[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8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4 22:34
    第四百一十四章 堅壁清野

    眼看齊國四萬大軍拉成長列,沿堤道穿過大野澤北注的黑色沼地,湧進彼方的西魯地區,齊國最尊貴「二守」之一高張的憂慮與日俱增。

    高張為年老的卿士鮑牧逝世而遺憾,那位老人經歷了過去六七十年齊國政壇的風雲變幻,卻永遠佔據屹然不倒的位置。讓國君重新啟用國、高二氏,算計司馬穰苴發疾而死,打壓陳氏都是他的手段。

    如今他死了,和晏子逝世一樣,齊國少了一位引路的智者,似乎預示著齊國的未來將進入一個寒冬。高張雖然不算聰明,卻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至於國君?隨著年齡日漸增長,那是位糊塗比清醒時要多的君上。

    他還為年輕的國夏離開而焦慮,國、高二卿乃是齊文公之後,從遙遠的宗周時代傳承至今,已經有三百餘年,十餘代人了,雖然說早已出了五服,但依然休戚與共。

    就在齊軍打下夷儀後沒幾天,東面便傳來了東萊地區受徵召的夷人叛亂的消息,據說是一些外國游士和商賈在作祟。

    而和齊國接壤的魯國陽關處,陽關邑司馬仲由也突然帶著一千邑兵北上,雖然人數少,奈何此人作戰勇猛,僅僅因為「子路無宿諾」這句話,在泰山一線竟頗有威望,不少因為苛政逃入山中的賊人應勢追隨。所以陽橋那邊居然隱隱有撐不住的架勢,告急的消息如雪片般飛來。

    當時國夏乘機進言:「君上。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國雖大。好戰必危!不如撤軍罷,等明歲開春再圖謀西魯和被魯國小司寇佔領的濮南不遲!」

    可這番肺腑忠言卻被因攻克夷儀而沖昏了頭腦的齊侯認為是怯懦,反倒令國夏回去留守,務必要在這個冬天擊退魯人,同時平息萊地的不穩。

    於是就輪到不擅長領軍作戰的高張隨軍南下,去幫助此次夷儀攻防中立了大功的衛人解困,並收復失地。

    高張畢竟是年過四旬的卿士了。大風大浪也見識過幾次,他將恐懼埋藏在沉著冷靜的面具之下。但它依舊存在,並隨著他們跨越的每一里不斷增長。白天他焦慮不安,晚上則輾轉反側,每一隻飛過頭頂的鴉雀。都令他不禁咬緊牙關。

    他也為齊侯在這陰沉的大冬天裡還發動兵卒持續作戰的不理智行為而恐懼,雖然到目前為止,這位君上表現得還算不錯。

    齊侯披著白色的熊皮裘衣,溫暖的狐尾繞在脖頸上,乘車走在隊伍最前面,齊軍的鮮豔旗幟在他頭頂迎風飄揚。

    每天,都會讓一位卿大夫與他同車,借此機會討論戰略,但更多時候簇擁在身旁的還是陳恆。齊侯也輪流邀請每一位有名望的士人和外國賓客陪伴左右。絲毫沒有表現出個人好惡,甚至連魯國亡臣陽虎也在其列。

    齊侯看似用心聆聽對方意見,仔細衡量每種說法。但高張心裡卻清楚,他多半不以為然,在夷儀的勝利彷彿讓齊侯年輕了三十歲,開始不可一世起來,彷彿霸主之位伸手可及。

    東郭書和犁彌被齊侯挑選為先鋒,他們挑細選出一百乘車和三百武賁。當先到前方索敵,並執行偵察任務。但從南北兩面陸續回報的消息。絲毫未能紓解高張的憂慮。

    後方,中行氏的軍隊還停留在大河西岸,依舊覬覦著剛剛失去的夷儀,那邊有陳乞帶著近萬高唐族兵防備。

    范、邯鄲的軍隊和衛國人似乎達成了默契,先後兩次放縱衛國人脫離了包圍,據說范吉射和邯鄲午都渡河去了頓丘等處。這絕了齊侯想去偷襲這兩處晉國據點的心思,也牽制了衛國數千人不得不留守帝丘。

    而更靠南,則是齊軍此行的真正敵人,趙氏父子的萬餘軍隊,但與他們仍有相當距離。齊侯的最初計畫是攻擊西魯,誘惑趙兵前來,冬雪將降,漫長的攻城戰是沒時間了,必須速戰速決擊垮其主力才行。

    唯一值得高張慶幸的是,在魯國人陽虎的帶領下,齊軍沒有走幾乎全是冰冷爛泥路的郿邑和須句一帶。據陽虎說,那兒一旦雨季淤積了太多的水,就會變成看似永無止盡的黑色泥濘,空氣陰濕黏膩,加上堤道太狹窄,萬人以上的隊伍夜裡連紮營都沒辦法,曾有人一共花了十天時間才穿越區區百里。

    他們直撲秦邑的乾燥涂道,一切看起來還算順利,但高張卻不信任陽虎此人,一直另派哨探在前帶路。陽虎這時候看上去極其乖順,有問必答,絲毫沒有像在魯國時那種跋扈和不臣之心……

    「無他,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還是陽虎主動將原因告知高張。

    「卿士勿憂,寡人已經收服他了!」

    齊侯也頗有些自得地說道,彷彿陽虎真的被他的君威征服,由野生的猛虎變成了家養的狸奴。儘管晏嬰和鮑國逝去,但他又得了陳恆和陽虎兩名人才,雖然在高張看來,此兩人都是吐著信子,將毒牙掩藏在笑意裡的「人才」。

    ……

    進入魯境第一座城邑秦邑時,齊人遭到了劇烈的抵抗。

    這是在預料之中的,秦邑本就是魯國西鄙抵抗齊人的最前沿,也是最堅強的一處。孔丘還有幾個秦氏弟子在其中,有秦商(字子疆)為佐,秦非(字子之)在邑卒中為吏。

    「西魯幾個邑在趙無恤的糾合下進行聯防和互保,所以秦邑中有支援的兵卒近千,還有青壯民眾千餘。此邑牆高城厚,民風倔強,若是要強行拔除,恐怕要費一番功夫,何況攻城器械還有後方沒能運到。」

    齊侯正猶豫著要不要打秦邑,卻聽聞南方傳來的消息稱。知道趙兵之所在!

    據說這支軍隊的主力萬餘人已經在清丘一帶被衛國人牽制得無法動彈,只等齊人南下合圍,就能將其擊潰!

    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齊侯再也不想管硬骨頭般的秦邑了,他讓浩浩蕩蕩的齊國大軍繞開這座城邑加速南行,目標直指濮南。每日的行程從三十里增加到五十里,走不動的就留在沿途等待輜重糧草從臨淄、高唐等地長途跋涉運過來的糧草,中轉處則部署在平陰,等齊軍抵達甄城、廩丘一帶後,這條補給線已經被拖到了百里之遠。

    甄地和廩丘本是衛國和齊國的城邑。尤其廩丘,還是齊人經營已久的攻魯要塞。按照原先的設想,這一帶應該會出現心懷故國的衛人和齊人群起響應才對。

    可直到齊人抵達此處,才發現預想中的廩丘和甄地人挾壺漿以待齊師的景象沒有出現,齊侯頓時勃然大怒。

    「這兩邑居然不心懷君恩!?」

    其實也怪不得甄地和廩丘的民眾。就說廩丘的齊人,還在齊國大夫烏亞旅統治下時他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正如晏嬰向叔向吐訴過的,齊君為了爭霸和斂財,拋棄他的民眾,任由他們被陳氏的小恩小惠收買:民眾把勞動收入分成三分,兩分歸公家,只留下一分用來維持自己的衣食。齊侯在府庫裡聚斂的財物已腐爛生蟲,老年人們卻挨凍受餓。又因為刑罰苛刻,國都臨淄的各個市場上。鞋價便宜而假腿昂貴……

    而廩丘被趙無恤奪取後,民眾因為子弟死傷最初的確有一段時間的猜疑和不滿,可都被武卒在甄之役的強大戰力威懾著不敢發作。隨著無恤聽了張孟談的建議。一把火燒光了邑寺積壓的債券市恩義後,廩丘人開始接納無恤,可並未產生多大歸屬感。

    可接下來還有推行到鄉亭裡閭的基層組織,將無恤的統治下放到了每個人頭上,賦稅勞役丘甲大幅度降低,十稅一乃至於二十稅一比起齊國的三分之二稅低了不知道多少倍。無恤既然比齊國陳氏還好還大方愛民。於是民眾歸之如流水,加入邑兵亭卒比以往積極了許多。看待齊軍自然也不會把他們當成「光復者」,而是當成損害財物,掠奪子女的入侵者!

    正因為這樣,所以在張孟談推行所謂「堅壁清野,以俟其來」的策略時,民眾們都比較配合。廩丘幾乎所有的野外鄉亭都空無人煙,十里以內,所有柴草樹木一律砍伐運進城內。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房屋和門楣統統推倒,以免被敵人利用來作為防禦工事。

    而經過加固的廩丘邑高達數丈,擁有數千軍民守衛的情況下,已經不是齊人想攻打就能輕易打下的了。

    齊侯在高張的勸說下,好容易忍住強行攻破此邑縱兵大掠三日以報復廩丘人「無君背國」的舉動,決定還是按著原計畫穿過西魯,南下濮南,和衛人合圍趙鞅、趙無恤父子。

    所以當早已以逸待勞多時的趙兵突然殲滅了齊人一隻前哨,出現在廩丘以南十餘里的丘陵地帶時,從齊侯到高張到陽虎,乃至於從始至終鎮定自如,覺得自家無論如何都不會輸掉這場戰爭的陳恆都驚呆了。

    陽虎替齊侯追問道:「你可看清了,來者真的是趙兵主力?」

    逃脫生天的齊國斥候以性命立誓:「的確是趙氏炎日玄鳥大旗,遮天避地萬餘人。」

    齊侯沉吟了:「此旗除非家主和世子不可攜帶,如此說來,前方的確是趙鞅,亦或是其子趙無恤!」

    既然趙氏主力在這裡,那在濮南和衛人對峙的,又是誰人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5 23:54
    第四百一十五章 這真是減灶計

    一如衛國的亡臣褚師圃所說的,衛國右軍的主帥王孫賈是個聰慧而謹慎有餘的人,在和趙兵洮邑的前鋒稍稍接觸,損失了數百人後便引軍折返,再也不冒險靠近。

    對方的甲冑,對方的旗幟,還有那連營數里的灶火數量,都讓他篤定,自己已經咬住了趙兵主力,他們休想引誘自己過去接戰,可也別想輕易離開。

    所以衛侯派傳車送去給齊國大軍的情報便成了這樣:趙兵被衛軍糾纏於洮邑、清丘一帶,還望速速前來會戰。

    此舉正中齊侯杵臼想在雪落前速戰速決的下懷,他大喜之下,便放棄了圍攻秦邑和甄、廩丘,不顧越過敵境饋糧的危險,浩浩蕩蕩的四萬大軍一路南下,戈矛高舉,旗幟飄飄。誰料剛到這裡,就碰到了趙兵先鋒,吃掉了他的五十乘先頭部隊。

    「此地離洮邑有百里之遙,衛人方才信誓旦旦地說趙鞅在那一帶,如今趙氏炎日玄鳥大旗卻突然出現在此,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齊侯杵臼暴跳如雷,突然和趙兵相遇讓他有些不安,畢竟趙鞅的善戰和勇敢是出名在外的。

    「衛人的消息是幾日前送達的,也許就在那不久後,晉人便聽到了吾等進入西魯的消息,於是不顧衛人在身後追趕,連夜回到了此處,想尋一座堅城阻擋吾等?若真如此,彼輩卻是失算了,他們錯過了廩丘,如今還當緊追其後,切勿讓彼輩遁入高魚、鄆城等邑,只能在野外與吾等對戰!」

    就在高張一籌莫展的時候,陳恆的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卻讓齊侯轉憂為喜,立刻部署齊軍形成了鉗形的兩路,朝一擊既退的趙兵發動了追擊。

    當晚,他們在高魚邑附近追上了敵人的尾巴,但卻是趙兵先發動了攻擊。

    透過高高的牆垣和月光照耀的田野,高魚邑內可以看到兩軍交火的地方。趙兵大概認為能趁夜色不備或齊人有所鬆懈。結果大錯特錯。齊國的數千弓手們放出一陣陣密集的火箭,飛矢在田野上空噝噝作響,落下時點燃了枯草,遠遠觀之有種別樣的美。卻並未插中多少活著的目標。

    「晉人的突擊毫無效果,敵軍遺屍纍纍。」雖然陳恆在請功時如此說,但第二日清點戰果時,齊人只發現了幾具趙兵屍體。昨夜的戰鬥很快結束,倖存的敵軍在黑夜中遁逃無蹤。雖然殺傷不多,但這終歸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勝利。

    當齊人再次重振旗鼓,準備繼續追擊敵人時,齊侯得意洋洋地詢問陽虎對此戰的看法。

    「晉人已經窮途末路了,君上已經將西方和北方的道路都封死,直接將趙兵逼向濮水,等到達河流邊上,彼輩便插翅也難飛!」消瘦了不少,威風不再的魯國亡臣陽虎如是說。

    齊侯很高興,但陽虎行禮的真正所想卻不是這樣:「這根本不像突圍的進攻。只是趙卿以指尖輕輕一彈,彷彿是挑逗齊人繼續深入一般。」

    陽虎在去年夏天才見過趙鞅一面,印象極其深刻,覺得以他的性格,若是真心想戰,只會收緊手指,成為青銅一般堅硬的拳,對準齊軍薄弱部位猛烈轟擊,強打出一條路來,而不是做如此窩囊的敗退。

    可在齊侯面前。他是不敢說真話了,什麼「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也是他胡謅的假話。齊侯此人一遇到勝利就會變得剛愎自用,陽虎著過上次的道,才不會自討沒趣。他一面在齊軍中充當參贊之責,一面觀察著形勢,尋找脫身的機會!

