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6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5章 舟師

    孟夏烈日炎炎,蟬聲稀稀疏疏在林間嗡鳴,被任命為鐵官的曹邴氏昂首挺胸站在桃丘的山崖上,朝下面的大河肆意放尿。

    從這裡往下眺望,濟水河清澈無比,如同一條玉帶般在東方大地緩緩流淌,每隔上一天,都會有滿載石涅(煤炭)的大舫船從鄆城順流而下,為鐵工坊送來燃料。

    煉鐵這行當熟能生巧,加上趙無恤一些模棱兩可的建議,還有從晉國要來的幾個冶鐵匠人為助力,鐵工坊的產量在日漸提高,已經突破了原先的六十斤,開始朝日產百斤發動衝刺!

    現在要解決的是質量的問題,雜質如何一樣一樣清除,練出的鐵如何才能變成趙無恤描述過的「鋼」,除了要求不高的農具外,能否做出鋒利耐用的鐵質武器來?

    總之,曹邴氏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他因為表現優異,已經被加了俸祿,提升為士,一同被賞賜的還有幾個提出過妥善意見,增加了產量的鐵工。

    他完事之後束起帛帶正欲往回走,卻聽到山下的河面上傳來了陣陣聲響。

    那是木槳破開水花前進的嘩啦嘩啦,還有若隱若現的鼓點,以及呼和的號子聲,是船隊,光聽聲音,船隻數量還不少。

    「這回從鄆城來的船舶真多。」曹邴氏奇怪地踮起腳眺望,卻未見上游飄來片板,他這才意識到,聲音來自於背後。

    「好久沒見齊國來船了,今日真是咄咄怪事。」

    走到崖邊朝東北方向望去,曹邴氏差點沒被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是兩列長長的船隊。足足有四五十艘之多,它們不是運輸貨物的舫舟,而是高大的戰艦!正氣勢洶洶地撲面而來!

    與此同時。尖銳的鳴金響徹鐵工坊,留守的一旅兵卒立刻尋找武器。開始列隊集結……

    曹邴氏從未見過這麼可怕的水上巨船,他喃喃自語道:「我早就跟趙小司寇說過,不該在邊境建立鐵工坊,這下可完了,河道,大野澤,鄆城碼頭也統統完了!」

    ……

    「桃丘已過,果然驚起了一山的猴子。」

    舟師將領煩且站在領頭的大翼之上。對方才桃丘趙兵的驚懼舉動狂笑不止。

    齊國從太公時代起便有了舟師,到桓公時發展甄於成熟,無數商船隨時可以轉變為戰船,在征服東萊的戰爭中有過些許近海的船戰,由此積累了足夠的經驗。

    現如今齊國一共有三支舟師,最大的是濱海的少海舟師,足足有百艘之多,號稱能浮於海上六個月。齊侯喜歡遊玩少海,常親帥這只舟師尋找三仙山,他們控制著從無棣到莒國琅琊的沿海。其次是大河上的陳氏舟師。數量五六十,此番反擊河盜劫掠立下了大功,只出動一半船隻就將河盜殺得片甲不留。黑色的骷髏旗再也不敢大搖大擺地出現。

    也正因為這場勝利,讓齊侯內心膨脹,覺得可以用濟水、淄水上停泊的臨淄舟師做同樣的事情:濟水淄水間有乾時河,雨季可以通行船舶,旱時干涸,是一條天然的運河。

    這個建議讓舟師的將領們憂心忡忡,自古逆水而上作戰的戰例並不多,但因得到陳氏的極力支持,齊侯心意已決。所以他們不得不從。

    濟水被稱為四瀆之一,瀆。意為有獨立源頭,能奔流入海的大河。寬有一里多,所以能容許兩列戰船進入並從容調頭,三十多條船在東北風的推動下離開臨淄,逆流而上。

    煩且雖然是主張出兵的人之一,但他心裡也明白,這次出兵的威懾意義大於作戰意義。

    並不是畏懼對手,他對船隻、木槳和海岸、河道的瞭解在齊國上下出類拔萃,也曾在潮濕的甲板上與海島的夷人海盜刀刃見紅、浴血搏殺。

    而是因為條件所限。

    他們在進入西魯前,每天都要靠岸休息,不是不能長時間航行,而是因為船隻擁擠不堪,沒有太多儲存空間,一艘行動的戰船為了快速機動,一般只攜帶一到三日的食物。但過了須句後,沿途近百里水道沒有己方能停泊靠岸的安全地點,這是很危險的事情。

    所以不能久留,制定的計畫是在東北風颳起的這幾天航行到大野澤,沿途攻擊一切趙氏船隻,抵達鄆城外的水面後封鎖碼頭數日,示威一番後再返回。

    如此,齊侯在這幾個月的貨殖戰爭裡被激怒的虛榮心才能得到滿足。

    「下槳!」在須句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下錨休息一夜後,須且叫道。

    對這艘大翼,煩且幾乎跟自己的床榻一般熟悉。她分上下兩層,能載百人,下層有六十支槳,上層甲板站滿手持弓箭和長矛的兵卒,巨大的體型不僅令人望而生畏,而且十分敏捷迅速。

    「成列!」大翼的六十片槳葉同時入水,槳官大喊著號子。而鼓點猶如碩大而和緩的心跳,每敲一下,槳動一分,六十人一體,整齊劃一。

    在這艘大翼的身後,兩艘中翼,六艘小翼也同時展開各自的木翅膀,七艦速度儘量保持一致,葉刃攪拌濟水,艨艟、輕舟、扁舟、舫舟緊隨其後。

    戰列之外,他能夠遠眺聳立於河畔的各小邑聚,農田沿著大河延伸,一眼望不到頭。夯土的哨塔貼近碧藍的天空,這是趙無恤設置的沿河烽燧,如今發現船隊後,燃起了細長的黑煙。看到黑煙,乃至於無可抵擋的齊人船隊後,岸上的農人、士卒頓時騷動得像炸了窩的螞蟻似的。

    齊國舟師的目的由此便達到了,被掐斷午道、大河航道的憋屈一掃而光。

    煩且得意洋洋地說道:「趙無恤太過猖狂了,以為阻斷道路、河流的事情就他能做得出來?今日吾等便將這卑劣手段統統還給他!叫他知道誰才是河海上的霸主!」

    ……

    待到船隊過了兵卒見船隻則趨風而逃的范邑,開始進入鄆城地界後,沿河開始出現反擊。有軍吏組織弓手、弩手放箭,卻絲毫威脅不到河中心的船隻。統統落到了水裡,再度引發了齊國水手們的一陣轟然大笑。

    煩且對手下們肯定地說道:「雖然趙氏武卒戰力不差,但只要吾等在河上。他們便奈何吾等不得!」

    有個船上的軍吏問道:「趙氏子為何不派舟師來阻擋?就任由吾等前行?」

    煩且輕蔑地說道:「中原諸侯除了齊國外,就沒有能在水上作戰的。更無舟師,趙氏子手下只有盜跖及一些打漁和擺渡用的小船,哪敢前來抵抗。」

    大野澤那些盜寇,他是不放在眼裡的,當年盜跖再強,也不敢順流而下到齊境沿河劫掠,正是因為公室舟師的存在。

    由於戰船總數和大小遠超趙無恤,煩且認為小心謹慎或精巧謀劃都不必要。他直接將艦隊編成兩戰列。各由十五六艘戰船組成。大翼和中翼、小翼負責掃清河道,摧毀趙無恤的那些小小漁船。稍小的船隻護衛兩側,搶掠舫舟,就像河盜在大河上干的一樣,無論是不是齊國人的,這可是賺取外快的好機會……

    煩且板著臉宣佈:「向趙氏交稅過關者,皆為齊國仇讎!」

    此舉讓齊國商賈們叫苦不已。

    然後,他們遇到了第一支有組織抵抗的對手,十多艘狹長的划槳船,如同一條條水上蜈蚣。上面是叫囂不已的趙氏水兵,其實就是從前的湖泊盜寇們。

    在站於大翼上的煩且看來,這些船都是孩童在小水溝裡玩耍用的小木舟而已。

    他聽見齊國水兵們在甲板上歡呼。彼此鼓勵,連槳倉裡的也厲聲叫了起來,興奮不已。自臨淄出發以來,他們大多數時間一直悶在艙內,無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戰鬥,並且自信滿懷,堅信勝利。

    齊國舟師。無敵於諸夏!

    這氣氛感染了煩且,他舉起了短劍。指著前面的阻擋者大聲喊道:「摧毀它們,前面就是大野澤了!」

    ……

    隆隆的戰鼓穿越河面。嘯叫嘶啞深沉,猶如雷鳴。

    方才的戰鬥結束的很快,不,也許不能稱之為戰鬥,因為齊國一方還未怎麼發力,敵人便開始潰敗了。

    煩且所在的大翼一馬當先,徑直撞翻了前方狹長而嬌小的輕舟,木板破碎髮出撕裂的巨響,敵人的陣型完全散了。

    頃刻之後,一聲又一聲巨大的碰撞迴蕩在水面上,在船木分解的刺耳尖嘯中,艨艟將一艘長船迎面劈成兩半。機靈的敵人開始逃跑,遲鈍的船則被夾在兩艘小翼中間動彈不得,船員正與跳上去的齊人做殊死搏鬥。

    它們不斷退卻,而齊人舟師不斷追擊,漸漸進入了較狹窄的河道,自己的隊形也已經散亂了。

    又一次撞擊,煩且指揮大翼逮到了敵方唯一一艘能被他看在眼中的小翼,其左舷的槳如脆弱的筷子般被掠過的大翼全數撞斷。「放箭,」煩且命令道,弓手們立刻掀起一陣致命的箭雨,他看見那艘小翼的人陸續倒下,大多數人早已跳水逃走,它成了齊師的俘虜。

    「到下層去看看,將划槳的人盡數殺死。」奪船是最讓人興奮的時刻,煩且有權處理自己的戰利品。

    「又有船來了!」就在這時,又有船員高喊了起來。

    他抬起頭,卻瞧見河面上殘餘的幾艘長船逆流而逃,一群小船則逆著風順流而下:其中有渡船、划艇、木筏、小舫船和船身腐爛得幾乎無法漂浮的小翼。

    煩且露出了輕蔑的冷笑,種類雜七雜八,場面混亂不堪,真是絕望的掙扎,憑這一堆浮木怎可扭轉戰局?只能擋道罷了,顯而易見,趙無恤已經無計可施,齊國舟師抵達鄆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開始讓人擊鼓,準備重演剛才的摧枯拉朽,然後一路衝進大野澤,將那兒剛平靜下來半年的局面攪成一鍋粥。

    然而當命令剛剛下達,後方的船隻越過大翼超前劃行時,下到那艘被俘小翼船艙的人上來回報,煩且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

    「滿滿的一船石涅,還有稻草?」

    石涅易燃,可以作為燃料,可為何會在一艘與他們作戰的小翼上?

    情況不對,他這才注意到,他們已經抵達了較為狹窄的河道,左右不過一里半,岸上的草叢灌木間,已經有不少潛伏已久的兵卒站了起來,手持長矛和弓弩,冷冷看著漂浮的巨木們。

    待到逃竄的長船以方才沒有的靈巧穿過那些小船組成的線列後,一個身高九尺的大漢從船艙裡站了出來。他露出了一絲冷笑,手持弓箭,在旁人的協助下引火燃矢,開弓如流星趕月,無一不中,點燃了一條又一條緩緩運行的小船,噼噼啪啪,火焰在風中急速燃燒蔓延。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多時,一個由赤色烈焰和黑色濃煙編織成的天羅地網順流而下,朝齊國舟師撲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6章 疾風烈火

    齊國靠近海濱,因常年目睹浩瀚無邊的海洋,詭異多變的蜃樓,所以神仙之說氾濫。

    舟師統帥煩且在近海航行時,就聽說過這樣的傳說:

    海的那邊,遙遠的東方有一株扶桑巨木,扶桑樹下還有太陽升起的湯谷,那裡的長人身高千丈,逐日的夸父由此而出。若是人死之後,魂魄沒有回歸蒿裡,而是誤入東方,那兒有十個太陽輪番照射,金屬和石頭熔化變形,連空氣都會被點燃,魂兒一去必定消解無存。

    所以齊國巫師招魂時一定會高呼:魂兮歸來,東方不能夠寄居停頓!

    如果先秦人的鬼神觀裡有地獄這東西,那十日所在的湯谷,也可以視為四方「地獄」之一了。

    而現如今,煩且感覺自己周圍也和湯谷差不多,火,目光所及全都是火!

    當遭遇敵人船陣後,那些上去爭功的齊船是最先遭殃的,在下游的它們本來興沖沖地想衝開這些小舟,然而卻眼睜睜地看著木筏、扁舟和漁船被點燃,載著致命的火焰,順著濟水河朝他們襲來。

    船是木材造的,繩索遍佈,還塗了防水的漆,這三樣東西最怕明火。齊船們頓時大驚,艨艟和小翼的兩行槳葉起起落落,像蜈蚣的腳一般瘋狂擺動,奮力扭轉方向,但無濟於事。這些水蜈蚣無路可逃。

    這時候東北風已經很微弱了,試圖調轉航行方向的船隻反倒被上游漂下的數十條火船追上,然後砰地一聲碰到了一起,帶著火焰的唇輕輕吻了上去。

    只是一個觸碰。那些火船上燃燒的稻草、漆油點燃了船身和索具,火勢逐漸蔓延,爬過繩子,登上甲板,在各類木材上劇烈燃燒。

    烈火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吞噬了齊人的船隻。被火焰纏身的人紛紛跳進水中,發出非人的慘嚎。

    煩且目睹了這一切,他心裡砰砰直跳。

    上當了,他們的長驅直入,還有方才那些船隻的不堪一擊,這都是趙無恤的詭計,是為了將它們引入充滿死亡和火焰的陷阱。他立刻鳴金下達新指令,讓船隊掉頭,改為向後劃行,和它並列的那些齊船也在撤離。希望不要沾上火苗。

    這是濟水比較狹窄的河道,它們在慌亂之中發生了碰撞,幾艘船的船槳和繩索攪在一起,根本分不開。其中,就包括那艘滿載石涅和稻草的小翼!

