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74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3 15:1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4章 突騎

    虞喜雙腳牢牢踩著包銅皮的木製馬蹬,兩腿緊夾馬腹,一隻手操縱韁繩,另一隻則手持長矛。

    有了馬鐙後,之前他們無法想像的動作都能在馬上做出,比如連續的反身激射,比如這種司寇傳授的「夾矛衝刺」。

    他們衝下丘陵後分為兩部分,一百騎去放箭騷亂敵陣,剩下的三百騎又分為三排,每排以二十五騎為單位,組成了四個楔形騎兵方陣,平行靠攏在一起,形成一排筆直的戰列線。多了馬鐙後,輕騎士們更加嫻熟地操縱馬匹,一路小跑著前進,直到接近敵人時才一齊發動衝鋒,這樣可以節省馬力。

    虞喜計算著位置,當能夠看清遠處的人影后,他大喊道:「兩百步到了,矛準備!」同時開始衝刺。

    「啊嗚嗚嗚嗚嗚!」

    他的輔騎再度吹響了號角,原本當馬兒小跑前進時,騎從們的長矛是豎著握的,但開始縱馬加速後,則紛紛將矛放平,變為平舉狀態。

    騎兵們牢牢握緊長矛並用自己的胳膊使勁夾緊,讓矛尖平平指向前方!瞄準那些望著奔馬瞠目結舌的衛國人、宋國人的身後徑直衝了過去!

    在樂氏兵推攮下已經鬆散混亂的衛人和宋國叛軍發覺危險來臨,他們轉過身來,匆忙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衝擊。但防禦已經來不及了,對方速度太快了,像颶風,像閃電!滾滾馬蹄與犀利矛刃瞬息便至!

    「殺!」

    眨眼間,疾馳如風的騎兵陣列陸續撞到了敵人陣線上,在馬速的加成下,放平的長矛戳透盾牌,戳破甲冑,重重釘到了第一排兵卒身體裡,到處都是青銅與血肉相撞的沉悶聲響,到處都是馬蹄和兵刃衝擊下挑飛的屍體。

    這衝擊力應該怎麼形容呢?足以在牆垣上撞開一個洞!

    虞喜因為要指揮呼喊,所以在排在第三排衝擊序列裡。

    他牢牢記著騎兵衝鋒的要義,若不能一次衝擊就擊潰敵陣。則前隊橫過,次隊再衝,再不能入,則後隊如之!

    前方一片狼藉。摔倒的馬和死去的人遍地都是。他尋找著目標,鎖定在一個披甲的低級軍吏上,直到最後關頭才放平長矛,用它刺穿了穿鑲釘皮甲的敵人胸膛,並將此人高高提離地面。矛桿隨即砰然斷裂。

    「萬勝!」

    他興奮不已,扔掉了斷裂的長矛,拔出了為突騎打製新的短兵:鐵殳!縮小了用鐵鑄造的柱狀部分,加長了木柄的鐵殳。

    沒錯,從今日起,他們除了弓騎外,又有了一個新的兵種分支:突騎!

    「上次在趙丘,吾等連夜趕了近百里路,人乏馬疲,所以效果不佳。今日則不同了,吾等應是百騎走千人,千騎破萬軍的戰場勝負手,不再是純粹的輔助!」

    ……

    這一前一後兩輪衝擊,三百騎兵在一瞬間報銷了兩百餘敵兵,傷和死者一樣多,敵軍的陣線頓時從側面被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當然,他們也付出了幾十匹馬的代價……

    但對於一個主帥來說,這區區損失換來一個戰機,是絕對值得的!

    陳定國等的就是這一刻。他鼓動樂氏族兵加速推進,敵軍左翼的防線本就是一個漏水的土壩,在公子辰的指揮下勉力支撐,卻突然從後方被撞開了一個大洞。於是樂氏之兵如滔滔洪水,破壩而入。

    宋國叛軍還有些發懵,而衛人們則像被滾水澆灌的螞蟻,開始沒命地逃。陣線崩潰了,只有宋國公子辰的大旗在不斷收攏潰兵,逼迫他們再戰。

    虞喜謹記趙無恤交待過的突騎戰法。交鋒之始,便以騎隊輕突敵陣,若是沖不動,則立刻撤出去下馬配合友軍步射,擾亂敵陣後上馬再衝。

    但如今一次衝擊便能擊垮敵人陣型,則不論眾寡,長驅直入!

    兵敗如山倒,敵雖十萬,亦不能支!

    一支箭從他臉龐飛過,分不清是己方的還是敵方的,騎從們在他身邊飛馳,手裡的鐵殳砸向每一個經過的敵人。

    趙小司寇早就為突騎定製了武器,最初準備採用吳越之地流行的吳鉤,還畫出了另一種類似吳鉤的「彎刀」。但青銅鑄造的兵器無法做太長,且在飛速衝擊中劈砍對手,十次有三次兵器會折斷,這代價太大了,無奈之下,便只好將主意打到桃丘日產百餘斤的鐵上了……

    桃丘的鐵已經滿足了春耕和夏作,入秋後便開始製作一些粗糙的鐵兵器,主要是殳、錘這些只需要澆鑄即可的,拎在手裡份量足,依靠飛奔的馬速瞄準敵人要害來上一錘,嘖嘖,那滋味……

    但騎兵的損失也不小,一位虞喜的部下騎馬從他身邊跑過,軟綿綿地趴在馬脖子上,一枝長矛插進肚腹,從背後穿出。雖然人是沒救了,但當虞喜看見一名敵方軍吏跑過去要拉住那匹馬的韁繩時,卻腦門一熱,再度衝鋒過去,在他那頂皮質頭盔上狠狠敲了一下。

    接下來,虞喜的目標不再是那些抱頭鼠竄的小角色,他們在潰軍中已經很深入了,遙遙望見面前是輛戰車,戰車上立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君子,甲冑漂亮,雕著玄鳥紋,但不知道是熱還是絕望的緣故,銅胄被他捧在手裡,而不是戴在頭上。

    虞喜首先想到的是「那紋飾為何和趙氏旗幟頗似」,第二個念頭是「戰場上戈矛無眼,他的胄為何要拿在手裡?」

    於是他繼續前行,途中策馬撞倒一個弓箭手,將他開弓欲射的手打折,接著繞過那些自顧不暇的侍從,奔到戰車前。

    事情發生突然,眾人只見一道紅光衝來,然後就是更加絢爛的紅——鮮血四濺。

    虞喜的大紅馬人立起來,他用盡全身力氣,加上馬的慣性,掄起鐵殳敲向對方的臉,將他腦袋砸得腦漿迸裂!