    到了第三天,機靈的陳恆發現趙兵遺留的營火和灶火居然比前一日大大減少,更是大喜過望。

    「趙兵灶火大減,前日萬餘。昨日一萬,今日只有千,大概是被吾等緊追士氣喪盡,那些在西魯和衛地強徵來的民眾開始潰逃了!」陳恆欣喜地說道。

    齊侯撫著鬍鬚笑容滿面,彷彿看到勝利和霸主之位在向他招手:「然,一旦被迫回頭與吾等決戰,趙孟此次卻是要大受損失了!不知能否活捉他。」

    眾臣紛紛加以祝賀,只有高張依然愁眉苦臉,擔心這擔心那。

    「君上又要縱兵急追,也不知道後方的糧草輜車趕不趕得上大軍,軍中之糧,可只夠撐三日的……」

    ……

    「昨日的潰敗倒是很有你溫縣兵的風範。」乘車站在犁邑廢墟外,看著裝作劫營,隨後又詐敗歸來的侄兒趙廣德,趙鞅一邊為他拂去衣甲上的泥點,一面縱聲大笑。

    雖然膽小的趙廣德已經從連木劍都不敢握的無能貴族變成了能提著重兵蹬車督戰的健壯少年,但和老爹趙羅一樣嗎,怕趙鞅怕得要死,比面對那些戈矛更加害怕,所以對趙鞅的打趣,他只是訥訥不敢言。

    趙鞅感覺有些無趣,同時也有點不樂意,面容頓時板了起來:「只是傅叟與無恤的這個計策也太過窩囊,居然要老夫一路假裝退敗引敵深入,齊侯如今想必已經極其看輕我了!」

    趙廣德差點嚇得咬了舌頭,連忙回答道:「只是暫時而已,只望堂兄能早日完成計畫,到那時,伯父便能回頭痛打齊軍了!」

    趙鞅的鐵掌再次重重拍了拍他的頭,震得趙廣德頭盔下的腦袋暈乎乎的。

    「你比汝父會說話多了,但願如此罷……」

    原來,部署在洮邑一帶的,其實是和趙鞅、趙無恤達成協議後,利用遺留的旗幟和衣物偽裝成趙兵的曹軍,他們明明只有五六千人,卻虛張聲勢為萬餘,在南方拖住了衛人,然後讓齊國聽信假消息疾行南下。

    趙兵與齊人相遇後,裝作猝不及防朝東南方向撤退,一副想進入高魚、廩丘防守的架勢,可每次都顯得「只差一點」,這讓齊侯心癢不已,不顧危險猛追不止。同時趙兵較好的機動能力和不時能從各個城門緊閉的邑中得到的補給,使得他們腳步總是比齊人快那麼一點。

    齊軍緊隨其後,方位越來越靠南,距離屯儲糧秣的大本營東阿、平陰已經足足兩百里,距離衛國那積滿粟米的都城帝丘也差不多是這個距離。這段距離,步卒快步行走得四天,滿載糧食的輜車得花費六天時間才能抵達!

    又因為要追趕趙兵,齊軍隨軍攜帶的糧草輜重,乃至於那些備用的過冬衣物落在了後方三四十里外,以一個師的兵力護送緩緩而行。

    而從頭到尾沒露面的趙無恤,將全軍的八百輕騎集中到一起,靜靜地等待在廩丘以西的一處樹林裡,整裝待發……

    他們東面那處平坦溪谷,營火點點,正是齊軍輜重之所在!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5 23:56
    第四百一十六章 欲將輕騎逐(上)

    有北風吹拂而過,在稀疏樹林的枝椏間輕響,絮繞耳際。

    眼看月亮升上樹梢又漸漸落下,時間已經到四更天,無恤將長劍又擦拭一遍後入鞘,戴起用來保暖和防止馬轡將手勒出血的貂皮手套。

    他轉頭向打探敵情回來匯報的虞喜問道:「齊人的部隊規模如何?」

    「齊人收攏了一路上跟不上的兵卒,數量比昨日又多了些,總共三千持兵器的徒卒,民夫千餘,戰車五十乘,輜車數百,依溪水紮營。」虞喜如此回答,他也早已一身甲冑,。

    「齊人的兵力是我軍三倍多。」屬吏闞止跟進一步,有些憂慮。

    「不錯,無論是在整個戰局上,還是眼下的一隅。」趙無恤回答道,「但齊國人缺乏三樣東西。」

    「缺什麼?」闞止問。

    「天時,地利,人和!」

    谷底清冷的溪水奔流,蜿蜒穿過鵝卵石鋪就的河,已經升得老高的月光在水面粼粼波動。樹下,趙氏八百輕騎停駐在此,還有兩百武卒步兵,是由穆夏帶領的盾劍護衛,只有他手下這些韌性極強的士兵才能跟上騎兵的腳步。

    年輕的兵卒們壓低聲音,緊張地開著玩笑,趙無恤不時聽見調試弓弦的聲響和硬皮甲滑動所發出的微弱聲響。

    他緩緩說道:「褚師圃說的不錯,齊侯拔除夷儀後太過驕橫,不顧已經徵兵三月再度揮師南下。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旬,雖然今年比較暖和,可這個時間冬雪隨時可能降下。一旦雪落。齊人身處西魯腹地,四萬大軍將面臨巨大的補給威脅,若不退兵,數萬人畜都只有凍餓致死一條路,時間站在吾等這邊,此謂之天時。」

    無論是得到趙兵主力在濮南的消息後從西魯南下,亦或是在趙兵佯敗的下緊追趙鞅不放。看上去都沒有什麼大問題。但齊人仗著人多在趙無恤的地盤裡不斷深入,將補給線拉到了足足兩百里遠。即便沿途佔據空無一人的村寨為糧站也無法彌補這致命傷!

    「如今減灶計已經起了作用,齊侯也意識到戰爭拖到雪落後對齊人不利,所以迫切需要速戰速決。但他又不敢分兵,所以這份急切恰恰讓他帥主力瘋狂追趕父親。甚至不顧行進緩慢的輜重,將其遠遠拉在了三四十里開外,這才給了吾等襲擊輜車和糧道的機會。」

    虞喜聽得眼前一亮:「對,我見齊人拉車的牛馬較多,所以要在溪邊駐紮方便飲水,溪水在那兒剛好形成了一個拐彎,將齊營的北側包圍在內,如此一來便只需要防守南邊。齊人自以為得計,卻沒想到溪水不夠深。馬匹能渡,何況司寇若是從南方突擊,彼輩也不好逃。」

    「然。此謂之為地利!」

    隨著趙無恤的訴說,圍過來聽講的軍吏越來越多,而騎兵們也停下了輕聲交談,紛紛看了過來。

    郵無正手下那三百輕騎還好說,無恤作為在攻略濮南時也與他們協同作戰過。但趙鞅新帶來那三百,是訓練才半年多的新卒。在疾馳的馬上開弓根本做不到,難免有幾分忐忑。

    何況即便是騎兵成軍最早的武卒裡。輕騎也一直作為輔助兵種存在,或前敵探哨,或追擊潰兵。可第一次集中作為主力部隊來使用,這還是中國大地上破天荒頭一次。

    其實無恤自己又何嘗不緊張,他在這場雙方總人數五六萬的大戰中充當發出致命反擊的偏師統帥,主動請纓承擔襲擊齊人輜重部隊並向北切斷糧道的任務。一旦失敗,輸的可不只是自己的性命,還有趙氏的未來!

    無恤一邊思索,一邊撫摸著那匹高頭戰馬來平復自己的情緒,它齒歲已經五六年,灰毛黑蹄,正是當年在成鄉夜襲時立下大功而倖免於難的「烏蹄」。扁鵲的弟子子豹不僅擅長治人,也擅長治獸,無恤重金之下,他讓它康復,這兩年帶到大原悉心喂養下健壯如初,又被趙鞅帶來給無恤,因為經歷過生死廝殺,所以烏蹄在馬群裡顯得格外鎮靜。

    其餘戰馬懸著枚只能發出微弱的嘶鳴,它們和主人一樣,不安地伸蹄扒開覆滿秋日落葉的濕軟地面——雪落之後它們將會被凍得硬邦邦的,野地裡再也無法找到食物。

    「我得給他們勇氣。」趙無恤暗暗想道。

    於是他扶鞍上馬,小舅子邢敖則為他拉住韁繩。邢敖只比趙無恤年少兩歲,此時卻幼稚得活像小他十歲,雖然也經歷過戰事,但此刻興奮之餘也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替無恤手臂上綁好可以擋住攻擊的小藤盾,遞上打磨得光滑鋥亮,上面還插著野雉尾的青銅頭盔。

    無恤這會沒有戴上銅胄,趙鞅和郵無正教導過他,開戰之前,要讓部下看得到首領與他們同在!

    他已經虛歲十七,除了那顆兩世為人的心外,連生理上也邁入成人階段,戰爭將他臉上少年柔和的線條通通融掉,讓他變得精瘦而堅強,下巴上蓄起的細微鬍鬚讓他更加成熟可靠。

    無恤用剛好能被眾人聽到的聲音說道:「勿要擔憂甄邑和濮南,衛人去歲才在熒澤歃血簽訂盟約,永不背叛,血口味干就投靠了齊人。衛侯此等背信棄義之舉連本國人都看不下去,甄邑氏族自有許多子弟在趙軍中為佐吏嚮導,濮南紛紛向我獻邑請降。」

    「也不必擔憂西魯,魯人深受齊國入寇之苦,秦邑、鄆城等地無歲不戰,萬民苦之,仰仗趙氏抵禦齊人,猶如萬物仰仗太陽,見了齊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更不必擔憂廩丘,齊侯貪婪暴虐,國內重斂高稅。動輒處以刖刑,在臨淄市上,踴貴。履踐。故廩丘齊人不甘其苦,早已成為我治下順民。故齊人行經的各邑無論先前所屬哪國之下,都視齊軍為仇寇,緊閉城門抵禦之,視我為父母,挾壺漿以資趙師!」

    他縱馬從眾人面前跑過,指著那處營火旺盛的齊營說道:「我今日實話實說。齊軍人數是吾等的三倍有餘。但齊軍雖多,卻恃勝而驕。其軍中政令鬆弛而待遇不均,一陣之中人心不齊,兵力佈署前重後輕。所以陣勢龐大但不堅固,一旦遇到小的挫敗便會驚慌失措。」

    「而吾等晉人雖少。但父子同心,上下齊力。正如《書》言,受(紂王名受)有臣億萬,唯億萬心。予(周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此謂之為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俱在趙,故此戰趙氏必勝,齊人必敗!此番參戰者,凡庶民者統統升為趙氏國人,國人立功升為士。田畝、糧食、隸臣戰後都有賞賜,還望二三子盡力,牧野之事。便在今朝!」

    「必勝!」

    趙兵們的士氣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們發出了低沉的應和聲。

    「各自歸隊,騎吏收攏手下的騎從,秣馬厲兵,待日出時分隨我出擊!」

    兵卒們應聲而散,十人一什。百人一卒集合起來,共有八個攻擊隊列。無恤自帥五百,虞喜三百。普通騎兵們將每日只捨得吃一點的粗豆餅和炒熟的粟米袋子喂給馬兒,好讓它們有充足的氣力馱人奔跑。無恤君子說了,在作戰時,戰馬就是輕騎士的雙腿,馬死腿斷,騎兵也就失去了速度和存活的根本。

    隨著月亮徹底落下,天空漸漸由黑暗轉為朦朧的微亮,新的一天降臨了……

    ……

    雖說齊人主力拋下了輜重,但隨行護送的兵卒其實並不少,足足一師之眾,還有五十輛戎車扈從。而他們的營壘也扎得極其穩固,整個線條不規則的營盤外以車輿為牆,這正是軍隊在山林曠野地區紮營時,應用木材結成名叫虎落柴營的柵寨。

    為了防止可能的敵人前來突襲,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哨塔,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才是林立的帳篷,十人一帳,兩百人一營,此外還有密密麻麻的輜車,上面滿載糧食和保暖衣褐。

    若是趙無恤想在夜間突襲,恐怕面對數百齊國弓手,討不到什麼好處。

    但再謹慎的烏龜也有探出殼來曬太陽的那一刻,當夜幕宣告結束,黎明到來時,齊軍要再次啟程,前去追趕在前跑路的三萬多主力。這日清晨,齊卒們睡眼惺忪地爬出營帳,開始拆除柵欄,將能帶走的都裝到輜車上,連對外呈防守狀的車輿也調轉了頭,準備上路了。

    然而就在這齊軍裡將陣未陣,營地將拆未拆,到處一片混亂時,有耳尖的齊卒卻偏著頭,似乎聽到了什麼。

    「這是什麼聲音?」

    先是無人理睬,但漸漸地,許多齊國兵卒們都聽到了。他們或舉首,或扭臉,或翹足,下意識地往響起聲響的地方看去。

    齊人紮營溪谷的南口並不狹窄,有如彎曲的手肘轉了方向,南面正對一處低矮山脊和稀疏叢林。聲音正是從那裡傳來,轟隆隆,像是上百匹馬兒在齊足奔騰馳騁……

    「有人過來了?」

    只見一個夾著長矛的年輕將領迎著晨陽,驅馬馳出了林中,一面迎風獵獵飛舞的炎日玄鳥旗招展在他身後,正毫不猶豫地直奔已經卸下防禦的齊營!

