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6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8 21:2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5章 夾谷之會(上)

    她有重疊的山勢,厚重的形體,蒼松巨石烘托著變化無常的雲煙,山尖離地三里半,最高處消失在冰冷的霧氣之中。

    「泰山岩岩,魯邦所瞻,果然名不虛傳。」

    第一次遙遙看到泰山雄姿的趙無恤不由發出了嗟嘆,放在整個中國看,它的海拔實屬平常。但擱在平坦丘陵遍佈的齊魯,的確可以稱之為「仰之彌高」了,雄渾中兼有明麗,靜穆中透著神奇,不愧岱宗之稱,歷朝歷代封禪之地。

    而夾谷正好位於泰山腳下,曲阜東北方兩百里處,臨淄西南二百五十里處。這是魯國和齊國的天然邊境,也是春秋以來魯人防止強鄰南侵的屏障。

    清晨時分,趙無恤與孔子乘車穿過泰山投射下的陰影,進入夾谷。

    趙無恤對身側騎行的幾名軍吏說道:「最初時,齊國的疆域是『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可現在,經過兩百年的擴張,齊人早已穿過天下奇險穆陵關,一路攻克了長勺等地,佔據了泰山北麓大量土地,但無數兵馬命喪於此,卻依然無法攻克峽谷。」

    此刻,夾谷正沐浴在靜謐的晨光之中。

    石砌工事在此起彼伏的峰巒間驟然縮小又驟然展開,綠野、藍天和只有光禿禿白色岩石的山尖驟然呈現。

    峽谷在他們面前綿延,直至霧氣瀰漫的東北方,這乃是一個祥和恬靜的國度,四面受群山庇護,內中是肥沃的黑壤,狹窄而奔流急促的溪川。還有在陽光下明亮如鏡的水窪。

    這兒,便是此次和談的地點了。

    早在半月前,孔子便派人和齊國的使者會面。在此建築盟壇,排定席位。修起土台階三級,以便兩國之君相會。所以趙無恤遠遠便看見如同埃及金字塔般高大的盟壇,下方則是密密麻麻,旗鼓整齊的齊國人。

    「止!」孔子抬起手讓眾人停下。

    他停車按劍,遙望對面的嘉賓,估算了下他們的人數後嘆了口氣:「不下兩千餘人,一師之眾,俱有甲兵車乘。齊人果然來者不善。所幸子泰早有準備,左右二司馬帶兵同行,不然和談還未開始,吾等便要被齊人的軍勢壓倒了!」

    孔子派弟子閔子騫過去交涉,問問齊人究竟意欲何為。

    半響後,閔子騫乘著車回來了,對孔子說道:」夫子,是齊侯的儀仗,說是今日請國君觀兵。」

    趙無恤冷笑:「觀兵?兩國和談,不興甲兵。齊侯此舉,是想要威嚇吾等罷!」

    就在這時,對面的齊人卻先動了。

    ……

    卻見齊侯雍容的大車位於中間。被穿著齊國兵卒團團護衛,旌旗招展,金鼓鐘罄在側,隨行的樂師看見魯國人過來就開始沒命地敲響,聲音響徹夾谷,以壯軍威。

    隨著「歡迎」魯國人到來的鐘鼓鳴響,齊國的十乘戎車開動了,後方有百人軍陣緊隨其後。

    只見車上的士大夫都穿著漆成火紅色的皮甲,像一團鮮紅的火焰;車下的兵卒則穿著白色的上裳下衣。打著白色的旗幟,帶著白羽毛製作的箭。遠看像一片白色的茅草花。

    他們氣勢雄壯,彷彿想要直接衝殺過來。沖透魯人的隊伍……

    看著朝這邊飛奔的齊兵,魯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有膽小的已經想跳頭離開,避其鋒芒了,連魯侯和三桓在後面的車駕也有掉頭的趨勢。

    「勿驚!」孔子身材高大,舉起的手後方能清楚看見,他如同一根擎天的樑柱,將齊人帶來的壓力擋在前方,穩住了眾人的情緒。

    趙無恤也在約束後面的人道:「勿慌,師尚父以十乘百夫致師,於是殷卒倒戈,這是齊國的開國者太公望在牧野之戰的成名之作,齊國人在會盟時最愛仿照出來威嚇對手。」

    果然,齊人氣勢洶洶地奔了一段距離後,在半裡外停下了腳步,分為兩側站立,挑釁的目光盯著魯國這邊。

    片刻後,齊國的小行人則逕自乘車過來,他面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欣賞著一些魯人臉上的忐忑神情。

    「寡君先至,列下兵卒演練,特邀魯侯一同觀禮!」

    魯國車隊一時沉默,所有人都清楚,齊侯邀請魯人去會盟台下會面,名為歡迎,實為下馬威!

    一時間,魯國人這邊有些不知所措,就讓自己的國君從齊兵所夾的通道上過去?他們有點不敢,但若是不走,卻又顯得自己膽怯,這該如何是好?

    齊人料定魯國人軟弱,所以擺出了一副強軍的架勢,他們雖然願意和談,贈送了足夠份量的禮物,然而就像孔子所說的那樣,誠意不足。齊人依然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的大邦,鄙夷魯國,一面要和好,一面卻想在任何方面都壓魯人一頭不可。

    這是齊國兩百年來崛起稱霸,魯國兩百年來積貧積弱的慣性。

    而沒有任何雄心,只知道守戶的三桓,則想順著這慣性,和魯侯一起過去服軟了。

    「等等……」

    ……

    孔子有些不甘心,他也在思索對策,今日的外交之權是他從三桓手裡強行要來的,一舉一動都關係到和談的成敗,乃至於魯國的利益。

    趙無恤眯著眼孰視對面的齊人,突然說道:「我聽聞,三卿打算向齊人卑躬屈膝,割地、納幣也在所不惜,夫子認為如何?」

    孔子看著趙無恤,卻不答,而是反問道:「子泰將欲如何?」

    趙無恤道:「我聽過說一件弭兵時代的往事,第二次宋之盟時,季武子派人以襄公的名義對叔孫昭子說:『會盟時將我國比作和邾國、滕國小國一樣即可,那樣可以減少付出的貢獻。』」

    孔子瞭然,接口道:「我知之,但就在宋之盟上。齊侯請求把邾國作為屬國,宋公請求把滕國作為屬國,晉、楚許之。故邾、滕地位驟降,都不得參與結盟。叔孫穆子便說:『邾、滕。齊宋之私屬也;魯國則是東方之長,吾羞於與之相等同,於是就參與結盟。」

    「夫子認為,叔孫穆子做的對麼?」

    「史書上記述這段事時,不記載叔孫穆子的族名,正是因為他違背了執政命令的緣故,於禮法上,自然是不對的……但其舉動使魯國不用受辱於諸侯。這一點,我則認為是對的,忤逆執政,這是失小禮,維護國威,則是守大禮。」

    趙無恤道:「在對齊的戰爭裡,魯國是獲勝一方,但夫子說民眾疲憊,急需和平,這一點小子能夠理解。但小子覺得。切不能像先前三位執政所說的,要無原則地對齊人讓步,尤其是這接洽之事。更不能輕易低頭!」

    孔子看了他一眼:「此亦君之願,我之願也。」

    當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孔丘此次來,不是為三桓的利益,而是為了魯國的民眾,為了他忠於的君上之威,為了能匡復周禮!

    若是與齊國的和談以魯國卑躬屈膝告終,作為第一次執掌外交之權的孔子和魯侯。威望必然大跌。

    無恤戴上了自己的胄,野雉尾高高揚起:「如此一來。我便放心了,所幸我早有準備。小子今日願學叔孫穆子,不辱魯國之威!」

    眾人皆膽寒,唯獨此子越發勇銳,這讓孔子眼皮直跳,沒想到最後還是得仰仗趙無恤,真是讓他無奈。

    他連忙補充道:「若是能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則小司寇可以為國士矣。但切記不要做的太過分,不要讓兩國和談不歡而散!」

    無恤笑道:「這是自然,小子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絕不擅動刀兵。」

    他心裡卻暗暗想道:我不會主動發難,但要是齊侯受不了激先撕破了臉,那我可概不負責……

    趙無恤一揮手中小旗,後方在兩翼護衛的四十名趙氏騎從立刻打馬上前,在魯國戎車前方擺開了四排整齊的陣列。

    趙氏之騎,第一排儘是白馬,騎士穿素衣,如天邊的白雲湧動。

    第二排儘是青駹馬,騎士穿青衣,像是濟水河的滾滾碧濤。

    第三排儘是烏驪馬,全身俱黑,騎士披黑甲,像是提前降臨的濃鬱黑夜。

    第四排儘是骍馬,騎士赤色披風飄飄,與馬兒火紅的鬃毛共舞,如同熾烈的火焰。

    在騎從們嫻熟的操縱下,這四排肩膀等高的馬兒們邁步齊齊快走,朝齊人的車陣奔去,他們甲冑鮮明,個個神采奕奕,不卑不亢。

    騎兵之後,還有一些趙無恤從西魯帶來的樂師,他們衣著鮮豔而不失莊重,手持鼓、角、簫(排簫)等樂器,乘於車上,一邊前進一邊奏樂,奏的是一首《兔罝》。

    「肅肅兔罝,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隨著軍樂響起,一股赫赫威儀頓時從魯人那被齊人一嚇,有些慌亂的隊伍裡升起,引得後方眾人探頭不已,忐忑的情緒頓時穩定了下來。而對面等著看魯人出醜的齊人則面面相覷,感覺自己的打算落空了。

    「這是……」先前這些騎從混雜,孔子還沒看出什麼,這會一瞧,才發覺大不一樣。

    趙無恤神秘一笑:「無他,儀仗隊而已。」

    ……

    用儀仗隊來顯示軍威,是他半年前趙鞅離開前夕,巡視騎兵營時想到的主意,反正隨著馬技越來越嫻熟,出身圉人的虞喜等人總喜歡炫技,將馬訓練得和人一樣齊步走……

    所以趙無恤就讓他們要玩,就玩十馬並排的齊步走……

    而騎從裡那些身材高大英俊的人,趙無恤也將他們挑出來,在迎風迎光的條件下訓練眼神,規定時間內不能眨眼,不能流淚。現下透過他們的目光,體現出的是武卒、輕騎兵的精、氣、神。

    不過因為趙鞅走得急,這支臨時儀仗隊沒派上用場,孰料半年後竟然遇到齊國人想玩儀仗大比拚。於是又一次輪到他們出場了,還順便加上了因為沒有戰爭而清閒下來的軍樂師。

    軍樂師是武卒作戰的重要組成部分,簡陋的腰鼓敲擊著兵卒的腳步節奏,隨著趙無恤勢力越來越大,他們也開始鳥槍換炮,有了新的裝備。

    除了腰鼓外,圉、牧出身的騎從們經常用的號角也被引入,最初是用獸角製作的,後改用竹、木、皮革、銅等材料製作。此外還有管樂器如排簫、橫笛等,有時也加入大嗓門的歌唱,於是便構成了一曲嘹喨雄壯的軍樂。

    武卒中的軍樂師多數來自鄉間裡閭,他們不會奏複雜的雅樂,卻能敲擊吹奏出有力的節奏感!一首」赳赳武夫,國之干城「練了幾百遍,一出場頗能技驚四座。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

    在向前整整齊齊地行了半裡地,逼到了齊人跟前後,四排顏色不同的騎兵橫隊突然朝兩側移動,動若脫兔,嚇得駕車的齊國馬匹有些驚動。

    之後,伴隨著越發高昂的趙氏鼓吹聲,一車兩騎從他們後方奔馳而出,分持三旗。

    當看到三面旗幟時,對面被儀仗隊震撼得有些失神的齊人頓時嘩然!

    車是柚木大車,上面有著代表魯侯的旌旗,這是周成王在周公旦死後,賜予魯侯的姬周大旗,是魯國的驕傲和標誌。可惜只是一個複製品,原旗被魯昭公帶去齊國,最後留在了那兒。

    這輛車是孔子急中生智從後面調來的,今日可是張揚君威的良機,哪能錯過,所以他的弟子閔子騫為御者,子路持旗,好不威風!

    但引發齊人騷動的卻不是他們,而是稍後的兩騎。

    馬是黑色大馬,上面的兩名騎兵一看就知道非同一般,他們甲冑更加精緻,手裡還持有大旗,正是虞喜和另一名騎吏甲季。

    第一面旗自然是代表趙無恤的炎日玄鳥,今日在場的齊國人不少是經歷過上次戰爭的老卒,此旗一出,雪原的恐怖回憶再度降臨……

    見玄鳥旗,必避!這已經是齊人敗逃時達成的共識了,想起如狼似虎的趙氏甲兵,剛才還趾高氣揚的齊卒已經有不少人雙腿戰戰了。

    他們都是從趙氏強弩下逃生的驚弓之鳥。

    而第二面,更是讓高居車輿上的齊侯臉色發燒,讓侍候在旁的卿士高張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差點從高車上跌倒。

    因為那面在陽光下無比刺眼的旗幟,竟是卿士高張得到齊侯特賜,繪著交龍之旂的「靈姑」旗……

    它在雪原大戰的潰敗中遺失,誰料是和」龍九「大旗一樣,被趙無恤俘獲了!

    更要命的是,就在此刻,鼓吹停了,持旗的虞喜大吼大叫,他聲音尖銳高亢,直鑽在場數千人之耳:

    「齊侯軍中已無龍九之旗,不可再無靈姑,今日齊魯和解,外臣趙無恤特意送歸,還望齊侯納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8 21:2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6章 螳臂當車!

    隨著靈姑旗的出現,齊侯和高張的遮羞布被一把扯下,齊國今天擺出的架勢彷彿成了笑柄:你說你一個戰敗者,在這擺花花架子,囂張如此有何用處?

    雪原之戰的狼狽潰逃,凍徹骨髓的恐懼,還有那聲差點把他魂兒驚飛的怒吼,一一浮現眼前。

    「趙氏孺子欺我太甚!」

    果不其然,齊侯杵臼當場發飆,他將手裡迎客用的玉圭狠狠砸在車輿的銅構件上,頓時摔得四分五裂,彷彿齊魯之間脆弱的和平蕩然無存。

    他勃然大怒之下,忘了長遠的考慮,忘了這些和談裡隱含的陰謀,不顧諸位大夫勸解,竟然直接下令攻之。

    「汝等休要攔我,寡人事先便想好了,順則請平,逆則劫盟,楚成王劫持宋襄公之事,孤亦可為之!趙氏子以為,寡人今日只帶了這區區一師的人來!?」

    君侯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今日是也!

