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5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7 06:3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5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季春三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胃宿,等到拂曉時分,牽牛星漸漸挪移到南天正中,來自南方的季風也開始吹拂。

    「南風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陽光普照後,從虞舜時代起就流傳在安邑一帶的歌謠再次傳遍鹽池裡外。解池內蘆葦濕地環繞,水禽候鳥族聚,且有銀泊萬頃,浩淼廣闊。進入季春三月後,晉南多刮東南風,風速為四季之冠,使得解池的鹽水加速蒸發,凝結成鹽,鹽花的形狀晶瑩透明,形狀萬千。最後板結為鹽堆,一座接著一座,遠看似皚皚雪山。

    在這片雪白的世界裡辛勤勞動的,是隸屬於晉卿魏氏的鹽工們,他們常年勞作,皮膚曬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蟻。

    他們在烈日下的鹽場上十人或五人一組,氣力大者先用銅製的斧鎬在巨大而堅硬的鹽山上刨出一道裂縫,然後其他幾人雙手各持一根木棒插進縫中,合力把一塊鹽板從整體上撬下來。再敲成碎塊,碾成鹽末,倒入他們妻女織得極為細密的葛麻布袋裡。

    之後會有鹽吏趕來輜車裝載鹽袋,通過涂道運往安邑、新田、平陽,乃至於太行以東的邯鄲、朝歌、溫等地。亦或是從孟津渡河,送達成周,作為晉國不多的貢品之一。

    當然,這所謂的「貢品」也是要收錢的,魏氏可是出了名的做生意絕不吃虧,鹽池不需要像海鹽一樣伐木煮之。使足力氣挖就是,年成好的時候產鹽六萬鐘。差的時候也有四五萬,勉強能滿足晉地的需要。

    腳下的環境殘酷。頭頂的太陽暴烈,鹽工們的壽命通常不長,但魏氏不允許從事這一利潤百倍行當的人遷業,只能一代接一代地做下去。但近一年來,魏氏的世子卻給了他們機會,他開始在鹽工中選拔能吃苦耐勞,身體健壯的男子入伍從軍,訓練「魏武卒」。

    鹽工們能吃苦,會合作。極其適合成為兵卒,一時間魏氏內不乏吹捧之聲。但剛從新田見識了趙鞅戰勝之威,歸來幫父親打理安邑事務的魏駒卻開始懷疑,自己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憑藉他們與趙無恤一較高下。

    趙武卒已經證明了自己,可他的魏武卒,卻僅僅有微不足道的小勝。

    「畢竟我只是刻意效仿,附其尾驥而已。」他一時間有些灰心喪氣,直到負責交聘、貨殖的堂弟令狐博前來通報,說是趙氏有使者到安邑來了。

    ……

    魏駒不親自出面。而是讓令狐博接見了趙氏的使者,又喚他來商量。

    「趙氏意欲何為?」

    令狐博眼中閃著光:「世子,趙氏是想從魏氏處購鹽,數量還不小。每年足足需要四千鐘!」

    「這麼多?」魏駒一時間有些驚訝,這相當於鹽池每年十五分之一的產量了。

    晉陽一帶有不少鹵地,可以鬻鹼為土鹽。歲產近萬鐘,雖然質量和口感不佳。但趙氏往年通常靠這些土鹽自產自用,只有新田下宮、溫幾處需要池鹽。

    今年是怎麼了?趙氏怎麼對鹽的需求突然提高了如此之多。

    「肯定是因為西魯缺鹽。趙子泰向中軍佐求救,趙氏自產的鹽業只是勉強夠用,所以便將主意打到瞭解池上!」令狐博平日接觸國外和貨殖事務較多,對二月份開始的齊國禁鹽策知之甚詳,一下子便料定這些鹽的流向必然是魯國一帶。

    「我父的意思是什麼?」

    「如今趙氏方強,下軍將不好推脫,便以貨殖之事交由世子來處理為由,將彼輩打發到此了。」

    聽聞父親將這重要的貿易交給自己處理,魏駒感動之餘,也羞愧難當。如今知趙兩強對立,太行以東戰火未熄,正是自己為宗族謀求壯大的時候,怎能因為成就不如趙無恤而自暴自棄呢?

    就在這時,善射的武夫呂行進言道:「既然家主讓世子自行抉擇,那不如拒絕趙氏的請求,讓趙無恤乏鹽,叫他手下的趙武卒全身無力,連箭都射不準,何如!」

    「不可不可。」令狐博連忙揮手制止了呂行的話。

    「阿行糊塗,如今趙氏挾大勝之威,其勢方強,怎能斷然拒絕,使得趙氏怨恨於我?」

    呂行氣哼哼地別過頭去,而令狐博則眼睛發亮地建議道:「不如這樣,趙氏攻略齊衛,掠回了不少俘虜和錢帛,這可是讓彼輩出血的好機會啊。池鹽賤賣只需三百空首布一鐘,如今趙氏急求,不如貴賣至兩千空首布一鐘,四千鐘鹽,可以收到數百萬空首布幣了!」(晉國貨幣為小型尖足空首布,重量和購買力大概是大型齊刀的一半)

    魏駒起身在室內踱步,思索了片刻後卻否定了這個可以輕易賺取大量錢帛的機會。

    「不,這樣也不行。」

    他教訓令狐博道:」既然你知道趙氏強勢,奈何為了一點財貨而提高鹽價刁難他們?吾等是卿族,不是商賈,追求的不全是利潤。天下產鹽的地方又不止齊國和安邑,此處求不到,以趙無恤的性情,自然會往別處想辦法,到那時候,怨恨照樣會結下。這是個雪中送熱炭的機會,就按照原價,以五百錢一鐘售賣,但只能賣三千鐘。「

    他魏駒可不傻,才不會當那張羅泛舟之役卻沒得到回報的秦穆公,人情他要收著,卻也要給趙無恤添點麻煩。 」鹽池中的鹽除去魏氏囤積的幾萬鐘外,只夠供應晉國六卿大夫,還有周室幾處食用,此增彼減,若增加售賣給趙氏的,其餘幾處自然就少了。世子,是動用囤積的鹽,還是……「

    魏駒摸著短鬚思索片刻後有了主意:「動用兩千鐘,再削減賣給范氏的一千鐘鹽……」

    父親的心思。魏駒在回來前已經弄清楚了,魏氏未來將重點是穩定知、魏關係。同時向趙氏示好,但又不好由魏侈出面。所以就交由兒子魏駒來處理了。

    范氏是魏氏仇敵,因為舊仇不賣鹽給他們也實屬尋常。

    這態度也是在向知氏暗示一點:魏氏與范氏之間已經有整整四代人的仇怨了,兩家矛盾不可調和,你只能選擇一家為盟友!

    強大者可以逼迫弱小者站隊,但六卿中發跡最晚的魏氏,也可以利用手裡的鹽池來強迫強卿做出選擇!

    在魏駒下定決心後,與趙氏的貨殖貿易很快就談妥了,魏氏今後一年內,每月會供應三百鐘池鹽。從砥柱以東直航到已經換上了趙氏玄鳥旗的棘津,再運到陶丘,沿著濟水抵達鄆城。

    三月中是出航的好時候,按照慣例,魏駒命令主管船隻的舟吏將一條條船翻個底朝上,檢查有無漏洞,他則向宗廟進獻鰓魚,以祈求麥子顆粒飽滿,也祈求航行順利。隨後讓令狐博乘舟東行。押送第一批鹽船到西魯走一趟,順便窺探下趙無恤的事業做得怎樣了。

    令狐博自信滿滿地接過了這項任務,可等到登船離岸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長途航行……

    ……

    一日後,昨天吐得七葷八素的令狐博虛弱地拉住欄杆,朝飛馳的陸地遠眺。

    他乘坐的是艘大型木板船。為了增加載重量,人們以兩舟相併。上鋪以木板,稱之為「舫舟」。適合內河的航行。一袋又一袋的鹽壓在艙底,還塞滿了防潮的稻草,它們會在西魯換得錢帛,還有趙氏的友誼。

    但令狐博也發現,大河之中向東航行的船隻還不少,也是載得滿滿噹噹的,他的臉頓時又綠了幾分。

    因為它們也是運鹽的船舶,且其中不少還屬於魏氏士大夫!

    安邑鹽池的幅員較廣,是由幾個大小不等的鹽池組成的,實際包含三個部分:最大的是東池,方圓約120里;其次是西池,也稱女鹽澤、小鹽池,是個十多里的鹹水灘,因為水中含芒硝量大,其鹽苦澀,並不常開採。

    這兩個大池由魏氏直接控制,但其餘也有「六小池」,其實就是一個個產鹽的水窪,散步於安邑附近,最大不過五百畝。六小池每年共產鹽三四千鐘,被魏氏分予手下的小宗和大夫們自產自用。

    當然,大夫們私下常販鹽給秦國、大荔,魏氏也沒當回事,聽之任之。

    然而今年,這些大夫們卻和鄭國那些貪婪的商賈勾連在一起,一次性運了數百鐘鹽沿著大河東行,在河中碰到後令狐博才知曉,他們也是去西魯的!

    令狐博愕然:「難不成趙無恤是向天下所有產鹽的卿大夫都求助了?」

    這頗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啊。

    他讓人攔截其中一艘一問才知道,趙氏在派出使者回晉國的同時,也在沿途涂道上散播這樣的消息:無論是晉國成瓷,還是西魯甄瓷,從今以後不再接受金、帛等物的購買。鹽,只有能食用的鹽才能換得瓷器,有意者請自行組織商隊到新田、陶丘和西魯貨殖,無論舟船輜車,一概不收取關稅!

    知道真相的令狐博愣了良久,卻不得不承認,這種購鹽的法子真是奇思妙想。

    如果說通過趙鞅與魏氏接洽是正道,那這種引誘列國大夫和商賈運鹽自行去西魯,則是奇道了。

    他敢肯定,這絕對是馳名中原的衛國商賈端木賜想出來的!

    當年齊桓公時,管子也行過鹽策,規定外來的商賈必須以黃金購買鹽,其餘錢帛貨貝一律不收。為了買到齊國的鹽,無鹽各國傾其黃金。

    最終,齊盡籠各國之黃金,黃金皆歸於齊,各國的黃金價格因此而上漲,金價貴而萬物賤。於是,管子又拋出黃金,購買價格低賤的各種所需物資,齊國又得到大量好處。這種交易,使齊桓公在較短的時間內,以驚人速度積累了巨額財富,齊國得以稱霸。

    現如今端木賜的策略,只是將當年的鹽換成了瓷,當年的黃金換成了鹽……

    其實對於常年貨殖列國的子貢來說,能有這種見識不足為奇,在許多缺鹽的地方,鹽幾乎就是交易的貨幣,鹽可以用來換粟米、農具、牛馬等緊俏物資。連令狐博也知道,來自安邑鹽池、齊國海濱的鹽商在不斷的鹽物中賺取貿易差額,快速積累財富。

    現如今,列國視瓷為寶,士大夫競相購買攀比,以鹽換瓷,則鹽商將赴西魯若流水歸大海,趙無恤怎麼還可能缺鹽!?

    所以魏氏即便運鹽去西魯,也混不到雪中送炭的人情,頂多是錦上添花。

    令狐博想借此機會讓趙氏欠下人情債的心思頓時就涼了下去,又一個浪頭打來,船隻再度搖晃不停,他胃中一陣翻騰,趴在欄杆上迎風吐了個痛快……

    一邊吐,他還一面想著:「端木賜真是貨殖的奇才啊,真不知道趙無恤是怎麼在市肆裡找到此人的,若能為世子所用,那該多好!」

    ……

    至此,遠在安邑鹽池邊的魏駒也知道了此事,在派人去約束那些大夫的同時,也在感慨子貢之才。

    他想起了一個在當地流傳許久的故事。

    驥,是千里馬,它埋沒於安邑的馬廄中不為人所知,等到老了,就拉著裝鹽的輜車從鹽池攀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蓋折斷了,尾巴被尿液浸濕,皮膚也開始潰爛,口水滴滴答答灑到了地上,汗水滿身流淌。被鞭打著爬到羊腸阪的中間,驥再也上不去了,臥地喘息不已。

    秦穆公的伯樂剛好路過,他遠遠看到了驥,驚為天人。

    「這是千里馬啊!」

    伯樂從車上跳下來,抱住驥痛哭,並脫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給它披上。 驥於是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又昂起頭高聲嘶叫,那聲音直上雲天,響亮得就好像金石發出來的一樣,它真的是千里馬!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知道伯樂是自己的知己啊!

    馬為知己者鳴!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

    「子泰識千里馬,舉端木賜於市肆,舉張孟談於泮宮,故英才能為之所用,開創了我難以企及的事業。我有伯樂之志,不知我的千里馬又在何處?」

    次日,魏駒便向父親魏侈上書,請求效仿趙鞅養士,在安邑也造一座「招賢館」,招攬天下士人、遊俠為食客!

    他也不避人言,沒錯,這就是**裸地在效仿趙氏父子。

    魏駒入「戰國四君子」之第三席,由此而始!

    (第三卷名字想好了,就叫《戰國七雄》吧o(n_n)o~,爭取過年前開始)

    ……

    ps:今天也有事,大章一頂二了,明天后天兩更,另外之前有些錯誤,在這裡綜合設定下

    齊國鹽產量:「十月始正,至於正月,成鹽三萬六千鐘」,三個月三萬六,一年大概十五萬鐘

    《管子.海王》裡說每月一成年男子食鹽五升,女子三升,小孩兩升(實際上肯定到不了這數,咱以一年四十升為平均標準算了)

    100升=1釜,10釜=1鐘

    百萬人口的國家至少要四萬鐘

    西魯將近二十萬人口,需要八千鐘

    一千多萬人口的中原每年要吃四十萬鐘,齊鹽佔了天下近半,其餘則是安邑鹽池、井鹽、各地土鹽和吳、莒、燕海鹽的總和,也就是說,單單在中原,至少還有將近十萬鐘鹽的缺口,這玩意是供不應求的

    另外幾百萬枚銅幣也不是無法想像,想想海昏侯墓裡的兩百萬枚五銖就行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8 00:1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6章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順流而下,輕舟飛快,令狐博一覺醒來,太行王屋便看不到影子了,再昏睡半宿,孟津已過,棘津在望。

    先前令狐博適應不了搖搖晃晃的行船,路過孟津時趴在桅欄邊朝狂風中吐個不休,還差點落河,總算是死命抓住一根纜繩,三名船工才把他安然救回船艙。而現在,他的氣色倒是好多了,雖然比起他自安邑啟程時,整個人瘦了一小圈,但差不多恢復了原有的神采。

    今日天氣晴朗,舫舟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船工們唱起了幾百年來在大河上流傳的歌謠。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若是趙無恤在側,一定會說這詩頗有後世兩岸猿聲啼不斷,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想像力,在船工奮力劃行下橫渡大河,宋國不遠了

    這當然是誇張,但當河面變得越來越寬時,令狐博被告知:棘津快到了。

    棘津位於州縣以東,牧野之南,是晉國通往鄭衛齊宋魯諸侯的交通要道。這裡原本由范氏控制,現在作為戰火完全熄滅前暫不嚴懲范氏的補償,這個渡口被晉侯做主許給了立下大功的趙鞅。

    在晉侯和趙氏的壓力下,范氏不得不做出讓步,但據說范吉射已將此事視為奇恥大辱。因為這還是兩年多前范氏世子溺水而亡的地方,每年冬月范氏都會在此祭祀亡子,現如今卻被仇人趙氏奪走……

    「棘津到了」

    剛過正午,一座小邑出現在眼前。在棘津登岸補充水食的時候,令狐博還上去轉了轉。

    在換了主人後,一切都開始重新建設,趙鞅似乎是打算將此地打造成扼住大河咽喉的壁壘,一大批兵卒和工匠勞役來到這裡修建城邑。但因為剛剛起步,它狹小得跟令狐博在安邑外的莊園差不多,簡陋的夯土牆垣環繞著高大的烽燧。再往外,似乎還打算修築一道石頭牆。

    兩岸的裡聚邊,漁船正在曬捕獲的魚兒,還有庶民劃著單體舟想向經過的商船推銷用鹽醃製的魚乾。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腥鹹味道。

    聞著這股味兒,令狐博又開始思索趙無恤的購鹽之策了,這次貨殖之爭,西魯不再缺鹽,卻扼死了午道。濟水,濮水三條齊人賴以貿易的生命線,齊國恐怕是要輸了?