    五百騎兵緊隨其後,自密林黑影后現身,排成五個攻擊菱形縱隊,開始衝鋒。當他們自樹林中激迸而出時,在那麼細微的心跳瞬間,齊國人看到初升的日光灑落矛尖,仿如千隻包裹銀焰的螢火蟲,朝山下撲來。

    「敵襲!」

    反應過來的齊人們慌不擇路地四散防禦,手忙腳亂起來。

    「天命玄鳥!」無恤發聲高喊,贏得了數百趙氏輕騎兵高聲同呼,這是趙氏獨有的衝殺呼喝聲。馬兒前腳踢揚,他們在趙無恤的帶領下就像一支離弦的銳矢筆直地鑽入了齊營南口附近的數百齊卒中。

    這些齊卒是剛剛結束了守夜警戒,準備去車上睡一會的,所以對瞬息便至的襲擊倉促無備,根本不是對手,眨眼間就被趙無恤等人衝破。而攻擊者馬不停蹄,或挺矛呼咤,或開弓激射,連破兩座營地,繼續向深處衝去。

    ……

    齊軍正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

    齊人在夜間的警惕性還是很高的,卻沒有想到會有人在黎明時分突然進攻,短暫的慌亂後,較遠處、遠處的士卒紛紛自發向被突破的南口這裡湧來。

    從山林裡突然衝出,連續刺死數人衝入齊營後,因為甲冑齊全,又是騎馬,趙無恤起初覺得很輕鬆,沒感到什麼壓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衝破了數百名齊國守卒的防線,連破三座營地。

    可沖了沒多遠,較遠處的齊人士卒奔跑著圍了上來,短劍矛戈、弓矢,各色各樣的兵器橫七豎八打來。

    但趙氏輕騎們顯然更加有備而勇敢,無恤躍馬前衝,大喝一聲,握緊矛柄,用力前刺,將口瞪目呆,連架矛都忘記的齊人刺倒,然後馬不停步,從這人的身上踩踏奔過。

    連人帶馬幾百斤重,許多齊人躲閃不及,紛紛被撞翻在地,然後眼睜睜看著馬蹄踩上他的大腿、身軀,伴隨著「咔嚓」的脆響,骨肉碎裂和慘叫聲響徹一片。

    鮮紅的血四處濺射,灑在地表上,濺在鄰近的馬上、衣甲上。見此慘狀,加上被騎兵一沖膽氣消失,前來阻攔的第一波齊卒裡不少人丟下武器,轉頭逃跑。

    至此,趙兵已經攻破五座營寨了……

    無恤此行是為了摧毀齊人的輜重部隊,當然不能就此停止,於是催馬馳行,接著向前衝鋒,但騎兵們最初的氣勢和速度已經不在,這是最危險的時刻。

    「敢退者死!」

    就在此時,齊兵中軍大營處響起了一個年輕卻甚有威儀的聲音,隨後甚至響起了隆隆戰鼓。數量佔優的齊人彷彿打了雞血似的,如同一道巨浪拍岸,前浪方到,後浪又起,鋪天蓋地,幾乎在片刻間就把無恤等人淹沒其中。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5 23:58
    第四百一十七章 欲將輕騎逐(下)

    這章專程感謝書友人在梧桐下成為本書第二位盟主!咳,現碼現發累得夠嗆,今天先這樣,等假期再加更

    齊人的這次反擊事發突然,所幸趙無恤的馬戰經驗已經極其豐富。面對對面密密麻麻的敵人,無恤略微放緩了馬速,兩腿夾緊烏蹄的馬腹,一手緊握馬轡,居高臨下地揮動長矛,將最先朝坐騎砍來的一柄戈挑開,手下也不留情,噗呲一聲,順勢刺入一個齊卒的腹中。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死在手裡的這個齊人長什麼樣,就猛地一拔矛,擲出將另一個想過來將持旗邢敖砍翻的齊吏釘在地上,鮮血殷紅。

    至此,他也從第一梯隊漸漸落到了後面,騎從們紛紛從側面繞過,將主將護在中間。無恤也不客套作偽,直接棄矛開弓,駐馬騎射,每射一箭便從倒地的屍體邊奔馳而過前行一段距離。

    很快,就把圍上來的第二波齊國兵卒殺散,騎兵連破七座齊營,席捲近半,離齊軍的輜重糧草更近了。

    但齊兵眾多,足足三千之眾,殺散了一波,又上來一波,接連衝過三波圍堵,無恤感到壓力倍增。

    鼓聲稍停,敵人暫歇,無恤轉回頭,挽弓四顧。騎兵的速度優勢也就到此為止了,此時隨無恤衝殺的騎從們好多都從騎馬改成了步行,放眼看去,仍留在馬上的大約只有一半。

    不過,儘管兩百人棄了馬,但因輕騎士們皆身著皮甲。又經過嚴格訓練,故而傷亡僅有數十。多數人縱然渾身血污,然而精氣神還不錯。他們或持短劍。或挽角弓,圍在無恤周圍保護,但沒有餘力再衝。

    初升的太陽彷彿不忍看著橫屍遍野的慘烈場景,隱入了雲層間,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烏雲密佈起來。

    在那指揮者和鼓聲的激勵下,眼前的齊人雖然只是輜重部隊,可不是一擊既潰群盜,更不是不禁打的衛人能比的。他們是曾經稱霸諸侯的驕傲齊人,雖然國君苛刻不惜民。但直到數百年後,這個國家依舊出了無數兵法家,讓諸侯顫慄,決不可小覷。

    ……

    剛剛被擊潰的那批齊卒雖然四下逃竄,但其中帶頭者紛紛被斬首,這導致有更多的齊卒蜂擁跑來,還有些弓手在遠處開始射箭。

    零星的箭雨朝騎士飛來,而無恤則帶人與之對射,一枝飛矢從左方朝趙無恤的馬射來。卻「咚」地一聲插在木盾上,是穆夏的盾。

    「齊人還有千餘能戰之眾,若是合圍,吾等討不了好。虞喜怎麼還不過來!?」穆夏手持劍盾,是擋在無恤身前的最後一道防線,此時不由念叨起同伴來。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他話音未落。透過紛亂嘈雜的戰場,一陣悠長的號角聲從齊營東西兩端響起。它低沉渾厚。充滿哀悼之音,加入了這場黎明的大合唱。吹號者氣力十足,嗚嗚聲連綿不絕,直讓人以為有萬千伏兵。

    齊人頓時大驚,回頭一看,卻見東面,又有甲冑鮮明的三百輕騎已經渡過了溪水,奮力從齊人漸漸成型的陳後掩擊,有位高瘦的黑甲騎吏一馬當前,揮矛奮擊。

    西面,一位未著寸甲的壯漢睚眥欲裂,扔掉號角後發出了一陣怒吼。他奮力把手中短戟投出,如流星趕月,戟頭從岸邊齊卒的前胸刺入,穿出體外。他身後近百悍卒也邁步越過溪流,衝入齊營中,所到之處如同摧枯拉朽。

    正是虞喜的偏師和田賁的近百名悍卒,他們在戰前負責裝作伏兵,等到騎兵衝陣完畢後,則負責下山完成致命一擊!

    援兵到來後,無恤這邊也士氣大漲,還在馬上的騎從們縱馬稍退,再度發動衝擊,有趙無恤的英勇殺敵激勵,他們所向披靡。武卒盾劍手在穆夏的帶領下也跟了上來,左砍右殺,勇武無敵,邢敖則竭盡全力高舉玄鳥大旗,飄揚不倒……

    ……

    方才,趙無恤從正面擊穿齊人七八座營寨,凡經過處,齊人無不潰敗。此時,又被虞喜和田賁從後夾擊後,更是雪上加霜。

    無恤帶著手下剩餘的四百餘人從南向北繼續拔營破寨,朝敵軍衝去。他騎在馬上急馳而過,身邊圍繞著數百騎兵,寒光和殷紅在矛尖閃耀,趙氏的炎日玄鳥在頭頂翱翔。齊人的殘餘部隊遭到了三面夾擊,在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瓷瓶,支離破碎。

    戰鬥已經沒了懸念,齊人在連續敗退後一度打算逃走,可因為營地被溪水三面環繞,冰冷的冬日溪流讓人不敢下腳。何況對面還有些持弩的武卒靜待送死,所以多數人還是選擇了投降,只有百餘人逃出生天。

    可戰事也不輕鬆,還有部分齊人頑抗不已,戰後,趙兵一共損失了近兩百人,許多人都是在死人堆裡找到的,齊卒和趙兵混在一起,倒在迅速變冷凝固的血泊裡——雲層烏黑,周圍越發寒冷,似乎要變天了。

    等無恤再見到虞喜時,他騎的已不是原本那匹灰馬,而是一匹花斑馬。穆夏的盾牌也連換三個,前兩個被箭雨和戈矛擊成碎片,他手上這塊蒙皮木盾上依舊刻畫著深深的劍戈痕跡。

    萬幸,左膀右臂和無恤本人都安然無恙,但他黑底描紅的精良皮甲幾乎被染鮮血成了漆紅色,雖然這些血多數是別人的。他唯一受的傷,還是因為持矛的與人體劇烈碰撞而迸裂的右手虎口,此時貂皮手套裡滑膩不已,隱隱作痛。

    但他沒時間去管,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他讓生者打理死者,將己方人馬傷亡情況統計一下,方便決定接下來還能否快速機動。虞喜則帶著數十騎去南方監視涂道,謹防齊人援軍。又讓屬吏去將俘虜的兩千齊人捆到一起,再清點繳獲的糧秣輜重,乃至於車馬,以待稍後發落。

    最後,無恤還檢查了坐騎「烏蹄」身上,並未發現重創,僅有幾處擦傷。於是他鬆了口氣,將馬兒交給騎從後,在一處安全的營帳內無力地坐倒。

    他在邢敖的幫助下脫下手套,乃至於硬邦邦的皮甲,將其扔在地上,活動痠痛發腫的手肘和手指。

    「古來征戰幾人還……」不知為何,他突然對邢敖說出了這句話,少年身上也挨了一箭,所幸只是透皮的擦傷。

    戰爭,無論是過程中還是戰勝後,都沒有詩人邊塞詩裡的美妙雄壯,只有戰前你才會去想那些威武雄壯,打仗時只會思考如何讓自己不死,讓手下人不死。戰後則只想將自己灌上幾斗米酒忘卻恐怖的廝殺,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找處柔軟的毛皮榻好好睡一覺,身邊要是有心儀的女子侍候則更佳。

    齊人這一支輜重部隊至少攜帶著十多萬石糧食,如今一次性落入他的手中,但無恤暫時無法帶走這些。齊侯得知糧食被劫恐怕會暴跳如雷,再派數千人回來救援,他們至多只有幾個時辰的時間處理後事,將這些糧秣燒掉,或許是最好的辦法,雖然無恤也有些捨不得。

    至於那兩千多齊人俘虜,怎麼處理也是個大難題。坑殺降卒這種事情別說他那顆後世的腦袋接受不了,若真這麼做了,恐怕會被全天下群起而攻之,畢竟這時代還是春秋,不是戰國。

    正在趙無恤思索的時候,營帳外傳來了穆夏的呵斥……

    ……

    呵斥之後是請示聲,是田賁的聲音,似乎有事。

    「進來罷!」

    在屬下面前,無恤必須維持自己的威儀,他整理儀容後,只見穆夏首先掀開營帳帷幕鑽了進來。這位憨厚的大個子雖然疲憊,卻換上了新的劍盾,一直守護在側。

    一群人跟在後面,是些手腳粗壯的悍卒,大多是田賁手下的輕俠。他們打的太狠,太不要命,幾乎人人帶傷,皮甲凹陷,渾身髒污。這些人在外面嘻笑不停,見到無恤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頓時安靜下來,乖乖下拜稽首。

    田賁一直以對趙無恤的絕對忠誠駕馭屬下,而趙小司寇的英勇也讓他們敬佩,所以都發自內心的服從。

    隨後才是田賁,他手裡還拽著一位披著白裘,著深衣廣袖的青年。

    青年眉眼清秀而高傲,那白裘是用幾十隻白狐的皮縫製成的,舉世難覓一件。裡面的衣料也極其光鮮,墨與朱紅相間,是諸夏公卿最喜歡的顏色,只是鑲著玉和玳瑁的高冠歪了,顯得有些狼狽。

    而他的佩劍也被田賁扔到了地上,那是最貴重的檀木劍鞘,鑲著金玉,華麗雍容。

    此人不簡單,無恤帶著疑問的眼睛看向了田賁。

    「稟司寇,是在中軍大帳外捉到的。」

    大帳外?大概是隨軍的某位齊國顯貴罷,還不是一般卿大夫,或許是齊公族?或某個大邑的主人?