    煩且急忙讓人去斬斷繩索,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一抹紅光閃過眼簾,火箭矢從船側飛來,落到左舷方向。剎時,一窩火焰噝噝叫著在滿載燃料的小翼船尾升起。翻騰,燃燒。

    是一些站在簡陋木筏上的盜寇,他們乘著齊人慌亂時紛紛下河,劃行過來發動襲擊。然後直接棄船而逃,跳入水中躲避。

    煩且知道他們在躲避什麼,塞滿石涅和稻草的小翼被**的火焰所吞沒,然後觸發了一場爆炸,轟隆隆!爆炸牽連到了煩且的乘舟,甚至波及到了身邊的兩三條艨艟。巨大的衝擊和火焰在河面上翻騰。濃煙滾滾,腳下的甲板消失不見,煩且被氣浪掀飛出船,撲通一聲落到了濟水裡。

    好在煩且水性極佳,等他再度浮到河面上時,那艘小翼是徹底毀了,石涅的爆炸連續不斷,船隻的碎末紛飛於空氣之中。作為旗艦的大翼被它糾纏著,完全被火焰包圍,整條濟水河似乎從河床開始沸騰,到處是燃燒的木板,落水的士兵,火船依然在順流而下,燒得木頭滋滋作響。

    他吐出積水,深吸口氣,抓住最近的木板,緊抱不放,但在試圖游向一個蘆葦蕩匿藏的時候,卻被帶鉤的矛掛住甲衣拖了上去,被趙兵生擒活捉!

    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盜寇哈哈大笑:「乃公可是水上逃命的能手,就知道會有水性好的往這邊來藏匿,在這等好久了,還真讓乃公逮住一條大魚!」

    ……

    趙無恤扶著劍站在河邊的烽燧台上一動不動,濟水河上烈焰熊熊,齊人那貿然逆流而上的船隊半數起火,這趟火攻使神氣的齊國舟師化為葬禮的柴堆,空中滿是煙塵、箭矢和尖叫聲。

    之所以在河道上決勝負,是因為趙無恤無法承受敵人觀兵鄆城耀武揚威,引發邑民驚恐的代價。而且水戰不比陸戰,器具的優劣很大程度上決定勝負。大野澤的船多為單層的小舟,天生就有劣勢,真的能和中原水上無敵的齊人鬥一鬥麼?時間不等人,趙無恤設想的那些水上利器可來不及製作和操練。

    所以趙無恤在盜跖的建議下,選擇了借助外力:簡單而粗暴的火焰,設計誘敵到達狹窄的河道再以火攻之。

    火焰掀起的熱風抽打到裸露的臉上,齊船或燒燬,或沉沒,或擱淺被俘。參與這場戰事的群盜和兵卒都在歡呼,他們在盡情捕捉游上岸的齊人,大膽的群盜則乘著木筏,在危險的燃燒河面上尋找獵物。

    眼看勝局已定,趙無恤側過頭問身邊的人:「徐承,你覺得此戰如何?」

    徐承是個年近四旬的高瘦中年,是前幾日剛剛從徐地抵達鄆城的吳國造船人,此人一臉的陰沉,隨時都像別人欠他錢似的。

    不錯,吳國人的確是欠他一個邦國。此人據說是徐國公室子弟,也是徐國舟師的一個船主,但在十多年前吳國滅徐之戰中慘敗被俘,徐城也被伍子胥以水攻拿下,徐君及其夫人剪髮投降,徐國滅亡。徐承也成了吳國舟師裡管理船隻的小吏,這次趙無恤向屈無忌索要造船人,屈無忌就把他扔來了。

    邢敖對趙無恤交待的事情很上心,特地將徐承的履歷寫信告知,所以無恤才知道的那麼清楚。徐承並非無才,他又會水戰,又能造船,只是在吳國人扎堆的舟師裡備受排擠,趙無恤算是撿到寶了,待之如上賓。

    所以他今天帶著徐承來觀戰,卻是懷了考校的心思。

    徐承說道:「齊人擅長近海作戰,或者在寬廣的湖面、大河上作戰,卻不利於狹窄水道裡的舟戰,大野澤的群盜則反之。所以齊國舟師一旦進入窄河,優勢便會逆轉,齊人以其之短攻人之長,真是蠢透了。河流之上,船再多再好都無用武之地,一次頂多擺開二十艘,惟恐槳葉交割,互相牴觸,故此番司寇利用河道流水火攻,避無可避,便將其一舉擊敗。」

    趙無恤頷首,徐承還是有幾把刷子的,方才都說到點子上了。杵臼啊杵臼,你聽見這番話了沒,你聽到齊國舟師的燃燒和兵卒的慘叫沒?這不僅出自我的計謀,更是由於你的愚蠢,或者,還要加上陳氏的陰謀詭計。

    戰鬥接近尾聲,此役有一半的齊船毀掉了,但是,還是有部分船隻得以逃脫。水流難以捉摸,火船不如盜跖計畫的那麼散佈均勻。但此番公室舟師依然損失慘重,大概陳氏也會為此而高興吧?

    無恤又問道:「若你為齊國舟師統帥,會怎麼打這場仗。」

    徐承道:「倘若我是舟師的統帥,決不會如此行動。首先,我會挑選數艘快船深入河道,仔細審察,刺探虛實,而非輕率地猛撲而進。如此一來,司寇的火攻之計便不頂用了,待抵達湖泊,齊國船隻便如龍入海,能夠施展所長,柳下跖縱橫大野澤近十年,卻自稱在湖泊上比河道里勝率更低,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吳國呢?吳國舟師比起齊國舟師來如何?」

    沉痛,趙無恤沒有看錯,說到吳國舟師的那一刻,徐承臉上閃過一絲沉痛,但隨即又轉變為陰鬱。

    「吳國舟師,天下無雙,南方河道縱橫,有寬廣十餘里的大江震澤,也有僅僅數丈的小河,吳國舟師都是如履平地,划船對於他們來說,跟北人乘車走路一樣尋常。在江河湖泊上,無論是齊國還是楚國舟師,都無法與吳人抗衡,也唯有越國能夠一戰。」

    這是徐承多年前的親身經歷,吳國有王室大舟「艅艎」,三翼近百,其餘靈活的輕船小舟更是數以千計,無論是水戰還是運兵,都極為嫻熟。

    「但如果在大海中相遇,齊國人便能利用船大眾廣,以及對海浪的熟悉從兩翼合圍,將吳國舟師擠向中央,全部消滅。所以海戰齊人無敵,河湖作戰吳越為雙雄,至於小司寇手下這支湖盜組成的水軍……恕我直言,劫掠幾艘商賈舫船尚可,但要是想與齊、楚、吳、越的舟師堂堂正正作戰的話,基本是有敗無勝的……」

    「看一個人,要聽其言而觀其行,光說不做算什麼本事?」

    就在徐承點評列國舟師的時候,柳下跖也登上烽燧前來匯報戰果,恰恰聽到了這句話,立刻視為徐承對他的詆毀,烽燧上的氣氛頓時變得和河面上的烈焰濃煙般凝重。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7章 兩敗俱傷

    徐承一直陰著臉,在吳國舟師裡就因為這副臭脾氣,才被踢到西魯來的,面對柳下跖的反問,他冷冷地回應道:「小人說的是事實,大河上的那場敗仗,君莫非是忘了?」

    他是徐國舟師出身,又在吳國水軍呆了十年,平日裡沒少圍剿淮河上的毛賊,所以對盜跖這種野路子很是看不起。

    驕傲無比的盜跖頓時被徐承這態度惹怒了,幾乎就到了動手的程度,但趙無恤卻伸手阻止了兩人。

    「放肆!」

    柳下跖一驚,停下了動作,而差點被揪住衣襟的徐承也陰著臉請罪:他原本是屈氏之臣,現在被轉手給了趙無恤,已經算是無恤家臣了,生死都是一句話的事。

    「汝二人今後還要共事,怎能在此吵鬧不休?子石今日大勝齊人,立下大功,齊國舟師不可戰勝之名從今日起便沒人再敢提了。但徐承說的也沒錯,不是每次水戰都能遇到這種極佳的地利,善戰者要充分使用奇正。」

    兩邊都捧了一下後,他又將兩人的手放到了一起:「此次火攻奇則有餘,正則不足,日後若是想與齊人舟師抗衡,吾等還是要多造出些好船,修習水上戰陣才行。前者我要交付給徐承,後者則是子石你的職責,汝二人一為舟師統帥,一為造舟之吏,日後要精誠合作才是!今日就當是不打不相識了!」

    主君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盜跖和徐承兩人雖然心裡不願意,卻只得從之。其實,他們之間有些不和睦,趙無恤在阻止鬧大的同時,卻也樂見其成。

    為人主君者。貴在制衡,尤其是軍隊裡,決不能讓任何一人獨大。所以他在武卒裡一直採用步卒、騎兵均衡發展,還不時吸收不同來路的人才任用。但在很有必要建立的舟師裡。先前除了柳下跖外竟無人能夠倚重。

    趙無恤對柳下跖的態度有些矛盾,一方面知道這是個人才,是王霸之業的上佳助力,但對他也有所忌憚,畢竟是個桀驁不馴的大盜。他不止一次夢見,盜跖在齊人舟師兵臨鄆城時突然帶著所有船舶再次去做盜寇,遨遊四海去了……

    所以要是能在舟師系統裡安排一個既非外行,又能與柳下跖相匹的人。那就再適合不過了!

    眼下看來,徐承倒是個不錯的人選,雖然他是吳國人派來的贈品,趙無恤不能不多留點心眼,不過在邢敖的信裡,這個徐國的亡國之餘對吳國人似乎是有些意見的。

    所以趙無恤再度試探道:「現在西魯睏乏,不能建造足夠的船隻,只能先設計,現有船隻維持對濟水、濮水和大野澤水域的控制是足夠了。等到五年十年後,定能打造一支能與齊、吳、楚、越匹敵的舟師。到時候或許能在大海裡與齊人爭雄,亦或是在淮上和吳人競逐……」

    柳下跖對橫舟出海興趣很濃,而心裡隱隱還有復國之念的徐承則是被後一句話吸引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琢磨著趙無恤此話的含義,但無恤卻不點明,在他心裡埋下一顆種子後便讓他們去清點俘獲的船隻和齊人。

    河面上的戰鬥已經完全結束,數艘齊船被燒燬沉沒,其餘六七艘則靠岸後被俘虜,裡面的船員在長矛和弩箭的逼迫下盡數投降,受損不大的修繕一番便能成為西魯舟師的一員。

    但還是有近半的齊船逃走了,趙無恤也不無遺憾,若是桃丘運來的鐵足夠多。冶煉鑄造技術足夠好,那便能打造長達一里的大鐵鏈子。給齊國舟師來個鐵索攔江,讓他們一艘都逃不回去!

    戰後一盤點。令人驚喜的是,此次齊國舟師的統帥煩且也在被俘之列。

    趙無恤立刻下令此人要好生看管,齊國的船舶和航海技術,說不定能從他嘴裡套出來不少,等掏空了以後,又能換取一大筆贖金。戰爭結束後的這小半年來又是買鹽,又是開礦煉鐵,又是建立醫院,又是設癢序之校,都是要花費錢帛的……要不是戰爭中被俘齊國士大夫的贖金一直在暗中渠道里源源不斷地送來,他的府庫早就空了。

    他還讓人挑出幾名無關緊要的齊人軍吏,讓他們帶著自己的信件回齊國,向齊侯通報此消息,並傳達他,魯國小司寇的哀悼和建議。

    那就是,和解。

    ……

    「和解?這是為何!」果然,趙無恤的這個秘密決意引發了幾位近臣的極大疑惑。

    對於覺得打勝了仗為何還要示弱想不通的軍吏,他解釋道:「齊國公室舟師雖敗,但國力未損。雖然目前西魯看似佔盡了優勢,但幾個月則好,若是長期和齊國在經濟上對峙下去,吾等恐怕討不到好處。」

    此時此刻,貨殖戰爭已經到了一個膠著的狀態。

    晉國與齊、鄭、衛仍然沒簽署和平的盟約,趙無恤進行反制裁掠奪無可厚非。晉魯曹的商賈們沒什麼想法,還覺得此舉還能減少了自己的競爭對手,每次群盜在棘津售賣不好運走的戰利品時,晉商都趨之若鶩。

    至於損失慘重的齊國商賈……這時代商賈哪有什麼話語權,多半是食於官府,隸屬於卿大夫的。直到商業更加重要,大商賈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戰國,秦國也是說扼殺商賈就扼殺,橫掃六國時卻只見商賈趨風投靠,卻再未出現弦高那樣的愛國者抱怨半句。

    脆弱的獨立商人,在強大的國家武器下不堪一擊。

    所以趙無恤不關心商賈們高興不高興,他關心的是曹伯,還有三桓的態度。

    計僑保守地估計,要是一直繼續經濟戰狀態,齊國繼續封鎖鹽,乃至於其餘資源。那西魯自給自足,同時仰食於外,或許還能多撐幾年。但神經脆弱的曹伯和三桓,趙無恤可保不準他們什麼時候繳械投降,這些腐朽的老式貴族。總是具有很強的妥協性,這一點上,還不如孔丘及其弟子有骨氣。

    到那個時候。他的處境就要陷入被動了。

    所以不如藉著這次再度勝利,表一個願意和解的姿態。然後將皮球踢給齊國,到時候齊侯拒絕,罪名可就怪不到趙無恤頭上了。

    肆意報復或許能得一時痛快,但徹底斷絕交易又不行。你固然懲罰了對方,於己卻亦屬自殺性行為。

    套用論持久戰的理論,齊國人多地廣,資源豐富;而西魯地狹人稀,資源匱乏。而且還處於一個四戰之地上,要面對國內外各種勢力的覬覦……在武器和科技沒有代差的情況下,趙無恤沒有必勝的把握,光是經濟上也不行,他雖然有鬼點子極多的子貢,卻沒法變出鹽山銅海來。