    「公子!」

    碰撞的衝擊令虞喜肩膀麻痺,他揮出致命一擊後,隨著馬的慣性往前衝了十餘步,但隨即隱約聽見周圍的人全都在大喊大叫。再回頭,一群人圍在那死者屍身前痛哭不已。公子長公子短的叫個不停,隨後欲過來殺他卻被潰兵阻擋,只能恨恨地朝這邊看了幾眼,折斷幾根箭以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後飛速撤離。

    他們走的匆忙。甚至連敵軍左翼的大旗都已被遺忘在爛泥地上,簇擁它的人要麼逃走,要麼死亡。

    「了不得,我似乎是殺了個大人物……」虞喜心中竊喜,望著圍攏過來的樂氏兵。僅僅用了兩刻不到,他們便取得了右翼的勝利!

    ……

    隨著己方左翼大旗倒下,游速的心也彷彿被一支矛砰然擊中。

    「竟然……潰敗得如此之快。」

    他年紀漸老後腿腳不太好,本來是坐著指揮的,這會卻騰地站了起來,指尖在微微顫抖。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游速聽說南方吳國的孫武子擅長這點,他平時作戰也常讓對手意想不到,誰料今日卻被突然爆種的騎兵打了個措手不及。

    對於自詡為名將的他來說。本來一切都在運籌帷幄中,卻被對手絕地反殺,這無疑是最羞恥的事情了。

    「早知如此,應該再加強下左翼,在騎兵剛出現時就該調派些戰車過去阻攔……」即便阻攔不住,也能達到牽制的目的,左翼也不至於一擊既潰。

    但這時候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不僅僅是衛人,連作為保險的宋國公室叛軍也亂作一團,拚命朝後退卻。也不知道公子辰怎樣了,是死了,是傷了,還是被俘了?

    冷靜。冷靜!

    游速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左翼潰敗的大窟窿已經補不上了,只能指望這邊的千餘預備隊頂住幾波進攻,阻止樂氏兵朝這邊合攏,剩下的,就指望另外兩個方向了!

    中軍位置戰果喜人。曹軍那些披甲的精銳已經完全喪失了戰鬥力,剩下的向氏兵卒尚在勉強支撐,只需要不到半刻便能被魚麗之陣打穿。但令人詫異的是,他們身後擠得層層疊疊的曹國雜兵卻沒有退卻的意思,似乎是在顧慮著身後的什麼東西,是督軍者?還是趙無恤設下的陷阱?這讓游速心生警惕,可事到如今卻只能讓中軍繼續硬著頭皮突進。

    靠近草澤的右翼則讓人失望,蕭邑兵很頑強的發起一次又一次衝鋒,但在趙氏武卒磐石般的防守下卻無法衝動半步……

    那支幾乎全員披甲,不動如山的軍隊,讓游速平生第一次對對手的練兵之法佩服不已。

    「但再堅硬的石頭,也有縫隙,再強的軍隊,也有弱點。」

    看得出來,後排的那些趙氏兵遠不如前排,他們中可能有很多沒打過硬仗的新卒,離開魯國遠征至此,意志不會太堅毅,此時若能有一支偏師踵其後……

    游速彷彿看到,磐石被自己一手持銅錘,一手持鑿子狠狠破開!

    他抬頭望瞭望日頭,已經接近巳時,自己佈置下的勝負手,也應該到了吧!

    先前游速之所以認為趙無恤選錯了戰場,是因為這孟諸草澤不在樂大心、四公子領地內,亦不在司城樂氏、向氏領地內,雙方都不算主場。這裡人跡罕至,想找一個當地人都不容易,熟知地形者就更少了,但公子辰軍中卻有個老軍頭指出,草澤裡有一條在雨季被湖水淹沒,深秋冬日卻露出來的小道……

    而游速手下,正好有一支擅長草澤作戰的部隊!

    十餘年前他剿滅鄭國雈苻之澤的盜寇有功,那兒便成了他的封地,他將部分歸降的盜寇、野人、輕俠安置在沼澤邊,無事漁獵,有事征發,此次亦在軍中。

    於是游速便心生一計,在正面做出與趙無恤對抗的架勢,卻讓那數百手下跟隨那位老軍吏去尋找那條湖中的隱秘道路。據說一路上遍佈淤泥,周圍有枯黃未萎的蘆葦環繞,在岸上根本看不清裡面的情形,正是一處絕妙的偷襲奇道!

    鄭人好用詭計,但游速今天的戰法卻異常的「正」,因為他的奇兵早已披星戴月地出發。

    左翼潰敗?沒事,只不過是壁虎斷尾,就當是示敵以弱,當衛人和公子辰是棄子了。今日的勝負手,還是得靠奇繞道過去朝趙兵發起偷襲的那一刻!中軍擊潰敵人,再回頭和右翼夾擊趙氏武卒,則勝利可期!

    但,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刻,他們怎麼還不出現?

    就在游速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奇兵時,反倒是蕭邑兵卒們後隊後數百步,兩人高的乾枯蘆葦叢裡鑽出了一個個渾身沾滿血污和泥漿的人,他們貓著腰,小心翼翼觀察周圍情況。

    隨後扒開蘆葦走出的是他們的頭目,此人身材高大,眸子亮如星辰,他同樣沾了一身的泥和血,手裡拿著短劍,腰間掛著兩個瞠目的頭顱。

    「誰能料到,竟在這裡遇到了鄭國的同行,可惜乃公是草澤作戰的行家,也想和我斗?」

    柳下跖在臉上抹了一臉泥,抬頭看了看日頭,咧開一嘴白牙,像極一頭進食未飽的狼。

    「大善,正好是與趙子泰約定好的時辰,我還沒遲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2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5章 勝負手

