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34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0 10: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5章 黑鐵時代

    登上桃丘時,趙無恤舉目眺望四野,卻見杉松茂盛,半山腰不時有林木隨著呼喊轟然倒地,他還遙遙聽見那邊傳來本地方言的踏歌聲。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

    無恤問道:「他們在唱什麼?」

    隨行在側的冉求豎起耳朵聽了一會說道:「是《豳風》中的一首。」

    《豳風》也就是魯風,是周公舊邦和東征魯地後這些地區的詩篇,其大意是:貴人們使我斧破折,又使我斨缺殘。周公率軍東征,東方四國貴族無不心驚膽顫。與先前的領主不同,周公哀憐吾等這些平民,這是多麼的仁賢。

    無恤問道:「民眾是在抱怨我徵召他們來開路採礦?」

    「應該不是,按照司寇囑咐,這些在農忙前徵召來的民眾,都是付給糧食作為工錢的。他們抱怨的應該是前須句大夫罷,那會山林水澤都是大夫所有,進山開礦還要自帶糧秣衣物,一不小心死在深山裡也沒有補償。」

    趙無恤笑道:「子有到須句也不過半月,做的也是司馬的武職,卻把這些都打聽清楚了,真是難得。」

    現在已經是一月末,在張孟談的統籌下,在計僑的規劃下,勸農使樊須如春風拂地,到處推廣代田法,發放耕牛和農具。

    監察吏闞止緊隨其後,他板著臉巡查各邑,將那些敢於造次,剋扣邑寺分發的耕牛、農具、種子的官吏和氏族一掃而盡。所以西魯今年春耕進行的十分順利,基本都在最適宜的時間展開。

    農忙要從立春持續到春分,在此期間不能隨意征發勞役,所以無恤便調了五六百餘齊人俘虜北上桃丘。伐木開山。

    桃丘位於郿邑和須句的交界處,先前屬於須句大夫管轄,但在決定須句歸屬的會面裡,趙無恤好說歹說,總算讓三桓做出了讓步,於是便劃為無恤的私產。

    以春秋這點可憐巴巴的鐵產量。三桓尚未對這種冶煉鑄造困難的「惡金」引以重視。而冉求在火速上任須句司馬後,自然知道這次卓拔是誰的意思,他還是唯趙無恤的馬首是瞻。

    遠在魯城的孔子聽說西魯的這些舉動後,有些不太高興,他還寫了份紙信讓公西赤轉交,勸誡趙無恤。

    「孟春之月,掩埋骨骸,這點小司寇做的很好。但這個月還需要禁止砍伐樹木,毋聚大眾。毋置城郭,因為四時有別,這些都是夏秋農閒才能做的事情。孟春如果施行夏秋的政令,就會導致雨水不時,草木蚤落,驟風暴雨時至,藜、莠、蓬、蒿這些野草旺盛,並導致在民眾中流行瘟疫。還望司寇察之……」

    恐嚇?還是多慮?

    最後,趙無恤回了一封措辭謙遜的信件。說自己部署進山伐木,而是開闢一條道路而已,絕無濫用勞役之舉。但實際上,他並未理會孔子的建議,因為開礦煉鐵之事要乘早做,到了二月份春雨降下就無法實行了。不乘著天氣晴朗儲存些礦石,何時才能做出鐵質農具?

    至於按照四季節氣來施政的傳統,如今也不止他一個人破壞,以小恩小惠安撫好民眾的情緒就行。

    於是乎,到了一月末時。桃丘鐵礦便開始運作起來了。

    ……

    「據說天下有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可據小人所知,魯國內僅有三四處大礦,桃丘就是其一。」

    前來出迎的礦匠名為曹邴,也不知是東夷遺種還是曹國公族分支,總之這個乾瘦精壯的中年國人是魯國內為數不多的冶鐵之人,而且兼顧搜礦開礦的才幹。

    曹邴滔滔不絕地說道:「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則下有鐵,這整個桃丘,就是一座大的鐵山。」

    來到這裡後,趙無恤才知道,桃丘其實沒有桃,是因為當地岩石土壤的顏色是桃紅的赭色而得名。前世好歹學過點化學的他記得,這應該是五氧化二鐵的顏色,鐵礦石的顏色,滿目所見的朱紅紋路,便是礦苗。

    無恤不知道的是,這周圍到了漢代歸東平國管轄,還是全國四十八處鐵官之一,如今魯國境內,還有泰山一線,曲阜附近等幾處鐵礦,那些地方趙無恤暫時無法插手。

    他們在曹邴的引導下先到丘陵上看了看採礦的地點,大多是些淺層的礦地,因為開採有限,還足夠挖好幾年吧。就近徵召的民眾就負責監督、修路,開礦的苦活主要由齊人俘虜做。

    挖出沾滿泥土的鐵礦石後,又用騾、馬等以筐運到溪流處清洗,再順著下坡路送到工坊處。

    本來在春秋之時,管理山澤的官吏為虞人,各處虞人又隸屬於大司空。但趙無恤既然將此地劃為自己私產,便新設立了一個官署,名為鐵官,負責開礦冶煉事項,以曹邴為鐵官吏。

    冶鐵作坊自然不能建在崎嶇不平的丘陵上,而是依山臨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空地間,這裡周圍被丘陵林木環繞,往西面不遠處,就是能行舟船的濟水河。

    這裡在先前有過一定的開發,但原本區域狹小,每年出鐵不過一鼓。在無恤的意志下,如今已被推倒土牆重建。

    新的工坊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個貯礦場,開春後陸續運來的紅色原礦堆積成山,齊人俘虜在武卒的看管下,正在用簡陋的石砧、石夯諸物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變為可以入爐的碎礦。

    讓無恤有些憂心的是,這些鐵礦石的含鐵量大概不高,這也是中國境內鐵礦的通病。

    其次是一個貯木、炭的府庫,這是煉鐵必須的燃料。

    正所謂「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孟夏之月,無伐大樹;季夏之月,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仲冬之月。日短至,則伐木取竹」。一些常識性的四時為政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春天的木材濕潤,的確不太好燒,所以趙無恤在信裡也未對孔子說謊,府庫裡面堆放的多是去歲冬日時砍伐的松竹之木。

    繼續往裡走。就到了桃丘的作坊裡佔地最大的冶煉場,就無恤所見,這裡的規格和制度完全是山寨各地較普遍的青銅冶煉工坊的,找來的技術工匠也儘是廩丘的那六種「攻金之匠」,放眼九州,想尋個對冶鐵有經驗的工匠何其難也?

    對大多數人來說,冶鐵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包括曹邴在內,工匠們純粹複製冶煉青銅的各種設施和燃料很難製出鐵來。這也是春秋之世鐵產量極低,也不被重視的緣故。

    無恤無奈之下,只能外行指揮內行,做些大膽建議了。

    ……

    「我覺著,鼓風的鼓囊要夠力道,鼓風要快,冶煉的爐子要儘量高些,密閉也要更好些。煉出鐵來後,不能只靠鑄造。要反覆鍛打才行……」

    工匠們眼巴巴地記著,又眼巴巴地等著,然後呢?然後就沒了。

    跟在農村時親自下過地,看長輩制過豆腐豆漿,進過陶藝班不同,趙無恤不是專業人士。甚至不是工科男。他只知道些常識性的東西,比如鐵的熔點比銅錫高的多,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從青銅時代到鐵器時代,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歲月。

    製造適合冶鐵的爐。提高爐溫,這是首要得解決的問題,好在燒製瓷器的過程中,西魯的陶工瓷匠們以炭來燒製,可以讓爐溫越來越高。

    但用鄆城挖出的炭來冶鐵,所有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無恤這才想起來,似乎還得將炭焦化才行?然而燒炭也是個技術活,需要及時隔絕空氣不然就成灰了,這得建特殊的爐窯,還有大量的煤炭來進行嘗試。

    總之,在大野澤、濟水河道疏通完畢,鄆城的炭運來前,只能先以木炭替代了。

    這會乘著天晴,先將木材燒製成木炭,冷卻後儲存在府庫裡,數十個隸臣拉著人力的輦車在工坊中來回穿梭,運送炭塊到冶煉場,他們的身後,武卒手持鞭子如影隨形……

    此外,按照無恤先前模棱兩可的建議,來到此處也才一個月的攻金之匠們撓破了腦袋,方才豎立起數個橢圓形的煉爐,比冶煉青銅的爐的確高了不少。他們在鐵官吏的帶領下,又細分出了上料、鼓風、出鐵、供水各個部分,在過去半個多月的試驗裡試圖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題。

    今天因為趙無恤來巡視的緣故,他想瞧瞧進展如何,工匠們也想表現表現,於是便點火,開爐!

    ……

    這會,五六個煉爐下邊都是火焰升騰,數十個工匠、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人墊著腳尖站在壘起的高台上,舉起籮筐往爐裡下礦料;有的人**著膀子,推著簡單的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工匠們則蹲在一旁緊張地觀察著火候,試圖掌握開爐時間的。

    「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後可鑄也。」這些冶煉青銅時總結的觀色之法,現在卻不太好用了,就連最有經驗的鐵官吏曹邴也不得不承認,他往常冶鐵,也多半是靠運氣,想要提高成功幾率,非得靠無數次的失敗重新總結才行。

    隨著太陽從頭頂落到山谷,冶煉工坊裡都是烈火升騰,黑煙滾滾,把小半個桃丘下的窪地都籠罩在內。

    待到出爐時,包括趙無恤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爐灶的出鐵口上。他們充滿期望,但這種技術活,硬件設施上的差之毫釐,製出的東西便失之千里……

    冶煉的結果讓人失望,一個爐裡是廢渣,一個是爐裂,甚至還有一場導致了數人死傷的爆炸,頓時一陣手忙腳亂……

    終於,在經歷了三爐的失敗後,兩爐通紅的鐵塊終於出爐了,它們滾落到爐前的大坑裡,立刻有工匠取水潑澆在上面,茲茲,卻見水氣蒸騰,和黑煙混成一塊兒。

    鐵官吏曹邴如同眾星捧月般,將冷卻後黑乎乎的鐵塊獻寶似的拱手敬獻給趙無恤:「託了司寇的福氣,今日僅五爐便練出了兩均鐵!」

    ……

    趙無恤無語凝噎,這就是桃丘一個月折騰後的成效了?古以三十斤為一鈞,四鈞為一石,四石為一鼓。所以兩均就是六十斤,六十斤鐵就高興成這樣?後世隨便一個小鋼鐵廠,每日鐵產量的單位都是以噸來計算的……

    不過據說以前那個須句大夫名下的小冶鐵作坊,年產量也不過四百多斤,這一對比,無恤哭笑不得,他是應該為桃丘鐵礦的出產突破新高而高興,還是該為此而沮喪呢?

    而且瞧著質量也不怎麼好,粗劣無比,不回爐重來的話,鍛造鐵質兵器那是別想了。還是繼續「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鉏夷斤斸,試諸壤土」的老傳統吧。

    這六十斤劣質的鐵夠做出三十把鋤頭不?若是天天如此,那好歹一年也能做近萬把來,可進入二三月就會降下春雨,立夏前是別想開工了,到時候加班加點,頂多能有千把鐵農具。

    這好歹算是趙無恤能接受的底線了。

    後世有人或許會說:「鐵冶煉只要溫度高,再加一些碳就可以冶煉出鐵了吧?」

    誰要是說出這種話,受到待遇的大概不是驚為天人,而是被古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待。就好比一個簡單上過點化學實驗課的人,覺得自己知道冰毒的方程式就能成為製毒大師一樣……

    人不能點石成金,一門在後世也得花數年才能出師的技術活,可不是張嘴說說就能辦到的。

    如今是春秋之世,至少在魯國,冶鐵技術全得靠摸索,沒有十年百年的積累是很難引發突破。趙無恤好歹還知道些東西,能給工匠們減少些彎路,可落實到實處,想要立竿見影?再穿越回去百度百科下一堆冶鐵資料來再說吧。

    既然質量暫時無法飆升,只能先從提高數量著手了。

    「二月春雨前再多煉出幾爐來,傳我之令,鼓囊,高爐等物,須得反覆來試做,能做出者皆有賞賜!」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無恤也只能靠這個誘惑工匠們不斷摸索了,

    他期待邢敖能在吳國尋覓到一兩個可以做出冶煉鍛造出成熟鐵兵器的工匠來,此外,別的地方也得打打主意。

    比如老家晉國。

    晉國的太行山兩側,還有汝水以北的河外之地鐵礦更多,而且已經有冶鐵的雛形。當年趙鞅、中寅帥晉師城汝水之濱,從當地人手中徵收了一鼓鐵,以鑄刑鼎。

    一鼓,也就是四百八十斤!相當於桃丘最好時十天的產量,那還是十年之前的事情。

    所以無恤在拜別趙鞅時,也請傅叟在晉國內幫忙尋覓下能冶鐵之人,只希望能早點有回應吧。

    「真希望我創造的黑鐵時代,能快些到來!」

    在郿邑和桃丘饒了一圈後,無恤又沿著濟水南下,他將回到鄆城,去接見一個人,那就是早先被他誘上岸來,扣留不放的盜跖。

    說起來,這還是是兩人第一次碰頭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0 10:4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6章 盜跖

    銅鑼敲響,滿載貨物的舟船駛出鄆城堤岸,劃入春日裡平靜無比的大野澤中。

    岸邊的碼頭上的台閣處,擺出了一個黝黑的案几,兩個蒲草編織的席位,瓷盤上盛放可口的嘉柔,還有個美婢舉著漆壺倒酒。她看向右邊上席小司寇的眼神是敬畏和好奇,瞧向左邊那位魁梧大漢的眼神,則是羞澀和緊張。

    因為即便以後世的眼光看,那位陌生的賓客長得實在是太過英俊了。他高大魁梧身長八尺二寸,面容和雙眼熠熠有光,在自己倒酒時,還對自己笑了一下呢!那嘴唇鮮紅猶如硃砂,牙齒整齊猶如編貝,加上黑松針般的鬍鬚,活脫脫一個頗具陽剛氣息的美男子。

    這一笑讓美婢的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兩腿發軟,就差自薦枕席了。

    所以,當美婢從小司寇和賓客的對話中得知,此人就是橫行大野澤多年,殺人如麻的大盜柳下跖時,頓時嚇得打翻了漆盒,酒水食物灑了一地。

    「下妾該死!」她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蜷縮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看對面的美男子一眼。

    她也總算弄明白了,旁邊侍候的司寇親信穆旅帥,田卒長為何如此緊張,她現在只想快點結束侍奉,躲得遠遠的。

    因為傳說中,這個盜跖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無恤抿了口薄酒道:「不用懼怕,關於柳將軍的傳聞很多,說他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不祭先祖是真。但剖人心肝,炙人肺腑而食卻是假的,大野澤中雖然窘迫,卻尚未到這種程度,子石你說是麼?」

