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3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3 09:4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44章 叛徒

    春秋時,凡是兩國盟會相見,講究雙方的主導者身份必須匹配。所以晉楚三次大的盟會,雙方的國君都不好親至,就是因為身份無法名實相符。

    畢竟楚國大喊一聲老子就是蠻子,不按中原的規矩辦事,兩百年前就已然稱了王,而且得到了南方諸侯承認,到時候書寫盟書時,晉侯稱楚為王那是絕不可能的,可繼續把對方當作低賤的「楚子」,楚人也萬萬不能接受。所以為了避免尷尬,基本是晉國正卿與楚國令尹相見。

    晉與其他諸侯會盟就容易多了,大國之上卿,幾乎能與中小諸侯比肩,於是晉國大夫主盟對方國君的例子數不勝數。上次晉國執政知伯率軍來援,魯侯就親自出面了。既然這回只是次卿趙鞅,所以就降了一個規格,魯侯雖然沒有親臨,但還是派出了季孫斯和叔孫州仇兩卿,派出的團隊聲勢浩大,人聲馬嘶、馬車嘎吱:畢竟這次打的是犒勞趙兵的名義,牛、羊、少牢沒少攜帶,粟米酒水傾盡魯城店肆方能為繼。

    他們知道趙卿脾氣不怎麼好,所以禮數上絲毫不敢怠慢。

    「就怕魯酒薄而晉酒厚重,趙卿喝不慣。」臨幸送別時,叔孫州仇聞著一車隊散發的濃濃酒味,酸酸地說。

    「我倒是希望趙小司寇也喝不慣,早日歸鄉去。」季孫斯微微嘆氣,他們已經知道西魯在傷寒疫病裡損失不大的消息了,若不是如此。趙無恤哪有心思去圖謀須句?

    不提季孫斯和叔孫州仇的憂心忡忡,孔子也帶了顏回等弟子同行。似乎注定不讓這趟使命順利,走到半道上時,隊伍裡的兩匹馬突然發了狂,口吐白沫,拚命踢人。連帶著拉車的幾匹馬也不安分起來,弄斷了車軸,隊伍不得不停下。

    季孫斯裹著厚厚的狐皮裘,下來瞧了一眼,望著斷掉的車軸,他臉色陰沉:「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車軸斷裂,這預示著旅程不順利,前年瓦之會上趙鞅的強勢,他們心有餘悸。這次想要去說服幾乎全須全尾的趙氏將吞到肚子裡的肉吐出來,何其難也。

    「禍福由人,為執政者擔當一國之任,不語怪、力、亂、神!」眼看人心惶惶,孔子便出面振奮了士氣,讓季孫斯收回了喪氣話。

    「我有能知鳥獸之語的弟子公治長,可惜他前段時間回衛國去了,大司徒。還是快讓獸醫來瞧瞧罷。」

    好在這數百人的隊伍裡帶的獸醫也不比孔子的高徒公治長差多少,三下五除二就診斷清楚了馬匹失驚的原因。

    「這是誤食了草地上的狼毒花。故而發狂,需要喂巴豆清理下肺腑腸胃才行,否則遲早發毒而死。」

    在那魯城獸醫的安撫下,馬兒們平靜了下來,沒多會,隊伍又能繼續上路了。

    孔子見那獸醫言談不俗。本著「禮失求諸野」的念頭,與他攀談了幾句,方知他祖上是伯益之裔,偃姓之人,世代從事此業。

    且不知這是真是假。反正孔丘嗟嘆不已,舉起寬袖施施然道:「前方還有近百里的路程要走,再加上回程,還得多多仰仗。」

    那獸醫連忙擺著手道:「大夫折殺小人了,但我此番去到西魯後,就暫時不打算回曲阜,回去的路上,還望大夫多加小心,恕小人愛莫能助。」

    孔丘大奇:「不回去了!你莫非要留在西魯,投靠趙小司寇?」

    管夷吾曾言,國富足而群賢至,莫非在趙無恤的治理下,西魯已經到了如此地步,非但孔丘的弟子們絡繹不絕,連一個曾經隸屬於公室的獸醫也想去投靠了?

    那獸醫笑道:「是,也不是。」

    「為何這麼說?」

    「小人的確是聽了趙小司寇派人在魯城的宣揚後才生出了這個心思,可卻不是去投靠他,而是想去投奔神醫扁鵲,加入他新近創建的『靈鵲』。」

    「靈鵲?」

    醫扁鵲之名,非但孔丘知道,在魯國也幾乎婦孺皆知,歷代扁鵲遊走列國,救死扶傷的故事不知道已經流傳了多少年,據說這次西魯傷寒之所以死者不超過千人,就是扁鵲的手段!

    而「靈鵲」則是在趙氏支持下,醫扁鵲創建的一個醫者行醫團隊,醫扁鵲及其弟子廣召天下能救死扶傷的醫者,共同行走各國,傳播防疫之術,救治戰爭傷員和各邑飽受疫病之苦的民眾。

    聽說趙氏對此十分上心,趙無恤常駐魯城的那個家臣封凜,這幾天正可勁地宣揚此事。「同恤災危,備救凶患」的口號喊得振奮人心,但誰都知道,行走戰亂和疫區風險極大,故應者寥寥,誰料真有人動心。

    那獸醫卻是有自己的緣由:「小人能醫獸類,卻不能醫人,大概是十年前,魯城有一場疫病,小人老母染病將死,是醫扁鵲及其高徒路過搭救,事後卻未取斗米寸帛而去。母親感激不已,前年離世時讓我一定要回報大恩,所以此番聽聞醫扁鵲那邊要人,我便去了。雖說幫不上什麼大忙,也能盡下心,出份力。」

    孔子嗟嘆:「為母償願,孝哉。」

    孔子新收的弟子,力大無窮只輸子路的陳國人公良孺性格直爽,便大咧咧地問道:「你是個獸醫,而不是醫人的,醫扁鵲真會要你?」

    那獸醫不高興了:「醫無貴賤,何況靈鵲聲稱食醫,疾醫,瘍醫,獸醫四類都要,只是不要怪力亂神的巫師方士,為何就不要我?君子可不要小看吾等醫獸之人,今日若非我在,那些馬兒說不準就要被遺棄或宰殺了,行程也得耽誤不少。靈鵲日後是要行走諸國的。疫病怎可能只禍害人?牛、馬、犬大量死亡的獸疾年年都有,若是農人死了耕牛,就是壞了生計,比自己遭殃還難過到時候就輪到小人出場了。」

    魯國是牛耕和石、銅犁較早流行的地方,孔子不少弟子名牛字耕,或者名耕字牛就是明證。故這獸醫才有此說。

    見那獸醫說的在理,孔子笑著賠罪,讓公良孺退下,又詢問道:「丘這弟子對靈鵲知之甚少,還望勿怪,可否再與我多說一些?」

    總之,靈鵲的創立是件利國利民的事情,孔子還是讚賞有加的。

    那獸醫拋棄了在魯城的舊職,帶著報恩還願的理想上路。心情忐忑又激盪,可不就想跟人說道說道?於是話匣子就打開了……

    「靈鵲雖然還在草創,但吸引的人可沒大夫想像的少,像我這般為了報恩而去的反而是少數,多數還是衝著醫扁鵲的名望去的。趙小司寇在魯城的人已經說了:凡是有醫術,且進入靈鵲三年以上,表現優秀者,都會被醫扁鵲收為在籍弟子。他會讓登堂入室弟子傳授醫書和秘術!」

    孔子啞然,這聽著怎麼那麼耳熟啊!

    「大夫且想想。天下受過醫扁鵲治癒的肉食者何其多也,等過上三五年,投入靈鵲的人學有所成出來以後,定能得到諸侯卿大夫的聘用。說不定十年後再見時,我也已經既能醫獸,又能醫人了!」

    這下輪到孔子愕然了。「靈鵲」這來者不拒,有教無類的架勢,與他前些年在曲阜設壇開講,吸引士人和庶民加入何其相似?

    他隨即明白了,濃須後露出了笑。心中嘿然不已,這大概是趙無恤的主意吧,借鑑了不少孔門的手段。這醫扁鵲過去至多有三五個親傳弟子追隨,可現下,居然也創建起一個學派了!

    但隨即也有憂心,「靈鵲」不僅得到了趙氏雄厚的財力支持,以後還能通過在列國救死扶傷慢慢擴大人數和影響。這初具雛形的醫者之學,與甚至影響到了自己弟子顏回的數科」格物「之學一樣,都不可等閒視之!

    這一切的源頭,似乎都指向了趙無恤,加上他「修齊治平」一說對門下弟子們的震撼,孔子對這位來自晉國的卿子,是越發的看不透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初次聽聞此子名聲時記述的事情:「白麋者,瑞獸也,有仁者則至,無仁者則不至。仲尼曰:孰為來哉!趙氏將興乎?」

    ……

    與這個興沖沖的獸醫一路閒談,時間過得很快,第二日,孔子一行進入了中都邑,他在記憶中熟悉無比,一年半後歸來時卻覺得陌生不已的中都邑。

    從野外一直看到邑郊,孔子有些震驚地發現,這裡完全不是他印象裡的樣子。

    原有的都鄙已經消失,替代為亭和裡,亭長手持木牘和繩索在涂道上監察行人,鎖拿盜寇,讓孔子眉頭大皺。

    他辛苦恢復的井田之法沒了,阡陌盡化為坦途,鄉射禮也沒有按時舉辦,反而有一部分青壯在里長帶領下,手持竹矛、大毛竹、藤盾在野地裡進行訓練,那是一種奇怪的陣法。甚至連人們的尊卑有序,以及守禮、鞠讓的風範的少了許多,到處都在小吏板著臉監督下忙著耕田犁田,為即將到來的春耕做準備。

    中都邑宰宰予,邑司馬樊須(樊遲)出邑外十里處親迎,以弟子之禮見之,禮數倒是十分周到。但他們兩個都不是孔子所喜愛的弟子,雖然,他也無法否認他們的能力。

    宰予的口才不比子貢差多少,攀附權貴的能耐卻更甚之。而樊遲跟子路、冉求學會了領軍之才,將邑兵打造得有模有樣,頗有幾分趙氏武卒的架勢,可惜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孔子最不提倡的親自動手種地植菜,研究農稼之道……

    有這兩個對他」克己復禮「之道理解最淺,功利心卻最重的弟子在此執政,中都邑變成這副模樣也就不奇怪了。

    人多的時候孔子不好發作,稍晚只剩下一群弟子在側時,孔子便問道:「中都曾被盜跖禍害,被他破了外郭,野無遺孑,不是一年多時間能恢復過來的,可我在中都所施之政,為何不復行之?」

    弟子為吏,行夫子之政,這在孔門之內,被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是孔子有教無類的一個目的之一。

    宰予今天一副宰臣打扮,冠冕堂皇,他施施然行禮後反問道:「夫子,中都邑在盜患後能恢復成這番模樣,民眾有衣有褐,無凍餓之憂,又棄骨大澤之難,有何不好之處麼?」

    孔子愣住了,宰予的執政能力不錯,樊遲也能保境安民,在他們倆的合作下,中都的確欣欣向榮,沒什麼不好的……

    可是!

    「可這絕不是復興周禮之政!」

    宰予反問:「莫非一定要以周禮治邑才行?」

    孔子苦口婆心地說道:「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眾只能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才是為師希望汝等在中都推行的治道。」

    他覺得中都短時間還好,長此以往,必然會背離聖人之道,正所謂「國將亡,必多制」是也。恢復簡單而有效的都鄙禮樂之治,才是維繫邦國,乃至於整個天下的王道。

    「所謂人亡政息,為師尚在人世,奈何貿然更之?」

    我還沒死呢!

    說到這裡,孔子已經有些生氣了,他如今已經是魯國位高權重的大宗伯了,還希望著在增強君權後能將中都的治理推廣全國,在東方再造宗周。孰料這塊試驗田竟然種上了別人家的糧食,怎能不惱?

    顏回和公孺良等人紛紛對宰予使眼色,連樊遲也有些手足無措。

    夫子已經說到這程度了,子我,你還不趕快認錯道歉,改其政而遵夫子之道麼?

    宰予抿著嘴不答話,卻有自己的心思。

    他入學時思想活躍,好學深思,善於提問,一度受到同樣「好學不厭,誨人不倦」的孔子欣賞。

    但他也是孔門弟子中,除了子路外唯一一個會正面對孔子學說提出異議的人,比如質疑三年之孝,認為一年足矣。又比如故意提出難題為難孔子,宰予假設這麼一種情況:不是說殺身以成仁麼,如果告訴一個仁者,另一個仁者掉進井裡了,他應該跳下去救還是不應該跳下去救?因為如跳下去則也是死,如不跳下去就是見死不救,是為不仁。

    凡此種種,都受到了孔子批評,最終導致孔子對他的厭惡。於是宰予也對孔子之學產生了厭倦,大白天上課時居然晝寢,被孔子罵作「朽木不可雕也」!

    可在投靠趙無恤後,在刻意效仿趙氏三邑的「新政」時,宰予卻彷彿找準了自己未來。

    雖然一開始並不明顯,但這才是大霸之道啊!

    於是宰予跪地長拜:「夫子崇尚子產,小子也喜歡他的為政之道。小子就用子產的一句話來表明志向罷。小子不才,所施之政不指望施及子孫,僅僅能救世而已!」

    孔子一怔:「此話何意?」

    宰予再拜,三稽首,觸地有聲:「夫子克己復禮雖能被萬世傚法,但卻不足以救這亂世,能救世者,唯趙小司寇之新政。其中有懲戒之刑,有約束之法,有強國之兵,有富民之業,有損益之禮,更難得的,是有開拓之心!」

    夫子啊,孔門之道不適於亂世,你就當我是一塊不能塗上牆的糞土,一根以你巧手也不可雕琢的朽木,一個背棄儒道的弟子罷!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2-13 09:5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3 17:5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45章 野心

    「巧言令色,鮮矣仁!」

    是夜,中都的這場師徒相聚最終不歡而散,孔子在扔下這樣一句話後,再不將宰予這個背棄周禮治邦的人視為自己的弟子。

    他事後還對顏回感慨道:「我以往看待一個人,是聽其言而信其行,以言取人,於是失之宰予,錯信了他,竟讓他在中都為政;自此以後我看待一個人,必先聽其言而觀其行!」

    接下來的行程裡,孔子沉默了許多,宰予的話也對他產生了不少震動:趙無恤善於治民,這在子貢傳遞迴的晉國成邑之治裡就能看出一二,畢竟晉魯兩國風馬牛不相及,孔子也並未太過在意。可當趙=無恤強勢進入魯國,與孔子成了鄰居,兩相對比之下,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尤其是宰予竟然認為,趙氏之政要比自己一心想要進行的復興周禮好那麼多?