    「唯唯!」

    隨著齊侯震怒,卿大夫們只能苦著臉執行命令,寶貴的和平就這樣從手邊滑落,像是他們懷裡抱著作為迎客禮物的羔、鵝、雉失去了用處,四處亂跑。

    齊侯大旗招展,會盟地點周圍的小山谷和丘陵間忽然湧出了更多齊人兵卒,個個手持利刃,夾谷頓時喧囂一片。

    而統帥他們的,正是陳氏的世子陳恆!

    齊國這邊並不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和平,加上陳氏父子的慫恿,怎麼可能沒有後手準備?

    陳恆渾身甲冑,手持斧鉞,站在車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得到齊侯的信號後,他的戰車便從泰山岩岩的陰影裡緩緩開出。他心裡只想開懷大笑,齊國和魯國的和談若是告吹,那齊國便依然會兩面對敵。對陳氏只有好處而無壞處。

    他由衷地感謝趙無恤的所作所為,並且不介意今天以眾凌寡,將趙無恤殺死在混戰之中,為此。他可沒少帶善射者……

    人的性命是如此脆弱,只需要在亂軍裡輕輕一拉弓弦,伴隨著一朵血花濺起,一個心腹大患就能永遠閉上眼了!

    ……

    靈姑旗出現的瞬間,孔子便後悔了。

    禮之用。和為貴,齊人想要借勢壓制魯國不假,但趙無恤的針鋒相對卻實在是有些過火。

    龍九旗、靈姑旗,連帶上被俘的齊國公子陽生,這是齊人去年戰敗的三大標誌,今天的和談本來是為了擯棄前嫌,恢復齊魯和平,但趙無恤卻公然亮出舊物。這是在公開打齊國人的臉,揭齊人戰敗的短了,他之所以來夾谷。恐怕不是為了和談,而是為了讓和談中道而阻的!

    難怪當初派顏回去邀請時,趙小司寇會答應的那麼爽快。

    但孔子卻又無法責難一臉無辜的趙無恤,因為正是魯國本身的疲弱,才不得不仰仗於他,方才也是自己應允,他才得以派出所謂的」儀仗隊「的。

    誰想這裡面暗藏殺機。

    也怪自己,一時間竟沒有認出那面屬於高氏的旗幟,虧自己還在高氏做過幾年家宰……

    孔子知道高張此人雖然才幹不多,但貴在老成謀國。為人穩重,想必現在臉色雖不好看,但也會忍住衝動,以大局為重。

    但齊侯……孔子看不透齊侯。他有時表現得很能隱忍,有時卻又會暴跳如雷,明君的才能和昏君的潛質同時存在,所以執政才會忽明忽暗,朝堂裡奸佞與賢能並存……

    結果,齊侯果然受不住激。侯旗一揮,大批齊人伏兵從山谷中衝出,惡狠狠地朝魯國的車隊逼近,魯人這邊頓時一片嘩然。

    「齊人果然有伏兵!」

    「這該如何是好!」

    後方的魯侯慌了神,季孫斯則在車上急的直跺腳,飛快地派人過去齊人解釋……

    但沒用的,如今齊魯雙方就像是一團被火點燃的絮,輕易無法吹滅了。

    孔子的手緊緊扣在車輿的欄杆上,腦中飛快思索,但現在該如何應對,如何挽回今日之局?

    先退出山谷?再派人解釋商議?等到齊侯氣消了,或許還能有轉機。

    但偏偏有人想要火上澆油。

    趙無恤的話在一旁響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今日齊國毫無誠意,那兵戎相見便是了!」

    他早已披掛好了甲冑,此刻對著孔子抱歉一笑後,便下車上馬,縱馬向前。

    趙氏的軍樂驟然一變,從穩重威儀,變為急促的鼓點和傳喚的號角聲,騎兵儀仗隊們陸續撤了回來,撤入整列迎戰的近千趙氏武卒中。

    孔子寄予厚望的弟子冉求也身在其中,這位左司馬同樣抱歉地看了孔子一眼,便忙著調遣手下去了。

    一場大戰眼看已經在所難免了。

    「大宗伯,速速讓趙小司寇將兵卒撤回來!」這是有名無權的大司馬叔孫州仇帶著些許哭腔在一旁嘶吼。

    「夫子,由請為趙氏卒右翼,何如?」

    這是不嫌事大的子路在請命,他在陽關為司馬,平日沒少和齊人衝突,一直對錯過了雪原大戰耿耿於懷。今日趙無恤的強硬態度,反倒讓輕俠氣質未消的子路大為興奮,夾谷除了一千趙兵外,還有魯侯和三桓護衛一千,加上他的五百陽關虎賁,區區數千齊人何懼之有!

    幾乎所有人都圍過來詢問,他們將孔子當成了主心骨,但孔子現在已經有些混亂了,是戰,是和?孰利,孰弊?

    百念交集,在他心中爭鬥不已。

    最後,卻是在成周問對時,老子的一句話浮現在心頭。

    「仲尼,你我之道雖不同,但有一樣需牢牢記住,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無論如何,交兵總是最下乘的手段,周公威服天下,但長治久安,依然是靠著制定周禮!

    若是和談破裂。那魯國又會捲入戰爭的深淵。

    若是夾谷成為戰場,泰山一帶剛剛從陽虎苛政下解脫的民眾又將面對更可怕的惡虎:兵災!

    無助的民眾,齊魯兩國哀鴻遍野的場景,他可不想看到。想要復興周禮,必須先消弭兵災才行。

    是的,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孔丘將身邊的御者一把推開,粗壯有力的雙手拿過控制駟馬的八轡。

    「回,由。隨我往兩軍之中走一趟,可乎?」

    從方才的異變起,顏回一直靜靜地呆在孔子身邊,此時聞言,立刻毫不猶豫地登車,手持孔子的旌節。

    子路原本一心請戰,乍聽此言微微一愣。

    但他卻沒有問原因,沒有問為什麼,而是大笑著應諾,隨後持大盾。扶長劍站到了車右的位置上。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

    就沖夫子這句話,別說是兩軍之間,哪怕是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他也會緊隨夫子之後。

    駿馬嘶鳴,車輪滾動,師徒三人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朝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兩軍陣間衝了過去……

    ……

    齊人的前鋒是千餘萊夷人。他們打著旌旗,揮舞羽毛、綵繒,手持矛戟劍盾,擊鼓呼叫而到來。緊跟其後的是一排排齊人弓手。夷者,善射之人也,齊地有許多射箭的好手,在鄉射禮中被選拔入軍中為士,手持反曲復合弓,隨著準備拋射出殺人的利箭。

    至於魯國人這邊。趙氏武卒是主力,一根根兩丈長矛豎起,矛尖閃著讓人膽怯的寒光,青銅刺蝟頂在前方,逼得齊人不敢靠近。重甲的武卒重合站立,補上了方陣的任何縫隙,劍盾敲擊出讓人心跳加速的節奏。

    而手持弩機的臂張士已經瞄準了那些手舞足蹈的萊人裸露的皮膚,自信每一發都能收割走一個鮮活生命。

    「贏了!」騎行在馬上,趙無恤望著對面氣勢洶洶的齊人露出了微笑。

    非勝於戰,而是勝於謀。

    雙方和談尚未開始,先來了一場儀仗大比拚,結果不言而喻,是齊國人輸了……然後輸家齊侯惱羞成怒,索性將以備不測的伏兵統統拉出,似乎是想和趙無恤來場火並。

    想來也對,若是能將他在肉體上乾脆地消滅,又何苦玩什麼謀略和計策呢?

    「杵臼啊杵臼,司馬穰苴白白服侍了你那麼多年,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的道理,看來你不懂……」

    春秋之世,兵戎相見只是最後不得已而為之的法子,若是能從伐謀伐交上達到自己的目的,會減少許多損失。

    齊國最初的打算是伐交,通過與魯國和解,讓三桓將矛頭指向趙無恤,孤立他,扼殺他……

    但自大的齊侯在執行這一計策的過程中,不知是不是被奸臣慫恿,反倒忘了初衷,沒有將身段稍微放低,而是打算壓服魯人。要是放在齊桓公時,這麼做無可厚非,可現如今,你齊國可是上一次戰爭的落敗者啊!姿態這麼高,讓魯國人會怎麼想?

    於是趙無恤和張孟談的對策是伐謀,一個激將,便讓齊人原形畢露。

    刀兵一起,和談便成了泡影。

    至於他自己的安危,趙無恤並不擔心,一是他相信武卒的戰力能讓自己全身而退。二是因為這裡是夾谷,只要往後稍微一退就能退入二人當關,十人莫開的泰山地域,齊人還能採取最下乘攻城不成?

    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他倒是希望齊人在夾谷這麼玩,那非但國內怨聲載道,西魯也能安生到秋收了。

    現在劍拔弩張,只需要任意一邊射出第一箭,就能將和平的畫皮徹底撕破。

    然而就在趙無恤準備抬手,讓人發矢時,突然間!一輛戎車卻轟隆隆地從魯人車隊裡駛出,逕自繞進了雙方對峙的那百步夾隙中。

    素衣青年靜靜地立在車左,手持犛牛尾編織成的三重旌節,正是顏回。

    鶡冠結纓的濃須大漢挺胸腆肚,手扶長劍,爽朗的笑聲震得眾人耳廓嗡嗡作響,正是子路。

    至於操縱著八轡的老者,他鬚髮黑中夾雜著灰白,駕車的姿勢如同撫摸琴弦般優雅,在滿是碎石和溝壑的夾谷中奔馳,卻如履平地。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這便是以御車之術而自許的魯國大宗伯孔丘了……

    ……

    隨著孔子駕車駛入,一觸即發的雙方都同時一愣。

    齊侯和趙無恤心裡也咯噔一下:「他怎麼會在此!」

    卻見孔子在兩軍中間停下了車,舉袂顧左右,大聲說道:「吾兩君為好會,為何還要出動甲兵?請兩國有司讓兵卒退下,恢復和談!」

    齊侯認識孔子,兩人還差點成了君臣,但孔子不為晏嬰所喜,所以也沒重用,但往日對此人也是有所關注的,眼看他一步步成了魯國宗伯,興魯侯之權,齊侯也曾後悔沒有留下此人。

    此時孔子亂入戰場,竟讓齊侯猛地清醒了過來。

    「有的勝利靠長劍與斧鉞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筆削和帛書……」

    今日如若開戰,豈不是那自己布下的連環計策一開始就失敗了麼?以齊國現在的狀態,可沒法在秋收前發動戰爭……

    但今日齊國的顏面已經丟得夠多了,齊侯心裡也憋了一口悶氣,貴為君侯怎能向一個弱冠卿子低頭,他非得讓趙無恤先停手,才肯撤兵。

    眼見齊人沒有異動,孔子鬆了口氣,又扭頭朝這邊大聲呼籲:「齊侯尊於小司寇,國君尊於上大夫,位次低者請先罷兵!」

    他這是在逼著趙無恤先退步了……

    指揮兵卒的虞喜、穆夏和冉求有些茫然,回頭不住地朝趙無恤看,想知道他的下一步命令。

    趙無恤心裡一聲哀嘆,隨即無名火起。

    「真是可恨啊……」

    他佩服孔丘膽量之餘,心裡第一次對此人產生了如此念頭,孔子不惜入險地,也想阻止交戰,這是今天最大的意外。

    穿越者的傲然,讓趙無恤一直將自己看做歷史前進的推動者,這不是自傲,這是事實,也是他苦苦追尋的命運。

    而孔子今日的所作所為,在趙無恤看來……就是在阻止自己前進!

    就像路上絆腳石麼?

    不,不是。

    捲鬚飄飄的孔夫子舉袂作鞠,態度認真誠懇,在無恤眼中,越看越像一隻抬著雙臂想阻攔車輿前進的螳螂,可敬卻又可悲。

    趙無恤手臂沉重,卻遲遲無法落下,電光火石間,他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若是弩矢齊發,將齊魯的和談,連同孔子師徒三人一起葬送在此,那歷史會發生怎樣的變動?」

    不是有句話叫「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8 21:2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7章 夾谷之會(中)

    和談的儀式在繼續,孔子為相禮,主持儀式和位次,趙無恤緩緩走過孔丘身邊,高大的老夫子對他舉袂作鞠,趙無恤則還以一禮,但他心裡卻不住暗嘆:「我最後還是沒有下手……」

    並非下不了狠手,他還不夠強,無法肆意妄為地碾平一切;他也不夠自信,若是孔子死於己手後,還想要子貢、冉求、樊須、公西華等人效力?無異於痴人說夢。

    以眾叛親離為代價,換取一時惱羞成怒?這不是玄幻,這是活生生的歷史,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勾心鬥角。

    一步錯,步步錯。

    何況,今日之事無對錯,只有利益。

    但趙無恤心裡的對孔丘憤懣卻沒有消失,只是暗暗潛伏,他和孔子之間距離,又遠了一分,也許是到決裂和攤牌的時候了。

    破壞和談的打算已然落空,現在趙無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方才亮出牙齒來也不是沒好處的,至少他已經確定了足夠的話語權,絕不會讓齊侯和三桓的陰謀得逞!

    ……

    孔子以一己之力阻止了衝突爆發,儼然成了今日的大功臣,他宣讀著禮書:「俘不干盟,兵不逼好。於神為不祥,於德為愆義,於人為失禮,釋甲兵,交相見,兩國之福也!」

    於是魯侯宋和齊侯杵臼按諸侯間會遇之禮相見,互相作揖謙讓而登壇。

    兩國國君之後,齊國和魯國的諸位卿大夫分為左右兩列上台,果不其然,更尊貴的右邊被讓給了齊人。

    趙無恤跟在三桓之後登上會盟台,他是魯國權勢地位最大的第四人。年輕的他格外顯眼,齊國卿大夫紛紛對他指指點點。而趙無恤也注意到了,齊人隊伍裡。最前面的是卿士高張和卿士鮑牧,然後是大夫梁丘據。他一點都沒有大夫的威儀,畢竟是以花言巧語和陪伴齊侯玩樂才走到今天這位置的。

    此外,還有一個容貌英俊的青年,也身穿大夫袍服,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趙無恤,似笑非笑。

    按照慣例,這之後要舉行宴飲獻酬之禮,大家在飯桌上一笑泯恩仇。這之後才能談起敏感的政事。

    趙無恤坐於席間,對齊魯兩國君臣之間的各種廢話無動於衷,只是偏頭看著夾谷裡的景色。

    站在會盟台上,能夠將整個夾谷縱收眼底,景色秀麗,也難怪齊侯等人總喜歡建築高台,一方面炫耀財力,一方面停留在上面肆意玩樂,讓自己有種蔑視地面上生靈的虛假崇高感。

    但對於趙無恤來說,這時代一切的所謂高台。仍舊不及後世隨便一棟五層樓……

    所以當輪到他受孔子引薦,讓齊侯和齊國諸卿大夫認識時,趙無恤也不覺得這位國君有何尊貴之處。

    齊侯六十上下。鬍鬚稀疏,瘦長的馬臉紅光滿面下透著幾分陰沉,那對小眼睛尤為奇特,一隻精明,一隻昏亂。黑紅相間的雍容禮服裹著一具被酒色掏空的身體,早早生出老年斑的雙手則扶著玉帛帶。

    平平常常的一人,而且已經衰老,彷彿行將就木,就和曾見過的晉侯、宋公、魯侯、曹伯一樣。總是讓趙無恤想起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既然這些人也能為君,我為何不能?