    所謂制裁,是一把雙刃劍,常導致兩敗俱傷。雙方常年對峙,經濟凋敝,民困糧乏。上上下下都有怨言,萬一激發內部好容易整合平息的矛盾,也夠趙無恤喝一壺的。

    所以賭賭氣可以。不能玩大了,這時候總得有一方先提出恢復通商。誰先提出請求,誰批准同意,又有講究。

    趙無恤決定乘著勝利,反過來放低姿態,給齊侯放一個煙霧彈。

    因為據他剛剛得到的消息,趙氏本家因為遷主邑到晉陽一事,刺激到了夏屋山以北的戎狄,現在正陷入與代戎、無終的戰爭中。無法抽身。所以至少秋收前,西魯得靠自己撐過去。

    趙無恤不想和齊國死磕。他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給齊國放一劑*湯。省得齊侯氣急敗壞舉國來攻,若沒有趙鞅幫襯,他可吃不消。

    不過趙無恤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文字水平,這些時日積攢的傲然和勝利,在書信中儘管盡力藏匿,卻掩不住地揮灑了出來……

    與其說是和解的信件,不如說是再次打了齊侯一巴掌,逼他同意請平的戰書……

    ……

    四月下旬的齊國,螻蟈開始在瘋長的野草間鳴叫,蚯蚓從雨後的潮濕土壤裡鑽出,王瓜開始抽絲生長,苦菜開出淡黃色的花兒。

    這個月屬火德,齊侯按照諸侯禮制,居住在南向明堂的左側室,乘坐朱紅色的車子,車前駕著赤色的馬,打著赤龍旗,穿著朱紅正色的深衣,佩戴赤色的飾玉,使用的器物高而大。

    他的心也像烈焰焚燒般焦躁,無時無刻不期待著逆濟水而上的公室舟師傳來勝利的消息。

    陳氏的舟師在大河上將肆虐了一個多月,打著骷髏旗的河盜打得大敗,雖然實際上劫掠並沒有減少,但齊侯卻覺得,趙無恤那囂張的氣焰已經被自己壓下去了幾分。

    雖然他上次被能和自己比肩的晉國趙孟擊敗,但對上趙孟的兒子,齊侯覺得自己能很輕鬆的勝過才對。趙無恤向外購鹽之法能解西魯之困,但魯國卻撐不住,對齊國商賈收取高額稅,還截斷午道的做法也同樣如此,這一切的前提是曹國要能配合。

    只要自己的舟師打通了濟水,那麼趙氏徵收高稅就成了擺設,齊國船舶便能在舟師護送下順利通行,待舟師再前進到陶丘水面,曹國肯定會立即倒戈的。

    所以齊侯期待著,日、月、陰、陽、天、地,屹立在琅琊山的四時主,乃至於兵主蚩尤都被他祈求了個遍。

    然而事與願違,四月下旬時,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船隻帶著失敗的消息回到了臨淄。趙無恤在濟水河上燃起的一把大火,將齊侯愚蠢的軍事冒險燒成了灰燼,連統帥煩且都被生俘。

    齊侯有些崩潰了,陳氏在大河上帶來的勝利一掃而空,他神經質地在朝堂上悲呼:「卜卦不是此戰大吉麼!?」隨後竟將巫祝拖出去車裂了,眾臣噤若寒蟬。

    這還不算,齊侯暴跳如雷地過了兩日後,又有人來報,說是有俘虜被放歸,還帶來了趙無恤的信件。

    「信件?必由寡人親啟?」齊侯紅著眼,不顧卿大夫們勸阻,一把扯過那封紙信,拆開封印便默唸起來。

    「外臣聞齊侯行禁鹽令,竊以為過矣,貨殖貴在互通有無,若是絕鄰里之好,實為兩敗俱傷之舉……」

    是日,名為《諫禁鹽令》的趙無恤手書震驚齊國朝堂,從此馳名諸侯,被視為是可以和《絕秦書》並列的行人言辭典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8章 晏子遺書

    「今君飾崑山之玉,持隨國之珠,佩吳越之劍,乘代北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齊不生一焉,而君有之,何也?大河、午道、濮、濟所轉運也!若四路俱斷,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宋繒魯縞之衣不進於前……」

    「豎子名為以外臣身份諫言,實為欺我也!」

    齊侯看得暴跳如雷,將這封紙書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眾臣一起伏倒,只有陳恆在心裡琢磨不已,他暗地裡嘖嘖稱奇道:「這篇《諫鹽策令》態度不卑不亢,辭采華美,排比鋪張,音節流暢,理氣充足……」

    「君欲禁鹽以害敵國,實則損己以益讎,午道之斷,陶丘之稅,濟水之敗皆是如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望齊侯察之,解鹽策之禁,此乃齊魯億萬斯民之福也!」

    比如這一段語辭氾濫,意雜詼嘲,語奇字重,兔起鶻落。趙無恤雖然為敵國大夫,然其抗言陳詞,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氣勢,連陳恆也不由得暗中為自己這個年輕的對手讚歎不已了。

    不過,這真是趙氏子寫的麼?之前那些詩句聞名諸夏,但文章卻沒見他寫過多少,不會是尋筆吏代筆的罷!

    對趙無恤,陳恆不吝於最惡毒的猜測,只不過這一回。趙無恤在濟水上放的那把火再度幫了陳氏,幫他們將公室舟師重創!

    東萊和少海的舟師中自然有陳氏的人。加上大河上的船隊,光是水上力量。陳氏已經悄然超過公室了……

    所以面對齊侯」現如今當如何是好「的質問,陳恆這次決定噤若寒蟬,不發一言。

    反正陳氏控制的大河還能繼續貿易,隨著齊國和魯、曹、晉的貨殖戰爭深入下去,所有參與者都會受損,唯獨陳氏是勝利者:齊國的民眾也會民不聊生,但陳氏又可以乘此機會收一波民心。

    竊國的鏟子,一直不間斷地在姜姓齊國的根基下奮力挖掘著,但齊侯卻誤以為陳氏這是在為他夯實地基。晏嬰死前的那些逆耳忠言早就在惱羞成怒下被忘得一乾二淨。

    但就算連齊侯自己也清楚,齊國現在的處境不妙了。

    對於大國來說,臉面是極為重要的,齊國在兵事上大敗於趙氏不說。在趙鞅歸國,只剩下其子趙無恤的情況下,還在貨殖的角逐中一二再再而三地被反制,要知道,輕重之法,可是號稱海王的齊國最擅長的啊!

    最後好容易在大河上扳回一局。又在濟水上輸的一乾二淨。

    此戰若不勝,豈不是讓天下諸侯輕齊麼?

    現在究竟應該怎麼辦,是順從心裡的憤怒,征發兵卒南下攻鄆城?但他先前才對慘敗歸來的兵卒們承諾。三年內不會再大規模征發,一旦食言,一定會導致劇烈的反抗。

    或是按照陳氏的建議。在禁鹽上死不松口,寧可冒著兩敗俱傷的危險耗死趙無恤呢?可那樣的話。許多齊國需要的貨物和自己渴求的珠玉就無法輸入了。

    亦或是,順著趙無恤「和解」的這個台階結束對峙。一切恢復如初呢?

    可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頭腦如同一團亂麻,無法抉擇,齊侯只能大聲質問朝堂中的眾臣,卻只換來一陣沉默。

    他最後悲涼地暗嘆道:「晏嬰一去,寡人就無人可用了麼?」

    陳恆在得意地冷笑,而鮑牧、高張等人也在苦著臉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嗎,卻有一聲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下臣有奏議……」

    是誰!?齊侯眼前一亮,和扭頭的群臣們一起看去,卻是在朝堂末尾蓆子上的一個怯怯的年輕人,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正捧著玉圭,不住地行禮。

    他是晏嬰的兒子,晏圉,剛剛結束了半年的喪期,被任命為大夫,位列朝堂。

    陳恆瞪大了眼,他們陳氏雖然畏懼晏嬰,但晏圉,這個剛剛行冠的孺子何德何能,也敢在朝堂上放言。

    齊侯期盼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晏圉從小就不以才幹聞名,能當上大夫完全是蔭父職,連晏嬰自己也開玩笑似地效仿叔向之言說過:」我沒有好兒子,能夠得到善終就是萬幸,難道還會指望得到後代的祭祀嗎?」

    「晏氏子,你真的有計策?」

    晏圉抬起了頭,認真地說道:「小子無有。」

    眾人啞然:「那你為何要說有奏議?」

    「小子沒有,但小子的父親有。」

    這是個傻子麼?齊侯嘆了口氣:「晏平仲已經死去半年了……你不是剛剛服完孝麼?」

    「父親雖然不在了,但卻有遺書留於家中,他去世前有言,到了齊國舉步維艱之時,就讓我獻上遺書……」

    ……

    「晏平仲……」合上那張寫著寥寥幾筆的帛書後,齊侯杵臼喟然長嘆。

    世上最瞭解他的人,莫過於晏子了,那是崔慶之亂的混亂歲月裡,杵臼那偷吃臣子夫人的好色哥哥齊莊公被弒殺,年幼的他則被推上了侯位。

    初見晏嬰,是在太公廟的繼位儀式上,弒君者崔杼為了樹立威信,派兵內外把守,逼迫群臣歃血為盟,表示效忠於他。稍有違迕,即被處死,已經殺了七個人,氣氛十分恐怖,杵臼只能無助地瑟瑟發抖,剩下的群臣開始為求活命卑躬屈膝。

    輪到晏嬰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身高不足六尺的小大夫:他還沒只有十餘歲的杵臼高。

    然而矮小的晏嬰從容舉樽,不卑不亢地對天盟誓道:「我只忠於主君和國家,凡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者均不得好死!」說罷。一飲而盡。崔杼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用劍頂著晏嬰的胸膛。要他重新發誓。然而晏嬰毫不畏懼,厲聲回答:「崔杼。你讀過《詩》否?詩曰:莫莫葛藟,延於條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不管你是用斧斤砍我頭顱,還是用輕呂貫穿吾胸,晏嬰決不屈從!」

    崔杼怒不可遏,想要殺了晏嬰,杵臼也嚇得瑟瑟發抖。但所有人都勸解崔杼說:「千萬使不得!君殺莊公,是因為他無道。國人反應不大,您如果殺了賢大夫晏嬰,那可就麻煩了!」崔杼沒奈他何,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晏嬰拂袖而去。

    杵臼就這麼看著晏子轉過身離開,他依然身高不足,依然貌不出眾,背還有些駝,穿著樸素的深衣邁步走出門檻時,還轉過身對杵臼安慰地笑了一下。

    當他打開大門的剎那。室外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清楚地灑在庭院中。就在那一瞬間,晏子的身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高過了崔杼,高過了杵臼。高過了丁公、文公,直達太廟頂端,與齊太公、齊桓公、管夷吾等齊國的明君賢相比肩!

    那尺寸之間。睥睨世間萬物的氣勢,折服了所有人。

    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千里之外!這就是晏平仲的一生!

    甚至在他死後,也要繼續殆盡竭慮為杵臼出謀劃策!

    「有的勝利靠長劍與斧鉞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筆削和帛書……」杵臼默默唸著晏嬰如此惇惇教導,漸漸冷靜下來,他想到了許多。

    帛書要發往何處呢?

    宋衛的聯姻,魯國三桓的排外,晉國范氏與趙氏的恩怨……細細一想,都大有可為。

    於是他下令道:「讓人召回國夏,寡人有要事與他商議!」

    ……

    與此同時,對齊人迎頭痛擊的西魯也重新運轉在繁忙的事務中。

    和徐承一起來到西魯的,還有吳國淮上轉運的鹽和銅錫,從徐地出發,沿著淮泗西北行,穿過宋國後,又由魯國九公陵墓所在的闞止進入大野澤,運至鄆城。

    那些白花花的鹽運至時,引發了鄆城碼頭一陣歡呼,而圍觀的令狐博則哀嘆一聲,暗道趙無恤果然狡猾,竟然是從莒國、吳國、魏氏分別購鹽,他們魏氏想專榷西魯食鹽的打算就此落空:來自魏氏的鹽每個月只有兩三百鐘,但吳國人在大量瓷器的交換下,則一次性運來了五百鐘!

    而且,陳氏開始學著趙無恤的手段,斷續派舟師封鎖棘津,這意味著魏氏鹽船得在孟津就靠岸,那些鄭國人願意放行任何商隊,前提是稅金要交的夠多。

    所以,魏氏的鹽將會越來越貴……而莒國在受到齊國警告後,大夫們賣鹽的舉動收斂了不少。不過短期內,西魯的鹽是絕對夠吃了,而且不單自己夠吃,還進行轉手貿易賺取了不少錢帛。

    至少短期內,趙無恤是受益的,長此以往的話,誰也說不準

    對來自曲阜那邊的求救……趙無恤暫時只能給魯侯百鐘的「貢品」,再給孔丘的宗伯屬送去幾十鐘「束修」,三桓也各有幾十鐘的「禮物」。這麼做一是為了安撫手下的孔門弟子,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穩住魯國都城因為鹽價上漲而躁動不安的情緒。

    至於其他士大夫和民間,對不起,暫不供應。

    但是,卻能私下買,當然,這筆轉手貿易可是賣的很貴的,部分魯國東部、南部的士大夫為了買鹽,和趙無恤牽扯上了關係,趙小司寇的影響力開始走出西魯,朝四方擴展。

    至於民間,來西魯求鹽就食者不在少數,在這幾個月裡,鹽,甚至已經悄然取代魯國的貝幣,成了交易的主要媒介,和子貢在缺鹽邦國見到的情形別無二致。

    這一點倒是提醒了趙無恤,齊國還有一種商品在魯國極為流行,每年從魯國賺取大量利潤,是不是也應該一視同仁,將其收繳禁止掉呢?

    沒錯,就是齊國貨幣,齊刀幣!

    雖然嘴上說要與齊國和解,可在手段上,趙無恤卻毫不吝嗇於痛下狠手!將領地內受齊國影響的經濟成分一點點驅除殆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9章 孔方兄

    趙無恤撫摸著手裡的這枚齊國刀幣,它是仿照銅削的貨幣,刀柄略帶彎曲,刀身正面有「齊法化「三個小字,重約半兩。

    「刀幣在西魯究竟有多少在流通,可有人知曉?」

    計僑無言以對:「實在無法計量,魯國本就沒有統一的鑄幣,一般是使用貝,或者銅貝的,大宗貿易用黃金,其餘時候就用糧食、鹽,近來齊國屢次鑄錢,所以流入了不少。」

    趙無恤點了點頭,面色卻凝重了幾分。

    這些刀幣充其量只是交易的潤滑劑,大部分時候,實物交換依然是主流。

    但絕不能忽視貨幣在跨國交易中賺取的差價!