    如今的情形,是不是跟當年少正卯效仿他開設私學,門下三盈三虛有些相似呢?趙氏君子口口聲聲對他敬重有加,說著「修齊治平」的鴻願,他真正做的,又是什麼呢?

    懷疑就像是雞子上的細微裂隙,一旦產生就無法再度閉合,帶著這種心情,等孔子再細細觀看鄆城風物時,感覺就不太一樣了。

    ……

    以往夾道劫持的群盜幾乎消失殆盡,一條條長船漁舟靠岸後,衝出的不再是凶神惡煞的劫匪,而是衣衫襤褸的民眾扶老攜幼,在手持戈矛的邑兵亭卒注視下,湧進湖岸邊的窩棚裡。

    這裡正在進行的,是名為「徠民」的政策,由趙無恤的首席屬下張孟談主持,用帶著兵卒在此維持秩序,防止暴亂的冉求的話說,大野澤裡的流民們投靠鄆城。彷彿「歸之如流水」。

    冉求在中都時飽受盜患之苦,一度還被群盜團團圍住,若非趙武無恤路過相救,後果殊為難料。當時孔子對解決盜寇。除了強調教化外也沒什麼好的法子,可現在在趙無恤一手硬,張孟談一手軟的治理下,卻基本得到瞭解決。

    他頗有些興奮地向孔子解釋道:「在去歲入秋時盜跖進犯被擊潰後,大野澤裡的群盜就開始陸續歸降。整個大澤周邊,原本就在此的漁民野人,還有為了逃避宋、魯、衛、曹苛政而逃入的民眾,大概有三四萬之多。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大概萬人,所以盜跖當年才能號稱從卒九千。」

    「張子料想,群盜想要的東西和普通農人別無二致,無非是田地和房屋,誰不希望過上安穩的日子?可是大野澤中的食物都只夠勉強活命,他們無法獲得這些。只能靠流動劫掠來維生。放在以前,群盜之所以不願登岸從良,原因是諸侯卿大夫們賦稅勞役極重,士人憂愁而民眾辛苦。」

    「現在卻不同了,小司寇和張子實行徠民之策,鄆城四界之內,嶺坡、土山、窪濕的土地,新附的編戶齊民都能每戶分到五十畝,亭裡還能租借耕牛開墾,並免除他們三年的徭役賦稅。這就是從其所欲而避其所惡。小司寇已經把這些都寫在新修訂的律令中,此舉足夠為鄆城招來一兩萬從事農稼的人,此外中都、闞邑,還有濮南也在做類似的事情。恐怕到了今歲春種秋收時,湖泊中只會留下少數漁民了。」

    孔子微微點頭,對於盜患消除,他還是很欣慰的,看來當初君上任命趙氏君子為小司寇並沒有錯。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今西魯的均勢已經失去了平衡。趙無恤一人獨大。

    枝大於干永遠是導致國家不穩的重要原因,是不是應該著手加以限制了呢?

    比肩群盜一去,齊國又敗,魯國也就沒太多倚重趙無恤的理由了。

    孔丘弟子公孺良的關注點卻不同,他催問冉求道:「子有師兄,既然大野澤的盜寇已經潰散,那群盜之首柳下跖可伏誅了?」

    冉求回答:「未曾,如今盜跖還在東山島上,手下依舊有數錢之眾,千餘兵卒。」

    「小司寇就不曾用兵剿滅之?」

    盜跖是終結了孔子在中都之治的罪魁禍首,他不僅曾與孔子駁辯,手下群盜還曾傷及孔子,於是他被孔門弟子視為仇敵,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冉求解釋道:「我與盜跖交兵過,卻錯失了將其斬殺的機會。他在潰敗後一度降服,並隨小司寇攻擊齊、衛,最初或許是虛以委蛇,不過如今在趙氏大敗齊人的威勢下,已經不敢造次了,小司寇手裡舟師不足,又遭了疫病,所以只能維持現狀。」

    公孺良不滿地抱怨道:「古人言,除惡必盡,盜跖不去,魯難未已啊!」

    「我也是這麼以為的,但盜跖如今降又不降,反又未反,或是希望靠著幫助趙氏擊齊的功績,入趙氏為家臣。我看晉國中軍佐也是這意思,傳聞再過些天,盜跖便要登岸拜會趙卿,只希望他能離開魯國。」

    莽撞耿直的公孺良還是覺得就這麼放過盜跖太過輕鬆了,他聞言後眼睛一亮:「既然如此,子有師兄統領鄆城防務,莫不如乘柳下跖登岸時將其一舉擊殺,一面能為趙小司寇消除後患,也能替儒門報中都之怨。」

    「這……」

    冉求聞言面帶猶豫,就他本人而言,他認為將盜跖徹底消滅後,趙無恤徠民之策的效果會好上許多,還能徹底消除後患,大野澤將成為一片舟舸通行的安全水域。

    但作為一個性格謹慎之人,他凡事都會三思上一番,不會自作主張亂來。所以既然趙無恤無意誅殺盜跖,那他也只能將自己的敵視和不滿嚥回去,沒有主君的命令,他不會輕動,哪怕孔子親口要他動手,他也不會貿然行事。

    冉求的性格里有謹慎也有應變,所以他在軍、政上能活學活用,不會刻板地遵守孔子教授的東西,但因為心裡一直極其尊敬夫子,所以也不會像宰予那樣正面違抗忤逆。

    他左思右想,正不知應該如何回答時。一旁的孔子卻嘆了口氣:「良,你就不要為難求了,為人私臣,而謀師事。是背主也。盜跖能平是魯國之福,至於如何處置他,想來趙卿和小司寇自有打算,等見了面一問便知。」

    因為季孫斯和叔孫州仇忌憚秦邑、須句、廩丘等偏北的地區會有疫病殘餘,所以這次盟會的地點便選在了未遭戰事的鄆城。如今他們已經進入鄆城郊區,再行上半日,便能和趙卿父子會面了。

    雖然勸止了公孺良的莽撞建議,但孔子心裡卻思量開了,他清楚盜跖之才,也聽說過趙卿愛士養賢的名聲,招攬亡命死士也不算意料外的事情。

    可若這不是趙鞅的主意,而是趙無恤的打算呢?

    治國,平天下,不同情境下。這兩句話的意味也不同了,這位小君子可不是一個甘居人下的人!

    從顛覆陽虎,奪取鄆城,再到所謂的維新之政,最後是西魯互保,圖謀須句,招納盜跖。孔子彷彿窺見了趙無恤隱藏在謙遜後的熊熊野心。

    當年鄭國人接納了流亡的楚國太子建,誰知狼子野心的太子建竟然想勾結晉國圖謀鄭國,現如今,魯國也要遇到相似的事情了麼?

    孔子最後決定了:「無論趙卿和趙氏君子意欲何為。我作為君上信任的大宗伯,即便趙氏強勢,我也要學當年的鄭子產!敢爭貢賦,不辱使命。為魯國守住利益!」

    ……

    鄆城那在齊國俘虜修繕下又高了幾尺的牆頭,趙氏父子也在眺望遠處。現下是早春的一月初,冰雪消融,但風裡依然帶著幾分寒意,兩面玄色的大氅在他們身後迎風飛揚。

    「是魯人來了?」趙鞅人老眼衰,眯著眼盯了一會。想確定來者的身份。

    「沒錯,黑屋建旌,紅節斧鉞開道,是正卿的規格。」趙無恤眼神好,故看得分明。

    「魯侯雖未親至,卻也給足了我面子。」趙鞅嘿然而笑,隨即回頭對趙無恤嚴肅地問道:「我在魯國的時間不長了,此番盟會後就要回去,兵卒也得統統帶走,剩下你獨木支撐,可還能堅持下去?」

    這幾天裡,晉國那邊陸續傳來了消息,全然是內憂外患:鮮虞人的攻勢未停,儘管齊國戰敗,但他們卻是鐵了心要叛晉,不斷騷擾東陽之地,中行、邯鄲、范氏已經窮於應付,對齊國的反攻看來是提不上日程了,趙兵繼續留在西魯也是吃乾飯而已。

    南面,作為齊人的盟友,一向奸猾的鄭國這次卻頗講義氣,為齊攻晉,韓氏率軍抵禦,勉強能打成平手。

    西面,在雍都宅了好幾年的秦伯也心血來潮,乘著冬狩時觀兵大荔,眺望大河,頗有重返河西的架勢,魏氏的主力也被吸引過去了。

    北面,則是董安於急報,趙氏領地裡出了問題,晉陽以北的代戎去歲大雪遭災,今年居然打上了那些移民的主意,不斷越過夏屋山南進,希望撈一把再走。

    總之,如今的晉國,在戰略上真可謂是「四分五裂之國」,所以趙鞅也不能長期在外。而且趙兵已經被徵召了四五個月,遠遠超過期限,乘著春日天氣正好,還是早些歸國,讓他們回田地裡忙活春耕要緊。

    趙鞅發問,趙無恤自然不能顯得軟弱,他抱拳道:「父親助我開拓,小子若是連守成都辦不到,羞為趙氏之子!」

    從去年夏末秋初開始,一系列戰爭後,他能管轄和干涉的城邑足足增加了三倍有餘。現在的目標不是如何擴張,而是想辦法守好這份基業,讓這片兗州之地徹底變成趙氏的地盤,建設得安如磐石!

    趙鞅等的就是這句話,此時壯無恤之志,便縱聲大笑道:「大善!但魯人欺軟怕硬,走之前,為父便讓你再見識見識大國卿士的威儀罷!」

    他側過身,扶著長劍,斜眼看著遠方長長的車隊,雖然其中同樣有兩個卿,還有位名滿天下的賢士,但趙鞅依然一副睥睨眾生的神情,他輕描淡寫地對兒子囑咐道:

    「好好學著點,總有一天我會死去。而你!將加冕為卿。」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2-13 18:0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4 16: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46章 折衝樽俎

    孔子現在升任大宗伯,其中有一項職責是「招待重要賓客時,代國君向賓客行裸禮。諸侯朝覲王或卿外出會盟相見時,則要擔任盟會的上相」。所以此次代表魯侯前來犒勞趙鞅,由他來主持筵席是符合禮法的。

    趙無恤這邊對禮儀最嫻熟的公西赤自然不敢對夫子說半個不字,一切位次禮器都由著孔子佈置,整個清晨只見他在那兒指東畫西,竟隱隱有些反客為主的意思。

    「夫子。」趙無恤等孔子將鼎簋放置完畢後,就帶著公西赤等人來與孔丘見禮。他來到魯國後陞官已經夠快了,可當年位次比他還低的孔子,如今已經升任「大宗伯」,在職位上比他更高出一頭,看來果然是得了魯侯重用。

    「子泰。」孔子聞言,緩緩轉過身來還禮,這個溫和的老者還是那麼彬彬有禮,但濃濃的捲鬚後標誌性的笑容卻淡了許多,看向趙無恤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長。

    兩人初見時的融洽,隨著時間的流失,隨著立場的變化,已經不知不覺消失殆盡了。

    就在他們都在思量著,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鐘鳴聲卻驟然響敲響:晉國中軍佐駕到!

    孔子回頭,臉色微微一怔,隨意疑惑地看向趙無恤。

    無恤尷尬一笑,也是深感頭疼,趙鞅還真是和孔子針尖對麥芒啊,從出場時分開始,兩人的對抗就已然開始了。

    趙鞅是逕自乘車來的。

    駟馬大車上,司士鄭龍為御者,他手握八轡,生得高大威猛。

    但趙鞅的戎右卻有些不堪,一個瘦高個貴族青年戰戰兢兢地握著弓矢站在旁邊。那四匹通體黝黑的駟馬都比他精神抖擻,它們馬蹄抬得高高的,身上披著虎皮製作的馬甲,一如城濮之戰時晉國車兵的裝備一般。斑斕而危險。

    至於車的主人,從孔子的視角看去,這對父子氣質相仿,卻又有不同。趙鞅穿著一身並不華麗卻彰顯卿族氣質的雕漆甲冑。和比他年輕三十歲的趙無恤一樣硬朗,那嚴峻的神情中,甚至還透出幾分英氣。結實的黑色鬍鬚掩蓋了他的下顎,襯托出一張嚴厲的臉、一對氣勢凌人的眼睛和一張緊閉的嘴巴。

    趙鞅的的形象如此令人敬畏,因此當他的駟馬彷彿訓練好一般。陡然在孔子辛苦佈置好的筵席空地上拉出一堆冒著熱氣的糞便時,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一些手持戈矛的趙氏虎賁則別過頭去吃吃笑了起來,孔子的笑容開始收斂。

    趙鞅昂著頭,彷彿冷峻的天神,對此恍若未聞。他駕車橫穿筵席會場,直到席位前方才下車,鄭龍趕走了馬車,那貴族青年則乖順地跟在趙鞅後面,畏懼地看了趙無恤一眼。

    在孔子等人想來,這或許是趙氏的某個小宗之子吧。或許就是傳說中溫大夫的兒子。

    季孫斯和叔孫州仇面面相覷,趙鞅的出場方式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最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堆糞便去向趙鞅行禮,並違心地稱讚他為魯國的救星。

    「以敝邑介在東夷,密邇仇讎,寡君唯上國是望……」季孫斯面對晉卿,習慣性的諂媚之詞開始脫口而出,這才發現孔丘在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如此低聲下氣。

    但趙鞅今天的排場和氣勢,還有他掩藏在美須後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讓季孫斯和叔孫州仇懼怕不已。

    此人曾將齊侯逼入絕境,因此名震諸夏,現下威勢如日中天,他們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趙鞅則一手攙扶起一人。笑著道:「晉魯兄弟之國,理當如此。」

    這般以兄長居之的態度讓兩人鬆了口氣,但下一句話卻又讓他們驚掉了下巴。

    「對了,還沒給二卿引薦,這是齊國公子陽生,被吾子無恤請來西魯做客。」

    孔子臉色越發難看了。而季孫斯和叔孫州仇更是失聲。

    什麼!齊公子陽生!?