    但他也聽說,齊國前些日子開通了從鄭衛直航高唐的大河航線,商賈航行絡繹不絕,如此看來,勝負尚未可知啊

    想到自己可以去西魯見證這場沒有刀劍甲兵,只有鹽瓷車船的大戰,令狐博頓時打起了精神。

    回到碼頭時,十餘個碼頭邊停泊著新到的船隻。共計十餘艘,而魏氏運鹽的貨船則被勒令挪到了邊上。

    「是什麼人,居然能叫魏氏商船讓位」

    令狐博有些惱怒,但過去一看,卻一下子愣住了。

    新來的幾艘船中,前幾艘不過是常見的舫船,但接下來卻不一般:最大的一艘船長九丈,船身修長,被塗成了棕色,其首尾高翹。上置有甲板。甲板下面的船艙內有讓槳手划槳的槳位,甲板上有服色各異,手持弓箭,短戟。繩鉤的眾人。見水陸攻戰圖

    尤其醒目的是,船首上懸掛一面黑色旗幟,中央繡了一個白色骷髏頭,還有兩根骸骨在其下交叉,頗為奇特……

    令狐博凜然,周圍的商賈也在悄悄議論:「這並非載客載貨的。而是戰船啊」

    按照規格,船長九丈六尺,屬於「中翼」級別,能容六十人。中翼分為上下兩層:下層容納擊楫行船的劃手;上層是船內進行戰鬥的兵卒。它船型瘦長,槳手多,依靠槳的力量前進,速度很快。

    這艘「中翼」級別的戰船是船隊的核心,旁邊還有數艘似乎是漁船改造的單層輕舟扁舟護衛,同樣不載貨物,上面站著手持弓箭的人。

    武裝化的船隊,在湖澤遍佈的楚吳南方,乃至於大野澤附近十分常見。但在大河之上,除了齊船偶爾過來,很少見到……因為對於秦晉等北方大國來說,水戰,是件十分新鮮的事情。

    更何況,那中翼上的人打量商船的眼光,簡直就是猛虎視羊,隨時會撲上來撕咬一番的模樣。

    他們不似商賈,更非尋常兵卒,而像打家劫舍的盜匪……真不知道盤查極其嚴密的趙兵為何會放他們上岸,還佔據了最好的停泊位置。

    令狐博嚥了嚥口水,正想和旁邊噤若寒蟬的商賈們詢問這些人的身份,卻見那艘中翼上鑽出一身量極高,模樣俊美,眼神彪悍的猛士來。他對軍吏裝扮似乎不太習慣,理了理衣襟,看著在太陽下閃爍著淡綠色光芒的大河,這才慨然說道: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大野澤的蛟龍到了大河之上,依然還是水裡的霸主」

    ……

    時間進入三月末,雨水再度稀稀疏疏地落下,齊國因為被趙無恤橫絕濟水濮水,又阻斷了午道,不得已開通的大河航道已經通行了整整一個月。

    他們成功突破了封鎖

    齊國因為靠海,航運發達,在少海渤海沿岸的船隻不少,進入大河後在老船工的帶領下很快就熟悉了水文情況。大河寬廣,又沒有暗礁,所以最初時通航順利。

    從鄭國衛國出發的船舶順流而下,直達夷儀,再到高唐登岸,就可以順著涂道抵達臨淄。一時間這條新開闢的航道上商賈絡繹不絕,硬著頭皮走濟水濮水和午道的人變少了許多。

    當然,陳氏也從這條新航道上賺取了不少稅收,同時也加大了齊侯對他們的倚重程度,提出這條建議的陳氏世子陳恆一時間在國內名聲大震。他不僅被齊侯賞賜,還被齊國的卿大夫們吹捧為能與晉國趙卿之子,魯國小司寇趙無恤相提並論的年輕一輩翹楚。

    「魯國鹽路已絕,不僅魯城市肆上鹽價大漲,而且一些地方還鬧了鹽荒,趙無恤府庫中的存鹽想必即將耗盡,我看他是撐不了多久了。」

    「齊商已經在陶丘向曹伯施壓。向大司城納賄,想必不久之後,曹國便會棄暗投明,斷絕與趙氏。與晉國的關係,歸順齊國。只要如此,海鹽便可以再運到陶丘去貨殖了,當然,價錢須得增加許多。」

    齊國的卿大夫們將前景想得很美好。以為自己必勝。畢竟從管子時代起,除了晉國人太過強勢的那幾年,齊人的鹽策大棒少有不管用的時候,一打一個准,小邦最後都得乖乖服軟。

    然而到了三月末,一個又一個壞消息卻從外面傳來。

    二月底,趙無恤的商賈端木賜宣佈,以後趙氏特產的瓷器只能以鹽來交換,其餘穀物錢帛,乃至於金玉一律不收

    此言一出。整個中原嚮往精美瓷器的貴族們都受到了震顫,無鹽的士大夫們罵聲一片,然而領地內產鹽的諸侯和卿大夫們卻欣喜若狂。都不用西魯派遣商隊,自己就組織人手運鹽入曹魯,畢竟端木商人已經說了,鹽船鹽車,一律免稅

    如果說零星前往西魯的鹽商帶來的鹽只是少數,僅能算杯水車薪。那來自晉國魏氏,吳國淮海的幾百鐘鹽可算是解了西魯的燃眉之急這兩方與趙氏關係親密,若是有利益可掙。幫襯一把也無可厚非,雖然質量數量差了齊國海鹽許多,但卻足以勝過土鹽,穩定了陶丘和西魯的鹽價

    唯一讓齊國人感到安慰的是。雖然趙無恤也向莒國求鹽,但莒子卻拒絕了他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莒君狂是齊國人扶持復位的。

    魯昭公十四年前528年秋八月,莒著丘公卒,莒子狂居然面露喜色,不表現出悲傷。於是敏感的莒國人不高興了。便在公族中野心者的煽動下將莒子狂驅逐,他逃到了齊國,得到齊侯的庇護。

    到了魯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年,新登位的莒子庚輿暴虐,他喜歡鑄劍,每鑄成一劍還拿喜歡人來試劍鋒利與否,一月裡殺了幾十人。國人這下覺得還是德行有虧卻不動輒殺人的舊國君好,於是齊國便乘機支持莒子狂回國復位,庚輿下台後逃到了魯國,莒國從此變為齊的與國。

    所以說,雖然有吳國北進的影響,但現在的莒國大致是親齊的,同時因為庚輿在魯,加上歷史上的原因,莒國又是仇魯的……

    於是感恩齊侯的莒子一口回絕了趙無恤的請求,拒絕將琅琊等地的海鹽賣予西魯

    齊侯本來因為趙無恤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鹽荒問題氣得不行,聽到莒國的忠誠後不由老懷大慰。他之前扶持魯昭公宣告失敗,但之後扶持衛侯,扶持莒子狂都取得了成功,兩國現在都是齊國忠誠的盟友,並沒有因為雪原大敗而改換陣營。

    畢竟晉國內部多事,能戰勝於疆場,卻無法及時擷取勝利的果實,反倒讓齊人在夷儀站穩腳跟,取得了戰略上的優勢。

    現在的大河運輸,便是明證

    然而齊侯卻沒能高興太久,一是因為齊人漸漸發現,莒子狂對趙無恤義正言辭的拒絕並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

    莒國大夫**性較強,以往帶著封邑投魯者不在少數,現如今他們眼饞趙氏的瓷器,看著其他鹽商以鹽換瓷,自己卻因為國君的一句話失去這種機會,故十分不忿。在利益驅動下,他們也悄悄派人與西魯交易,三月運去的鹽起碼有一兩百鐘,而莒子狂竟不能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僅僅滿足於在齊國人面前做足姿態,宮室裡擺放的甄瓷卻與日俱增……

    壞消息還不止一個,三月接近尾聲時,連大河的航運也出事了

    僥倖逃生的齊商是這樣在陳氏面前描述的:「彼輩乘坐中翼黑船,懸骷髏旗,自棘津以下橫斷大河,齊船但有過者,無不被劫掠商賈談之色變,稱之為河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8 00:1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7章 中流擊楫

    半旬前,柳下跖懷揣《私掠令》,帶著百餘縱橫河湖,經驗老道的盜寇身披白衣,偽裝成商賈離開了午道。他們沿著繁榮的周道西行,花了十天時間抵達棘津。這裡是趙氏的新領地,即將打造成一個擁有城邑的河流渡口,乃至於上下遊船只停泊的碼頭。

    在這裡,柳下跖見到了之後幾個月要交付生死的乘舟。

    這是艘能容納六十人的中翼,名為「有蘇」,原本是溫縣大夫趙羅遊玩大河用的乘舟。趙無恤費了不少口舌,願意分攤一些利益,還答應今年內送他一艘新船,趙羅這才扭扭捏捏地將自己的「船隊」盡數送來。

    雖然號稱船隊,其實不過是這艘中翼,外加兩艘能容三十人的小翼,以及圍繞在側的幾艘走舸和扁舟罷了,十餘乘舟,連河面的三分之一都鋪不滿。

    就比如說這艘中翼,比起柳下跖在大野澤時的乘舟差遠了,它嶄新無比,散發著生漆和樹脂的味道,有兩層船體,外表裝飾華麗,但在盜跖看來卻無用至極,和名字一樣娘裡娘氣,白給敵人當射箭和引燃的活靶子。

    而且它不知是誰設計的,船體不夠修長,不適合作戰,根本是個行動困難的大澡盆,若是碰上風雨,他可不想待在這艘船上。不過話說回來,大河中上游極少出現水戰,戰船數量非但和齊國濱海、楚吳兩國的大江下游沒法比,連大野澤都不及,所以柳下跖能有得用就不錯了,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畢竟趙無恤讓他將午道事務交付虞喜,自己則趕來大河時就說過,能提供的船隻和人手不多。能將航道阻斷到何種程度,全靠盜跖自己。

    溫地送船來的舟吏一臉不可置信:「大河從棘津到高唐,足足有六七百里之遙。河面也足足寬十里到三十里,只靠船隻十餘。兩百船工和兵卒,連棘津都扼守不住,就能橫絕大河,堵住這條航道?」

    盜跖的手下們也有所懷疑,他們熟悉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澤,而不是這長長的河流,其中的水文、深淺、風速、順流逆流航速,都得假於當地漁民才能知曉。

    柳下跖沉默了片刻說道:「的確。沒有大翼,沒有冒突,甚至連艨艟都沒有,換了別人或許會為難的,但吾等卻能辦到。當年我靠著一艘走舸就稱雄了大野澤,往西面也到過大河,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大野澤的蛟龍入了河,也是水裡的霸主,何懼之有!?」

    一番言語激勵得湖河上提著腦袋劫掠的漢子們嗷嗷直叫,柳下跖只花了一個下午。就分配好了各船隻的人員,將趙無恤親自畫出的黑色骷髏旗懸於中翼「有蘇」上,作為旗艦。雖然柳下跖搞不懂這駭人旗幟的含義。不過卻覺得挺符合自己要做的事情。

    搶掠,給膽敢反抗者帶去死亡和毀滅!