    貨幣是一個階級剝削與壓迫另一個階級的非暴力工具!貨幣是一個國家控制與瓦解另一個國家的非攻手段。

    魯國現在這種情況很危險,因為在交易中不得不使用齊刀,如此一來,就得先用魯國的絲帛、漆木等物產去換取可憐巴巴的刀幣,這是第一次剝削。然後再用齊刀幣購價格高昂的鹽,這就是第二次剝削!

    在這場貨殖戰爭前,趙無恤執掌的這片地域也不得不進行這樣的交換,貨幣可謂是無形掠奪的一大利器,春秋如此,兩千多年以後的國家貿易也是如此!

    然而這何嘗不是一個機會呢?與其讓齊國用刀幣來剝削魯人,還不如趙無恤自己上陣剝削。

    「我打算鑄幣。」所以趙無恤直言不諱,對計僑表明了心意。

    ……

    「吳國運來了兩千餘斤青銅,加上先前府庫裡的兩千斤,一共五千斤,子華說讓我鑄造屬於自己的五鼎,被我拒絕了,這種事並不急。既然儲量足夠,我有個打算,那就是鑄造屬於魯國自己的貨幣。也是境內流通的唯一貨幣!」

    「下臣附議。」

    對此計僑並不感到意外,晉國流通貨幣多年,來到魯國後卻要面對那些粗糙的貝殼,這讓他感到十分不適應。每次量入為出數著貝殼。都跟小孩子過家家戲似的,就算趙無恤不提,等到時間成熟,計僑也會提出這個建議的。

    他嫻熟於輕重計算之法,記得管子曾說過。珠玉、黃金、刀幣這上中下三種交換性質的貨幣,拿著不能取暖,吃不能充飢,但他們卻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是用來控制財物,掌握民用,進而治理天下的!

    「五穀食米,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御其命。故發力可得而盡也」。管子把糧食看成是人民生命的主宰,貨幣是人民交易的手段,善於治國的國君,應當掌握流通的手段來控制主宰他們生命的糧食,那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民力。

    所以管夷吾才在齊國設置了「輕重九府」來鑄造齊刀幣,同時加強財幣的管理,齊國由此成為經濟大國,稱霸諸侯,富稱四海。

    所以貨幣鑄造的確勢在必行,他也曾思索過,所以有條不紊地問道:「黃金為上幣。這是不必說的,卻不知道,司寇要鑄造哪種銅幣。」

    「是成周的大泉布幣?亦或是晉國的尖足布幣?」

    無恤笑道:「都不是。」

    計僑愕然:「難道要用楚國的蟻鼻錢?」

    無恤繼續搖頭:「也不是。」

    趙無恤彷彿一個錢幣收藏家,他手裡把玩著齊國的刀幣。而面前的案几上還放著收集來的各國錢幣。

    要是讓儒生們參與進來,不知道會不會興奮地「效成周之禮」,把二十多年前周景王鑄造的名為「大泉」的平肩布幣(鏟幣)作為基準。

    要是讓計僑自己來決定,大概會沿用晉國的尖首布幣(另一種鏟幣)。

    可由著趙無恤來的話,他肯定會抄歷史的近路。

    「我想要的貨幣,不是對銅削、鏟子、貝殼的拙劣模仿。而是按照天地規則來鑄造的,能夠流傳萬世的良幣!」

    這話說的如此高大上,讓計僑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也不知道趙小司寇又有什麼新注意了。

    趙無恤提筆在紙上畫出了模型:「外圓內方,這是中庸持重之道,也是錢幣該有的模樣!」

    ……

    為了方便銅料和錫料的運輸,鑄銅工坊也從廩丘搬到了鄆城,那些在陽虎倒台時被趙無恤從魯城弄來的六種攻金之工自然也隨之搬遷了。他們中的一半人被挪到桃丘去研究冶鐵鍛鐵的科技樹,剩下的則做些修修補補的工作,畢竟沒有太多銅可供鑄造,誰讓趙無恤是個不講究鑄造鼎簋等大型銅禮器的大夫呢?

    所以負責鑄造禮器的鳧氏和段氏憂心忡忡,整日就看著做殺矢和劍矛的冶氏、桃氏忙裡忙外,修補兵器,製作銅削等小型日用銅器的築氏,還有被趙無恤授權鑄造斗、釜等標準量器的量氏也不得清閒。

    只有鳧氏和段氏這兩家閒得不行,和西魯在立夏後各行各業的忙碌很不搭調。

    他們也憂心忡忡,自己畢竟是食於官府的隸工,若是長期不能發揮特長,不知會不會被降低待遇,去做更低價的活。他們可是親眼所見的,在紙張漸漸在西魯流行開來,取代了簡牘的地位後,那些做竹簡的工匠統統失業了,不得不改行參加伐木取竹的活計。

    終於,在四月快結束時,鳧氏和段氏終於被分配到了久違的任務,而且還是小司寇親自駕到,讓他們受寵若驚的同時也忐忑不安,而趙無恤的要求,則讓他們一愣。

    「鑄幣?」

    「曲阜有時也會鑄造些銅貝,想來汝等應該是會的。」

    會!當然會!好容易才有任務,鳧氏和段氏兩家世代工匠怎麼能不抓住這機會,他們的確是做過,但次數寥寥。也不是他們高傲,而是鑄幣之法,其實和鑄鐘、鑄鏄器沒太大區別,甚至還更簡單,依然是做出陶范或者石范,在范上弄出需要器物的形制。再澆鑄不就行了?

    不過有些問題得事先問清楚,所以段氏訥訥地詢問道:「不知所鑄錢幣,銅錫之齊為幾何?」

    所謂的」齊「,也就是青銅合金裡的銅、錫比例。不同用途的器物比例都不一樣:比如鐘鼎之齊含銅5/6,含錫1╱6;斧斤之齊含銅4╱5,錫1╱5……

    但錢幣還有所不同,它不需要考慮用來挖掘土壤石頭時的韌性,不需要考慮刺穿甲冑皮肉的硬度。所以可以攙一些價格低廉的東西,降低鑄造的成本。

    「鑄幣裡不單單要有銅、錫,還要部分鉛。」

    三種合金可比兩種合金的配製要困難,而且這比例,究竟該是多少為妙?趙無恤也不是很懂,將詢問的目光看向了陪同他過來的計僑,這可是個數錢數了大半輩子的計吏,對周、晉、齊等國的錢幣鑄造比例也略有所知。

    計僑輕咳一聲,翻出了準備已久的一本小冊子,這是趙無恤讓人裝訂好以後。送予他做筆記用的。

    「周、鄭空首布的合金為:銅6成,鉛3成,錫1成……」

    趙無恤微微頷首,這應該是一種比較科學的青銅錢的合金組成,周室雖然鑄造「大泉當千」來斂財,鄭國雖然以朝晉暮楚而臭名遠颺,但在貨幣的配比上還是聽有良心的。

    計僑繼續念道:「晉國尖足布的合金為:銅4成半,鉛5成,錫半成……」

    話音剛末,倒是把趙無恤嚇了一跳:「銅居然比鉛還少。如此晉國的尖足布豈不是很輕脆?」

    計僑不由苦笑,他最清楚其中緣故了,其實晉國最初是仿製周室造空首布的,布幣取代了貝殼。它的發行成功使晉國商業更加發達。商業的發達對貨幣的需求也就越大,所以它出現不久就成為晉國市肆中的主幣,但不久其缺點便暴露了。

    因體積大購買力高,小額支付無法應用,在當時生產增加、物價下降的情況下,貧民百姓深感錢重之苦。所以不久便產生了小型「尖足布」,或者說是種「輕錢」。其重量只有空首布的三分之一,足部作燕尾狀,因有尖足之稱。

    但恰恰因為較輕,這給予攜帶者很大的方便,故而大家都樂於使用。此時鑄造「尖足布」的地方有邯鄲、晉陽、朝歌、安邑、平陽等處,各卿大夫私下鑄造的幣形制又有細微差別。

    但如此一來,公室發行的空首布便遭到了巨大排擠,鑄造越來越少,流通越來越困難。晉公室沒有注意過鑄幣權,失去後也未加以重視,結果財政便歸於六卿。

    這和魯國的情況類似,魯侯和三桓不懂經濟,所以傻不拉幾地在增加稅收稅率上動腦筋,卻從未想過要發行貨幣,於是便被齊國刀幣滲透了,這也給了趙無恤獲取魯國鑄幣權的良機。

    欲竊其國,先竊其財,再竊其政!

    回到晉國的錢幣上,也因為由卿族分別鑄造,各家為了讓自己的錢排擠別家的錢,便都往節省成本上使勁,所以價格高的銅比例越來越低,價格賤的鉛比例越來越高,就成了如今這個奇葩的比例。

    就計僑本人而言,他對現下的晉國錢幣是極其不滿的:尖足布所用的銅料含鉛過多,缺乏彈性,受力能力差,幣身輕薄,所以在國際大額貿易裡,外國的商人寧可使用夠份量的齊刀。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趙無恤記得到了戰國時期,三晉的貨幣也是一團亂麻,其中趙國好像是仿照齊國用了刀幣?

    「那齊刀的比例又是多少?」

    說起列國貨幣中的佼佼者,計僑眉飛色舞:「齊刀很特別,它從管子時代起,便自始至終在文字、器形大小、風格上基本保持不變,合金為銅5成,鉛4成半,錫半成。」

    比起晉國尖首布而言稍微良心了那麼一丁點,但其穩定性和齊國強大的經濟能力,導致刀幣成為北方的主幣。

    以齊國都城臨淄為中心,刀幣輻射四面八方。現在在齊國、燕國、莒國、魯國、曹國、鮮虞、晉國的太行以東等地流行,這片廣大的地域可以稱之為「刀幣區」。

    趙無恤想要做的,便是首先讓西魯,然後是曹、魯退出刀幣區。

    於是他在徵求工匠們的意見後,敲定了最終的比例:「吾等的競爭對手主要是齊人,銅五成半,鉛4成。錫半成便可。」

    西魯也缺銅,經不起揮霍啊,反正趙無恤覺得自己發行的錢幣,其競爭力還是在形制和大小、面額上打主意。

    末了。趙無恤又多口問了一句:「對了,楚國的蟻鼻錢呢?」

    「銅7、鉛2、錫1……」

    趙無恤硬生生被噎住了,楚國雖然遭到吳國重創,但國力依然昌盛,境內富產銅錫。所以鑄幣不僅選料上乘,成色較好,而且鑄工講究。

    他心裡嘀咕道:「資源大國就是夠底氣,夠囂張,咱這種二十萬人不到的小家小戶可比不了。」

    不過無恤心裡也在癢癢,黑鐵時代依然路漫漫其修遠兮,什麼時候自己才能擁有一座大銅山啊!

    ……

    比例的問題解決了,鳧氏拿著計僑開給他的單子,興沖沖地跑去府庫領取已經冶煉成錠的銅、錫、鉛,配置金液。而段氏則繼續圍著趙無恤。匯報自己打算如何鑄造。

    各國錢形不同,其鑄錢工藝也不相同,但大抵不脫離陶范鑄法,和石范鑄法兩種。

    「小人兩者兼會,當然,是之前製作禮器時學的,但萬變不離其宗旨,不知鑄造出的錢幣需要多重?」

    趙無恤思索了一下,想起了秦國的半兩錢,但隨即又想起晉國的大布被輕布淘汰的慘重悲劇。於是決定,還是一步到位算了。

    「我要鑄兩種,大錢一兩,小錢五銖。」

    所謂的一兩。其實是二十四銖,一銖為二十四分之一週兩,也就是後世的.65克。所以一兩大概是後世的16克左右,僅僅比晉國尖足布重一點,勉強能和重達二兩的齊刀競爭,五銖則是4左右。作為小面額的貨幣流通……

    無恤現在也保不準哪一種更適用,先都造出來放到市肆上一試究竟在說!

    他當然想像後世的鑄幣一樣,直接標明價值,什麼1分,5分,1角,1圓之類的,官府定多少就是多少,鑄造一枚價值一千斤,其實只有幾銖的貨幣換取一塊黃金,那該多爽啊!

    然而這是痴人說夢,他連魯國的政權都尚未掌握,更何況天下幾十個邦國,商賈和卿大夫們都是機靈鬼,誰比誰傻?還會用大量的貨物來換取你小份量大面額的銅幣?當年周景王大面額」大泉當千「貨幣發行失敗的前車之覆猶在眼前,連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趙無恤憑什麼能輕鬆做到?

    在鑄幣的口碑打響前,在能夠控制全天下經濟命脈前,這種一本萬利的事情就別想了,還是老老實實走歷史捷徑罷。

    之後,段氏嫻熟地按照趙無恤展示的那張紙上的錢幣形制,在硬泥上輕輕劃了幾下,便原模原樣地臨摹出來了。

    「這種大小和厚度的話,鑄造的出來錢幣是一兩。」

    然後他又尋了另一個泥范,又雕出了五銖的錢范來,請趙無恤觀之。

    這一看,就看出不對來了。

    「一個范只有一枚錢幣?」

    段氏愣了:「以往鑄造銅貝皆是如此,據說晉國鑄造尖足布也是如此的。」

    無恤覺得不妥:「你這麼弄效率太低了,這種外圓內方的圜錢不用像刀幣和大泉布那麼大,一個陶范鑄造十枚完全可行,還可以連續使用。」

    段氏一試果然如此,不由拍著腦袋說自己太笨,從效率上看,鑄造圜錢果然是最容易的,這也是圜錢的優勢之一。

    ……

    金液的比例已定,陶范也陸續做出,當天傍晚,在熱氣騰騰的鑄造工坊裡,趙無恤便看到了新鮮出爐的新鑄幣。

    色澤為亮金色,因為含鉛,略微有些灰色,形製為圓圓的外形,中間是一個方孔,錢幣還有凸起的外郭,正面文「趙氏一兩」或「趙氏五銖」四字。

    計僑皺著眉瞧了半響,卻不得不承認,這種從來沒見過的幣形的確越看越順眼。

    而趙無恤則面帶微笑,朝這種能帶給自己親切感的貨幣雛形打了個招呼:

    「久違了,孔方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4 22: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0 金布律

    四月將盡,天氣一天熱過一天,富裕的大夫開始披上絲質的蟬衣,而士人和國人也開始以細葛布製作夏服。

    正所謂「贊桀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必當其位」,這也是西魯官吏俸祿發放的日子。

    按照春秋季世的新趨勢,攻佔的城邑,趙無恤不再分封給臣下,至多按照立下的功勞授予他們食田,准許以食田僱傭無地的農人耕種,食其租米,他手下的大小家臣,乃至於立功的軍吏兵卒基本成了西魯上的新興地主。

    除了力田以外,在官府供職的官吏,每年還有祿米分發。不過從四月底起,隨著鑄造工坊連續不斷地鑄出西魯的新幣,所以除了祿米之外,還有俸錢

    趙無恤對張孟談直言不諱:「我也不指望高薪養廉,但一些人期望受封於小邑的心思未減,總得提高待遇加以撫慰。」

    說來也無奈,畢竟現下最高大的理想就是能成為一地封君,與國同休。就算到了戰國大爭之世,秦齊趙楚一個又一個大權臣的理想也就是這樣了,什麼奉陽君李兌,穰侯魏冉,薛公田文,割據江東的春申君,無不是被實地封君的地位砸暈了頭,更何況春秋時人呢?