    這時代能讓他充滿好奇和重視的國君。恐怕只有南方夫差、勾踐那對冤家了。

    見了趙無恤,齊侯杵臼捋了捋鬍須。砸了咂嘴道:「沒想到,趙卿之子竟如此年輕。」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齊侯謬讚,小子正後悔沒有早生幾年,好見識下司馬穰苴和晏平仲的風采,惜哉斯人已逝,齊國再無人能趕得上了。」

    齊侯琢磨著這句話裡有沒有埋汰自己的意思,隨後看著一旁第一次參與這種大場合,有些緊張的魯侯,以及有些諂媚的三桓笑道:「果然言辭犀利,當初趙小君子離開晉國時,為何不直接投齊,若那樣的話,我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說不定現下早已回到晉國,不必佔著齊、魯、衛的領邑不還了……」

    這話綿裡藏針,似乎是在提醒魯侯和三桓趙無恤一個外來人佔著大片的領地,不是長法。

    趙無恤微笑:「不敢,下臣可不想像欒盈一樣被分屍於曲沃,也不想像先君昭公一樣無可居之地。」

    這硬氣的話語頓時把齊侯噎住了,趙無恤這是在諷刺齊人德薄,有始無終,極盡利用後卻擯棄的老毛病。

    於是齊侯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冷哼一聲,如今趙無恤的形象已經和雪地裡那個騎在駿馬之上,渾身甲冑和鮮血的年輕人重疊到一起了,這讓他有些頭皮發麻,說話期間一直不敢離趙無恤太過靠近……

    今日且這樣,反正方才的劍拔弩張都忍下了,何況這會呢?休想再從中挑撥,讓和談告吹!等著吧!等齊魯兩國協議商定後,寡人拉攏周邊邦國後,有的是機會讓你輸得一無所有!

    ……

    齊侯走後,趙無恤這邊的席位頓時冷清了下來,他正好能思索下一步怎麼走。

    前往夾谷之前,張孟談出了引發齊魯爭端,使得議和告吹的計策,但也針對萬一此策失敗後,趙無恤的反擊之法。

    既然伐謀、伐交無法取得效果,那就只能依靠最終的解決方案:伐兵!

    說實話,趙無恤現在治下四個邑,加上已經實際控制的其他地區,口數將近二十萬,已經超過了叔孫氏,比起季氏孟氏略為不如。

    但他能動用的兵力,卻已經超過了季氏,可以和孟氏比肩!

    趙無恤手下有整整一師新老募兵混雜的武卒,兩千五百餘人,這是精銳,也是常備軍,其中騎兵已有五百!此外還有讓冉求以鴛鴦陣訓練半年的兩千五百亭邑兵卒。趙廣德駐紮在濮南的一千溫地兵卒,這六千人是在農忙時也能抽調的主力。

    若是秋收之後,他還能在此基礎上。徵召其他邑大夫的民眾,在什伍制度的效果下。起碼有一萬青壯能奮而起之!

    除去留下守備各邑防務的,滿打滿算,至少有萬人能用,相當於舊制裡的一軍了。隨著鐵質農具在西魯推廣,不單耕地和糧食今年將會豐收,而且使得大量銅器得到瞭解放,兵器甲衣並不是很缺,足以完成武裝……

    有此一軍。只要齊國不進行全民徵召,趙無恤有信心抵禦周邊任何邦國、卿族的進攻至少兩三年內,還有五千俘虜在晉國和西魯的齊國是做不到大規模徵召的。

    但若是主動進攻……如果以三桓為假想敵,加上周邊的諸多干涉者的話,身邊只有曹伯這個不靠譜的隊友,晉國趙氏相隔千里,趙無恤尚無信心能取得完勝。

    所以他需要助力,而張孟談那計策只有兩個字:「費!郈!」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這又是一場冒險和賭博。擋車的螳臂倘若再度阻道,他絕不會選擇讓道!

    計算完力量對比後,趙無恤心中微定。一抬頭,宴飲獻酬之禮已經過半,齊魯各位卿大夫們大抵相互結識了,正推杯交盞說著些假惺惺的話。

    就在這時,他方才在齊國大夫隊伍裡看到的那同齡人卻端著酒盞,在季孫斯的陪伴下走過來了。

    齊魯和談能夠繼續下去,這讓季孫斯心中大定,有了北方的這根大粗腿後,他看向趙無恤的眼神也不似先前那麼忌憚了。他笑呵呵地說道:「子泰,有一齊國英才欲與你相識。特讓我引薦……」

    那眉清目秀,唇上無須的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禮。帶著狐狸般的笑容自我介紹道:「在下陳恆,字子常,願與趙小司寇結識……」

    ……

    切好的嫩羊肉盛在瓷盤中,蘸醬則在瓷豆裡,蔬果、黍粥則在一旁。趙無恤看得出來,這些是甄地燒製的瓷,那獨特的釉彩天下別無第二家,瓷器走俏後,已經悄然在席間取代笨重的銅器。

    陳恆此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虛偽和囉嗦,從他在季孫斯引薦下過來坐到席上開始,已經過了整整半刻,嘴裡一直在四海九州地扯淡,從陳氏平日購買瓷器的渠道,到打探趙氏的燒瓷技術,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食物上。

    「小司寇的親衛已經試過,這些食物都沒問題,酒也正常,緣何不嘗嘗?魚是來自齊國海濱的海魚,以冰塊保鮮,以日行兩百里的傳車送到夾谷,再讓皰廚烹製的,佐以青鹽,乃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趙無恤今日心情不佳,也不與他虛與委蛇,而是逕自打斷了陳恆的話:「齊國陳氏從始祖陳公子完入齊起,已經過了六世了罷?」

    言罷他又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笑道:「不對,算上子常的伯父陳武子開的話,是七世。」

    陳恆面色有些怪異,他本就帶著打探對手的心思過來與趙無恤相見的,卻見他和自己想像中的虛偽而健談之人大不相同,反倒對自己的話題興趣寥寥,半響後卻直接問了這麼個問題。

    「是,又如何?」

    趙無恤眼睛微眯,當眾吟誦起來了:「鳳皇于蜚,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這是齊桓公時的大夫懿仲要嫁女給陳公子完時占卜的結果。果不其然,到了子常的祖父陳桓子時,陳氏果然興盛,成了齊國的卿族,至於第八世,不就是身為陳氏世子的子常你麼?能結識你這樣的人物,真是幸事。」

    陳恆的面色恢復了方才的雍容,同時一臉傲然,沒錯,正是因為這個預言,下一代家主被宗族寄予了厚望!而他,卻能從諸多兄弟中拚殺出來,早早被父親選為世子!

    八世之後,莫之與京,十年二十年後,他將為陳氏創造怎麼樣的成就呢?還有什麼比正卿之位更高貴的麼?連陳恆自己光是想想,都會砰然心動。

    他和父親的目的駭人聽聞,現下也只有晏子曾一語中的,但多數人都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陳氏謀求的,頂多是國、高那樣的地位。

    以外姓卿大夫竊取主君之國?這是春秋以降從未有過的事情,光是想想都不可能完成。

    陳恆每每在心裡冷笑,都是群沒見識的凡俗之人,我的志向,你們怎麼可能知道!

    然而此時此刻,在最不合時宜的地方,陳恆對面的趙無恤卻用一種「我是過來人,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說了句要命的大實話。

    「子常莫不是在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陳氏代齊的壯舉,竊國為侯?」

    「嘭」的一聲,平地乍起驚雷,陳恆手裡的酒盞掉落在地,淡黃色的酒漿灑了一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0 13:2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88章 夾谷之會(下)

    「 嘭」!的一聲響,平地乍起驚雷,陳恆手裡的酒盞掉落在地,淡黃色的酒漿灑了一地。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眾人,在他們詫異的目光中,卻見趙無恤坐於席上巋然不動,而陳恆則臉色迅速變幻,他尷尬地笑了笑,緩緩起身拾起了酒盞,讓伺候在旁的豎人換一個來。

    陳恆彷彿一個在裡閭裡大搖大擺行走的賊,被人當場叫破身份,心裡砰砰直跳。但他反應卻很快,再度讓人滿上酒盞,高高舉了起來:「方才本欲敬子泰一盞的,誰料手一滑……」

    趙無恤剛才說的那句話聲音不大,僅僅陳恆能聽到,在齊國之中,也只有曾經是陳氏朋友,對陳氏瞭解最深的晏子曾作出過這樣的預言:

    「齊其為陳氏矣!」

    但一個身處魯國的晉人,是怎麼看出來的?

    可怕,真是可怕。

    陳恆決不能,決不能讓他再說一遍,不能在這裡,當著齊魯兩國君侯卿大夫們的面。

    所以他笑著看向趙無恤,眼睛中竟帶著幾分懇求。

    「惜哉,酒灑掉了,容我再敬一次,何如?」

    趙無恤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將方才的話再大聲宣揚一邊,而是得寸進尺地說道:「子常年紀輕輕,正是持弓矢護衛於國君左近的年紀,怎麼就手腕發軟,這天空中也沒打雷,竟將你的酒盞驚掉了,一次怎麼夠,當罰酒三盞方可!」

    趙無恤,你狠!

    陳恆無奈,只得再度敬了趙無恤三盞酒,到了第三盞時,他已經紅了面頰,踉踉蹌蹌,手捧巨大的銅樽。黃綠色的酒液溢過邊沿。

    看上去似乎是醉了,但他心中卻電光火石般想著事情。其實陳氏欲代齊之事,趙無恤就算當眾說出也沒什麼,從敵人口中說出的中傷。他巧舌如簧,甚至能善加利用,加深齊侯對自己的信任和重用。

    但言語就像風,那同時也是根棘刺,會紮在齊侯和卿士高張、鮑牧的心裡。在關鍵時刻讓他們忌憚陳氏。父親一再囑咐他,陳氏現在還不夠強,還是需要一邊廣收民心,一邊韜光養晦。

    所以若能減少麻煩,畢竟也是好事。

    兩人的配合成功應付過了眾人的疑惑,他們面面相覷,都當做是年輕人鬧著玩,便又將頭轉了回去,繼續無聊的寒暄。

    陳恆鬆了口氣,再度坐下道:「子泰。此言可不能亂說,離間他人君臣關係,可不是你這等英傑應該做出來的事情。」

    「離間?我只是說出實情而已,否則陳氏大鬥借出,小斗收回,又殺牛饗士,廣收天下虎賁,意欲何為?」

    這都是事實,但陳恆想奪回這場對話的主動權,便冷笑道:「不然。這就好比我曾聽人說,趙小司寇身為晉人,寄居於魯國,卻一心想謀取權勢。非但自己控制了四個邑,還佔據了魯、齊、衛的不少領地。你以大夫身份主盟,在領地內頒布律令,更易官制,甚至還發行了鑄幣……嘖嘖,說起來。這也是不臣之舉了罷,不比我家差,若是我在魯侯面前公然說你想要取代三桓,效仿陽虎竊取國政,那魯人會怎麼想?」

    趙無恤哈哈大笑,再度吸引了一陣目光,讓陳恆心驚不已。

    笑罷後,他淡淡地說道:「我問心無愧,子常若是不忿,你我大可相互指摘,然後被人視為兩個公然在盟會上爛醉如泥,胡言亂語的弱冠孺子,先前積攢下的英名便毀於一旦了。」

    陳恆一下子噎住了,素來在國內同齡人裡未逢敵手的他這下可遭遇天敵了,不由搔了搔臉龐:「子泰出言威脅,究竟想要做甚?」

    「我倒是要問子常,今日來見我,只是為了結識?」

    陳恆默然,隨即湊近趙無恤,倆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彷彿一見如故,實則說的話卻冰冷無比,毫無情誼可言。

    「齊魯年輕一輩的翹楚,唯子泰與我二人而已,你在魯國想做的事情,聰明人不言自明。我不揭穿你,你也不必誣陷陳氏,世上沒有不能消弭的恩怨,現如今齊國與魯國已經和解,你我與其相傷,不如合作……」

    趙無恤眉毛一挑:」合作?「

    「高唐和夷儀離子泰的領地不遠,趙氏的瓷器賣於陳氏,陳氏再於齊國銷售,雙方商賈往來幾而不征,大河之上勿要劫掠,這便是陳氏的要求了。」

    「於我有何好處?」

    「陳氏舟師航行大河,雖然無法保護所有商船不受河盜劫掠,卻能攔截從棘津東進南下的趙氏商船,若是子泰願意,這些不必要的衝突都是可以避免的……」

    趙無恤心裡好笑不已,開通河道,甚至動用禁鹽策,不就是陳氏的主意麼?到頭來眼看自己吃虧,卻要做好人,假惺惺地解除這些手段,空口套白狼換取利益?真是打得好主意!

    想來是心疼那條舫船上的一千斤青銅了罷!

    更何況,陳氏壞趙氏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雪原大戰一時不防,就讓陳恆成了大贏家,否則齊侯此刻說不定和公子陽生一起,在晉國虒祁宮做客哩!

    而再往前,趙無恤的岳父樂祁之死,古冶子在羊腸阪的風雪夜刺,似乎也少不了陳氏的幽暗身影。

    這從陳國跑到齊國,養育於姜姓的一家子一開始還算正常,但從陳桓子無宇開始,就盛產陰謀家……

    也只有陳武子是個傻愣的武夫。

    總之,他們與趙無恤的前仇未報,新恨又繼。

    他會和一窩毒蛇合作麼?