    接著,他還制定了接下來幾天的計畫:「吾等要阻斷的是檀淵到夷儀這一帶的水路,明日試航一次,乃公許久沒來大河,水文都生疏了。」

    大概是北方各國在大河上的武裝實在太過稀少,第一次試航無驚無險。他們通過檀淵時,遇見五六艘打著齊國旗號的小舫船,商賈們倒是機靈。一見懸掛骷髏旗的戰船便分頭逃竄,最後還是被習慣了水面打劫的群盜一個個抓獲。商賈和貨物一起裝進船艙,舫船則加入了船隊。成了戰利品。

    「一小匕勝利,大戰前的開胃酒水,有助於我們放開肚皮,打掃饗食。」嘗著那幾艘齊船上運送的酒釀,盜跖對初戰還算滿意。

    於是從三月中旬起,大野澤群盜便開始了自己的河盜生涯,也成了大河上齊國商賈談之色變的話題。

    凡是通往齊國的商船,一律會遭到截留,若是願意調轉船頭還好,若是不願,立刻就是一陣弓箭射來,穿著五花八門的河盜嗷嗷叫著跳將過來,將貨物全部接收,再返回棘津卸下。

    起初齊人以為這只是零星的小盜寇,並沒有太在意,直到一次追逐戰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發生,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天,第四次巡遊大河時,柳下跖再度找到了新獵物,那是個大傢伙,一艘吃水很深的舫舟,這是屬於陳氏的商船!正順流而下,打算到高唐去。

    如捕獵的狼群一般,本來排成一列的船隊散開,變成了雁行的隊形,開始加速包抄過去。

    在大河上討生活的商賈都是機靈鬼,到這時候,貨船的船主大概意識到身後這些緊咬他不放的戰船極具危險性。他立刻向東改變了航向,衝向夷儀,也許希望躲進齊人控制的碼頭,或沿著河東岸逃離追捕。

    不過他的商船載滿了貨物,並且柳下跖有東風助陣。「有蘇」和一艘小翼抄近路切斷獵物的航線,同時迅速的走舸和敏捷的輕舟在她身後包抄。這會已經是日落時分,十餘艘船隻在中流擊水競逐,蜈蚣腳似的船槳起起落落,攪碎黃銅色的水面。

    獵手和獵物間漸漸近了,即使只有十餘步的距離,即使柳下跖渾厚的勸降聲已經極為清晰,那個船主也沒有減速,還零星射出箭矢。

    這讓柳下跖好奇無比,究竟上面有什麼貨物,竟讓船主將它們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高大的中翼只是一次二十箭的齊射,便讓這微不足道的反抗啞了火。這時柳下跖指揮兩艘小翼向獵物靠攏,將它夾在中間,群盜們咬著短劍登舷作戰,結束了這場追逐。

    返程時,舫船已經被群盜據為己有,柳下跖的一個親信拐進下層的貨倉一看,再出來時捧著熔鑄成長方形塊狀的青銅,激動不已。

    「是金!足足兩多鼓的金!」

    兩鼓有餘的青銅,那便是1000斤!足以鑄造五個中型鼎,武裝千人的兵卒,這大概是從楚吳購買後轉運到鄭國。再從鄭國順流而下的,以往河上大抵安全,除了官方授權的柳下跖。還真沒幾個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劫掠的河盜。

    柳下跖摸著沉甸甸的青銅,露出了微笑。這一趟苦追的功夫沒白費。趙無恤在《私掠令》上說過,所獲之物,三成交給棘津的趙氏津吏,三成送歸西魯,一成歸提供船隻的溫縣,至於剩下三成,則是柳下跖的財產,如何處理不加過問。

    「將這些美金分割後想辦法運回鄆城去。今後西魯無銅,西魯無鹽,就從齊人這裡拿好了!」

    他還振振有詞:「按照周禮,在此陽氣發散的月份,不可收納財貨。天子要施德行惠,命令主管官吏打開糧倉,無償地分給貧困無依靠的人,救濟缺錢少吃的人;打開府庫,拿出其中所藏的布帛,賙濟天下。此所謂損有餘而補不足也。齊國富稱海內,西魯卻貧窮了百年之久,吾等損齊人之財而補西魯之困。正合天意!」

    盜跖能言善辯,充滿暴力和罪惡的劫掠居然被他說出了這麼一番道理。

    總之,國內銅錫也極少的齊國和陳氏這次損失慘重了。

    夷儀城頭的齊國守卒見證了這一切,一艘停靠在岸邊的小翼甚至打算過去支援,但看著懸骷髏旗的河盜們嫻熟的水上戰法,還是放棄了。

    一封帛書被火速送往高唐,送往臨淄,通報此事。到了三月末時,在大河上連續發生的劫掠事件傳遍了大河兩岸。震驚了齊國,在午道、濟水、濮水依然被橫絕的情況下。連大河航道也岌岌可危。

    自詡為北方水上霸主的齊國,頓時感覺臉面上火辣辣的疼。也意識到這大概又是趙氏的手筆。

    在齊侯的憤怒下,對那一千斤青銅心疼不已的齊卿陳乞下令徵召陳氏沿河各大夫、士的船舶。最終組成了有大翼一艘,中翼三艘,小翼五艘,其餘艨艟、冒突、走舸、輕舟二十餘艘的中型艦隊。四月初,它們乘著西南風起,劃著船槳,從高唐逆流而上,準備將那面可惡的黑骷髏旗掃清,還大河航運一個朗朗乾坤!

    ……

    因為消息的滯後,當柳下跖在大河之上攪風攪雨時,趙無恤對那邊卻所知不多,只能相信那大盜的能耐,還有溫縣提供的船能結實點。

    隨著魏氏、吳國淮上、莒國諸大夫,乃至於中原一些消息靈通的商賈將鹽送到,陶丘和西魯的乏鹽得到了緩解。

    令狐博受魏駒唆使前來西魯拜訪無恤,同時也存了窺探之心,趙無恤卻沒工夫接待他,他很忙,都快忙得一飯三吐脯,一沐三捉發了。

    春耕早已結束,立夏之前,各地將進入青黃不接的時節,頭年的糧食已經吃完,夏天的糧食還沒有收穫。

    按照慣例,大夫要施德行惠,命令倉吏打開糧倉,無償地分給貧困無依靠的人,救濟缺錢少吃的人。因為去歲又是半年鏖戰,又是趙氏大軍進駐,又是大野澤逃人成了編戶齊民,所以今年西魯的糧食頗有些緊張,只能靠子貢在陶丘購糧補充。

    忙完這些後,桃丘那邊的鐵官又來通報,說鐵工坊產量在慢慢變高,但仍未達到趙無恤希望的程度,鐵質農具的冶鑄也要提上日程,為立夏收割冬麥做準備。瓷器要抓緊燒製,紙上要推陳出新,力求讓西魯多一樣能賣出利潤的拳頭產品。

    所以趙無恤也不想和令狐博多囉嗦,便讓擅長接人待物的公西赤全程陪同,陪著他到處亂逛,但關鍵的瓷窯、造紙坊、鐵工坊、兵營等地是休想進去的。

    至於他自己,則打算騰出時間來處理已經拖了許久的兩件事,一是醫扁鵲私自指派大弟子子陽入齊被拘留一案,二是在西魯開設蒙學一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8 19:1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8章 受挫的靈鵲

    從三月末到四月初,西魯農忙告一段落,但卻又面臨雨季的到來,於是趙小司寇宣佈:「時雨將降,下水上騰。監察令巡視城邑,勸農令視察鄉野,各地邑宰組織勞役整修堤防,疏通溝渠,開通道路,不得有誤!」

    勞役們被征發起來,熱火朝天的修繕工作驚動了正處交配季節的斑雞,它們從路邊振翅高飛,然後落在鄆城外的桑林之間。

    去年六七月秋水時至,無恤讓人在桑林下引入大野澤水,挖成池塘,捕漁中過小的魚苗被投入塘中,今年小魚兒們漸漸身量見長,到秋後便能捕撈食用了。而池塘底夾雜著魚糞的肥泥則被撈起作為桑樹的肥料,故而枝繁葉茂。人們準備著蠶箔、蠶箔架、圓的或方的採桑筐,一起到東郊採桑養蠶。

    從宗周到春秋戰國,魯國一直是絲帛的重要產地,過去幾年盜寇橫行,戰亂紛飛,所以西魯的魯縞產量大為下降。等到趙無恤為政後,便再次重視起桑麻之事來,運往陶丘的貨物中可少不了細膩柔滑的魯縞。

    白色的蠶蟲蠕動著吞噬碧綠桑葉,然後吐絲成繭,蠶繭被分給邑中的婦女讓她們綴絲,然後稱量每人縹絲的輕重,以考查各人成績,表現佳者有賞賜。為了鼓勵桑蠶之事,據說小司寇居室內的妾室都在帶頭抽絲剝繭,織造魯縞,有此表率在前,所以誰都不敢偷懶怠慢。

    這一日,一群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養蠶女再度頂著裝滿蠶絲的籮筐入城,官方組織的織造坊一般會從個體的養蠶戶手中收購蠶絲,再統一紡織。

    卻見見涂道之上。從北往南開來了一輛牛車。車上插著紅鳥展翅的旗幟,車後坐著位素衣白袍的慈祥老者:他老而不衰,面色紅潤。鬚髮都黑油油的,紮著扁髻。用碧綠玉簪固定,乍一看竟像個年輕人,只是左手的鳩杖暴露了年紀,右手旁則是從不離身的藥匣子。

    「醫者,是靈鵲的醫者!」瞧見那旗幟,那白袍,這行頭整個西魯人盡皆知,帶頭的老婦連忙揮手讓眾女避讓到路邊的田埂上。

    其中一個小女子不小心。大概是絆到了一塊石頭,頓時驚叫一聲摔倒在稻田裡。她顧不上自己,拚死護住了筐裡的蠶絲,卻沒注意把綠色的秧苗壓倒了一大片!

    她的同伴頓時大驚,急彎下腰,將那女子拉上來,見蠶絲未濕鬆了口氣,隨即望著一片狼藉的稻田不知所措。

    趙小司寇重農,在秧苗成長期間,若是無故踐踏。可是要受士師嚴懲的!正因為如此,去遊獵踏青的士人們再不敢縱馬駕車直接從田間過了,這對於農家女們本是好事。但自己也會偶然觸犯,少不得會被人舉報,受到申飭和罰糧。

    但看到有紅鳥旗幟的車過來,不避讓也不行,因為趙小司寇也重醫,救人之事急如火,所以靈鵲能優先使用涂道正中最好的路,車輛行人無故不得爭搶,違者要服修路的勞役。

    顧此則失彼。所以那犯錯事的養蠶女眼淚汪汪,顧不上裙角被泥水濺濕。顧不上腳踝疼痛,又小心翼翼地彎腰將被壓倒的稻秧一一扶起。

    「別動!坐下別動!」

    那老醫者卻駐馬下車。讓養蠶女坐在田埂上,話語慈祥卻不容抗拒。他蹲下捧起了養蠶女的腳,一瞧那腳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又紫又腫!

    「只是脫臼了,不打緊。」

    卻見老醫師露出了和藹的微笑,手上卻絲毫不含糊,他巧手一拉,鐵掌一捏,一聲骨節悶響,一聲女子嚶嚀痛呼,眾人再一看,居然就將關節正回去了!

    養蠶女們紛紛拜謝,唯獨那小女子摸著腳踝,擦著眼淚,憂心忡忡地看著田間伏倒的秧苗,這是齊卒俘虜耕種的公田,守田的小吏已經陰著臉走過來了。

    老者拍了拍手站立起來安慰道:「莫怕,司寇之法雖嚴,但他的心其實是上善若水的,只要我出面跟士師作證,說汝等是無心之舉,至多加以警告,絕不會受嚴懲。」

    養蠶女們大喜過望,那力田小吏也不敢冒犯靈鵲的醫者,若是日後家人有了疫病,還得靠他們診治呢。一群人就這麼等到士師署的人來,果然和老醫者說的一模一樣,既然不是有意,那只是象徵性的增加織造的勞役時間。

    事情解決後,養蠶女們千恩萬謝,老者朝她們揮揮手繼續上了車,隨行的傳令官一臉無奈。

    「老神仙就是愛管閒事,眼瞧著時辰就要過去了,我聽聞,司寇每日行程事項安排得極緊,等人面談一向準時。若是耽誤,那些採桑女倒是沒事了,我卻要受上吏訓斥……」

    被稱為老神仙的醫者不以為然地大笑:「日頭還未上三竿,還來得及,再說了,司寇又不是沒等過我,當初在晉國下宮,他可是服侍過我下馬車,口稱夫子,以師事之的!」

    ……

    能在趙無恤的地盤上大咧咧說出這番話的,自然是扁鵲了。

    現在是四月初,西魯各地的傷寒以及春日溫病陸續停歇,連須句也結束了恐怖的災疫,共有千餘人死於疾病,邑中家家戴孝,須句城外也多了許多墳頭。所有人都在說,若非趙小司寇當機立斷,燒了那淫神的巫師,驅逐了須句大夫,又讓靈鵲入邑診治隔離病患的話,死的人恐怕還更多。

    等柳下季三月初來到須句時,邑中軍政早已被冉求掌控,這是個頗得下層兵卒效命,對上司恭恭敬敬,卻依然以趙無恤家臣自居的孔門之徒。他有主見,不會因為孔子一句話就改變自己初衷。何況,須句人心已向趙氏,即便柳下季以賢德著稱,這一點也無法改變。

    所以柳下季只來得及按照三月行政的慣例,命令須句的居民舉行驅逐疫鬼的儀式。在每個城門分裂牲體消除邪惡,以除淨春時的不正之氣。

    由幾名扁鵲之徒,以及十多個魯國疾醫、瘍醫、獸醫、食醫組成的「靈鵲」就是在這時開始大批撤離的。是日。須句人自發離城數十里相送,被扁鵲妙手回春的無不涕淚交加。老神仙老神仙叫個不停。最後還有幾十人加入了靈鵲,他們不懂醫術,卻願意做挑夫、護衛。更有十多名在傷寒裡失去父母的孩童成了扁鵲的徒孫。

    總之,通過救須句,靈鵲不但打響了名聲,還壯大了組織。

    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唯有扁鵲憂心忡忡,他知道。靈鵲的未來不容樂觀。

    從他派遣子陽去齊國跨境治療疫病,卻反被扣押一事就能看出來,醫者的理想是「有醫無類」,但肉食者們心裡的溝壑和提防實在太深了。

    這是靈鵲的第一次受挫,是在充滿理想的醫者頭上潑下的第一瓢涼水,以後可能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許他們會一直被別國拒於門外,甚至連在魯國的行醫,也能繼續順利下去麼?

    何況。扁鵲自己也有些擔心,同為四邑之主的趙無恤在子陽之事傳出後,除了勒令他們不得再度越境外。一直放任靈鵲,直到現在才請自己回去「面談」,他心裡會不會也對這事有所不滿呢?

    三四月間,山上的草藥也開始長出來了,所以扁鵲打發弟子們帶著新加入者上山下野去採摘藥材,自己則往鄆城來了,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通過今天的事情,扁鵲也認定了一點。

    趙無恤和趙氏的晉陽大夫董安於一樣,都是嚴法的信奉者!

    「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西魯可以行善政,但其法必猛如火,百姓方不敢蹈之!

    在踏入鄆城邑寺時,扁鵲琢磨著,自己讓弟子去治療齊人的行為,是不是已經越過這條寬猛之線了呢……

    唉,想要做一個單純治病救人的醫者,真是難啊!