    子石,正是盜跖的字,他也滿飲用一樽酒,聲音洪亮合於黃鐘。

    「然,道聽途說不可信也,就好比我聽說趙小司寇仁德而講信義,孰料也是個背信棄義之人!」

    「大膽!」無恤的兩名護衛勃然大怒,卻被無恤制止了。

    「子石也不能全怪到我身上,你幫趙氏在雪原擊敗齊軍後卻又縮回大野澤去了,這是第一次錯過。我父在西魯的時間長達兩月,期間我數次邀你登岸,你卻猶豫不決,以各種藉口拖延,這是第二次錯過。等你終於來了鄆城,我父卻因為急著趕回晉國,不能等你,這便是第三次。你難得來一遭,又怎能讓你輕易歸去,所以才讓本地屬吏將你留住,等我來與你見上一面。這期間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無恤先陪罪了。」

    在去年入秋偷襲鄆城被鴛鴦陣打得潰敗後,盜跖便失去了與趙無恤較量的資本,只帶著千餘嫡系群盜苟延殘喘而已,還被迫為趙無恤襲擊衛國城邑。等到齊趙在西魯鏖戰時,他也不知不覺參與到這種時代的大事件裡去了,也算為趙氏立下小功勞。

    趙無恤當時的承諾是:「助我擊齊軍,擒齊侯,無恤願保你為趙氏家臣,以君之才,甘願屈居大野澤一隅?千室邑,萬戶縣,何足道哉!」

    可盜跖一回頭,卻恍然發現,隨著趙無恤在軍事上的節節勝利,西魯的徠民策略也大獲成功。在大野澤周圍生活的三四萬群盜和家眷,已經有一大半被吸引到了岸上的田畝裡做編戶齊民了,盜跖已經失去了群盜之首的權威,現如今更是僅能保有數島。

    趙無恤不可能接受他不降不戰,現實已經很明朗了,他若是不能另謀出路,就只有敗亡一途。

    但多年暢快的大盜生活,如今卻要一朝變成趙氏家臣,盜跖心裡總邁不過那道檻,何況他就是一條水中蛟龍,一旦登岸便成為案板上的魚肉,連小蝦敢來戲弄一番。所以才一拖再拖,等到趙鞅未能等到他便離開,心裡卻反倒放鬆了,只是不知道將自己扣留在鄆城半月之久的趙無恤究竟是什麼打算。 」小司寇接下來想將我怎樣,是梟首插在矛尖上傳檄諸邑麼?」大盜嘴上如此說,卻沒有絲毫懼怕的樣子。

    ……

    無恤今天很放鬆,和盜跖相鬥近一年,也算是棋逢對手,如今卻將他徹底按到了棋盤上,連有沒有資格做一枚棋子都得由著自己擺佈,這種感覺真是妙極了。

    他讓人給盜跖斟了一盞酒,說道:「謬矣,魯國有四時為政的風俗,在仲春二月裡,身為司寇,要命令官吏減少牢獄中關狎的囚犯,去掉他們的腳鐐和手銬,對死囚處決後也不要再陳屍示眾。我甚至打算釋放一批先前關押的群盜,讓他們先做三年氓隸贖罪,再轉為編戶齊民,又怎麼會貿然動子石的頭顱呢?」

    盜跖親耳聽到趙無恤不殺他,捏緊的拳頭放鬆了不少:「那司寇想要我作甚?」

    「這得先問問子石的志向才能決定。」

    這一點盜跖卻沒想到:「我的志向?」

    他哈哈大笑:「孔門之人好問志言志,我聽說小司寇和孔丘最近有了些分歧,如今還要學他交友育人的法子作甚?」

    無恤道:「因為人各有志,我想知道,身為柳下氏的庶子,雖然被季氏排擠,可在魯城也不是呆不下去。即便不能為政,以你的本事,以你兄長的人脈,良田美宅,乃至於一邑大夫並不難謀得,為何偏偏掉頭進大野澤做了盜寇?」

    說起往事,盜跖一下子緘默了,垂首不知在想些什麼。

    無恤繼續將話題深入下去:「有人說,你是覺得三桓架空魯侯而不忿,所以才叛逃出來?」

    盜跖對此嗤之以鼻:「世人所稱道的忠臣,沒有超過王子比干的,可他的結局卻是被剖心而死,死後卒為天下笑。由此可見,王子比干之流,實在不值得推崇的,我怎麼會想做忠臣?」

    無恤笑道:「世人皆贊忠臣而子石獨非之,你的志趣果然不同尋常,我還聽說,你是因為傲然不和於世,所以甘願入湖澤為賢者隱士?」

    盜跖搖頭道:「世人所稱道的賢士,莫過於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讓了孤竹國的君位,殷商滅亡後不願意食周粟,於是餓死在首陽山,屍體未能埋葬,全都進了野狗肚子裡。宗周的大夫鮑焦志趣清高,不願非議世事,隱居後竟抱樹而死,這是何等的滑稽。晉國的介子推算是最忠誠的賢人了,晉文公窘迫時,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重耳吃,但重耳是個功利之人,返國後卻背棄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在綿上隱居山林,竟被重耳刻意焚野而死。」

    「在我看來,這四個所謂的賢人,跟肢解的狗、沉入河中的彘,以及拿著瓢到處乞討的乞丐並無不同,都是重視名節輕生赴死,不顧念體膚壽命之人,我怎會與他們同流?」

    無恤摸著下巴上短短的鬍鬚:「我知道了,你莫不是想效仿伍子胥,縱使被三桓驅逐,也要在草澤中建立勢力,到時候帶著萬餘兵卒再殺回去復仇?之後便可以跟陽虎一樣,執掌國政,留名於世了。」

    這是趙無恤結合見聞對盜跖的猜想,也只有大志向的人,才會喊出人人皆有田地的口號來。

    但盜跖的回答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失算了,眼前的人,竟然比想像中還要複雜!

    ……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盜跖面露失望,他抬頭嘆息道:「本以為知己者莫過於對手,如今卻是我多想了,難怪小司寇在信中以王侯將寧有種乎誘之,更在雪原之戰前許以大邑、功業。原來小司寇就是這般看我的,將我也視為陽貨那種竊國之徒!」

    這下輪到趙無恤詫異非凡了,難道這還不是盜跖內心真正的想法?不做忠臣,不做賢士,還不想做野心家……那究竟是什麼?

    從晉國送來的厚酒十分醇厚,在無恤的不斷推讓下,盜跖今天是有些醉了,多年來命運的徘徊和抉擇,被軟禁期間的悶悶不樂全在今天爆發出來。

    他慨然言道:「世間成就功業者,莫過於黃帝,堯舜禹湯,周武王,小司寇覺得呢?」

    「然。」

    「以上這六位賢王,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細評論起來,黃帝不能致德行,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帝堯、帝舜、帝禹立群臣、朝廷,但所謂禪讓不過是逼主而已,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天下皆是以強陵弱,以眾暴寡之徒,所謂的霸主莫不如此。在我看來,王霸之人,諸侯卿大夫,大多都是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無恤默默思考著這句話,越發覺得盜跖此人的想法真是有意思,難怪不容於魯國,更與孔子天然為敵人。

    「城邑、錢帛、權勢,以上種種,我雖然都想追求,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手下的群盜、流人能有衣有褐,不至於凍餓致死。」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但無恤從盜跖的眼睛裡卻看不出謊言。

    大凡天下人有三種才能:生就魁梧高大,長得英俊無雙,無論少小年長,高貴卑賤的人見到他都十分喜歡,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夠包羅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種事物,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決、勇敢,能夠聚合眾人統率士兵,這是下一等的德行。

    世上同時皆具這三種才幹的人並不多,而盜跖就是其中一個:他繼續了柳下氏的俊朗高大;有文才,辯駁得孔子啞口無言,還提出盜亦有道,今天的各種見解也無比新穎;他還有武才,一度是難纏的對手,被認為是天下善用兵者之一。

    這種人若是能降服,一定會成為趙氏的助力。

    可惜啊,盜跖太過桀驁不馴,非趙鞅這種強勢的主君不能壓服。

    無恤曾有意運作,但陰差陽錯,趙鞅還是沒能和盜跖見上一面就走了,於是這個擔子就落到了趙無恤自己頭上。

    趙鞅離開前的話猶在耳邊:「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盜跖若是離了魯國,離了大野澤,或許就成一個尋常之人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能用則用之,若是不能,這種桀驁不馴的大盜,還是早早殺了為妙!」

    無恤也不由有些頭疼:「老爹啊,你這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於是他面色嚴肅了起來,也放下了將面前之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的心態,正襟危坐道:「是我失禮揣測了,既然如此,敢問子石真正的志向?」

    想要馴服一匹烈馬,不弄清楚此馬的性情是不行的,誰知道這次算不算趙鞅留下的一個考驗。所以無恤想試一試,但若是不能降服,那便只有用匕首殺掉一途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0 22:5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7章 天地之大

    仲春二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奎宿;拂曉時,建星位於南天正中;黃昏時,弧星位於南天正中。

    黃昏將至,盜跖望若隱若現的弧星輕嘆道:「神農時,居處安靜閒暇,行動優遊自得,萬民都和我一樣,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彼輩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沒有相害之心,這就是道德鼎盛的時代。」

    「所以我最初出奔後,還希望在大野澤裡再造這樣的時代,但能耐有限,終究走錯了路,不攻邑破室劫掠糧食財物便不能維持手下眾人性命。我知道自己路走偏了,雖也有後悔,但手下的人越聚越多,竟無法回頭了。」

    無恤道:「我知之,魚和熊掌,不可皆得,我出奔魯國,參與政爭,更與齊人鏖戰,更多時候不是出於我願,而是形勢所迫。如果要追溯本心,我倒是更願意偕妻妾姊妹同遊,縱馬於大原。」

    盜跖深以為然:「然,人生在世高壽為七十歲,中壽為五十歲,低壽不過三十歲,更有未成年而夭折者。除掉疾病、死喪、憂患的歲月,其中開口歡笑的時光,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天而已。天與地無窮,人之壽命則有時限。我聽說孔丘說過一句話,叫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拿有時限的性命寄託在無窮盡的天地間,其迅速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駒從縫隙中驟然馳去一般。」

    無恤手指輕輕敲打著酒案,人生在世,白駒過隙,許多哲人會苦苦思索而不得。可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殺人如麻,被士大夫們恐懼唾棄的大盜。他居然也會思考這種終極問題。

    大概是盜跖從小在大野澤畔做野人自由慣了,稍年長被接到魯城,柳下季向他灌輸各種禮樂規矩造成的逆反罷。

    盜跖冷笑道:「可笑孔丘明明知道這一點。卻想用有限的時間去恢復無法重返的周公之治。一旦想通了,居於魯城廟堂。做一邑大夫老死於床榻者;或糾結於君臣之義,貿然盡忠尋死者;亦或是一生謀求權勢,死後卻依然是冢中枯骨的王霸諸侯者,都是些可笑之極的人。借有限的軀體遨遊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這就是我從魯城那座囚籠裡逃出來的原因,以及想要尋求的志向了!」

    原來如此。他和莊子一樣,寧願做一隻拖著尾巴在大野澤泥地裡亂爬的烏龜,也不願意被取殼後供奉在廟堂上做卜甲。

    無恤嘆息:「子石之志大矣,之前是我小覷你了,說起來,我在你眼中,大概是為了謀求權勢不擇手段,死後卻依然是枯骨一具的人罷。」

    「然!「盜跖眼裡帶著嘲諷:「小司寇有自知之明,雖然君在世人面前表現得仁德純孝,尊賢下士。但你與陽虎、三桓本質上並無不同。我雖然自命為大盜,也不過是竊人錢帛性命而已,可小司寇你!才是竊國的大盜啊!」

    從奪取甄城。到倒陽虎、擊群盜獲得巨大利益,最後是擷取了整個西魯,足以和三桓比肩,盜跖將趙無恤的歷程一一看在眼中。

    被盜跖點破,無恤也不惱:「人生在世,有諸般關係束縛,我這一生,恐怕是做不到子石這樣快意江湖的心境了。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實話實說。我的確有竊取西魯之志,而且我還想要你幫我。」

    盜跖騰地站起身來:「這與我的本心志向不同。之前種種無不是受你所迫,我為何要幫你?」

    無恤淡然道:「因為我不但要竊邦國,我還要竊民心!」

    ……

    二月,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鳥變為布穀。

    春雨貴如油,細細的雨絲稀疏落下,在湖面上點出千萬漣漪,打濕了碼頭的木欄,落到傲然而立的君子髮髻、深衣上,卻並未打擾到兩人全神貫注的對話。

    「我還會竊走大野澤萬民的凍羸,竊走諸侯卿大夫施加的苛刻暴政!竊走他們卑賤如豬犬的命運!」

    趙無恤這話說的激情洋溢,盜跖一時間聽呆了。

    「有句話叫春江水暖鴨先知,子石在大野澤這麼多年,這小半年來大野澤的變化你自己心裡知曉。你口口聲聲說劫掠為盜非你所願,而是為了手下的眾人,如今我能比你做的更好,也算解除你的束縛了。「

    盜跖看著遠方高舉雙臂,對著春雨歡呼的民眾。的確,昔日半飢不飽的群盜登岸後,變成了趙無恤的編戶齊民,在他派遣良吏管轄下分發衣食,在岸邊開墾荒地,雖然日子還是挺苦,但好歹已經擺脫凍餓致死的賤命了。

    就像,就像是一夜春風拂來,過去的堅冰陸續融化了一般,解甲歸田,鑄劍為犁,這不就是民眾盼望的生活麼。

    所以盜跖不得不承認:「這便是小司寇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之處,愛之如子女,則民眾歸之如流水,只要不倒行逆施,你的竊國之願一定能達成。」

    無恤的話語又嚴肅了起來:「沒那麼容易,眼下這一切都不穩固,西魯和濮南人心未安,齊、衛在外虎視眈眈,三桓更恨不能將我立刻驅逐。或許只需要朝夕時間,這一切便都會化作烏有,到時候,齊國的三分之二稅,魯國的二半之稅,苛刻的刑罰,打著禮樂名號的壓制又會回到眾人頭上。我想子石恐怕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罷,所以我希望你能助我對抗諸侯、三桓……」

    盜跖面露猶豫:「既然小司寇知道了我的志向,難道還敢任用我?我這種人絕不會屈尊於權貴之下,絕不會受制於法度禮樂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指望你幫我安邦定國,只要你助我掃平藩籬,你關切的民眾自有我照看,到時候我便可以放你去遨遊四海。」

    趙無恤算是琢磨清楚了,歸根結底。盜跖就是個嘴上說著快意江湖,內心卻悲天憫人,放不下事情的憤青。

    果然。盜跖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然,而且你口口聲聲說想要暢意於江湖。可實際上卻被侷限在大野澤一隅,雖然也是形勢和顧慮手下人性命所迫,但實際上,卻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天下有多大!」

    盜跖不以為然:「難不成小司寇知道?」

    「我知道。」無恤一點不謙虛,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清楚麼?