    ……

    強勢,實在是太強勢了。

    就坐後,趙無恤眼觀鼻鼻觀心,作為此地爵位和權勢最高的人,作為整場鏖戰最終的勝利者,趙鞅有高傲的資本。尤其是對上孔子後,那剛硬的性格越發執拗起來,似乎是想給孔子一個下馬威。

    所以當他硬是將公子陽生提溜出來當車右時,連趙無恤都攔不住,只能同情地想道:「陽生啊,你要怪,就怪你那做國君的老爹沒用吧。」

    魯國兩卿還沒從剛才緩過勁來,從始至終只能說些場面話,怯懦不敢多。就在他們被趙鞅徹底壓服,這場會面將無果而終時,坐在後席的孔子卻起身給趙鞅敬酒。

    趙鞅的眼睛一直盯著孔子呢,當年他因為鑄刑鼎,曾被此人中傷。於是素未蒙面的倆人便開始了互相敵視,趙鞅將孔丘看作「詐巧虛偽之徒」,對儒家那一套很看不慣,孔丘也一直把趙鞅當做嚴刑酷法之主。

    但趙無恤卻讓他們對對方的看法有所改變,雖然這種改變很有限。

    無恤招攬子貢,讓趙鞅見識到了這位孔門高徒的能耐,從而對子貢口中「猶江海」的孔子產生了好奇。

    「若孔仲尼真是大賢,還能招攬來為我所用,即便他曾中傷過我,難不成我還會耿耿於懷麼?」

    但趙鞅的性格卻決定了他注定無法對孔子屈尊下士,而是滿心想要折服之!

    和趙無恤與孔子的再會不同,趙鞅與他只是初見。

    對比季孫斯,叔孫州仇,還有淪為陪襯的齊公子陽生,趙鞅覺得,今日會面,能與自己父子一晤者,唯此人而已!

    從他的角度望去,孔子身材高達九尺,穿黑紅相間的莊重朝服,腰間圍鑲著綠松石的帛帶,佩著塊黃纓,並無明顯光澤的玉玦,頭戴玄端。黝黑的發髻用白色玉簪固定。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濃郁的捲鬚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藹。

    孔子不知道主座之人在想些什麼。他抿著嘴,按著練習過無數次的禮節,從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在公西赤幫助下用酒壺將銅樽添滿酒漿。隨後才面朝北面,獻於趙鞅。

    這邊,寬袍大袖之後,青金色的酒樽被舉了起來,聲音恭敬:「中軍佐。」

    那邊,趙鞅單手舉樽,盯著對面的人細細觀看:「仲尼。」

    兩人目光交錯,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呼吸,但孔丘卻看到了趙鞅的跋扈,驕傲。野心。

    哎,這大概是個商紂王式的人物,不是能讓他實現復興周禮願望的中庸之君,至多能成為晉文,楚莊之業。

    趙鞅看到的,則是孔丘隱在寬袖中的眼神,謙遜和守禮背後,是不卑不亢。趙鞅下意識地感覺,這應該是個性格堅韌的人,歷經百難而不改其志向。

    威武不能屈之。貧賤不能移之,富貴亦不能淫之!

    這樣的人,恐怕是無法收服為己用的,如之奈何?

    短短的一個敬酒時間。猶如一次近距離的交鋒,其他人懵懵懂懂,卻直讓瞭解內情的趙無恤滿頭大汗。這兩個人,不會當場打起來吧!

    所幸一切平靜地結束了,但孔子踩著優雅的步伐回到席上後,卻開始毫不客氣地發言了!

    ……

    趙無恤曾聞。盜跖在中都罵孔子是「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到處給人辦喪事的儒生。至少在「搖唇鼓舌」上,他是說對了,孔丘門下弟子有「言辭」一科,辯論自然是必修的一門功課,能教出子貢和宰予這樣的辯論人才,老師自己的水平自然不差。

    孔子完全沒有趙鞅那霸氣的出場架勢嚇到,更沒有因為季孫斯和叔孫州仇的縮頭而不知所措,從一開始,他的意志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他對趙鞅行禮時不卑不亢,說話溫文爾雅,言辭的才能也讓趙無恤刮目相看。

    首先,孔子走了個迂迴,沒有板著臉提及敏感的須句一事,乃至於整個西魯的形勢,而是先就陽虎被「擒拿「一事感謝了趙鞅和趙無恤。

    「叛主背君之徒能夠伏法,真是多虧了中軍佐和小司寇盡力。」

    趙鞅回答:「晉為魯除陽虎,就像當年齊為魯殺慶父一般,魯國繼續履行盟誓即可。」

    但孔子卻突然問了一句:「陽虎真的死了?」

    趙鞅和趙無恤下意識對視了一眼,一手經辦此事的趙無恤起身笑道:「夫子,陽虎雖然未死於爭戰,卻死於傷寒,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吾等想留著他的性命交到魯城發落,也阻止不了大司命少司命來索拿他。」

    本以為能打著哈哈忽悠過去,誰知孔子卻緊逼不放:「可能見見這賊子的屍骨?」

    據說陽虎和孔子身材體貌相似,都是身高九尺的山東大漢,而且骨骼粗壯,在這個營養普遍缺乏的年代裡,這樣的人物是可少見得很,所以趙無恤他們上哪尋一副骨架來?

    無恤道:「為了防止疫病,屍體被焚燒,肉朽骨銷,恐怕夫子是見不到了。」

    孔子反問:「墳冢呢?當年楚平王滅伍氏,伍子胥引吳師入郢後曾掘墓鞭屍,魯人恨陽虎入骨,將掘出來棄市,可乎?」

    無恤無奈地搖頭:「吳國人此舉乃是返禽獸之舉,夫子何必效仿之?」

    孔子濃須裡的話意味深長:「非也,吳人雖做出了蠻夷行徑,但此事卻不在其列,子之復仇,臣之討賊,至誠感天,雖矯枉過直,可也!這就是所謂的大道不誅,誅首惡。」

    「說的不錯,但陽虎賊子,其屍骨已經在亂葬崗裡隨意拋灑,化作西魯春苗的肥料,無處可尋了。」

    至此,話已經走到了死胡同裡,趙無恤也驚訝地發現,自己代趙鞅作答,竟和孔子唇槍舌劍地辯駁了一番,著實有些累。記得兩人之前幾次會面時,在竹林裡吟誦詩經,聽著曾點彈琴鼓瑟,他們的關係半為長輩與後生,半為忘年之交的關係不同。

    當被利益分隔開時,他們已經恍若……對手?

    折衝樽俎間,孔子竟隱隱將之前因為趙鞅氣勢太盛,己方兩卿縮頭的不利局面搬回來了,他嘴角露出了一個趙無恤熟悉無比的微笑。

    簡直和後世聖人畫像上的微笑一模一樣。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既然死陽虎屍骨已經無法再尋,那還活著的須句大夫被君子驅逐,奪了領邑一事,可否給吾等一個說法和交待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6 22: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48章 爭流

    孔子靜靜地看著趙無恤,很久了,那大概是上次與盜跖在中都牆垣下的激辯後,他很久沒與人爭論如此之久,如此之累。

    他本以為,自己與這位相見恨晚的小君子,會像和老子那樣,只有談笑和長輩對後輩的教誨,沒有爭端的。

    可惜啊……

    只不過,與少正卯,與盜跖不一樣,那是勢不兩立的理念之爭,可對於趙無恤……

    僅僅是立場之爭,君子和而不同而已。

    但真是這樣的麼?

    從宰予的那番話裡,孔丘已經窺見了他和趙無恤巨大的分歧,理念上的細微差別,投射到為政上,或許就是水火不相容。

    就在他在扔出底牌,想聽聽趙無恤對自己和弟子們深思熟慮商定的人選還有何看法時,卻見趙無恤拊掌讚歎:「大善!柳下大夫一定能治理好須句。」

    孔丘鬆了口氣,卻聽無恤突然話音一轉,讓他不得不再度強行提起精神。

    「只是不知道,他是直接因功封得此邑,還是僅僅臨時守之?」

    孔子一時間噎住了。

    商周春秋封賜給卿大夫作為世祿的田邑。也叫「采地」、「封地」、「食邑」。冊封的包括土地,也包括土地上的民眾,受封者對采邑中的百姓有管轄權,並課徵租稅,理論上是終身世襲。

    柳下季是個君子沒錯,但他少有功勞,又是出了五服的公族遠支,甚至因為庶弟盜跖的原因,被剝奪了職位。無緣無故封賞一個五千戶大邑,魯國那些眼巴巴等著封邑的近支公族不得群情憤慨,統統炸了窩?

    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種,以大夫之名替國君守之。

    在晉國。兼併日漸劇烈,卿大夫的采邑也隨之動搖,十年間換了數個主人實屬尋常,並漸漸開始化邑為縣。縣長官稱大夫,卻是隨時可以任命和撤換的官僚,職位比邑宰、司馬要高,卻已經不是他們的主君。而是上司。

    魯國的情況類似,在三桓四分公室後。很少再有人再有運氣獲得世襲的大封邑。比如曾經的鄆城大夫,就是臨時守之,稱之為守大夫要更合適些。

    「只是為君守之。」

    無恤見自己所料不差,鬆了口氣後說道:「一個五千戶大邑,光靠大夫可管不下來,須句司馬無所作為,之前被一同趕走了,只剩下些卒長、佐吏維持治安。作為大夫可以垂拱而治,但司馬卻必須能擔當重任。不能隔著數百里隨意指派,以免須句資敵的事情再度發生。小子對須句防務頗為熟悉,想推薦一位司馬人選,可乎?」

    既然柳下季只是臨時守之,那須句司馬便不是他的家臣,僅僅是沒有人生依附的下屬。憑藉這一點,趙無恤就可以玩很多花樣了。他的意思很明顯:我能讓柳下季進須句做大夫。但兵事得聽我的,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孔子再次重重地看了無恤一眼:「小司寇但說無妨,但這得由君上裁定。」

    這事不全是我說了算,你且講講看,但行與不行,還得視人選而定。

    無恤恭敬行禮:「我推薦平盜有功的冉求。子有!」

    ……

    「等疫病消除後趙兵撤離,而柳下大夫前往治政事,冉求作為邑司馬掌兵事,事情便這麼定下來了,中軍佐,你覺得如此可行否?」

    趙鞅將方才孔子扔出的矛投了回去:「此乃魯國內政,問吾子即可。問我作甚?」

    「唯唯……」季孫斯連忙弓著背作鞠,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趙無恤。

    在季孫斯看來,趙鞅的可怕程度遠遠超過了陽虎,他當年在陽虎淫威下就如同見了狸奴的碩鼠,在趙鞅面前更是大氣不敢出,還是趙小司寇可以商量些事情。

    至於更加不堪的叔孫州仇,更是一直保持著諂媚的笑,期間幾乎不發一言。

    於是,今天完全是趙氏父子與孔丘的爭鋒。

    事後,叔孫州仇居然還後怕地責備孔子說:「若是惹怒了趙卿,他帥連齊人都打敗了的趙兵來伐,吾等如何應付?」

    孔子說:「晉政多門,六卿不能一心一意,趙孟也忙著歸國,哪裡來得及討伐魯國?何況作為君上的卿大夫,吾等若是不為邦國爭利,就會遭到欺凌,國將不國!」

    老子和他說過以不爭為爭,但孔子覺得現在自己是無法做到的。

    他對今天季孫斯和叔孫的表現大失所望,二卿則完全成了泥塑雕像,畫諾蓋印之人,直到這場會面接近尾聲,才代表魯人答應了雙方各退一步的事實。

    「斗屑之人,不足與之謀!」

    ……

    對於季孫斯來說,今天的筵席交鋒能談成這樣他已很滿足了。

    趙氏答應退出大邑須句,這讓他們神經一鬆,儘管人選不盡人意,是魯侯較信任的柳下季,但他畢竟是魯國公族,總比趙無恤盤踞那兒要好。至於加塞進來的司馬冉求,雖然做過趙無恤之臣,但那不是孔丘的學生麼?怎麼想都是比較聽孔丘的話。

    但孔子卻有些悶悶不樂。

    「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這是他對弟子冉求的評價。

    他能確保冉求政務上的才幹,但德行……孔丘也無法確定。

    他這位弟子是個性格謹慎諾諾之人,所以孔子鼓勵他行事果斷一些為好,如今看來並無太大改觀,只是將遇事請示的對象,由孔子變成了主君趙無恤。

    想來也是,當年冉求在中都只是個小小的兩司馬,手下二三十人。可到了無恤麾下後卻被信任之,重用之,職務一路躥升,讓冉求不能不盡心效命。

    「子有,勤勉忠君,以五百之眾御數千群盜,多次立功,當升為大邑司馬!」

    如今趙無恤又將他推薦位須句司馬。以這位弟子知恩圖報的性情看,孔子不能確保他以後究竟會聽誰的。

    也罷,子有的本質還是好的,雖然言語訥訥,但行為惇厚,總不至於變成宰予那樣的不肖之徒吧。

    所以對於趙無恤的這個舉薦,於情於理。孔子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就在孔丘垂著頭思索時,卻聽到一聲渾厚的發問。趙鞅不知何時,繞過了季氏和叔孫,逕自站在了他的面前。

    「余聽聞,孔子有句話,叫君子矜而不爭,為何今日爭得連衣袖都要捋起來了,儒者的斯文何在?」

    ……

    趙鞅無視了季孫斯的諂媚,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他眼睛還在往孔子那邊瞟。近幾年來,從未見過如此膽大之人,恍若當年平丘之會上爭承的鄭子產復生!