    那傳令吏說的不假,趙無恤每日辦工極為準時,當扁鵲剛推見到議事廳堂的屋簷飛角時,高冠端正,蓄起淡淡鬍鬚,比幾個月前又成熟幾分的趙小司寇早已在門口等待。

    瞧著扁鵲那一身乾淨又簡樸白大褂,遲到了也不悠不緩的步伐,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前走了幾步,恭恭敬敬行禮道:「靈子說的不假,夫子你除了忙著救人時捋著衣服趨行而走外,其他時候都是個慢性子。」

    ……

    一老一小私下關係本就極好,又都是聰明人,就這麼從門口說著笑著進了議事的廳堂內。

    扁鵲說起在須句時發生的事情:「按照小君子的建議,靈鵲早期先謀求壯大,凡是願意加入者,無論先前做過什麼行當,只要家世清白,不是無德奸猾之人一律接受。所以多了不少獸醫、工匠之類,人員雜糅,但也易於分工。」

    「還有些人是鄉野的草醫,在發放白褂後,沒幾日就染上了無數血污,讓彼輩清洗消毒還不願意。原來是外間有傳言,說靈鵲醫者穿白衣的目的,是要看誰穿的最髒,血污最多:髒者盡力施救,淨者偷奸耍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向其講解穢物和細蠱致病後才有所收斂,想要在民眾中宣傳此說,依舊任重道遠啊,有時候吾等不得不借重鬼神才能行醫治療……」

    無恤笑吟吟地聽著,直到走近案几後,才從上面拿起了一大摞「公輸紙」寫就的文書,打斷了扁鵲的話。

    「這是余的士師遞送來的奏書,與靈鵲有關。」

    扁鵲停下了話頭,捋著鬍鬚乾笑地問道:「與靈鵲有關?吾等怎麼會惹到士師署去,莫不是我先前將幾個養蠶女嚇到田頭,踩壞了秧苗的事情?君子的士師還真是消息靈通,不知要如何懲戒於我?」

    他說完哈哈大笑,但趙無恤卻沒笑,他很嚴肅。

    「士師署有兩名下吏在須句管束兵卒行為,也負責監督醫者、民眾有無違法之事。他們親眼所見,靈鵲的確是醫治無類,非但救助過境來的齊人,甚至越境去治療國界外的齊國患者,乃至於病卒,其中用的不少醫藥,還是趙氏提供的……」

    「而夫子的大弟子子陽,更是親至平陰,請求平陰大夫助靈鵲治疫,結果被抓到臨淄,如今被齊侯扣留起來,生死不知……」

    扁鵲的笑漸漸停了,沒聲了,他臉上有慚愧,也有對弟子的擔憂:「這些事情,小君子早在一個多月前便知曉了吧……」

    無恤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我唸著靈鵲在須句冒著感染疫病的危險救治民眾的份上,沒有當場追究,只是勒令不得再越境冒險。但小子覺得,有些事情今天非得分說個明白不可,否則趙氏與靈鵲的合作,恐怕再難繼續下去!」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2-28 19:1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29 15:0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69章 藥

    湖岸的風在耳邊呼呼吹拂,初夏的陽光打在身上溫暖無比,虢匄被黑麻布蒙著眼睛,看不見眼前的景物,只是下意識的感覺有什麼東西遞了過來。

    他本是晉國虢地大夫的嫡子,前年染病假死,差點就被當死人埋了。多虧了醫扁鵲經過,略施醫術,便讓他「起死回生」。現如今聽聞醫扁鵲行走齊魯之間,創立了「靈鵲」,廣泛招攬天下有志向醫者,於是便跑來了。

    他也算個貴族君子,所以在鄆城受到了趙無恤關照,讓他遠離疫區。但虢匄年紀雖輕,性格卻十分偏執,一定要早些見到扁鵲,又跑到了須句。他不單是運去了錢帛藥材,還打算親自加入到靈鵲當中,償還被醫扁鵲所救卻未收分文的大恩!

    除卻還不算正式成員的樂靈子,這是靈鵲目前地位最高最尊貴的志願者了,造成的影響極大。

    於是虢匄被扁鵲破例收為第十名親傳弟子,在扁鵲被趙無恤邀請去鄆城「面談」期間,就讓掌管司藥的子明帶著虢匄和其他新收的徒孫們,來大野澤西岸的原野上採摘辨識藥材。

    子明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子容(虢匄的字)天資聰慧,這才幾個月便識遍百草形狀,師兄今天卻要考一考你,光聞著味道,能不能辨識出藥材種類。說說看,這是什麼?」

    虢匄豎起鼻尖聞了聞,對面是淡淡的藥香,充滿神秘感卻又使人感到似曾相識,那是來自大自然的氣息。是曾出現在扁鵲藥方裡,溶於藥汁中,將他從司命神處拉回來的藥物。

    他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名字:「是薇菜!」

    對面沉默了片刻。然後道:「說對了。」

    手指輕柔觸碰後腦勺,遮住虢匄光明的黑布被取下。刺目的陽光映照得他無法睜眼。待適應過來後才瞧見面前子明師兄手裡拿著的,是幾株紫莖卷葉的草本植物,正是薇菜。

    虢匄隨即背誦出了此物的藥用:「薇菜,草本,味苦;其性微寒;有小毒。歸脾、胃經。可用於清熱解毒,潤肺理氣,補虛舒絡,止血殺蟲。」

    子明笑著點了點頭:「沒錯。薇菜是尋常用藥,也算最常見的野菜。子容出身大夫之家,大概沒有吃過,其鮮嫩味美,未展開的嫩葉尤為上品,既可鮮食,又可醃漬、干制,往年災荒時,這可是救人的糧草啊!」

    虢匄理會得,初入醫道。他才發現這一行當實在是浩淼無比,他雖然略有心得,卻覺得就像一個在大海邊上抱著小舟眺望的孩子。

    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從上古開始。中醫治病療疾的主要武器中草藥,都是來自大自然。

    山川物候、草木蟲魚無不沐浴吸收天地日月精華,而人也是自然太虛中最有靈氣的一分子,同氣相求。治病祛疾莫不契合自然法則。醫者易也,即使是一片秋天的落葉,在高明的中醫師手裡,也許也是一味肉其白骨的靈藥。

    四月是採摘草藥的好季節,虢匄所見這片綠色原野上,年長的醫者一手拿炭筆。一手捧著公輸紙描繪各種藥材的形狀,這種簡便的書寫材料給了他們更多臨摹草藥的可能。一些身背藥筐的小童子則在白袍醫者的帶領下行走其間。他們一邊在各自拜的師傅指點下認識藥材模樣、藥性,一邊用童聲的嗓音學唱著詩三百里的篇章。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

    在疫病中大難不死的藥徒們帶著對傷寒的恐懼和痛恨,如飢似渴地學習醫藥知識。而子明、虢匄能知曉內情的人,卻」曰歸曰歸,心亦憂止「起來,他們在為遠在鄆城的扁鵲揪心。

    「也不知道夫子現在怎樣了,靈鵲能不能扛過這一關。」

    虢匄記得夫子走之前囑咐的話,若是此番靈鵲惹怒了趙小司寇,極可能會受到懲處。為了避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行醫組織被解散收編,虢匄要負責帶他們回虢地去!

    「那夫子你呢?」

    他記得當時扁鵲笑呵呵地說道:「扁鵲不是一個人,而是歷代傳承的醫者精神。草藥生處,便有靈鵲,每一隻小鵲兒,都是未來的醫扁鵲!」

    ……

    與此同時。

    鄆城議事的廳堂坐北朝南,高聳威嚴,在建築上是邑寺中最為宏偉的為五楹廳堂。它在職能上也是最為重要的,西魯所有的大事、要案、公議都要在這裡處理。

    趙無恤沒有選擇日常辦公的居室,而是選在這裡與扁鵲見面,頗有其深意。

    在私下裡,他能隨著樂靈子以晚輩相稱,以師事扁鵲。但在具體事務上,他則是小司寇,是趙氏卿子,是靈鵲目前最大的金主和人員提供者!

    沒錯,早在一個多月前,趙無恤便知道了子陽入齊被扣之事,隨後,他的屬吏中以監察使闞止和鄆城士師成摶為首,上書請求對此事加以重視,這便是他手裡這一摞紙來來處了。

    無恤把玩著小公輸班親手雕琢的鎮紙玉虎,緩緩說道:「有人對我說,醫者以趙氏醫藥救助齊人,是養寇也,名為兆喜靈鵲,實為啄主人眼球的鷹隼,叛趙氏者,當鳴鼓而討之!」

    「有人則認為,靈鵲的行為並沒有專門的成文律法可以借鑑,但大致可以視為資敵罪,應該將涉案者拘押,將靈鵲收歸公家。」

    這是闞止和成摶的意見,在這點上,他們竟不謀而合!

    在兩人看來,靈鵲這種不受官方約束的民間團體,就不應該出現,趙無恤扶助其建立本就是失策,現在乘著還未壯大取締之,還來得及!

    「夫子你說。這算不算和靈鵲有關?」

    扁鵲聽後,心中一片冰涼,暗道趙無恤果然對這件事上心了。

    ……

    說實話。靈鵲之所以能在過去幾個月在西魯順風順水,並在須句順利完成救治。和趙無恤的支持是分不開的。無恤哪怕府庫再困難,也撥出了一定儲藏的醫藥、錢帛糧秣、牛馬輜車給他們,此外還征發了一部分疾醫和勞役隨行。在政策上,在控制的領邑給醫者以方便,能優先使用道路,過關卡也不必交稅,在一些地方還有兵卒專門保護。

    扁鵲行醫幾十年,從未有過這樣好的診治環境。從來沒見過這麼合作,這麼珍惜人命的貴族。

    靈鵲雖然打響了名聲,招攬了部分新成員,但依舊不穩固,一旦趙無恤撤回支持,甚至於將他們強制解散,在西魯行醫便面臨著重重困難。

    所以扁鵲有時候也會想,自己派遣子陽去齊國,是不是做錯了……

    但他並不後悔,靈鵲的建立雖然有趙無恤的功勞和趙氏的支持。但作為第一任首領,扁鵲已經為這個組織,或者說學派的未來定下了基準。

    內經言:萬物悉備。莫貴於人!

    而人命是不分國界的。

    醫乃天下人之醫,而非王侯卿大夫之私醫!

    醫者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名望,不是為了財貨,不是為了爵位職權,而是為了造福億萬斯民!為了醫者仁心!

    趙氏小司寇說過,想要學醫者心,治天下疾!那自己便讓他好好學學罷!

    哪怕被取締,被驅逐。哪怕困難再多,貴族們防備之心再重。醫者們依舊會行走下去,靈鵲會飛遍九州。遲早有一天,定能找到一片安棲之地……也許能找到吧。

    扁鵲已經做好了被判決的準備,但趙無恤停了片刻,卻只是嘆息了一聲。

    「夫子遠在須句,恐怕不知道西魯本地的士人,還有趙兵軍吏們都有親人袍澤死於齊人之手,百年之仇一時半會無法化解,聽聞醫者救齊人,自然會有些不解和憤慨。這些意見一度喧囂其上,但都被我壓下來了,因為我知道夫子的用心是好的,只是此時齊國與晉、魯尚在交兵,用趙氏的資助去救助趙氏的敵人,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

    扁鵲面露慚愧,事後一想,他們做的的確有點不地道。

    無恤乘機勸道:「夫子,你的步子邁得太大了,雖然此舉也救了一些人,可代價卻是讓子陽被扣留。想必夫子也看明白了,現如今靈鵲想要一下子飛遍諸國,讓列國諸侯卿大夫接受汝等的理想並支持,是不太可能的。」

    「沒錯,是老朽太過心急了……」扁鵲抬手施了一禮:「不知道小司寇將如何處置老朽,處置靈鵲?」

    這下輪到趙無恤沉吟了。

    ……

    其實在趙無恤的麾下,有成摶等視靈鵲如眼中刺的一批人,卻也有支持者,竟是和醫家有許多思想共同點,同時也存在競爭關係的儒家。

    在子貢、公西赤、樊須等孔門之徒看來,孔子教導過,四海之內皆兄弟,齊魯雖然交兵,但仁者愛人,齊人也是值得救助的,醫者們施以援手本無可厚非。

    儒家最初也是個非官方的民間士人團體,孔門弟子來自四面八方,其中就有不少齊人,他們也具備了一定的「國際性」和天下皆為一家的視角。

    激進派的態度讓趙無恤開始反思,自己對「靈鵲」這個春秋版人道主義紅十字會,是不是縱容太過了。

    但他仍舊希望他們延醫施藥,治病救人,並在之後幾十年間走向全天下,讓戰爭和疫病能少死一些人,讓華夏在亂世裡能多保留幾分骨血。

    只是沒料到,一向穩重的醫扁鵲和弟子們被這宏大的理想灌暈了頭,一下子步伐邁太大。

    幸好齊侯越老越不堪,居然做出拘押子陽這種蠢事來,若是他虛心接受,靈鵲必然會在臨淄設置一個分部,齊軍的救治和齊國醫療一定能獲得提升,到那時候,無恤就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現如今,趙無恤自然不會效仿杵臼,將靈鵲逼到其他邦國去,扁鵲並不是沒選擇,前段時間就有他曾救治過的虢大夫之子來投奔,若是逼急了,靈鵲一掉頭飛到虢地去,也是為他人作嫁衣。

    他笑道:「我不打算取締靈鵲,更不會驅逐汝等,那是昏庸的齊侯才會做的事情。」

    趙無恤既不打算按照激進一方的意見加以嚴懲,也不打算按照懷柔的儒門弟子意見不予處理。

    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將政策稍微收緊一點即可。

    扁鵲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卻聽趙無恤補充道:「我還是會繼續資助靈鵲,但吾等要簽署一個契書。」

    醫扁鵲卻是誤會了:「醫者皆有誓言,離開靈鵲前不得再效忠於卿大夫,恕吾等不能向小君子委質效忠。」

    無恤知道,這是扁鵲個人的底線,之前尚未成氣候時,他便如此堅持,寧可做貧窮的行醫,也不願意接受諸侯卿大夫之財貨賄賂,將身份綁定在一國一邑,卻失去了救治別國民眾的機會。

    「並非委質,而是一個合作的契書,靈鵲現在人員不過百,若是分散到幾十個邦國裡,無異於杯水車薪,對各地的戰爭傷員和疫病根本無濟於事。而許多出身城邑的醫者,對基層鄉里也毫無經驗,奔波千里恐怕會萌生退意……」

    在無恤的規劃裡,靈鵲是用來治癒西魯疫病、死亡的一劑良藥,在讓別人品嚐前,無恤得先在自己身上用個夠才行!