    「盜跖來了……」

    當宋國蕭邑兵後突然爆發一場混亂時,縱觀全局的趙無恤便知道,自己布下的勝負手準時到來。

    因為那個神秘人物的指點,孟諸裡那條雨季被湖水淹沒的小徑,他比敵軍更早知道!所以在讓左翼的田賁專門提防蘆葦蕩的同時,也派了一支奇兵覓道偷襲敵軍後方。

    承擔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莫過於柳下跖。其一,他在大野澤縱橫多年,對沼澤灘塗作戰很有經驗,是個兩棲型人才;其二,在趙無恤的佈置中,魯國恰逢郈邑生變的敏感時期,據封凜匯報,魯城處還有其餘動作,為此他不得不留下一半的常備兵提防。

    但卻有一支近千人的「募兵」不在編制之內,正是大野澤盜寇的殘餘部分。這群編外人員在齊魯和解後沒了肆意劫掠大河、午道的理由,紛紛鬆閒下來,他們多半不願意從事農稼,與其白白養著生亂,還不如調遣到宋國戰場來出工出力。

    柳下跖等人是半月前才到的,和運送糧秣、長矛、鐵兵器的輜車一塊抵達,並未在小規模衝突裡亮相,算是趙無恤手裡一張隱藏的牌用的好了,就是王牌!

    眼下,游速佈置在草澤邊的少量兵卒根本攔不住近千盜寇的猛攻,群盜輕俠們迅速解決他們後,便如狼似虎地撲向了正滿頭大汗,奮力向前的宋國蕭邑兵。

    群盜們沒有什麼陣法,衝在前面的都是盜跖的親信,這些魯地大漢一年來衣食有了著落後個個身材高壯,滿臉橫肉。他們身上穿著皮甲,看著凶悍無比,手中武器揮舞的好似風車一般,衝殺進蕭師後隊裡,將他們的隊形攪得支離破碎。

    樂大心已經在蕭邑統治了二十個年頭,待邑民十分不錯,所以頗能得蕭邑人效死。宋國人那種獨有的韌勁。讓他們明知前方是磐石也堅持不退,可當後背遭到突襲時,憋足的勁立刻散了。

    不同於千百年前的部族鬥毆,春秋之際的戰爭已經是一種有序的對抗。所以才會有總結對抗規律的兵法大家層出不窮。但盜跖的打法卻簡單粗暴:既然群盜要做到有序而陣列整齊很難,那把敵方的陣列也攪亂,來一場我方擅長的亂戰不就能贏了麼?

    所以他才能在草澤裡臨時起意,來了一出十面埋伏,將人數不少的鄭國同行全殲。

    何況。前方還有友軍協助夾擊。

    左翼相持的局面,頓時為之一變!

    ……

    在任何戰鬥中,站在最前面的人犯的風險也最大,所以多是由隊伍裡最勇敢強悍的老兵擔任。

    這次戰鬥也一樣,居前抵擋蕭邑兵衝擊的,正是一群武卒中的老兵。在晉國內就追隨趙無恤的那些人,現在最差也混到了兩長的位置(25人),在宋國頭一批募兵,現在最差也混到了伍長的位置。

    他們是整個軍隊的中堅,是武卒的魂魄。

    整整一刻時間。蕭邑兵們前後推擠地一批接一批衝了上來,但面對這些老卒,他們的舉動就好像海浪拍打在礁石上一般,海浪破碎,礁石卻巍然不動。

    雖然陣線不動如山,但卻也被磨損了不少。

    不少人陸續倒下了,或死於推擠中的利刃,或死於對面的弓箭,甚至有失足跌倒被踩死的,每少一個面熟的袍澤。站在後面指揮的穆夏心裡就會抽搐一下。

    他們多數人都在新徵服的濮南各邑有了自己的家室和田地,卻倒在了這遙遠的異國:不,對於那些宋國籍貫的武卒來說,是魂歸故里才對。

    穆夏強忍著出擊的衝動。嚴格按照主帥的命令,保持守備狀態,直到前面的人一排排倒下,直到他站到了最前沿,直到信號的到來!

    「戰機!」其實不用看身後指揮大營處向前斜指的武卒大旗,穆夏光憑自己。就看到了戰機。

    友軍踵其後,敵人三軍驚疑不定,士卒前後相顧,欲進則疑,欲退則恐,即陷之!

    「前驅!」穆夏開始大吼,他身邊的軍樂師重重敲擊著步點,幫助眾人找準步伐,邁步向前。

    武卒們憋了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第一排跟著穆夏,向前邁出第一步,第二排跟進,然後是第三排、第四排……

    最開始,武卒的方陣行進的不快,尤其是跨越戰線的時候,他們面前是一排排的屍體,大多數是敵人的,少量是己方的。鮮血淌滿灘塗和枯草地,又黏又滑,穆夏生怕隊列會亂掉散掉,所以前進的很慢。

    可這塊「礁石」畢竟開始慢慢移動了,他們鋒刃所向,無堅不摧!

    面對無可阻擋的武卒,後方生變,驚疑不定的蕭邑兵只有後退一條路,他們推了許久一動不動的陣線,開始緩緩朝後挪動。

    在這樣嘈雜的戰場上,穆夏略顯嘶啞的聲音卻能讓前排每個人都聽到。

    「全體都有,跑步向前!」

    最外側的田賁跟著喊了起來,所有人都跟著大喊起來,於是稍一停頓,武卒方陣速度徒然加快,他們開始小跑步前進!

    寒蟬蟄伏三秋,只待一夏之鳴,他們也一樣,長時間的防守,是為了在戰機到來的那一刻反擊到底,徹底將敵人擊潰!

    武卒們的加速,讓正在開始退卻的蕭邑宋兵們炸開了,那些放平的矛,那些藏在盾後的劍,那些重新上弦的弩,稍稍遲疑就是死,快跑,快跑!

    可他們的後路上,卻也有一支到處亂殺人的敵軍偏師,當退路被稍稍阻擋,剛剛拉開的距離很快就被追上,打仗打到這份上,已經不能稱之為戰鬥了,除了少數幾個絕境下狂呼著返身撲上送死的宋人外,其餘的人都是用後背來面對鋒利的長矛和弩矢,慘叫聲密集響起。

    當「礁石」開始移動時,它就變成了一塊大磨盤,血肉的磨盤!