    他心裡有不快,有欣賞,也有刻意的刁難,故有此問。

    孔子停步回應道:「君子沒有什麼可爭的事情,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為國而爭。但即使是為國事而爭,也是先互相作揖、謙讓,結束後又互相敬酒。這才是君子之爭。」

    和先前他臨危受命,起身接下了趙氏父子的挑戰一般,孔子作為筵席的主持者,再度從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又用酒壺將銅樽添滿酒漿,隨後才面朝北面,獻於趙鞅。

    這邊,高大的魯國老者收起了針鋒相對,將臉矜持地掩在寬袍大袖之後,酒水撒了捲鬚。

    「赫赫師尹。民俱爾瞻,今日始知趙卿之威。」

    那邊,趙鞅沒了先前的刻意傲然,也雙手舉樽,滿飲一樽。

    「孔子今日所為,足以為國之砥柱矣。正如《詩》言:樂只君子,邦家之基!」

    這兩位巨人雖然無法為友,但也沒有像歷史上那般相互仇視,這算是件好事麼?默默旁觀的趙無恤也說不清楚。

    ……

    頒布了對趙無恤的賞賜,解決了須句的事情,孔子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至於趙無恤已然滲透的西魯各邑,雖然大夫會盟大夫不符合禮法,但那是齊國大軍壓境時的不得已之舉,說到底還得怪三桓不救讓大夫邑宰們絕望。魯侯對此追加承認,如今已成既成事實,反悔也來不及了。

    既然趙無恤沒太明顯地派軍進駐,驅逐大夫,那魯侯和三桓還能捏著鼻子裝作沒看到,一切等強勢的趙鞅離開後再說。

    但孔子卻不能聽之任之。

    於是他臨走時,又認真地問了趙無恤一句:「小司寇,陽虎,真的死了麼?」

    夫子啊,你對陽虎的恨意還真是持久啊,歷史上,千百年之後嗎,他都得靠沾你的光而留名。

    於是無恤也很認真地回答道:「死了,我的家臣闞止親眼所見,我當時還闞止讓送了他一句話。」

    「什麼話?」

    「世人莫學陽虎,兩叛其主,欲弒其君,以陪臣執國命。」

    趙無恤此言或是效仿當年楚靈王的,楚靈王主盟諸侯時討伐吳國,在吳國朱方邑抓獲了齊國的昔日權臣慶封。愛顯擺的靈王大喜,於是將他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斧鉞遊街示眾,還逼他說這句話:「切勿效仿齊國的慶封,他是個叛臣,殺死他的國君,削弱國君的孤兒(齊侯杵臼),還敢僭越與大夫會盟!」

    當時口齒伶俐的慶封卻反其道而還之,遊街時大聲喊出楚靈王的醜事:「二三子不要學楚共王的庶子圍(楚靈王),他殺死兄長的孺子麇而篡奪君位,還妄圖稱霸,和諸侯盟會!」楚靈王大窘,趕快讓人把慶封的嘴堵上殺了。

    所以孔丘一時間很是好奇,陽虎會怎麼回答。

    經過今日的對抗後,他對趙無恤的態度在悄悄改觀,甚至連「修身齊家治國治國平天下」這符合孔門志向的豪言壯語,似乎也和當年楚靈王占卜時大言不慚的:「余尚得天下?(我能得到天下麼?)」

   
    「 陽虎可有回應?」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2-16 23:5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6 22: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49章 陽虎之死

    與此同時,甄邑,成為趙氏與孔丘爭論焦點的陽虎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榻上。

    一個月前,陽虎剛剛到此地時環顧四周,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間舒適的囹圄。」

    囹圄這個詞,其實過於貶低趙無恤給他尋的住處了,居室就在甄邑牆垣內側,既隱蔽,又能被樓闕上的兵卒時刻監視著。此處距離最近的道路也有數百步之遙,因為被劃為軍用禁區,平日根本沒人有膽過來。

    裡面寬敞通風,不乏裝點:地上鋪著粗糙的絨毛地毯,在冬日裡能留住溫度,有一張被縟厚實的軟榻,還有一個通風排污良好的廁溷,內置熏香以消除異味。

    雖然對外被宣佈為「已死」,但桃代李僵的陽虎依然受趙氏上賓的待遇,他頓頓能吃上魚肉麵食,有酒漿可喝。唯獨遺憾的是,對於身材高大,曾縱橫魯衛的陽虎來說,這裡還是嫌太小了,探索房間花的工夫還不及他平時穿一件深衣的時間長。

    而且為了防止外人窺探,窗戶基本被封死了,只有一個排煙的天窗開著。所以他看不到日出日落,只能在夜深時從天窗仰望劃過甄邑的半輪蒼白彎月。

    「知足吧。」陽虎如此安慰自己,他曾聽人說起過賢者老子的一句話:「禍莫大於不知足。」虎落平陽,就不要指望太多。

    想想他在齊國被齊侯囚禁時的處境吧,那才是真正的囹圄:鋪在地板的稻草充滿尿臊昧,那兒沒有窗戶,沒有床榻,連個尿桶都沒有。他依稀記得牆壁是石頭的,摸上去一陣冰涼,他只能依靠觸覺,裡面沒有一絲光線,和瞎子無異。

    相比於齊侯的苛刻,趙氏父子已經給足了他尊重。甚至在趙無恤突然發難,說他染上「傷寒」後,還和趙鞅一起來詢問過陽虎的意見。

    「魯人若是得知陽子尚在,定不肯善罷甘休。趙氏不能背上讓晉魯分裂的罪名,所以陽子只能委屈一下了!」

    陽虎除了低頭又能怎麼辦?索性他是個順勢之人,事後也欣慰地想:假如趙無恤想要置他於死地,何苦如此麻煩,又是要他裝死。又是特意提供舒適囹圄?

    居室角落裡立著一張「象棋」桌,陽虎聽說這是趙無恤從晉國帶來的玩意,據說就是他發明的,棋子由桑木雕刻而成,長期使用磨得鋥亮。據說在新絳,晉國的卿大夫子弟們已經開始用象牙和瑪瑙來雕飾了。

    將、帥、宰、射、車、騎,一枚枚棋子分列晉河楚界兩側,倒是頗合當下的軍爭之道,趙無恤這個孺子,就是在這簡單的棋盤上練就的練兵領軍之法?想到自己輸給了這樣的對手。如今還得仰其鼻息,陽虎依然有許多事情沒想通。

    可卻又輸的半點脾氣沒有。

    他整日被關在居室裡面,只能通過隸臣送飯的間隙判斷下時辰,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每天食物吃完,陽虎就沒事可幹了。他繞著房間轉圈,一圈,兩圈,三圈。然後再坐到棋桌邊。漫無目的地移動一個「騎」,他現如今也成了困在棋盤上的走卒,任由趙氏父子落字。

    往事襲來,他思索著自己為何一敗塗地。將過去兩年發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結論只有一個,都是趙無恤壞了事。

    總想那些讓自己咬牙切齒的事情並無好處,於是又把未來推演了一次又一次。他思量趙氏父子現在面臨的情況,自己若是再被接見,應該如何提出建議。是那種能被趙卿倚重,卻又不會招惹到趙小君子的建議。

    總之,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主君卻遲遲不來,彷彿已經將他遺忘。

    於是陽虎的耐心便被磨得跟紙一樣薄了。

    他閒極無聊時,也想學下象棋,卻苦於沒對手。

    最後,陽虎的目光便轉向了居室另一角的竹書上,他識字不多,對讀書十分不耐。但接下來幾天,卻如同孔子的愛徒顏回一般好學不倦。高大的虎士裹著被縟,蜷在燈燭下里看書,直到睏意襲來,手臂痠痛,文字也變得一片模糊。

    這種日子沒持續幾天,在新舊兩個版本的《司馬法》被翻閱得竹片都要脫離時,陽虎便無書可看了。因為這屋子裡的其他竹書都無聊透頂,儘是冗長難懂的《詩》《書》,以及一些周禮的零星片段。

    都是些孔丘敬若天物,陽虎卻嗤之以鼻的東西。

    陽虎得知,這些竹書、棋盤連同居室,是一位名叫伍井的軍吏所有,此人他剛來那天見過,板著臉,像看賊一樣看著他。從他的喜好來看,這是個好學卻極為無趣的人,陽虎情願不惜代價換一本有趣的《穆天子傳》。

    他的這個抱怨在次日得到了滿足,這時候應該是一月初了,冰雪消融,天氣漸漸回暖,外邊偶爾能聽到鳥兒鳴叫,有也有布穀,一個英俊的青年貴族木屐上沾著青苔,手裡拿著一捲紙張,推門而入……

    ……

    來者正是趙無恤近來最信任的手下,闞止,陽虎在西魯的安置和轉移,全然是由他來負責的。

    陽虎發覺一月不見,此子微笑中帶著些戲謔,他手裡則拿著一捲紙張,幾個大字書寫在第一頁上。」司寇聽說陽子想看《穆天子傳》了,便差我將這本手抄的紙書送來……」

    「紙書?」

    陽虎接過來後十分驚異,比起笨重的竹簡而言,紙書是幾十張上好的楮皮紙用魚膠粘起來的,它入手輕巧,上面墨跡不散,在陽虎快速翻閱時嘩嘩有聲。內容字體小巧,而且還有對陽虎這種識文斷字不精者極其友好的圓點在上面,將句子分隔開來。」此物也是戰後新做出來的,上面的黑點,司寇管這叫標點。和竹簡上每一片只寫一句話不同,紙張上的字更小,每一列的句之間要有標點,否則只有博學之人能通讀。初識文字的軍吏和佐吏便要干瞪眼了。現如今只是簡單的圓點,日後或許會弄得更複雜些。闞止如此解釋。「善,此物甚好。」去年在魯國發生的簡牘與紙張之爭,陽虎也曾聽說過。如今看來,紙張做成的書替代竹卷恐怕是大勢所趨的。

    但他並無對這卷充滿傳說的消遣之物產生太大興趣,隨手往旁邊一扔,直視對面官路亨通的青年。

    「子我將我扔在此處一月有餘,不聞不問。今天便陪我暢談幾句何如?我當年曾權傾魯國,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你是否覺得我極為可笑?」

    沒錯,闞止為人自持甚高,他從少年時就見識過陽虎的不可一世,幾年前陽虎征衛路過闞邑時,對被父親拉出來顯擺為「神童」的闞止不屑一顧,稱之為:「魯城街巷隨便尋一童子都能勝過這邊鄙小子。」

    如今陽虎卻淪落如此,所以在接納趙無恤派他安置陽虎的任務後,闞止雖不敢公然報復。卻也是帶著些戲虐的心思的。

    他呵呵笑道:「陽子休要多想,君已經去齊入趙,日後定為中軍佐重用,小子怎敢如此?」話雖如此,他唇角的笑意卻並未消失。

    「只是我聽說陽子善於栽培人才,敢問一句,你如今覺得小子是可樹之才了麼?」

    陽虎經常自誇善於「樹人」,可他栽培的人才到頭來卻統統反目,闞止在諷刺之餘,也想說。基本是當年你若是能看清我的才幹,今日我或許能多待你尊敬些。

    陽虎自然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故作慚愧地說道:「我在魯國時,栽培過三個人。其一做了少正,其二做了邑宰,最終登上小宗伯之位(他消息滯後);其三獲得了城邑,一路當上了小司寇,位列西魯大夫之首,連三桓都要忌憚幾分。等到我在魯獲罪。此三人都起來反對我,做少正的在朝堂上反戈一擊,羅列了我的罪名;做宗伯的恨不能將我戮殺於廟;做司寇的更過分,一路追索我到五父之衢,最後卻又放虎歸山……」

    「由此看來,我太不善於栽培人了。種植橘柚,吃起來是甜的,聞起來是香的;種植枳棘,長大後反而刺人,所以世人要以我為戒,君子栽培人時要慎重啊。」

    他話語一轉,笑著問道:「就是不知道,子我是被趙小司寇栽培的橘柚呢,還是枳棘呢?」

    闞止一愣:「此話何意?」

    陽虎笑道:「既然趙小司寇能讓你經手我的事情,或許在你想來,自己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人,是麼?」

    不等闞止回答,陽虎又道:「但據我所見,你還是比不過名列第一的張孟談,他是趙小司寇謀主,被賦予的都是獨當一面統轄數邑內政,謀於兩軍交鋒的大事,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實際上,小司寇哪一條妙計沒有他的參與?還有第二的端木賜,此次大戰,萬餘趙兵的開銷錢糧都是他一手輸送,還說服曹國參與看上去必敗無疑的趙氏一方,既是計相,又是行人,這種王霸之才真不知道趙小司寇是怎麼找到的。至於你,平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在趙小司寇身邊做一傳話的佐吏,亦或是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休得胡言!」

    實話最刺人,闞止雖然有才幹,可畢竟才十六七歲,被老練的陽虎戳到了痛苦,不由勃然大怒。

    陽虎卻像一座山似的壓了過來:「你以為自己真有才幹?早在數年前第一次見你時我便看透了。你這人自作聰明卻不顧大局,貿然與趙卿和趙小司寇重用的人結仇,和我當年到處惹怒齊、衛、宋、魯卿大夫有何區別?你非但不自省,今日竟還想看我的樂子,豈不可笑?」「照你這般下去,最後恐怕會被端木賜等孔門之人聯手打壓,萬一你反擊過當,做出了讓趙小司寇厭惡的事情,大概就是個背主逃亡的下場,成為被主人拔除踩到腳下的枳棘,能比我好上幾分?今日陽虎之事,就是你來日之期!」

    闞止徹底被陽虎震住了,那桀驁不馴的眼神,那犀利的言語,這個月本以為他會落魄。會低聲下氣,可沒有,這仍然還是那個縱橫魯國,誰也招惹不起的噬人猛虎!

    壓服這個囂張的小輩後。陽虎整了整衣襟,淡淡地問道:「子我今日到此,恐怕不單是為了送書和看我笑話的吧,趙小司寇將我關了一個月,如今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闞止木然的表情收斂。態度卻變恭敬了許多,他拱手道:「無他,等再過些日子,陽子便可隨中軍佐去晉國了,功名利祿就在眼前。但陽子想要成為趙氏家臣,首先必須更氏,易名,蒙面,這就是司寇的要求!」

    ……

    「更氏,易名。蒙面?」

    陽虎苦笑不已。

    他的性子已經被這一個月的「隔離」消磨得差不多了,闞止的這番話換了以前,肯定會讓他博然大怒,如今卻只是濃須微微顫動了一下,心裡一片酸澀。

    趙氏君子說的沒錯,他與魯侯、三桓,乃至於現在炙手可熱的大宗伯孔丘結緣太深,陽虎不死,趙氏與魯國就再無法繼續相處下去。

    所以陽虎這個人必須從眾人眼前消失,他只能做一個蒙著面紗。拋棄了舊名的陰影,在趙氏父子庇護下生存。

    「也罷,這便是我的命了。」

    和在雪地裡苟延殘喘,果斷叛齊一樣。他做出了決定。

    陽虎突然轉身,再回頭時,手裡多出了一把平日割肉進食用的銅削!

    ……

    「我怎麼覺得,陽虎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闞止的小心臟被陽虎噴得砰砰直跳,額頭也出了一圈冷汗,好容易冷靜下來。勉強將趙無恤囑咐的要求說出,隨後開始思索陽虎的話。

    等他回過神來時,卻見陽虎對他咧著嘴笑,犬齒雪白,牙齦如血,手裡則多出了一把亮錚錚的青銅削。

    「伍司馬!」

    闞止大驚,踉踉蹌蹌地後退,只以為陽虎要殺他,正要呼喚就守在旁邊的伍井來相救,卻見陽虎逕自抽出銅削,在臉上橫豎劃了幾道。

    鋒利的劍鋒劃過,刺破臉孔,剮爛皮膚,留下深深的溝紋。鮮紅的血滴進陽虎的嘴巴,最後浸透了他濃郁的黑色鬍鬚。

    「出了何事!?」等伍井帶著兵卒奔到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闞止後仰倒在地上,瞠目結舌地看著陽虎,而陽虎,這還是陽虎麼?臉上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自毀容貌?