    觀念要潛移默化地改變,希望實現集權化,那在創業之初再分一堆大小領主出去的話,趙無恤這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所幸這一點上,孔門的儒家弟子卻是俸祿食田的有力支持者,孔子曾拒絕齊侯封地的舉動給他們做了一個好榜樣,現下的儒生遠不是後世一聽到封建就**不已的腐儒。

    所以四月盡頭的這天,鄆城士師成摶也收到了一大串銅錢作為俸錢……

    「外圓內方。倒是新穎……」

    把玩著手裡的大小趙錢,成摶知道這是為了促進趙錢在鄆城的流通而分發的,他不由想起了司寇讓自己新近制定的《金布律》。

    《金布律》,是趙無恤以統治者身份規定的價格標準。其中有大小兩種趙錢與各類常見貨物的兌換比例。

    成摶一手持錢,一手持布給前來詢問的同僚們解釋道:「就比如說二三子想要做夏衣,趙氏大錢五當一尺見方的細葛布,小錢二十五當一尺見方的細葛布,相當於四十大錢。亦或是兩百小錢能置辦上一件中等的夏衣……」

    群吏恍然大悟,望著手裡那些:「原來分發這些俸錢後,吾等每月就相當於多出了一件衣裳了。」

    有些人家境貧寒,覺得佔了小便宜喜滋滋地,有些人家境富裕,則不以為然,但明面上卻得遙遙對著司寇府邸感恩戴德一番。

    只有成摶依然在心裡打著算盤。

    將新鑄幣的地位和價值用成文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然後再分發給官吏,這是錢幣流通的第一步。

    官吏士人們或讓隸從去織造坊購買細葛布做夏衣,亦或是直接到市肆裡的成衣店定製。如此一來,趙錢便流通到了市肆上……有了《金布律》的保障,不怕那些見了市掾小吏點頭哈腰,卑躬屈膝至極的絲布商賈不收

    ……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四月的鄆城街巷,哼著這首民間耳熟能詳的男子負心詩歌,養蠶女們再度頭頂裝滿蠶繭的竹筐,從郊外的裡閭往鄆城外郭的織造坊而去。

    這個月,蠶桑之事大致宣告結束。據說那些神秘的司寇妾室現下帶著三四十名女童學蠶桑之事,她率先向司寇獻上蠶繭。於是養蠶也要紛紛效仿,在繭稅之外,還得向織造坊獻上自己的勞動所得。換取粟米,亦或是布幣刀幣作為報酬。

    一進入織造坊,養蠶女們原先嘻嘻哈哈的嬉鬧頓時停止了,她們戰戰兢兢地獻上蠶繭請隸商們檢驗,在市掾小吏面前點頭哈腰的絲布商賈現如今卻趾高氣揚,在蠶繭裡挑來挑去。尋找各種藉口削減價錢。

    最後,當養蠶女們接過一串由細麻繩串起來的奇怪錢幣時,不由面面相覷。

    在她們的推攮下,那位因為得到了醫扁鵲醫治而名噪一時的養蠶女站出來怯怯地詢問,可否換成平日用的刀幣,亦或是糧食也行。

    絲帛商人眉毛一揚,破口便罵開了:「這可是司寇鑄造的新幣,而在鄆城之內,刀幣布幣雖未禁止,但已經不提倡使用,家中若是藏有,最好去交換,否則交稅和口錢時邑寺不收,到時候後果自負乃公的話汝等也不信?還以為我是在欺負汝等?這可是法定貨幣,知道什麼是法定麼?邑寺和城門口還貼著《金布律》,汝等自去觀看詢問即可。」

    養蠶女們又驚又怕,只能捧著一串銅錢沒命地逃了出來,又一窩蜂跑到邑寺和城門口觀看。的確貼著一張紙做的告示,篆字密密麻麻,旁邊還有小吏口吐蓮花般在那裡為圍觀者解釋,那絲帛商賈說的話,應該是真的。

    於是養蠶女們撫著撲撲跳的心臟,詢問起這「趙氏一兩趙氏五銖」與粗麻的兌換比例來……

    這世道,燒炭人冬天瑟瑟發抖,燒磚人只有破陋的屋子住,養蠶人也沒有絲帛穿。那些滑膩膩猶如鼻涕的華貴服飾她們也穿不慣,也不敢私留,不然可會被家中的男子打得半死不可,窮人窮命,只有當皮膚接觸到粗糙的麻布衣才能安下心來。

    麻布粗糙而厚重,卻和蠶繭一樣,是按斤兩來賣的。

    薄如蟬翼,這個形容詞來形容絲帛衣服足夠了,輕輕幾兩便能做成數層帛衣,隔著兩層還能看到胸口的黑痣。

    而粗麻卻不同,光是一件,穿在身上都會感受到拉扯你下墜的重量,按照《金布律》裡的兌換,則是一斤值兩枚大錢。

    養蠶女們掰著指頭算了半天,才算出來自己十斤粗麻夠做一件禦寒的褐衣,也就是需要大錢二十。她們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桑樹是屬於織造坊的,自家這幾個月的所得交了繭稅後,換來的不過是一家人的一季夏服而已,剩餘的錢。不知道夠買多少粟米吃?

    她們居住在城邑郊外,專事蠶桑而無力田,所以還必須去邑內外的市集上換取糧食……

    ……

    從一月份被趙無恤聘為「勸農吏」開始,樊須便開始在西魯大地上不斷地行走,他走在田埂上。阡陌間,荒廢的農屋外,新開墾的鹽鹼地裡……

    像后稷那樣,為農稷之官,親自帶著農人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萬民衣食,這就是樊須的理想。這就是樊須喜歡的「禮樂」,非周公孔子那般居廟堂之高,非老子一樣避江湖之遠。而是紮根於鄉土裡閭間。

    他也在不停地學習各種新穎的耕作方法,比如代田法,比如牛耕,趙小司寇的慫恿一直在他心頭熱切地湧動,寫一本屬於萬民的農書,農稼和園圃,也能開一家之學

    四月時,在西魯依然繞了兩圈的他樊須再次回到鄆城左近,他要組織亭卒驅趕野獸使其不危害莊稼,同時要告誡各地貴族。切勿舉行大規模田獵妨害農事。

    這期間,他自然就注意到了裡閭小集市上的新變化。

    不同於鄆城裡因為治所轉移而日益繁榮的大市肆,這些樊須所見的「亭市裡市」則就如後世北方農村的「集」一樣,在特定的日子裡。老百姓約定俗成自發聚集,而形成的場所。

    市集一旦形成,周圍幾十里的民眾都會被吸引過來,在此買賣貨物互通有無。

    樊須很早就注意到,雖然號稱男耕女織,理論上一家農戶可以達到自給自足。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但事實上,交換卻永遠無法避免。

    就比如說,陶罐釜等炊具或生活必須用品,不是每個裡閭都能生產土陶的,各種工匠的活計各有專精,本來就不可能邊耕作邊干,所以必須外出交換。

    而且人必須吃鹽,這東西在齊國對魯曹實行禁鹽策的時候,甚至要到鄆城才能買到。因為食鹽不足,不少民眾似乎都飢羸也不少,耕作無力,常吃土鹽又容易腹瀉,這讓樊須很是頭疼。

    所幸趙小司寇自有手段,從吳國莒國甚至是魏氏安邑運來了鹽,頓時如春雨滋潤,鄆城的鹽價穩定了下來,正常的食鹽得以供應流通。只不過每個亭都要根據人口進行限量供應,如此一來,也順便將遲遲不能理清的裡閭人口一口氣統計了。

    料民,是實現集權的第一步,當年周宣王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這一點樊須也懂,不過他的追求,也就是讓民眾的日子能過的好些,出產能多些,交易能公平些而已……

    這次回來,他便敏感地發覺了,市肆上交換時零星的齊刀幣,衛布幣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圓形方孔的新錢。

    「司寇終於還是鑄幣了……」樊須不懂量入為出,但即便是屁股一直坐在農人一邊的他,也已經意識到魯國銅貝幣不適應交換。

    例如:有時富裕的士為了買一頭牛,要背上成斗的「貝幣」或者「仿貝」到市場上去。支付時的計算也很麻煩,買更貴重的東西呢,攜帶「貝幣」的數量恐怕要肩挑,車推才能支付。這就造成了流通秩序的混亂,這種單一的低面值的貨幣制度在也維持不下去了,而一直依靠齊國刀幣或衛國貝幣也不是常法,所以新的貨幣勢在必行。

    貨幣的變動帶來了新的交換方式,樊須注意到,不少鄆城郊外的養蠶女就捧著一枚枚趙氏大小錢,想從農人處換取糧食。

    不知是不是受城邑裡的商賈耳渲目染,邑內的人比外郭郊區的人圓滑,而外郭郊區的人又比裡閭的農人圓滑,所以討價還價上,農人永遠說不過養蠶女們。

    「一石十錢以前就是這樣的」養蠶女一口咬定要以從前齊國刀幣換取糧食的比例來交易。

    想要以糧換錢,再以錢換器具的農人撓了撓滿是稻草和粟殼的頭,打算同意了,然而這交易卻被一旁巡視過來的亭長制止。

    「亭寺裡自有《金布律》,齊刀幣官府從此不予接受,按照重量。1刀幣兌換新鑄的大錢2,小錢10一石粟米賣二十大錢亦或是一百五銖錢最合適,司寇重農,汝等休要欺瞞。擾亂市場」

    樊須這才松了口氣,看來司寇也不希望新幣傷農。

    他心裡也算了筆賬,食,人月一石半,五口之家終歲食粟九十石。那不事農事的一戶人家,需要一千八百錢才能吃飽,西魯三萬戶人家,有九成的農戶,剩下一成,也得五十萬錢才勉強夠用,但司寇府庫裡的銅錫鉛夠鑄造那麼多麼?

    算了算了,這不是他該關心的,接下來的五月是黍子成熟的季節,他還得繼續敦促各亭裡農人不要耽誤農時才行。

    ……

    在得知連鄆城外的裡閭也開始流通趙氏的大小錢幣時。令狐博便知道,趙無恤的幣制改革已經成功了一半。

    因為有魏駒的囑咐在先,他從始至終都在關注趙無恤的施政,任何新舉措都能讓他好奇上一段時間。

    「更制貨幣,貴在主君有足夠的權勢和信譽,趙無恤有強大的武卒,還挾著在兵事上大勝齊人之威,所以不缺權勢。而信譽,我聽說他之前就做過焚券市義的事情,頗得西魯人心。」

    「所以即便對新幣的出現再懷疑。一聽說是趙小司寇以成文法規定的法定貨幣,大多數人就用之不疑,甚至願意將自己手裡的齊國刀幣衛國布幣拿去交換……殊不知,這趙無恤是個鄉愿之人。齊刀融後可以鑄造三枚趙氏大錢,他卻只換給人兩枚,這期間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潤,鑄錢牟利,虧他想得出來……」

    令狐博把玩著手裡的大小錢幣,揣測趙無恤的險惡用心。心裡冷笑不止。

    不過這卻也是個一本萬利的事情,而且趙氏的瓷器也好,絲帛也好,紙張也好,都是頗為流行的貨物,只要趙無恤一聲令下,聲稱這些東西也得趙幣才能換取,那這種錢幣傳遍天下也不是難事,尤其是沒有自己鑄幣的魯國,一夜之間便能被趙幣滲透

    甚至晉國本土也會受波及,不知道趙鞅會不會把自家兒子的成果直接拿來使用,若是那樣,魏氏不得不防

    他思索道:「魏氏的尖首布在六卿中並不佔優,或許,我回去以後可以讓世子效仿趙幣,也做一種圜錢出來?」

    因為擯除他心裡對趙無恤的嫉妒和惡意揣測後,再看這些孔方錢,的確比現下諸侯的貨幣要有很大的優越性。

    其一是簡約美觀,形制幾乎一模一樣,更能體現官方的權威。

    其二是相對體積小,容易攜帶,趙錢基本的貨幣單位是「錢」,最高的貨幣單位「貫」:計數為千,用繩索穿成串叫貫,中間的單位是百錢的小串。一貫錢放在寬袖裡就能上街了,而不像齊刀晉國尖首布幣一樣得拴在腰上,一不小心其尖銳部分還會刺傷人。