    整個方陣的蕭邑兵都已經亂了,他們的指揮者公子地野手足無措,正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場戰鬥。

    公子地的戰車旁有數十名身材高大的親衛,身上都套著甲冑,現在他們個個身上沾血,可是這血並不是敵人的,而是他們自己人的。

    從開戰到現在,每次出現頹勢後退,砍掉幾個膽小鬼的腦袋就可以驅動大隊繼續向前。可這次卻不管用了,砍了幾個腦袋依舊沒有辦法阻止潰逃,蕭邑兵們倒是不敢反抗,但隨著人流繞開他們,強行退卻的數不勝數。

    「這是在趕羊麼?」公子地的車右喃喃說道,從戰車上看去,武卒的方陣從始至終保持著有序陣列前進,沿途進行高效收割。而另一邊則是鬧哄哄的蕭邑兵,正在朝著這邊倒捲,哪裡還有剛剛從蕭邑開拔過來時的昂揚和堅韌。

    此處的戰局已經瀕臨崩潰。

    「輸了。」公子地沮喪地如是說,「吾等輸了。」他突然喪失了所有的鬥志,在武卒和那支突然出現的偏師打穿整個陣線前,勒令御者調轉馬車,朝中軍處沒命地奔去,將蕭邑兵拋在身後……

    ……

    「是我輸了……」聯軍中軍後方,游速望著左右兩翼雪崩似的局面,露出了苦笑。

    敵軍右翼處,遠超游速預料的騎兵和樂氏兵已經將己方左翼完全擊潰,開始向中央包抄,游速調了千餘預備兵卒過去才勉強撐住。但顧此失彼,他期待已久的奇兵遲遲未見出現,反倒是從己方右翼突然冒出了一支打法混亂的兵卒,這讓游速的心頓時沉了下去,自己的佈置,恐怕已經被趙無恤看破,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那些來歷不明的人攪亂了蕭邑兵的陣腳,而武卒也不再是一味的防守,他們開始了反擊,反推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竟直接打穿了整個陣線,將蕭邑兵一分為二,如今正圍攻被分割的孤軍……

    至於公子地,片刻前才狼狽地從他的陣地上逃回,宣告右翼的崩潰。

    游速很清楚,只要再過一刻,敵軍的左右兩翼就能完成戰略包抄,將他僅剩的中軍合圍起來。

    他的中軍憑藉魚麗陣,也已經擊穿了面前的四千人,但那又有什麼用?隨著敵軍左右兩翼的收緊,還剩下的四千鄭人的陣線變得越來越狹窄,最後只會變成甕中之鱉。

    若游速再膽大些,他可能會咬咬牙讓中軍徹底擊敗敵人後調頭面對合圍,寄希望於魚麗陣能把同等數量的敵軍耗死……

    但他是鄭國人,鄭國人有商賈的性情,卻不是賭徒,見利則進,不利則退,不會有分毫的遲疑!

    「撤兵……」

    游速艱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錚錚的鳴金聲響起,此時距離鄭人中軍打穿敵方陣線,僅僅有十餘步之遙……

    戰場上有太多預料不到的情況,倘若連續出現三個,就會導致一場戰鬥的失敗,游速沒料對騎兵的戰鬥力,沒料對己方奇兵會被對方奇兵吃掉……他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敵軍中央的曹師偏弱,有了司馬耕的一千向氏族兵後依然如此,早在一刻前就應該向後潰散了,但為什麼他們沒有崩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3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6章 訪賢

    「游速真是明智而果斷,將利則進,不利便退,真符合鄭國人的做派……」

    趙無恤整個戰役期間都未離開指揮部,身上沒有一點塵土和鮮血,但卻大汗淋漓,眼睛痠痛,累的夠嗆。

    指揮萬人級別的作戰就是這麼辛苦,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著戰場動向,擔心自己的招數會不會被對方破解,擔心自己的意志能不能落實到陣線上去,此外還要考慮到天氣、風速,以及連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意外……

    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突騎的作用很好地發揮了出來,雖然途中出了大意外,但盜跖還是準時趕到,武卒的推進更是干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哐哐哐,敵軍大營處鳴金了,這是收兵撤離的標誌,鄭軍的魚麗之陣只差一點就能徹底擊穿己方中軍,看到橫亙在他們之後的那道溝壑。

    和游速想的一樣,趙無恤的確在後面動了手腳,因為視線遮擋,斥候又統統被騎兵驅趕捕獲,所以游速看不見,在中軍的戰場後挖開了一條溝壑,裡面佈滿泥漿和削尖的樹枝。所以曹兵頗有背水一戰的逼迫感,即便怕得要死,他們也無法掉頭,向前是死,向後也是死,只能硬撐,在司馬耕的鼓勵下超常發揮,等待繃不住時跪地投降就行。

    好在他們臨崩潰的邊緣時,這邊卻反敗為勝了。

    此時鄭軍正有序地後撤,趙無恤當然有心派人去留住他們,但最近的曹軍已經膽寒,向氏兵直接被打殘,跟根本無法追擊。左翼的混戰和收割尚未完全結束,右翼的樂氏兵則被游速安排的預備隊拖住,如今只能希望已經連沖數次的突騎還能發起追擊,多留下一些鄭人。

    到了午後時分,戰役基本結束,到處都是橫倒的屍體和被拋棄的旗幟兵刃。無主的馬匹亂跑,舔舐鮮血間的岩塊和草根。

    「也罷,窮寇勿追。」

    魚麗陣進可攻,退可守。他們且戰且行,苦戰多時的騎兵也佔不到太多便宜,最後走脫了三千餘鄭人。

    對此,趙無恤不無遺憾:「我計畫裡要打一場和坎尼會戰類似的兩翼包抄,中部擠壓的殲滅戰。最後還是沒能獲得全功。」

    不過,今天能以劣勢兵力打成這樣,已經極為不錯了,衛國三千人或死或被俘,宋國公室叛黨一千人被殲滅大半,連公子辰的屍身都來不及運走。而他的哥哥公子地,也只帶著數百蕭邑兵脫逃,其餘全部被殲滅、俘虜。

    而這邊的損失雖然還未統計出來,但武卒死傷不超過五百,樂氏兵死傷不超過八百。三千曹國人只剩下兩千,最慘的是向氏之兵,死傷過半。

    比較可惜的還有初建的突擊騎兵,馬匹死傷近百,不少騎從抱著受重傷的馬兒眼淚汪汪,捨不得結束它們的生命,這些良馬都是晉國趙氏提供的,可是一筆不小的花銷啊。

    總之,這是一場大勝,是宋國內戰的大轉折。所有人都需要嘉獎,尤其是抄了敵軍後路的盜跖,他是此戰的勝負手。

    但歸根結底,趙無恤能想到這一出奇策。還是靠了那位神秘人物的指路,他真實的身份究竟是誰呢?會不會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人?