    闞止反應還算快,他連說是誤會,讓伍井去找醫官和藥、麻布等物,隨後吃驚異常地問道:「陽子,司寇只是要你蒙面而已,你,你這是何苦來哉?」

    陽虎對別人狠,對自己下手也狠,臉上的肉都被翻了出來,血淋淋的,甚是駭人。闞止雖然親歷過戰場,卻未動手殺過人,他只看著就覺得疼痛難忍,對陽虎的那點戲虐輕視徹底沒了,只剩下敬仰和畏懼。

    陽虎慢慢用銅削就著血,連平日細心保護的濃鬱黑須也刮去了,如此一來便像是變了個人,但他語調平穩,渾似不以為然。

    「晉國也有不少人見過我,我身材高大,其中蹊蹺一猜便知。蒙面不保險,莫不如毀去容貌,再吞炭變化聲音,反正陽虎已經是一條喪家之犬,只能死心塌地為趙氏效命,不求利祿,只求能建大功業於世,留著這副容貌有何用處?」

    陽虎任由醫者在自己臉上粘蜂蜜止血,又裹上繃帶。

    「趙小司寇既然要我改名易氏,我氏甚名甚,他可替我想好了?」

    「司寇說,陽子若是想不到合適和,不如自稱來自海濱的烏有先生。」

    陽虎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烏有,烏有,無有……善!從此以後,陽虎已死,世間烏有此人!」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2-17 00:0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6 22:3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0章 楊柳依依

    一月中旬,天氣轉暖,萬物復甦,孵化的孑蟲陸續從泥土裡翻開土壤鑽出,涂道邊的楊柳也開始抽出嫩芽。

    這一日,趙無恤親率屬吏們到甄地西界為趙鞅送行。他作為兒子,自然要下馬伏地拜別,但趙鞅卻不喜歡這依依惜別的小兒女作態,頗為不耐地在戰車上揮手驅趕他。

    「再往前就是衛境了,回去罷。」

    趙鞅今天沒了前幾日在與魯國人相會時的咄咄逼人,但依舊穿著戰袍甲冑,因為此番晉軍歸國,還得徑直從衛國境內通過,而且……

    「借道?兩國交戰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我已經讓子良司馬去把棘津再奪取一次了,此時應該已經得手。雖然衛人龜縮,但全軍甲冑兵戈勿要離身,大搖大擺開過去便是。」

    謀士傅叟無奈地勸道:「這只是給衛侯一個台階下而已,若是主君派人去借道,或許衛侯便會順水推舟,同意與晉國達成和解。畢竟齊國已經戰敗,而濮南還在君子手中,可以用那四邑作威脅,逼迫衛國降服,這也是一件大功勞。」

    「誰說齊國敗了?」

    後面的安車上,一個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正是更易容貌,披髮無須,脫下戰甲換上寬袍,還戴了一個面具的「烏有先生」。

    據說他本是山中佈衣,年且四旬,平日以藝桑麻五穀以為生,因為容貌醜陋,不欲與俗人齒,直到聽聞趙鞅招賢不擇容貌、出身,有才者盡用之才來投奔,被舉為上賓。

    傅叟眉頭大皺,他當然知道此人真實身份,可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毀容吞炭的決絕做派的確很讓人震撼。此人贏得了主君的激賞與同情,提防之心去了不少,已經將這「烏有子虛先生」當做重要家臣看待了。

    但他卻不能落了下風。於是反駁道:「齊人在雪原大潰,這還不算被擊敗?」

    陽虎道:「沒錯,齊人雖然輸了一場戰役,在征戰和疫病裡死了兩萬多人。卻並未輸掉整場戰爭。齊國的疫病已經不再蔓延,齊侯更奪取了大城夷儀,從此晉齊態勢逆轉。衛侯若是有意歸降,之前齊人撤退時便可以派出使者來接洽,但他們卻先擊敗了曹人後才回歸濮陽。期間還加強了各地防務,對晉國敵意十分明顯。所以在我看來,想要衛國不戰而降,恐怕沒那麼簡單。」

    兩人說的都頗有道理,趙鞅雖然傾向後者的見解,但依舊不能決也,於是詢問的目光便轉向了趙無恤。

    「吾子怎麼看?」

    這關係到趙氏對衛國的戰略,趙無恤暗自思索道:南子的希望是能讓晉國降服衛國,然後強行解除宋衛聯姻,這種事情當年齊桓公也做過。但那是蔡侯把跟桓公吵架的蔡姬嫁了人。給霸主戴了綠帽子後導致的,放到現下卻不太現實。

    再說,若是按照傅叟的意思,是以濮南為條件換來衛國的請平,這對晉國有利,對趙氏本部也有些好處。但對西魯卻不利,失去了濮南的縱深後,我的商隊就無法通過大野澤、濮水和曹國連成一片了,相比於武卒和兵員民眾死傷近千,西魯的經濟也因為堅壁清野而停滯數月的代價來說。太不值得了!

    於是他說道:「傅大夫說的有理,但除非將濮南四邑統統歸還,否則小子覺得衛侯不會請平,尤其是雷澤-歷山以南已經許給了曹國。若是違背諾言,恐怕會壞了下次合作的機會。何況衛國繼續與晉為敵,彼輩傷寒未消,不敢攻西魯,更無法威脅到晉陽,卻可以就近讓朝歌、邯鄲產生危險。定能叫范氏和中行氏面臨鮮虞與衛的夾擊無暇他顧,吾等置之不理即可,何必親自動手,為敵人拔去棘刺?」

    濮南如今算作晉國的佔領區,但不打算和甄城一樣直接入魯,趙鞅留了趙廣德和溫地兵卒協助無恤駐守。

    趙無恤這是在提醒傅叟,你可別忘了,我還送了你濮南的田畝為食田呢!

    趙鞅頷首,同意了趙無恤的這種看法。而傅叟也瞭然,收回了在他看來的妙計,閉口不言了。

    「既然如此,此次趙兵途徑衛國,不必借道,更不必去通報。就讓衛國史官大在簡牘上重重寫下一個『侵』字上去罷!我也不在乎。」

    無恤知道,春秋的諸侯交戰講究師出有名,所以對戰爭正義性合理性的記述,主要分為三種: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輕曰襲。

    伐是比較正式的戰爭,敲著鐘鼓,大張旗鼓的進行,而且往往有一定的藉口和程序,比如聲罪致討。

    而侵,則是不告而攻,還帶著潛師掠境的行為……

    趙鞅對衛國的態度很明顯:老子侵的就是你!

    這次他回歸晉國,除了帶著三千齊人俘虜外,不從人口密集的衛地再掠奪一些民眾去充實晉陽,怎麼對得起出兵的損耗和花銷?

    有了這些,至少能讓管財政支出的家臣尹鐸少囉嗦幾句吧。

    末了,趙鞅又開始攆無恤回去了,兒子雖然才十七歲,卻已經當上了四邑上大夫,勁頭更甚於當年的自己,是能夠放心讓他在這異國為宗族開拓封土的。但為了避免重蹈自己少年得志便猖狂,趙鞅也得給他潑一潑涼水。

    於是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國雖大,好戰必亡,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四邑大夫?正如詩言,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去年的仗一打就是半年,也是時候讓民眾們休息休息了。」

    「唯!」

    趙無恤有自知之明,消化手裡這些地盤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會再盲目擴張?

    他繼續保持著不捨的神情,不管趙鞅如何催促,送別卻在繼續。行行復行行,他們甚至越過了衛境,到了趙鞅前鋒打下的第一座村邑,直到這裡,趙無恤方才折下道旁發出嫩芽的柳枝獻予趙鞅。

    「送之千里終須一別,父親保重!」

    趙鞅接過柳條,折柳送別的風氣古已有之,正如詩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只不過趙鞅是反了過來,冬來而春歸。

    此物觸情。他面上也露出了一絲憂慮之色。記得過去每次出征時,女兒季嬴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那時候的少年無恤還是個木訥冰冷的庶孽子,只會在邊上握著馬鞭,怯怯地看著。

    一晃多年。他們都長大了。

    「雖然像陽……子虛子說的一樣,齊國並非一敗塗地。但此番中行氏丟失重地,范氏與邯鄲不僅無所作為,還曾放縱衛人攻我,都有敗軍之罪,與之相比,趙氏的大勝卻是實打實的。其中你奪濮南,截斷齊人糧道,生擒齊國公子陽生的名聲,也已經傳遍新田了罷。諸卿及其子嗣孫輩們肯定會更加忌憚你。我之所以為你在魯國爭取多封,也是因為諸卿掣肘,你歸國之事,少了一年半載恐怕難以操作實現。」

    難得見到趙鞅這個鑌鐵般的男人露出柔軟的一面,無恤微微一愣,儘量不讓這身體自帶的情緒左右自己,他稽首而拜,話語誠懇:「小子省得,所以雖然憂心烈烈,載飢載渴。但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我能等,只要父親與我一西一東合力,就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趙鞅欣慰:「善,你能這麼想便好。只望下次,吾等能夠在趙氏的晉陽新宮裡相見……還有你的阿姊,可是想你得緊了!」

    ……

    等趙鞅車駕駛離,趙無恤將上馬返回時,那輛安車上的「烏有先生」卻過來拉住了他的馬。

    「先生有事?」

    陽虎因為毀容斷了自己後路,已經得到趙鞅信任。「彼能竊,我能守!」晉國中軍佐自信心極強,甚至都不派人監視陽虎,以顯示自己並無疑心。

    但趙無恤卻沒這份自信,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回到這個時代是某種「使命」,可另一方面,卻又懷著一顆普通人的謙遜,並不敢小覷這時代的智者和奸雄。

    比如眼前這只毀容的猛虎,他身材高大,站在馬下,卻幾乎能與趙無恤比肩!

    這個狠人,當初無恤之所以能陰了他一手,也是借了魯國內的形勢吧,怎能不留著一份小心。

    親手養大的鷹隼,還得放著它啄眼呢!

    陽虎道:「君子,就此別過,但還請聽我一言,君之大敵不在國門之外,而在蕭牆之內!」

    「哦?先生指的莫非是三桓。」

    這個無恤自然清楚,齊國剛剛經歷了大敗,又遇到了傷寒,數年之內恐怕都得舔著傷口,無法威脅到西魯。外寇一去,那按照魯國的慣例,內亂就要開始了。

    三桓之所以能讓他將手伸到須句,安插冉求,一方面大概以為冉求乃是孔子之徒,屬於可爭取的。另一方面,多半還是因為忌憚趙鞅的威勢,等趙鞅回去後,便要忙著處理主邑遷徙晉陽一事了,隔著太行山千里迢迢,欺軟怕硬的三桓少不了想壓制削弱身在東方的無恤。

    他因為在對齊戰爭裡風頭太勁,再玩合縱連橫,各個擊破之策已經不太好操作了,無恤很可能會面臨三桓合力排外!

    陽虎卻搖頭道:「三桓只是雞犬,何足道哉?他們手下的謀主裡,少正卯只是個跟風投機的口舌之輩,公斂陽也是個為孟氏守戶的閽人,都不足為慮。」

    「那你讓我提防誰?」

    哪怕隔著青銅面具,無恤也能看到陽虎咧嘴露出的噬人微笑,他將要說出的答案也已然猜到。

    「山有兩虎,必有一傷,我說的正是孔丘,孔仲尼!」

    ……

    「司寇在魯國最大的敵人,是孔丘。」

    說了這句話後,陽虎便開始曉有興致地觀察趙無恤的表情。

    趙無恤口口聲聲說要歸國,這沒錯,可以陽虎對這位小君子的瞭解,他一貫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等待的不是晉侯和諸卿的赦令,甚至不是趙鞅的提攜幫忙,而是想要在魯國建立自己的勢力,最終借兵勢歸國!

    至於孔丘的目的陽虎更清楚,他要在魯國強化君權,推行禮樂,恢復古舊的周禮,可這樣一來,就繞不開心懷竊西魯之志的趙無恤。

    倆人都是意志堅韌者,但他們的宏願天然衝突。

    陽虎最清楚不過,這是權力的遊戲,這是竊國大盜與禮樂維繫者的較量,不當贏家,就只能變成喪家之犬!

    沒有中庸的道路可走!

    鄆城會面上的衝突和不歡而散,陽虎已經聽說了,這只是先兆,可惜當時他正忙著劃破自己的臉不能親臨……總之,哪怕以後身處晉國,他依舊很期待自己所「栽培」的兩個人相鬥一場。

    可惜不能親眼見到,他期待從趙無恤臉上看到愕然,看到猶豫。等與孔丘徹底敵對後,倆人過去的談笑風生,相互吹捧將變為諷刺的笑話,而那些在為趙無恤做事的孔門弟子們,又將何去何從?

    背叛,窘迫,廝殺,這些遭遇又豈止他經歷?

    可讓陽虎失望的是,趙無恤卻只是沉默可片刻,然後嘆了口氣。

    「我知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6 22:3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1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言語就像風,趙無恤對自己如是說。

    陽虎啊陽虎,你還是放不下過去,臨走了,還是想在我心裡插下一根刺麼?要知道,猜忌比利劍更傷人。

    「先生所說之事,我知之,勿須操心。今日相別先生贈我良言,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先生一席話吧。」

    贈言?陽虎收起了失望,豎起耳朵細聽。

    無恤湊近了陽虎的耳朵道:「先生休要以為離開了齊魯,世人便不認識你了。先生前年伐鄭,在匡城大肆殺戮,鄭人對先生恨之入骨,據說一見到身量高大的人就會把他當成先生圍住毆打;先生回來時又不向衛國借道,衛侯暴怒,幾乎就讓彌子瑕率軍追逐。此外秦、周、宋、楚、吳,諸侯卿大夫們誰不知道魯國曾有個以陪臣執國命的陽虎?所以先生去晉國後也要好自為之,千萬不能暴露了身份,到時候就無處可逃了……」

    他笑得意味深長:「此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陽虎聞言,臉色微變,心驚不已。

    他的名聲在諸侯間已經壞透了,當年慶封還能投奔吳國,可他在魯國的作為卻被貴族們憤恨,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收容他。

    除了招賢不問出身、德行的趙氏!

    他毀容吞炭,除了想博得趙鞅信任外,不就是不想讓人看破自己的身份麼?