    「你是何人?」趙無恤身體前傾,朝那貴族青年問道。

    「餘名陽生。」那說著標準雅音的青年最初有些慌張,此刻卻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貴族教育,即便是這光景也不失禮儀。

    「陽生?」趙無恤皺起眉,細細回憶這個似曾相識的名。若他沒聽錯的話,這青年就是那個大喊一聲讓齊人士氣復振的人,那個齊國輜重部隊的統帥。

    那齊人貴族青年高高昂起了頭,像一隻鬥敗後依然假裝不屈的公雞,但顫慄的身體卻暴露了他的害怕。

    似乎對無恤不知道他的名而氣惱,他又多此一舉地強調道:「余乃齊侯之子,公子陽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6 19:44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大雪滿弓刀(上)

    「輜重被劫了?這怎麼可能?」

    陳恆滿心鬱悶,本來他經歷了長途的急行南下,身體勞累不說,還得不停絞盡腦汁算計齊國君臣卿大夫。 網心裡想太多容易疲憊,所以一想到入夜後可以在防風的溫暖帳篷裡稍作歇息,雖然第二日還要趕路,可依舊使陳恆大為振奮……

    齊侯嚴令眾人以耗盡體力的速度行進,結果損失慘重,戰爭中的傷員和病痛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拋下來自生自滅的下場,運氣好的還能等到輜重部隊搭救。

    每天早上他們動身之時,總有些人倒在路邊,睡著便再沒醒來;午後,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癱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當了逃兵,遁進夜色之中,連一些大夫都開始動搖了。

    軍中已經開始有隱隱的怨言,在夷儀駐留不動和長途行軍差距是很大的。那些之前受了激勵,一心想為齊侯效忠再戰的國人早沒了這想法,只想回家去抱著妻子窩在屋棚裡,躲過這個冬天。

    「趙兵士氣更低,損失更多!」

    齊侯如此勉勵卿大夫和士卒,的確,這兩三日來,趙氏在前方節節敗退,每次都丟下許多具屍體,灶火數量一天比一天少。而齊侯覺得勝利就在眼前,緊追不捨,非要將趙兵徹底擊敗,俘獲趙鞅才肯罷休。

    卿大夫們服從了,兵卒們忍耐了,每天還能吃到糧食,這大概是他們最後的底線。

    總之,就在片刻前,陳恆人還在帳篷裡,躺在柔軟舒適的皮毛榻上,懷抱偷偷帶出的隸妾溫暖的身體。他可受不了行軍的苦,平日這些女婢就裝作是親兵藏在輜車上。

    然而他真正的親衛匆匆跑來把他搖醒,報告說輜重隊處有重大消息。

    此刻。當陳恆匆匆趕到時,卻見齊侯召集的卿大夫和鄉良人們紛紛安靜下來,聽斥候陳述事情經過。寬敞而無風的齊軍大帳裡,只有銅燎爐中的獸頭銀炭在劈啪作晌。迸濺出點點火星。

    齊軍只帶了三天的口糧,每日基本都能得到一些補充,可今天的運糧隊遲遲未到,齊侯慍怒之下派人回頭去查探,至午後方才得知後方幾十里開外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有人繞道後方。突襲了齊軍輜重,還有他們賴以行軍和生存的補給線!

    聰明的陳恆立刻明白除了他以外,還有人在算計著齊軍。

    ……

    「誰幹的,多少兵力……還有,公子可逃出來了?」

    稍後,在這個消息面前沉默已久的齊侯杵臼發出了一系列疑問,直到最後才遲疑地問了問兒子的下落。

    齊侯已經在位四十多年了,娶有幾位夫人,還有許多出嫁或待嫁的女兒,但卻沒有嫡子。

    在幾個庶子裡。他最喜愛的還是剛出生沒幾年的公子荼——此子是由妾芮姬所生,當時齊侯已經過了六旬,老來得子的心情可想而知,甚至可以給小兒子當馬騎,滿大殿呵呵笑著亂爬,磕掉了自己的門牙也在所不惜。呂杵臼期盼著這個和自己極像的小傢伙快些長大,就能將君位傳予他,而已經成年的公子陽生則並不受待見。

    可陽生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且已經成年,應該承擔起一些齊國公子必須做的事情。本以為護送糧秣之事是比較安全和穩妥的。可以讓陽生去歷練一番,為此齊侯還特地留了些精銳,誰能想竟然發生了這種事。

    「據說來襲之人是近千單騎,打的是炎日玄鳥的趙氏旗幟。公子……公子不知所蹤。」

    「這怎麼可能?」立下破夷儀大功被提拔的東郭書大聲道,「我和犁子親眼所見,晉國中軍佐的大旗就在前方數十里開外,足足有萬餘之眾。吾等朝著東南方緊追不捨,不時還能殺傷俘獲一些趙兵,也見趙鞅穿戴甲冑乘車斷後沖吾等罵陣過……」

    陳恆突然發話道:「趙鞅是在南方趙兵主力中沒錯。可他的兒子,魯國小司寇趙無恤呢?他在何處!」

    齊軍大帳內頓時一片寂寥,眾人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自從去歲甄之戰以後不斷出現在耳旁的名字。趙無恤一向是河濟之間的焦點,可自從他攻下濮南後,似乎是在父親趙鞅的巨大陰影下,顯得過於沉寂了。

    趙氏炎日玄鳥大旗,的兵種騎兵……如今做出這事的人顯而易見,趙無恤,卿大夫們心驚不已。

    好個趙無恤,這一刀捅的真是夠狠啊,位列末席的陳恆也感覺到一陣牙疼。雖然趙無恤的舉動和他的計畫並無衝突,甚至還幫了他一把,陳恆卻依舊從心裡生出了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但他顧不上嫉妒,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讓陳氏獲得最大利益。

    一直以來主張退兵的高張說道:「君上,輜重被劫非同小可,莫不如立刻退兵!」

    退兵?

    這是齊侯杵臼絕對無法接受的建議,若真如此,齊軍這次八成是要白跑了一趟。何況衛國此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為了阻止晉國援軍去夷儀,已經丟了濮南地,若不攻克歸還,恐怕說不過去。

    陳恆看到齊侯雙肘撐在案上,十指交叉,頂著下巴,傾聽時只有眼睛在動。他兩頰的灰色長鬚圍出一張紋絲不動的臉,活像一張面具。然而,敏銳的陳恆依然注意到國君額頭密佈細小汗珠。

    國君在猶豫不決,而陳恆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這是個脫身的好機會啊!

    陳恆幫父親消耗齊國公室和國、高軍隊的計畫正在順利實施,可他也不希望敗的太慘,尤其是將自己搭進去,何況也不想再在苦寒的軍旅裡多待一天了。

    「只是趙氏庶孽子一次偷襲罷了,並不能決定整場戰爭之成敗。」陳恆摸清了齊侯的打算後,踏出一步。

    「齊國還有機會,再向前追逐兩天,就能將趙兵逼到濮水邊上。」吸引眾人目光後,他自信的聲音穿透眾聲喧嘩,宛如利劍劃破油脂。

    齊侯眼前一亮,但高張卻站出來反對道:「趙氏子無恤的單騎走馬不同尋常,速度極快。如果連沿途的糧站也被搗毀,那不出三日吾等便要斷糧……」

    陳恆昂然道:「卿士考慮的是,至於後方,下臣願率車兵前去尋找趙氏輕騎的蹤跡,跟趙無恤在戰場上親自較量較量!戰勝後將糧秣送來。」

    陳恆的主動請命讓齊侯老懷大慰,但他卻遲疑地說道:「公子多半落到了趙氏手中。」畢竟是親兒子,這影響他的下一步計畫和判斷,頗有些投鼠忌器的感覺。

    「趙氏絕不敢傷害公子,君上當知,下臣與公子為友多年,若是不幸被俘,下臣定會將公子安然救回!」

    ……

    齊侯最後還是聽信了陳恆的話,他將輜重被劫,公子遭俘的消息封閉起來不讓任何知情者外洩。隨即裝作沒事似的繼續休整向南追擊,勢必要在後日入夜前趕到濮水邊,和趙鞅來一場決戰。

    而陳恆,一共帶了戰車百乘,隸屬於陳氏的精卒三千北返。火速趕往輜重被伏擊的地點,尋找倖存者,搭救公子陽生,還有阻止趙無恤繼續切斷齊軍糧道。

    但陳恆最重要的目的,其實是要遠離戰爭的漩渦中心,讓齊侯、高氏和趙氏的兵卒打個熱鬧去罷!

    所以他甚至都沒忘記帶上那幾名裝扮成親衛的隸妾。

    因為是戰車和精兵疾行,陳恆的速度很快,到傍晚時分,便已經離遇襲地點不遠了。太陽依舊藏在烏黑的雲層裡不露面,葉子幾乎落光的闊葉林看上去淒冷無比,就在這裡,他們遇到了第一波潰兵。

    ……

    那些齊人出現得很突然,讓陳恆猝不及防,等他得到消息趕到前拒位置時,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一共有兩千多人,身上的甲衣都被扒了,就這麼或著單薄的衣褐,或光著膀子擠在一起避寒避風。無傷的攙扶著有傷的,一瘸一拐慢慢往前挪,重傷的則用樹枝或矛柄做成了簡單的支架抬著,甚至連死人都背在身上,所幸天氣寒冷,血液都凝固成了黑色的塊狀,這才不用一路上鮮血淋漓。

    陳恆乘車繞了半圈,讓人將這些人驅趕到路旁,休要阻攔去路,就這麼折騰了一刻,方才得知,他們是先前被趙無恤俘虜的齊國潰兵,就在一個時辰前才被釋放。

    他點了其中一個面善的「裡有司」,也就是統領五十人以上的小軍吏過來問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陳恆有些奇怪,按照常理,俘虜一般會被帶回城邑發落,可這趙無恤竟將他們原地釋放了?

    「軍中的公子、鄉良人、連長、裡有司都被找出來拘押了,我因為部眾逃散,所以沒被人認出來,這才逃過一劫。隨後那些晉人單騎乘馬開弓監視著,逼著吾等帶上所有死傷的同袍,先等在溪水旁,一聲令下後才緩緩向南走來,若是有人走太快想逃跑就開弓射死,呆在原地的也被鞭打。」

    那裡有司的聲音因疲累而呆滯,在他破碎的衣褐上,乾涸的血漬遮住了縫補的針線紋路。

    陳恆聽罷,隱隱猜出了趙無恤的打算,暗罵此人陰險毒辣,這麼無恥的伎倆也能使得出來。

    「趙無恤啊趙無恤,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要做甚?」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7 21:23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大雪滿弓刀(中)

    陳恆喃喃自語道:「趙氏子陰險毒辣,將這兩千餘人去其衣物原地釋放,讓其阻攔在涂道上能拖慢吾等援軍的速度。這一師兵敗喪膽,又失了調度的軍吏,已經是一支殘兵,不經過數月恢復和重組恐怕再也無法單獨成軍,還外加多了兩千張嘴,大軍本已不多的糧食更是稀缺。」

    尤其是那些傷員,不救也不行,士氣將受到打擊,救也艱難,甚至連伙食都無法保證。

    他隨即急切發問道:「趙無恤何在?糧秣輜重何在?」

    那裡有司遲疑片刻:「大夫,他們分兩路走了。」

    「哪兩路?」

    「小人看見有人將近千頭拉車的牛馬統統卸下輜重,又將俘獲的軍吏們綁在上面,往西面大道趕去了。而晉人的大旗方才還駐留在原地,公子也在那兒,若是大夫疾速北行,或許還能趕上!」

    西面,自然是依然控制在趙無恤手中的甄邑,他釋放無法迅速收服的人,卻帶走了容易驅趕的牲畜,這筆生意倒是做的精明。

    陳恆卻不愚笨,他帶著人小心翼翼地北上,生怕又遭了埋伏,這趙無恤作戰倒是很有他們陳氏族人司馬穰苴和孫武的風範,有時玩堂堂正正之戰,可有時卻智計百出,不可不防。然而,直到半個時辰遙見那座齊人營地,卻沒有在沿途發現趙兵的任何蹤跡。

    「大夫,有煙,有火!」眼尖的兵卒指著數里外大聲喊道。

    此時已經是入夜時分,陳恆抬頭望去,只見到一股滾滾濃煙和燦爛的火焰從溪谷處陡然升起,火足有三四丈高,在黑暗中璀璨奪目。

    那火越燒越旺,齊兵們看得瞪口呆:低矮的烏黑雲層染上火焰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覆蓋天空,美得詭異,惡得可怕。正如夕陽的晚霞,然而今天太陽始終沒有露面,周圍冷得滲人。

    等他們再靠近一些後,發現曾經駐兵的虎落柴營廢墟裡烈焰熊熊,那一朵朵的營帳半數起火。空中滿是煙塵,一車又一車的粟米被的火焰所吞沒,燒焦的香味讓趕了三四十里路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飢腸轆轆。一股明紅色的亮光使眾人不得不遮住眼睛。火焰在營地裡舞動,噼裡啪啦。噝噝作響,那是大量的葛麻在燃燒……

    熱浪掀起營地裡飛舞的緋紅披風,抽打到陳恆裸露的臉上,方才一路疾行,連臉都有些凍僵,驟然遇熱後火辣辣的疼,但他並沒有避讓,若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燎原,耳中彷彿聽到撤退到十多里外的趙兵在歡呼……

    「十萬石糧秣。數千匹葛麻,毀於一旦!」他突然冷笑了起來。

    趙無恤此舉不單增加齊人補給的負擔,他又在此將糧秣、衣物等焚燒殆盡,齊人見狀必然士氣大降,別說打仗,連歸國都困難……

    齊侯這些天來往南急奔,無止盡的急行軍和棄於路邊的零星屍體……全成了空。

    除非後日真能在濮水邊上一舉擊潰趙兵主力。將趙鞅擊殺或俘獲,否則齊國此行所獲不如所失。

    對於一位君主,一位卿士來說,這是嚴重的失誤,要知道,楚共王時。大臣子重就是因為這個罪名,在國人譴責下自咎憂患,遇「心疾」而卒的!