    「不如這樣,靈鵲先不著急忙著擴大,先在西魯協助我建立一套基本的醫療制度,掌養萬民之疾病傷痛,待過幾年有了經驗,再去別國設置分部,何如?」

    趙無恤算是將扁鵲看透了,既然他因理想而與自己鬧分歧,自然也可以用另一個理想留住他的心!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31 11:5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0章 醫院

    「醫療制度?」

    扁鵲知道暫時留在西魯受庇護和壯大,這是目前較好的選擇,同時也很好奇趙無恤又有什麼新的主意了,他總是能給人以驚喜。

    「沒錯。」無恤露出了一絲有趣的笑:「也可以叫醫療保障制度,簡稱醫保。」

    他將那些要求懲處靈鵲,亦或是為靈鵲求情的奏疏扒拉到一邊,露出了一份自己寫就的草稿,上面,是他設想的西魯醫療制度藍圖……

    「在周禮中,天子諸侯自有醫保,宮廷中設有醫師、藥府(管藥庫)、史(管用藥診治記錄)、徒(雜役)等。醫師又分食醫(管飲食衛生)、疾醫(內科)、瘍醫(外科)、獸醫四種。不可謂不全面,但這些醫者服務的人只是肉食者其家眷,亦或是高級的家臣、賓客等。」

    扁鵲頷首道:「老朽行走諸侯時,的確有不少國君卿大夫想要我當他們的醫官,管他們的病痛,卻不問牆垣外的死活。」

    無恤曬然,要不是扁鵲名聲太響亮,諸侯不敢強留,恐怕早就淪為這體系裡的一員,身份自由被死死限制起來了。最初時他和老爹趙鞅也是這樣的,但單靠高官厚祿可留不住扁鵲。

    他說道:「然,但軍中的兵卒和都邑的民眾,就不受這些醫者負責,他們只能依靠少數醫肆和夫子這樣遊走列國的行醫求活。而鄉鄙的民眾更是淒慘,只能仰仗巫祝和鬼神庇護。正如詩言,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遇到頭疼腦熱等小病,就靠自身的體力熬過去。但碰上稍微嚴重點的又無處求救,嚼野生的藥草不一定管用。就可能一命嗚呼了,鄉鄙中人通常活不過四五十歲,孩童容易早夭,原因就在於此。」

    扁鵲聽明白了:「小君子的打算,莫不是想將官方的這套醫官放到民間,讓萬民受此德澤?」

    「然!今歲有癘疫,萬民多有勤苦凍餒、轉死溝壑中者,,既已眾矣。我打算先在各邑設置官辦的醫院,方便民眾看病。同時也可以定期組織行醫到鄉間排查疫病,收養被遺棄的孤兒。」

    扁鵲愣了片刻,居然感動得老淚縱橫。

    「孔子讓官學走向民間,變成士人庶民之學。而小君子則是讓官醫變成了萬民醫!」

    他嘆息道:「這是哪怕是堯舜小康之世,也沒有過的事啊。既能惠民,又能讓醫者們收集病例,鍛鍊醫術,此事靈鵲接下了!」

    ……

    時間進入四月中旬,在一片和平的大野澤中採摘收集草藥的扁鵲弟子們陸續被召回鄆城。

    「醫院?」眾弟子見夫子沒事,靈鵲也不會被驅逐解散。一個個歡天喜地,卻又聽扁鵲說出了一個陌生卻又親切無比的詞彙。

    「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藥,稱之為醫院。吾等過去行走諸侯,無立錐之地,從今以後就不一樣了,這醫院,便是醫者安歇診治的固定場所。」

    喜歡到處奔走尋覓草藥的子明不解地問道:「夫子,吾等不是要救濟天下,行走九州的麼?為何現在卻要停留在一地,莫不是趙小司寇要將吾等禁錮於領地之內?」

    眾弟子多為不畏權貴的士。早先齊侯扣押子陽,就已經引發了他們的一致憤恨。一時間義憤填膺。

    扁鵲大搖其頭:「非也,只是小君子的話讓我明白了。不斷更換地方,其實能救助的人還沒腳踏實地在一處呆上幾年多。這醫院並非只給貴人們看病,而是針對民眾的!」

    弟子們大驚:「還有這等善事?」

    醫院面向的治療對象主要是鄆城的駐軍和國人,對軍中兵卒義務診治,不收取任何費用。對於有經濟基礎的士和國人,則收取藥費和一定的診費作為代價。但派出行醫去窮困的鄉鄙診治,就不再苛求費用了。

    過去領主對於治下的民眾,一向都是只管大病大災,不問小痛小患的,殊不知這些小疾病導致的死亡卻不亞於大疫。

    所以扁鵲覺得即將要做的事情重要程度不亞於游醫天下,他精神抖擻地對弟子們發號施令。

    「醫院是公共醫療的核心,其內部自有分職,依然是食、疾、瘍、獸四科。以我為首,二三子為醫師,各司其職。」

    如果說趙無恤的資助是基石,扁鵲是撐起這屋簷的大柱,那弟子則彷彿一個又一個木楔子,共同組成了醫院的構件。

    「子陽擅長診脈,如今他不在,便由老朽親自來,此外子術掌開方、子明掌司藥,按方制配出成藥。子同掌火灸、子儀掌針灸、子越掌行走周邊鄉鄙,子容先跟著子明學習,待日後可掌採藥。」

    眾弟子見夫子心意已決,也不再勸,紛紛應道:「唯!」

    「其餘加入靈鵲的各國醫者隸屬汝等之下,按照加入年限傳授醫術,還要有專人負責教授醫童,向民眾普及醫藥和防疫知識。」

    「醫院由趙小司寇資助,醫師按照醫術高低不同,是有不同俸祿的,但每次治療成功與失誤與否都會加以記錄,以便年終考績,考績不合者將被剝奪醫師身份。」

    末了,扁鵲嚴肅地說道:「善於醫者曰良醫,精工昧理曰庸醫,擊鼓舞趨,祈鑲疾病曰巫醫,靈鵲要培養明醫,卻容不下巫醫和庸醫!」

    從一開始和巫術劃清界限,這就是醫家的立派之本!

    ……

    醫院的場所早已找好了,就在外區一處寬闊的大宅院裡,這是前任鄆城大夫的別院,趙無恤家眷少,用不了這麼大的地方,就將其劃出。作為公益財產的一部分。醫院地下用陶管修了完善的下水道系統,前堂是診治和開藥的場所,後寢則改造成了一間間病房。以走廊相連,通風向陽。病人依病情輕重異室居住,以防漸染,還有廚舍以調製湯藥飲食。

    鄆城建起醫院,只是整個醫療體系的第一步,在甄於成熟後,趙無恤希望在每個千戶之邑,都能有一座官辦的醫院,裡面工作的人卻是飽含理想主義的靈鵲醫者們……

    「鄆城內要建醫院了!還是由活神仙醫扁鵲主持。」這個消息很快就被有心人傳遍了城邑內外。本來已經送完家中蠶絲的養蠶女們也巴巴地跑來圍觀,其中一個老婦人還驕傲地拉著自己那靦腆的女兒,展示她洗得光滑白淨的腳踝,宣稱這是醫扁鵲治癒的。

    「當時我女兒腳都斷了,老神仙只是輕輕一撫便骨肉癒合,皮膚再生,不信你瞧瞧,就像剝了殼的雞子一樣,以吾女為妻者,家中百病不生!」

    不提這成為趙無恤與眾吏飯後談資笑話的插曲。待鄆城醫院掛牌成立的那天,觀者如堵。

    花了幾個月時間,將西魯細細繞了一遍。讓地方貪鄙小吏聞風喪膽的監察使闞止,還有掌司法的鄆城士師成摶也在遠遠看這熱鬧,他們是對靈鵲的建立和所作所為最為警惕的兩人。

    事無鉅細皆出於君,職無大小皆屬於官方,這是兩人思想的共同之處,所以也漸漸交好,成了除儒門弟子外一對朋而不黨的屬吏。

    瞧著鄆城民眾喜形於色的模樣,闞止感慨道:「天生的賢君和你我這等只有凡俗智慧的人就是不一樣,事後想來。無論驅逐靈鵲,亦或是解散他們。都會引發一些人的不滿,且會將醫者們逼到其餘邦國去。殺之則會被戴上暴虐的名聲。」

    「但司寇的法子卻不一樣,醫扁鵲及其弟子雖然還扭捏著不肯接受官職,但他們做的事卻和趙氏官醫並無區別。經過須句一事,靈鵲的名聲在東國已經十分響亮,諸侯頗有自命仁義的士人奔赴加入,其中不少人稍加籠絡,便能為吾等所用。醫院能將他們不安分的心安置下來,此外還能廣收民心,何其妙也!」

    此舉在趙無恤有意宣揚下廣受鄆城魯人好評,對律法嚴格,勞役頗為頻繁的那些許抱怨也煙消雲散了。

    成摶卻有些憂慮地問道:「在司寇的計畫裡,鄆城醫院需要運轉一年,然後推廣到其餘各邑。再一年後,醫扁鵲和弟子們便要留下這個殼子去別處了。到時候帶去的可不止是醫術,還有西魯的醫保制度,甚至是西魯各邑虛實,又是一潛在的禍端,還不如現在短痛斬之。」

    闞止冷哼了一聲:「想走,往哪走?」

    「齊人扣押了扁鵲之徒,兩邊算是結了仇,齊國暫時是不會去了,應該是去最近的魯城、曹國、宋國等地罷。」

    闞止彷彿看透了一切,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天真!宋國、曹國且不論,你覺得兩年以後,執掌魯城政事的,還會是三桓,亦或是魯侯、孔子麼!?」

    ……

    闞止猜的不錯,趙無恤設置醫院,的確有留住扁鵲等人的意思。但更多的,則是希望通過這一跨時代的善政,能減少西魯的民眾死亡率。

    人口保持快速增長,才是一切霸業宏圖的基礎!

    治理一二十萬人和管兩千多人的小小成鄉不可同日而語,在進一步擴大財源之前,趙無恤沒法將鼓勵人口繁衍的那些措施一一照辦過來,現在只能在減少嬰兒孩童、還有青壯的死亡率上著手。

    畢竟公共醫療在中國起步雖然不晚,卻進展緩慢,直到宋代時,平民醫院方才遍佈各大路府州縣。

    光有醫院不行,在醫院之外,趙無恤還設置了幾個機構,從性質上看,它們大都以療救貧病為宗旨,有些還帶有義務慈善之意,頗合醫家宗旨。

    去年的大疫讓所有人心有餘悸,所以最早被想出來的是「癘遷所」。

    癘廣義指所有傳染病,狹義則是讓人談之色變的麻風病,癘遷所,也就是設在郊野的疾病隔離區。醫院規定,凡經子越行走鄉鄙,檢查後發現有鼻樑塌陷、手上無汗毛、皮膚損害有斑疹和斑塊等症狀者,一律送至癘遷所隔離治療。

    癘遷所不限於麻風病人的收容,也有其餘嚴重的傳染病患者,男女分居,四時供承,務令周給。

    可實際上趙無恤卻清楚,對於一些難以治癒的絕症,所謂的隔離,其實也是讓其自生自滅的意思,身處這個時代,有限的資源將偏向還有希望的人,他也只能做到這一點了。連扁鵲也對此默認,他的「六不治」裡,就有一條藥石難救的絕症不治。

    此外還有漏澤園,用來掩埋貧無以葬者或客死暴圳者,以一片荒地收葬屍骸。過去暴屍於野,甚至小巷無人理會者並不少見。在戰爭期間,漏澤園的小吏還會帶著人幫忙燒埋死屍,客觀上能改善環境衛生,對防止疫病流行具有積極意義,去歲因為死者太眾埋葬不及時引發傷寒的悲劇不會再重演了。

    此外,趙無恤還號召各邑地方氏族出資,在裡閭中建立病坊,從事慈善事業,收治宗族中的貧困無力就醫者,已經得到了部分想要拍馬的氏族響應。

    最後,就是收容棄嬰和戰爭孤兒的孤獨園了……

    ……

    孟夏四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畢宿;拂曉時,婺女星位於南天正中,黃昏時,翼宿位於南天正中。此所謂「婺女寄其曜,翼軫寓其精」是也。

    婺女又稱為女宿,其星群組合狀如箕,亦似「女」字,所以這個月民間貴女子。這亦是由春入夏,孕育新生命的最佳時候。

    但美服嘉柔,過上了好日子的伯羋卻有些抑鬱。

    雖然趙無恤這幾個月來四處奔波處理政務農事,但也有回來共處一室的時候。沒有後世的道德約束,孤男寡女,發生些事情自然是尋常,但幾個月過去了,她卻遲遲未有身孕,不免有些暗自神傷。

    阿弟邢敖已經到了吳國,還寄回了信件,說他現在正居於徐地,忙活轉運銅錫和海鹽的事情。邢敖描繪水徐地華風盛行,頗有中原風物衣冠。

    但伯羋欣慰之餘卻想著再過幾個月,阿弟便要繼續南行,去黑齒雕題的大吳之國了,行行復行行,離伯羋又遠了幾分。身邊少了弟弟,趙無恤又經常不在,少女難免感到空曠寂寞,她對為君子產下子女可謂是極其迫切的,都快到索求無度的程度了。

    當然,她也存了在明年春日婚期到來,正室夫人樂氏女嫁入前穩固地位的打算。但偏偏事與願違,春去夏來,鹿苑裡的鹿產了小崽,奔奔跳跳地採食青蘋,毛茸茸的燕子雛鳥長出新羽,張大嘴等待父母喂食,但少女的肚皮卻就是不見動靜。

    某夜完事後她依偎在趙無恤身旁說起此事,憂心自己是無實之花,想要去找活神仙扁鵲診斷診斷,便被趙無恤笑話了一番。

    「你我年紀尙輕,此事不急,而且越是著急越是求不來。你若是想要人陪伴,不如明日隨我去孤獨園轉轉。」

    伯羋臉一紅,點了點頭。孤獨園之名她早有耳聞,因為早年喪父喪母,和弟弟淪為隸妾的經歷,天生對那些孩子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這些孤幼各有來源,有的是被遺棄的嬰兒,其中以女嬰居多,還得尋乳母養育。但更多的,則是去年戰爭和疫病造成的孤兒,醫扁鵲在須句收了十幾個醫童,我收容的則是整個西魯合起來的,足足有百餘人之多,其中男女各半。那些男孩我已經想好了他們的去處,但女孩,則想要拜託你幫我收養調教,何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31 12:4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1章 羽林孤兒

    次日風和日麗,兩人坐在寬大的車輿之上前往孤獨園,伯羋為趙無恤捶著腿。要看書

    無恤閉著眼說道:「其實孤獨園早在戰事剛剛結束的一二月間就已經設置了,保護植物的萌芽,養育幼兒和少年,撫卹孤兒本就是諸侯卿大夫四時為政的必須舉措,我要是做不到這點,也真是白活二三十年了。」

    伯羋稍微用勁捶了他一下:「司寇年紀未滿十八,哪裡來的二三十年?最近總是口誤。」

    無恤哈哈一笑帶過這個話題,不過就和他所說的一樣,官方撫卹孤兒在這時代也不是沒有。趙無恤為了收得人心,完成對戰死將士的承諾,建立了孤獨園。其中孤兒們的一切費用,都是他動用私庫裡的錢帛來維持的,還給孤獨園田五百畝田地和不少隸農維持生計。

    待下車後,他們已經到了鄆城外郭,一片稀疏的林子邊上,有座中等大小的院坐落其間,小孩子們三倆成群在院外的樹下玩耍。

    卻見小溪邊上,六七個臉蛋乾淨的女孩兒聚在一起,她們揉土為飯,弄點泥水當成是羹湯,擺些木頭、土坷垃算是肉塊,還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樣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饗,其實就是後世的過家家。

    孩童們從小在大人身邊耳渲目染,學著模仿家庭生活也在情理之中,千百年後依然如此。但她們手裡的東西只是用來玩,卻不能吃不能填飽肚子,所以一般來說,傍晚時分,倦鳥歸林,玩盡興後孩子們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但這些女孩卻回不了家,她們或是被遺棄的孤兒,或是父母死於戰爭和疫病中,現下只能住在這兒,我已經下令都鄙國人。無子女者可來領養,只是……」

    無恤苦笑了下,領了男孩回去,長大了還能做隸農力田。但領了女孩回去,難不成養大了還得幫她置辦嫁妝不成?所以認領女孩者寥寥。

    一席話說得伯羋揪心不已,往日的遭遇浮上心頭。她知道世間的險惡,一般來說,城邑內的這種孤苦女孩。要麼淪為乞丐,要麼就被壞心腸的人收攏起來,賣給需要幼女陪葬的貴族,亦或是女閭了!