    兩人曾互為敵手,如今也是極為瞭解對方的「知己」了。

    看透不要緊,有些事卻不能說出來。

    趙無恤這話裡有話:你或許是帶著看熱鬧的心態來揣測我。我現在還能容著你。可千萬別忘了,誰是主人。誰是下臣,除了趙氏。你無處可去?你我現在的關係已經不同了,最好打心裡放敬重些!

    陽虎疤臉上陰晴不定,最後認輸般垂首:「謝君子贈言,僕臣謹記在心。」

    看似親密的耳語,旁人根本不知道剛才他們又進行了一場交鋒,一下子便分出了君臣之別。

    只見趙無恤也不下馬,朝那位「烏有先生」一點頭後,一晃馬轡,疾馳而走的馬蹄便踏著青苔向東返回。

    接下來。他還有另一場送別要去赴呢!

    ……

    吳國使節團從五六月時便開始北上中原,途經數國,還捲入了晉齊戰爭。在棘津協助趙鞅順利奪取渡口後,他們便請求隨軍行動,一方面請盟友保護自己安全,另一方面也就近觀察齊晉的戰事,窺探這些中夏人的軍事裝備和戰法。

    因為他們的大王闔閭,乃至於太子夫差,都有北觀中原的志向!

    在趙鞅於綿上閱兵出發時。專伯魚還對晉人軍陣露出了一絲不屑,在孫武子的調教下,吳人的凶悍配合著無敵的方陣,已經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來到魯衛侯。趙鞅用傅叟、張孟談之策,故意以減灶計示敵以弱,一路裝作敗退。對此專伯魚更是鄙夷至極。

    「就這麼一路跑跑跑,就能打贏齊人?」專伯魚抽抽著滿是鼻涕的蒜頭鼻不屑一顧。

    你別說。最後還真贏了。

    趙無恤輕騎奔逐逆轉了戰局,專伯魚親眼見到的雪原一戰更是讓他瞠目結舌。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專伯魚在孫武的尺子下,雖然無法領會兵法的奧妙,但這段話卻記得牢牢的,他不能活學活用,卻也會把理論套在趙軍的戰略上,竟然無比切合!

    他心中疑惑不已:「趙無恤又沒學過孫武子的兵法,怎麼會運用得如此巧妙?」

    「亦或是天下善用兵者,其兵勢都有共通之處?」

    非但如此,這些晉人居然還能在冰冷的雪地上作戰,而趙無恤率領的輕騎也是孫武子不曾敘述過的新鮮兵種,這些都讓專伯魚眼界大開。

    可惜他沒功夫去消化這一戰的信息了,之後沒幾天,作為一個沒經歷過北方寒氣的吳人,作為吃慣了飯稻羹魚的南方土著,專伯魚染上了傷寒,奄奄一息。

    經歷了一個月生不如死的衰弱和病痛後,今天,站在濮水之畔,專伯魚眯眼感受著和熙春日陽光,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再度回歸了。

    就是嘛,他的生命是雷澤邊上炭烤的炙魚,是祭祀水神時雙手緊握的船槳,是戰陣上鏘鏘敲擊的鳴金聲(吳國人作戰與中原相反,鳴金則進,擊鼓則退)。他的生命是手握魚腸劍,跳著奔放的吳地戰舞乘車迎敵,青黑色的花紋在面孔和手臂上反射著陽光。

    才不是在天寒地凍的北國,窩在被縟裡等死。

    所以他對趙無恤還是十分感激的,臨別他行了一個重重的禮:「伯魚之命是司寇讓醫吏救下的,吳人信諾,大恩必有所報!」

    趙無恤待這位南方勇士還是十分禮遇的,於是他笑著問道:「伯魚若反吳國,將如何回報我?」

    專鯽想了一會,卻先不答話,而是拉著旁邊的言偃耳語詢問了一番,才回應道:「若伯魚得反吳國,他日晉吳治兵,遇於中原,我為大王先鋒,當辟君三舍!」

    ……

    晉吳治兵?遇於中原?退避三舍?

    都什麼跟什麼啊!

    此言既出,四週一片寂靜,趙無恤這邊的屬吏們面面相覷,正在和屈無忌閒聊的邢敖張大了嘴巴。

    中原人交際講究引經據典,斷章取義,都要切合氛圍才行,可專鯽方才那句話,完全就不對味啊!

    如今晉國與吳國是共同對付楚、齊的同盟,之前一直合作愉快,利益的分割也沒太大衝突,怎麼突然間就說起兩國交兵的事情來了?

    吳國人也很是尷尬,言偃暗道不好,他前幾日陪著吳國行人去了趟魯城,卻覺得周公之國許多地方都衰敗崩壞了,除了孔子及其弟子外並無甚出奇之處。最後還是轉回了西魯,想要在無恤的地盤上停個一年半載,學周諀數字,再到孔子門下誦詩書禮樂。

    所以他今天並不在被送別之列,專鯽剛才問他關於晉文公回答楚成王」退避三舍「的事情時也沒在意,隨口就告訴他了。孰料這個莽撞的大嘴巴就這麼直刺刺地說出來,連忙狠狠踩了他一腳。

    果然,吳國行人屈無忌怒斥道:「晉吳方睦,伯魚休得亂言!」

    他又笑著對趙無恤解釋道:「子泰切勿誤會,此乃武夫一時失言。」

    無恤表示理解,但他心裡想的卻是,專伯魚的這句失言倒是不幸言中了,這的確是未來將發生的事情。

    他沒記錯的話,在歷史上,當今的老吳王闔閭沒幾年好活了。吳國現在的策略是伐楚越,然後北上爭霸,但這個戰略被推遲了許多年,因為闔閭是被越王勾踐幹掉的!

    他的兒子夫差則走上了和勾踐相愛相殺的命運,這段故事家喻戶曉,就不用一一贅述了。

    總之,新吳王夫差最後還是實現了北上的夙願,和晉國,和日後名為晉卿,實專晉權的趙鞅一爭伯長的!

    無恤雖然已經對中原的局勢和人物命運產生了一定蝴蝶效應,但應該還沒波及到數千里外的吳越去。隨著天下局勢的發展,晉吳這對南北的好盟友遲早會有分手交鋒於中原的一天。

    屆時,魯、宋首當其衝!

    但那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了,現如今,至少趙無恤和這些吳國人的關係不錯,尤其是跟大舅哥屈無忌,在姻親的名義下,還有不少雙贏的交易有待完成。

    兩人親密得像一家人,在行船前依依惜別,吳國人此次將直接去徐地,從季子掛劍處直接回顧姑蘇大城,完成這趟漫長的出使。

    無恤親密地說道:「邢敖去吳,而子游(言偃)留在西魯,作為兩邊的接應和翻譯。入夏前,我會讓子貢派人去吳國走一趟,運去各種式樣花紋的瓷器,還有魯曹宋的絲帛,這些都是吳國的卿大夫們喜歡的東西,對了,還有紙張。」

    屈無忌也是個精明之人,他搖頭拒絕道:「紙張就算了,吳地蠻越雜處之地,為吏者裡能通鳥篆者寥寥,這等書寫之物實在是用不上,頂多讓人瞧個新鮮而已。」

    對此無恤十分遺憾,質量上好的紙張也是種奢侈品,是他期望出口創收的拳頭產品啊。到時候還能不斷將中原文化向南傳輸,將斷髮文身的吳國華夏化,是長期戰略的重要武器。

    他心裡想著,無論如何,自己得為已經開始在魯、曹、宋、晉都城處流行開來的紙張,在南方也找個財大氣粗的大賣家。不就是忽悠人買無用之物麼?應付過無數登門推銷員的趙無恤便有樣學樣,一個後世耳熟能詳的寓言從腦子裡冒了出來。

    跟著子貢耳渲目染,他的言辭之術也有進步,於是便學著遊說之士的開場白哈哈大笑,在成功吸引了屈無忌的疑惑後才說道:「舅兄此言差矣,且聽我說一個故事……昔魯人有善織屨者,其妻善織縞,而欲徙於吳……」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7 12:4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2章 青銅與鑌鐵

    時值一月中旬,濮水邊的一條舟舫上,身穿白色深衣的少女倚著雕漆的欄杆,愜意享受春日陽光。

    濮水早已冰消雪融,但美人柔夷伸入其中蕩起水花時,敏感的肌膚仍能感覺到一陣冰涼。

    在季贏的調教下,薇的儀態已經完全成了位貴族淑女,更有一番清新脫俗的氣質。

    不單如此,在趙無恤的寵溺下,幾年優容生活下來,她周身的肌膚像剝殼的雞子一樣白皙柔嫩,在紅羅帳中,在昏黃的燭光下也不羞於展示。唯獨這雙手因為早年作為隸妾的勞累有些粗糙,為此她經常自愧形穢,在君子面前有意無意地隱藏起來。

    可對於自己的阿弟邢敖,她卻沒什麼好掩飾的,她會溫柔地用它們為他紮好髮髻,撫平他衣襟上的褶皺,只不過今年做這些事情,已經要踮起腳尖了。

    已經身長七尺的少年卻沒體會到阿姊的心意,只是一個勁地在暢談趙無恤交付給他的重任,一路上期待的旅途,以及到吳國後的前景。

    「吾等會先從濮水至大野澤,再從濟水南遊淮、泗,順流而下,過徐地季子掛劍處,觀群舒遺風,浮於大江、震澤,至姑蘇大城方止。」

    想到路途上能親眼見到的壯麗山河,邢敖少年心性有些興奮。可薇卻越發揪心起來,指尖在為阿弟準備的行囊上繞了不停:「他難道不知道。此去可不是三五年能回來的,是十年。乃至於二十年,甚至一生麼?」

    為了不讓離別的淚水流下,薇別過了臉,她看到河岸對面,一些農人漁民家的孩子在水邊嬉戲。戰爭才過去數月,岸邊還常常能找到漂浮在水面的甲冑,和沉進泥沙裡的戈頭。但因為無恤控制下秩序安定,連盜寇也消失了,所以這些孩子也恢復了往年的嬉鬧。

    他們當中最小的不過五歲。大的九歲、十歲,一半是女孩,一半是男孩,都是總角垂鬟的髮式,光著身子潛進水裡便分不清性別。薇聽見他們互相潑水,以尖銳的嗓音呼來喝去。小孩子騎在大孩子肩頭,於齊腰深的水中互相推搡,試圖將對方撞倒,每當人倒下。水花飛濺,總是伴隨著響亮的笑。

    雖然他們放在岸上的衣物十分簡陋,甚至沒有,但看上去多快樂啊。一番言笑晏晏的場景。弟弟邢敖也不比他們年長幾歲,如今卻束起了髮髻,穿著冠者的服飾。將要跋涉千里,去陌生而充滿恐怖傳說的異國了。

    這是趙無恤的決定。也是邢敖未來最好的前途,薇不敢。也不會有抱怨,卻無法消除不安。

    邢敖沒發覺阿姊的失神,正說得眉飛色舞:「等到達吳國後,我會跟著伯父拜見吳國太子夫差,君子囑咐了,除了接洽端木子的商隊外,若是有機會,不妨多向延陵季子學會吳語,跟專大夫訓練武技,再和孫武子請教兵勢,但千萬要小心大行人伍員……」

    那些陌生的名字薇並不關心,只會讓她心煩意亂。

    於是她打斷了弟弟的話:「敖,我聽說吳越之地卑濕,丈夫早夭……」

    她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前些日子西魯流行的傷寒,姐弟倆在趙無恤的關照下僥倖躲過,但那死者遍邑的場面她仍然心有餘悸。南方的疫病更加令人擔憂,中原人對南方充滿想像與恐懼,瘴氣、蠻荒、吃人的蠻夷、還有毒蟲猛獸橫行,和多數諸夏人一樣,薇對吳越大抵就是這種印象,將其視為畏途。

    「去了以後,你可得多注意飲食才行,不要恣口食啖,不許夜長醉飽,不許因為四體熱悶而赤露眠臥,否則便會宿食不消,未逾期月而病,那時候莫談什麼功名重任,能保住性命便不錯了!」

    邢敖只能應諾,但隨後也寬慰阿姊道:「阿姊,其實吳越之地也沒你想像中那樣蠻荒,姑蘇大城的格局和新田、陶丘區別不大,也就是河道多了一些,乘車不如乘舟方便。近些年許多中原和楚國人也去吳國入仕,大多活得好好的,徐地的風氣更是和齊魯別無二致。千百年後,吳越之地便會浸染華夏風俗,也許就變成小橋流水,頌詩書而忘廝殺,園林遍佈的愜意之地了。」

    薇不信,唾了他一口:「妄言,你又沒去過吳越,怎麼知道得如何清楚。」

    邢敖認真地回答:「這些都是君子說的!君子也沒去過吳國,但賢者不出門,便能知天下事,君子便是這樣的人!」

    這話成功將薇逗笑了,從在殉葬坑裡被解救開始,她對趙無恤便有種盲目的信任,既然他如此說,那肯定有道理,擔憂之心消卻不少。

    她卻仍舊不饒阿弟,紅著臉囑咐道:」你年紀不小了,此去不知道何時能歸,若是遇到心儀的女子,便讓伯父做主為你娶了罷,也好延續我族血脈。但只有一點,我聽說吳地的女子多數也紋身雕題,平日**上身,光著雙腳,只有蒲草圍腰,其性情潑辣凶悍,你可不許找這樣的,作滕妾也不行!「

    ……

    「不許我娶紋身雕面之女?嘿,我對那樣的女子,也全無興趣啊。」

    此刻站在碼頭上,想著阿姊昨日的囑託,邢敖有些好笑。伯父屈無忌已經將他當成親侄子看待了,時常挽在手邊,期間還說過到了吳國後,就為他說一門親事。或許就是太宰家的女兒,阿姊的擔憂是多餘的。

    說到這兒,現在屈無忌正認真地聽趙無恤講述一個故事呢!剛巧是和紋身雕題和跣足之俗有關的。

    趙無恤侃侃而談:「昔魯人有善織屨者,其妻善織縞。倆人聽說吳國君明臣賢,欲徙於吳。有鄰居對魯人說。他搬到吳國去必定窮困。魯人問為何?那人回答說:『編織鞋履是為了讓人穿它走路,但是吳國人卻是跣足而行。所以無人需要;白絹做成冠帶是為了讓人戴它,但是吳國人斷髮椎髻,也很少用到。憑藉汝夫婦的專長,卻跑到用不著它們的邦國裡去,焉能不窮?那鄰居所說的話,舅父覺得可有幾分道理?「

    「說的沒錯,中國夷越,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斷髮文身,跣足雕題本就是吳越之地人的習俗,衣服異宜,織履和織布的魯人夫婦去了吳地,只怕用處不大。」

    屈無忌的回答趙無恤早已料到,於是便大搖其頭:「此言差矣,我所知的故事裡,那魯國人就反問他說,到了不用吾等專長的邦國。吾等便可以引導吳人穿履戴帽,它們的用途更廣泛,怎麼會貧窮?」

    「舅父且想想,百年前未與諸夏通信時。吳國是什麼模樣?地廣人稀,刀耕火種,無文字。無軍陣戰車,有邑聚而無城郭。可現在的吳國呢?是不是姑蘇大城修建起來後。去往吳國的外邦人越來越多,修習鳥篆文字的人越來越多。民眾效仿中夏習俗,穿履戴帽的也越來越多了?」

    「沒錯,的確如此……」屈無忌一想,似乎還真是這樣的,這還多虧了他屈氏的老祖宗屈巫。

    「所以舅父也不必擔心吳國無人使用紙張,一時無人問津,那吾等便引而用之好了,此物的利潤可不比瓷器低多少,而且還能起到推廣教化的用途。別人我不敢說,延陵季子那邊一定需要此物!舅父不如帶一船回去試試?」

    屈無忌被說服了,趙無恤成功將一船滯銷的紙張塞到了客串商隊的使節團裡。邢敖在一旁佩服不已,暗道自己去了吳國,也要好好替君子操作好商賈之事才行。

    吳國貴族們需要西魯的瓷器和漂亮絲絹,而趙無恤則急需吳國內大量存在的銅、錫資源,還有皮革、羽毛等戰略資源,這些本是禁止外賣的禁物,但通過屈無忌的關係,絕對能搞一些來!