    恩,不過魏氏仿照時,可以把方孔換成圓孔……

    魏駒字子騰,駒者,駿馬化而為騰也。他和令狐博彷彿認準了趙無恤點子多,效仿一定沒錯,魏武卒山寨了趙武卒,魏氏招賢館山寨了趙氏聚賢館,現在連幣制也打算照搬……

    然而令狐博不知道的是,後世圜錢的起源,恰恰是百年後的魏國,這才有了秦半兩,乃至於萬世不變的孔方兄……歷史線在這裡又亂了套,究竟是誰山寨誰,已經分不清了。

    ……

    不出半月時間,趙氏的大小錢便在鄆城周邊流行開來,趙無恤欣慰之餘,也鬆了口氣。

    創建貨幣,在利益之外,還有很大的象徵意義,意味著西魯正式成為一個經濟實體。

    而對於一個邦國來說,鑄幣權在誰手裡,誰就是控制這個國家經濟的人

    所以晉國六卿分享了晉國的經濟命脈,各自有所專榷。

    所以趙無恤的經濟力量會在無形中,擴展到整個魯國

    然而這時代意識到這點的人不多,也就管仲等寥寥幾人而已,所以各國官方在鑄幣的同時,還傻呵呵地不禁止民間鑄幣。

    但趙無恤在《金布律》裡明文規定了:私鑄者死全家刑為隸臣

    此外,要想統一幣形,除頒布嚴格的法令以外,還必須從技術上做到形制的統一。目前在用的陶范石范工藝雖然易於操作,但畢竟用的是質地較軟的陶土和滑石料,在鑄錢過程中容易破損,如果大批量鑄錢,就必須經常更新石范,錢的形制就難以統一。所以,只有採用經久耐用的銅范,才能鑄造大批量的形制質量一致的錢幣。

    就在貨幣漸漸在西魯流通的時候,時間開始進入仲夏五月,雨水稀稀疏疏下了起來,一系列的舉措從齊國朝堂發出。

    而最後,則是順著趙無恤那封《諫禁鹽令》,決定停止對魯國的經濟制裁,同時派出使節,試圖與魯國講和。

    「講和?齊侯派出使者,要與魯國請平?」

    得到這個消息時,剛剛送令狐博離開了碼頭的趙無恤頓時愕然。

    齊侯的這一招式可謂是神來之筆,一下子就打到了趙無恤的痛處,而接下來,齊國的一些列舉措讓人應接不暇。齊侯,這位多半時間都有些昏庸的君主似乎脫胎換骨,又彷彿,是趙無恤未曾蒙面的可怕對手,晏嬰再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6 20:2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1章 齊魯

    仲夏五月,小暑來到,螳螂在寬大的草葉上攀爬,伯勞開始鳴叫,而百舌鳥卻停止了婉轉的歌。

    當聽說西魯開始鑄造屬於自己的錢幣時,臨淄掌管鑄造齊刀幣,控制輕重九府的官吏弦施頓時大驚失色。

    「本以為趙氏子只是強於軍爭,又會一點收買人心的手段,孰料在財貨方面也這麼有見識」

    管子說過,珠玉黃金刀幣這上中下三種交換性質的貨幣,拿著不能取暖,吃不能充飢,但他們卻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是用來控制財物,掌握民用,進而治理天下的

    「五穀食米,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御其命,故發力可得而盡也」。

    據弦施所知,魯國一直是沒有自己的鑄幣的,從第一任魯侯伯禽開始就一直在用海濱的貝殼作為交換的中介,而這貝殼,許多還是齊國人運去提供的。所以齊國人在海邊隨便能撿一籮筐的東西,到了魯國卻成了財貨,齊魯的貿易順差,從幾百年前就開始了。

    大家的日子就這樣過著,老實巴交的魯國人日日受齊人盤剝,以往魯國那些號稱賢明的卿大夫,季友,臧文仲,季文子,叔孫穆子,孟獻子等,也從未有人有過鑄幣的意識。

    現如今隨著齊刀在魯國大行其道,順差則越來越大,魯侯厚斂,三桓重稅,而這些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最終流向卻是齊國,魯國政治上附庸於晉,但經濟上卻附庸於齊,這已經是常態了。

    孰料這種輕重九府不勞而獲千金的好日子就此終結了。一旦趙無恤開始鑄幣,同時用那種圓形方孔的銅錢攻克曲阜,魯國將成為一個**的貨幣區,能在很大程度上脫離齊國的影響

    齊國不是要禁鹽。讓魯國痛不欲生麼?好啊,長痛不如短痛,趙無恤此舉可謂是快刀斬亂麻,午道濮水濟水既斷,而魯國在貨幣上再**出去。那齊國對東方的經濟控制就此大減。

    到頭來,誰才是輸家?

    所以弦施在五月時,便上書齊侯杵臼,說了一番看似危言聳聽的話:「齊國不可用再與魯國對峙下去了,齊國逼魯,則魯國不得不任用趙無恤。趙無恤若是繼續在西魯待下去,甚至執掌魯政的話,魯國必然稱霸,魯稱霸而我齊國與魯相鄰,齊國的土地就會最先被兼併。何不效仿齊桓公與魯相善之舉,歸還侵佔的土地,與魯人講和呢?」

    對於「趙無恤將霸魯侵齊」之言,朝堂上不少大夫嗤之以鼻,他們寧願將雪原的慘敗看成是齊侯輸給了地位相當的趙卿,而不是一個十八歲孺子

    但端坐在上,身穿朱色深衣,佩赤玉的齊侯心裡又閃過晏子在遺書上的那句話:「有的勝利靠長劍與斧鉞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筆削和帛書謀劃……」

    他寬袖一掀,說道:「難得子有如此見識。勿急,發往魯國的使團早已出發,現下已經過了陽關,抵達曲阜了趙氏小子難以對付。但三桓各懷心思,孔丘一心想要扶持魯侯,恢復周禮,吾等先設法離間之,可惜前年此子初至廩丘時未能將其圍攻殲滅,但如今也為時不晚」

    ……

    五月中旬。魯國大宗伯孔子穿著寬袍大袖,站在曲阜牆垣上,看著齊國人派來的使團,面色陰沉。

    他去過齊國,還當過高氏的家臣,對這個雄踞泰山以北的大國有很深的瞭解,齊國從太公之時就開始因俗而治,所以保留了許多夷人風俗。如果說魯人的風俗矯揉造作,尚義,好禮儀,民風古樸守成;那齊人的風俗就是無婦禮的約束,重利,奢侈。

    臨淄富有而殷實,那裡的居民沒有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蹴鞠的。雖然齊侯重稅厚斂,但齊人大體上還是比魯人富足,大多數人都志向高遠,意志飛揚。

    那兒的氣氛也比魯國活潑,尤其社廟時觀者如堵,連魯莊公也耐不住寂寞,曾私服越境去觀看。若將齊國比喻成一個大城邑,那魯國就是個小鄉村,因為人性裡的好逸惡勞,對待城邑裡的新鮮玩意總是好奇而渴望的。

    所以這次齊侯選擇的使節團和禮物,可謂是正中下懷。

    本來兩國相互派遣使者,是停止戰爭的契機,這也是孔子願意看到的,所以他沒有讓自己的弟子,陽關司馬子路阻止齊使,但也未料到,竟是這樣一番光景。

    齊人將盛裝女樂有紋駿馬陳列在魯國都城北面的高門外,來自臨淄的女子八十人放聲嬌笑,全都穿上華麗服裝而跳起《康樂》之舞,此外還有連同有花紋的馬一百二十匹排列整齊,餽贈給魯國國君和三桓。

    齊地女子身體長大,比魯女美豔嬌媚,齊地歌謠美妙,舞蹈飄逸,遠勝過魯人拘泥於禮儀的笨手笨腳,深得魯國君臣喜歡。

    「以往都是魯國遣使節向齊獻帛幣,很少有齊人反過來討好魯國的啊。」這種變化讓魯人喜滋滋的,看熱鬧的在外面圍了一層又一層,高居朝堂的諸位卿大夫也受這氣氛感染,忘了自己的身份,微服前往觀看。

    然而總有頭腦清醒的人要潑涼水,一臉肅穆的大宗伯孔子大步走了過來,在美女如雲的舞陣裡正視而無慾,在絲竹亂耳中腳下堅定。

    在孔子看來,這些都是肢體耳目上的淫音淫舞,比起齊國樂師襄演奏的《韶樂》差遠了。《韶樂》盡善盡美,曾讓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他終日彈琴演唱,常常忘形地手舞足蹈。一連三個月,睡夢中也反覆吟唱;吃飯時也在揣摩韶樂的音韻,以至於連肉的味道也品嚐不出來了。

    齊國不修太公之德樂,卻用鄭衛濮上桑間的**音樂,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所以面對女色的誘惑,淫樂的撩撥,孔子不為所動,他寬袖一揮,將她們盡數轟散,就像一群被老農驚走的麻雀兒。隨後他又對看得如痴如醉的魯人們怒喝道:「二三子政務處理好了麼?農事結束了麼?販運的絲麻售罄了麼?休要圍觀,速速散去」

    眾人唯唯諾諾,頓時散開了,只剩下穿著便服的季孫斯捧著齊使獻上的禮單和國書,站在原地發怔。

    前年孔子升任小宗伯後,在曲阜舉行的大議禮上力挫少正卯,將魯昭公的墓葬與魯國先君合在一起,季氏對此也無法妄言。

    而在與晉國中軍佐的會面中,孔子又不辱使命,維護了魯國的尊嚴,升任大宗伯半年來,他威望越來越高,在曲阜設法而不用,國中無奸民,少正卯現在已經不敢在公開場合與之一起出現了。

    「我怕心胸狹窄的孔丘會尋藉口斬了我。」這是少正卯的原話。

    私下裡的確有人在議論,孔丘雖為掌管禮儀的大宗伯,爵位也只是中大夫,可實際上,卻已經在曲阜「攝行相事」了。

    眼看孔子威望一日高過一日,而魯侯的話語權也在各種細微禮儀的糾正下一日強過一日,三桓自然憂心忡忡。但外有齊國,內有趙無恤,乃至於仍然不服從曲阜命令的費邑公山不狃郈邑侯犯的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倚重孔子及其弟子施政。

    「大司徒作為執政,卻不在廟堂內處理公務,反而外出巡迴周遊,終日前來觀看齊女,恐怕對邦國不利罷。」

    比方說現下,面對孔子嚴肅的話語,季孫斯就不能不擺出笑臉來:「大宗伯,齊國這是在向魯國示好,都是兩國講和的禮物,我只是來檢驗下齊國的誠意而已」

    ……

    「講和?齊國是真心請平?」

    雖然喜歡齊國送來的禮物,但魯侯還是保留了一絲清醒,對於齊國人的反覆無常,他的哥哥魯昭公,還有他早就嘗試過無數次了。

    「千真萬確齊國佈置在邊境的兵卒已經解甲歸田,邊關也大門開啟,不再設防。」

    孟孫何忌的領地瀕臨齊國,是戰爭中受損失較重的,齊國佔據了灌邑,讓他們的主邑郕如芒刺在背,與齊人的對持也讓在陽虎之亂後保留實力最多的孟氏無法全力投入朝堂鬥爭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季氏和叔孫氏恢復實力。

    所以當齊國露出一絲和好的跡象,一心不想外戰,只想內戰的孟氏頓時鬆了口氣,開始極力鼓吹和平。

    大司馬叔孫州仇也說道:「禮物中除卻女子駿馬車駟外,還有百車海鹽,吾等從趙小司寇處辛苦求來了百餘鐘,勉強足食,可現下齊人一次性就送來了數百鐘針對魯國的禁鹽策已經結束,齊侯在書信中承諾,不會再阻斷關市。」

    叔孫氏現下是魯國最弱小的卿,控制的人口甚至只是趙無恤的一半,所以他有極大的危機感,一直想給自己找一個強援,齊國便是較好的選擇……只要有齊國扶持,那季氏孟氏趙無恤便不敢肆意兼併自己了

    三桓中,已經有兩桓傾向與齊國和平,只要作為執政卿的季孫斯再拍板,那這件事就基本定下了。

    季孫斯心裡早就有了打算,齊侯在送來的禮物國書外,還給他了一封私信……

    所以他先是不說話,而是笑著將目光轉向了公議中一直沉默不言,看似拘謹地思索事情的孔子:「大宗伯覺得,齊國此舉何如?」

    孔子整理衣襟,起身道:「諸侯使大夫問於諸侯曰聘,聘者,宴有好貨,饗有陪鼎,入有郊勞,出有贈賄。然齊人之聘,輕禮而重幣,其儀於禮不合,其思黠而不正,雖然,然齊國請平之意不可忤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6 20: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2章 戰和

    魯宮大殿之上,雖然鐘鼎金玉並沒有增加,侍候的人也就那麼多,但格局在孔丘的調整下煥然一新,國君尊位被抬高,無形中似乎已經凸顯了君權。

    孔子在大殿上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侃侃而談自己的意見:「承先王之命,當初魯之始封國君周公和齊之始封國君太公曾共同輔佐成王。成王曾賜以盟書,說齊魯兩國今後要世代修睦敦好,不可以互相殘殺。現在盟約尚藏在公室內府,載於史書,每當新君即位都要鄭重地宣誓永誌不忘……」

    聞言後,魯侯宋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朝堂的那些老臣,自己繼位時有宣誓過這事麼?

    三桓有些尷尬,禮樂崩壞,在魯國這個自持為禮樂大邦的國中也同樣如此,魯侯宋的繼位本就十分倉促,許多應有的禮節都沒有很好地傳承,又何止是這一樣呢?

    總之,齊魯兩國雖然是一對老冤家,平日裡相互稱之為「密爾仇讎」,但雙方一旦不想繼續掐架時,老黃曆就會被翻出來。

    追溯完先君時代齊國和魯國的交情後,孔子便找到了魯國與齊國友好的合乎禮法性,凡事必求名正而言順,這就是他的做派。

    就孔子的本心而言,他屬於並不避戰、懼戰的類型,否則在齊國大舉進攻西魯時,就不會力挺子路帶著偏師進攻齊國,與趙無恤互為犄角了。

    但他也不好戰。

    當年子貢曾經詢問為政之道,孔子對他說了三樣:「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又問:「若是不得已必須去除一樣呢?這三者先放棄什麼?