    所以當趙無恤巡視戰場,找到了正在指揮手下搜掠死人財物的盜跖時,第一問的是他有無受傷,屬下損失幾何,而第二問的。便是……

    「那位獻計說孟諸中有小徑,還願意為吾等帶路的先生呢?我要好好感謝感謝他。」

    盜跖又一次立下大功,面上本來是志得意滿和大盜那標誌性的玩世不恭,哪怕面對趙無恤時也是如此。但當趙無恤提起「先生」時,他卻難得地收斂神色,肅然起敬起來。

    「稟司寇,那位先生,他……」

    ……

    事情的緣由,還要從半個月前說起。(倒敘哈,別看糊塗了)

    八月下旬時,天已轉涼,而宋國的內戰卻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繼趙無恤和曹國後,鄭、衛陸續捲入,齊國也大車大車的糧食往宋國運。戰爭進入中期,雙方不再是謹慎的接觸,而是開始攻城拔地。

    但趙無恤在這時卻忙裡抽空,去了一趟樂氏控制區域內的葵丘。

    他來這裡,是因為想要尋找一個人,一個隱士,一個不為人知的宋國賢人。

    在戴城時,趙無恤便詢問過關於此人的事情。

    「計然?」大舅哥樂溷對這個在他治下的名字一無所知,偏著頭看向自家阿妹:「靈子,你可知曉?」

    趙無恤頓時無語,樂溷基本一問三不知,這些天許多調度內務都是樂靈子在側幫忙處理的,究竟誰才是家主?不過也虧得這樣,樂氏家臣極為依仗樂靈子和趙無恤,彷彿他們才是主君和主母……

    樂靈子頷首施禮,說道:「曾聽父親提及過一次,計然者,原為辛氏,名然,字文子。其祖先乃是晉國流亡公子,來到宋國已經有好幾代了,或許就是晉文公諸子之一,漸漸湮沒為士人。據說此人自小非常好學,求學於成周守藏室,通覽群書,年少時便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曾為樂氏計吏,故又稱之為計然……」

    樂溷撓了撓頭:「有這樣一個人,我怎麼不知?」

    樂靈子解釋道:「據說這位先生外表貌似平庸、愚鈍,年少時在邑中並不出名,年長後又品行剛直,酷愛山水,做了計吏不久便辭官而去了。他常駕車泛舟出遊,又不肯主動遊說,自薦於諸侯,所以儘管才冠當世,卻不為天下人知……」

    趙無恤瞭然:「如此說來,是個隱士了?他現在在何處?」

    樂靈子道:「不遠,戴城西北三十餘里的葵丘邑,濮上鄉有他的別居,或許是在那兒……」

    「既然才冠當世,卻又不為人知,大概是欺世盜名之輩罷!」樂溷卻尤自不信,也沒有去求訪的**,反而疑惑地問妹妹:「你是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盡的?」

    趙無恤也奇怪地看向樂靈子,他三年前在宋國時就有求訪此人的想法。但四處求問,只知其人在世,卻不得詳細位置,包括樂靈子處。也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可現在為何……

    樂靈子垂目道:「因為君子先前有尋訪此人的想法,我卻幫不上忙,這兩年間我便譴人細細查訪了。」

    「原來如此……」趙無恤感動之餘,也有些心疼。因為南子失蹤一事,樂靈子這些天可謂是吃不好睡不著,眼看著消瘦了一圈。

    他就當樂溷不存在,撫著靈子的小手承諾道:「勿要擔憂,此戰吾等必勝,且不管南子在何處,我都會將她找到,帶回你身邊。」

    兩人的親密舉動氣得樂溷在旁邊直翻白眼,趙無恤也不太想理他。

    遠的不說,在服服喪期間。這貨居然和妾室生了兩個娃,也太過於明目張膽了!這事在樂大心添油加醋下,成了司城樂氏無德叛亂的罪證之一,雖然不至於讓趙無恤和樂氏陷入輿論被動,但傳出去也不太好聽。至於近的,這貨前幾日剛輸給鄭國人一場仗,搭上了千條性命,讓戰局對他們極為不利!

    所以從西魯過來的援軍和輜重便極為重要,趙無恤親自率兵接應,同時也要途經葵丘……

    所以。就順路去看看?

    樂溷連自家後院藏著一個寶都不知道,樂靈子知道其詳細情況,卻不清楚這個人的真正能耐,但趙無恤卻記得。

    漢興三傑:蕭何、張良、韓信為史所稱道。但原本的歷史上。越王勾踐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育三千越甲可吞吳」也有三傑輔佐,即文種、范蠡和計然。前兩人趙無恤記得是楚國人,後來跑越國當了大夫,不知現下具體身在何處,但想來是不得志的。至於計然,趙無恤也是來到這時代後。才知道他是宋人的!

    在吳越相爭中,文種直接管理越國政務,范蠡以軍事輔佐勾踐,計然不同於文種、范蠡,他的主要貢獻在經濟方面。計然對治理國家的策略極有研究,善於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談論治國方略,他教授范蠡「計然七策」,范蠡輔佐越王勾踐,只用了其中五條,就富國強兵,消滅了強大的吳國,洗刷了會稽之恥。

    對趙無恤來說,隨著領地的擴張,他現在急需人才。以前是連自己都朝不保夕,沒有財力也沒有信心招攬,可現如今他好歹邁入了「百乘之家」的行列,還在朝竊取一個「千乘之國」的中期目標而努力,這樣一個經濟人才就在手邊,哪能不去瞧瞧?