    伯羋不希望眼前這些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在君子的領地上,還遭受這種命運。

    她顰眉苦思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君子鼓勵織造,莫不如就讓下妾領養調教這些女孩,教授她們桑蠶織造,亦或是調味烹飪,伺候人的技藝。待到成年後,也能有一技之長,可以自食其力。」

    這時代女子地位還沒有後世那麼低下,更不被禁止拋頭露面,自食其力的不在少數,比如《衛風氓》裡的那位棄婦就是離異後獨居,故伯羋才有此說。

    無恤笑道:「我就是這麼想的,雖然我對戰死的軍吏們承諾過汝等妻子我養之,但稍微年長的,就得安排好出路了。讓他們一直呆在孤獨園可不是長法。」

    對那些女孩的安排大致如此,至於男孩嘛……

    正說話間,卻遠遠看見一陣孩童的叫喊聲傳來,十多個臉上掛著鼻涕的男孩正騎著竹馬。排著歪歪斜斜的隊列從院門前跑過。

    和女孩兒們喜歡玩過家家戲不同,男孩天性喜動,血液裡天生帶著好戰的基因,他們喜歡竹馬、彈弓這些與打仗有關的遊戲。

    這幾人裡小的還光著屁股,大的已經有六尺高了。最高那個大概是頭兒,他頭戴草環充當胄帽。身披狗皮作為甲衣,打了一面用破布做成的幡,用竹竿挑著當作軍旗,帶著一行人騎著竹馬亂跑,一面高聲喊著口令。

    「停,探馬斥候來報,說前方有敵軍!」

    他們在空地上轉了個彎兒,揚起一大片煙塵,然後和院內出來的另一些男孩打了照面,隨後高舉破布大聲說道:「吾等乃是趙氏輕騎,今日要殺盡齊人,為父母報仇,立下大功勞!」

    「武卒萬勝!」

    他身後的孩子們入了戲,一陣山呼後,咬牙切齒地騎著竹馬衝向扮演反派「齊國人」的孩童,二三十人打成一團。

    「這扮相倒是有模有樣。」

    隨行的屬吏軍吏被這場景逗得竊笑不已,伯羋也看得有些怔,趙無恤則不以為忤,小時候不打架的男孩,長大了能有出息麼?

    他笑道:「和當年初入成鄉的那一幕真像啊,但那時候不少孩子如今卻已經長得有六尺矛高,能傅籍參軍,跟著我父親南征北戰了。」

    孤獨園足足有百餘名年紀不同的孤兒,管理這的小吏和乳母卻只有兩三人,他們顧此失彼,忙活著裡面哇哇叫的孩童,所以來不及出來管這些活寶。

    所以男孩們架越打越大,順便將女孩兒們的陶豆陶鬲和做好的「飯食」踩得支離破碎。性格剛烈的女孩跳起來想跟他們打架,卻被力大的男孩推倒,膽小的女孩兒則嘴一咧,也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

    一時間,哭聲和雜亂充斥著這塊簡陋的遊樂場,直讓眾人面面相覷,無恤正想讓人去制止這團亂戰,卻遠遠聽到一個清脆的童音大聲叫道:「都別鬧了!」

    一眾孩童停了下來,看向音的位置。

    卻見一個紮著兩個鬟的清秀少年雙手插腰,神氣十足地教訓他們道:「武卒者,止戈之兵也!有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財八項美德,汝等卻只知道欺辱女子,不似武卒,倒像是盜寇,成何體統,都別打了!」

    這小孩說的頭頭是道,氣勢十足,讓所有孩子都怔住了,訕訕地收了手。

    無恤定睛一瞧,頓時嘿然,這不就是曲阜街頭,以兩小兒辯日難倒了孔子的項橐,他後面那個縮著腦袋的高大少年,則是多日不見的公輸班!

    ……

    「幾歲了?」

    項橐嘴裡換了牙,兩顆大門牙處豁著兩個空洞,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用漏風的聲音回答道:「十歲了。」

    趙無恤點了點頭。這才想起來項橐和公輸班同齡,兩年多時間,已經長到十歲了,他的興趣都在隨時可能點亮科技樹的公輸班身上。對這個神童關注卻很少。

    「剛才那番話是誰教你的?」

    項橐眼珠一轉:「是父親說起過的,我聽一遍就記得了,這些字我也會寫。」

    說完他便獻寶似的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將方才說的話盡數寫了一遍,這個好表現的小傢伙寫完後得意洋洋。只等著趙無恤像其他人一樣誇他「天才神童」。但趙無恤卻只是笑著點頭說他聰慧,隨即將目光轉向項橐身後,永遠有些怕生的公輸班,板起了臉。

    「廩丘的造紙工坊數月前遷到了鄆城郊外,你也跟著汝父來到此地,不好好在工坊中呆著,怎就隨處亂跑?」

    公輸班雖然見過趙無恤多次,但還是有些懼怕他,或者說他懼怕所有人,只有擺弄起墨線和木矩來才會全神貫注。

    所以他怯怯地說道:「是阿橐帶我來的……」

    原來。項橐的父親在陽虎倒台後,被趙無恤安排在鄆城做城門司士,兩個小便分開了。如今為了方便在水路邊上運輸,造紙廠遷到了鄆城,他們得以再見,沒幾天又打的火熱。

    少年人都希望伴當越多越好,但能與他們玩耍的同齡人卻少之又少,項橐聽聞這附近有個收養了許多孩童的孤獨園,便不由分說帶著公輸班過來了。雖然才來了幾次,他卻憑著自己的聰慧能言。隱隱成了頭領,那些孩童胯下的竹馬,則是公輸班巧手削成的。

    今天,他們還帶來了新的玩具。

    「你做的?」趙無恤愣愣地指著那東西。

    公輸班手裡舉著的。是一個他眼熟至極的玩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拿給我看看。」

    接過後,熟悉感如約而至,趙無恤露出了回憶的微笑。玩具很簡單,其實就是在用烤彎的竹篾上糊上一層」公輸紙」,然後用墨筆畫成一隻鳥的形狀。有頭,有翅膀,還有有尾翼。

    它造型小巧,各部分搭配自然合理,舉在手裡顯得很輕,利用長又細的麻線,趁著風勢可以放上天空。

    趙無恤記得傳說中,是墨子明了木鳶,魯班加以改進,可現如今,且不提木鳶,紙鳶怎麼提前給明出來了!莫不是受了造紙術的影響?

    不過這東西短期內如果要說有什麼價值,除了在目光所及的短途距離傳遞約定好的信息外,那就是……玩兒了。

    「我試試。」無恤小時候沒少玩風箏,這會一時技癢,便開始捋起寬袖,走到空地上迎著風放線。

    片刻後,項橐和公輸班便目瞪口呆地看著趙無恤輕而易舉便將兩人集思廣益,鼓搗了一兩個月才能短暫飛越頭頂的紙鳶送上了百尺外的蒼空!

    暖風拂面,那紙鳶越飛越高,孤獨園裡的孩子們圍在周圍,也看得痴了。

    草長鶯飛四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

    趙無恤的行程本來只計畫了半日,結果卻在孤獨園呆了一整天,這對於平日將時間計畫得極其精密的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日暮時分離開孤獨園時,車輿之上,伯羋掩口笑道:「君子真捨得將那紙鳶還給小公輸?」

    今天的出行讓她刷新了自己對趙無恤的認識,這位平日裡或威嚴,或勇敢,或精打細算,或雄心萬丈的小司寇,竟也有和一群孩子舉著紙鳶在原野上奔跑的時候。

    也許遠在晉國的君女季嬴見過罷?

    趙無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的舉動恐怕會被不少古板的家臣狠狠勸諫一番了,其中肯定會引用《尚書旅獒》裡的:「玩人喪德,玩物喪志」。

    「沒什麼捨不得的,改日我便讓公輸班多做些更好看的,也送你一個,正好讓他多練練手藝,省得整日往外亂跑。」

    他沉吟片刻看著車窗外說道:「別看他們現在只是不懂事的孩童,但我希望他們未來能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孤獨園裡面因戰爭成為孤兒的男孩兒,趙無恤打算讓人來教授他們五兵,騎真正的馬,握真正的矛,為國羽翼,如林之盛,就叫做」羽林孤兒軍「!

    乘著難得的和平,培養人才的教育的學校,也要和醫院一起建設起來了。但讓趙無恤頭疼的是,公輸班這個特例且不提,項橐這聰明孩子,任用則太小,不管也不行,將他也送進新辦的學校裡?估計過不了幾天,他的各科老師就會被這個神童辯難得掉鬍子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31 12:5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2章 學校

    「《尚書.旅獒》有言,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主君平日勤勉為政,但昨日竟到孤獨園與孩童嬉戲,傳出去恐怕有損威儀!」

    和趙無恤所料不差,昨日的事情傳開後,計僑今兒一大早就前來諫言了。

    老計吏這兩年大概是政務雜事頗多,老的有點快,鬢角開始花白,說話也不由得嘮叨了起來,對趙無恤捋著寬袖和一群孩童嬉戲之事,他十分重視。

    趙無恤心裡有些不以為意,他還沒到「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呢!

    「計先生是不是多慮了,昨日之事傳開後,倒是頗有人讚譽司寇能與孩童親近,愛之如己出……」平常反對意見最多的公西赤難得為趙無恤幫了一次腔調,儒家腔調親民,公西赤和趙無恤年齡也相仿,所以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計僑卻眼睛一瞪,連帶著公西赤也教訓開了。

    「晉悼公時,鄭國戰敗請平,獻上了樂師三人、配齊甲兵的成套兵車共一百輛、歌女十六人,還有許多鐘磬之類的樂器。悼公大喜,因魏莊子和戎有功,於是將禮物分賜魏莊子,說:子教寡人北和諸戎狄,內正諸夏。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寡人與子君臣相得,正如管磬奏樂般和諧。如今晉國復霸諸侯,諸侯貢獻無數,當與子同樂之。但魏莊子卻先謝絕悼公的分贈,並且加以勸誡,僑現謹以此話規勸主君,雖有在西魯有些許成就,但不能不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方能無患!」

    得,在這麼下去就沒完沒了了,趙無恤連忙笑著認了個錯:「先生教訓的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他接著輕咳一聲。說起了今天召喚兩人前來的正事,好轉移計僑的注意力。

    「今日請二子前來,卻是想問問蒙學教學的近況……」

    只一句話,居然將剛剛說了一大通,口舌頗為乾燥的計僑再度點燃了。

    他頗有些氣呼呼地說道:「司寇,蒙學開辦月餘來諸事順利,但子華等人認為數科為末,禮樂為本。孰是孰非,還請司寇決之!」

    公西赤也恭敬地行禮道:「數科佔用時間太多,下臣覺得應當削減幾分,增加禮科時間,還望司寇決之……」

    坐在案几之後,趙無恤直想翻白眼,文科狗和理科狗的撕逼大戰,這麼早就開始了麼?他不由想起了創辦學校這兩個月來的種種事情……

    ……

    公元前五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春秋季世,隨著官學衰落,私學興盛。公族落,士人起,招徠人才的模式已經從陳舊的家臣制度漸漸向養士轉變。

    從孟獻子。魏獻子,吳王闔閭等人開始,養士已成為上層社會競相標榜的一種時髦風氣。只要是有實力有抱負的國君、權臣,無不開始收養門客為榮,但其規模和程度,比起後世的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等差遠了。

    而在這個歷史線上,第一個成規模成體系招攬門客,大興養士之風的,卻是被趙無恤建言啟發的趙鞅。

    但在西魯。趙無恤卻不打算這麼做,外人不明原因。只有張孟談知曉一二。

    「養士有其優點,可以通過此舉大量集中人才。既能迅速抬高聲譽,以號召諸侯,又能壯大權勢。但弊端也不少,談接觸過不少遊歷之士,好高騖遠,名聲大於能力,這是許多遊歷士人的通病,而且游士不比家臣,士無常君,若得不到滿意的職位,或一言不合則去之的不在少數。」

    的確,歷史上的孔子就是一個典型的游士,招待他的諸侯其實不在少數,可一旦推銷自己的政治理念不被採納,就會毫不猶豫地帶著弟子們離開,儼然是一個游仕團體。

    游士良莠不全,趙無恤開著後世金手指才撿到了子貢這種寶貝。何況他現在侷限一隅之地,最缺乏的是能在基層紮紮實實做事的吏,被他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染色過的人才。

    可看看現如今他手下能用的都是些什麼人?

    從晉國帶來的趙氏老人們雖然忠誠可靠,但終歸能力有限,且無法融入地方。

    各邑的氏族和士,多半是鄉黨情懷和排外極重的,趙無恤做出妥協,能任用其中一些人,卻不願意讓他們身居高位,在決策中礙手礙腳。

    所以最大贏家就出現了,因為缺乏幹吏,趙無恤的勢力裡便湧入了魯國最大的游士群體:孔門弟子,不說位高權重的端木賜、冉求、宰予、樊須、公西華,其餘如秦非等人也在地方上為屬吏,對基層影響極大。

    「這些招攬來的士人多半已經行冠,其思想,其專攻領域大多已經定型,還無時無刻不希望向主君灌輸自己的政治理想,卻不管其現實與否。其安定地方尚可,但一旦主君要推行更化,非但不能相助,反倒會成為阻礙。」

    張孟談這句話,則是在暗指孔門弟子了。

    所以對於趙無恤來說,若是不想自己的領地幾年後再度儒化的話,乘著戰爭停歇期間,盡快開展人才培養是當務之急。

    想要收穫人才一批忠於自己,履行自己理念,百年後不至於人亡政息的人才,莫過於從教育入手,深受後世天朝洗腦教育熏陶的趙無恤自然深有體會。

    當然,明面上他的口號卻讓儒家弟子們喜形於色。

    「古之聖賢修禮儀,推廣教化,如今皆崩壞矣。我欲復古政,育英才,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之校以化於邑,稱之為學校!」

    ……

    興辦教育的事情,趙無恤交由張孟談來主持,自然要參照前代制度。

    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由官方興辦貴族教育,始於夏商。而興盛於宗周。

    宗周教育是「學在官府」,學校分為兩大系統,即國學和鄉學。國學設在天子、諸侯所在的都城;鄉學設在都城以外的鄉遂。

    國學分為小學和大學兩級。小學設在王宮內。王子和貴族子弟。到了七八歲,進入小學。學習數數、辨別方位、寫字和家庭禮儀。大學十五入學,設在都城近郊,有辟雍和泮宮之別,天子所設的大學叫辟雍,諸侯所設的大學叫泮宮。鄉學設立於閭的叫「塾」,設立於黨的叫「庠」,設立於州的叫「序」,設立於鄉的叫「校」。

    學校的教師都由官吏兼任。官即是師,師即是官,教育內容以六藝為主,包括周代的典章制度,如宗法、等級、嫡庶、昭穆、祭祀禱詞等。

    「復古政是為了讓魯國人和孔門弟子容易接受些,但我不打算完全拾人牙慧。」

    和張孟談敲定細節時,趙無恤以周代教育為基礎,糅合了後世見聞,甚至於孔子私學的一些方法雖然現在孔門弟子們還沒看出來,但趙無恤心裡清楚。一旦他趙氏官學設立,無論是生源還是在國內的影響,都會與孔子私學發生一定的競爭關係!