    若如此,公室在國內將民心大喪,聲望大跌!

    但這已經不關陳恆什麼事了,他讓御者調轉車頭,派傳車回去報信。盡撿好的方面說,讓齊侯不要太過擔心。他也不打算就這麼歸去,瞧這樣子,趙無恤燒了糧草輜重後是向北去了,其目標很明顯,正是齊人沿途的糧站,陳恆正好藉著追擊救回公子陽生為由,一路離開西魯,安然回到齊境!

    當然,他與陽生交好是真的,是不是真心就不一定了,那位外表高傲,內心膽怯的公子,被俘後一定不大好受罷。

    不過接下來,齊人要面臨的冬雪卻更不好受。

    「大營處有溫湯,熱飯,汝等速速南下,還能趕上……」

    他非但不為齊侯分憂,卻這時候在乾柴堆裡又加了把小火,讓那兩千餘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齊國潰兵挨著夜晚的霜凍,一路向南往齊國大營而去。

    天空中,彷彿受到地表火焰的挑釁,烏雲越發黝黑,第一片雪花開始緩緩飄落下來……

    ……

    入夜時分,搗毀齊人在甄地以北設立的一個糧站後,趙無恤讓人尋了處能夠遮蔽寒風的鄉邑停駐歇息。

    因為堅壁清野,大多數人已經遷入城邑裡集中的緣故,他們路過的幾個亭裡中都是空空蕩蕩,基本不見有人出入。

    偶然遇到一兩個,也是投機的盜賊之流,一瞧見他們這些全副武裝的步騎,也都像見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無恤讓人捉來一問,並不是盜跖手下。

    那人現被冉求帶著五百鴛鴦陣兵在鄆城看著,在無恤提出的官家出錢糧,盜跖出力的臨時「僱傭兵」模式下被穩住了,無恤也是沒辦法,除以以外,暫時沒有能讓雙方都能接受的合作方式,等打完齊國人後再算總賬。

    「經過此番堅壁清野,我治下的各邑相當於受到了兵災重創,損失不少,連冬麥都有不少遭破壞的。所幸秋糧豐收,明歲只要不耽誤春耕,民眾依然能飽食。」望著空無人煙,連院牆都被齊人多處破壞的裡閭,無恤感嘆道。

    眾人頷首,只有田賁拍著在齊國營地裡吃得圓鼓鼓的肚皮,沒心沒肺地地說道:「不然,司寇得到的那近千頭牛馬,還有吾等身上纏著帶走的絲帛,也足夠補償三邑的損失了。」

    齊人輜重裡較輕的絲帛,趙無恤選擇直接帶走,還當場按照各卒立功程度分發了部分,故一行人都喜滋滋的。

    「敖現在應該已經趕著牛馬回到甄城,受全城民眾歡迎罷,吾等在外流血流汗,先得凱旋的卻是此小子。」虞喜手把手教過邢敖騎馬,將他視為己弟,此時也打趣地如是說。

    此行收穫還是很大的,只可惜糧草太多太重,無法全部運走,所以無恤只來得及讓眾人將炒過的粟米就著燒熟的牛馬肉飽餐一頓,養足力氣後離開。其餘統統就地焚燬,省得再被齊人利用,此刻從這裡回頭,在寂寥漆黑的夜空裡,甚至還能隱約看到數十里外那團經久不熄的火焰。

    無恤笑道:「今日天寒地凍的,想必齊國援軍抵達後在那附近還能烤烤火,不像吾等,只能擠在此處圍著這個小火堆,家徒四壁。」

    眾軍吏一陣大笑,趙無恤這與將士同甘共苦,廝殺場後相待如己的風格在這個時代頗為另類,卻也贏得了眾人的崇敬,他索性給眾人講起了一段往事。

    「當年鄢陵之戰時,楚軍倉皇撤退,於是晉軍戰勝後進入楚國營地,連續吃了三天楚人攜帶的穀米。吾等今日的做法與之相似,是極其打擊齊人士氣的!」

    說起來,那場戰爭裡,因為年輕趙武也才剛剛恢復領地,趙氏家族並沒有什麼亮眼的表現。或者說,趙氏從來就不以軍事聞名,趙成子文質彬彬,城濮之戰裡就打了個醬油;趙宣子雖然是權臣但打仗卻不是行家;其後邲之戰裡趙氏諸人更是分居主戰主和搗亂派三個陣營,只有趙莊子表現中規中矩;到了趙武,他的作風不像名而像謚號「文子」,平陰之戰攻打齊國也沒什麼入得了眼的戰功,還在城邑下「不克」,碰了一鼻子灰。

    可如今晉國殘留的六卿裡,除了范氏外,其他諸卿都有過在軍事上十分搶眼的人物,中行林父和中行吳,魏舒,韓厥,知首……

    不過這次對齊作戰,光憑郵無正五百里迂迴,無恤八百輕騎突襲,就足夠讓趙兵打出威名來了。看上去沒什麼實際利益,但趙氏在新絳國人心裡的地位會上升一大截。

    六卿爭強,不光是相互聯盟對抗,爭取領地人口的擴張,對國人人心的得失,也是極為重要的。

    就在此時,闞止來到火堆邊,朝趙無恤耳語幾句。

    「公子陽生要見我?」

    原來,是被俘虜的齊國公子陽生吵鬧著要與趙無恤說話,其餘並不重要的俘虜,無恤讓邢敖直接帶回甄城去了,只有這條到的大魚親自攜帶。他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路順暢,萬一遇到危險,也可以作為人質讓齊人投鼠忌器。

    「也罷,余且去聽聽他會說些什麼。」

    ……

    關押齊國公子的屋子是裡中的一個普通民居,不大但乾淨,可對一個被俘虜的公子來說,卻顯得非常空寂。

    陽生默默地坐在蒲蓆上,瞪向面前案几上的酒盞,唇邊米酒無味而酸楚,那些粗糙的飯食和烤得金黃的牛馬肉他更是一點沒動。

    他只顧得上想自己的出路。

    就在陽生再度艱難嚥下口水時,營帳的門簾被掀開了,趙無恤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穆夏,他方才就負責守在外面。

    「不知公子有何事?」無恤披著一件溫暖而厚重的熊皮裘,從這身打扮上,陽生能想見外面的寒冷。

    對於一位高貴的公子來說,被俘和拘押是屈辱的,陽生面露不忿:「余無才,不幸見擒於小司寇,不知小司寇要如何處置余?」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7 21:35
    第四百二十章 大雪滿弓刀(下)

    說起來,趙無恤跟晉侯齊侯宋公曹伯多位國君打過交道,和數量更加龐大的諸侯君子們卻交往不多。唯獨一個,就是那個亡了國後跑到陶丘的唐國公子恪,無恤正在打他手裡那些骕骦馬的主意。

    而眼前這位齊公子陽生,他在前世沒有任何記憶,但卻不一定是個小人物。無恤過去幾年在西魯,也只聽說這是位庶公子,事蹟並不出眾,此次能將其俘獲,也實屬意外之喜。

    於是趙無恤笑道:「這得看大國何時才能熄兵,等到晉齊魯三國國君能夠坐下和談把酒言歡時,趙氏便能和齊侯私下商量公子的去留了。想必公子在齊時也聽說過廩丘大夫烏亞旅的事蹟,應該知道我一手交人一手交贖金的信義。」

    無恤在軍旅裡幾個月染上了幾分武人脾性,此刻身處敵我兩方,也沒耐心和陽生多說廢話。他言談舉止帶著應有的禮貌,卻沒有過多尊敬,直言利益,這種平等的態度讓公子陽生渾身不自在。

    按照諸夏的慣例,貴族被誰俘獲,便是誰的特殊「財物」,可以上交給國君換取賞賜,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和敵國溝通,以贖金將被俘的人質換回。比如當年邲之戰,智武子被楚國俘虜,他的老爹知首則奮力廝殺,俘獲了楚國公子縠臣與之互換,還聲稱:「不活捉他人之子,如何換回吾子?」

    公子陽生一時無言,隨後聲音卻突然變得高亢起來。

    「小司寇切勿說得如此肯定,齊國持戟者二十萬,吾父一怒,則戎車三千乘舉焉,投鞭可斷濮水,汝的小小西魯瞬息便可碾為平地。我聽說趙兵只有萬餘,小司寇麾下不過千騎,如何抵擋?此戰齊國必勝。若是你早日將我釋放,我或許還能勸說君父,放汝父子一條活路否則」

    「否則怎樣?」

    無恤瞥了他一眼,那其中蘊含的隱隱怒意差點讓陽生說不下去。

    陽生胸口劇烈起伏。緩了緩後,索性豁出去大聲威脅道:「否則,定教汝等狐死不能歸首丘」

    ……

    狐死首丘,這是一個齊國的典故,昔日齊太公封於營丘。他和之後的五代齊侯死後都反葬於宗周。時人所謂「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公子陽生這是在威脅趙氏父子將戰死於外鄉,無葬身之地

    一時間,這間小居室裡寂靜無比,唯有穆夏咬牙和拔劍的噌噌聲。君辱臣優,辱君者,死

    公子陽生話說得很囂張,頭昂得很高,極力表現自己的不卑不亢。可無恤卻窺見了他的膽怯,當面對穆夏利劍的寒光時,他雙腿和手指的顫慄。

    他伸手阻止了穆夏,突然皺了皺眉,隨後手伏在劍柄上,大踏步朝公子陽生逼近,嚇得陽生原形畢露,慌忙後退中撞翻了案几。

    「你,你要作甚,吾乃齊國公子薑姓貴胄」

    無恤止步看著他。淡淡說道:「公子如今已是階下囚,我本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折辱你,好報復齊人對我領邑的破壞,但我沒有。你現在食有肉。行有車,飲有酒,受著趙氏賓客的待遇,卻出言侮辱我父,威脅於我?公子說的沒錯,此戰勝負尤未確定。不過你現在該關心的可不是這個,明日吾等還有幾十里路要走,不想累得生不如死的話,還是填飽肚子後早些歇息罷」

    將外強中乾的公子陽生嚇得不敢動彈後,趙無恤轉身就要離開,卻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和顏悅色地笑道:

    「當年宋國華元被鄭人俘獲,宋文公用一百輛戰車,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馬向鄭國贖回他。此人乃是宋國執政,也不知道齊國公子所值幾何?能否與之匹敵。華元在贖金運送一半時便越獄自行歸國,若是公子有這份能耐,大可一試」

    公子陽生面色慘白,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沒有被綁,卻絲毫沒有逃離的打算。只因眼前那個高壯的大個子入夜後就死死盯著他,此人似乎是叫穆夏,是手握劍盾的虎賁,一個拳頭就能將陽生的腦袋砸成破裂的醬壇。何況這天寒地凍的,即便他想法逃脫,也無法順利活著找到齊軍。

    從始至終,他的高傲和不屈都是裝出來的,他深知,只要有受父親愛的幼弟公子荼一日,他甚至還趕不上華元的的價錢

    既然狐假虎威嚇不住此中老手趙無恤,他如今只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等趙無恤走出這間居室後,卻看到兵卒們三五成群,拄著矛,抬頭看著天上。

    「司寇,下雪了」

    一枚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是又一片,紛紛揚揚無數片,它們落到趙無恤的發髻上,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烏黑天空潑灑而下。