    「有人託名大禹繪製禹貢,分諸夏楚吳及蜀地為九州:大河之間為冀州;濟河之間為兗州;海岱之地為青州;海、岱及淮為徐州;淮、海、吳越為揚州;荊楚之地為荊州;荊山、大河間為豫州;華陽、黑水為梁州;黑水、西河為雍州。你的見識恐怕不會超過這九州之地罷。」

    盜跖道:「九州已經是目之極限,窮其一生無法走遍,在此之外。從古至今都被稱為四外荒服,難不成小司寇還知道更多?」

    「我知道,乃祖造父從穆天子西行,曾留下一本竹書……今日我便與你好好分說分說,什麼叫江湖之遠,天下之大!」

    雖然他化學學的不好,可地理還是過關的!

    ……

    無恤的手蘸著酒水,在案几上畫下了禹貢九州的模樣,但在外面,卻又畫出了許多空白的地方。有海洋,有島嶼,還有連綿成片的大陸。

    「竹書中記述。所謂中國名曰赤縣神洲,赤縣神州內自有禹貢九州,還有東夷、南蠻、北狄、西戎四荒服之地。中國外如赤縣神洲者有八,共計九大洲,每個大洲之外有裨海、山脈、流沙環繞,人民禽獸莫能相通。九大洲合為天下,天下以外,則有銀河環繞,此乃天地之際焉。」

    「所以你目之所及的九州。不過是天下的百分之一而已!」

    盜跖聽得有些呆滯了:「這,這些都是真的?」

    無恤心裡好笑。面上卻很正經地說道:「絕無虛言,大九洲何其大也。我的先祖造父,也不過去過天山、崑崙所出的西域荒服之地。他隔著山脈、流沙眺望更往西的西山洲,據說到秦晉貿易的禺支商賈說,西山洲有個大國名曰波斯,其君長名曰居魯士、大流士,信拜火神教。再往西則是泰西洲,有數百城邦小國,合稱希臘……」

    「至於往東,往南,往北,那些大洲則不盡可知,只有齊國人一直在流傳海外有蓬萊、瀛洲、方丈,飄渺不可尋其跡,或許就是另一個大洲的邊際罷。」

    無恤說的十分具體,盜跖不由得不信,他喃喃自語道:「以上種種,真是聞所未聞,卻又煞有其事,真叫我心生嚮往……」

    無恤見自己的這些說辭果然將盜跖鎮住了,便趁熱打鐵道既然:「子石的志向是借有限的軀體遨遊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你若肯為我竊國,我便資助你船隻,去那極東之地看看三仙山的真面目。亦或是帶著商隊,到極西的波斯,還有希臘城邦雅典、斯巴達一探究竟,何如!」

    盜跖過去一直自視甚高,只覺得自己盜亦有道,快意恩仇,想去哪就去哪,鄙夷那些侷限於廟堂城郭的諸侯卿大夫。孰料今日方知,自己目光所及居然如此渺小,以往的自視甚高,在趙無恤眼裡,或許就跟蝸牛角上相鬥的微蟲一般。

    於是他有些失神地下拜道:「固所願爾,但我不知道,我如今還能為小司寇做些什麼?」

    無恤再次嚴肅了起來:「齊國人在戰事上雖然敗了,也無力再度徵兵來報復,但我從陶丘得到消息,齊侯想用管子輕重之術、海王之法在貨殖上刁難西魯,還望子石能助我一臂之力。」

    盜跖十分疑惑:「這應該交給小司寇屬下的商賈端木賜去辦才對,我並不懂貨殖之事。」

    「非也。「趙無恤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僅爭於市肆,也決於河流湖泊上運輸貨物的船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3 11:0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8章 諱疾忌醫

    仲春二月,齊國,路寢之台。

    齊侯杵臼端坐於高台之上,他披著厚厚的深衣狐裘,手裡揣著暖手的小銅爐。自從去歲多月前那場冰雪中的行軍後,杵臼便生出了怕寒的毛病,哪怕是在這陽光明媚的春日裡也依舊感覺渾身直冒寒意。

    嘶鳴的黑色駿馬,席捲而來的趙氏玄鳥大旗,還有,還有那手持刺目長矛,瞠目喊出他名字的少年將領……

    每每想到這裡,他便不寒而慄,所幸御者犁彌死命抽打馬匹,所幸陳氏的小子來的及時,不然自己恐怕跟自己的兒子陽生一般,淪為趙氏的階下囚,被押送到新田虒祁宮受盡屈辱了!

    那場戰役,趙無恤的那聲怒吼,差點將杵臼的魂魄嚇沒了,他沒命地跑回齊國後,一清點人數,方知此戰死傷數千,更有五千人被趙氏俘虜了。加上在夷儀強攻戰歿者,還有行軍中死亡者,共計一萬多人,佔了征發大軍的四分之一,一萬多戶齊人失去了親朋,白縞黑旗遍佈五都。

    大敗啊!前所未有的大敗啊!

    什麼祖述炎帝,復太公、桓公之霸業,什麼洗鞍、平陰之恥辱,都成了一場空。

    相比剛攻破夷儀時的顧盼自雄,齊侯現在只覺得自己可笑之極。他失魂落魄地回了臨淄,每日只知臨幸新收來的寵妾,跟佞臣梁丘據飲酒、鬥雞、玩雙陸。一切政務軍務都交給國夏、高張、陳乞、鮑牧四卿打理。

    整整兩個月,齊侯都處於這種自暴自棄的狀態,直到前不久才緩過神來。

    宮室外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是,因為陳氏在西部防禦得當。國夏也擊退了陽關子路統轄的魯軍,所以趙氏和魯國沒有繼續進犯。晉國方面,因為突然遭到鮮虞進攻,秦國觀兵大河,還有鄭國人牽制,代戎也乘火打劫的多重危機後。晉人也放棄了重新奪回夷儀的企圖。六卿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情,如今雖然諸國尚未停戰,河濟之間卻處於一種無戰事狀態。

    除了自己那沒出息的兒子陽生被趙無恤生擒,還被趙鞅帶回晉國邀功炫耀的恥辱外,情況似乎沒自己想像中糟糕嘛!

    齊侯立刻就將佞臣梁丘據踢到一邊,重新振作起來了。他自我感覺這次雪原之戰,不是鞍和平陰那種慘敗,僅僅是一次長勺之戰的意外而已,只要再有幾年時間休養生息。訓誡國人,自己完全能像桓公一樣捲土重來!

    但國內的壞消息卻一個接一個,傷寒疫病在平陰等地肆虐了兩個月之久,死者近萬,接下來又有數千人死於春日並發的溫病,死者相望於道,餓殍遍野。

    這還不算,讓齊侯尤其不忿的是。只隔著一條國界線的疫病源頭西魯,卻在付出不到一千人的死亡後。便徹底殺滅了病症!

    造成這一切的,是一個新興的組織「靈鵲」,他們是在趙氏支持下,以醫扁鵲為首創建的一個醫者行會,打著白底紅鳥的靈鵲旗,所以又被俗稱為「紅鳥會」。他們的口號是「同恤災危。備救凶患」,醫扁鵲及其弟子廣召天下能救死扶傷的醫者,共同行走各國,傳播防疫之術,救治戰爭傷員和各邑飽受疫病之苦的民眾。

    進入二月後。齊國的疫情總算有所緩解,但齊侯卻更憤怒了,因為造成這種情形的,居然是一個「靈鵲」的成員,有人說他是醫扁鵲之徒,有人直接說他是醫扁鵲本人!

    據說,紅色的靈鵲標誌塗在每一家需要救治的齊人民戶牆外,而那個疾醫則帶著三五個人越境而來,延醫救治。若非他們因為趙氏不提供救治齊人的藥物,不得不前往平陰大夫所在處尋求幫助,齊國方面還對此一無所知呢!

    要知道,齊國西部的民間都已經傳開了:「君上不若靈鵲之愛我也!」

    齊侯的確有些心虛,當靈鵲的人在齊境救死扶傷的時候,他還在宮中飲酒作樂,想要忘卻失敗呢!

    想到靈鵲背後的支持者趙氏父子,齊侯就有些頭皮發麻,從始至終,這一定是趙氏的陰謀,想要派遣醫者越境瓦解齊國的邑治,讓民心背離自己!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先前趙無恤曾派人打著商賈名號去東萊活動,煽動萊人反叛,有了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於是齊侯便讓平陰大夫將那個神秘的醫者押送到臨淄來,他要親自審問審問!

    ……

    「你就是醫扁鵲?」

    高台之上,齊侯揣著銅爐,挑剔地盯著被虎賁武士押解在下的人,他不過三十餘歲,一身素衣,雖然兩手粗壯,但面上卻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太像傳說中年過百歲,鶴髮童顏的扁鵲,大概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果然,殿下之人道:「見過齊侯,外臣並非扁鵲,而是家師的弟子子陽。」

    不管他是不是扁鵲,反正都是靈鵲中人,是趙氏資助扶持的人,那就是敵人!

    齊侯冷哼了一聲:「你帶著人從須句越過國境,跑到齊國煽動民眾,黨聚於鄉社,究竟有何陰謀?「

    「來齊國是為了救治病人,聚集於鄉社是為了宣揚防疫之法,並無陰謀。」

    「還敢狡辯!汝與汝師本是趙氏疾醫,前年還救了趙鞅的風疾,與趙氏父子關係深厚,不是趙無恤派你來的,還能有誰!?」

    齊侯拍了案几,卻沒能嚇住子陽,他說道:「此事與趙小司寇無關,或者說,趙小司寇並不支持靈鵲入齊境,是家師派我來的。」

    「醫扁鵲派你來的?」

    齊侯眼前一亮,據說這一代的醫扁鵲本是齊國海濱的一個廬舍小吏,機緣巧合遇到名師指點,這才成為名醫。他在齊國時尚不知名,開始周遊列國行醫後才揚名天下。先前齊侯雖然聽說過他的大名,卻僅是當做技藝好一點的疾醫方士而已。孰料傷寒一來,有扁鵲和無扁鵲,區別如此之大!

    從子陽的話來看,感情這所謂的「靈鵲」行事並不完全唯趙氏馬首是瞻?而且隱隱有鬧分歧的趨勢?

    他立刻變了臉色,笑道:「善,大善!醫扁鵲不忘舊國。真是寡人的好子民,他若是肯與趙氏斷絕關係,回歸齊國,孤願意封他為宮中醫官之首,賜千戶之邑,子子孫孫世襲採食!」

    換了常人,應該立刻跪地謝過,殿下的子陽卻只是淡淡地一笑:「齊侯恐怕是想差了,家師讓我來齊國。並不是因為他心念舊國,而是因為齊國有需要幫助的病人。」

    齊侯大惑不解,這已經脫離了他的常識:「這是何意?」

    「外臣的意思是,醫者,無國界!」

    ……

    子陽解釋道:「在靈鵲裡,只有醫者與病患的關係,其餘俗世的高低貴賤都得靠後。在吾等眼中,醫者無國別之分。病患亦無國別之分。用魯國孔子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自己的兄弟患病,只要不觸犯『六不治』的準則,醫者都要盡力去救!」

    其實子陽覺得,用趙小君子無意之中吐露的一句話來形容更恰當,那就是醫者貴在「兼愛」。

    但他也明白趙無恤的難處,趙氏支持靈鵲建立本來就是一種自我矛盾。不給靈鵲自由診治的權力,等同食言。放任靈鵲救治齊人,則等同於資敵,所以靈鵲結束在須句的救治後,趙無恤便已經聲明了。不提倡越境幫助齊人,理由是為了他們的安全著想,齊侯嫉賢妒能,恐怕會加害幫助過西魯的扁鵲及其弟子。

    「話雖如此,但靈鵲不是趙氏的家臣,也不能成為任何諸侯卿大夫的工具,那不是老朽的本意。」當時醫扁鵲招來子陽,對他惇惇教誨。

    「趙氏君子雖然提倡建立此行會,還稱之為醫家,但醫者心貴在有仁,我不能坐視數里之遙的齊人患病致死,能救而不救,是為助疫病殺人也!你去齊國罷,為師則會和子越一同留在西魯,建立一個靈鵲的總部,趙小君子怪罪也好理解也好,我都願一一承受。但醫者無國界,病患亦無國界,無論是齊人、晉人還是吳人,其垂垂將死,都得毫不猶豫地救治,這便是吾等應當恪守的事情。」

    所以醫扁鵲讓子陽來到了齊國,這是靈鵲建立後,第一次跨越國境的嘗試。

    從這一刻起,他們才變成一個真正的「國際組織」。

    但這種觀念,齊侯根本無法理解。

    所以他只能認定「靈鵲」總有一天會和趙氏翻臉,扁鵲提前派大弟子來齊國,是為了留條後路。

    他以一種恩賜的姿態高傲地說道:「既然你來了齊國,那便不要走了,留在寡人宮中做一個疾醫罷,孤賜你官爵,食田,乃至於采邑!」

    子陽微微欠身:「謝過齊侯,外臣會留在齊國,但恕我不能接受齊侯的封賞和官職。」

    「大膽!齊國封疆之內,還沒人敢拒絕寡人!」

    齊侯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想起了兩個例外者:孔丘,他曾拒絕了鄆城的食田,還有晏嬰,他曾拒絕了齊侯賜下的美妾居室,寧可帶著老妻住在靠近市肆的舊屋宅裡。

    子陽解釋道:「齊侯有所不知,入靈鵲者,分為在籍貫、登堂、入室三等。在籍者從事救護和雜役;登堂者可學習《傷寒雜病論》等醫書;入室者為家師親傳弟子。」

    齊侯有些發怔,這不是孔丘的那一套麼,怎麼被靈鵲用去了。

    「凡登堂入室者必有誓言:吾等無國別之分,也不隸屬於任何諸侯卿大夫,在靈鵲期間不得謀求任何職位,任何君主賜予的錢帛、食田都得上繳給扁鵲,視為靈鵲的共有資產。故齊侯的好意外臣萬萬不能接受,若是齊侯想要捐贈,外臣感激不盡,還請派人去聯絡家師罷。」

    讓我送錢帛田土去趙無恤的領地上?齊侯這回是真的無言以對了:「既然如此,你留在齊國還能作甚?」

    「靈鵲以人道、公正、中立、獨立、志願、統一與普遍為七條規矩。吾輩致力於在列國建立醫館,召集該國醫者志願加入,無戰事時在都邑裡閭中救治病患疫情,有戰事時以中立的身份救治傷卒。非但齊國。家師接下來幾年還會派諸弟子去曲阜、陶丘、商丘、新田、虢、新鄭等地建立靈鵲的分支。」

    齊侯愕然,這是要純粹依靠靈鵲一家的力量,將本來屬於天子、霸主職責的「同恤災危,備救凶患」號召實現起來麼?這怎麼可能,真是好笑至極。

    但這若是實行,似乎對齊國也沒什麼壞處。但他還得考慮考慮。齊侯感覺今天自己沒什麼話好說了,便揮了揮手,想要讓人將子陽帶下去。

    但子陽卻不走,他立有間,盯著齊侯看了許久,方才說道:「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齊侯知道自己有病,之前受了驚嚇和風寒,這兩個月又縱慾無度。心情抑鬱,但宮中醫官診治卻沒什麼效果。如今在讓他無法琢磨透的子陽面前,便氣哼哼地說道:「你不是不願為齊宮醫官麼?怎麼,如今卻又想給寡人治病了?寡人沒病!你們這些醫者,就是好治不病以為功!」

    善於診脈問切的子陽嘆息道:「外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乃靈鵲醫者,在我眼中,齊侯與平陰西魯患病的庶民氓隸並無不同。都是需要醫治的病人……」

    寡人在你眼裡,只是一名。普通的,病患?