    孔子曰:「去兵。」

    在孔子心中,兵甲、衣食、信義,其對於國家的重要程度是依次遞增的。自古皆有死,然而民眾對統治者不信任,那麼國家就不能存在了。

    他認為,現在魯國需要的不是兵甲,不是窮兵黷武。而是急需一個和平的環境,來處理自己內部的種種毛病。

    孔子的計畫進行得還算順利,通過大議禮,他為先君正了名。通過各種小細節的禮樂糾正,他將魯侯一步步扶正。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三桓依然控制著國中大部分的地域和民眾、財富,而三桓內部,也滋生著公山不狃。侯犯等尾大不掉的家臣。

    此外,還有外來者趙無恤。

    這是一個對敵人如狼似虎,對治下民眾卻如同親生父母般的卿子。孔子能感受出來,趙小司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語裡,包含著巨大的野心。

    魯國的民眾需要休養生息,魯侯需要樹立信義和威勢,才能凌駕於三桓,以及越來越與曲阜離心的小司寇趙無恤之上。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和平。

    對齊和平之事情,孔子是很有發言權的。不知不覺間,差不多是一同崛起的他和趙無恤已經成了繼魯侯三桓之下權勢最大的人,一切決策不經過他們參與,幾乎不能達成。

    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舊秩序的維護者,和意在竊國的大盜之間,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所以孔子抬起頭,對魯侯和三桓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常年的作戰使得魯國農田凋敝,民眾疲乏,下臣覺得。齊國提出的請平,可以接受!「

    他心中澤默默念道:」子泰,我若是不能阻止你做出不臣之事,那就枉為你尊稱我一聲夫子了……「

    ……

    此事成了!

    在孔丘同意與齊國和平後。季孫斯心裡鬆了口氣。

    和孔子首先以邦國、民眾為出發點願意和平不同,季孫斯從始至終都是從季氏的利益來考慮的。

    齊國的和平來的並不算突然,季氏與齊國那邊的各卿族本來就有聯繫,甚至能和齊侯說得上話。他促使他接納齊國使節團和禮物的最大原因,恰恰也是趙無恤!

    在陽虎之亂前後,季氏依靠趙無恤相救才得以脫身逃命。實現了季氏的觸底翻盤,重新回到執政之位,那時候他渾身顫慄,生怕被覬覦這個位子的人謀害,所以和趙無恤有過一段蜜月期,送了他不少好處。

    然而隨著季氏力量恢復,一向排外而心胸狹窄的季孫斯便開始對這位少年英豪越來越忌憚了。

    依靠戰爭勝利不斷擴大自己控制地域和勢力的趙無恤,他已經控制了西鄙九個邑,濮南三個邑,治下人口近二十萬,已經超過了叔孫氏,與季氏、孟氏差距並不算大。

    趙無恤的壯大早已讓三桓如噎在喉,不去不快,然而因為對齊戰爭的緣故,三桓不得不依賴他,所以連趙無恤私下主大夫盟也只能忍過去。畢竟人家不僅手下武卒戰力驚人,還有個又跋扈又能幹的父親,晉卿趙鞅。

    隨著趙氏大勝齊國,季孫斯希望齊趙兩敗俱傷,然後被自己撿便宜的打算徹底落空了,隨後,魯國竟又被趙小司寇拖入了與齊國的貨殖戰爭中,成了最無辜的一環,甚至還得可憐巴巴地衝鄆城討要食鹽。

    所以季孫斯心裡怨念極大,趙無恤對他有救命之恩,對魯國有保衛之功,全被他忘到了腦後。只想著若是此子不在,魯國就不必一直持續與齊國處在戰爭狀態裡:更何況,附從晉國而不斷挑戰齊國,那可是陽虎試圖竊魯時的政策,陽虎倒台後,三桓早就想結束這對自己沒多少利益的戰爭了。

    誰料驅逐了陽虎的趙無恤,卻繼承了陽虎的策略,繼續將魯國拖入晉齊戰爭的泥潭……

    所以在齊國遣使請平,齊侯還發了親筆信給季孫斯,極盡親切和承諾。

    齊國願意給季氏一條穩定的海鹽商路,以及百金、百乘的禮物!

    雙方思緒相差無幾,頓時一拍即合,極力想促成和平,然後針對自己共同的敵人……

    但現下魯國已經不再是季氏的一言堂了,季孫斯迫於孔子和士大夫輿情的壓力,已經對宗伯署讓出了許多權力,與齊和平一事,孔子是絕對繞不開的……

    所以在孔子表態後,狡猾的季孫斯立刻拊掌同意:」大宗伯所言極是。兩國之間以和為貴,齊人的請平,余覺得可以接受。「

    本來到此為止,三桓和大宗伯都認同。魯侯也點頭同意,這事就算定下了。

    然而從來沒靠譜過的大司馬叔孫州仇卻突然想起一事,頓時慫了,甚至不顧季孫斯事先與他講好的條件,竟然當場打起了退堂鼓。」但若是魯國與齊國議和。那晉國追究起來怎麼辦?「

    ……

    面對叔孫州仇的問題,在場眾人頓時一陣沉默。

    最先是孔子帶著微微不滿的慍怒說道:」大司馬,魯國和晉齊一樣都是侯國,請勿將自己與薛、滕等小國相提並論,吾等雖為晉之盟友,但約和,盟會,交戰等事,君上有完全的自主之權!何況只是與齊國休戰,而不是叛晉歸齊。想來晉侯和諸卿是能理解的。「

    迂腐。

    季孫斯心裡暗暗說了這麼一句,從投靠晉國之後百餘年,魯國什麼時候有過私下議和、盟會的權力了?

    雖然晉國追究起來的後果很嚴重,但季孫斯卻隱隱意識到,晉國六卿各自為政,已經永遠無法重演平丘之會,四千乘威逼諸侯,讓魯國三桓戰戰兢兢的情形了!

    但畢竟齊近而晉遠,當下的國際形勢就是這樣,晉國處事不公。又無威信,容不得諸侯起別樣的心思。

    季孫斯搖了搖頭道:」若是晉國以武力壓服齊國,那魯國順從晉卿之意思,繼續與齊國為敵並無不可……可惜。嘿,嘿嘿。」

    他冷笑了起來,彷彿看透了晉國這個昔日巨人的腐朽和分崩離析。

    就像齊侯承諾過的一樣,晉國雖然靠著趙卿借助大雪天打了場漂亮仗,但事後晉國連失地夷儀都無法奪回,六卿又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根本沒有一點復霸的架勢嘛!

    「晉國現下北有代、無終與趙氏開戰,東面有鮮虞與范、中行交戰,太行以西的諸卿不欲在外生事,魯國一旦有難,還能否再度馳援?」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晉國不行了,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上次雪原大勝,只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晉國將亡乎?這不就是夫子在趙氏鑄造刑鼎時預言的事情麼?吾等何必還要停留在晉人的戎車上,打一場誤國誤民,永遠看不到結束的戰爭?「

    眾人面面相覷,算是對這個問題達成了共識,孟孫何忌卻又發言了:」若是決意與齊議和,趙小司寇盤踞西魯,一向與齊國敵對,恐怕不願意罷。「」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小司寇雖為晉人,但現下做了魯國之臣,當為領邑臣民之表率,一切唯君上之命是從。「

    「善,大善,正是如此,說服小司寇切勿生事,就勞煩大宗伯了。」季孫斯面露喜色,孰料孔子卻看著他露出了笑容。

    「我相信魯國上下皆是忠臣,包括大司徒,大司徒,大司馬在內,此番與齊議和,一切儀式、命令皆出於君上,屆時君上當親赴邊境與齊侯相會,可乎?」

    此言一出,三桓頓時冒了一身冷汗,心裡驚呼上當!

    孔子這一招,幾乎是在逼他們就範,想要說服趙無恤順從曲阜的意思,答應與齊停止軍事和貨殖上的戰爭,大概非得孔子或者其弟子出馬不可,三桓自覺是辦不來的。但想要達成這一點,卻必須在整個議和中讓魯侯控制外交之權……

    這就是孔子答應與齊和平額外的條件的。

    這,兩件事情孰輕孰重,他們心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最後季孫斯和其他兩位想清楚了利害關係,這才勉強笑著說道:「一切自然由君上做主……」

    至於這些時日退讓的權力,他們打定主意,自然會在消滅外來的虎狼後再一一追還!

    ……

    幾日後,鄆城,得知這件事的趙無恤面色有些凝重。

    他自然之知道,齊魯一旦議和,他所處的地位將會無比尷尬,現下趙氏本家又要遷都,又要與代戎、無終作戰,晉國其餘各卿他也指望不上,一切都得靠自己,齊侯和三桓真是選了個絕佳的時機啊!

    他追問得知此事便立刻飛馬趕來報信的封凜道:「魯侯與齊侯會面的地點定在哪?」

    封凜趕了兩天三夜才跑回了鄆城,這時候憔悴不堪,嗓子干的要冒煙了,在灌了好幾大口水後才含含糊糊地說道:「夾谷,兩國之君將在夾谷會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6 20:3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3章 弱國無外交

    廳堂之內,一老一小在席上跪坐,老者顰著眉,在為年輕的君子診脈,而一旁站立侍候的秀麗女子則一臉擔憂。

    半響後,老者才松開了診脈的手,淡淡地說道:「並不礙事,只是小病。五月白天最長,陽氣雖盛,陰氣也開始產生,二者形成爭鬥之勢,死生的分界也由此開始。所以司寇要切記齋戒身心,即使在家也不可赤身露體,不可急躁;要暫停歌樂,不近女色,不要妾室進御……」

    說完,醫扁鵲瞥了一眼旁邊臉色羞紅的女子,大搖其頭。

    這些年輕人啊,就是不知道節制。

    趙無恤則笑著讓伯羋退下,說道:「真沒想到剛入五月就得了一場小病,白日裡和孟談說著話便昏昏沉沉的,夜間更開始發燒說胡話,嚇到了旁人。既然並不礙事,小子往後多加注意便是,不過我想著,多半是近來心情急躁導致的。」

    扁鵲點了點頭,自從醫院在鄆城建立後,醫家算是有了一個立腳點,不過趙無恤也給他們出了一個難題:官方雖然會提供一些藥材和資金,但醫院要實現收支平衡,依靠自己也能維持的程度,才能在西魯推廣!

    這可苦煞了扁鵲,他們的診治國人已經不要費用了,但藥錢卻不能不收,正愁著入不敷出時,所幸從魯、衛、齊、曹等地得知扁鵲大名,前來重金求醫的富庶士大夫不在少數,對待這些人,扁鵲及其親傳弟子診治的費用可是很高的!

    所以半年下來,基本實現了轉虧為盈,當然,盈餘全砸到下去裡閭排查疫病的靈鵲上去了。

    扁鵲不年輕了,平日他基本是指點弟子,很少親自就醫,只為趙無恤等少數幾人破例。今晨司寇府的人慌慌張張地去醫院,可把扁鵲也嚇壞了。

    他生怕趙無恤有何不測,那西魯這個可以讓醫者事業發揚光大地方還能保全否?所以扁鵲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趙小君子活的長長久久的,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留下一二弟子做趙無恤私醫。所幸唯一的女弟子是他未婚的夫人,等樂祁喪期結束,可要好好教樂靈子一些養生的醫術。

    此時見趙無恤不是什麼大毛病,只是頭疼腦熱。扁鵲開了幾劑藥後便婉拒了留飯,收拾藥箱準備走了。

    臨走時他再度囑咐道:「萬事都急不來,切記要吃清淡的食品,不要追求五味俱全;要節制嗜欲,平心靜氣;讓身體處於安靜狀態,作事不可貪快,以等待陽陰鬥爭的結束。」

    趙無恤默默點頭,心裡卻苦笑不止,作事不可貪快,以等待陽陰鬥爭的結果?如今局勢微妙。他再度回到了如履薄冰的狀態,哪裡能不急,哪裡能枯坐等待?

    就算惡疾纏身,他也得拖著病體處理政務,何況現在?

    果不其然,扁鵲前腳剛走,趙無恤手下的第一謀臣張孟談後腳便到了。

    ……

    張孟談白衣綸巾,額頭因為走的急有些汗珠,他一進門就關切地問道:「司寇之病可有大礙?」

    「無礙,無礙。」趙無恤與張孟談相互行了一禮。然後招呼他坐下。

    這就是先秦君臣關係和後世的區別了,生殺予奪?想多了,大家雖為君臣,可人格上卻是平等的。相互施禮,這是做人的基本禮數。春秋戰國因為主君拿大對臣子無禮,對方一揮袖踹了你跑敵國去效命的事情不在少數。

    得士者興,失士者亡,故士貴,王不貴。誠哉斯言。

    無恤寧願這樣,也不願意跑到某些朝代,面對一堆沒膝蓋骨的磕頭蟲。

    得知趙無恤只是小恙後,張孟談也鬆了口氣,雖然他現下是趙小司寇下的第二人,年紀輕輕就可以在許多事情上獨斷。但他卻知道,自己同樣作為一個外來的晉國人,在西魯的一切都來自於趙無恤的信任和依仗。若是趙小司寇真出了什麼意外,張孟談在軍中毫無根基,甚至無法完整地控制住西魯……

    沒事就好,尤其是在這微妙的非常時期裡,這小小的勢力更需要一個主心骨,不至於分崩離析。

    「司寇染病一事,僕臣已經封鎖了消息,除了醫扁鵲外,大概就臣下和穆夏知道了,絕不會引發騷動。」

    趙無恤頷首,事情交給張孟談就是值得放心:」你做得好,之前我昏昏沉沉,許多事情沒記住,吾等繼續昨日的話罷……「

    「司寇,得先吃藥……」一回頭,卻見明麗的少女捧著藥盞進奉,這才沒多久,伯羋已經將扁鵲開下的藥煎了一盞獻上了。

    無恤只能邊喝著苦澀的藥汁,一邊聽張孟談分析局面。

    「昨日僕臣已經說過,齊魯講和,對司寇有害而無利。」

    昨天張孟談對趙無恤分析說,齊國此番請平,怕的不是魯國,而是他。

    「齊國希望憑藉輕重之術,禁鹽困魯,結果卻被司寇和子貢的妙招化解,午道、濟水、濮水被切斷,大河上河盜的劫掠也沒有停止,這讓齊國遭受了不少損失。而齊人氣急敗壞派來的舟師也被擊退,隨著西魯鑄幣,齊刀難以流入,又少了一項能控制魯地貨殖的利器,齊人開始急了。現下還要來硬的話,除非征發大軍再次開戰,否則已經奈司寇不能。所以他們選擇了軟手,明面上與魯國和解,但其目的,還是在圖謀西魯。」

    無恤道:「名不正則言不順,齊侯終於想起來了,我畢竟是魯侯之臣,若是齊魯兩君和解,我也只能罷兵休戰,到時候齊國便可以慢慢休憩,來日再圖我……」

    「然,僕臣猜測,齊國請平的一個條件,一定有各自歸還所奪之地!」

    齊國控制了魯國的龜田、灌邑等地。

    而魯國控制的,則是廩丘!