    無恤昂著頭,發出了若有若無的嘆息:「下雪天,最適合殺人了。」

    ……

    雪斷斷續續下了整整一天兩夜。

    瑞雪兆豐年,本來埋藏在雪下的應該是越冬的麥子,可如今濮水北岸,雪下卻埋著一些齊國的兵卒。一個個肢體凍僵,面色淤青,他們蜷縮在小路邊,涂道上,彷彿是睡著了,屍體構成的路標從北到南,綿延數十里。

    這是那兩千名被趙無恤強行褪去保暖衣物,驅趕南下,又被陳恆刻意指引讓他們去投奔齊國大營的齊卒。在經歷兩個寒冷淒涼的夜晚後他們凍死了四分之一,是這場冬雪的第一批犧牲者。其餘千餘人咬著牙堅持,好容易趕到齊軍大營,得到的竟是繼續前行的消息,不由哀嚎不已。

    對這些本應該攜帶大量糧食和衣物前來支援,如今身上卻空無一物的齊卒,齊侯心裡怒火直冒。前日入夜後,陳恆的消息伴隨冬雪一同到來,他的兒子陽生的確是被俘了,如今被趙氏子帶著不知所蹤。

    「同樣是庶子,為何我的兒子如此無能,真是齊國之恥」

    可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看來擊潰趙兵後一定要生俘趙鞅。雖然兒子被對方兒子抓了,可自己抓了父親,也算找回了面子,同時也不會激得趙氏子將陽生殺了。

    而眼下的難題是。這些被故意放歸的齊人又冷又餓又累,已經成了大軍的累贅。求生的促使他們追了上來,卻無法再走動半步。齊侯左思右想,還是接納了高張的建議,不如放他們在這裡為自己斷後。

    「也罷。將軍中剩餘的皮毛和衣褐分予彼輩,每人都持竹矛,再發兩日口糧,在犁邑的廢墟裡休憩等候,不必跟著前行。」

    等擊潰趙兵主力後,西魯和濮南自然會不戰而降,到時候就地補給,待天氣轉好後再北返不遲。

    至於其他人,還得硬著頭皮,頂著風雪繼續前行。因為齊侯性格里的剛愎自用開始發作。雖然高張等人已經多次諫言說還是乘著齊軍還有點餘糧和衣物時速速撤退,或者強攻一座城邑補充輜重,等天氣轉好再決定是北上還是南下。

    這本是穩妥之計,但趙氏的減灶引誘讓齊侯一直覺得勝利就在眼前,不願意在最後一刻放棄。

    於是他們冒著雪日夜兼程,加急趕路,睡臥車輿,只是飲馬和造飯時方才能稍作休息糧官向齊侯和高張告急過無數次,軍糧只剩下兩天不到了,而鞋履的磨損也日益嚴重。許多兵卒已經無履可穿,只能用樺樹皮和破布裹著腳,裡面滿是凍瘡,一步一陣劇痛。行軍速度已經大大降低,從日行三十里變成了二十里。

    但齊侯選擇性無視了這些警告。

    他不以為然地說道:「擊潰趙兵後便能逼降西魯各邑,到時候可以就地徵收粟米和衣物,何況東阿平陰處也會源源不斷有輜重南來,有陳恆向北打通糧道,吾等大可放心南下。並無大礙。」

    於是齊軍之後又繼續前進,他們踏過光禿的岩石,穿行陰鬱的松林和零星的積雪,跨過不知名的淺淺溪水。最終,再繞過眼前這座遮蔽目光的小小丘陵,就是濮水北岸了。

    在齊侯想來,齊人面臨降雪的阻礙,趙兵也好不到哪去。前鋒昨夜匯報說,因為濮水尚未凍結,但水已經冷到極致,泅渡顯然是無法做到的。那些趙兵就被困在這裡,隔著山,他甚至還能聽到一些鼎沸的人聲。

    沒錯,歷經數日艱難,他們終於追上獵物了

    料敵為先,齊人雖然有不少減員,但還剩近四萬人,對上萬餘,不,應該是損耗近半的一萬不到的趙兵,足足多出三四倍,此戰必勝,齊侯對此充滿了信心。

    「再往前幾里就是濮水了,朝食已過,午時時分,吾等全力進發。」齊侯召開最後一次軍議時,卿大夫們已經寂寥了許多,他們裡的主戰者已經越來越少,只是迫於齊侯的一意孤行在默默履行職責。

    弓弦因為降雪而變得難用,齊人佔優勢的弓手或許會減弱許多,趙氏這邊也好不到哪去,而兵刃也比以往更加寒冷,刺入熱騰騰的人體裡時是否會感受到寒意刺骨?

    「吾等分為兩軍繞過丘陵,夾擊趙兵,畢其功於一役,擊垮趙兵後,務必俘獲趙卿,再回頭逼降西魯濮南,順便勒令趙無恤將吾子陽生送回」

    佈置完作戰命令後,左右兩軍在高張等人的率領下分別而去。

    齊侯則帶著親衛登上小丘,想看一看對面趙兵的淒慘模樣,同時在此指揮,享受贏得勝利的那一刻。

    可這一看,竟讓他目瞪口呆。

    濮水潺潺流淌,它寬十多丈,深丈餘,的確沒有結冰。但趙兵也不在北岸,而是正乘著不知何時出現在河流上的數十艘簡陋船隻,渡到了對岸。當齊侯放眼望去時,正好看到最後一艘木舟載著十多名趙兵破開冰冷的河水靠岸。

    一眼看去,他們人數也未減少,依然有一萬餘人和每日趙營遺蹟數得的灶火數目顯然對不上號。

    詭計?謊言這些天以來對勝利的迫切希望徹底落空了,不單齊侯,本來已經蓄勢待發的齊卒們也感覺撲了場空,迷茫地回頭看著自己的主將和國君。

    齊侯站得高,風很冷,高處不勝寒,望著眼前的景象,他渾身透骨冰涼,也清醒的一些。

    也不知道趙兵是從哪裡徵召的船隻,似乎是早有預謀停泊在此的,但無論如何,齊人是很難再渡河追擊了,要避免半渡而擊,齊侯還是知道的。

    也罷,不能再冒險下去了,現在撤退,還來得及。

    「全軍前拒改後隊,速速撤兵」不知過了半刻還是一刻,當雪再次降下時,在小丘上呆立良久的齊侯才從牙縫裡艱難吐出了這幾個字。

    ……

    濮水南岸,萬餘趙兵已經在大野澤漁船的幫助下,從北岸渡到了南岸。船主多半是大野澤的群盜,在連續失敗後為了一口飯,一身衣被迫服從於趙無恤。他們整整渡了才將兵運完,就這麼避開了齊國人優勢兵力的包抄和追擊。

    趙鞅也站在岸邊,雪盤旋著在他周圍降下,似乎沒有停下的跡象,他肩上披滿雪花,就像裹著一件白色裘衣。

    按照趙鞅自己的性格,自然會等在對岸背水一戰,和齊人堂堂正正而戰,與齊侯君對卿的。可在傅叟郵無正的力勸下,還是按照之前和無恤商量好的對策,乘坐大野澤盜寇們撐著的簡陋木舟渡過深深的濮水河,避開了齊人的鋒芒。

    趙無恤和傅叟都認為,趙氏不值得為這場戰事流太多的血,既然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消耗齊軍,那何必自己上呢?

    冬雪,寒風,飢餓,都是消磨敵人的好手段。趙無恤在劫持並燒燬齊人輜重後,已經一路帶機動性極強的騎兵向北運動,一路搗毀齊人糧站和阻攔可能從平陰發出的第二批輜重。所以齊人若是回頭,將面對百餘里縱深的無糧道路,這種天氣下,費事五六天才能走完。

    更糟糕的是,前方的幾座城邑他們都沒打下,沒有任何可以臨時落腳的地方,而後方的趙鞅也能渡河,尋找機會狠狠咬齊人一口

    看著對岸陸續掉頭準備撤離的齊軍,趙鞅撫著被雪打濕的鬍鬚,露出了冷笑:「這幾日來平白憋屈了許久,如今,終於輪到吾等躡尾追擊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8 14:55
    第四百二十一章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十一月中旬,齊魯邊境附近的秦邑。

    那場覆蓋大半個東國的雪早停了,此時由近至遠,城下的空地、城外的曠地,長長的涂道、遠處的田野林木,白皚皚一片。

    城門吱吱呀呀,破開凝結的冰霧開啟,隨後數百匹蹄上裹著防滑布匹的馬兒奔騰而出,將泥土和雪水拋在身後。戰馬上面備有能讓騎手坐穩的鞍,年輕的輕騎士們精神抖擻,內穿保暖葛麻布衣,中間是無袖皮甲,軍吏還披著一層皮裘。其統帥趙無恤一馬當先,玄色大氅在身後翻騰。

    自襲擊齊國輜重後已經過去了數日,趙無恤他們得手後旋即沿著涂道北上,避開齊國的援軍。

    他之前已經讓傷員全部去了甄邑,將備用的戰馬用上後,一共還剩下七百餘騎能夠出戰。無恤自己親帥主力,將齊人在沿途設置的糧站依次摧毀,間或還會遇到數百人的齊國押糧小隊徐徐南行。一路上未逢敵手,俘獲齊卒和民夫數百,多半就近押送到附近的城邑去了。

    但危險自那日雪落後就一直懸在他們頭頂,身後便是齊國的三千餘援兵,趙無恤為此專程派虞喜為輔,帶百餘騎往東南去,爬上能找到的最高點,以觀察身後的那支齊國援軍的舉動。一旦發現齊人有異動,虞喜就會吹響鑲青銅的牛角號加以示警。

    然而讓無恤詫異的是,那支齊軍看似在追擊趙無恤的行蹤,最近時與他只有十多里的距離。可又不像有追擊作戰的打算。無恤兵力較少,見這支齊兵裡沒有潰兵作為拖累。精神狀態不錯,應該是精兵。也不敢貿然發動突襲加大自己無意義的死傷。

    雙方就這麼小心提防著對方,一前一後抵達了齊魯邊境,至此,趙無恤率軍往西一偏,索性進入了秦邑裡。而那支齊軍,竟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返回了齊國境內,讓人摸不清頭腦。

    「這支齊軍意圖古怪,真不知是在作甚,事為怪反為妖。縱然彼輩進入了齊境,吾等須得小心提防才行。」

    期間雙方幾乎沒有任何接觸,無恤也不知道對面的統帥,正是他未來幾個重要敵人之一的陳恆……

    秦邑大夫在齊人大軍過境時看見密密麻麻的四萬與人,他差點嚇得獻城投降,所幸有羊舌戎和孔子的兩個弟子秦商和秦非勸誡,同時架空了他的兵權,這才沒釀成大錯。如今隨著冬雪降下,有消息稱齊國人已經開始敗退。而趙無恤更是斷齊人糧道輜重,擒拿了齊國公子,於是秦邑大夫轉而對趙無恤佩服得不行,唯獨無恤馬首是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其實是無恤的封臣。

    所以騎兵們在邑內得到了很好的補充,無恤將俘虜的齊國公子陽生扔到邑寺。讓已經接管此地防務的羊舌戎和穆夏看著。

    如今他們繼續出發,卻將騎從們一分為二。虞喜繼續帥兩百騎盯著齊魯邊境。而趙無恤則自將五百,開始回過頭沿著原路南下。想找找齊國那四萬大軍的不自在了。

    「現在大概沒有四萬了,降雪不冷雪化冷,自從那一日雪停後起,溫度一日低過一日,想必齊人現在餓著肚子,缺衣少糧,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裡,十分不好受吧!」

    ……

    齊人的確一點都不好過,這是黑暗、寒冷、飢餓的一天,像昨天和前天一樣。雪不停落下,又不停融化,到處是齊腳踝深的積雪,冷風打著旋兒從西邊吹來,還帶著穿過冰凍的地面時吹起的雪花。

    陽虎以一處民居的廢棄牆垣作為今夜的居所,他以燧石和銅削摩擦生火,好容易弄出一縷青煙。火苗搖曳,在刮下的樹皮和枯死乾燥的松針上蔓延。當天寒地凍,溫暖的火焰是最美麗的東西,在陽虎看來就如同含羞的新婦般可人,如花的美貌,讓人擊節讚歎。

    齊軍開始掉頭撤離時只剩下一天半的糧食了,勻著吃勉強夠兩天半。陽虎作為齊侯的賓客,其待遇是比較高的,即便是這困難的時刻,他昨日分到的是一條干魚和滿滿一碗粟米飯,今天卻只有半碗,干魚也沒了最肥美的腹部,只剩下鬆脆的頭和乾癟的尾巴。

    但陽虎卻沒有抱怨半句,普通兵卒的伙食更差,他見過,他們喝著如同清水的稀粥,裡面只漂著幾片菽葉。於是他暗暗慶幸自己如今的地位不是囚徒,隨後高高舉起碗,箸筷飛速扒動,將漸漸失去溫度的粟米飯吞食殆盡,連同干魚的骨頭也一一嚼碎咽進胃裡,好讓它們產生讓自己冷靜思索的熱量。

    也不知齊侯的案几上是何等伙食?還是不是日雙雞的標準?也不知道他苦澀的口中還能不能嚥下甜美的米酒。

    這注定是一場失敗的冒險,在陽虎看來,齊侯若是能在攻克夷儀後不要貪圖殲滅趙兵的全功,而是謹慎的先去濮陽和衛人匯合,在晉國三卿各懷心思的情況下,這場戰爭齊國是穩贏的。但看著正在興頭上的齊侯,陽虎選擇了緘默。

    即便是南下西魯,也應該在輜重被劫,雪落之前就掉頭上路,若能如此,至少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現在說不定已經回到齊國了。但當時,看著因為勸誡而被訓斥的高張,陽虎選擇了明哲保身。

    他一個魯國亡臣,何必為翻手為雲覆手雨的齊侯操心那麼多?