    齊侯震驚了,暴怒了。

    他再度拍案而起,手裡的銅燎爐狠狠地砸了下去,雖未砸中,卻也將高台的石質地板敲擊得火星四濺!

    伺候在旁的宮女和衛士紛紛下拜稽首。臉色慘白,唯獨素袍醫者巋然不動。

    齊侯重重地指著子陽:「你可知道諸侯一怒,流血漂櫓!」

    地上,晏嬰二桃殺兩士的血跡猶在,說來也怪。兩年多過去了,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洗不去兩位勇士的滿腔熱血,那殷紅的一片,此刻是如此的刺目。

    跟齊侯漲紅的臉,還有垂暮的夕陽一個顏色。

    子陽也在低頭看那圈血跡。

    他最後抬眼直視齊侯道:「趙小司寇和家師想阻止的,大概就是這種流血漂櫓的諸侯之怒罷……」

    ……

    本來建立靈鵲分會的事情,齊侯不打算立刻答應,先將此人軟禁幾個月再說。但子陽末尾的話卻成功將齊侯激怒了,他被帶了下去,待遇從軟禁變成了打入囹圄——就是先前關押陽虎的牢獄。

    至於靈鵲在齊國建立分會之事,再也不用提了!

    子陽被齊國衛士重重一腳踹進囹圄內,他趴在鋪在地板的稻草上,聞到了這裡前任居住者的屎尿味。

    這裡面沒有窗戶,沒有一絲光線,他和瞎子無異,只能依靠觸覺。這兒沒有床榻,連個尿桶都沒有,牆壁是石頭的,摸上去一陣冰涼,就像方才齊侯對靈鵲的拒絕一般冰涼堅硬。

    「夫子啊,我大概是說錯話了。」

    他閉著眼,感受這裡的冰冷和寂寞。

    雖然在踏入齊境時就做好了冷遇,迫害的準備,但現在,子陽終於明白了,主君與主君之間是不同的。趙氏君子的寬容,還有資助他們創建靈鵲時的理想,那顆仁者兼愛之心,齊國這位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冷暖的諸侯永遠不會懂。

    子陽喃喃自語道:「夫子,醫者真的無國界麼?若是可能,我情願留在西魯,做趙氏的家醫……」

    ……

    齊侯煩惱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今天的對話讓他有些痛苦,子陽,還有醫扁鵲,乃至於靈鵲背後的趙無恤,他們的行為都讓一切自私利己至上的齊侯想不通。

    直到他新近最信任的寵臣陳恆到來,才將他勸解開。

    陳恆在雪原之戰中立下了救駕大功,現在備受信任,被提拔為中大夫,可謂少年得志。

    他輕蔑地說道:「在臣下看來,這只是趙無恤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罷了,他明明將醫扁鵲及其弟子籠絡在身邊做家醫即可,只要手段得當,軟硬皆施,彼輩斷無背離之心。可他卻多此一舉,為了博取仁德之名,建立此利己亦利人的靈鵲,等到紅鳥飛遍天下,到頭來終究會為別的邦國做嫁衣!」

    沒錯,在陳恆看來,為政者,都恨不得鄰國的民眾死絕,而自己的民眾加多。哪像趙無恤這樣,彷彿將整個天下之民都視作自己未來的子民般,真是可笑之極,他到頭來頂多能成為一個宋襄公,身死為天下笑爾!

    從祖父陳無宇,到父親陳乞,再到陳恆自己,竊國的心思就像仲春時節從鬆軟泥土裡爬出來的孑蟲般,再也蟄伏不住了。

    雪原的救駕是陳恆的得意之舉,讓陳氏以最小的代價,得到了最終的勝利。現如今夷儀政由高唐,自己也備受信任,一舉扭轉了晏嬰在世時國、高對陳氏的壓制。

    而現在,他就要給趙無恤這個假仁假意者沉重一擊了!

    他會好好教教那個同齡人,只有卑劣的陰謀和狠辣的手段,才能完成竊國的夢想!

    權力之下,哪能不白骨纍纍?

    「君上,禁止向西魯、陶丘運送海鹽之事,下臣已經佈置妥當了。從這月開始,再無一粒齊國海鹽運入西魯、陶丘,過不了幾個月,便能讓曹國不戰而降,讓趙無恤治下之民食無鹽,最終眾叛親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3 11:1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59章 食鹽戰爭

    二月初的一天,雞鳴剛過,子貢便被曹伯的有司傳喚進宮問話。

    換了以往,曹伯對政事是半點興趣提不起來的,一切都憑大司城和其他卿大夫來處理,自己則整日鍾情於田獵射弋中。

    直到去年秋冬,他被子貢的巧舌如簧說服,參與了趙氏父子的「獵國」遊戲,雖然最後還是被魚腩般的衛軍擊敗拖了後腿,依靠郵無正支援才保證陣腳不失。但曹伯卻由此開始對戰爭多了些興趣,在見識了趙氏輕騎兵的神奇後,不僅試圖向晉國買馬,擴大公室的騎從數量,還在侈靡之所裡大加鼓勵賽馬馳逐。

    一時間,趙無恤欲推廣而不得的賽馬馳逐憑藉這次機緣巧合,漸漸在曹國上層流行起來。

    曹伯連一向能推則推的上朝也準時了許多,他整日翻閱著奏書,想知道濮南的歷山-雷澤之地什麼時候交割完畢……

    可也從未這麼早就傳喚過,子貢猜測,恐怕是那件事情已經被曹伯知道了。

    等到子貢掩蓋著自己的哈欠拜見曹伯時,這位主君卻將一卷帛書扔到了他面前。

    「你自己看看!」

    子貢知道,這肯定不是從西魯來的,趙無恤已經明文規定,官署辦公,還有對外的文書都得用紙張。

    果然。卻聽曹伯氣急敗壞地說道:「齊侯已經頒布詔令,嚴禁運海鹽入曹國、西魯。這該如何是好!」

    子貢也不急,他掃了帛書上的文字一眼。正是齊國行人讓在陶丘的齊國商賈轉交的。上面措辭嚴厲,聲明為了懲戒曹國在戰爭中「助紂為虐」的舉動,決定終止從臨淄運往陶丘、曲阜的食鹽貿易,改在濮陽、新鄭、商丘售賣。此舉直到曹國主動向齊、衛請平,斷絕與晉國、西魯趙無恤的一切關係,歸還強佔的濮南各邑為止。

    他不得不承認,齊國的威脅很夠份量。

    ……

    子貢也買賣過齊鹽,他知道,當年太公望封於營丘。其地瀉鹵,人民寡少,於是齊太公便勸其女功紡織,極工匠技巧,通魚鹽之利。

    人可以不吃魚,不穿齊國織造的衣帛,依靠單調的粟米、野菜,菽豆葉子為生,勉強補充蛋白質。寒冷時則披著粗糙的葛麻衣褐也能維持生命。但唯獨有一樣東西不能或缺,那就是鹽。

    那後世看來尋常無比的白色結晶顆粒,卻凝結著性命攸關,邦國興旺!

    春秋之時。幾乎每個邦國都將鹽作為一種稀有資源來儲存和使用,不亞於糧食和銅錫。

    《尚書.說命下》有云:若做和羹,爾雅鹽梅。早在虞舜夏殷商時。人們已將鹽同酸味、甜味放在一起調製食品,成為非常重要的調味品。因為它比較稀有的。平時在烹飪過程中是不會經常將食鹽直接加入飯菜之中的,以免浪費。周人吃飯時先用肉或蔬菜混以食鹽等調味品醃製做成醬。食肉時再以白肉配放置在銅豆中的醬食用。

    貴族都這樣吝嗇,何況庶民?後世的人很少會有類似的經歷,這玩意長時間不吃,輕則渾身無力,重則周身浮腫。強迫小國寡民的民眾走出世居里閭,去都邑市肆上交易的重要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為了買鹽。鹽販子大概是中國大地上最早的商賈,夏商周的原始商路,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交易鹽而開闢的。

    但鹽的產地並不平均,其中以海濱齊國最多,有海就可以海水煮鹽,被稱為「海王」之國。齊國因此而富裕,僅有少量鹽礦的魯國也從那時候起,便落後於齊一頭。

    到了齊桓公之世,更是了不得,管夷吾認為:「海王之國,謹正鹽筴。」他建議桓公實行「官山海」的鹽策,從此以後煮鹽賣鹽都由齊國官方來操辦,在邊境設置關隘,幾乎掐死了所有私鹽販賣的渠道。

    所以齊國的鹽一路賣到了成周、衛、宋、曹和陳、蔡等地,他們本地並不產鹽,都是靠輸入海鹽過活。魯國出產的鹽只夠供應魯城民眾,多數時候也得仰食齊鹽。

    子貢計算過,一個月,成年男子吃鹽近五升半,成年女子近三升半,未成年者近二升半。這是大概數字。鹽一百升為一釜,十釜為一鐘。十口之家就是十人吃鹽,一月至少四十升,百人之邑就是百人吃鹽,一月四百升。

    一個人口十萬的小邦得吃四百鐘,像魯國這種人口近百萬的中等邦國則要三四千鐘!這還不包括牲畜和醃製肉類之用的鹽。

    齊鹽在國內販賣,一鐘值一百五十錢,在國外販賣,最高時達到過一鐘一千錢!

    齊國年產鹽三萬餘鐘,足夠一千萬人食用,幾乎囊括了諸夏邦國的所有需求。鹽的官營貿易讓齊國獲得了數百萬錢的收入,幾乎佔了歲收的一半!而且還有點供不應求。

    通過賣鹽給其他邦國,賺外國的錢,沒人有抱怨,也沒人躲得過,這就是管子的鹽策,因為手握資源,齊人想加價就加價,想切斷就切斷。齊桓公利用一手鹽資源的大棒,實行輕重之法,將諸侯逼得服服帖帖的。

    從此以後,齊國富極海、岱之間,東方諸侯斂袂而往朝焉。

    也只有擁有解池之個天然寶地的晉國敢於不鳥齊人。

    短短的時間裡,子貢將自己行商多年,對齊鹽的認識梳理了一遍,如今齊國正是以和齊桓公時相似的鹽策來逼壓曹國、西魯就範的。

    他合上帛書,淡淡地說道:「齊人此舉是在借重海鹽之利恐嚇曹國,過去也如此做過。但在下臣看來,不足為懼也。」

    曹伯卻十分生氣:「不足為懼?你可知道。齊國年產海鹽三萬六千鐘,其中運到陶丘交易的便有一萬鐘。每釜交易收稅二錢,則一鐘就是二十錢,一萬鐘就是二十萬錢(齊刀幣,重約半兩)!曹國市肆一年近十分之二的歲收都來自與此,比你侈靡之所上交的稅還要高兩倍!」

    子貢心中瞭然,看來在自己來之前,曹伯是先召見了管理市肆的褚和市掾吏詢問詳情的。

    這些數據大抵沒錯,陶丘是中原的一個貨殖都會,所以齊國商賈也會在官方的允許下。運送海鹽來此等待陳、蔡、宋、楚等國商人採買,陶丘市肆則從中收取部分交易稅,這一直是曹國歲收的大頭。如今在齊人的經濟制裁下,曹國很可能會減少十分之二的收入,然後是陶丘鹽價的飆升,以及販鹽商賈流量減少後帶來的一連串的影響,由不得曹伯不心急火燎。

    想來此時,提出此策的齊人正暗地裡偷著樂,等看西魯乏鹽的慘象吧。

    然而不管那人是誰。他恐怕尚未意識到,他這次遇到的對手,叫做子貢!

    他可是所臆無有不中,在歷史上富致千金。結駟千乘,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儒商始祖端木賜!

    ……

    面對碰上一點威脅就打了退堂鼓的曹伯,子貢手籠在袖子裡。出言道:

    「難不成君上想要接受齊侯的要求?過去數月裡曹國也付出了數百死傷,糧秣、革甲、箭矢無數。才換得了開疆擴土的勝利,曹國雖然敗於衛國。但趙小司寇還是願意將雷夏澤-歷山以南地域由曹師駐紮。下臣常年行商,曾聽說過一個諺語,上船容易下船卻難,這就是曹國現在的處境了。」

    曹伯臉色鐵青,子貢說的沒錯,曹國現在已經綁在趙氏和晉國的戰車上了,想要中途超乘而走,付出的代價恐怕不小。

    「那寡人該如何是好?」

    在子貢看來,雖然近來魯國那邊傳來了趙無恤與孔子不和的流言,但在他想來,自己和眾師兄弟備受重用,冉求還被提拔為須句司馬,即便有,那也只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小分歧。誰會凡事都能想到一塊去呢?子貢和眾師兄弟,時不時還會和夫子想法大相逕庭呢!

    所以無論外人怎麼說,他依然在盡心盡力地為趙無恤服務,畢竟趙氏和西魯的事業出於一個蓬勃的上升期,子貢自己在陶丘賺取的錢帛越來越多,獲得的地位也越來越高。

    在擴建了大競技場後,侈靡之業越做越大,增加了許多比賽項目和賭局,收購不少陶丘的市肆地產,去年利潤高達四十萬錢!其中十萬交予曹國褚師作為高額的稅金,其餘三十萬一半自留髮展,另外十五萬則換成糧食、衣帛、銅錫去支援趙無恤的戰爭了。

    趙無恤之所以能在堅壁清野的窘境中堅持下來,子宮功不可沒。

    子貢手握如此龐大的一批錢帛和資源,若是換了一般的主君,肯定會加以猜忌。可趙無恤只是讓幾名武卒軍吏在旁協助,對子貢的貨殖之策基本不加干涉,讓他盡情施展自己擅長的能力。

    所以子貢感激之餘,也心生一種危機感,他如今在無恤的勢力裡,是僅次於張孟談的第二人,但畢竟遠離西魯。與他相惡的闞止正奮起直追,得到了監察令之職,巡視風行各邑,據說一些在各邑為吏的孔門之徒沒少受到嚴格的盤查,幾至於刁難。

    所以此番恰逢碰上齊國發動海鹽戰爭,這正是子貢的專長,他怎能不殆盡竭慮,幫趙無恤想出一個破解之法?好為孔門爭口氣,打壓下闞止的氣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商賈的嗅覺是最靈敏的,早在半月前,他便得到了來自齊國的風聲,對此做好了種種準備。

    陶丘外郭,隸屬於趙無恤的倉庫中,通過子貢連續半月的瘋狂購買,能應急數月之久的數千鐘青白鹽早已儲存下來。足以暫時穩住曹國的鹽價,也隨時可以順流而下,入大野澤,再到鄆城登岸,救西魯之急。

    不止如此,子貢還有一系列的後續手段!