    現在已經位於西魯心臟位置的廩丘,若是齊國再次回到這裡,無恤的這個半獨立政權就失去了整體性,就像在心腹中間被插入了一根尖銳的刺。

    齊魯會談雖然只是商議兩國雙方的和平,但這之後晉國若是再無作為,那魯國君臣肯定會試探著和傳統的友邦衛、鄭也和好,徹底退出戰爭的亂局了。

    到那時候,甄城、濮南怎麼辦?按照三桓那欺軟怕硬,寧可送地於敵,也要把排外內鬥進行到底的尿性,他們會聯合齊、衛不斷逼壓趙無恤讓步。到時候非但這些佔領區不保,連現下名為其他大夫所轄,實則已經被趙無恤控制的高魚、范、秦等邑也保不住!

    在張孟談出色的抽絲剝繭下,一個簡簡單單的和談,竟被引出了一大串陰暗的後手,這讓趙無恤額頭頓時爬滿了冷汗。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所以齊魯之間的和談,他一定要阻止!

    於是他說道:「我身為小司寇,也算能參與政事的魯國重臣,又是邊境的大封君,與齊講和之事,我也是能說上話的,主動提出反對何如?」

    張孟談搖頭道:「萬萬不可,現下魯侯、三桓,甚至大宗伯孔子都願意與齊和解,畢竟晉齊爭霸與魯國利益無涉,陽虎倒台後,三桓早就想休戰了,奈何司寇入魯,晉軍又來了兩次,才不得不撐到現在。所以與齊和解,非但是朝堂卿大夫的心思,也是魯國民眾所希望的。若是司寇一意拒絕講和,反倒會掉進齊侯的陷阱裡,招致全魯怨憤,那時候,齊國圖我就不是三五年後的事情了,而是隨時可以和三桓尋藉口發動……」

    君臣關係,這道枷鎖在春秋時還不算鎖死,但仍然能把人壓得不能動彈。兩年前趙無恤在走投無路下入魯,魯國大夫的身份給了他種種方便,可現如今,卻要反受其咎了。

    無恤頭疼不已:「反對也不行,同意也不行,那這個死結應該如何解開?」

    張孟談道:「還是得依靠晉國能及時干預,魯國主政者膽怯,晉國的威脅能讓他們願意保持現狀,而不是冒險。」

    無恤心裡和口中的藥一樣苦澀:「現在趙氏正逢多事之夏,無暇出兵,至少得數月後才能做出反應。而其餘幾個卿,知氏對國外事務一向不感興趣,恐怕寧可失去魯國也要讓趙氏受損,韓魏則是做不了主的。」

    晉國現在內外多事,連把邊上的衛國好好教訓一番都難做到,何況越境伐齊逼魯……

    張孟談湊近了幾分道:「所以吾等需要的是時間,司寇不如先假意答應和談,但不承諾任何條件,同時要求參與夾谷之會,屆時再隨機應變,伺機主導局面!」

    假意答應,然後參加夾谷之會?

    「齊國的和談之策,是想離間司寇與魯城的三桓,讓魯國內鬥。但司寇何妨將計就計,既能拖延時間,又能借力打力。齊國此番議和並無誠意,而是有所圖謀,三桓同樣如此,但魯國朝堂裡,還是有人將魯國利益當回事的……」

    無恤恍然:「比如魯侯自己,還有孔子!」

    為了削弱趙無恤而出賣魯國既得利益的事情,以孔子的秉性,趙無恤覺得他做不出來,魯侯也會羞於同意。若是趙無恤自己再參與進去,此番和齊國能謀求的,至多就是邊境維持現狀,停止交兵而已!

    「然也!但光靠孔子的寥寥數百弟子,還有三桓那些不堪一擊的族兵,並不足以撐起一次和談的武力!魯侯和孔子忌憚司寇,卻不得不依靠司寇,司寇還記得曾對子貢說起的那句話否?」

    趙無恤定定地看了張孟談一會,露出了瞭然的笑,說道:「然,弱國無外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6 20:3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4章 我有嘉賓

    「弱國無外交」,那是無恤先前對子貢提起過的話,張孟談在側覺得總結得精闢,便把它牢牢記住了。

    無論春秋還是後世,國與國之間的外交,無非是將戰場上的兵甲擺到案几上較量一番,誰的拳頭大,誰就有權發言。

    若是此次魯國表現的太過軟弱,這場外交之戰便會將先前吃到肚子裡的土地和利益吐得乾乾淨淨。

    但主持此次和談的大宗伯孔子,他是一個軟弱的人麼?

    在盜跖圍城時,他敢身披甲衣,手持弓矢,站在城頭和大盜辯論。

    他敢單車入叛軍佔據的費城,說服公山不狃放棄抵抗。

    他敢忤逆季氏,讓不受待見的先君魯昭公墳墓歸位……

    在歷史上,他還敢以老邁之身軀,請求討伐弒君的陳氏,嚇得魯國懦弱的君臣膽寒。

    就趙無恤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時代的儒家不懦弱,反倒是鄒魯的一根脊樑柱。戰國有孟軻威武不能屈,有魯仲連義不帝秦,後來劉邦掃平天下,各郡紛紛歸降,竟只有魯地的儒生們硬著脖子奉項羽為正統,與漢室對抗。

    何況,趙無恤沒記錯的話,孔子在原本歷史線上的成名作,就是夾谷會盟了。

    張孟談見趙無恤已經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利害和應對之策,便籠著袖子笑道:「就在方才,大宗伯派來的使者已經到了,司寇猜猜是誰?」

    「是顏回?還是子路?」

    「正是顏回,顏子淵!」

    趙無恤腦海中,那個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乾淨無比的青年身影頓時浮現。

    「我這便出去見他。」

    趙無恤整理了下衣襟,起身讓人為自己更衣,一邊對張孟談說道:「顏回無職守。無爵位,僅僅是一個在宗伯署掛名辦事的窮士,換了別人,或許會覺得派他來是種對我的輕視和羞辱。但我卻明白,孔子讓入室的大弟子親自來,這待遇真不算低。」

    張孟談說道:「然,先前未見其人,就早已聞名遐邇。今日一睹真容,方知世間竟還有如此人物,兩相對比之下,我竟顯得俗不可耐。」

    這世間能被稱為國士的人不多,孔門弟子裡卻扎堆出,子路是一人,子貢是一人,顏回又是一人。冉求、樊須等人天資不足,則只能算半個,還得看其日後發展得如何。

    孔門十哲。曾無等閒之輩。

    張孟談無奈地搖頭說道:「不過此人真誠而無心機,三言兩語便道出了來意。」

    無恤停住了動作:「莫不是邀我去夾谷?」

    「正是如此!不知司寇去否?」

    「當然要去!」

    趙無恤因為小病而有些萎靡的精神頓時一掃而空,他撇開披著的蟬衣轉了過來,雍容的深衣朝服在身,玄端加頂,樂氏的」不貪之玉「懸掛於牛皮韋帶上。

    「齊侯想挑撥三桓與我內鬥,三桓想借助齊侯削弱我,魯侯和孔子何嘗不希望看吾等鷸蚌相爭,好增強君權……但弱國無外交,此番和談。若是不想魯國利益損失太大,他們反倒需要一個有力的助力……」

    他的氣勢頓時變得睥睨無比。

    若要問魯國誰的拳頭最硬,誰能讓齊國人有所忌憚……

    「捨我其誰!」

    ……

    五月底的齊魯邊境,田野中的粟半夏出苗。木槿開出了淡紅色的花,知了沒完沒了地鳴叫,山野間奔跑的鹿開始脫落犄角。

    趙無恤站在車上,接過虞喜炫耀騎技在林間拾得的鹿角,對同車的長者說道:「我家中有一大一小兩白鹿,大鹿為雄。小鹿為雌,也該到落角的季節了。」

    長者額頭寬闊,深衣廣袖,捲鬚裡露出了笑容:「初聞子泰之名,恰恰是冬狩獲鹿之時,那會子貢還在晉衛之間做行商,但凡有什麼奇聞異事都會以簡短的字筆寫下,再寄送到曲阜。若那會就有紙張,這些關於子泰的故事想必會更精彩。」

    與趙無恤同車的老者正是孔子。

    諸侯會盟,兩君相見,得有個嫻熟禮儀的當助手稱作「相禮」,魯侯此番決定讓大宗伯孔子擔當此任。而趙無恤在應了顏回發出的邀請後,也與他一同東行,在五月底時抵達了齊魯邊境,迎候魯侯一行。

    見趙無恤應召而來,對魯侯也禮數有加,這讓魯侯驚喜不已,孔子心裡欣慰了不少。唯獨三桓斷言趙無恤一定會拒絕與齊和解,同時拒絕前來的預言落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不過單單有一樣,趙無恤帶的兵卒似乎過多了,足足有半師之眾!

    當大司馬叔孫州仇有些戰戰兢兢地質問趙無恤帶這麼多人馬意欲何為時,趙無恤問心無愧地答道:「下臣聽說有文事的話必須有武備,有武事的話必須有文備。古時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備文武官員作為隨從。如今齊人雖然請平,但不知其誠意如何,請配備左、右司馬以防不測,下臣願意舉薦,一定確保齊人不敢輕辱魯國。」

    魯侯看了看孔子,見他也微微點頭,便應允了此事,配備了和談臨時的左、右司馬,左司馬為趙無恤推薦的冉求,右司馬為孔子推薦的子路。

    左右司馬都是孔子的弟子,這讓他放心了許多,對趙無恤那點懷疑也減少了幾分。兩人畢竟是忘年之交,趙小司寇還解決了他許多弟子的就業問題。這一年來的諸多變故搞得關係有點僵,還發生了宰予鼓吹趙氏之治,貶低復周禮的嚴重事件,而趙無恤和孔子甚至在廩丘的會面上爭辯不止。

    希望這次和談能化解齊魯恩怨,或許也能讓二人和好如初。

    於是孔子便邀請趙無恤與他同車行與魯侯車架前方,前往約定好的會場夾谷,無恤這才見識到了孔子將禮融入日常生活的細節上:上車時,他一定先直立站好,然後拉著扶手帶上車。在車上,不回頭,不高聲說話,就算是看到了路上的見聞,也不用自己的手指指點點。

    所以在和趙無恤對話時,孔子也不越矩,只是正視前方,看著林間奔跑的鹿,拊掌而歌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無恤閉目欣賞,這歌聲悠揚高亢,不失美感,中都邑外的竹林裡,曾點鼓瑟鼓琴,子路、冉求、公西赤侍坐,群賢各言其志的場面彷彿再現。

    但春秋時人賦詩從來就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為了言志、言事,能聽出裡面包含的意思,這是身為貴族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有句話叫「不學詩,無以言」。

    趙無恤聽出來了,孔子這是在借詩隱喻,衷心希望齊魯和談能夠順利完成。

    兩人既然同車,孔子為車左,趙無恤以小輩自居位於車右,此時把玩著手裡的鹿角微微笑道:「鹿是好鹿,芩是嫩芩,鼓瑟鼓琴的都是絕佳的魯宮樂師,美酒也香而醇厚,但是夫子,唯獨這叩門而入的,恐怕不是什麼好賓客吧!」

    ……

    歌聲停歇,孔子默然。

    他在半個月前就派樂師要檢修豢擎鼓,調節琴瑟管簫,手持干戚戈羽,調和竿笙旎簧,整飭鐘馨祝敲。還命令有關官員祭祀魯國境內的名山大川和各條河流的源頭,祭祀那些有功於民的前代國君公卿,各種樂器和文舞武舞一齊登場,向天帝祈求和談能順利進行。

    孔子為這場和談費勁了心血,魯國真的很需要和平。

    可一旦和平,則必然損害到趙無恤,還有他背後趙氏卿族的利益。

    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各自的立場既然已經大不相同,那有些東西,恐怕很難恢復如初了……

    他片刻後捋了捋捲鬚,看著趙無恤笑道:「縱然齊人是惡客,但禮之用,和為貴,還望小司寇能體諒一二。」

    孔子只希望,趙無恤能稍微退讓一步,鑄劍為犁,熔戈成鼎,他這麼年輕,年輕得讓人羨慕,就像半夏出苗的粟桿,五月落角的稚鹿般。停止戰爭,先從治理好手裡的領地開始,有何不好呢?幾十年後當上魯國的卿也不能不可能。

    趙無恤也不在車上與孔子爭辯,因為孔夫子脾氣如牛,平日溫順,但心意若決,則不撞南牆不死心。

    他心裡也一直在想著張孟談在他臨行時說過的那些話。

    「司寇想想,齊魯交戰兩百載,期間和談過無數次,哪次沒出過問題?」

    魯桓公親自去齊國盟會,因為夫人文姜與大舅哥齊襄公**的事情東窗事發,便被戀姦情熱的齊襄公謀殺。

    齊襄公死了,本來魯國有機會送公子糾回國繼位,重新恢復兩國關係的,誰料公子小白搶先一步,裝死成了齊桓公。

    齊桓公恨魯國助兄長歸國,屢次攻伐,奪取了魯國許多土地。魯國求和,齊桓公答應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見,訂立盟約,但卻被魯國的勇士曹沫手拿匕首劫盟,索還一切失地,為天下刺客盛行開了個壞頭……

    趙無恤一想,這話還真是對,齊魯和談會盟時出過的幺蛾子實在太多。

    如今齊國誠意不足,齊臣一心想為主君找回連續被擊敗的場子,又沒有足夠智慧的重臣主持大局。魯國這邊,三桓各有心思,孔子則一心想讓魯侯重獲外交之權,再加上趙無恤這個齊魯間的炸藥桶的介入,整個夾谷之會,會發生的意外太多太多了。

    兩人各有所思,沒了最初蹬車時的言笑晏晏,沉默了半響後,趙無恤突然指著對面的山谷說道:「夾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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