    於是齊軍便落入了凍餓致死近千人,凍僵人數還在每日劇增的尷尬境地中。

    亦或者,是趙氏父子此次的計策太過漂亮?陽虎自己也吃過趙無恤的虧,在倒台後還被他利用了整整大半年,在灌邑豎起靶子,讓三桓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無法合力排擠無恤。

    其實在陽虎心裡,還有一個救命的辦法。那就是以四萬之眾,花費一兩天時間西行攻克甄邑。亦或是廩丘。雖然這會付出數千死傷,但起碼能在破城後得到邑中的糧食,讓齊軍休整一番,等到雪化完後再思考是繼續戰爭,還是撤軍。

    但趙氏顯然沒有給齊人這種機會,且不說這兩座城邑的防備都十分謹慎穩固,就說已經渡過濮水的趙鞅,便一直在齊軍身後二三十里外徘徊,像一頭等待獵物耗盡體力後猛撲上來的狼。一旦齊軍打算攻城。恐怕會受到內外夾擊,後果只會更慘。

    北去尋找輜重和那位倒霉被俘公子的陳恆遲遲不見回覆消息,現如今他幾乎成了齊軍唯一的指望。也不知道下一次糧食何時送到,反正沿途經過的那個糧站已經被完全搗毀,穀物燒得半點不剩。

    「這肯定是趙無恤的手筆。」陽虎在齊侯面前咬著牙如是說。

    那支讓陽虎在五父之衢受盡屈辱的驃騎,以它們兩倍於步卒,日行六七十里的速度,此刻已經抵達齊魯邊境了罷。若是趙無恤轉而掉頭南下,再和已經渡過濮水的趙氏主力配合南北夾擊。後果不堪設想。

    齊軍數量依然佔優勢沒錯,但身處敵境,更關鍵的問題在於,齊人現在已經失去了戰心。士氣接近崩潰,甚至無法抵禦一場突襲。

    總之,再這麼下去。齊軍要完!

    這是陽虎這半年多來虎落平陽練就的敏銳感官,

    如果齊侯再不想辦法的話。陽虎就得自己尋找脫身求生的機會了……

    就在這時,營帳外面傳來了陣陣驚呼聲。

    「趙兵這麼急切就發動進攻了?」

    陽虎駭然。這超乎了他的預想,趙兵應該再等一兩天,等到南方的徒卒和北方的騎兵匯合,再乘齊人最虛弱的時候才對啊。他握著劍,探出頭一看,卻不是襲擊,而是齊人在團團圍觀著什麼。

    ……

    齊國的營地如今像個醉漢似的,扎得東倒西歪,早沒了夷儀大勝後的精神氣。

    陽虎出來時,看見幾十匹馬在雪地上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尋找雪下的枯草根莖,人都沒吃的,哪裡還能供給馬匹?兵卒們則疲憊地擠在火堆旁,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的冰天雪地裡行軍,只有休憩時才能在火堆旁烤著永遠都不會幹的衣物和鞋履足衣,此時一動也不想動。

    昨日和前日還有人在營地周圍捕獵野獸,但除非是練就一身技藝的獵人,否則在這種天氣下尋找食物顯然是種奢望。陽虎見過不少偷偷離開營地覓食的人再也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大隊人馬在涂道旁發現了他們凍得僵硬,被野獸吃掉一半的屍體……

    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在舔乾稀粥後睜著疲倦不堪的眼睛,然後痴痴地望向陰沉的天空……

    直到那陣成功吸引了陽虎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是君上!」

    陽虎擠上前去,卻看見齊侯脫下了從不離身的厚重大裘,這位年過六旬的國君和普通兵卒穿的一樣單薄樸素,顯得有些老邁,兵卒們先前對齊侯的隱隱不滿,頓時因為這身打扮而消了一半。儘管陽虎知道這是臨時裝出來的,卻不免為齊侯的聰明和演技而感嘆。

    但,他這是要做什麼?

    卻見齊侯朝周圍的兵卒們抬起了手,面色慼慼道:「孤不天,不能事天帝,使上帝懷怒,降下雪雨,害得三軍受累,凍餓不堪,死者相望於道,不能歸葬蒿裡,寡人之罪也!」

    他停頓了一下又滿懷感情地說道:「然此地離齊國僅有百里,三日之程,還望眾人盡力前行,早日回歸鄉中裡閭。寡人有言在此,凡此次出征者,家中稅賦減免一半,三年內再不徵召!」

    人群中一時轟動,賦減免一半,三年不再徵召?他們隱隱有些激動,這可是重斂橫行的齊國難得的恩惠了。

    但隨即有人嚎哭道:「君上仁德,但吾等如今最緊要的是身上寒冷,腹中空空,還望君上憐之,賜一頓飽食!」

    眾人瞬間反應過來了,的確,什麼減稅一半,免徵三年,都是日後的事情。正如詩言:「無衣無褐,何以卒嵗?」如今他們腹中飢餓,甚至連再走上三天,走回齊國都困難。本來重新開始鬧哄哄的齊人頓時一片寂靜,殷切的目光看向了齊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8 14:57
    第四百二十二章 兩難抉擇

    陽虎知道這是個能否再度激發齊人士氣的關鍵時刻,他見齊侯沉默了半響後,突然笑了起來。

    「這有何難,將寡人的馬牽來!」

    齊侯下達指令,他邊上的東郭書等人隨即照辦,勇士犁彌將那匹雄壯的紅色駿馬牽進空地。

    「眾人應當知曉,此乃寡人愛馬,拉車的駟馬之首。」

    的確,陽虎見它雙腿修長,耳朵尖銳,且極其聰明。彷彿聞到了死亡的氣息,紅馬立即翻開白眼,揚起前腳,嘶鳴不休,合數人之力才將它們制服。

    齊侯拔出了腰間佩劍,大聲說道:「今日,寡人不愛馬而愛眾,便殺之以饗士!」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齊侯先是依依不捨地撫摸著駿馬的脖頸,隨咬了咬牙,將利刃狠狠劃過,割開它高貴的頭顱。馬兒慘叫一聲,四肢癱倒在地,渾身猛烈顫抖,鮮血有如一股紅泉,自傷口噴出。

    齊侯真的殺了自己的愛馬,眾人震驚了,隨即馬兒遭到了分割,一塊塊鮮紅的馬肉在寒冬下冒著白色熱氣,被一一傳遞了過來,讓人捧在手中,垂涎不已,它們將在火堆旁被烤熟,填飽飢餓的肚子。

    「至於無衣者……」齊侯一揮手,豎寺便將他平日穿的衣裘取了來。

    齊侯接過後,親自將其披在了方才提出異議,叫冷叫餓的人身上。

    「寡人衣物眾多,也穿不了那麼多,多餘的,便分給眾國人罷!」

    齊侯的表演十分到位,無論是捧著馬肉的,還是被披上衣裘的,都發自內心,感動得眼淚嘩嘩直流,在雪地裡朝齊侯下拜,行稽首禮!

    齊侯依然是一副對不起眾兵卒的表情:「此次寡人駟馬皆殺。除了部分拉輜車的牛馬外,其餘各卿大夫和軍吏的馬,凡有凍病不能行走、拉車者皆殺之。卿大夫有多餘衣物者,統統分予下吏。聊以為繼,還望眾人再堅持幾日!」

    陽虎旁觀了整個過程,期間點頭不已,畢竟是做了將近五十年國君,在歷次強卿專權裡活命的人。齊侯並不是沒有才幹,而是平日沒用對地方。只要他好好裝下樣子,將晏嬰教的那些東西施展出來,一如在夷儀為敝無存發喪一樣,還是能重新收拾軍心士氣的。

    當年齊桓公率軍千里行軍,北伐山戎,斬孤竹國,回途時困於大雪封山之中,失去了方向,最後以老馬識涂而歸。如今齊侯杵臼見困於濮北冬雪。於是殺馬饗卒,解衣暖士,也足以成為千古佳話了。

    果然,在齊侯的表演下,齊人山呼君上賢明,眾人方才的疲憊和絕望居然就這麼一掃而空,啟程行軍時速度甚至加快了不少……

    但陽虎卻知道,這些牲畜的肉平攤上每個人頭上,最多只夠半頓。從去歲十月到今年夏天,他被孟氏公斂陽圍困在灌邑裡。嘗過飢餓的滋味。飢餓是永遠不會停止的,是無窮無盡的,它會從內而外,從腸胃到肌膚骨骼。將一個鐵打銅鑄的漢子摧垮,看見一團粟米也能卑躬屈膝。

    他猜測,明天,至多後日,如果情況沒有好轉,那好不容易激發的士氣依舊會低沉下去。最終讓齊軍分崩離析!

    所以還是得自己想想脫身活命之法,陽虎可不甘心做亂軍之中的一個屈死冤鬼。

    ……

    一日後。

    入夜時分,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蘚的味道和著一絲寒意,飄蕩在風中。土地上升起蒼白的迷霧,武卒的騎手們在碎石和亂木中費力地穿行,攀上小丘。

    在這裡,他們能看到夜幕下的原野上,如珍珠般散落的溫暖火堆。那些火堆很多,多得讓趙無恤無法計算:成千上萬的篝火組成一條搖曳的光帶,伴隨著一旁緩緩流淌的乳白色溪水,看起來就成了兩條河,一條冰,一條火。此情此景,是前世從未見過的壯麗景觀。

    但,那是敵人們創造出來的景象,篝火越多,說明齊人這一路上挨餓受凍受的損耗越少。火堆越整齊,越說明他們士氣未完全垮掉,組織度尚存,可以發起反擊,並不值得無恤讚歎和欣喜。

    「雪地上,火是生命之源。」無恤對手下也凍得有些發顫的兵卒們緩緩解釋道:「也是取死之道。」

    奉他指示,自從開始靠近齊人大軍後,騎兵們便不再弄出明火。大家以生冷的醃肉乾、炒粟米和更硬的魚脯為食。睡覺時則擠在斗篷和毛皮下合衣而臥,彼此取暖,以避免齊軍發覺,讓騎兵失去了最擅長和需要的突擊先機。

    他指著對面那座小林子說道:「在背風處舉火,搖晃三下。」

    手下照著做了,對面很快就有了回應,一輛馬車身後跟著百餘兵卒,沿著小徑緩緩駛來。車上面有位高大的乘車者,他渾身裹著熊皮裘,自己也活脫脫像一頭熊羆。趙無恤對小堂弟徒然長高的身軀和體格依然有些無法習慣,愣了片刻才想起,這應該是趙廣德。

    按照約定,無恤和趙鞅的主力將在這片農田曠野上再度會師,完成對齊軍的「合圍」,而趙廣德就是被派來接洽的。

    遠遠看見趙無恤,趙廣德就下車朝他行禮,口中呼出了一大股白氣:「堂兄辛苦了。」他連聲音也粗獷了不少。

    無恤笑著上前,替他拂去肩膀的雪花和冰凌,態度親切,趙氏大宗和小宗關係一直不太好,無恤希望自己至少能將溫地一系籠絡住。

    「堂弟亦辛苦,我父的萬餘大軍可都到了?這些日子損耗如何?齊人營地火光太旺,都無法看清南方二三十里外的情形。」

    趙廣德張口預言,又看了看周圍的人,靠近在無恤耳邊輕聲說道:「堂兄,事情有變……伯父所帥沒有萬餘,只有六千人!」

    ……

    「怎麼回事?」無恤聞言後微微詫異。

    趙鞅所帥的主力比預想中足足少了五千,是和齊軍提前發生交戰受了損失?按照趙鞅的性情的確會忍不住做出這種事來,畢竟先前就一路被齊侯追趕,受了不少憋屈。但有傅叟這隻老狐狸在身邊參贊,應該能勸誡住他吧?

    亦或是,南邊出了什麼意外?