    所以他笑著說道:「君上勿憂,下臣已經有了應對之策,准保三個月之內,齊人的禁鹽之策必然自敗!」

    「能讓齊人自敗?不知是何妙計,還望子貢教我!」曹伯問過褚師,他也對此一籌莫展,見子貢有主意,頓時一陣欣喜。

    「然,但前提是,君上要配合趙小司寇的行動。既然齊國仗著自己是海王之國,便有恃無恐地濫用鹽策脅迫諸侯,那吾等就得立刻發動反制,讓彼輩嘗嘗輕重之策施加到自己頭上的痛苦!」

    沒錯,趙無恤的戰場在城池郊野之上,在朝堂廟堂之間。醫扁鵲和其弟子們的戰場在病患的腠理、肌膚、腸胃、膏肓之內。

    而市肆之上,府庫之內,舟船輜車的交通線上,則是子貢熟悉無比的戰場,此次食鹽戰爭的勝敗存亡之地!

    既然齊國人自持經濟制裁,那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反制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3 11:1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0章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樊須是個精瘦的憨厚青年,唯獨雙臂粗壯,腰板結實,一看就是個好莊稼把式。他本就是西魯人,被趙無恤征闢為西魯的勸農使後更是將這方圓數百里跑了個遍,哪裡適合種植什麼作物,哪裡的土質如何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當趙無恤召他來詢問,西魯哪裡有「土鹽」這種東西時,樊須立刻就想到了甄城以東那片乾涸的河床。

    「司寇,就是前面那片地了。」

    趙無恤現在和樊須等人一起站在甄城以東三十里的郊野,一片乾涸的河床引起了他的注意。

    仲春二月是萬物萌發的季節,在連綿春雨的滋潤下,無論是田頭地間嫩綠的粟苗,還是荒野裡的各色野草,都開始奮力生長。但惟獨眼前的這片河床,還有周圍的土地白茫茫一片,輕則像早晨下了一層霜,重則像昨天下了一夜雪。

    這就是鹽鹼地,無法種植任何作物的劣質土地,上面只有幾頭山羊在貪婪地舔舐地表上的土石,因為裡面有它們渴求的礦物質。

    無恤蹲在河床邊上,從被太陽曬得乾裂的鵝卵石間抓起一把土,淡黃色的沙土裡夾雜著白花花的晶體,從他手縫隙間流下。它們本是溶於土壤裡的,前幾日雨水降下,又經過烈日暴曬方才析解出來。

    「這便是白壤?」

    樊須也蹲在一旁解釋道:「司寇,這便是白壤。又稱鹹土。此地的農人常用來製作土鹽。」

    無恤知道,鹹土大部分時候就是指鹽鹼地上的土,因其多為白色,很多地方稱其為白壤,也就是白色的柔土。鹽鹼地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三個,一是古鹽池的退化,二是海浸的產物。三是河流的故道,西魯地區後兩種情況比較常見。

    接下來,樊須喚來當地的亭長和里長,又在一位緊張兮兮的老農耳旁說了如此一般,讓他給趙無恤示範了一下生產土鹽的法子。

    老農戰戰兢兢地行禮,帶著兒孫們取土,架鍋,劈柴開工了。

    土鹽,也稱小鹽。是刮取鹹土煎製而成。就無恤所觀,土鹽的加工是比較粗糙的,取一釜鹹土,以清水泡之,經夜去土,將水入釜熬為方塊。就成了土鹽。

    等土鹽煎成後。那老農又戰戰兢兢地退到了一旁,在他們看來,除了能他們在田間地頭一蹲一個下午,親切閒聊的樊須從城邑裡來到鄉間的貴人們都是需要敬畏的。

    而亭長和里長則像獻寶似的,將那塊巴掌大小,呈現黃褐色的土鹽放到葛布上, 小心翼翼地獻予趙無恤。

    「我來嘗嘗。」無恤挽著袖子就要上,亭長里長連忙手忙腳亂地解釋,說這土鹽口味不佳,不能辱賢司寇之口。

    「無妨。「

    趙無恤擺了擺手。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掰下一小塊,用舌頭舔了一下,頓時,不但舌尖發麻,整個口腔也是咸澀的苦味。

    民眾乃至於低級的小吏平日吃得就是這種土鹽,自然知道其中滋味,而旁邊的侍從們也連忙遞過水壺,想讓趙無恤漱口。

    但無恤卻忍著噁心,重新嘗了一下,這著實讓眾人更加驚訝。

    樊須也愣愣地道:」司寇,你這是……「

    難道司寇大人覺得此物好吃?

    「並不好吃。」

    趙無恤嘆息不已,對本地的鄉老和里長說道:「原來余的子民們平日吃得就是這種東西,的確苦如膽囊。以往我將精力都放在讓萬民兩餐不餓,冬日裡有衣有褐能穿暖上,對鹽的重視不足,這才釀成鹽荒,此後當引以為戒。來人,將這塊土鹽送回鄆城,懸於我的居室中,我每日必嘗一次,以不忘此事!」

    樊須被這舉動震撼得不行,而河床邊的亭長里長更是知趣地下拜頌德,圍了一圈的甄城民眾更是感激涕淋,一些富裕的國人因為西魯進行」鹽配給「而有些抱怨的心思也瞬間沒了。

    小司寇不因為每天吃的是上好的青白虎鹽就忘了吾等的苦楚,既然他會時常嘗一下苦澀的土鹽,吾等吃一兩個月又何妨?

    在眾人歡呼中回到車輿上後,趙無恤思索開了。

    現在已經是二月中旬,隨著齊國揮舞鹽策的經濟制裁大棒,以往從須句、郿、秦邑運到西魯的齊人鹽商已經很久沒來了,而從陶丘順流直下的鹽船也少了許多。

    子貢雖然提前得到消息,搶購了部分食鹽囤積,但誰知道這場貿易戰爭會打幾個月還是幾年。所以西魯鹽價微微上漲,各邑售賣鹽的市肆都開始進行配給,每裡憑藉鹽票統一限量購買。兵卒的用鹽首先被保證,而國人,庶民和野人只能吃劣質粗糙的土鹽了。

    民聲鼎沸不至於,但慌亂和抱怨卻是難免的。

    今天的事情只要讓人有意宣傳出去,這些異樣的聲音便能平息上數月了,趙無恤有心為之,在民間還是很有人望的。

    但在趙無恤和子貢決定反擊齊國製裁的同時,新的鹽路也必須尋找和開闢,否則,他們就會一直受制於人。這就好比後世的貧油國不得不在油價飆升和油路北掐斷時,咬著牙和血吞一樣。

    ……

    趙無恤的下一站是城濮,子貢從陶丘來此與他會面,商量如何徹底解決鹽的需求,並著手反擊齊人。

    「子貢之前囤積的鹽只能解兩個月的燃眉之急,西魯各邑加起來有十七八萬人,還有大量馬匹牲畜,每月要食鹽七八百鐘。計先生和子遲已經統計過了,西魯各邑的土鹽產量也不高,即使花費大氣力,將各條乾涸河床和鹽鹼地翻得底朝天,也頂多夠兩三萬人食用。」

    他先前已經試了下土鹽,且不說味道太過難以食用,因為混合了大量以這個時代技術無法過濾的金屬氧化物,土鹽有時候還會造成腹瀉和中毒,嚴重者渾身發紫,口吐白沫而死。

    是藥三分毒,是鹽也有一分毒,古人壽命不高的原因之一,或許也在於此吧。

    只有專供天子、諸侯卿室食用的上等虎狀青白鹽,才能讓無恤吃出後世超市裡普通一袋鹽的味道。

    而且,還沒加碘……

    子貢跪坐在無恤對面,他回憶著在曲阜時的見聞:「魯國其餘地方也出產土鹽,季氏所轄的幾個小邑還有鹽井,口味和質量遠勝於土鹽。但產量不算多,僅能滿足費邑、曲阜兩城食用。」

    無恤否定了這個最近的源頭:「這次齊國禁鹽,連魯國也受到波及,曲阜鹽價已經上揚一倍。我已經讓封凜試探過了,想從彼輩手中賈買恐怕不容易。」

    他也不是沒想過在自己控制的境內開井尋找鹽礦,但這又是個費時費力的過程,遠水解不了近渴。

    子貢道:「的確,一如當年管子曾說過的,國無山海者何能為哉?因人之山海假之!吾等還是得仰仗外來的鹽。這世上七成的鹽產自齊國海濱,其中以齊地泲水所流入海之處最好,此地靠近山林,可就近伐木煮鹽,故曰渠展之鹽,品質潔白,味道最佳,所以才風靡各國。」

    無恤不解地問道:「齊國已經嚴令禁止官鹽流向曹、西魯、曲阜,齊鹽哪怕再多,吾等也得不到啊。」

    「不然,因為下臣最清楚商賈逐利的本質。齊國雖然實行官山海之策,但邊境太長無法保證沒有紕漏。重金誘惑下,絕對會有私鹽商偷跑進西魯。」

    無恤聽得眼前一亮,子貢說的沒錯,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個是齊人永遠無法堵死的漏洞。他若是對那些齊國的私鹽販子加以鼓勵,足夠的利潤能讓他們冒著戮於市的刑罰鋌而走險!可以視為奇招之一。

    而齊國運往其他各城邑的鹽,也可以通過非西魯、陶丘出身的商賈轉手貨殖。

    但子貢又道:「齊國畢竟官鹽佔了大頭,私鹽商賈能帶來的鹽太少,還不夠邊境的郿邑、秦邑消耗。由中間商轉手貿易,一方面會被訛詐,另一方面齊人已經宣稱,一旦發現轉手賣鹽給陶丘、曲阜、西魯,那就再也別指望從齊國獲得一粒鹽了,商賈們必然畏首畏尾,不敢與吾等合作。」

    無恤苦惱地敲了敲案几:「這是齊人對鹽的榷斷之舉,主大則欺客,客商們卻只能仰其鼻息,這陰損的主意,大概出自陳氏之手吧。」

    子貢頷首道:「故,若是想要在此次貨殖之爭裡戰勝齊人,吾等就得先尋找新的,穩定的鹽路,以安定民心。」

    他也做過販鹽的生意,天下的產鹽地有哪些,都一一記在心裡。

    「齊桓公伐山戎,斬孤竹後,燕的領土拓展到了少海(渤海的古稱),從此燕便有了魚鹽棗栗之饒,燕國在海濱煮鹽,鮮虞、無終、代,乃至於更北方的肅慎等皆仰仗之。」

    無恤搖頭:「燕國太遠,偏居北鄙,不常與諸侯會盟。而且道路不便,中間隔著鮮虞、齊、中行氏,去燕地就得花兩個月,等商議好通商之事再讓商隊往返,半年都過去了,不可取。」

    何況北燕也是齊國姻親加盟友。

    子貢道:「然,荊楚的方城、巫山等地與之相似,下臣就不說了,如今共有三個地方可讓司寇備選,距離西魯的路程都不超過一月。」

    「哪三處?」

    「一是晉國魏氏控制的安邑鹽池,二是吳國控制的淮海之地,三是位於魯國東方,有琅琊海濱的莒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3 11:1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1章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二月中旬,雨水初霽,西魯一帶的農忙告一段落,農夫們暫時有點空閒,就趁此機會整修門戶。

    本月還要祭祀戶神,祭品以脾臟為貴,但對於那些富足的士和國人來說,牛的脾臟是不能再用了,小司寇已經下達了禁止宰牛的命令,違者重罰。

    對於這些衛人來說,抱怨是有的,卻不敢公開發表,膽敢公然反對的士,直接被亭卒提溜到地頭耦耕了。

    上吏的話冰冷而嚴酷:「汝既然非得吃牛,那就代替耕牛來幹活罷!」

    順者提拔鼓勵,逆者殘酷鎮壓,這就是趙無恤對新佔領的濮南地的策略。

    不滿亭裡制度的衛人貴族依然在家裡嘟嘟囔囔,但庶民們卻暗地拍手叫好。除此之外,所有經歷過去年戰爭苦楚的人都在祈求,司寇千萬不要興兵和征發大規模的勞役,以免妨害春雨後的農事。還有,市肆的鹽價能不能低一些?每亭能購買的配給量能不能多一些?

    殊不知,他們的領主趙無恤正在操心此事,他在城濮與子貢秉燭夜談,從西魯缺鹽,聊到了可能為他們提供鹽的幾處地方。

    子貢豎著食指說道:「安邑鹽池自不必說,從唐堯虞舜,乃至於黃帝蚩尤時就開始了,其使用更早於海水煮鹽。河東鹽池,玉潔冰鮮,不勞煮沃,成之自然,每年也有萬鐘產量,足夠晉國與成周食用。趙氏與魏氏關係不錯,不如請中軍佐遣使者求助之。「

    無恤點頭道:「運鹽的商隊從安邑出發,向南到孟津上船,便可以順著大河東行,在鄭國境內入濮水、濟水,直接運往鄆城。或者到陶丘中轉。因為多走水路,又是順流直下,半月便可抵達,是最方便快捷的買鹽方式。只是其中要經過鄭國人的地域。不知鄭人會不會橫加阻攔,且鹽池鹽主要供新田國人、晉國六卿和周室,真不知道無利不起早的魏氏是否肯拿出夠十萬人使用的份量……」

    子貢道:「商業是鄭國的命脈,公室、七穆對商賈管的比較寬鬆,哪怕是在作戰時。也不會輕易扣留敵國的商隊。何況下臣在陶丘時也和專門從事轉運的鄭商弦氏有交情,上次救鄧析子的事情,他們也有參與,對趙氏收留鄧子感激不盡。鹽池鹽過鄭國的事情大可不必擔心,只是能否說動魏氏大量運鹽,這卻是個難題。」

    見趙無恤在那凝神想法子,子貢又道:「司寇勿憂,且讓下臣將其餘兩處的利弊說完不遲。」

    趙無恤稱善,卻聽子貢繼續說道:「其次是吳國,徐、鐘吾有海鹽之饒。每年產數千鍾不在話下。吳國乃晉國盟友,司寇與屈氏有姻親之故,又派了邢敖南行,所以這大概是最容易獲取的一處,但鹽的質與量卻不容高估。」

    無恤鬆了口氣:「有勝於無,我這便派傳車去吳國。如今盜跖已歸附,大野澤東面的道路暢通無阻,商隊可以從淮上出發,過泗水,經闞邑抵達西魯。想必再過上兩個月。淮鹽便可以和銅、錫、羽毛、皮革一起運來了。」

    但子貢卻沉思了一會,請趙無恤不要著急。

    「從吳國求鹽不難,但就我在陶丘的見聞,吳國人驟然暴富。其性情貪婪而鄙陋,見利而忘義,得寸則進尺。若知道西魯急需淮鹽,一定會提高價格,刁難我等,在我想來。此次購鹽不能只從一處買。」