    至於之前想要的熟悉水戰之人,隨著大野澤盜跖的降服,似乎已經不再迫切需要了。但邢敖知道趙無恤之後的戰略是控制濮水、濟水、大野澤的水域,甚至還想開通一條連接濮水和濟水的運河,將兩大水系在鄆城附近連接起來,使滿載瓷器和其他貨物的船舶可以方便地通往陶丘,再西進新鄭,南下商丘……

    所以他決定一到吳國就先張羅此事,吳越之地別的不多,嫻熟水性和舟戰的人還不好找?

    邢敖正想著,卻見趙無恤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是有事囑咐他。

    ……

    「可與你阿姊道過別了?」

    因為是在外面,邢敖不敢像平日一樣隨意,恭敬地回話:「唯,阿姊囑咐了不少事情,還為我準備了行囊。」

    「善,我也有東西要給你。」趙無恤說完便解下腰間的少虡劍,鄭重地交付到了邢敖手中。

    「君子,這!」邢敖一驚,隨即激動了起來,連忙跪倒在地,垂首接過了劍。

    紅黑相間的雕飾劍鞘除去後,卻見此劍式樣古樸,長約兩尺半,寬約四分之一尺,脊在兩從間凹陷,從寬斜,前鍔狹。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飾錯金嵌綠松石獸面紋,圓形劍首飾雲雷紋,兩刃鋒利無比。

    吳國人們都圍上來瞧熱鬧,屈無忌也在邊上看得眼熱不已,這是屈氏先祖巫臣在吳地所鑄的佩劍,經過數代人傳播後,陰差陽錯,卻落入了趙無恤的手中「代為保管」。

    時至今日,此劍終於要回歸屈氏後人手中了麼?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我之前說過,這把劍遲早會還給你的!」

    古人相信,劍是有靈性的,雖然沒巨闕劍因為厭吳王無德而逆流潛行入楚的誇張,但少虡因為近來幾年飽飲鮮血,先前久藏深埋的暗淡一掃而空,轉而變為耀眼的青金色光輝。

    看著陪伴了他三年的老夥計,一向還算拿得起放得下的趙無恤竟也有幾分不捨。

    但趙無恤也告訴自己別太在意,青銅的時代總要過去,後世漢代一把制式的鐵質環首刀,便能勝過無數青銅利器。

    何況,在楚國和吳越之地,精緻的鐵劍似乎已經開始出現了!

    無恤聽聞,歐冶子做出了五把青銅劍的極致: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和巨闕。

    但他也曾應楚王之邀,鑿茨山,洩其溪,取山中鐵英,作鐵劍三枚,曰:龍淵、泰阿、工布!趙無恤記得後世出土過楚國春秋時期的鐵劍,或許就源流於此!

    據說它們加以砥礪,磨其鋒鍔,可水斷龍舟,陸斬犀甲!

    從屈無忌無意間透露的信息來看,吳國能冶鐵鍛劍的工匠還有不少,這給了趙無恤無限的希望。

    他雖然來自後世,卻只知道鐵器憑其優越性和量產,遲早會取代青銅武器,這個階段從春秋持續到漢初才得以完成。但他卻不清楚後世冶鐵鍊鋼的流程,而鐵器,尤其是鐵兵器究竟該如何鍛造也不甚明了,只知道一個「百煉鋼刀」的名詞。

    魯國的銅錫極少,出鐵之山卻不少,尤其在趙無恤新佔領的地盤上就有幾處。原料有了,對鐵礦進行初步冶煉的匠人也有,但能製作鐵兵器的工匠卻無處可尋。他接下來只能先想辦法弄出幾萬把鐵鋤頭,將粗劣一些也無所謂的鐵質農具普及開來。

    如此一來,西魯的生產力將會翻倍,但讓軍隊從青銅、皮甲過渡到鑌鐵的誘惑力極大,所以無恤對吳國能冶鐵鍛劍的工匠是極其渴望的。

    倘若西魯有歐冶子,干將莫邪這類神乎其技的鍛劍工匠,趙無恤腦海裡那似是而非的信息或許可以借他們之手補全,實現,由此大大提高冶鐵水平,將鐵質兵器的鍛造量化……

    可當他再深問下去時,屈無忌卻忌諱莫深了。

    因為這是吳國的機密!歐冶子和干將莫邪曾入吳又出吳,還帶走了巨闕劍,這已經讓吳王勃然大怒了。而孫武子和大行人伍子胥也對此極其重視,所有工匠都嚴加控制起來,技藝絕不外傳,只為王室鑄造寶劍用。屈無忌雖然敢走大宰的路子給趙無恤弄些銅錫來,卻不敢打冶鐵鍛劍工匠的主意。

    所以還得自己想辦法啊……

    趙無恤拂去了種種情緒,朝眾人沉聲道:「此劍伴我數年,我帶著它身經數場大小戰鬥,殺人數十,斬甲近百,自問不曾辱沒先賢。我曾說過,騎兵最好的袍澤是自己的戰馬,敖,你也已行冠成年,作為糾糾武夫,劍就是你的第三支手臂,你要用它殺虎斬蛟,護衛舅父與吳王,可不能辱沒了它!」

    這話非但讓邢敖稽首應諾,連專伯魚也聽得熱血沸騰,連聲叫好,舉著魚腸嗷嗷直叫。

    於是和送別趙鞅時的親情不同,吳國使節團的離開最後變成了一場激昂的歡送會,除了駕車撐船者,無人不醉。

    就在這熱烈的氣氛裡,臨上船時,趙無恤卻再度拉住了邢敖,在他耳邊親切地耳語,讓少年瞬間清醒過來。

    「敖,你去到吳國之後,要不惜一切代價,想方設法尋一二能鑄造鍛礪鐵劍的工匠送來西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8 11:5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3章 春種一粒粟

    春風吹起,冰雪徹底解凍,蟄伏土中的孑蟲早已甦醒活動,魚兒從深水處向上游,浮出水面吐著氣泡。毛皮光滑的水獺將捕到的魚陳放在岸邊,雙爪捧合,就像人在祭祀一般。鴻雁從南方飛來,飛越西魯,部分就留在了大野澤,還有一些則繼續朝北飛翔:它們的出生地在遙遠的燕、肅慎、朝鮮,還有更北面的不夜之地,傳說那兒有散發紅色光芒的觸龍神在半空中遨遊不散,後世稱之為「極光」。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西魯各邑也在祭祀屬於農業民族的神明,與播種春耕息息相關的木神句芒。說起來趙無恤也覺得滑稽,這位「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的神明理論上還是自己的同族,同為少昊之後,這是東夷文化的遺留,太行以西的晉國就不祭祀此神。

    作為被趙無恤寄予厚望的「三老」,年輕的公西赤則蹲在天象台上,一絲不苟地用新學來的周髀數字計算著時間。他會遵守夫子傳授的《六典》,奉行《八法》,來推算日月星辰的運行,太陽所在的位置,月亮所經的地方,都要計算得絲毫不差,不得背離法度,還得遵循舊章不變。

    「孟春正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營室;黃昏時,參星位於南天正中;拂曉時,尾星位於南天正中!」

    哪怕有夫子和司寇不和的傳聞在煩惱著內心,可公西赤卻從未算錯過,在立春前三天,他便向趙無恤報告察:「某日立春,木德當令。」

    而趙無恤也做好了迎春祭祀的準備,祈求五穀豐登。立春的那天祭畢回城,他還在邑寺中賞賜屬吏。兵卒。並命令發佈德教,宣佈禁令,實行褒獎。施與恩惠,下及所有百姓。廩丘,鄆城,甄,還有新成為無恤領地的郿邑無不獲益。

    甚至連趙氏佔領區的濮南也不例外,趙無恤在立春日宣佈:「濮南之地,一律與西魯一視同仁,僅取十稅一!今年若無戰事,則勞役由齊人俘虜代做。」

    這頓時引發了濮南衛人的歡呼。一些本地氏族的對抗情緒也減緩了不少,畢竟是戰勝了齊軍主力的趙氏,他們可不敢公然反抗,既然衛國重新奪回此地遙遙無期,那他們也只能採取合作的態度,幾乎每家都派了族人參加祭祀句芒神的典禮。

    立春後的第一個亥日,趙無恤又帶著這些人一同祭祀了農神后稷,並率領邑宰、司馬、三老、士師親自耕種藉田。

    「雖然井田制已經廢棄,從周宣王起,周王也漸漸不再親自籍田了。可司寇卻得做,魯人重農,這正是司寇彰顯重視本業的機會。」

    「這是自然。」

    宗周之人以農為本。工商為末,雖然如今成周風氣已經開始漸變,但只要構成人口大部分的是農民,無論誰來統治,都必須拿出一個重視農業的態度來。

    張孟談今日要陪同趙無恤籍田,隨後又得跑回鄆城去理政,還得兼顧大野澤和濮南。他已經年近二十,在戰後剛剛被死心塌地侍奉趙無恤的甄氏塞了一個女兒做妾,卻沒多少時間享齊人之福。趙無恤戲稱為「司寇動動嘴,邑宰跑斷腿」。隨著無恤地盤的擴張,他卻是累瘦了不少。

    公事家事兩不誤的趙無恤穿上莊重的禮服。笑道:「以後孟談就安心在鄆城統籌罷,我若是有事要與你商量也近些,四處巡視的事情,就交給子我去做。」

    這裡說的子我是闞止,他剛剛被任命為監察吏一職,帶著幾名板著臉的黑衣使者四處挑錯去了。

    張孟談應諾,近來闞止頗受重用,隨著趙無恤與孔子不睦的傳聞,其受親信程度似乎更勝於尚在陶丘的子貢,但張孟談的首席謀主地位卻依舊不可動搖。

    ……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籍田並不難,做法是把銅犁推入土裡,按照禮制,天子推三下,公推五下,卿和諸侯推九下,爵為上大夫的趙無恤則要推十二下才行。畢竟前世在農村時也下田幹過活,所以他做的十分認真,不是隨意的摸一下,而是像一個技藝嫻熟的老農般推犁而走,張孟談在前耦耕,計僑在側撒著種子。

    不知不覺,當週圍的讚歎聲傳來後,無恤一回頭,發現新鮮的泥土已經翻開了好幾十步。

    「對於整個西魯的百萬田畝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春耕便以我而始罷!」

    籍田之後,還要召集鄰近鄉邑的民眾宴飲,稱為「勞酒」,因為不同於肉食者這裝模作樣的姿態,民眾們可是真的要拼盡全力去耕地播種的。

    「我尤記得當年在成鄉,司寇示範代田法的情形,當時吾等真是無知。」計僑才走了幾步便出了些汗,酒酣後笑著說了這番話。

    計僑年過四旬便開始早生華發,和天才般的數學能力不同,他的治邑之才的確很有限,隨著手下可用之人漸漸變多,趙無恤已經讓他退居幕後,做調度府庫,量入為出的老本行了。

    此言一出,魯人們有些茫然,而無論文武,成摶、穆夏等成鄉老人卻有些自得。他們索性和周圍人說起了三年前的往事,魯人屬吏們聽後,稱讚之餘也面面相覷。

    趙無恤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儘管成分不同,政治傾向各異,但趙無恤手下屬吏的來源大致可以分為晉人和魯人兩類,雖然還沒到涇渭分明的程度,但兩邊人抱團的趨勢已經比較明顯了。

    無恤則繼續保持著不偏不倚的態度,畢竟他們各有所長,成鄉老人們忠心耿耿,受趙無恤思想滲透較深,他們的影響卻主要集中的軍中。而魯人以十餘孔門弟子和闞止為首,有的人極具才幹,有的就是西魯本地人,熟識鄉黨,這對從事基層工作天生有利。

    所以趙無恤將兩邊的人擇才而用之。還有意促進他們良性競爭,但若發展成黨同伐異,影響了施政。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施展鐵腕!

    這也是趙鞅為政的風格和做派,所以趙氏的臣下再有才。也得唯主上意願是從。當趙鞅表現出極為明顯的以無恤為世子的傾向時,家臣們幾乎是一致附從的。

    計僑心機不強,沒注意到這種情況,他繼續匯報導:「從成鄉來的幾名桑氏力田用了去歲一整年的時間,證明代田法在西魯是可以適用的,所以今年,大多數地方便可以開始一粟一麥的種植了。去歲曾堅壁清野,又有大軍長駐。所以糧食消耗殆盡,但因為司寇以瓷器、紙從陶丘換取糧食的緣故,所以種子還夠,只是……」

    無恤道:「計先生有難處儘管說。」

    計僑抱怨道:「只是牛的數量和農具可能會不夠,去歲鏖戰半年,牛馬死亡數百,府庫裡所藏的銅錫也統統鑄箭矢和戈矛了,總不能讓民眾舉著木石耒耜來代田吧!」

    戰爭,不僅是戰略戰術的對比,也是財力和資源的較量。正所謂

    「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一旦超過了一般的作戰期限三個月,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

    作為戰勝的一方,趙無恤都面臨著國用不足的情況。那帶著兩萬大軍暴師於外三四個月,還丟了四個邑的衛國,以及喪師於雪原,疫病肆虐於內的齊國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雖然和約尚未簽訂。在孟春來臨時,各方卻不約而同地休戰了。畢竟在傳統的觀念裡。在這個月裡不可以舉兵,舉兵必定遭到天災。所以要「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

    因為春秋列國的社會體制和國家機器無法承擔起數年久戰,必須像季節替換一樣進行間歇性徵伐。只有在內完成了家主*和經濟改革的新興卿族,方能一試!