    所以他必須細細瞭解自己「敵人」的長處和優點。否則到時候官辦學校反倒被儒家的私人學校壓了一頭,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漸漸地,一個藍圖便被規劃出來了。

    「作為實驗點,先在鄆城、甄邑、郿邑、廩丘四處設立小學,貴族、國人男童八到十歲入學……」

    孩子們的模仿能力、學習能力快,跟著父母就能無師自通地學會過家家和騎竹馬打仗。送去學堂,若能得到系統的洗腦和指點,近朱者赤,長大後未嘗不會成為趙無恤手下的棟樑之才。另一方面。將他們從小集中教育,還能弱化宗法氏族的紐帶。

    因為條件有限。官學中的小學暫時只招收城邑的國人子弟,乃至於職業兵卒的子女。若是鄉鄙中有氏族子弟想進入也可以。為了維持學校收支平衡,不得不收取一定的束修,既學費。

    任誰都看得出趙無恤對此事的重視,從這時候起,西魯思想界的各方力量便開始暗潮湧動了。

    對趙無恤終於開始在領地上推廣教化,孔門弟子極其興奮和欣慰,他們上躥下跳,很想將孔門那一套全部複製到官辦的小學中。

    但趙無恤是有主見的,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幫儒家開分部,且對他們潛移默化的滲透極為警惕。

    「我打算在小學中教授四科。」趙無恤早就敲定了一切,容不得有人見縫插針,在正式宣政時才公佈了這個秘密。

    『第一是禮科。」

    只聽到一個禮字,以公西赤為首的孔門弟子們便*了,他們歡呼雀躍起來,然而聰明的宰予也察覺了趙無恤這所謂的「禮」與儒家之「禮」的細微差別。

    曉大宗小宗之序列,辨長幼之先後、明父子兄弟孝悌之節,這些是儒家禮的基本內容,也是維繫一個階級社會必須的鎖鏈。但還有一項,普遍的上下尊卑和忠誠,到了這兒,卻成了忠於趙氏主君,忠於趙無恤。

    用後世一項早就過氣了的理論來簡而概之的話,那就是趙氏政權始終代表著昊天的意志,始終代表著華夏先進生產力的發展,始終代表著西魯廣大民眾的利益……

    在一群天真爛漫,崇拜英雄的*歲男孩耳邊開始強調這些,一直洗腦到他們成年行冠為止,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連趙無恤自己也不敢打包票。

    樂觀地估計,大概能順利地引導學生們脫離低級趣味的宗法、家族、地域限制,初步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為投入替趙無恤赴湯蹈火的偉大事業而努力奮鬥吧。

    說白了,這所謂的禮科,除了課本不大一樣外,其實就是後世從小上到大的思想政治課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2-31 12:5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3章 德智體美全面發展

    若是放在後世,趙無恤這種只強調士對主君忠誠卻忘了國君的行為,一定會受到眾儒生口誅筆伐的。

    但好在這是個流行「家臣而欲張公室,罪莫大焉」的時代,且不說各個如同獨立邦國的邑。魯國之士也曾一度只知道效忠季氏,不知道魯侯。孔子及其弟子也在列國間跑來跑去而無常主,他雖然提倡臣事君以忠,卻沒強調過具體要忠於哪個君。孔門弟子們的覺悟沒孔丘高,也沒覺得趙無恤這麼做不對,這便是時代的意識在作祟了。

    還沒等公西赤等人從小學四科以禮為首的興奮勁裡緩過來,接下來一一公佈的三科和各自佔用的時間,便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挑戰。

    除了禮科外,小學裡的國人童子們還要學習書科,也就是識文認字;射科,也就是拉弓射箭、蹴鞠、狩獵、乘馬等軍事運動的統稱;此外還有數科,當然沒有計僑平日玩的方程那麼高端,只是教授最基礎的六甲、五方、算術……

    且不說趙無恤將六藝裡的駕車換成了乘馬,讓公西赤等堅持駕車,拒絕單騎的保守者眉頭大皺。而數科,雖然也是君子六藝之一,卻從來都是禮樂的陪襯,但在小學那每月十天的課時裡,第一的是射科,數科和書科、禮科各有兩天。

    射科的夫子主要是從軍中選擇,書科、禮科主要是孔門弟子,數科則是計僑那一幫子學徒。

    亂世重武,這一點讓人無話可說,但公西赤等人這才意識到,在西魯除了儒家。以及漸漸成型的醫家外,還有另一門私學存在。

    數科,它創始極早。卻融於官方,平日裡存在感不強。但現如今無論是各邑計吏。還是府庫小吏,行走列國的商賈,都和這個玩「周髀數字」的學派有所牽連。其包含領域也極大,小到市肆上的討價還價,中到每年量入為出,大到測天之高,地之緯!

    他們敏感的神經被牽動了,前些年在曲阜遭遇少正卯弟子挑戰的歷史猶在眼前。據說此人近來又在攻姦夫子,這種事情眼看就要在西魯重演?

    哇呀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總之,當並不被看重的數科之「末」地位等同於自己的禮樂之「本」時,一些激進的孔門弟子開始在一些場合非難數科弟子,這才有了公西赤和計僑在趙無恤面前的抬槓。

    「數科在孔門裡也是君子六藝之一,和禮樂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為何就要被歧視?對於那些小學裡的弟子來說,學會算數才是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寶。日後他們或為商賈。或為吏,或進入軍中,若是連稅賦、上計都算不清楚。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懂統籌輜重粟米,不擅調度師旅人數,還怎麼做司寇的棟樑之才!?」

    「不然,數科只是小道,禮方為綱常大道。禮是上天的規範,大地的準則,民眾一切行動的依據……」

    計僑在強調一個人不會算數和鹹魚有什麼區別。別說想要為官為吏,甚至無法在社會上立足。而公西赤則一直在強調禮這東西。是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民之所以生也,童子不可不學禮。

    趙無恤心裡好笑不已,面前的兩人地位不可謂不高,職權不可謂不重,卻爭得面紅耳赤。看上去是蝸角之爭,可深層次裡,卻是第一次決定數家和儒家地位的較量。不過他看著眼前這一幕怎麼這麼熟悉呢?彷彿後世高三複習時間緊張時,政治老師和數學老師為了一節晚自習的歸屬而掐架。

    不過有所競爭也好,但公西赤料錯了一件事,趙無恤可以讓孔門弟子去教授知識,卻不能過度傳播思想,因為官學培養的弟子目的明顯,都是要學而優則仕,去經世致用的!

    正因為如此,趙無恤才不由分說地兼任了分管教育的大祭酒一職,無論儒、數、醫各家,想要發展壯大,自己去搞私學學術去,官學這一塊,不能讓他們隨便插手劃山頭。

    眼看爭論就要演變成動手動腳了,永遠在學術爭議裡把自己放在仲裁者位置,不親自下場爭辯的無恤才敲了敲案几,緩緩說道:「數科的時間絕不容裁減,書科和射科同樣不能削減,此事到此為止,禮在尋常生活裡也能修習,不必專門佔用時間,因為我想要官學出來的學生……」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戲虐的笑:「希望他們能夠德、智、體、美全面發展。」

    ……

    「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子貢,你知道此話是何意麼?」

    隨著濮南的打通,子貢也會時不時乘船往鄆城一帶走一趟,甚至參與到碼頭的建設和經濟策劃裡。

    他是如今孔門弟子裡最受重用,立功最大的一人,所以公西赤巴巴地跑來請教。

    子貢商賈出身,對數科倒是十分親切,他現在算盤和周髀數字用得極為純熟,都快趕上計僑了,但出於對孔子的崇敬,不好意思說出多學點算數的確比空學禮樂有用這句話來,他抿了一口溫湯說道:「其實就是字面意思,不難猜測。」

    「德乃道德,學禮樂方能修其德;智乃智慧,解數科題目最能考量智慧;體是體魄,君子必修射術,閒暇時則蹴鞠,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沒有體魄如何入伍作戰?稍微年長些的便可以教授騎馬……」

    公西赤嘟囔道:「其實以我看來,駕車更好些,晉人處戎狄之間,習得狄人乘馬穿絝的習性,司寇別處都好,就是這點頗有以裔亂夏之嫌……」

    子貢搖了搖頭:「此話不可再輕提議,你不知道,司寇之所以能夠在趙氏中受重視,就是靠一次單騎走馬的狩獵做到的,此後趙氏輕騎又屢立奇功。前段時間讓年長的入學弟子騎馬射箭,穿方便活動的狄絝。的確引發了不小的抗議聲……」

    何止是不小,簡直就是群起而抵制了,許多孔門弟子和地方氏族認為「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拒絕讓家中子弟修習騎射。

    趙無恤倒不指望那些每月只有一天騎馬課程的少年能騎射,但以後的大趨勢是單騎走馬將廣泛適用於軍中,到時候還得給他們尋車子不成?但也沒想到居然引發了如此大的反應,感情這些魯國人覺得晉人穿沒事,當推及自己時就不行了?魯的風氣真是比晉要保守太多。

    他立刻想起了後世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教訓,不敢怠慢,馬上宣佈道:

    「上身著窄袖短襖。下身穿絝是無奈之舉,這樣做狩獵作戰都比較方便。騎兵來如飛鳥,去如絕弦,無人能及,我帶著這樣的軍隊馳騁疆場,這才能戰無不勝。此舉是師狄長技以制齊,但平時裡貴族國人依然穿華夏衣裳,絕不改變!」

    這讓反對聲少了許多,人心也安定了下來。

    子貢覺得,現在不少孔門的敵人都在趙氏勢力裡入仕。如盜跖,如名法之士鄧析,夫子也和趙無恤有些難以調和的矛盾。在此敏感的時刻,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很被動的,這時候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他繼續解釋道:「至於美,入學的弟子第一堂課便被夫子教授,所有人都是華夏之人,中國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這就是所謂的德智體美了,現如今的游士,哪怕只有其中一項也能做人家臣了。司寇想要的還真多……」

    ……

    項橐這個貪玩的童子剛好在入學的年齡之內,先前無恤沒太注意他的輟學狀態:公輸班是在工坊跟父親學手藝。項橐則是懶洋洋地覺得自己的水平遠不是小學夫子能教授的,不如省下束修。待再過幾年尋一名士追隨。

    可好日子很快結束了,自打那次在孤獨園打了照面後,趙無恤就對他上了心,不由分說安排入官辦的學校。這些「學室弟子」都在鄆城府庫中立有花名冊,夫子不僅可以隨時使喚他們,還可以笞打之。當然,對於這些學生,趙無恤也有一些優待,可免除他們的稅錢。

    項橐不是號稱神童麼?那就要禮樂書數四項全部合格!神童多早夭,無恤希望他能多鍛鍊鍛鍊瘦巴巴的體魄,日後說不準是個棟樑之才。

    學校上課沒有後世頻繁,每月十天,隔日休息,但項橐卻覺得無聊透頂,若非他氣力拉不開弓,跨不上馬,早就展示神童本色,羞辱夫子一番強行畢業跑了。

    不過這日子偶爾也會有趣一次,這一日,夫子像是炫耀傳家之寶般向他們展示了一本書,不是竹書,也不是金貴的帛書,而是紙書!

    「《三字經》?」

    公輸班家就在造紙坊,項橐沒事經常跑過去戲耍,雖然核心部分不能進取,卻也清楚大概。雖然竹紙還在試制,但質量超過公輸紙,價錢卻沒增多的藤紙卻已經弄出來了,隨著低劣紙張的降價的推廣,紙書這種新鮮東西也開始露面,只是比較稀少而已。

    學校的弟子們隨即被佈置下了作業,跟著夫子誦讀《三字經》,並抄寫之,識全了上面的字,並且能解釋出含義,便算是過關,可以繼續研讀《詩》、《書》了。

    「要用此書來教吾等識字?」旁邊一個鄆城本地的氏族子弟是個半文盲,只會寫自己的氏和名,咬著毛筆尖皺眉不已。

    項橐一邊默誦道:「沒錯,司寇以三字為間隔,將古今典史、禮樂、醫藥、常識都包含進去,比如這段,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是用來勸學的。這段夏有禹、商有湯、周文武、稱三王、夏傳子、家天下,是講典史的。稻粱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馬牛羊、雞犬豕,是講五穀六畜的。一切都朗朗上口,簡明扼要,汝等十餘歲的孩童來學習再合適不過了。」

    他說話一向老氣橫秋,彷彿他已經二十,而不是十歲。

    印刷這種東西為時尚早,反正春秋之世很多書字數也就幾千幾萬,手抄也不是很難。所以便有了他們眼前的魔改版手抄本《三字經》。無恤回憶和篩選它們可花費了不少時間,實在想不起的便只能原創了。

    所以小項橐還是看出了幾分不妥,他喃喃自語道:「怎麼感覺有幾句中間像是缺了幾行似的?」

    ……

    完成運送鹽、糧事項。交割完春季的收支後,子貢小心地詢問道:「宗周的國學有小學、大學之分。不知司寇的育才之校裡有沒有大學?」

    無恤瞧了他一眼,自然之道子貢作為勢力裡的孔門弟子之首,這句話當然不是隨便問問的。

    但他希望子貢能在商言商,不要攙和進這淌渾水裡來,於是他便笑道:「暫無,正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化是見效最慢的。放眼西魯,早年的鄉學基本都名存實亡,所以只能從最基礎的開始,等過上三五年,培育出一批年輕人再說其他。」

    其實趙無恤有話沒說全,在他和張孟談的謀劃下,大學肯定是要辦的。因為官學的目的很明確,弟子們是為了將來能入仕當官,沒有私學摻雜了那麼多理想和學術。但光靠小學教授的這些基礎知識,只能培養出低級的邑吏。卻不能有更高一級的人才。

    所以在他的設想中:「國人之子十歲入小學,學四科。長於騎射、五兵者十五歲可入值黑衣,不欲參軍者十五歲學於大學。稱之為俊士。俊士行冠後受考察,的確有才幹者可以為吏,表現優異者再由吏轉為官。」

    春秋之時,官與吏還沒有後世那麼涇渭分明,孔子從區區小吏混到大宗伯、中大夫,走的也是這樣的歷程。

    這是在仿照宗周時已經有雛形的薦舉制度,但是,經過層層篩選,真正能進入大學的國人子弟。畢竟是少數,但卻也是和士人崛起一同打破血緣宗法世襲的重要武器!而且趙無恤打算讓文臣武將的分家早些來臨了。畢竟隨著發展,需要專業化的官僚。出將入相也容易造就六卿這種擅權的臣子。

    大學中的弟子分兩部分,小學畢業的俊士,亦或是的確有才幹的外來游士。在科目上,趙無恤還是以經世致用為主,認為他們可以學習量入為出、起草文書、訴訟、律法等,當然,思想政治教育也不能停。

    但問題在於,西魯律法漏洞極大,太過簡陋了,他還在想要不要求趙鞅借擅長制定律令的鄧析來這兒一趟。

    這也是他現在不對子貢說破此事的原因,孔門之人對鄧析,可是懷有很大敵意的……

    因為時代和錢糧有限,官學暫時只對國人和軍吏子弟開放,但庶民、野人甚至於氓隸也不是沒有上升的空間。

    趙無恤一直相信一句話,社會就是一所最好的大學。

    所以此外還有農、工、醫等三個特殊的「學校」,皆有專精,與官學屬於不同的系統,但學有所成後都有可能為吏為官。

    「學而優則仕!」這是讓無數人激動不已的口號,而且這個比例比後世的察舉、科舉可大多了,趙無恤也發誓,總有一天,一定要做到有教無類!雖然那可能是幾十年後才做得到的事情了。

    至於讓妾室伯羋關照的那些孤女,她們雖然修習紡織家政,聰慧者甚至能教予禮樂書數,但趙無恤為了避免刺激古人,暫且不搞女校這東西出來了。

    對了,還有被趙無恤收養的「羽林孤兒」。

    那五十多孤獨園的少年已經被聚攏起來,教習五兵騎射,趙無恤希望,五年,甚至是十年後,他們能成長為羽林鐵軍!