    無恤覺得此話有道理,他頷首道:「沒錯,我曾經向父親獻上過狡兔三窟之策,向外買鹽也是類似的。為了避免齊國專榷的事情再次出現,的確是分別向多處購買為好,以免其藉機囤積抬價,脅迫於我。」

    「所以下臣覺得,不如再加上濱海的莒國,三管齊下,以三方之鹽,濟西魯之危!」

    「就這麼定了。」無恤起身,和子貢談了許久,他的腿都坐的有些麻了。

    卻見子貢再拜道:「貨殖買賣,總有買方與賣方,賣方若是有對方急需的東西,一般都會刻意抬價刁難。如今西魯有求於人,等商隊抵達後,能買到多少鹽還得看對方臉色。下臣還有一計,可以讓司寇不必發一車一馬,不必征勞役轉運,只需要安坐鄆城,便可垂手得鹵鹽無數,這三處的商賈會自發前來西魯送鹽!」

    這倒是讓無恤驚喜不已,政事有張孟談,商業有端木賜,真是讓他省了不少腦細胞。

    「什麼法子?」

    「管子說過,這世上的邦國,有所謂的天財、地利。趙氏的大原之馬,楚國汝水、漢水的黃金,齊國濱海的鹽,魏氏的安邑鹽池,吳國章山的銅、錫,乃至於各地的五穀、皮革、梓材、羽毛、丹漆……這些都是天財和地利,是成就霸業必須的東西。只要控制好特有的物產,就能脅迫敵國,一如今天齊人做的一樣!」

    趙無恤能夠理解子貢的意思,用後世的話來說,這些所謂天財,地利,其實就是戰略資源。後世的能源大棒讓不少貧油國家吃盡了苦頭,卻只能無奈接受。

    不,不止是戰略資源,只要是獨有我擁有,而世上的人又需要的東西,都可以成為武器。漢代中國嚴守絲綢的秘密,近世奧斯曼阻礙絲路,都是類似的例子。

    果然,卻聽子貢說道:「其實不僅是齊國,西魯也有天財地利,而且是司寇親手創製的!」

    無恤已經猜到了,紙張方興未艾,另一種特產卻已經甄於旺盛。

    「你說的是……瓷器?」

    子貢的眼睛透亮無比:「沒錯,就是瓷器!」

    ……

    「經過三年的售賣,趙氏的瓷器已經遍佈天下,無論是魏氏,還是莒國,吳國的貴族,乃至於燕、楚、齊的公室,都在購買和使用瓷器。」

    和趙無恤三年前預想的一樣,瓷器雖然沒能一下子就取代了漆器和青銅器的位置,卻也在他們的夾縫裡擠出了一條新的市場。順便將范氏的陶器死死壓制。

    再精美的陶,能比得上瓷麼?范氏的陶就繼續走量產賤賣的路子吧,而瓷器卻已經躋身於奢侈品的行列。

    在奢侈風行的齊、楚、鄭、衛等地,瓷器尤其流行。以往貴族用陶的,現在相互攀比模仿之下,紛紛改用了瓷。

    這種玲瓏有致,造型各異的美麗器物已經贏得了許多貴族喜愛,雖然喜愛的類型有地域和性別的區別。

    如今晉國的成窯以白瓷為主。而西魯的甄窯則以青瓷和黑瓷為主。

    顏色厚重,造型古樸的黑瓷最受老秦人歡迎,雖然秦國的瓷器購買位列諸侯墊底……性情似水,浪漫奔放的楚人則喜愛和雲夢澤一個顏色的青瓷,還要求和楚國青銅器越相似越好,造型紋飾越誇張越好。由季嬴監造,冰晶玉潔造型典雅的白瓷尤其受女性貴族喜愛,雖然她們沒什麼政治上的話語權,但經濟上卻有幾分能力。

    於是乎,過去一年裡。陶丘囤積的瓷器一直供小於求,乃至於經常有人直接到新田下宮,乃至於甄城的產地求購,卻多半被擋在門外,想窺見瓷器的生產?門都沒有!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據說曾有人以這首《關雎》來表達對美妙瓷器的渴求,製作瓷器的核心技術一直掌握在趙氏手中,天下獨此兩家,諸侯像是近代的歐洲宮廷一般。對瓷器有近乎痴迷的愛。

    它天生符合華夏人新的審美,稍加變化後,比如加上厚重的黑色紅色釉彩,又能迎合舊的審美。

    在此基礎上,子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齊人斷絕海鹽入陶丘、曲阜、西魯,那西魯就真的無法獲取一粒鹽了麼?自然是不可能的。齊人此舉,目的在於加大西魯購鹽的代價。以往運送鹽,從陶丘或者齊國直接有商賈過來,司寇無須支付太多運輸費用。可現如今若是派遣商隊去求購,還得承擔千里之遙的護送等事項,勞神勞力,成本驚人。而且若得知商隊的西魯背景,與齊國親善的鄭國不一定放行,由齊人扶持的莒國國君也不一定願意賣。」

    說到這裡,無恤的思路也被打開了,他不由想起了前世聽說過的一項明朝經濟政策。

    因為九邊屯兵之地所需糧草需要從產區運往千里之外運來,成本驚人,國家財政不堪重負,而且所需勞工眾多,著實是件勞民傷財的事。在此情形之下,便有了鼓勵商賈以糧食換取鹽引的法子,具體方法是,各地客商可自行運送糧草到駐軍所在地,每上繳一石糧食得「鹽引」一張,由此造就了晉商的繁榮。

    要是腦子靈活點,將鹽換成瓷器,將糧食換成鹽,道理是一樣的!

    他說道:「所以,不如以瓷器為誘餌,引誘想要購買瓷器的商賈運鹽來西魯交易?比方說運鹽一釜,則可以獲得蓋了司寇印章的『瓷引』一張,一張可以購買小瓷器五個,大瓷器一個。」

    子貢一愣,這本是他蓄謀已久的得意之作,卻沒想到被趙無恤搶先說出來的,而且這「瓷引」的法子更加直觀可行!

    「然也!在派出使者去魏氏、吳國、莒國接洽的同時,散播這樣的消息:無論是晉國成瓷,還是西魯甄瓷,從今以後不再接受金、帛等物的購買,鹽,只有能食用的鹽才能換得瓷器。有意者請自行組織商隊到陶丘和西魯貨殖,無論舟船輜車,一概不收取關稅!」

    「妙計!」

    趙無恤可以想見,到時候那些擁有鹽資源的邦國,貴族會驅使隸商趕著滿載青鹽的輜車,絡繹不絕前往陶丘、西魯的情形!

    如雲之彙集,如水之下流。

    他不由感慨道:「管夷吾說過,擁有天財地利的邦國,如果經營不好,運用不當,天下也是不以之為貴。若是運用得好,卻可以通過以其有易其無,做到使農民不耕而食,婦女不織而衣!這句話,我今日是信了,子貢頗得管子輕重之法的精髓,齊人謀劃此事者,差你遠矣!自此以後,西魯雖非海王之國,卻能做到無鹽猶如有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從古至今,再到千百年以後,莫不如此!

    無恤滿上一盞酒敬獻給子貢:「因為有了子貢,這全天下,都是我的解池、渠展!」

    ……

    「善治國者,可以使用不是他自己所有的東西,也可以役使不是他自己管轄的臣民,司寇便是這樣的明主。」

    子貢謙遜地接過酒盞,發自內心地誇讚了無恤一句,卻意猶未盡。

    「只要司寇的瓷引之法施行,在齊人禁斷鹽路期間,做到陶丘、西魯,乃至於曲阜用鹽不缺應該是沒問題的。」

    子貢之所以還提了曲阜,是因為他的夫子孔丘尚為大宗伯,子貢考慮的時候,是將整個魯國放到一起思量的。

    但趙無恤在決策的時候,卻時常有意無意將曲阜魯城撇開。

    自從上次會面的爭辯後,孔子、三桓與他的利益裂隙已深,西魯現在猶如一個半**的小諸侯,幾乎是聽調不聽宣的狀態。但為了不讓孔子完全站到自己的對立面,也為了讓子貢等孔門之徒不會為難,無恤還是得注意自己的吃相和手段,不能太急切,不能太暴烈。

    端木賜、冉求有才幹,趙無恤不想失去他們的效忠,而孔子,也尚在可爭取的範圍之內。

    子貢卻沒有想那麼多,他回憶起了兩年前初到陶丘時,被齊國商賈刁難的情形。他能揚人之美,卻不能隱人之惡,對於夫子提倡的忠誠,他做的很到位,但寬恕,卻與他關係不大。

    他端木賜,本質上依舊是個商賈小人出身,以直報怨的商賈!

    他咬著牙說道:「齊人以輕重之術刁難吾等,大概是自持國大民眾,又是山海之國,所以有持無恐,不知司寇先前說的反制裁之法運行得如何了?」

    齊人如此囂張,不打回去一巴掌,在陶丘商場上顧聲指氣慣了的端木賜可忍不了。

    無恤笑眯眯地說道:「齊國此番貿然行鹽策,本就是氣急敗壞之舉,想出這計策的人自以為聰明,卻忘了一點。齊國位於天下之東,是通衢之國,主要商道有四。陸路是午道,位於衛國和西魯的交界處;水路則是大河、濮水、濟水三條。其中濟水、濮水都必須經過西魯,而鄆城、大野澤更是其中心。」

    他一下子想起了後世一位紅色帝王愛說的一句話,那是句男人都懂的粗俗之言。

    「濮、濟、午道就像是齊的腎囊。」無恤如是說,子貢則在認真地點頭聽著,頓時表情怪異無比。

    「倘若是我想讓齊人慘叫,我就去捏一捏這三顆蛋!」

    「噗!」

    子貢剛嚥下的滿口酒一下子噴了出來,沒過一會,這座簡樸廳堂內響起了兩位人前儒雅君子粗俗的哈哈大笑聲,直讓外面守候的黑衣侍衛們面面相覷……

    不知道腎囊是什麼的童鞋自查**經,七月就不科普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4 15:2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2章 反壟斷

    陶丘的市肆一如往常的熱鬧非凡,店舖林立,車撞犨,人磨肩,來自各國的華服商賈帶著甜蜜的笑容,將手放在寬袖裡,以無聲的手勢討價還價。而市肆的中央廳堂,黑衣的市掾吏手握簡單的算盤,劈啪啪啪計算著商賈們需要上繳的稅額,在西魯商賈子貢的影響下,這種工具已經取代了算籌,在商業之都陶丘流行開來。

    齊國商賈之首陳伯像一隻怒髮衝冠的鬥雞,瞪著曹國褚師質問道:「鄭、衛、宋、魯、晉商賈之稅皆與往日無別,唯獨齊商就得課以三倍的重稅,這是何意?這是何意!」

    褚師有些心虛,齊商,鄭商,這是除去曹國貴族外,陶丘市肆上的兩大勢力。因為齊國強盛,而曹國又要仰齊國海鹽鼻息,所以陶丘過去對齊商格外優容,不要說褚師,連大司城也不敢太過得罪,養成了他們高傲囂張的態度。

    但褚師又想到這次舉措背後,是君上在發號施令,是新近崛起的西魯商賈端木賜在謀劃一切,他的膽子便又壯了幾分。

    褚師扶了扶自己的玄冠,加上它,他差不多也有陳伯高了,他努力讓自己不卑不亢地說道:「陳伯這是在說笑麼?商場之上,有報便有還,齊國濫用鹽策,切斷運往陶丘的海鹽,此為不仁在先。吾等無奈,只能不義在後了,君上有令,從今以後,在陶丘的齊商一律課以『反壟斷稅』!」

    陳伯感到一陣牙疼,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他本來以為曹人膽小怕事的性情,定然不敢忤逆大國,孰料反擊來的竟然如此之快!

    齊國不是壟斷海鹽,以此威脅曹、西魯麼?好啊,運鹽的損失,也從齊商身上拔好了。

    陶丘褚師推出了專門針對齊商的措施。聲明在齊國停止禁鹽策前,齊商在陶丘的一切商業活動都得上繳高額的「反壟斷稅」。

    陳伯知道,這主意,一定是端木賜出的!

    從前年開始。端木賜憑藉趙無恤與曹伯的私人關係,以及侈靡之所上繳的利潤,漸漸在陶丘站穩了腳跟,成了市肆新貴。陳伯連族中的年輕弟子去侈靡之所廝混都無法制止,自然更沒法說服曹國禁止此業。他又不願像鄭商那樣前倨後恭與之合作,只能兩不往來,卻也將端木賜視為最危險的對手。

    本來僅僅是侈靡之業也沒法觸動齊商的根基:他們賣出魚鹽、絲麻,買入銅、錫、穀物、黃金,運往高唐、臨淄交差。但在上次大競技場建成後,端木賜竟也開始向這些領域拓展,西魯的瓷器、紙張、絲麻湧入陶丘市場,這叫陳伯警惕萬分。

    「若不能扼殺此子,再過十年,吾等在陶丘將無立錐之地!」

    這次鹽策是陳氏大宗世子主導的。陳伯很是興奮,此舉能打擊下端木賜囂張的氣焰,同時讓他背後的支持者魯國小司寇趙無恤舉步維艱。

    孰料鹽策還未見效果,自家卻被反將了一軍!陶丘對於齊國的商賈貿易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但陳伯嘴上卻不服輸,他威脅褚師道:「既然陶丘苛刻,吾等去濮陽、新鄭貿易便是了,天下難道只有曹國的市肆能貨殖麼?」

    那褚師卻一翻白眼:「悉聽尊便。」

    陶丘之所以依賴齊國商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海鹽的貿易會給這裡帶來十分之二的收入,但如今既然鹽路已斷。君上也打算咬著牙與齊人為敵,那吾等還舔著臉伺候著你作甚?

    陳伯氣急敗壞,這次的反壟斷稅僅針對齊商,並未波及其他各國商賈。所以他的這番號召無人響應。他在其餘各國商賈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退出了市肆,回到碼頭上時,他的兒子陳平仲滿頭大汗地跑來,又告知他一個壞消息。

    「父親,濮水、濟水果然出事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哪怕在盜寇橫行的年代。濟水濮水依然是濮陽、陶丘通往齊國臨淄的重要交通線,付出一部分買路錢即可。在無恤控制大野澤後這條水道更是興旺一時,只在趙齊交戰時才略為中斷,但戰後卻再次恢復如初。

    可現下齊國的鹽策針對的就是西魯,想來濮水、濟水已經被趙無恤切斷了罷。

    陳平仲卻搖著頭道:「並未切斷。」

    「齊商在濟水、濮水尚可通行?這是為何!」陳伯大吃一驚,趙無恤和端木賜打的是什麼主意?