    趙無恤的勢力雖然進行了許多改進,但距離這一點還遠著呢!

    他思索了一會便有了主意:「牛馬可以由各地邑寺租借一批,不夠的只能以耦耕替代,並且要通報西魯各邑嚴令,從本司寇始,大夫無故不得殺牛祭祀!」

    此言一出,倒是讓主持籍田的公西赤,還有周圍眾人一驚。

    魯國的農業發展層次不齊,一些地方已經有較先進的農耕了,可部分偏僻的野澤、丘陵處卻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各地還有舊時代遺留的習俗,那就是每逢節慶祭祀必殺牛。

    在牛耕尚未出現的殷周,牛純粹是養了來拉車,或者宰殺後食用、祭祀的。所以牛才會位列三牲之首,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一般都要選用牛,三牲皆備稱之為「太牢」,這樣才顯得莊重肅穆。

    正所謂」凡祭,天子以犧牛,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犧牛」是指色純的全牛,「肥牛」即指長得肥壯的牛,「索牛」意思是經過簡單挑選過的牛。祭祀所用的牛,在顏色、體態方面都有嚴格規定,不是隨便拉來一頭牛就可以作獻祭用的。

    本來為了體現等級的不同,只有大夫才能夠宰牛祭祀,可春秋禮樂崩壞之下,商賈、士人、富庶的國人殺牛食肉祭祀者也不在少數,尤其城郭之民因為不事農稼,更是無所謂。就趙無恤所見,每年因此而死的牛,不比一場大戰下來死掉的少。

    現在和殷周之世可不同了,牛耕之法正在中原傳播開來,所以無恤才說宰牛是舊時代的遺留習慣,牛死牛活,不再是天神和饞嘴能不能饗之的問題,而是關係到一家,乃至於一里一邑今年是飢是飽的存亡!

    現在牛耕方興未艾,所以還未引起重視,可等到它傳遍大江南北後的魏晉隋唐,由國家出面的禁令就開始出現了。

    若是能掐斷損耗,再由邑寺出面管理,每年就能多出不少耕牛了,後世的宋朝雖然馬政爛到家,可禁止殺耕牛這條嚴格的律令倒是做得不錯。

    所以無恤也在琢磨:「有些事情你越是禁止,就越有人想去嘗嘗禁果,別說無毒的牛肉,有毒的鴉片也趨之若鶩。嘖,要不要讓子豹造個謠言,說吃牛肉容易得溫病致死,或者我編個故事,就說非諸侯卿士,用牛來祭祀會惹怒伯益和后稷?」

    至於農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18 12: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4章 鑄劍為犁

    跟隨樊須一起來到鄉間的甄氏弟子驚訝地看著新上任的「勸農使」將粗壯的雙手深深扎進厚實的泥土裡,捧起一團黑乎乎的泥土,皺著眉捻了捻土質。這還不算,他居然還貼近臉聞了聞,那上面可還有些新潑灑的糞肥呢!竟一點都不怕髒!?

    他看得目瞪口呆,樊須剛下車時還著儒袍寬袖,現在上身卻只有短打,下身是方便活動的絝,不似官吏儒士,卻像個樸實的魯國農人。

    樊須絲毫不在意這些,他嘆息道:「禹貢說的不錯,兗州的土質黑而不肥,這裡的草是茂盛的,這裡的樹是修長的。這裡的田地在九州裡只能排到第六等,所以賦稅不能過高,魯城的君上和三卿取二半之稅太過了,還是小司寇的十一稅好!」

    直到這會,樊須才發覺嚮導的怪異表情,於是便扔了泥土,黑乎乎的手在身上隨意擦拭,對他裂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勿怪,我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

    樊須是西魯本地人,其祖上雖為士,可到了他這一代,已經貧賤如庶民,還得自己力田。他打小便提著裝著糙米的籃子去田間地頭送飯,他的阿母常年勞作,腰弓著厲害,她常說地裡的泥巴是最養人的,不光能長莊稼,還能治病。年幼的時候,他身上哪兒弄破了,阿母都不由分說,往上面拍一塊黑乎乎的濕泥巴。

    說來也怪,就靠著這些髒乎乎的泥巴。樊須的身子從小硬朗,挺過了多次疫病安然長大。年紀稍長後,他得到同鄉冉求的引薦下。捧著幾串束修進入孔子門下,為他命字為「子遲」。

    樊須一如其字。在學習禮樂詩書上十分遲鈍,比顏回等天才弟子大為不如,而天然呆的提問者也被子路師兄佔了。所以他默默無聞,不怎麼討夫子喜歡,他對禮樂的興趣也不大,唯獨因為少時經歷而對農稼懷有一種好感。

    因為對夫子的崇拜,他以為老師無所不知,所以才會笨笨地請學稼。

    孔子希望弟子們問仁。問知,問禮,問德,問何為士,何為君子,如何治家治邦……卻從未想到,竟然有個呆呆的弟子來問怎麼種莊稼,這種低劣的問題讓他如何回答?於是他敷衍地道:「吾不如老農。」

    笨笨的樊須還沒發覺夫子的不快,又請學為圃。孔子更不耐煩了,一揮手道:「吾不如老圃。」

    樊須尷尬地趨步退出後。孔子對還在裡面的愛徒顏回和子貢說道:「小人哉,樊須也!在上位者只要重視禮,則民莫敢不敬;在上位者只要重視義。則民莫敢不服;在上位的者只要重視信,則民莫敢不用情。若能做到這樣,四面八方的民眾就會襁負其子而至矣,哪裡用得著自己去種莊稼?」

    子貢出來後,婉轉地將這件事告知了樊須,讓他稍微注意些,但樊須卻只是撓了撓頭:「多謝師兄,我知之,但看著那光禿禿的地。我總忍不住想種些東西。」

    從此之後,在孔子講學時。樊須越發拘謹起來,禮樂仁義知都不敢問了。他也不敢和大白天公然晝寢的宰予一樣。只敢在放課後像一隻久關樊籠的麻雀般飛出去,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裡閭田畝間,這是他的故鄉,他熟悉的土地。

    很快,孔門弟子間就傳出了一個大新聞,子遲將夫子反諷的氣話當真,還真去請教老農老圃,學耕地種菜去了!

    此事千真萬確,喝醉酒後抱著瑟在中都四處溜躂的曾點親眼看見,樊須在老農指點下,扶著犁,將一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子貢再次過來質問時,樊須還是笨笨地撓了撓頭,咧嘴笑道:」師兄,其實看著這片地被開耕播種,長出粟稻葵菜來,我就覺得自己學到了夫子所說的禮。「

    「這是什麼禮?」

    樊須躬身而拜:「像后稷那樣,為農稷之官,親自帶著農人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萬民衣食,這就是我認為的禮了。」

    沒錯,這就是樊須喜歡的禮樂,非居周公孔子那般居廟堂之高,非老子一樣避江湖之遠,而是紮根於鄉土裡閭間。

    樊須覺得,和那些老農老圃相處比和高冠朝服的士大夫麼相處輕鬆多了:他們穿得十分簡陋,臉上的皺紋裡積滿了陽光和泥土,向他微笑時,還能看到空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樊須不需要鞠禮,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節,只需以同樣的方式回笑。

    農人們也時常因為勞役,疫病,災荒,親友死葬而悲傷。但很快,他們就會舉起和裡閭涂道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就像彈去身上的一根稻草,然後繼續扛著簡陋的農具走進土地,臉朝黃土,背朝天。

    樊須覺得,農稼,唯農稼,這才是上到神農之世,下到千百年後恆古不變的生活方式,這才是一切禮樂的基礎!

    ……

    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自此以後,不學真正的禮樂,卻想去動手勞力的樊須越發被孔子視為小人哉,僅僅因為他樸實而善於作戰,這才作為冉求的副手,在中都當了一個小小的伍長。

    在中都更換邑宰後,一眾孔門弟子大多跟隨孔子去魯城,加塞進宗伯屬了,只有少數人留下。不受待見,也不願離開鄉間的樊須自然是其中之一。

    或許是冉求的請求,或許是同為「差生」的緣故,宰予對樊須的軍事才幹倒是十分欣賞,舉薦他為邑司馬。沒了夫子和一眾天才師兄的壓力後,樊須也做得有模有樣,在趙無恤的默許下,他效仿冉求的練兵之法,以平日相識的農人子弟練成山寨版鴛鴦陣。過境之賊,乃至於來窺探的齊兵統統被擊潰。

    戰後論功行賞,中都這邊的邑宰和司馬也去拜見趙無恤。已經許久沒和卿士大夫往來的樊須有些緊張。近來坊間流傳著趙小司寇和夫子起了齷齪的傳聞,之前夫子經過中都時。已經對他和宰予的為政十分不滿了,就這麼公然來拜見趙無恤,真的好麼?

    不過趙無恤的禮賢下士和親民姿態與魯城的三桓大不一樣,這倒是讓樊遲大生好感。只不過對於趙孔分歧的事情,無論是子有,還是子華都保持了沉默。

    最後,無恤的一句話打消了樊須的遲疑。

    「學稼學圃?這有什麼?神農,后稷不都是這樣的麼。我祖伯益也親自養馬,所謂的勞心者與勞力者,不過是分工不同罷了。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是為禮樂!若一定要分出個高低,農稼才是禮樂之本。」

    樊須激動不已,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是為禮樂!說得多好啊!不愧是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趙氏君子,他能低頭看到寬厚載物的土地。也是昂首傲視高高在上的昊天!

    無恤又道:「我聽子有和子貢說子遲對農事頗有心得,可願意做我的勸農使?農忙時就負責巡視各邑,推廣代田法和牛耕之術。農閒時就和老農老圃們總結技藝。我一直想讓人寫一本農書,卻找不到既識文斷字,又熟悉農事者,想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

    樊須愣住了,夫子和其他師兄弟就不說了,哪怕是宰予,也只是借重他的領兵之能,對他親事農稼一向持反對態度。趙無恤竟是第一個表示支持,並且願意讓他在農稼之事上做些事情的人!

    功利的宰予在朝樊須眨眼。暗示他拒絕,趙無恤手下的「勸農使」職位雖然和邑司馬相當。但權力卻小了許多。他自以為已經窺見了趙無恤的志向,先竊取西魯,再和欒盈一樣擁兵歸國。以後在無恤麾下戰事一定少不了,樊遲若能為旅帥、司馬,一定能壯大孔門一系在無恤勢力裡的力量。

    至於勸農使,這奔波勞碌,卻沒什麼好處的職位,還未引起宰予的重視。

    可趙無恤的下一句話,卻讓樊遲丟掉了一切遲疑,俯首而拜了。

    「子遲勉之,不要忘記自己的初衷,或許有朝一日,你會成為』農家『之祖呢!」

    「我?農家?之祖!?」

    樊須驚呆了,受趙無恤言行的影響,現在已經有人將古時候的太公望,還有現在的司馬穰苴,孫武子稱之為兵家,更有人將孔門稱之為儒家,而醫扁鵲的「靈鵲」則為醫家。

    自己這個孔門的小人哉,在趙氏君子眼中,居然有開宗立派的資格?

    他隨即放棄了一切,無視了宰予的瞪眼,甚至不再關心孔子和師兄弟們的看法,他成了趙無恤的勸農令,在孟春正月時回到了他最心愛和熟悉的土地上,和老農老圃們談笑風生。

    「在正月裡,天氣會往下降,地氣則往上升,天地之氣和合混同,於是草木開始萌芽生長……」

    趙小司寇下令佈置春耕之事,而樊須則受命行走西魯各邑,審察和修整田間的阡陌和水渠,增修龍骨水車。他認真地考察丘陵、坡地各種地形所適宜種植的穀物,代田法如何因地施展,牛耕和犁、鋤怎麼運用,將這些教導給農人,讓他們沒有疑惑。在孟春之月將田事整飭妥當,才能有秋日的豐收。

    趙無恤頒布的禁殺牛祭祀的法令,在他的解釋下有理有據,說服性極強。」尚書有言,至治馨香,感於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二三子不要怕神主不高興,只要將牛套上犁,將田畝的土都翻過來,等幾個月後長滿綠油油的粟苗,入秋後變成黃燦燦的糧食,蒸騰給鬼神,他們會更加歡喜!不是因為血食而歡喜,而是汝等勤勉農作的德行!」

    樊須畢竟在孔門裡耳渲目染,要是連一群裡中氏族都忽悠不了豈不是白混了,這是對裡中的士和中家說的,對貧賤之家,他則說道:」邑寺將為每個裡閭提供耕牛,以什伍為單位輪流使用,曾參戰為卒的人家優先!「

    「奈何農具還是不夠啊!」有里長如此抱怨。

    樊須笑道:「至於農具……司寇說了,去歲齊人在西魯拋下了數千屍體,俘虜也有五千,殘戈斷戟則數不勝數,這些東西部分被農人拾走,可大部分卻入了府庫,於是司寇決定將其回爐重新熔化,鑄造為新制式的鋤、鏟、犁!也是按照什伍分發,還是曾參展為卒的人家優先!」

    勸農使和其手下的農吏每到一處,就會將此事宣佈下去,同時在亭舍裡社中將耕牛,種子,農具分發。毫無例外,無論是在郿邑,還是廩丘,甄,鄆城,亦或是濮南衛地,都引發了陣陣歡呼!

    老農和老圃們都是一個個國野家族的領頭者,他們認定,一個重視農事的領主,一定是個好的領主!

    千百年以後,農民的思維依然如此直接簡單。

    「賢載司寇!鑄劍為犁!」

    ……

    趙無恤就在這一陣陣的歡呼中悄然北上,來到了新領地郿邑與須句交界處的一座不起眼丘陵下。

    這裡叫桃丘,是他能控制的最大一座鐵礦山!

    「用殘缺兵器回爐造青銅農具顯然是不夠的,在邢敖有吳國鍛劍匠消息前,在立秋冬小麥種下前,先想辦法造幾千把能用的鐵鋤頭出來,這才是種田流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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