    趙無恤深吸一口氣,掐了下手心的肉,讓自己不要意氣用事。

    恩,他會的,將仇恨埋藏心底,和毒蛇虛以委蛇,才能伺機狠狠反咬他們一口!

    ……

    這時候宴饗基本完畢,眾人酒酣,下一個節目則是演奏齊魯兩國的舞樂,再然後。便要開始商議正事了。

    會盟台上地方寬敞,就像是廳堂一般。先上來的是魯國舞樂,孔子有自知之明,自誇自大魯侯功績的《閟宮》和《泮水》自然不敢也不好意思在齊國人面前演奏。所以奏的樂是一首《有駜》,這是頌禱魯侯和群臣宴會飲酒的樂歌,表達了喜慶豐收、宴飲歡樂、君臣醉舞的情景,正好對應場面。

    「有駜有駜,駜彼乘黃。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鷺,鷺於下……」

    雖然是五月底的三伏天,但魯國舞者們卻穿的極為保守,一寸肌膚都不露出,伴隨著音樂,她們長袖翩翩,開始出場。

    在孔子為大宗伯後,最為重視禮樂,魯宮內開始齊備舞人,再也不會出現舞者們全跑去季氏家廟跳舞而魯侯身邊只剩下兩人的情況。

    只不過魯國的舞樂中規中矩。相禮孔子神色肅穆,魯侯和三桓人模狗樣,齊侯則對著枯燥的魯國舞樂瞌睡不已。

    魯國的東西,包括女子在內,都讓齊人覺得無聊不堪,但這種場面卻只能聽之任之。

    卿大夫們三兩成群地坐在一塊,而趙無恤已然和陳恆鄰桌,在旁人看來,兩人玉冠君子都十分謙虛謹慎,說話輕聲細語。言笑晏晏,關係好得不得了。

    實際上,他們都在笑裡藏刀,暗地裡恨不得立刻讓對方去死!

    在陳恆假惺惺地提出合作後。趙無恤裝作認真地想了片刻後道:「我倒真還有事想讓子常助我一臂之力。」

    「不知何事?」

    「齊欲與魯請平,一旦和約定下,勢必要相互歸還失地。」

    陳恆瞭然,卻裝作糊塗:「這是自然,以廩丘換灌、龜田兩邑,魯國也不算吃虧。」

    「魯侯不吃虧。三桓也不吃虧,但我吃虧。」

    「那子泰意欲何為?」

    趙無恤道:「今日陣前,子常想必很想與我兵戎相見罷,可惜孔子以一己之力勸服齊侯罷手,我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也只能停手。齊魯和解,午道、濮水、濟水必然重新疏通,到時候,陳氏獨斷大河的日子,專榷貨殖的日子還剩多少?」

    「此外,齊侯沒了外患,必然在國、高的勸誡下細細審視國內,到時候陳氏還有存活壯大的機會麼?故今日想要齊魯和談告吹者,不止我一人。合則兩利,既然要合作,那子常便先展現誠意,助我壞此和談,至少要讓齊魯無法達成任何盟約,僅僅是休戰,何如?」

    陳恆默然,和他對趙無恤的西魯瞭如指掌一樣,趙無恤自從上次挨了陳氏的黑手後,也一直默默關注著他們,故只是這短短的對話裡,就將對方的目的猜得八九不離十。

    沒錯,陳氏一直挑唆齊侯在國外生事,就是為了讓國內疲敝,民心歸附陳氏,同時讓齊侯無法專注於打壓陳氏,所以齊魯和平,對陳氏也沒有好處。

    但面對趙無恤的要求,他卻只能報以尷尬一笑。

    陳氏,遠沒有那麼強的話語權。

    陳氏現下雖然日益壯大,但還是建立在迎合齊侯的基礎上的,晏嬰和鮑國雖死,但他們父子還得面對國夏、高張、鮑牧的威脅,現在又多了個晏圉來競爭。平日的陰謀,靠著齊侯身邊的佞臣梁丘據協助才能成功,這裡插一腳,那裡摸一下,總能得逞一二。

    可若是讓他當場阻止齊侯和國夏商議好的和談,面對猜忌心極重的齊侯,他陳恆哪有那麼大能耐?

    趙無恤在西魯說一不二,軍力也力壓三桓,彷彿一個半獨立的諸侯,陳氏在齊國內的地位尚不如他,此子一個外來戶,短短三年就做到陳氏一百五十年都無法企及的事情,作為同齡人,陳恆怎能不嫉妒得咬牙切齒?

    所以他言語中頗有推脫之意,只不願為趙無恤火中取栗。

    「不是我沒有誠意,奈何兩國歡好,沒有破壞的契機啊……」

    趙無恤卻拊掌道:「誰說沒有?」

    陳恆順著他的眼睛舉目望去,卻見魯國的舞樂已經結束,輪到齊國人出場了。他是聰明人,一想既通,不由怔住了,暗道這趙無恤真是個膽大包天之輩……

    ……

    「鼓咽咽,醉言舞。於胥樂兮!」

    隨著鐘罄停止,舞者散開,壓抑而漫長的魯國舞樂終於結束了!

    早已昏昏欲睡的齊侯頓時精神一振,這下輪到齊國舞樂上場了。

    他嫻熟地招了招手,齊國主管舞樂的大夫梁丘據便小步疾走到齊侯和魯侯身邊,那張老臉諂媚地說道:「君上,是演奏四方舞樂,還是宮中舞樂?」

    齊侯細細回憶,這是之前預定好的節目,所謂的四方舞樂,其實就是方才在會盟台下手持劍盾和旌旗的萊夷人。安排他們出場自然是為了恐嚇威脅魯國人而準備的,但現如今既然強硬的趙無恤在,魯國人也有武備,這些萊夷人便不必上來了,也少了讓魯國人反悔和談的口實。

    於是他頷首道:「自然是演奏齊宮舞樂!」

    再之後,就輪到今天的正題!到時候,保管讓趙氏子陷入尷尬的絕境。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0 13:2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0章 夾谷之會(終於)

    齊國的舞樂們從台下往上登,因為兩國衛士遮擋,看不清模樣,直到他們踏上走道,走向會盟台中央,歡鬧的波浪這才迅速在賓客中間擴散開來。

    孔子等人定睛一看,卻見有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涂面,裝女扮男,分為二隊,擁至齊侯魯侯面前,他們不由愕然。

    「這些倡優侏儒,便是齊宮之舞樂?」

    與魯國人的詫異不同,齊國的士大夫們卻並未覺得有何不妥,畢竟從齊桓公開始,齊國的風俗便是「倡優侏儒在前,而賢大夫在後」了。到了現任的齊侯杵臼在位,在梁丘據、陳恆等奸佞之臣包圍慫恿下,更是「所好者音樂狗馬田宅,所愛者倡優巧匠之屬」,齊國宮廷從晏嬰死後,便是烏煙瘴氣一片。

    所以當倡優侏儒們演戲調笑著走上前來時,一陣笑鬧的風暴便席捲齊國大夫聚集的筵席,侏儒們等大家笑聲漸息,才又彼此繞圈,辱罵各種*髒話,準備進行下一步的表演。

    可這些在齊國君臣眼中尋常而有趣的舞樂,卻讓主持相禮的孔丘面沉如水,但他還來不及站出來斥責,卻早已有人投箸下堂。

    「兩國之君在此相禮,本是莊重嚴肅的場合,緣何會有倡優侏儒來調笑?分明明明是在諷刺兩國君子,有司何在,還不速速將他們驅散!」

    ……

    正是趙無恤,他因為飲了不少酒而面色微紅,不怒自威。

    倡優侏儒們一時間噤若寒蟬,但卻未立刻撤下,因為齊侯,還有將他們帶到此地的梁丘據和陳恆尚未發言。

    侏儒裡的領頭者名為淳于鬢。長得五短三粗,是臨淄有名的倡優,他平日巧舌如簧。擅長在席間諷刺主人厭惡的賓客,憑藉這點多次得到賞賜。隨後被陳氏和梁丘據高價買來培養。成為齊宮裡最討齊侯歡心的滑稽寵臣,甚至可以出入宮禁,也很討小公子荼的喜歡。

    所以在趙無恤下堂驅散他們時,其他倡優侏儒怯怯地就要退下,只有覺得自己頭上有人淳于鬢大著膽子一抬頭,望向了梁丘據和陳恆兩位主人。梁丘據有些不知所措,而陳氏的世子,則在對他微微點頭。這是一種暗示,一種鼓勵,鼓勵他可以像以往那樣,讓齊侯厭惡的人丟盡顏面。

    作為憑藉口舌和機靈討生活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君上最痛恨的,莫過於下堂來驅逐他們的趙無恤!

    於是侏儒淳于鬢突然腆著肚子誇張地大笑起來:「諸位貴人勿驚,今日兩國和解,魯國的趙小司寇高興異常,此番是上場來與吾等演滑稽戲。博兩國之君歡笑的,不必當真!」

    此言一出,席間的眾人一時沉默。隨即爆發了一陣笑聲,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他們很好奇趙無恤的反應。

    趙無恤扶著劍,一動不動。

    他死死盯住那口不擇言的侏儒,黑眼睛裡帶著些許怒意,心裡卻感謝陳恆的助攻。

    他同時也瞥見了台上眾人的表情:齊侯已樂得臉色紅彤彤、喘不過氣來;季孫斯陪坐在旁吃吃發笑,小眼睛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其餘齊國大夫也顯得頗感興趣,交頭接耳不已。高台上就坐眾人中,唯有孔子臉色越發難看。

    淳于鬢嘗試著挑釁趙無恤。見主人們並未出面阻止,這意味著他可以繼續。於是個頭雖然連半個人都不到,膽量卻比豹子還大的他越發口無遮攔。

    「素聞趙小司寇勇銳。有一佩劍名為少虡,今日可願意與小人對舞否?」

    他一邊說著,一邊跳上案几,拾起一把戳肉的大叉子,開始用尖端的那頭朝趙無恤胸膛不住地比劃,模樣滑稽非常。

    「哈哈哈哈!」

    齊人的笑聲簡直要傳遍整個夾谷了,齊侯更是連剛吃進嘴的肉都噴了出來,嗆得邊咳嗽邊喘氣。但魯國人那邊三桓的笑聲裡,則隱隱帶著些焦慮不安的氣氛。

    這玩笑似乎開的有些過分了……

    放在魯國,誰敢這麼當眾嘲笑趙無恤!?這一定會引發嚴重的後果,上一個惹怒小司寇的人是須句大夫和他的巫師,現如今一個被火焰活活吞噬,另一個則丟掉了封地,在魯宮裡的陋巷寄居。

    那侏儒哪裡知道這些內情,他只看得見齊侯見趙無恤受辱,高興得捧腹大笑,而陳恆也對他露出了滿意的笑意,手籠在袖子裡,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小司寇,為何還不亮出劍來,莫非是怕打不過小人?」淳于鬢越來越入戲了因為兩國尚未正式和解,所以登上會盟台的眾人並未解除佩劍,且有各自的侍衛分別立於兩旁,因為太過專注,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武卒們的怒目而視。

    淳于鬢不斷試探著朝趙無恤那邊走,一般在齊國,這個時候受辱的賓客便明白自己不受主人待見,會一扭頭拂袖而走。

    誰料然而下一刻,血光飛濺,淳于鬢還沒反應過來,便首身份離!

    趙無恤只一個眼神,身邊的勇士田賁邊立刻上去將侏儒手刃了,那顆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頭顱提於手中,而那短小的身軀,則倒在血泊裡抽搐不已!

    「少虡寶劍,只飲王侯卿大夫之血,你這倡優侏儒還不夠格……」

    ……

    「哎呀!」

    和平的宴會上亮出了刀兵,起了血光,筵席上頓時響起一陣倡優尖叫,他們跑得到處都是。

    接著是一陣杯盤摔地的響動,伴隨著衛士甲衣跑動的嘩啦嘩啦。

    「趙無恤,你這是要作甚!」齊國的大夫梁丘據距離這場鬧劇最近,他顫抖著手指,不敢去看那血泊。

    趙無恤則傲然看著齊國眾人道:「今日之事,顯然是齊人設計出來讓外臣難堪的!」

    他隨即轉頭對被魯國衛士們護在中間的魯侯和孔子疾呼道:「齊人毫無誠意,和談之前發伏兵欲劫盟,宴席之上又讓倡優侏儒調笑。視兩國盟誓為兒戲!甚至當堂羞辱魯國之臣,今日和談,不談也罷!」

    陳恆則在齊人那邊煽風點火:「荒謬!齊國好心讓喜慶的倡優侏儒上前惹人歡笑。孰料魯人不解風情,擅動刀兵。君上。魯人此來不懷好意,明明就是不想和談,今日之事,不談也罷!」

    方才還勾肩搭背,好得如同異姓兄弟的趙無恤和陳恆,竟就這麼在會盟壇上公然相互指責起來。場面越來越劇烈,齊魯兩國的衛士們紛紛上前來護住自家主君卿大夫,齊魯之間的其樂融融沒了。雙方一左一右涇渭分明,局勢再度變成了兩相對峙。

    齊侯和季孫斯氣得直翻白眼,事到如今,和談算是完了。

    但,對峙最終卻沒再度演化為衝突,因為還有孔子這個壓軸的秤砣在。

    「止!」他再度走到中間,寬袖裡的雙手平舉,讓眾人停止嘈雜的相互指摘。

    雖然名為今日的相禮,但齊國那邊的事務是梁丘據和陳恆主持的,從未知會過他半句。但此時此刻,只有孔子才能穩得住場面,也只有他說出的話還算得上公正。

    「今日之事。首先是齊國無禮,倡優侏儒不上堂,這是周公規定的禮節,只會昏庸的亡國之君才會如此。和談會盟是莊重的場面,如果用了不合禮儀的舞樂,那就像高貴的筵席上端來卑賤的秕子稗子一樣顯得不夠鄭重,是羞辱賓客的行為,也是兩國君主的恥辱!梁大夫,你可知錯!?」

    梁丘據瞧了齊侯一眼。見他點了點頭,便硬著頭皮認下了自己的錯誤。

    孔子指責的目光又投向了趙無恤:「但趙小司寇也不該當堂誅殺侏儒。讓會盟沾上鮮血,也該認錯!」

    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了趙無恤。

    這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節奏麼?夫子啊夫子。為了讓和談繼續下去,你也是煞費苦心,也真夠公正的。

    但一次,無論螳螂如何可敬,他都不會再讓步了!