    ……

    「其實我上次離宋入魯時來過這裡,還和孟談一同在齊桓公葵丘會盟台上憑弔了一番……」

    九月季秋將至,天氣越發涼快,趙無恤去曹宋邊境接應完輜重後,讓能臣幹吏們繼續往戴城去,自己則拐了個彎,去了戴邑西北三十里的葵丘。

    故地重遊,沿途風景秀麗依舊,只可惜已經物是人非。

    因為宋國諸卿內亂的緣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見農人,路經的鄉、裡亦多人煙稀少,行在涂道上,許久不見一個人蹤,部分是被樂氏徵召了,部分則躲在裡閭的牆垣內。趙無恤目睹這番內戰裡凋敝的景象,雖非宋人,卻不覺慨嘆,對隨行的眾人說道:「宋國本是中原富庶之地,雖無山川之饒,卻能致蓄藏,而今卻十室三空,兵戈之災,凶於猛虎……不知道何日何月才能結束戰亂,讓宋國復安。」

    眾人只聞唯唯,無恤心裡卻有其他想法。

    趙無恤現在還是魯國大夫,和宋國間隔著曹國,他的手伸不了那麼長。即便戰勝,且不說吃掉宋國會不會把自己撐死,貪宋為己有也會惹得諸侯憤慨,兩百年後齊國滅宋還惹得五國伐齊,萬乘之國的東帝差點嗝屁,就更別說他這「百乘之家」的小身板了。

    所以在趙無恤的計畫裡,他的底線是能在宋國扶持一個親趙氏的政權,那就再好不過了……

    尤其是大舅哥樂溷這種有時明白有時有糊塗的主政者,最容易控制和傀儡化……

    所以戰勝樂大心、四公子,驅逐外國干涉者。勝利後排擠向氏兄弟,架空宋公,讓司城樂氏成為執政和最大的卿族,讓他成為趙氏和西魯的強大助力,便是趙無恤此戰的目標了!

    五千乘勁宋可是號稱戰國第八雄的,她的潛力若能好好利用,將來對趙無恤在魯國的地位鞏固,以及趙氏在晉國的掌權獨大至關重要!

    這是他兩年前,不對,半年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藉著此番大亂有了機會。只可惜,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勝負都是貴族上層獲益的事。

    內亂前,宋國有人口百萬,經過此番大亂,不知能剩下九十萬人不能?

    只希望戰亂結束後,能將宋國也納入魯-曹的經濟圈內,讓民生得以盡快復甦罷。

    葵丘會盟台既已看過就不必去了,辦今天的正事要緊,十餘騎在小道上前行,為了表示鎮重,趙無恤還特地乘車。他記得信陵君訪侯贏時就玩過這一出,若是有機會,邀請賢人上車細談也是種手段,總不能說你上馬來我帶你騎一段吧,那樣待美人還行,如此待名士的話,畫風頓時就不對了……

    虛席而待,為之駕車,不慍不怒……把戰國四君子招攬門客那套拿出來,就不信所謂的隱士不上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7章 隱士

    鄉路曲折,在田間蜿蜒,行約百餘步,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外有圍牆的鄉里近在咫尺。

    一見此處,趙無恤便覺得,這是一個隱士會喜歡的地方。

    此地名為濮上,有一條和濮水同名的小河,叫做濮溪。因為位於樂氏腹地,還被小山包隔離,這裡沒有受外面的戰亂波及。濮溪潺潺,清可見底,溪岸上已經落光葉子的柳樹垂條,從戰場的血火中走進來,彷彿到了一處亂世裡靜謐的桃花源。

    裡閭有結實的夯土牆環繞,牆垣內有氏族組織的鄉兵警惕地朝來人觀望,但趙無恤等人一瞧就是貴人,又有樂氏符令在此,自然一路暢通無阻。

    鄉中長老慇勤地在前引路,一直說著鄉民們對樂氏淑女派人入鄉間延醫治病的感激。樂祁的遺澤尚在,且有妹妹幫忙扶持,所以還沒被敗家兒子丟光,不過趙無恤卻可以順手把這份民心收過來……

    聽聞他們是來尋訪計然的,那裡中長老撓著頭說不知道,但提及辛文子,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是來找辛先生的啊!「那鄉中長老一拍腦袋,便繼續笑呵呵地帶路。

    ……

    和趙無恤見過的其他雜亂無章的裡閭不同,濮上的農宅被規劃得井然有序:屋室分列在小路兩側,居然和邑中居室一樣,大多築有院牆,而院中多植有桑、梨之樹,高低夾雜而有致。桑葉已落,梨正熟時,放眼看去。入眼儘是大大小小掛在枝頭的黃梨,梨香混入清涼的風中。沁人心脾。

    此外一些溪水兩岸的空地上還有不少棗樹、栗樹、杏樹,成林成片。撿拾果實的婦女甚多。

    北方是梨子、棗子、栗子、杏子,南方則是柑橘,這是先秦時代中國人的主要果類,也是市肆裡常賣的貨物。鄭國以栗出名,北燕以棗出名,而桑、麻,更是織布致富的好東西。

    濮上的鄉民們也沒有其餘鄉里的面黃肌瘦,滿臉愁苦,而是紅光滿面。洋溢著開心的笑,畢竟戰亂尚未席捲至此。桑、梨樹下,或有老者眯眼在太陽下曬暖,或有童子五六人嬉戲玩鬧,有的人家院中時不時穿不出轟然叫喊,卻是鄉人在聚集博戲,用的還多是宋國鑄造的銅幣……

    見了趙無恤,他們都用好奇的目光看過來,同時微微行禮。

    是好奇。而不是呆滯的麻木,這是衣食無憂者和終日勞苦者的區別。是知禮,而不是懼怕地垂拜,這是得到教化者與未得教化者的區別。

    這個小鄉。不簡單。

    於是趙無恤讚道:」這濮上倒是富足,且民眾頗知禮節,放在樂氏領地裡數一數二。放在我治下的西魯,能做到這樣的鄉也寥寥無幾啊。「

    帶路的鄉中長老有些自得地說起了往事:「貴人有所不知。十年前,濮上仍是葵丘邑最窮的一個鄉……」

    趙無恤的新侍衛長漆萬詫異。用宋地方言問道:「那為何如今富裕至此?」

    那鄉中長老朝著西面恭敬地拱手:「還不是多虧了辛先生點撥!」

    西面,大概就是計然的隱居所在,到了這裡,趙無恤也不急了,他在車上笑道:「還望長者詳細說說……」

    ……

    「辛先生遊歷於宋國,停駐在此三月,與吾等熟識後告知吾等,春天播種農作物,夏天農作物成長,秋天收穫糧食,冬天將糧食起來,這是四季之常,只要按照他的規劃種植五穀,就能吃得飽。」