    「除了銅錫、羽毛、皮革等軍用之物外,其餘絲麻、陶瓷、穀物、醫藥均可出入,只是……」

    「只是什麼?」

    陳平仲臉色愁苦:「只是和陶丘一樣,入齊境的商船要徵收重額的反壟斷稅,濟水濮水上設置了關卡,大野澤湖面上更是有打著玄鳥旗的船隻巡邏,來往商船無一漏網。」

    陳伯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端木氏的販粟兒想藉機從齊商身上盤剝,吾等才不會讓他如願,從今日起,一切貨物改走午道!」

    就在這時,陳平仲突然安靜了下來,陳伯一回頭,卻見他口中的衛國販粟小兒正站在碼頭邊,目送囤積在府庫中的鹽運經水路運往西魯。

    一身乾淨的布衣,儒雅的舉止,整個人如髮髻上的白玉一樣無暇,黑寶石般的眼珠裡卻閃著屬於商人的狡詐光芒。

    子貢偏頭望向這邊,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方才的話,他也聽到了幾句,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他彷彿是個與齊商合作多年的老朋友,話語中充滿關切。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走午道雖然比濮水、濟水更慢,卻也是不錯的選擇。」

    下一句,卻是圖窮匕見的威脅:「只望齊國的商賈不要睠言顧之,潸焉出涕就好!」

    ……

    午道,在晉國之東,齊國之西,因為南北東西通衢交匯,一縱一橫為午,謂交道也。

    連通柏人、邯鄲,過棘津,到濮陽、陶丘、商丘的為縱道。連接臨淄、平陰、濮陽、新鄭、成周的為橫道,這是齊國通往中原最重要的一條交通線。其中齊國、衛國、西魯交界處的陽州、陽橋一帶又稱為「陽晉之道」,後世的兵家必爭之地。

    這一日,從衛國濮陽又有數支商隊沿著午道前往平陰、臨淄。

    齊人老商賈搭著腿坐在車上,指揮著兒孫駕車,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道:「吾等被戰事阻斷歸路,在帝丘一呆就是半年。去歲冬天到今年春日,瘟疫肆虐平陰,死了幾千人,如今多半已經埋了,汝等不必擔憂,有楚丘巫祝發給的卜骨護身,疫病定然不侵!」

    他得意地拍了拍胸前的褡褳,有個兒子卻回過頭來訥訥地說道:「據說疫病已經被名為靈鵲的醫者們治癒了,小子擔心的是,大災之後,會不會有鋌而走險的群盜在午道上劫掠商旅。」

    那齊人老商人一揮手,放心地說道:「魯國的小司寇雖然好戰無厭,喜歡殺戮吾等齊人,但至少還做了件好事。那就是掃清了大野澤的盜寇,從去年起,以往流竄到此劫掠商旅的群盜早已消失無蹤影了,勿慮……」

    他話音剛末,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一支呼嘯而至的羽箭從天而降,準確地釘在了車隊正前方,箭尾顫抖不已,馬兒受驚嘶鳴,眾兒孫也嚇得差點掉下車。

    老齊商的心也像是被那支箭射中了,腦袋嗡嗡作響,他抬起頭來,卻見前方道路兩旁的山丘樹林裡,早已站了近百手持弓箭、短矛的武裝者。而橫亙在大道的巨木上,一個高大英俊的盜寇首領雙臂如猿,正挽著長弓,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們。

    就像一頭好久沒有開葷的餓虎在打量獵物……

    那大漢聲音洪亮彷彿黃鐘敲響:「齊魯構難,午道禁閉,一切財貨,柳下跖代為接管了!」

    ……

    二月末,齊國臨淄。

    因為覺得自己的鹽策已經回敬了趙氏一刀,齊侯近來心情不錯,不僅重新開始打理政務,一些祭祀也積極參與,想要挽回自己過去數月裡怠政的形象。

    在齊國,仲春二月的吉日是甲乙,於五行屬木。於是按照規矩,齊侯居住在東向明堂的正室,乘坐有鶯鈴的車子,車前駕著青色的高馬,車上插著繪有青龍的旗子,穿著青色的春服,佩戴著青色的飾玉,使用的器物紋理粗疏而通達。他吃的也不再是日雙雞,而是麥飯與羊羹。

    這個月接近尾聲的時候,燕子飛來,在齊國臨淄的屋簷下四處築巢。在有司通報燕子來到的那天,齊侯讓人用牛羊永三牲祭祀「高謀之神」,祭祀時他親自前往,因為喪子多年而悶悶不樂的燕姬、身份卑微卻生了公子荼而備受寵愛的芮姬等夫人陪同。

    齊侯前幾個月的荒唐還是有成果的,宮中兩位繽妃有了身孕,他在高謀神前,為懷孕的繽妃舉行典禮,給她們戴上弓套,授予她們弓箭,祈求高謀神保佑生男。

    除了早死的嫡長子,還有抱在懷中寵愛不已的小兒子荼外,在齊侯看來,其餘兒子都一個樣。被俘走一個陽生,再生一個就是了,用齊國的核心利益去交換?他可有些不情願。

    正當齊侯逗弄愛子的時候,新登卿位的鮑牧卻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

    他是鮑國之子,在四卿裡資歷最淺,然而年齡最大,足足五十餘歲。雖然剛剛成為家主和卿,但因為在大夫位置上做過許多年,所以齊侯也放心將政事交予他輔佐,縱然不如鮑國,卻比高張要強。

    望著粉嫩可愛,伸手想要揪他長鬍子的公子荼,鮑牧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後才在齊侯耳邊輕聲說道:「君上,大事不好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7 06:2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3章 私掠令

    齊侯將小兒子交給夫人們,又讓她們自行回寢宮去,本來如沐春風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冰霜。

    「午道又鬧盜寇了?」

    濟水濮水在西魯境內,在實行鹽策的時候,齊侯便有了這兩條水路被趙氏掐斷的心理準備,但午道,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陽晉之道一帶,寡人不是讓薛、陽州、陽橋等邑出兵去沿途巡視了麼?衛國那邊也有兵卒守衛於廬舍,怎麼還會出現全道中斷,商賈全部被劫的事!」

    鮑牧苦著臉道:「平陰大夫起初以為是小股盜寇所為,畢竟去歲大疫後逃到山林裡鋌而走險的頑民不在少數,故只派了個裡有司帶五十人的小戎去巡視,卻一去不返。平陰大夫驚疑,又派了位久經沙場的連長帥了一卒去,正好在路上將盜寇堵了個正著,本以為擒之如石擊卵,孰料隨著一聲呼嘯,瞬息之間周圍便多了數百盜寇,將整整200邑兵也陷沒了。零星逃回的人只說對方的首領用兵如神,來去如風!還有……」

    「還有什麼?」

    「那群盜首領自稱柳下跖!」

    「柳下跖,不就是大野澤的盜跖麼……」

    此人也是齊人熟悉的老朋友了,往年通過濮水濟水的齊國商船沒少被他劫掠。好容易被趙氏剿滅,齊商們拍手稱快,誰料高興勁還沒去過呢,這只水鴨子就抖了抖一身水珠,上岸跑午道稱雄去了!

    鮑牧頷首道:「盜跖去歲被趙無恤擊潰,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隱匿潛逃別處了。有人則說他投降趙氏,成了趙孟家臣,如今看來,後者才是真的。數月前的雪原之戰,配合趙兵側擊我軍的,正是此人!在下臣看來。他現在襲擊午道不是尋常的劫掠,而是受了趙無恤的指使,是在報復齊國的鹽策!」

    齊侯恨得直咬牙:「調兵!小戎、卒不夠,那便派遣一個旅,由平陰大夫親自率領前去肅清沿途,寡人不信盜跖有那麼大的能耐!」

    鮑牧咋舌不已,齊國的軍制,一旅便是兩千人,相當於平陰那邊數邑的兵卒之和。大戰剛息就調遣這麼多軍隊。只為了一群盜寇,這手筆也過於大了。

    雖說此舉有以宰牛之刀殺雞之嫌,但想來道路應該能很快暢通了罷?

    ……

    然而齊侯和鮑牧低估了柳下跖,他還真有在兩千人圍剿中全身而退,劫掠事業還不受影響的能耐。

    盜跖在全盛之時便橫行周邊邦國,以大野澤為中心,北到泰山,南抵淮泗。西至大河,東臨魯城。無不是他的活動範圍。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兩千兵卒的圍剿彷彿家常便飯。

    何況這次騷擾午道是得到趙無恤支持的,齊師一來,不想硬碰硬的盜跖一扭頭帶人跑回西魯。在趙氏城頭強弩的保護下,對面的齊人就只能乾瞪眼。他們若是堅持堵在這裡,幾天後,午道的另一頭便會傳出商旅再度被掠的消息來,讓齊人顧此即彼。

    這卻是盜跖仿照孫武、伍員的戰術甄於成熟了。他將手下的千餘悍匪分三部,對齊國來個突然襲擊而又迅速撤退,輪流侵擾午道,齊援即退,援退再來,反反覆覆,齊人疲於應付,商賈被劫如故。

    所以,等時間到了三月份,梧桐樹開始開花,田鼠變化為鶴鶉一類的小鳥,天空開始出現虹,水中開始生浮萍時,午道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且有進一步惡化的趨勢。

    不單齊國境內的「陽晉之道」,連衛境內的通道也受到波及,路過的十個車隊裡,起碼有八個會被盜跖光顧,一切貨物都被席捲一空。所以一些急需前往臨淄的商賈寧可走濮水、濟水去受那所謂的「反壟斷稅」剝削,也不肯從午道過了。

    但楚國的黃金、吳國的銅錫、秦地送來的馬匹、皮革羽毛等戰略資源卻過不了關,都被趙無恤照單全收。若碰上西魯需要的,就按原價購買,不需要的,就請打道回府吧,歡迎下次再來。

    某種意義上,齊國的鹽策,以及趙無恤徵收「反壟斷稅」,都算經濟制裁的方式之一。你不是不賣鹽給我,想讓我食不甘味麼?那我就跟你卯上了,你的貨物也別想從我這輕易過境!

    但,齊國畢竟是資源豐富的大國,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天生佔據優勢,對於西魯這種小經濟體來說,徹底斷絕交易是行不通的。若是將濟水、濮水全部禁斷,固然懲罰了齊國,於己卻也是自殺的行為,一旦商賈繞道,經濟凋敝,無恤開始缺乏的,就不單單是鹽了!

    到時候民困鹽乏,國用不足,上上下都有怨言,一旦激發新佔領區的矛盾,也夠無須頭疼許久了。

    管夷吾最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提倡「關市譏而不征」,在國內以驛站免費接待等優惠吸引外商,其目的是「天下商賈歸齊若流水」。一旦成功,齊國便能獲得外國的特產,這些行商停留時在齊國會消費錢帛黃金,走的時候焉能空手而回?齊的魚鹽便作為壓艙底的貨物傾銷出去了。

    無恤的目的也大致相同,他在兩條河流上設置關卡,卻又不把路堵死,在盜跖肆虐午道的情況下,商賈們就別無選擇了。

    於是一時間,除了一部分商人在陶丘停滯觀望外,通過濟水、濮水的商賈不減反增,尤其是運送糧食、魚、蔬果的,更是承受不起等待的代價。

    雖然也有抱怨,但這時代商賈的抱怨對於執政者來說微不足道,無恤站在鄆城碼頭上,不由感慨這主意之妙:「就算是管仲本人,也得靠關市譏而不征來吸引人的,子貢這種加了稅卻招徠更多商賈的法子,還真是獨具一格。」

    無恤有時候忍不住想,手下有了盜跖這種打家劫舍的人才。派人阻礙敵國商路,讓自己的商路旺盛,也是種斂財的好法子啊!

    近代西歐海洋強國在白骨纍纍的崛起過程中,無一不是這麼幹的!荷蘭人劫掠西、葡的商船,待自己成為海上馬車伕後又被英、法視為肥羊。對於商業力量弱小,資源缺乏的國家來說。這是一種戰勝強大敵人的好辦法。

    海上如此,陸上亦然!

    「但這道閥門不能亂開,在西魯,能這麼做的只有柳下跖一人,其餘未得到授權的盜匪若有效仿者,一一剿滅兼併即可!」

    趙無恤思索片刻後大筆揮就,在一張新近製造出的淡黃色藤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篆字,吹乾後鄭重地蓋上小司寇的印章,以及自己的私印……

    千年光陰。黝黑的墨跡慢慢變模糊,鮮紅的硃砂也漸漸淡化……

    這張輕如鴻毛的紙張,終於成了擺在守藏室玻璃櫃裡供眾人嗟嘆不已的珍貴文物,其價值重如泰山!

    有人稱讚,說這是開啟那個大時代的閘門;也有人唾棄,說這是公然認可強盜行徑的罪證,是趙無恤一生永遠抹不去的污點!

    時間反轉到千年前,它最初被封在竹筒裡。由無恤的親信虞喜貼身攜帶,快馬送往午道。

    數日後。站在一輛慘遭洗劫的齊國大夫輜車上,柳下跖捧著這張薄薄的策命,表情怪異無比。

    在策令中,趙無恤以魯國小司寇之名,認可因為「浪子回頭」而被赦免死罪的柳下跖為協助晉、魯的「義士」,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將通過為司寇服務。洗刷過去犯下的滔天罪孽。

    趙無恤授權給柳下跖,允許他可對齊、衛、鄭等交戰國的商賈、車隊、船隊進行追捕、私掠。除了上述權力之外,西魯還將柳下跖手下的群盜視為「募傭兵」,允許他們保留部分私掠的財物,並有協助趙氏與齊國作戰的義務。

    掃了一遍後。漸漸有些興奮的柳下跖露出了笑意,當著眾手下的面念出了它的名字:

    「此乃私掠令!」

    沒錯,這是一張授權書,一張《私掠許可令》!

    ……

    在趙無恤穩住自家陣腳,開始調遣棋子反擊的同時,作為他的對手,齊侯杵臼卻有些氣急敗壞了。

    在連續撲了幾個空,勞碌奔波一旬後,平陰大夫終於遣人回來叫苦了。午道的盜患一時間竟然無解,難不成還要讓國夏帶一軍之眾去麼?如此一來,那邊的糧食也撐不住大軍消耗啊。

    當年管夷吾把輕重之術運用於諸侯國之間的鬥爭中,取得了不戰而勝的效果,列國之君趨行而朝齊。

    但現如今,管子在齊國的徒子徒孫們玩輕重之術,卻遭遇了強烈的反擊!