    「我乃小司寇,專門懲戒不法無禮之事,膽敢當堂蠱惑諸侯,羞辱君子的小人,罪該誅殺!大宗伯身為相禮,還望允之!若齊國還有和解之心,還望允之!否則今日和談,便到此為止罷!」

    趙無恤的話擲地有聲。「因為士可殺,不可辱!」

    說完這句話後,趙無恤再度孰視四周。

    他不知哪樣更甜美:是剎那間會盟台上人人驚駭的靜默,是隨後猛然爆發的愕然,是孔子臉上的無奈,是齊侯臉上無法壓抑的暴跳如雷……

    還是首次合作完成後,陳恆那小狐狸般的笑意。

    ……

    齊人終究理虧,齊侯最終還是允了。其實,也就是一群倡優而已,世上多得是,但今日若不能有個交代,別說和談和盟約,說不定明日歸去後,魯國便會繼續同齊國開戰。

    最後是冉求上來了,帶著一眾憋足了勁要為主君出氣的武卒。

    但那些受氣筒自然不可能是罪魁禍首,只會是些代罪羔羊。「將他們扔下去!」

    高達二十丈的會盟台上,一個又一個哭哭啼啼的倡優和侏儒被強壯的武卒夾在胳肢窩下,直接朝下方的堅硬地面扔去,悲呼聲不絕於耳,但在垂直落下二十丈後,卻無一例外地戛然而止!

    在慘叫聲中,陳恆若無其事地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說道:「子泰果然非常人,這些在齊國本屬尋常的舞樂也能被你創造出契機來。」

    趙無恤親看看著二十餘人變為肉泥,卻表現得無動於衷,他知道,今天自己必須表現得狠辣,必須表現得絕情一些。

    他的敵人們還在看著,他的下屬也在默默觀望,而那條名為陳恆的毒蛇,更是在揣量他的一切。

    所以他緩緩說道:「正如詩言,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青蠅不叮無縫的雞子,是齊人先做的不對,怪不得我。」

    陳恆笑道:」「今日會談一波三折,看來無論如何,齊魯兩國都只能做到貌合神離了。」

    齊魯兩國的信任本就像絲線般脆弱,哪裡經得起這三番五次的折騰,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雙方那點和解的心思都已經淡去了。

    趙無恤頷首,在心裡暗暗說道:「然,就和你我的關係一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1 21:4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0章 天地君親師

    齊國的倡優侏儒們為自己在錯誤的場合,錯誤的時間出現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勉強為今日之事做出了一個交代。

    但高台上下的血跡能夠被洗刷乾淨,和談卻再也談不下去了,雙方無法再相互信任,進程卡在了盟誓這一環節上。

    齊人的載書如是說:「齊師受侵,而魯國不以兵車三百乘助我者,有如此盟!」

    這是在逼迫魯國直接退出與晉國的同盟,轉而投靠齊國了,這是魯國人不敢答應的,畢竟雖然齊人佔了夷儀,但從軍爭上,卻是晉人贏了。

    於是孔子也硬氣了起來,還對曰:「齊國不返我汶陽之田,亦如之!」

    魯國堅持要齊人歸還佔據的汶陽數邑,於是齊人轉而要求以甄城、廩丘土地來交換!

    這兩邑的所有者趙無恤笑而不言,經過方才的震懾,哪裡還有人能強迫他接受這條件?

    夕陽西垂時,一波三折的夾谷會盟告一段落,齊魯君臣不歡而散。

    到頭來,除了兩國停止交戰外,並未達成任何實質性的盟約。

    齊國人對趙無恤的仇視越發強烈,魯國這邊也有不少人心生怨憤。

    但當事人卻無所謂,這是他期望的結果。而且齊國和魯國雖然並未達成任何書面協議,但趙無恤和陳恆倒是有了不少秘密約定。

    比如陳氏舟師不封鎖棘津的渡口,那趙無恤支持的河盜也不劫掠陳氏商船。陳氏可以用鹽、糧等換取甄城燒製出來的瓷器。以及鄆城出產的紙張等。

    臨走之前,望著山谷裡的雲。蹬車欲行的陳恆假惺惺地說道:「此去經年,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與子泰相見?」

    趙無恤笑道:「到了齊魯再度交兵時。你我自然就能在戰場上見了,到時候各為其主,子常不必手下留情。」

    「君上若是興師攻伐,子泰真就不懼?如今趙卿已回,你在魯國也是獨木難支。」陳恆裝作好奇地試探道。

    「當年召陵之盟,齊桓公威脅楚國屈完曰,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屈完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的確,齊侯若是內修德政,懲處奸佞,對外綏靖諸侯,我就算躲在堅實的城邑裡也會整日畏懼不已。但若是齊不務德,而以力爭,那我西魯也來者不拒。

    我不敢自誇什麼方城為城,漢水為池。因為魯國已經與齊國共山河之險。齊軍繞開泰山西麓,便能到達鄆城、廩丘之北。而濟水、濮水、大野澤,若是齊侯徵召大河、海濱的船隊,想要攻入也不難……

    但西魯每個國人。都是一把劍,西魯無牆,以兵戈為牆。西魯無池,以民心為池。君若以力,雖眾。我亦不懼也!」

    這份自信和豪邁讓陳恆詫異之餘,竟還有些自愧形穢。

    所以等到回齊國的路上,齊侯悶悶不樂地詢問他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事,陳恆毫不猶豫地說道:「與魯國並未達成盟誓,但好在雙方休戰了,但對趙無恤卻不能放鬆,若是不能將此子扼殺,則齊國威名不然不振,待他發展壯大,定為君上大患!」

    也同樣是陳氏的大患!必須結成一個包圍網,將其剷除,若能不斷慫恿齊侯去與趙無恤火並,讓他們兩敗俱傷,則再好不過。

    兩人儘管達成了不少經濟上的合作,但他們一掉頭,就能微笑著著背叛對方……

    這次會盟,齊侯沒有撿到一點便宜,正是悶悶不樂,聽陳恆如此一說,便又打起了精神來。

    「魯國三卿已經對趙氏子忌憚非常了,寧可與齊和解也要設法將他驅逐出去,這邊且不著急,吾等最終的敵人還是晉國,沒了晉國庇護,趙無恤什麼都不是。和魯國講和,就相當於斷了晉人一臂,但想要早日反擊,齊國的手臂也要穩住,寡人正好有件事要交予你去辦!」

    陳恆豎起耳朵,卻聽到了一個讓他透心涼的消息。

    「衛國在去歲的戰爭裡損失了濮南四邑的許多人口,而齊國卻從晉國處奪取了夷儀,汝回高唐去,讓陳卿將羔、媚、杏三邑轉交給衛國,算是齊國給他們的補償了。」

    陳恆心裡嗡嗡作響,這是誰給君上出的主意,為何自己先前毫無察覺呢?這三邑,相當於割了陳氏控制的夷儀一小半,在拉攏衛國的同時,也削弱了陳氏……

    國夏,一定是國夏的主意!趙無恤說的不錯,齊國一旦外患減少,齊侯就立刻對國內玩起了平衡的策略。

    齊侯則還在喃喃自語,沒有注意到陳恆心裡的波濤洶湧。

    「之所以送地給衛國,除了穩住他們外,還要敦促衛侯,盡快將從春日拖到今年秋天的姻親達成,宋衛若是親善,宋國加入晉盟的幾率便小多了,甚至能為齊國所用……」

    ……

    至於趙無恤一行人,在會盟結束後則沿著汶水西南行。

    汶水發源於泰山南麓,在山谷裡盤旋反轉後,彙集泰山山脈、蒙山支脈諸水,自東向西南流入魯國西鄙,最後匯注入廣袤的大野澤。

    它和洙水、泗水一樣,是魯境內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可惜北岸肥沃的汶陽之田大部分在齊國手中。

    魯侯心思比較單純,夾谷之會是他第一次主持國政,本來興奮異常,孰料齊國人拿足了架子,誠意也堪憂,所以鬧出了不少失禮的事情。對趙無恤與之強勢對抗倒並無感覺有何不妥,甚至還覺得他維護了魯國的尊嚴,只是將那些倡優侏儒全部殺死,手段近乎殘忍了。

    孔子對此不置可否,魯國的尊嚴他想要維護住。但對趙無恤也有頗多不滿,這不是卯足了勁一心想要破壞和談麼?兩人回程時早沒了先前的其樂融融。相談甚歡,氣氛繃的很緊。這一來反倒讓子路。冉求等或與趙無恤交好,或為趙無恤之臣的弟子們忐忑不安。

    趙孔之間的蜜月期已經結束,關係降至冰點,公室與私臣的利益不可調和。

    同為私室的三桓則對趙無恤的所作所為更是頗有怨言,卻礙於威武雄壯的武卒不敢造次,甚至還擔心趙無恤在沿途對他們做出些不利的事情。於是一過梁父山,他們便欲分道揚鑣了。

    季孫斯、叔孫州仇簇擁著魯侯往南方去了曲阜,只有孟孫何忌要繼續往郕邑去一趟,卻也不願意和趙無恤同路。

    汶水河道因雨水而變寬。但仍然能行車馬,臨別前。孔子隔著淺淺的汶水,對趙無恤說道:「汶水湯湯,行人彭彭。就此一別,還望子泰好自為之。」

    趙無恤裝作聽不出其中的警示和勸誡,說道:「小子一定為國守好邊邑,不讓齊寇越境侵魯。」

    孔子也不再言,只是嘆了口氣,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倒是覺得。魯國的憂患不在齊國,而在蕭牆之內呢!」

    他讓御者調轉車頭,去追趕大部隊,手裡卻緊緊握著玉珮。心裡想道:「想要讓君權稍振,最終在東方復興周禮,不解決魯國的蕭牆之禍。看來是行不通的!」

    趙無恤目送他們離開,拉車的駟馬不太情願下水。河道中央的水直漫到馬腹,浸透了孔丘的鞋履。但在車伕的鞭打下還是爬上對岸。

    一個聲音在背後訥訥地問道:「司寇,此番夾谷之會,是不是忤了夫子之意?」

    冉求是對趙無恤表現得最為忠順的一個孔門弟子,為他訓練了大批西魯本地人為鴛鴦陣邑兵,現在又到須句做了邑司馬,執掌半師兵權。

    但就算是他,也看出來孔子與趙無恤日益公開化的分歧了,故有此問。

    「只是我與夫子之道和而不同而已。」趙無恤似乎是安慰冉求,又似乎是對自己說的,縱然他現在已經不相信這句話了。

    他突然盯著冉求問道:「倘若有一日,夫子對我所施之政,所做之事不滿,要汝等毀棄盟誓,離開趙氏,子有你會如何抉擇?」

    這問題太過尖銳,冉求一下就慌了。

    ……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為一邑主宰,為諸侯卿大夫治民,這就是他理想的極限,但在趙無恤的賞識下,居然已經實現了!

    縱然主管的是軍務,但冉求卻也樂在其中,現在如果夫子突然要他結束這種權柄在手,受人尊敬的日子,卻拿不出足夠的理由的話,冉求是會猶豫很久的!

    面對趙無恤的逼問,冉求知道這是必須表態的時候了,他咬著牙猶豫了半響,方才說道:「夫子對下臣有栽培之恩,司寇對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都不敢違逆,但若只能擇其一而從之的話……」

    他憋足了氣道:「我聽說過一句話,叫天地君親師,這在西魯是連童子們都明白的道理。」

    「民性於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這是春秋之時精英分子們的認識,君主被排在父、師之後,僅僅有一個食士之恩。

    然而到了趙無恤在年輕國人子弟中推廣「小學」時,在寫作禮科,讀作思想政治的課程上,夫子們教授的卻是「天地君親師」了!

    連孔子都知道在魯國內樹立君權,統一號令後方便復周禮,趙無恤哪能不明白這點,而這些思想教育,當然得從娃娃教起。

    所幸這時代所謂的君,不是國君,而是直屬的封君,也省得他費一番口舌……

    冉求作為儒家中人,對趙無恤推廣教化自然也會關注一二,所以記得有這麼一句話,實在是很符合他的認同。

    並非冉求是個忘卻師恩的白眼狼,而是他這個人務實,是個唯君是從的官吏型人物,總會做出更實際的選擇。

    「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種孔門的終極理想,冉求是沒有太大信心和興趣去實現的,還是等著其他君子來做吧,所以他才被孔子稱之為「不知其仁」。

    何況在冉求心裡和宰予的看法類似,隱隱覺得趙無恤這種少說空話,穩紮穩打的施政,才是做到了「足兵,足食,對民有信」,並不比所謂的復周禮差。

    所以他的回答讓趙無恤極為滿意:「士當不負於天,無愧於地,忠於君,孝於親,最後才是順從師長……司寇待下臣以禮,則下臣必效之以忠!」

    「善!」

    有了冉求這句表忠心的話,趙無恤便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般放心了。

    沒記錯的話,在原本的歷史上,孔子與季氏有了巨大的分歧,但冉求作為季氏家宰,卻一直以季氏的命令優先,哪怕違反了孔子的意志也不惜,結果被孔子怒斥為:「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自己給冉求的提攜和禮遇自然是比季氏要強無數倍的,能換來這樣的保證也在意料之內,他跟孔子要人時可是觀察謀劃過的,像顏回、子路這種對孔子誓死忠誠的,趙無恤就根本就沒起過招攬的心思。

    現在最值得擔心的,就是子貢了,陶丘的貨殖對趙無恤太重要了,若是與孔子反目,能留住端木賜這個王霸之才否?方今天下,除了未來的陶朱公外,還能找到可以制衡取代子貢的人物麼?