    趙無恤瞭然,計然是一時興起碰巧為之呢?還是將這裡作為他那套經濟理論的試驗田?他做出了一套經濟規劃,先鼓勵濮上鄉的民眾集中力量耕織,讓田野得到開墾,糧倉裡堆滿糧食,民眾溫飽得到了初步保障。這一點,只要老天爺給面子,不鬧災荒,領主也仁慈,不胡亂攤牌賦稅、勞役,一般的能吏也能做到。

    但隨後,計然又根據戴邑、商丘、陶丘的物價,讓民眾們因地制宜地種植一些經濟作物,如桑、栗、梨、杏、桃等。

    人都是好逸惡勞的,當生存得到保障後,就開始變懶惰了,鄉民們不願意整年挖溝渠,終日勞作。

    「現在想回去,吾等真是像碩鼠一樣鼠目寸光,辛先生告訴吾等說,月亮每十二年為一週期,當其週期循環之時,大地上事物也會相應的發生變化。月亮靠近金星的三年裡,大地就豐收;靠近水星的三年裡,大地就會遭遇水禍;靠近木星的三年中,大地就會收穫平平;靠近火星的三年中,大地就會遇到旱災。所以,能幫我們安然度過災禍的,是平時充足的準備。遇到好的收成和年景,得好好利用,不要荒費時光,要為將來的困境做好準備……」

    這套理論準不準確趙無恤不清楚,但每一年的年歲不同,氣候不一,有時收穫有時災荒,都是自然規律,直到兩千年後科技何等發達,農民很大程度上依然得靠天吃飯。趙無恤的經濟大吏計僑精於算術,卻弱於宏觀籌劃,且也很難有計然這種有備無患的見識。

    「所以辛先生對吾等說,現下因為老主君仁慈,農忙之餘民眾便無事可做,這樣是在荒費人力物力,豐年尚好,到了災年,吾等就要後悔了。」

    鄉中長老嘆了口氣:「果然,第二年剛開春,天大旱,吾等便後悔了……」

    氣氛突然沉重起來,長老眼裡帶著悲傷,那一年遭災,一定發生了什麼讓人不忍提及的事情吧。

    「這是昊天的警告,之後,吾等便一切按照辛先生所說的做……」

    所以才有了濮上這一片興旺的景象?

    讓趙無恤駭然的是,三年半前他尚在晉國,小麥磨面和粉食才在新絳周邊流行開來的時候。計然竟忽然讓濮上的長老們號召民眾以一半的土地種植春麥和冬麥。等到趙無恤來到宋國,利用司城樂氏推廣粉食。大肆囤積麥子,炒高價格的時候。麥子滿倉的濮上便狠狠賺了一筆……

    這計然的消息,也太迅捷了罷!

    「等到這幾年日漸富庶之後,辛先生又開始勸導我們要保持過去的淳樸,多讓子弟修習殷商三仁之教化。有童子傻傻地問為何先前不說,先生便笑著說道,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趙無恤微微震動,這是他用來洗子貢腦的話,據說是管仲說的。想不到計然也是管子之學的倡導者?

    「吾等還問過辛先生,為何能知曉這麼多,他只是說了句老朽聽不懂的話,說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見矣。故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

    趙無恤沉吟片刻後說道:「辛先生,是位大才啊……」

    他一路看過來。濮上,和他理想中的鄉里倒是頗為接近。

    計然治濮上小鄉是成功的,若是治邑呢?治百乘之家呢?治千乘之國呢?治天下呢!?

    趙無恤不由怦然心動,他雖然也是從治成鄉起家的。但實際上卻不知道開了多少後世的外掛,而且許多事情都東一鋤頭西一鎯頭,無法使之系統地規劃起來。正需要計然這樣的人!

    他決定一定要將計然招攬到手。

    雖然樂靈子說計然寧可遨遊於四海,也不肯聞達於諸侯。可是計然。這樣一個想要讓隱居之地富裕的人,這樣一個對千里之外的新絳消息。甚至是物價瞭然於心的人,真的是放下了功利之心的隱士麼?

    以趙無恤想來,勾踐那貨都能讓計然獻策,自己又為何不行?若是以上法子還不管用,大不了拿出後世劉備三顧茅廬的精神來,就不信這時代的隱士扛得住這一套!

    就在這時,那鄉中長老卻停下了腳步,恭敬地朝濮溪對面的一處草廬垂拜,虛指道:「貴人,辛先生的居所到了!」

    ……

    溪水清淺,上有石橋,橋對面的空地就是計然隱居之地。

    「辛先生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呆太久,常常遨遊海澤,甚至會去外國,歸來後也不常出門,所以吾等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還是不在……」

    無論計然在或不在,趙無恤依然很鄭重地在車上整了整衣襟,隨後讓眾人等候在此,他帶著親衛和兩名盛裝的侍從攜帶士人相見的禮物,過橋拜見。

    過了橋後,是一條被桑林所夾的小路,兩側的桑葉多半已黃,秋風一吹,時有落葉飄零,在地上積了一層,腳步壓上去軟綿綿的,沙沙作響。

    趙無恤捧著作為禮物的羔,不由想起了他初次去拜訪張孟談時的場景,三年前的少年情懷,相逢恨晚,如今也算君臣相得,為他統籌領地,出謀劃策……

    子貢雖也不錯,但長於貿易和辯論,整體規劃上略遜色一籌,而且他的儒門背景太深厚了,受孔子影響太深了……

    所以,自己今天能再獲一王霸之才麼?

    離院子越來越近了,趙無恤才發覺,這裡沒有牆垣,沒有門,只是規劃整齊的菜圃中,有三間簡樸的屋子圍成一個品字……

    品字中間,是一株高大的梨樹。

    這株梨樹極高,高出三座屋頂一大截,樹幹粗壯,底部爬滿乾枯的蒼黃苔蘚,需得兩人合圍才能抱住。樹冠則像諸侯車輿上的冠蓋大傘般把整個院落籠罩其下,大大小小的黃糙梨子沉甸甸地掛滿枝頭,壓得樹幹都似彎曲了。

    據那鄉中長老說,鄉中的梨樹都是這一株上的梨子種下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年過去了,老梨樹的子孫花兒開遍全鄉,計然的思想和德澤也傳遍這裡。然而他的名望卻養於深山,無人能識,非得去千里之外的越國尋找「明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隱者的寂寞呢?