    在眾臣噤若寒蟬的時候,卻聽到「嘭!」的一聲巨響,齊侯的拳頭重重砸在案几上。

    還不等眾人下拜請罪,這動作卻引發了杵臼一陣劇烈咳嗽,他的身體又開始發冷起來,雪原之戰裡趙無恤的那聲怒吼彷彿就在耳旁。

    他拔出了佩劍,彷彿想驅散這回音,聲音極大,似乎要掩飾自己的恐懼。

    「寡人堂堂三千乘之君,對上西魯萬戶小邦的趙氏子,戰之不能勝,輕重之術亦不能制之乎?「

    齊侯一腳將前來安撫的梁丘據踢下台階,他雙目彷彿要噴火,這是已經開始賭氣了。

    「今日若不能想出反擊的法子,眾臣不得退朝,亦不得用饗食!」

    齊國卿大夫們面面相覷,苦著臉呆立片刻後,還是足智多謀的陳恆站出來提了個主意。

    他那雙充滿嫉妒的目光抬了起來:「君上勿惱,上次交戰是借重晉國趙卿之力,如今趙卿歸國,趙氏子就成了難支的獨木,無巢的孤鳥。雖靠了其手下衛賈端木賜的跳樑之才,讓此次貨殖之爭有所反覆,但終究無用。因為齊乃山海大國,必勝!西魯乃乏鹽乏人的小邦,必敗!臣有一計,能解道路被阻之虞!」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7 06:2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4章 趙卿歸來

    齊侯杵臼素來以「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而出名。◎,所以齊宮大殿富麗堂皇,外簷朱櫺赫以舒光,內部也十分華美,有盤虯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飛梁,比起趙無恤在鄆城的小邑寺不知華麗了多少倍。

    但自從司馬穰苴和晏嬰陸續死去後,充斥裡面的人才卻出現了一個凋零的斷層,甚至不如在西魯聚集的濟濟人才。陳乞駐守大河西境,鮑牧、高張空有年紀見識卻一般,年輕的國夏常年在外領兵,其餘如犁彌者是武夫,梁丘據者是佞臣,現在唯一稱得上足智多謀的,要數陳氏的世子陳恆了。

    陳恆的建議是:「君上,既然三道被阻礙,不如在追繳的同時嗎,先開闢從新鄭、帝丘至夷儀、高唐的新商路!」

    「大河航運,新商路?」

    齊侯和諸位卿大夫頓時眼前一亮。

    此時的黃河水尚清,被稱為大河、河,詩經有言: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從河北岸到河南岸,從上古到春秋都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但順著大河進行長途運輸,也是直到春秋之季船隻製作進步後才得以做到的。

    比如一百多年前著名的秦晉泛舟之役,就是秦國通過渭水、大河、汾水運送粟米到晉國舊絳的遠程航運,大河之上,載糧重船絡繹不絕。

    那是大河中上游的情況,全程的航運還做不到,龍門的瀑布,還有虢地的砥柱之險,都是九死一生的險隘。連大禹都奈何不得。但下游卻不一樣,這裡河面寬闊。水流也緩和了許多,又沒有後世泥沙淤塞導致航運衰敗的情況出現。所以陳恆這主意是具有很強可行性的!

    齊侯細細一想,的確,夷儀這座晉國人橫亙在齊衛之間的壁壘淪陷後,大河水道變得暢通無阻,之前舟船較少航行只是因為濟水、濮水更方便。雖說位於齊國南方的物產得先運到鄭、衛,再東進齊國,在中原繞了一大個圈子,平白多出了不少運輸費用,但能避開盜跖的劫掠和西魯的重額懲罰性稅收。何樂而不為呢?

    杵臼寧可將錢帛扔到大河裡喂鱉,也不願意便宜了那趙氏小子!

    「可!就照子常(陳恆的字)說的去辦!立刻調遣舟舸入大河,至鄭、衛轉運。」

    解決了心裡壓著的大石頭後,齊侯又自信了起來:齊國是擁有人口兩三百萬的赫赫大國,魯國和曹國綁到一起都不能相提並論,以經濟總量來說,在輕重之術的貨殖戰爭裡,齊國是有勝無敗的一方才對!

    「午道被阻斷不要緊,濟水濮水被限制也不要緊。這些物類雖然緊要,卻沒到性命攸關的地步。齊國乃是山林湖澤遍佈的山海之國,即便全境被斷,吾等也能堅持數年。但西魯卻不一樣!」

    唰的一聲,他手裡的佩劍入鞘。

    鹽,西魯沒有鹽。去別處買代價更大!在齊侯料想中,等到府庫囤積的鹽用完後。曹、魯的鹽價就會飆升,看他們能堅持三個月不能!

    直到這時。齊侯和陳恆尚不知道子貢進獻的購鹽之計和「瓷引」之法。

    在私掠令發出的同時,趙無恤派往安邑、莒國、淮海三處產鹽地尋求貿易,同時散播消息的使者,也各自抵達了目的地……

    ……

    季春三月,陽氣正旺,拳曲的粟苗嫩芽都長了出來,直立的芽也都破土而出。

    而在晉國,由中軍佐趙孟從東國帶回來的巨大震撼才剛剛停歇不久。

    又一次,已經長出了淡淡鬍鬚的魏駒坐在從新田前往安邑的馬車上,他正悶悶不樂地思索著什麼。

    他的「魏武卒」已經成軍一年了,這支從選拔訓練到裝備全然是在山寨魯國小司寇「趙武卒」的一旅之眾,參與了去年秋冬晉國與秦國的邊界衝突,在戰鬥中作為魏師左翼立下了奇功,斬首數十,殺傷百餘,自己的損失卻不過兩位數。

    事後魏駒得到了父親的誇獎,賜酒一厄,他一時間被譽為國內除去知瑤外,最出色的年輕一輩。

    不過就在魏駒為自己的首功欣喜時,他便徒然得知,一直被自己視為對手的趙氏亡人趙無恤,居然在東方鬧出了一個又一個大新聞!

    每一次,都讓魏駒震撼不已。

    「什麼!他誘敵深入,擊潰大野澤盜跖?」

    「什麼!他主大夫盟,為西魯之首?」

    「什麼!他橫掃濮南,連奪五邑?」

    「什麼!他千騎突擊,俘獲齊公子陽生?」

    當最後一個消息傳來後,他頓時無話可說,直接呆呆地癱坐在坐席上,剛剛建立起的自信如同鹽花入水一般消融殆盡。

    「雪原奔襲,奪齊侯龍九大旗,五千齊人束手而降!」

    魏駒喃喃自語道:「趙子泰的功績,都能與我太祖父魏莊子,曾祖父魏獻子相提並論了!」

    從那天起,魏駒便開始變得悶悶不樂,對「魏武卒」的管理和訓練也鬆懈下去了,畢竟再怎麼努力,想來都無法超越趙無恤了。

    但身為卿子需要承擔的事情太多,個人、宗族、邦國,他不能自暴自棄,所以還是強打精神,留在新田參加了中軍佐趙鞅班師回國的飲至禮。

    他想看看,以一卿之力戰勝齊國的趙兵究竟是些怎樣的人。

    不過魏駒這個願望也未能償現,因為趙兵大多都解散回鄉了,只有趙鞅在一師精銳護送下歸來,而且他剛到新田城外十里,就遇到了隆重的歡迎!

    ……

    那一日,新田萬人空室,夾道眺望趙卿,當鑲著火紅邊緣的玄鳥旗幟出現時,萬戶之人皆側目。

    舊霸主對挑戰者的迎頭痛擊,晉國在鄢陵之戰七十年後少有的大勝仗。獻俘儀式上排成隊的齊國士大夫,齊侯龍九大旗的真品。還有被強行帶回晉國的齊國公子陽生……

    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讓新田的國人們歡呼飲宴上幾個晝夜了。

    有位據說年近百歲。曾見證過鄢陵之戰後晉軍帶著楚囚歸來的老翁老淚縱橫。

    「嗚呼,不曾想悼公之後,還能再見霸國之威儀!」

    連剛剛抱上兒子的晉侯也沉醉在囚禁齊國公子,晉國重返霸業的輝煌中。

    但這一切的一切,也足以讓其餘五卿各懷心思。

    范氏和中行氏還在太行以東應付鮮虞白狄沒完沒了的進攻,以此為藉口不回新田,但魏駒猜想,他們恐怕是想要避開趙孟的鋒芒吧。

    隨著趙氏主導的對齊戰爭大獲全勝,趙鞅在晉國的風頭一時無二。

    韓氏還好。他們作為趙氏的死忠,這場戰事中也向趙兵提供過輜重、船隻,甚至還有已經不再神秘的弩機,對此次勝利與有榮焉。

    魏侈在迎接趙鞅時也滿臉帶笑,但魏駒也發現,父親笑得有些勉強。而從這日以後,與趙氏的往來卻密切了幾分,這是弱者向強者靠攏的本能啊……

    魏駒恥之,卻又無可奈何。在他曾祖父魏獻子執政那幾年,諸卿爭相巴結的是誰?

    將此視為莫大恥辱的人不止他一個,此時此刻晉國最尷尬的人,莫過於執政卿知躒了。

    「正卿似次卿。次卿似正卿……」這是近來新田周圍流行的一首童謠,年少之人皆會傳唱。

    至少在明面上看,在對齊國的戰爭中。一向秉持上善若水,絕不出頭的知氏基本沒什麼作為。但趙氏卻在前方拋頭顱灑熱血為國赴難。到底誰才是忠於國事的正卿,國人們明著不敢說。但在童謠裡卻能唱出自己的看法。

    就算被執政聽到了,他也只能笑笑而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誰還能和幾歲的稚嫩童子過不去啊!

    整個飲至禮中,知躒一直面帶微笑,看上去頗有城府和容人之量。

    但誰也不知道,知躒整整一天時間裡,一直在心中默念老子的「夫唯不爭,故無憂。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才強忍下來的。

    然而趙鞅卻不讓知氏消停會,他從來就是帶著一顆相爭之心回來的,尤其是喜歡為兒子爭氣!

    次日,挾大功之威,趙鞅上書控告范氏、中行氏,將去年因為戰爭而中斷的陶丘刺殺案又翻了出來,還添加了不少新內容。

    去年秋冬的戰爭裡,中行氏喪師失地,而范氏、邯鄲的反應差強人意,要放在晉侯還能干預國事那些年,這已經是大罪過了。何況趙鞅還爆出了范氏、邯鄲縱敵通敵的大醜聞!

    新田國人皆盡嘩然,而遠在太行以東的范吉射、中行寅、邯鄲午一時間被動不已,他們不敢進新田當面對峙,只是紛紛上書請罪,接了小的過失,卻對大的罪名一口否認。

    輿情洶洶,紛紛支持趙鞅,要求懲處二卿一大夫,晉侯對此不知所措。

    至此,去年的訴訟裡一直坐山觀虎鬥的知氏終於坐不住了,一向兩不相幫的老狐狸居然親自出面,替范、中行說了話!

    ……

    「兩棠之戰,楚師大勝,晉軍大敗,乃祖武子被俘,晉人渡河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晉軍歸來後,中行桓子(荀林父)請死,先君景公欲許之。時有士貞子以城濮之戰楚子殺子玉一事勸諫,乃止,使復其位。中行桓子感懷先君不殺之恩,三年後便率師攻滅赤狄潞子國,為晉國除一大患,廣地數百里,獲狄奴萬家,晉國由此強盛,二十年後鄢陵一戰復霸!」

    晉侯頷首不已。

    知躒繼續說道:「以下臣看來,今日之事亦然。齊國雖然小敗,但國勢尚強,而夷儀也未能奪回。范伯、中行伯、邯鄲大夫乃是國之柱石,怎能憑一面之詞問罪討之?削其一分,則是強齊兩分,到時候恐怕不止夷儀,齊侯將再登太行矣!以老臣看來,人誰無過?他們犯下的過錯如同日月之食,不損於平日的光明,不如暫且不加追究,讓彼輩退思補過,平定東陽狄亂,以衛社稷……」

    末了,他還無視了趙鞅那充滿怒意的目光,昂首道:「至於陶丘行刺一事,乃至於縱敵通敵之事,實在無法證實。」

    在大勝的興奮之後,晉侯也冷靜下來了,他頗有權衡之意,在趙氏風頭正勁的時候,巴不得借助其餘諸卿之手打壓一下。

    何況鮮虞人來帶的威脅也漸漸大國齊人了,他們企圖恢復在鼓、肥、柏人的統治,重新建立白狄的大部落同盟。據說鮮虞子在國內自稱「公」,還因都邑中人城中有山,取了個「中山」的新國號,是鐵定了心要與晉國對抗到底了,這時候動范、中行、邯鄲,晉侯也怕東方不穩。

    於是他便想順水推舟,應允了此事。

    「執政所言有理,此次只能委屈趙卿了……」

    虒祁宮大殿中,說完這一切的知躒想看到趙鞅暴怒的場景,在范鞅執政時,他已經看著莽撞的趙孟多次這樣做了,但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上,這毫無意義。

    老子曾對知躒說過,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

    憤怒,不知進退,不識抬舉,這只會讓晉侯厭惡忌憚,對政敵卻毫髮都傷不到。所以他從不當面生氣,報復,永遠是藏在背後的那隻手在暗處發動的。

    遇到這種進無可進,阻力太大的時候,需要適當的退讓,退讓守柔,為天下雌,方能立於不敢,設於不能!

    他心裡露出了絲絲冷笑,但卻一下了凝固住了。

    「委屈?若是君上意欲如此,那臣下便嚥下這委屈了。」

    出乎知躒的意料,這一次,趙鞅卻沒有像先前那樣一腳踏入圈套,來一場無意義的勃然大怒,扔下一句狠話揮袖而去。

    他瞧了知躒一眼,似乎是強忍著不滿說道:「大戰未熄,暫且讓二卿戴罪立功並無不可,但邯鄲乃趙氏小宗,趙氏問罪並無不可吧?此外,日後東國有事,下臣少不得要出兵為君討之,既然范氏禦寇無能,卻空佔關隘渡口,甚至有阻撓我軍渡河的舉動,不能問大罪誅首惡,那稍加懲戒可乎?棘津及周邊的百戶邑,交由趙氏為君上守禦,何如!」

    知躒怔住了,晉侯則覺得這是為了讓趙鞅讓步,必須付出的較小的代價,也應允了……

    邁步踏出虒祁宮時,趙鞅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笑。

    他被賞賜旌旗、車乘、金鼓,得到了夜入虒祁宮不必通報,可以乘車至於殿門的資格,這一點上,足以和正卿知躒比肩了。

    這些虛的暫且不論,他還拿回了晉侯再度承認的,對邯鄲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宗法權!

    哪怕他殺了邯鄲午,在禮法上也無人能說半個錯字!

    他還為趙氏拿下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大河渡口,溫地與西魯之間脆弱的聯繫,又多了幾份保障。

    這一切,還是陽虎給他出的主意:「主君先造聲勢,借大勝之威重開訴訟,狀告范、中行二卿。然此時鮮虞正強,想要立刻聲討范、中行,晉侯與知伯定然不允,主君則可以藉機索要補償!」

    政治上的利益交換,就是這麼簡單,化身烏有先生的陽虎,算是看清楚了。

    趙鞅望著春日的豔陽,想起了趙無恤對陽虎的評價:「以善事明主,則興主之強,可至於霸也!」

    但,對他來說,這種方式還是太過憋屈了!

    趙鞅加快了腳步,他現在只想將敢於背叛宗族的邯鄲午綁來問罪,狠狠打上幾十鞭子洩憤!

    ……

    而從父親口中得知了那天知氏和趙氏的公然分歧後,魏駒也敏感地意識到。

    在晉國之內,諸卿各自站隊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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