    但無論如何,趙無恤都覺得自己的做法要好過在夾谷之會時貿然出手害了孔子性命,導致所有孔門弟子叛出趙氏,從此成為他的仇敵。

    於是他笑著拍了拍冉求肩膀道:「方才只是說笑,我與孔子只是政見有所不同,過些日子自當登門賠罪,絕不會讓汝等弟子為難。」

    政見不同的知己朋友反目成仇的還少麼?司馬光、王安石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沾惹上了政治,一切理想和情誼都會變了味道。

    冉求自然感恩戴德,心裡卻依舊存在一個疙瘩,他雖然能做出如此承諾,樊須也應該可以,但子貢、子華等人……他可不敢保證。

    一抬頭,眼見隊伍沒有從平坦的魯道走,而是兵分兩路,趙無恤逕自帶近千人拐入了一條在荒蕪的田野裡勉強能辨認出車轍的鄉道,他不由大奇。

    「司寇,這是要去哪兒?」

    趙無恤望著前方佈滿溪流的森林,淡淡地說道:「汝帶須句邑兵走大道,我此番要抄近路,從郈邑繞回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1 21:5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1章 魚

    郈邑,位於齊魯邊境,本是魯國大夫郈氏之食邑。

    二十年前,在魯昭公驅逐季平子未果的事件中,郈氏被滅。叔孫氏因為在關鍵時刻協助季氏政變有功,事後獲得了這座五千戶的大邑作為報償。

    汶水從泰山之中緩緩流來,抵達郈邑之時已經算是條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陽,北面以泰山餘脈庇護,南面引汶水為護城河,真是個易守難攻之地。

    它的牆體是用砂岩堆砌而成,極其堅固,叔孫氏將這裡作為自己的主邑是不錯的選擇,但前提是,他們那不爭氣的後人得能控制得住這兒的家臣。

    前方,郈邑的邑宰公若藐在吊橋盡頭等待趙無恤到來,他搭乘的是四匹粟色戰馬拉著的戎車。

    他在上下打量年輕的趙無恤,而趙無恤也在打量他,這位叔孫氏昔日的權臣年過半百,髮髻已灰,臉上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面容被鑿刻出深深的線條,但其中那副固執和傲然的神韻仍在。

    趙無恤回憶起張孟談對此人的點滴剖析:公若藐是叔孫氏的三朝元老,叔孫昭子時代魯昭公與季平子火拚,當時叔孫昭子不在國內,面對國君和季氏的同時求救,公若藐和其他家臣一起公議,得出了」無季氏,是無叔孫氏也「的結論。於是他們果斷協助季氏反擊,驅逐了國君,為叔孫氏贏得郈邑,最初就由他到此駐守治理。

    到了叔孫成子時代,他成了家宰,有權干預立嫡之事,因反對現任家主叔孫州仇繼位,結果被叔孫州仇敵視,重新蝸居在郈邑。在陽虎執政時站在「逆黨」一方,可能參與了更換叔孫家主的陰謀。在陽虎倒台後,他據城固守,因為三桓無力鎮壓。只能綏靖招降,讓郈邑維持現狀,聽調不聽宣,彷彿半**的邦國。

    趙無恤的馬車駛上吊橋。馬蹄不安地踩踏吊橋木板,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御者在公若藐身前五步處勒馬停下,公若藐恭恭敬敬地行禮,而趙無恤也朝老者舉袂致意。

    「見過小司寇。」

    「公若邑宰。久仰了。」

    因為佔據了本是叔孫氏利益息息相關的西魯,所以趙無恤與叔孫氏關係不佳,然而對這位叔孫氏家臣卻給足了面子,算是屈尊結交了。

    這是有原因的,兩人雖未謀面,但交情卻說來話長了,郈邑和西魯只有百里之遙,地理位置十分關鍵。去年秋,西魯各大夫聯合互保時,趙無恤也曾來知會過公若藐。但卻被他回絕。可到了齊人被趙氏擊退,趙無恤向整個魯國證明自己實力後,公若藐便開始與他眉來眼去,疫病爆發期間還去求過醫者。

    等到齊國揮舞鹽策大棒,制裁魯國時,乏鹽的郈邑更是第一時間向趙無恤求助,本著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的心思,趙無恤也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世上沒有免費的饗食,這便是趙無恤來此得到禮遇的基礎了。

    這不,才第一次見面。說話不超過十句,兩人就同車而行,聊得其樂融融了。

    進入城門時,趙無恤抬頭仰望砂石堆砌而成的牆垣。問道:「魯國之法,大夫無百雉之城,郈邑顯然超過了吧。」

    公若藐笑呵呵地說道:「郈邑夾於齊魯兩國之間,若是牆垣再不增厚增高,豈不是會朝不保夕?」

    深層的原因他卻沒說,過去兩年多時間裡。叔孫州仇一直想奪回郈邑之政,無論是以家主身份強逼、哄騙,還是裡應外合都玩過。而厭惡叔孫州仇,想保持自己邑宰地位獨大的公若藐為了不讓他得逞,特意增加了甲兵和牆垣高度。

    趙無恤卻搖了搖頭道:「看來公若邑宰不懂得魚的存活之道,不斷加高牆邑以圖自保,其實是下策。」

    公若藐大奇:「何謂魚的存活之道?」

    趙無恤道:「君沒聽說過少海里的大魚嗎?魚網釣鉤對它無能為力,但一旦因為得意忘形離開水域,那麼螻蟻也能隨意擺佈它,沒幾日便會被啃食成一具魚骨。與此相比,郈邑就像一條大魚,魯國則如同包圍郈邑的水,如果郈邑失去了魯國的支持,魚失其水必死,即使將城牆築得跟天一樣高,又有什麼作用呢?」

    公若藐稱讚說:「然。」

    他初見趙無恤本來還輕視其年輕,可短短幾句話便改變了看法,此人之言,真是一語中的啊!他心裡開始忐忑不已。

    郈邑現如今的情形他最清楚,的確像條即將擱淺的大魚。這座五千戶的大邑提供了叔孫氏一半的武裝,能拉出來一師之眾。但叔孫一向唸唸不忘想將此邑拿回去,什麼手段都試過了,下一步,大概會追究自己罪名,然後邀請整個魯國卿大夫發大軍圍攻罷,到那時候公若藐要如何自處?

    所以等到進入廳堂,他便屏蔽左右,向背著手四下打量觀看瓷、銅擺設的趙無恤再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小司寇說的沒錯,郈邑現如今就像是無水可依的魚兒一般,隨時可能渴死,如今擺脫危局,還望司寇教我!」

    趙無恤放下手上精緻的瓷瓶,微微一笑,張孟談情報做的不錯,魚兒,這麼快就上鉤了!

    ……

    「公若邑宰過謙了,郈邑乃是叔孫氏的主邑,兵強民眾,怎麼會無水可依呢?」

    公若藐苦笑道:「司寇有所不知,大司馬並未將我視為家臣,而是仇人!」

    他將往事緩緩道來:「當初,老家主叔孫成子想要立州仇做世子,我當時為家宰,見其無人君之德,便反對此事,可老家主並未聽我的,還是立了州仇……」

    趙無恤算了一下,那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叔孫成子死去,年輕的叔孫州仇上位,三桓都是年輕一輩,既無威望又無能力,於是造成了陽虎的掌權,乃至於自己乘隙而入。

    「所以說。大司馬與公若邑宰有過節嘍?」他明知故問。

    公若藐不顧自己在談論主君,竟然朝地上唾了一口以示不屑:「何止是過節,小司寇也見過州仇幾次了,應當知道他是個心胸狹窄之人。繼位後竟視為如仇寇,恨不得立刻殺了我……」

    在他心裡,從來沒有將叔孫州仇當做家主過,僅僅是一個僻陋而不懂事的豎子,就像給叔孫氏帶來過巨大災難的豎牛一樣的敗類!

    所以才敢直呼其名!

    他突然坦開手臂。露出了一個暗紅色的貫穿傷口:「這是在與齊人作戰時,從後方射來的箭,若非親信發覺的早為我擋了一下,這一箭當場便能要了老夫的命。事後一查,才知道這箭是州仇指使人放的!」他說起往事時咬牙切齒,想必對此十分不忿。

    原來他經歷了一場失敗的謀殺啊……趙無恤懂了,這之後,為了保命的公若藐便拒城而守,同時投靠陽虎,希望能與陽虎合作。更換叔孫氏的家主,可惜,又一次失敗了……

    所以郈邑的境地就很尷尬了,只要叔孫州仇還在位一天,回歸是不可能的,但若是不回歸,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但他越是不忿,越是無路可走,趙無恤越是覺得張孟談的建議是可行的。

    所以他撫掌而笑:「這有何難?我再講一個魚的故事給公若邑宰聽聽。」

    怎麼又是魚,公若藐無可奈何。只能按捺下焦慮繼續聽著。

    「魯國每年都有旱季的時候,當泉水乾涸了,水裡的魚就共同困在陸地上,這時候只能相互靠近。用濕氣滋潤對方,用唾沫相互沾濕……老邑宰且想想,當齊人揚言攻來時,西魯各邑最初也是擱淺的魚兒,但通過互保,吾等相濡以沫。卻戰勝了強大的對手得以存活,倘若郈邑也入盟,自然不會有乾涸而死的擔憂!」

    「這,小司寇執掌西魯,主大夫盟,連齊侯也要忌憚幾分,哪裡是什麼快渴死的魚兒,實在是一條比汶水還寬廣深厚的大河了……但此事關系重大,容我考慮考慮……」聽趙無恤老話重提,公若藐臉上閃現一絲掙扎。

    上一次他斷然拒絕,是因為覺得趙無恤自己都朝不保夕,什麼互保,什麼大夫相盟,全然是胡鬧嘛。可事實卻讓他驚掉了下巴,趙無恤贏了,之後還在貨殖上與山海大國齊人打得不可開交,且不落下風,連他也不得不在經濟上仰仗之。

    事到如今,果斷投靠趙無恤才是最上佳的選擇,但他雖然厭惡叔孫州仇,對服侍了幾十年的叔孫氏卻還存有一絲幻想。上了趙氏的船,郈邑遲早也要插上玄鳥旗,那樣的話,性質又不一樣了。

    作為叔孫氏的三朝老臣,公若藐很難徹底割捨這個家族……

    趙無恤也不著急,因為他覺得,按照人之常情,為了保住自己和族人,這位老邑宰還是有很大可能尋求自己庇護的。鄆城離此不過百里,兩日可以抵達,將郈邑納入西魯勢力範圍不算難事。

    只要郈邑投靠,手裡就多了兩千餘戰力,相當於徹底斷了叔孫氏一臂,又將趙無恤的步伐朝魯城曲阜又邁進了一步!

    所以接下來幾日,在公若藐的盛情挽留下,趙無恤便在郈邑暫居了下來,他想休整一番,順便等待公若藐一點點軟化。而這位老邑宰時不時引領他去遊玩周邊的景緻,趙無恤也樂於與新盟友搞好關係。

    這一日,他們去了汶水邊上的牧場,查看馬匹。

    ……

    汶水牧場只是一塊長達數里的水邊草場,雖然比不上趙無恤在大野澤曠野上的牧場,但在魯國這個缺馬的國度也十分罕見了。

    現下已經進入了孟夏六月,汶水邊綠草茵茵,近百匹馬兒在這兒緩緩走動,啃食草葉,因為交配季節尚未完全過去,所以得把公馬繫住,單獨放牧牡馬。

    在這兒,趙無恤還詫異地看到這樣的一幕:二十多人單騎走馬,繞著草場邊上的樹林跑著圈……

    公若藐介紹道:「郈邑自有掌管馬匹的馬正,此人名為侯犯,做事乾脆而果斷,在兵卒中頗有威望,所以我讓他為我掌管兵事。他自稱平生最愛兩樣東西,一是劍,二是馬。在聽聞小司寇單騎走馬,輕騎夜逐的事蹟後,居然別出心裁,尋來馬鞍的樣式仿作,然後解開駟車,組建了一支二十餘人的輕騎,每日操練……」

    趙無恤來了興趣:「真是奇了,這喜好和我倒是一模一樣,這樣的人物,我得見上一見!」

    等公若藐讓手下去將那人喊過來時,趙無恤望著騎在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卻有些發怔……

    他沒有看錯!那騎些馬人腳上的確踏著東西!雖然只是單邊,雖然只是簡陋的草繩,但已經有了後世馬鐙的雛形!

    那人卻沒意識到自己給趙小司寇帶來了一絲震動,他身材高瘦,雙臂修長,腰間佩著短劍,看到公若藐後兩眼發亮,立刻滾鞍下馬,恭恭敬敬地行禮道:「馬正侯犯,見過老邑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1 21:5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2章 侯犯

    「你是怎麼想到要在馬上裝這種東西的?」

    仔細地繞著馬匹走了幾圈,趙無恤發現,二十餘匹騎乘用的馬兒的鞍下都有單邊的草繩,神似後世的馬鐙,方才乍一看嚇了他一跳,還當是又碰上了穿越者。

    不過眼前的侯犯言談舉止,僅僅是個稍微聰明一點的武夫,年過三旬,除了膽子大外,卻並未表現出太過過人之處。

    而他的回答更是讓趙無恤放下心來。

    「小人年幼時騎過小馬,但這些兵卒都是武車士,從未騎過,驟然上馬有些困難。於是小人便想出了這個主意,在馬鞍下結一繩索,方便扶著鞍踩踏上馬……」

    原來是上馬的工具,而不是馬兒奔馳時腳蹬的地方啊!趙無恤稍微放心。不過還是對侯犯的這股敢於創造的機靈勁很是欣賞,不由讚歎了幾句。

    侯犯倒是識相,他一個小小的馬正,和上大夫趙無恤的地位差距彷彿天壤之別,謙遜了幾句後反過來誇讚趙無恤才是生而知之的賢人:「這馬鞍應該是從簡陋的馬韉變化而來的,有了此物,人便能在跑動的馬背上安坐,開弓射箭,擲矛奔馳皆可,也只有趙氏輕騎,才能在與齊人的爭戰裡立下奇功!」

    趙無恤不置可否,隨後裝模作樣地讓侯犯也在自己那匹烏騅的馬鞍上也系一根草繩,試著蹬了幾下,的確是方便多了。

    只是在旁的虞喜等騎吏仗著騎術精良,暗地裡對此嗤之以鼻:「真是笑話,上個馬都需要借力。這些魯國人天生就不適合騎兵,效仿之後貽笑大方而已!」

    趙無恤輕聲斥責他們道:「休得放肆。余做出馬鞍來時,一些騎慣了光背馬的狄人或許還會和你一樣。鄙夷吾等呢!」

    沒錯,發明很大程度是懶人創造的,因為現實的需求,越是對騎馬生疏的,就越是想弄些簡便的馬具來用,歷史上馬鐙的出現,或許也有一個類似的歷程。

    「這是個可造之材……」

    趙無恤對侯犯有點欣賞,不過讓他奇怪的是,侯犯說話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盯著公若藐看。按理來說,這個喜歡馬,喜歡輕騎的馬正見了自己效仿的模板趙無恤後,應該對他更加關注才對啊?