    「然。就在引誘齊人抵達濮水,我軍將再次渡河時得到的消息,濮南有變。衛侯與王孫賈部識破曹伯偽裝趙兵後,向曹軍進攻。曹伯敗績。損失近千,如今已經退守洮邑,向伯父連續發三次求援,聲稱衛軍就要渡河去濮南了,曹國恐怕無力阻止。」

    「於是父親便分兵去支援曹國?」無恤明白了事情的緣由。不由滿腹遺憾。

    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的確不能小覷各諸侯的人才啊,否則他們會不時給你驚訝。

    另一方面,曹國這個豬隊友果然還是靠不住。但當時情況對趙氏極其不利,齊衛大軍一副巨石壓卵的架勢,所有人都覺得趙氏必敗,他除了忽悠性格有點二傻的曹伯外,還真沒別的人可以指望。

    無恤可以想像趙鞅在接到曹伯告急時的暴跳如雷。但這樣一來,他就面臨著兩難的抉擇。

    若按原計畫全軍渡過濮水北上,等齊人糧秣吃完,氣力耗盡,組織開始崩潰時發起進攻。樂觀的估計,在父子同心,步騎協同的情況下,加上無恤發動各邑亭卒來撿便宜,至少能將齊軍四萬人留下一大半,雖然趙氏也會付出兩三千人的傷亡。

    但那樣一來。趙無恤費盡心血攻略下的濮南地就可能被衛軍一舉收復,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若讓趙無恤選擇,他還是會選重創齊人。因為戰爭,以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為第一準則。而不在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後世的耳渲目染讓他有了這種意識。至於得而復失的地盤,這個冬天不行,就明年再戰,在齊人主力垮掉後,衛人自然無法再守多久。

    他不知道當時趙鞅是如何想的。依照這位強卿的性情,無恤以為他會選後者,孰料他卻選了分兵去保濮南。

    那麼,究竟是什麼影響了趙鞅的判斷?

    其一,或許是這時代戰爭攻城略地搶奪人口的目的。其二,無恤猜到了一個可能,那就是趙鞅對兒子護短——「吾子辛苦打下的地方,哪能輕易丟失?」大概是這種心態,這讓無恤心裡一暖之餘,也有些無奈。

    如此一來,他和趙鞅加起來也只有六七千人,想要一口吃下齊國主力困難倍增。

    「分出去的六千人都是什麼成分,由誰為將?」

    趙鞅是將軍隊平分,但六千人對上隨時可以從濮陽調兵的衛國,還有狡猾的王孫賈。若主將不得力,說不準還會被狡猾的衛軍佔了優勢,曹國那五六千人,無恤是無法指望他們在野戰裡出力的。

    趙廣德答道:「去的多半是晉陽趙兵,其主將是子良司馬。」

    無恤鬆了口氣,有郵無正這個趙氏內最擅長用兵的家臣,濮南應當無事,若衛軍不小心應對的話,難說還會被郵無正狠狠割一刀。

    再怎麼可惜,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只能想辦法彌補。

    他看著齊國大營亂中有序,序中有亂的璀璨篝火陷入了沉思,趙鞅雖然只有六千人,過去幾日不時襲擊齊人分出去尋找食物的小隊,也給對方造成了數百死傷。

    無恤半響後打定主意道:「堂弟且回去告知我父,我從今夜開始便會襲擾齊軍,使其不得休憩!」

    受大雪影響的又何止是齊軍,中行、范、邯鄲、衛都受其害,乃至於趙無恤父子,也已經在勉強堅持,這時代,氣候對軍隊的殺傷遠遠大於作戰。

    總之,此戰已接近尾聲,這片原野農田位於秦、甄、廩丘三邑中間,離齊魯邊境只有兩日路程。能否為這一戰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就看接下來兩天裡,騎兵能不能像追逐羊群的野狼一樣,在齊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9 22: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23章 雪橇

    大雪又一次從空中飄落,一直沒有停歇。積雪漫過膝蓋,厚厚的冰殼如白色的護脛甲覆蓋在小腿上,使陽虎的腳步拖沓而踉蹌。

    如果陽虎的馬還在,他就能坐在他從趙氏輕騎處偷學來的馬鞍上,甚至睡一會兒。然而並沒有,陽虎之所以會這麼慘,還是因為昨夜凌晨的那場襲擊。

    當時陽虎還在裹著皮毛睡覺,突然間淒厲的號角被吹響,緊接著便是鼓聲和鳴金聲。敏銳的他一個激靈起身,出門一看,發現雪正飄落在營地裡,齊卒們慌亂地鑽出營帳,抓起弓箭和長矛,奔向柵欄。

    是敵襲,外面有嗒嗒的蹄聲和馬匹嘶鳴。

    但弓弦凍得僵硬,大多無法開弓,矛上也結了層冰凌,入手刺骨。所有人亂成一團,三步以外,什麼都看不清,甚至環繞營地柵欄和雪牆上燃燒的火炬也不例外。

    接著,羽箭從營地外嗖地飛入,但因為視線和射程問題殺傷不多。齊人在軍吏們的組織下,那些還能拋射的武器匆匆發起了反擊,他們畢竟有四五千弓手,很快就將對面百餘把弓死死壓制住了。

    蹄聲漸漸遠去,沿著柵欄排列的齊人發出一陣參差不齊的歡呼,但頃刻間又消退下去。有人絕望地喊道:「他們又回來了!」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羽箭,陽虎隱約能看到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那是趙氏的弓騎兵,他們像是拍打礁石的浪潮一般。退了一浪,又來一浪。齊人們卻不敢出擊。只能盲目地射箭,隨著中箭的人陸續倒下。他們今天被齊侯激發的勇氣漸漸喪失,紛紛往後退去,顫抖得像秋天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既寒冷,也恐懼。

    於是整個前半夜,就成了齊人的不眠之夜,趙無恤只用一半的騎兵,分為四隊從四個方向騷擾,便讓齊人沒睡一個好覺。

    後半夜時情況更糟。後方吊著的數千趙兵也趕了過來,同樣不貿然進攻,而是站在營地外以弩矢朝大營裡放箭:火箭!

    當燦爛的火花在齊營中逐一炸開時,所有人都慌了,於是齊卒們迷亂地轉圈,恐懼一如既往在體內增長。

    所幸齊侯已經有所準備,讓人鏟雪撲滅之,但顧得上這頭顧不了那頭,有一個外圍的營地被攻擊。徹底摧毀,還有一大片營帳被焚燬,許多人死在了裡面。好容易熬到了天亮,齊侯怒氣衝衝地帶著兵卒們往外走了幾里。想尋機與趙兵決一死戰。但趙氏的步騎卻沒了半點蹤影,他們只能灰頭土臉地回來,一清點人數。昨夜足足死傷兩千人。

    陽虎僅剩的那匹用來代步的馬便是死在那場混亂裡的。他本來有兩匹備用的馬,但齊侯殺馬饗卒。解衣暖士,自他以下的卿大夫們也未能倖免。陽虎也只能將較瘦的那匹貢獻出來。

    這本來是齊侯做給齊卒們看的,他和高張等人自然不可能在雪地裡步行,但卻沒人再管陽虎。今日啟程時他去請求再分一匹馬代步,居然還挨了輜重官的白眼。

    那人聲稱:「多數坐騎都在營地宰殺,剩下的馱著火炬,箭矢和走不動的士大夫們,已經沒有閒置的,汝還是到別處尋去罷!」

    陽虎是齊侯賓客,位比卿大夫,但自從昨日齊侯冷冷看了他一眼開始,他的待遇便迅速降低,當日只分到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黝黑馬肉,都不夠塞牙縫,一路上再沒人邀請他上車同行。

    軍中有已經有些閒言碎語,說此次南下西魯,全然是陽虎在慫恿君上,這才導致了他們今日的處境。於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齊卒們開始對陽虎咬牙切齒,陽虎則知道,自己被齊侯當成了替罪羊。

    於是他只能和那些底層軍吏兵卒一樣,在雪地裡徒步蹣跚,承受數萬人充滿敵意的目光。

    所幸陽虎勇力之名在齊人中廣為傳播,還無人敢剝奪他的衣物,陽虎共穿了三雙足衣,兩件裡襯,外套一層羔羊毛的裘,然後才是冰冷僵硬的皮製甲衣,甲衣外他裹著一件寬鬆的無袖大氅,用骨針固定,皮帽前翻蓋住額頭。雖然如此,他仍覺得冷,尤其是腳。就在昨天剛開始步行時,它們卻又痛得厲害,教人站著都無法忍受,更別說走路。

    所以此刻陽虎又冷又累,很想停下來,哪怕在火堆邊睡一小會兒,吃點沒有結凍的食物也好。

    但已經沒人會跟陽虎分享這些東西了。

    何況如果停下來,就死定了,不是死於風雪,就是死於趙氏騎兵徒卒的兵刃!

    倖存者們對此都很清楚,今晨撤離營地時,他們還有三萬餘人,也許更多,但接下來有人在大雪中走失,還有傷員流血至死,如今可能已經又折損了千餘……有時陽虎聽到殿後的人發出喊聲,甚至是淒厲的慘叫,那是趙氏的騎兵又來了,要把齊軍一個個放倒。

    這次來的可不止是騎馬的人,還有些「騎木」之人,看得齊國人目瞪口呆。

    雪已經積到了腳踝,車輪和腳步行走十分艱難,馬兒要在蹄上裹著厚厚的皮毛和布帛才能跑動,速度也大為降低。但後方追趕的趙兵卻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們裡速度最快的那些人不是趙無恤的輕騎,而是以拆卸車輿打造打新型工具。原本是輪子打地方如今是用兩塊兩端翹起的鑲銅木板打造的東西,趙兵就站在上面在馬兒拉動下快速移動,運來箭矢。帶走俘虜。陽虎不知道,如今趙兵將此物稱之為「雪橇」。

    還有更可怕的,竟然是踏在兩塊竹板上,手執曲棍,在冰面上滑行的人。他們幾人為一隊,以s形滑動,靠近齊卒後或開弓射箭,或者憑藉速度掠過你身旁,將利劍刺入落單的齊人胸口,在慘白的雪地上灑下一泉熱血。

    齊人從未見過,皆以為神助也,士氣下降得更快了。

    所以再怎麼累,也千萬不能落在後頭,陽虎緊緊握著短劍,好讓劍身不要在劍鞘裡凍住關鍵時刻無法拔除。他一聽到動靜便開始狂奔,盡其所能地跑,凍成冰棍的雙腳死命踢起積雪。終於,他再次追上了齊侯的車駕,他堅信不到最後時刻,這便是全軍中最安全的地方。

    ……

    「齊人的左側面又有一個連被吾等擊潰逃散了,連長和兩名裡有司被活捉,死傷數十,吾等並無傷亡。後方被拉下的那些齊人也由中軍佐派出的騎木之人俘獲。」

    無恤站在小丘上聽著匯報,他縱廣全局,看著齊人黑壓壓的大隊往北緩慢行進,就像一條疲憊的長長蠕蟲。而趙兵好整以暇,如同翱翔在天等待捕獵的玄鳥。

    在戰法上,趙無恤的輕騎士們不再和上次突襲輜重一樣,冒險用馬匹損耗較大的近身衝鋒。而是悄悄騎下丘陵,沒有舉旗也沒有吹奏,一片死寂中如同捕獵的鷹隼般忽然朝齊人靠近。能邊騎邊射的則從側面掠過開弓,反覆來回,無法做到的則駐馬而射,用箭雨將敵人的意志摧毀後再飛一般的撤離。

    無恤和趙鞅的傳令吏碰了頭,總的指揮他得聽父親的,而趙鞅那邊的打法也讓無恤有些意想不到。就在方才,他居然看到百餘名腳踏滑雪板的趙兵在雪地裡飛速移動,比馬兒跑的都快,齊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撞翻在地,做了俘虜,被拴在繩子上拉回馬拉雪橇上。

    在雪天時,用馬拉雪橇來運送輜重,這是無恤先前給趙鞅的建議,廩丘的工匠們對此早有準備。這種方式比帶輪的車輿要優越,趙兵之所以在花費了整整半天時間渡過濮水後,還能這麼快就能追上齊軍銜尾攻擊,這種簡單卻實用的東西立了大功。

    可讓無恤沒想到的是,在趙兵中有一些老卒,居然直接砍了幾塊木板削薄,再壓製成合理的曲線,手裡撐著兩根細長的木棍,就直接開始滑雪了。看那樣子還不是新手,比起前世無恤去東北旅遊時摔得一臉淤青要強多了。

    這當然不可能是短時間修習來的,無恤向趙廣德一問才知道,這些都是晉陽籍貫的老卒。

    原來,早先曾有過不少濊、貊的部落與晉陽毗鄰處之,甚至還有來自遙遠肅慎,向周王室和晉國進獻「楛矢石砮」的使者未能返鄉居留此地。這些人「射獵為務,食肉衣皮」,又因為冬天「地多積雪,懼陷坑阱,故騎木而行」,也就是無恤所見的滑雪板。

    幾百年下來,晉陽之地變成了華夏與戎狄雜處的地區,於是這種獨特的風俗習慣也被晉人習得,何況他們中不少人本身就是晉父狄母。

    這便是無恤眼前看到的場景了,當真是來如風,去如電,瀟灑無比,是雪地追擊的利器。騎兵們的風頭甚至都一時被佔過,至於地域偏南的齊人,更是從未見過這種玩法,看得目瞪口呆,視之為神怪之術。

    看來滑雪運動,不用等到後世滿清愛玩的冰嬉了。

    無恤收回遐想,下令道:「吾等也不能落了下風,就按照這次序輪換騷擾,讓前方的人回來,另一半人備馬準備上。此處離秦邑也只有兩日路程了,雖然北方齊軍暫時沒有支援的意圖。但我父有令,等到明日甄、廩丘、鄆城,乃至於大野澤的人過來彙集後,便要開始發動總攻了。畢其功於一役,不求徹底殲滅齊人,也要讓齊國三五年內,再也不敢打西魯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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