    ……

    收起對未來的憧憬,趙無恤又詢問子貢道:「我聽聞柳下跖在大河之上掀起了好大風浪,連陳氏運送銅錫的大船也給劫了,還運了五百斤青銅來西魯,不知道何時能到?」

    子貢一怔,沉吟了片刻。

    盜跖,也是子貢心裡的一個疙瘩,孔門弟子是不會原諒此人的,但他是個聰明人,所以能忍著與其共事。而且不得不承認,盜跖在幫助西魯反擊齊國的貨殖戰爭上出力頗多。

    至於私掠是否太過分……戰爭尚未結束,何況是齊人禁鹽在先,他和趙無恤只是合理反擊而已。至於那些被殃及的商賈,只怪他們倒霉了,他端木賜能揚人之美,卻不能匿人之惡,以直報怨的心理極強。

    於是子貢說道:「從大河到陶丘要走陸路,然後才能順流而下,應該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本來說好兩鼓青銅裡,盜跖自己可以分三成,但他很聰明,將自己那一份也送回來讓趙無恤分配發落,趙無恤最後也得示之以不疑,換成錢帛補償他。

    趙無恤也在思量,運回六成的話,也足足有六百斤之多,用來做什麼呢?鑄鼎簋等禮器?他才沒那麼傻,亦或是鑄上十多萬枚醞釀已久的新錢幣?畢竟魯國的貝幣他是越看越不順眼,而在西魯流行最廣的齊刀是敵國的貨幣,也得隨時放著齊國開始玩高級經濟制裁,狠狠殺他們一刀。

    正當他思量的時候,卻聽到外面傳來通報聲,隨後虞喜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

    「出了何事?」

    「司寇,有消息從衛國傳來,柳下跖在大河上與陳氏船隊接戰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3 15: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74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雖然去年西魯各地受戰事影響種植不多,但今年在勸農使樊須帶著一批老農巡視各地推廣漚肥等知識的情況下,麥子長勢喜人。到了四月下旬,靡草紛紛枯死,冬麥成熟的時節到了!

    按照慣例,各地農民會獻上地裡出產的新麥請領主品嚐,稱之為「嘗麥」,晉景公就死於嘗麥時節。

    鄆城碼頭邊的亭子裡,趙無恤面前放了一碗有燜豬肉澆頭的水引餅,還有麥飯、麵餅等食物,那位遠到歸來的客人案几上,也有一模一樣的一份。

    見那人投箸不食,他便放下了竹筷道:「聽說子石在大河上敗於陳氏舟師時,我還以為你吃不到今年的新麥了,哀痛不已。孰料卻能再見,船隻被摧毀不要緊,人平安就好。不過究竟是怎麼敗的,還得跟我細細說下,好讓筆吏備錄在案,引以為戒。」

    對面那人正是在大河上掀起好大風浪的柳下跖,他沒了先前的意氣風發,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敗軍之將,沒有被司寇套上枷鎖發落已經感激不盡了,自當知無不言,至於為何會被齊人擊敗,原因只有一個,打不過。」

    「打不過?」一向眼高於頂的柳下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然,齊人戰船眾多,有大翼一艘,中翼兩艘,小翼五艘。其餘舟舸數十,水手近千。但吾等卻只有中翼一艘,小翼兩艘。其餘除了輕舟外,就是俘獲的舫船了。更何況這些船隻雖然還能航行,其形制卻不適於戰鬥。數量不如齊船,速度不如齊船,能投射箭矢的人數也不如齊船,這就好比兩個持木棒穿布衣的人和駕車皮甲,舉戈的十個人作戰一樣,焉有不敗之理。」

    打輸了這場水戰,盜跖是又憋屈又委屈的。晉國本來就沒有水戰的傳統,溫大夫那幾條花架子船用來打劫商賈還行,一旦和齊國舟師相遇,簡直是被摧枯拉朽的存在。硬件條件就這樣,即便他擅長指揮,水手們盡力挽救,也無濟於事,接戰不到兩刻就撐不住了。

    最後還是用了壁虎斷尾之計,以損失了一條小翼,丟下七八艘輕舟、商船為代價。才讓大多數手下逃脫生天。

    「敗了就敗了,齊人舟師冠絕諸侯,唯有楚、吳能與之比擬。本就不指望能徹底切斷大河航運,光是劫掠到的那一船青銅,已經將損失彌補回來了。」

    趙無恤也無奈,看來還是低估齊國舟師的戰鬥力了,畢竟齊人濱海而居,齊侯有事沒事還喜歡去海上遊玩,聽說東萊一帶的鹽場甚至有一支海上舟師,臨河地區也有水上武裝,這次光是陳氏舟師就能打敗盜跖……所以他們這次在大河上動武。頗有些捅了馬蜂窩的感覺。

    盜跖卻道:「接戰雖然敗了,但劫掠卻還在繼續。」

    「噢?齊人不是已經控制住棘津以東的河道了麼?」

    「大河寬廣。最寬處將近二十里,就算一百條船展開也無法完全阻斷。何況處處有河流岔道、蘆葦蕩和小泊,所以稍小的船隻可以在暗處潛藏,伺機而動依然能起到騷擾的效果。」

    看來盜跖只算是小敗,受的損失比預想的要小多了,無恤頷首道:「這樣也好,齊人不可能每一艘商船都派人護送,也是要花費不少精力的。」

    只是陳氏開始護航後,阻礙大河航道的效果要大大削減了。看來想要在河上、海上與齊國舟師抗衡,一支強大的水師是少不了的,而趙無恤手頭最擅長水戰的將領,也就是眼前的柳下跖了……

    柳下跖看出了趙無恤的心事,他說道:「司寇若是想要擊敗齊人在大河上的舟師,只有兩個辦法。」

    「且說來聽聽?」

    「其一,是將濟水、濮水與大河打通,然後下臣在大野澤裡的船舶便可以直通大河,雖然多為小船,但下臣仍有信心與齊人好好角逐一番!」

    ……

    運河?

    趙無恤沉吟了,運河這東西並不算新鮮,楚莊王時讓令尹孫叔敖開通運河,溝通江漢;楚靈王時,又自章華台開瀆北通揚水以利漕運,此外陳國和蔡國間甚至有一條溝通兩國的溝渠。

    在他的勢力擴展到整個西魯後,鄆城成了行政和經濟的中心。此邑地處濮水和大野澤間,東西兩處水面相距不過三十里,鄆城正好夾在中央,故有東西兩碼頭,其中又以東碼頭最繁榮,陶丘運來的鹽、糧在這裡卸貨。

    所以有人曾向他建議,不如開挖一條三十里長的溝渠運河,穿鄆城外圍而過,讓船隻可以在濮水、濟水兩個水系間自由航行。

    光是這條三十里的運河,趙無恤都無法徵召勞役立刻開通,這種大型工程費時費力,在貨殖戰爭如火如荼,財力物力暫且困難的情況下還是不要作死了。他現在只能讓計僑、樊須等人考察好地勢,做出一個規劃,待以後再來做。

    「這三十里的運河我尚且無法立刻開通,何況通往大河的百里之遙呢?期間還要經過衛國地域,不可為也。」

    「那就只能用第二條了,在大河上的溫縣、棘津造船,只要有一支不亞於齊人陳氏舟師的船隊,我便能讓齊人在河上不能行片板!」

    趙無恤讓人將已經涼了的食物撤下,邀柳下跖上前,看著繁忙的碼頭對他說道:「造船,不單是要花錢,還要銅鐵木材,以及粘膠油漆……」

    他前幾日收到那六百斤青銅時,才指令計僑下令計吏們仔細檢查五庫物資的數量:金庫中的黃金屈指可數、銅幣以齊刀為主,不過數萬枚,青銅有兩千餘斤、最多的是劣質的生鐵。桃丘的鐵工坊從一月到現在,平均每日出產六十斤,足足有五千斤!正在不斷鑄造成農具。其餘皮筋庫。獸角庫,羽毛庫。以及油脂、粘膠、丹青、硃砂、生漆庫。

    這些物資都存在數量不足的情況,想再支撐花費巨大的造船業,恐怕還做不到……要不然再去忽悠溫大夫趙羅出血?恐怕不容易。

    好鋼要用到刀刃上,條件限制了趙無恤暫時不能在舟師上有太大投入,大船動輒一年半載才能造出一艘,等趙氏的舟師成軍,估計是兩三年以後了。

    他見盜跖有些氣餒,便勉勵道:「此次非戰之罪。子石不要放在心上。而且造船這個主意不錯,從吳國來的造船工匠就要到了,可以協助你弄一些水上利器出來,我觀摩過你的船隊,正好有幾個新的想法,可以用在新船上……」

    趙無恤作為一個來自後世的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什麼風帆呀,青銅撞角呀,樓船呀。羅馬人的烏鴉艦橋呀,船用大型弩箭呀……隨便弄幾樣出來,還不得讓齊人那些單調的划槳船欲戰不勝。欲逃不能。

    柳下跖在心裡嘆了口氣,雖然這次輸的憋屈,但他只能認了。

    就在這時,一陣大風從湖面上吹來,掀起了亭閣的帷幕,甚至將屏風颳倒在地,案几上的高腳酒樽劈啪啪啪落了一地,侍候在旁的豎人和隸妾頓時一陣手忙腳亂。

    趙無恤心有所動,伸出手感受著風向。無形的力量從他修長的指尖拂過,鑽入寬大的袍袖中。鼓起了深衣,使得整個人彷彿脹大了一倍。

    「是東北風……」

    ……

    這是來自齊國少海上的風。沿著海濱往西南吹,大部分在泰沂山系被擋住,但一部分卻沿著濟水濮水一直勁吹,甚至能將順流而下的船舶吹得逆走……

    趙無恤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河濟之間四月多吹東北風,你說齊國人在濟水、淄水的舟師會不會效仿陳氏舟師,也逆流而上來攻西魯?」

    以他對齊侯杵臼的瞭解,這是個喜歡勝則凌人的國君,在大河上小勝一場後,報復心膨脹下難說會想在濮濟也複製相同的戰術。

    半年時間,齊國依然沒從雪原的大敗裡休整過來,徵召勞役作戰是不現實的,但若是以舟師來報復趙無恤,卻是極有可能,但是,有可行性麼?

    盜跖斬釘截鐵地說道:「濮水不會,這條河河道狹窄,最寬處不過半裡,站在岸上就可以射到行船,不適合大量戰船通行,齊人做不到這點,但濟水……」

    濟水普遍寬一里有餘,最寬處甚至有兩三里!若是順風逆流,戰船是可以進入的。

    他點了點頭:「有備無患,濟水上不可不防。」

    無恤問道:「若是齊國舟師到來,你有幾分勝算?」

    柳下跖卻不答,只是定定地看著趙無恤:「若是齊國舟師到來,司寇會將船隻都交予我來指揮麼?」

    沉默。

    趙無恤眉頭微皺,在群盜投降後,他已經分化了先前的大野澤勢力,島嶼、洞主們的殘餘勢力基本被一掃而空,大多數遷徙到岸上不同地點耕作,青壯年收入軍中。唯一還保留著先前組織的,只剩下盜跖手下那千餘精銳悍匪了。

    但他們最擅長的船隻,多半已經收歸公家,作漁船和巡湖用,離開了熟悉的地域,沒了賴以生存的吃飯傢伙,群盜戰鬥力銳減,在大河上戰敗其實也源於此。

    現在趙無恤面臨著一個抉擇,若是齊人真的逆濟水而上,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將趙無恤一軍的話,他能不能無保留地信任柳下跖,能不能讓他盡力發揮?

    若是輸了,濟水和大野澤可能會被齊國扼住,到時候反制裁的舉措卻成自殺之舉了!

    子貢等人的話餘音未盡:「盜跖狼子野心,不可信任!」

    趙鞅的話語也在耳邊迴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人生就是一場豪賭。

    無恤自命已經折服了柳下跖,以司寇權力為他脫罪,保留親信,連利益也願意分攤幾分。若這樣盜跖還叛的話,只能說他趙無恤白瞎了眼,看錯人了。

    趙鞅連叛主無數次的陽虎都能放心地用,趙無恤就沒這胸襟和能力麼?何況盜跖手下們的家眷大多作為人質,在鄆城好好養著呢。

    所以趙無恤真誠地笑道:「那是自然,我這便命子石為舟師之帥,位同邑司馬,何如?」

    柳下跖鬆了口氣,恭敬地說道:「若是在濟水上交戰,長船的數量優勢施展不開,只有六四的勝算,但若是齊船進了大野澤,則有八二的勝算,保管他們有來無回!」

    對一個敗軍之將的必勝承諾,趙無恤還是有些懷疑的,但他手下真沒人可用了。

    接下來,他又和盜跖探討了下在船隻上用弩箭的可行性。但日暮將至,風越來越大了,湖邊的人都被吹得眼睛乾澀疼痛,趙無恤也興盡將歸。

    就在這時,有艘船隻靠岸,一個傳令的小吏趨行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東北風帶來了齊國人的消息,一支船隻數十的龐大舟師正順風逆濟水而上,已經接近桃丘,直撲鄆城而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