    是懼怕麼?不對,那眼神又不像。

    只是偶爾眼神瞥過來,侯犯才勉強露出笑意,表情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趙無恤這麼想著,卻突然說了一句:「可惜侯馬正是郈邑重臣,不然的話。以你對馬,對效仿騎兵如此熱衷,我真想聘你到西魯做騎吏呢!」

    在旁的公若藐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只當是趙無恤的笑話。

    「小司寇,其餘人任你索要,但侯犯可不行。他為我掌兵,我視之如親子。怎可去投效別人?」

    但侯犯的臉色卻更加不正常,最後只是干巴巴地笑了幾下:」然。奈何小人族中世代向叔孫氏委質效忠,還要為老邑宰盡職,沒有福氣侍奉小司寇……」

    他的臉隨即堆滿了笑,對公若藐說道:「老邑宰,小人近來從吳地覓得一把難得的寶劍,邀了邑中諸位同僚一同去宴饗觀劍,不知老邑宰可否賞臉?」

    春秋時代的男兒,就沒有不愛劍的,劍是殺人利器,也是君子之器,尤其是吳越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更是百金難換的寶物!

    於是公若藐便欣然同意傍晚時分去侯犯的府上赴宴,趙無恤便笑眯眯地看著侯犯,越發覺得這事情不太對勁。

    雖然最後侯犯猶豫了片刻,還是過來邀請趙無恤同往,但趙無恤卻知道,換了一般的人,遇到自己這樣的身份和地位,哪裡不死命巴結,除非侯犯心裡在顧慮著什麼,忌憚著什麼?

    因為在陽虎之亂中,有過帶兵駐紮城內卻突然暴起偷襲的不良前科,趙無恤的軍隊也被郈人猜忌了,現下只能駐紮在外面,跟他入邑的,也只有一些黑衣侍衛和穆夏、虞喜等人而已。

    而周圍的牧場上,竟有百餘侯犯的兵卒,這種情況下,君子不立危牆。當撤則撤!

    所以他笑著婉拒道:「這幾日老邑宰邀我遍游郈邑,這才從夾谷歸來,實在有些乏了,我便不陪了,還望侯馬正見諒。」

    果不其然,趙無恤發現,當聽說自己不去時,侯犯臉上竟有些驚喜,而公若藐則未察覺,只是讓豎人帶趙無恤回館舍休憩。

    趙無恤婉拒道:「吾等赳赳武夫,還是住在營帳裡舒坦些,幾日未巡視營帳了,我且回去約束下紀律,以免兵卒騷擾郈邑的鄉里……」

    一行人這麼笑著分開後,公若藐在侯犯等人的簇擁下往城邑裡走去。趙無恤立刻扶鞍上馬,回頭皺著眉看了片刻,便帶著騎從和親衛逕自回到了營帳內。

    一把掀開帷幕後,他面沉如水,對身邊的人囑咐道:「立刻將郈平尋來!」

    ……

    「其實我家也是闊綽過的,一度富比三桓。到了我的祖父郈昭伯的時候,郈氏在曲阜的宅邸與季氏相鄰,他喜好飛鷹走犬,尤其是常和執政季平子鬥雞。可季平子屢戰屢敗後竟想作弊,他讓雞穿上了皮質的甲冑來斗,這怎麼能行?我祖父不忿,於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雞爪上裝上銅鉤,最終擊敗了季氏的雞。於是季平子大怒,欲攻郈氏……這之後的事情所有魯國人都知道的,鬥雞引發魯昭公和季平子的爭端,最後我祖父被孟氏殺害,魯昭公也被迫逃亡國外……」

    郈平是個面色蒼白,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是郈氏的遺存。畢竟魯國很少玩滅族的殘酷手段。郈氏雖然衰敗,但他卻在郈邑留了下來。守著百畝祭田維生,算是從」大夫食邑「淪落到」士食田「的典型代表了。從發福的身材看,日子應該過得還行。

    但小時候錦衣玉食的他哪裡受得了這種落差,等到趙鞅殺來魯國時,聽說趙卿喜歡招攬賢能,他便屁顛屁顛地跑去投靠了。但趙鞅唯才是舉,對於沒什麼過人之處的則待遇平淡,對他提出的請晉國做主恢復郈氏地位的請求更是笑笑就過了,甚至不願意將他帶回晉國。

    最後還是趙無恤將郈平留了下來,只希望作為熟知郈邑內情的參謀來用。他沒什麼大毛病,只是有事沒事就在人前念叨家族昔日的輝煌,跟祥林嫂一樣。

    先前定計時他的確是幫了張孟談不少忙,但趙無恤卻恍然覺得,以如今的情形看,己方對郈邑的複雜形勢還是瞭解的太少了!

    於是趙無恤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郈平的嘮叨,直入主題地說道:「跟我說說侯犯此人!」

    郈平別的能力沒有,對郈邑從古至今的各種人情典故,人脈關係倒是熟得很。他想了想說道:」小司寇想必也知道,郈邑沒有司馬,於是馬正侯犯便代為執掌兵權,便是邑中僅次於公若藐的第二人。據說他待公若藐如父。但人人卻知道,侯犯其實希望的是公若藐死後,能將邑宰之位傳給他。」

    「希望將邑宰之位傳給他?」

    趙無恤沉吟了。按理來說,邑宰、邑司馬、馬正等家臣職位。是由作為領地主君的卿大夫任命的。然而在魯國這個奇葩國度裡,三桓專魯侯。而陪臣們又專三桓,一個個大邑彷彿後世晚唐的藩鎮割據,有的邑宰索性世代相傳,有的則傳給有能力的親信,反正一定要維持這種半獨立的狀態。

    「如此說來,這是個野心之輩?」

    「然,而且聽聞他近來與工正駟赤往來密切。」

    趙無恤皺眉,這個名字他似乎聽說過:「工正駟赤?」

    「是一個叔孫氏的老臣,也是如今邑內唯一心向叔孫家主的人。」

    「既然忠於叔孫州仇,那老邑宰為何還要留著他?」趙無恤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了,這不科學啊。

    郈平雖然離開了一段時間,但重回郈邑後,卻再度對這裡瞭如指掌,畢竟趙無恤允許他動用安插在郈邑的眼線提供的情報。

    郈平諂媚地笑道:「郈邑現在與叔孫氏的關係是藕斷而絲連,公若藐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優柔寡斷,萬一叔孫州仇奪回此邑,他還指望叔孫的親信能夠看在舊日情誼上保他一命。」

    趙無恤想了片刻,才吐出了兩個字:「天真。」

    他前世聽過一句話:「在權力的遊戲中,你不當贏家,就只有死路一條,沒有中間地帶。」

    正所謂「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郈氏的滅亡,魯昭公的流亡,陽虎的倒台,多少血淋淋的教訓就在眼前,公若藐作為一個過來人,真是越活越糊塗了!

    他對公若藐的生死存亡並不關心,但郈邑關係到自己在魯國政治博弈的重要佈局,關係到自己的權力遊戲。

    趙無恤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現如今郈邑裡波詭雲譎,從今天侯犯的表現來看,在那名為賞劍的宴饗上,一定會發生什麼。他有心阻止,但本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原則,不會再輕易進入。

    於是趙無恤讓人攜自己的手書一封入城去找公若藐,讓他小心,小心今日傍晚的宴饗!

    安排好軍營內全員戒備,枕戈待旦後,趙無恤便在營帳裡來回踱步,情緒有些許的焦躁。

    他現在不好在魯國內部擅動刀兵,所以只能採取這種間接拉攏控制的方法,孰料自己的對手也在和自己走一樣的步數。縱然叔孫州仇比較豬,但碩大一個叔孫氏,百餘年的宗族傳承,還是有幾個人才出謀劃策的,自己不能太過小看他們。

    季夏六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柳宿,黃昏時,火星會在南天的正中若隱若現,它們是判斷時辰和方位的重要坐標……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趙無恤希望自己的信使能趕得上,只要能說服公若藐……

    就在這時,派人送信的人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他還來不及說話,趙無恤便將他一把拉入營帳裡追問道:「如何?老邑宰怎麼說!?」

    派去的人結結巴巴地說道:「郈邑邑宰看了司寇的信後,笑了笑,然後說了句話。」

    「什麼話?」

    「他說:司寇多心了,我待侯犯猶如己子,他不會是專諸,我也不會是吳王僚……」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5 19:2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3章 郈邑殺人事件

    公若藐雖然接待趙無恤,但防備之心也很重,所以趙無恤只能行下策,以郈邑賓客身份騙守卒開門,然後又讓田賁領人強行進入!

    站在被武卒控制的郈邑南門城樓上,趙無恤讓人逼問守吏,結果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這些人都是被侯犯收買的,據說今夜的確有大事發生。稍候片刻,趙無恤便得知了一個遲來的消息:公若藐死了,死於他」待之如己子「的侯犯宴饗之上,這讓無恤不由在心裡罵了一聲:

    「當斷時不斷,不當斷時又大義凜然起來,老匹夫真是不可與之謀,壞我大事矣!」

    他隨即詢問來報信之人:「公若邑宰是怎麼死的?」

    馬正侯犯掌握兵權,控制了四門,同時將公若藐的親信一網打盡,然而也有漏網之魚。比如這幾天陪伴在公若藐和趙無恤身邊的邑計吏就從混亂的筵席上奔逃出來,又在熟悉的裡閭小巷裡鑽來鑽去,最後跑到了南門。

    他得以活命後將趙無恤視為唯一的指望,渾身顫抖地回答道:「侯犯仗著老邑宰信任,在宴饗上公然獻劍,老邑宰不疑有他,便讓他靠近到三步以內觀劍,結果侯犯雙手持劍往前一送,居然將利劍戳進了老邑宰的胸口,還聲稱這一劍是替叔孫大司馬送出的!」

    這就是一場郈邑版的鴻門宴啊……

    趙無恤閉上眼睛,可以想像那血濺三尺,賓客驚駭的場面,而信錯了人的公若藐則倒地抽搐,白眼上翻,像極了一條擱淺的魚,他大概到死也想不到侯犯會背叛他。

    「隨後,侯犯和工正駟赤斬下了老司寇的頭顱,宣佈自己是代叔孫家主懲戒叛臣,如今整個郈邑除了南門外。都落入了彼輩手中。小司寇,你可一定要為老邑宰討還公道,為他復仇啊!」

    趙無恤假意許之,但隨著越來越深入的詢問。他的心卻越來越涼。

    現下,侯犯借助公若藐的信任,控制了郈邑的大半軍權。而那個深得叔孫州仇信任的工正駟赤則德高望重,他帶著工匠們加入了這場政變中,同時安定了城內的氏族、國人。憑藉郈邑回歸叔孫氏的「大義」。眾人幾乎是迎風而降,一丁點抵抗的浪花都沒翻起來。

    這陣風很快就刮到了南門處,黑壓壓的郈邑兵卒、國人從三面圍了過來,甚至連邑外也有人在夜色裡靠近,挨了一波弩箭後才退了回去。

    趙無恤面色凝重,他手下雖然有武卒五百、勁弩百張,但畢竟是以賓客身份居於此,身邊僅僅有一旅之眾。面對郈邑的數千兵卒、國人包圍,無天時,無地利。無人和,僅僅靠著一座城樓,以少御眾很難守得住。

    但全身而退卻並不困難,只是趙無恤依然有些不捨。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前腳才進郈邑,後腳此邑的主人便被人刺殺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如此之快,張孟談的計策至此戛然而止,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好在他尊貴的身份也讓人投鼠忌器,對方遲疑之下。選擇了動嘴勸說,而不是動手。

    在一行人的簇擁下,這場政變的主謀工正駟赤親自到此,婉言勸說趙無恤退出郈邑。

    ……

    「駟赤此人不簡單。他本來是鄭國駟氏的旁支,進入魯國後做了叔孫穆子的家臣,最初不顯山不露水,但為人城府極深。叔孫穆子之死、豎牛之亂、昭公被逐、陽虎之禍這些家國的大風大浪他都一一經歷過,只是一直沒被叔孫氏的家主重視過。而且他和公若藐私交不錯,所以在陽虎倒台後。叔孫州仇試圖向郈邑派遣家臣,除了駟赤外,其他人統統被驅逐殆盡……」

    趙無恤立於城頭,回憶著郈平提供的重要信息。

    自打進城後,他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駟赤:先前幾日駟赤一直在稱病休息,他年過六旬,平日的確是體弱多病,所有人都信以為真,但就在紛紛議論他時日不多時,這老頭竟一鳴驚人,顛覆了郈邑的主政者……

    駟赤在城樓前兩百餘步便下車緩緩走了過來,站到弩矢射程之外,表現的恭敬而謹慎,像一匹狡猾的老馬。

    趙無恤見這老者白髮飄飄,相貌惇厚,看不出絲毫的陰險狠辣,任誰也想不到,這竟是一個潛伏多日,謀害自己的老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無間道。

    他咳了一聲,在盾牌掩護下於城樓下大聲勸說道:「郈邑工正駟赤見過趙小司寇,恕不能全禮。方才邑宰公若藐叛主自立,已被邑內義士擊殺。如今郈邑初平,但恐怕賊人流矢會驚擾小司寇,還望小司寇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外臣感激不盡!」

    趙無恤盯著那侍衛在老者身邊的數朵暗淡火光,弩兵的材士方才前來告之,射程不足,又被盾牌遮掩得嚴嚴實實,無法將其一舉擊殺。

    於是他只能一邊思索對策一邊說道:「第一次途經郈邑就遇到了這種事,我實在是有些始料未及。我現在只問一句,老邑宰真死了麼?」

    駟赤笑道:「他冥頑不靈,還出言唾罵家主,現如今已經伏誅了……」

    其實駟赤從被叔孫州仇派來郈邑當無權無勢的工正開始,暗殺公若藐的計畫便開始籌劃了,他拉攏了控制兵權的侯犯,交好了邑內各大小勢力,正準備在夾谷之會後發難,卻聽到趙無恤拜訪郈邑的消息,這讓他們不得不將計畫推遲。

    趙無恤之名響徹齊魯,連陽虎、齊侯這樣的人物都敗於其手,試問誰能不懼這位少年英雄?

    隨後幾天,駟赤一直在裝病觀察居局勢,猜測趙無恤來郈邑的目的,結果還真被他猜測得八九不離十:趙無恤的打算是通過公若控制郈邑,進而讓叔孫氏永遠失去這裡!

    不能再等了,駟赤決定立刻動手,但這卻將他的同謀侯犯嚇壞了,馬正侯犯對趙無恤的騎兵有所效仿,對他本人更是敬若神明,差點就嚇得放棄計畫,準備縮頭繼續裝公若的好養子了。

    最後在駟赤的勸說和利誘下。侯犯才稍微穩定心神,咬了咬牙決定提前實施。但他卻不敢接受駟赤的第二個建議:將趙無恤騙到宴饗上,一同挾持。

    侯犯嚴詞拒絕,駟赤只能作罷。在公若死後,城內大局已定,唯獨南門被趙無恤突襲得手,他心中暗罵道:「侯犯豎子不足與之謀,若是能一併將趙無恤在宴饗上挾持。吾等今日便可以立下全功,同時為叔孫氏、三桓乃至於魯國除去一個心腹大患!」

    但此時此刻,駟赤已不敢貿然發動反攻,他擔心損失太大,又怕倘若不能俘獲趙無恤,攻擊小司寇的舉動會引發魯國的動亂:要知道叔孫氏現在的實力可是連西魯都打不過的。

    駟赤心裡掂量著雙方的力量對比,趙兵雖然號稱勇銳,但畢竟不如本地人熟悉環境,如今已經呈現隱隱包圍之勢,他只能轉而希望能通過人多勢眾的壓力將趙無恤逼出郈邑去。

    若是趙無恤拖著不走。他也不怕,到時候叔孫氏接收郈邑的兵卒抵達,局面會更不利。倘若鬧到魯城朝堂,趙無恤打叔孫氏主邑的主意,必然理虧。

    結果趙無恤沉吟片刻後卻說道:「你的意思是,是大司馬讓汝等殺死公若的,是這樣麼?」

    駟赤以為趙無恤這是要退讓,便仰著頭回答道:「然也,的確是主君的命令。」

    「可有手書作為憑證?」

    魯國君臣的制度意識較弱,這種在暗室裡密謀。你知我知的陰謀,怎麼可能有手書?

    所以駟赤的不知道趙無恤葫蘆裡賣著什麼藥,便回答道:「無有,只是口述。」

    趙無恤緊逼不放:「只有口述?那你與大司馬當時是怎麼對答的。且一一道來!」

    駟赤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彷彿成了案堂上的要犯,正被士師言辭拷問罪行,於是便皺著眉說道:「此乃叔孫氏家事,我為何要告知小司寇……」

    他話音未落,卻被門樓上趙無恤哈哈大笑的聲音打斷了:「你還知道我的官職?不用法者。國用常刑,我身為魯國的小司寇,在案發之地,有駐留調查、審理議罪之權,怎麼,連問一問你也不行!?」

    「案件?審理?」駟赤一下子便懵了。

    ……

    細細回想,駟赤心裡頓時一個激靈:沒錯,制定律法、審案、議罪、定罪,這不就是小司寇的職責麼?但隨著魯國禮樂崩壞,有法也無人遵守。所以這些東西僅僅存在書面上,對三桓及其家臣早就沒有約束了。

    但誰也沒規定這種權力撤消了啊!

    所以趙無恤佔據郈邑南門不走的理由,一下子變得合禮合法起來了。

    我是法官,這裡出了案件,要留下審案啊!還能定你們的罪呢!

    駟赤在哪兒糾結不已,作為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一向只有他算計別人的時候,卻少見他被別人算計的時候,今天算是撞到剋星了。

    正思索對策間,卻聽到趙無恤又在大聲質問:「休要沉默,速速將你與大司馬的對話一一道來!」

    礙於身份,駟赤只能硬著頭皮說道:「陽虎奔逃後,郈地請降,但依然不尊君命,驅逐派去的家臣,於是家主召見我,要我進入郈邑為吏,想辦法奪回此邑。」

    「他當時說,郈邑不僅是叔孫氏的憂慮,也是魯國的禍患,這該如何是好?外臣當時以《揚之水》這首詩的最後一章的四個字來回答……」駟赤文化水平較高,下意思地拽起文來了。

    不學詩,無以言,若是不能熟讀詩三百並能加以拆分運用,遇到這種事情便要出醜了。

    所幸趙無恤可是讓子貢和公西赤給自己補過課的,他想了片刻頌《國風.揚之水》道:「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你做出的誓言,莫非是『予還歸哉』?」

    駟赤頷首道:「然!」

    翻譯成後世的話,這四個字的大概意思是,我一定讓郈邑回歸叔孫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趙無恤露出了一絲笑意:「工正真是叔孫氏的大忠臣啊……然後大司馬便讓你入邑設計殺死公若?」

    「然,這便是事情的經過了。」

    說起那件事,駟赤還有些微微的自得,作為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當時叔孫州仇甚至向他叩首託付了!這是何等的榮耀啊!

    所以他才竭盡全力,將公若一步步引進了死亡的陷阱。

    而問到這裡,趙小司寇應該沒藉口再逗留了罷?

    誰料趙無恤臉色大變,居高臨下怒斥道:

    「簡直是一派胡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5 19:2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5 19:2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3章 郈邑殺人事件

    公若藐雖然接待趙無恤,但防備之心也很重,所 ...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94章 狡兔死,走狗烹

    一日之內,郈邑再度變了天,民眾們人心惶惶,他們家中的青壯子弟則被郈邑的實際控制者侯犯征發去了南門,在那兒,一場獨特的「審判」正在進行。

    趙無恤之言擲地有聲:「你口口聲聲說有對話和口述,但若無手書為證,一概不能作為證詞。何況魯國藏於府庫的律法有這麼一條,凡是主君處置邑宰、司馬一級的家臣,都要告知國君,然後才能公開問罪,最後戮之於家廟,否則都算違背禮法。」

    「現如今呢?一邑之宰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卻在筵席上被人當場殺死,這是了不得的謀殺大案,皆聽則明,偏聽則暗,我豈能專聽你的一面之詞?」

    魯國難得遇到一個這麼追求程序公正的小司寇,竟讓駟赤也無言以對。他連忙穩定心神,禮法上是這樣的沒錯,但現如今魯國哪個卿大夫還遵守?

    這麼一想,駟赤心中大定,面對趙無恤的威脅,便感覺只是光打雷不下雨了,他大可以笑著聽趙小司寇將口水說干,任其理由再多,又不能傷自己分毫。

    然而末了,趙無恤卻說道:「小司寇可以傳喚爵為大夫以下任何人來詢問案情,你這就將公若的屍身送來,並且讓當事人馬正侯犯立即來此對質!」

    駟赤面色一變,這才是趙無恤隱藏在重重藉口下的真實目的罷!沒事找侯犯來作甚?其中一定有詐,不行,不能讓他和侯犯再度接觸!

    他勉強笑道:「侯馬正他……」

    就在這時,他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不敢勞煩小司寇久等,侯犯在此!」

    ……

    駟赤的推脫被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回頭一看。正是安定了其他三門的侯犯乘著肥馬,披掛甲衣從南北大街上緩緩走來。趙無恤和駟赤的對峙,侯犯已經在旁觀察了好一會,對趙無恤的態度和口才相當佩服。

    趙無恤鬆了口氣,今天大概是他偽飾之詞說得最多的一天,什麼程序不合禮法。什麼單方面證詞不能信,火拚的關頭還來提這些的是傻子。那些不過是他借用「小司寇」身份翻來覆去玩弄的台詞,因為他必須將這場政變的關鍵人物侯犯引出,才能嘗試著挽回局面。

    既然正主登場,那今天的好戲才算剛剛開始,勝負尤未可知!

    他再度擺出司寇架勢:「駟赤你且先退下,我要單獨詢問侯犯。」

    駟赤不理睬,對經過自己身邊的侯犯說道:「別去,小心有詐。別忘了陽虎是怎樣被趙氏子暗算的!」

    侯犯猶豫了一下,但趙無恤卻主動下城來,他的坐騎從城門洞裡緩緩出現,還將掛在馬鞍上的弓矢扔下,示之以不疑。趙無恤馬術高超,想逃開很容易,而且從侯犯的表現看,他也不敢傷了自己。

    他還讓人大聲喊話:「侯馬正。你我不帶下屬,不帶兵刃。騎馬至十步內說話,何如?」

    駟赤急了,在馬下緊緊揪著侯犯的衣襟:「別去,我聽聞趙氏已經做出了能藏在袖中的小手弩,十步內中矢必死!」

    侯犯有些不耐,卻甩開了他:「若是能被名揚天下的趙小司寇以手弩突襲。親手殺死,我侯犯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什麼可惜的?」

    駟赤雖然德高望重,詭計多端,卻唯獨不掌兵權。無法阻止侯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向前打馬走去。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同夥究竟是個什麼人,心裡愈發不安。

    ……

    相隔十步,趙無恤透過火把和月亮的光看清了侯犯的身形,他個子瘦高,手臂修長,腰間無鞘的銅劍飲過血,看上去彷彿蒙上了一層紅芒。

    趙無恤首先說話:「侯馬正,駟赤為了此事與你謀劃很長時間了罷?」

    「不錯,吾等謀劃了整整半年,直到近一個月才有了機會。」侯犯臉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恭敬外,竟多了幾分自得。

    是在為動手殺了公若而自豪吧!公若待他跟親兒子一樣不是吹的,但侯犯反噬時卻毫無悔意,事後連一絲愧疚都看不到,郈平說他是個野心家,是個能以厚利收買的人,果然如此。

    很好,人只要有弱點就行,女人、金錢、權勢,甚至是為了民眾、對他人的信任、一個轉變成執念的理想,這些統統都是弱點,而侯犯的弱點,很容易就能被趙無恤把握住。

    於是趙無恤笑道:「我聽說公若對你極好,甚至有將邑宰傳給你的想法,你怎麼會反過來助叔孫氏攻殺他?」

    侯犯臉上表情有點怪:「因為我是叔孫氏家臣,而他叛主……」

    趙無恤搖了搖頭:「不對,不單單因為如此,公若身體硬朗,再敖一二十年也有可能,所以你等不及公若老死,搶先下手。但叔孫氏的小氣也是出了名的,若我猜測的不錯,駟赤為了此事許給你的好處,應該是一邑的邑宰,亦或是司馬,但絕不是郈邑,因為叔孫事後還要將這裡作為宗族主邑,絕不容許它再落入其他私城手裡……」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現如今趙無恤對於司法、禮儀等隻字不吐,只是在不斷撬動侯犯心裡那顆利益之石。侯犯一不留神,就被趙無恤帶著節奏走了,說話出於被動,他的情況,和趙無恤猜的也**不離十。

    所以當趙無恤點明一個重要事實時,侯犯一下子便心動了。

    「現如今郈邑已經在你手中了,數千兵卒任你調遣,士和國人俯首是聽,可在叔孫接納此邑後,你卻要將它還給叔孫氏,不覺得可惜麼?」

    侯犯手指緊緊扣著掌心:「這是作為臣下應該的,還請小司寇勿要說了……」

    「應該的?你錯了,世上沒有什麼是應該的。」

    「侯馬正是不是覺得換一個邑做邑宰或司馬其實也不錯,職位至少要比馬正高?可這是最好的情況,但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等你將城邑和兵卒交給叔孫氏後,你便失去了立身於世的憑藉,叔孫州仇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他能謀害公若,也能反過來謀害你!」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這的確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話,侯犯臉色大變:「那我應該如何是好?」

    趙無恤現在完全沒了方才正義法官的形象,整一個想要誘惑人類犯罪的惡魔:「不要將郈邑交給叔孫氏,拒邑自守即可,這裡北臨泰山。南臨汶水,是易守難攻之地,單單靠叔孫氏一家休想強攻下來。」

    侯犯坐下的馬兒感受到了主人的內心的顫動和不安,馬蹄不住抬起又放下。

    「但若是無叔孫氏庇護,我也會被整個魯國圍攻的……」他突然眼前一亮:「我總不能去投奔齊國罷……」

    「齊國?」趙無恤哈哈大笑:「你忘了陽虎去齊國是什麼下場了?」

    招攬賢士需要聲譽,而國際聲譽則像滾雪球,齊侯遭陽虎再叛,又扣押了進齊國救死扶傷的扁鵲之徒子陽。名聲開始漸漸敗壞了,所以各國亡人想要逃進齊國前。先得考慮下這個國家的風評。

    所以在思量後,侯犯也失去了投齊的信心,他這下是真的難住了,他本來就對駟赤、叔孫州仇有疑心,忠誠半點無,野心倒是一籮筐。於是便開始低頭思索自己的出路。

    最後還是趙無恤給他指了條明路:「侯馬正,不要想了,你無處可去。郈邑位於齊魯兩國之間,是兵家必爭之地,想要自己長期保有。只有我,只有西魯能夠接納你!」

    ……

    「小司寇……願意接納我?」侯犯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方才他能走過來,完全是衝著趙無恤的名望,本來都做好因為殺了公若一事情被好好斥罵責問一番了,孰料趙無恤卻隻字不提,還邀他入夥。

    「我曾給公若開出了不少條件,若是他早兩三天答應,也不會落到這一下場,本司寇對事不對人,我看中的是郈邑,不是公若,還是那些條件,一條不變,你若是願意加入西魯諸大夫的秘盟,我便能幫你脫罪!在郈邑站住腳跟,我可以立誓,不干涉郈邑內政,你只需要保持公若時的狀態,不讓叔孫州仇染指此邑即可,何如?」

    侯犯怦然心動,這正是他需要的,但猶豫仍未消息,畢竟這樣要冒不少風險。

    但趙無恤下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沒了猶豫。

    「等事情過去後,我能舉薦你成為真正的邑宰!甚至……是邑大夫!」

    「邑……邑大夫!?」侯犯呼吸急促起來,這是他沒想過的巨大好處。

    「小司寇莫不是在說笑?」

    「現在是百川沸騰,山冢崒崩的大爭之世。諸侯卿大夫的地位可謂是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所以陽虎本是一區區陪臣,卻差點擋了真正的執政。柳下跖本是罪惡滔天的盜寇,但只要他能夠立下足夠戰功,我都能舉薦他為大夫,何況是你?

    「我願追隨小司寇!」侯犯不失野心家本色,說變就變,他語氣急促地答應了,隨即偏頭看了一眼身後,壓低了聲音道:「駟赤一定不會答應,應該如何處置他……「

    趙無恤笑眯眯地看著已經入戲了的侯犯:」你現在是此邑主人,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侯犯眼中閃過一絲狠絕:「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刻之後,駟赤那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便被侯犯裝在匣子裡,獻給了位於南門的趙無恤,和公若一樣,他死不瞑目!

    這是趙無恤允諾退出南門的條件,也是侯犯的投名狀……

    趙無恤瞧了一眼,讓人將駟赤、公若的頭顱擺到一塊,心裡思量道:

    「駟赤會被說成是與公若火拚時同死,這當然騙不了三桓。只是他這一死,侯犯便絕了退路,等叔孫州仇的兵卒趕來接受城邑,就能吃到一碗閉門羹了!」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1-15 19: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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