    聞著清幽梨香,趙無恤等人走的更近,屋外的確無人,他剛要含著笑容親自上前喊話詢問,卻愕然發覺,那株大梨樹上,赫然蹲著一個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4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8章 狂人

    「何人!」

    事發突然,趙無恤身邊的護衛漆萬大驚,邁步上前想要拔劍保護主君,但卻被趙無恤伸臂攔住了。⊥,

    趙無恤抬頭看去,看清了樹上之人的模樣。

    那人蹲在粗壯的樹枝上,正伸手夠著黃葉間的梨子,囫圇啃食,梨樹下已經落了不少吃得乾淨的梨核……

    是跑來吃梨的鄉民?不像,方才那鄉中長老遙見草廬便垂拜不已,其餘鄉民提到辛先生,比提及他們的老主君樂祁還要恭敬,輕易不會過橋來滋擾,絕不敢這麼無禮。

    那麼,是計然本人?

    雖說有奇異才能的人就必然有奇異的性格,到了魏晉南北朝時這種情況登峰造極,名士隱者們個個非主流,喜歡玩些行為藝術。計然在自家門口做出這種事無可厚非,但和趙無恤心目裡那個細膩而耐心的經濟學家大相逕庭,反倒像是……

    曾點那樣的狂狷之人!

    於是趙無恤邁步上前,朝樹上啃梨正歡的人行了個禮:「敢問可是辛文子先生?」

    他態度誠懇,語氣謙遜,以如此身份對待一個尚不出名的士人,可謂是極盡禮賢下士了。

    但樹上那人卻停住了啃食,呆了半響後竟哈哈大笑了起來,等長笑停止後方才一躍而下。

    樹下眾人不由後退了幾步,卻見大袖飛揚,如一羽鴻毛翩然落下,卻是一個中年男子。只見他身形頎長,意態蕭疏,趿著一雙破鞋。寬大的葛布衫破破爛爛,補丁東一塊西一塊。

    從外面流躥來的流民?

    再一看。那穿著頗似流民的人年約四旬,鬚髮披散蓬亂。五官清癯,一雙眸子湛然若神。初看甚是邋遢,但細細一瞧,卻有一股子破衣蔽履也掩飾不住的清華之氣不自禁地溢了出來。

    他踩著一地梨核,傲然問道:「你是何人?」

    他一開口,竟是標準的成周雅音,趙無恤心道:「此人縱非計然,也是一個不俗之輩,我聽聞中國失禮。學在四野,這時代頗有一些游士隱匿於野廬,我不能以貌取人。」

    於是他上前繼續見禮道:「在下乃樂氏姻親,晉國趙卿之子,魯國小司寇趙無恤,久聞辛先生大名……「

    那游士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我眼拙,不能識貴人,耳也聾,記不住那麼長的名字。不過魯國趙小司寇之名,似曾聽聞。」

    對方行為乖異,不太好對付啊……

    就在這時一陣秋風吹來,那游士不由打了個哆嗦。趙無恤靈機一動,說道:「季秋寒冷,先生卻衣衫單薄。還望笑納小子的裘服……」

    說罷,便將自己的熊皮裘脫下獻上。身後的侍衛和隨從們紛紛動容,早就聽說司寇禮賢下士。果然如此。

    那游士踩著地上的梨核,竟笑嘻嘻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逕自披上,也不說個謝字,繼續伸手入自己的破衣裡尋找蝨子,一邊斜著眼問道:「不知道趙小司寇來此所為何事?」

    「小子是特來拜訪辛文子先生的……」

    游士找到了一個蝨子,逕自扔進嘴裡狠狠一咬,看著眾人直皺眉頭,隨即才繼續說道:「拜訪?我也不喜歡多說廢話,莫不是來請人出山,去你的領地裡為宰為吏?」

    趙無恤心想,這等性情直率的隱士最不喜歡繞彎子的虛偽之人,我還是直接道明來意要好些。

    「然,方今宋國大亂,四方雲擾,故小子欲見辛先生,求安邦定國之策……」

    「哈哈哈哈哈!」孰料話未說完,那疑似計然的游士卻轟然大笑起來,也不顧光鮮亮麗的熊皮裘還在身上,直接滾倒在地,捶胸頓足,鼻涕眼淚都笑出來了。

    身後的侍衛和隨從們大怒,趙無恤卻不以為忤:「先生為何發笑?」

    那游士笑夠了,方才箕坐在落葉上說道:「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大笑話。」

    他面色突然嚴峻起來,用力指著趙無恤說道:「宋非汝母邦,又非汝君國,你卻心繫此處,別說只是因為司城樂氏的緣故。我聽聞趙小司寇在魯國以大夫身份主盟,侵凌他人城邑,逼壓卿族,可謂狼子野心。如今入宋,目的也非奸即盜!這宋國不就是被公女南子、蕭叔大心、四公子、向氏兄弟,還有你趙無恤等竊國之賊攪亂的麼?現如今卻假惺惺地想要安邦定國?豈不是荒天下之大謬?」

    ……

    這番指責來得極其迅猛,趙無恤身後的眾人都呆了半響,反應過來後都恨不能拔劍將那囂張的狂士手刃,那人也不怕,說完後繼續坐著不動,拾起一個梨又啃了起來。

    趙無恤又一次止住他們,說道:「沒想到先生是這麼看我的……」

    那狂士眉毛一揚:「我就是如此看的,你待怎樣?」

    肉食者鄙!早在一百餘年前,便頗有一些國人和士存在這種看法,越是禮樂崩壞得嚴重,越是離戰國之世近,這種自視甚高,不屑王侯的人物便越多。

    這種社會風潮有好有壞,好處在於思想越來越開放多元,士們有自己的人格和理念,最終造就了百家爭鳴。至於壞處嘛,則是個人都能非議貴族,主君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想要招攬賢才的難度越來越大,常常被搶白得無地自容,還只能陪著笑禮遇之……

    好在趙無恤來自後世,他有容人之量,沉吟片刻後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述下罷,也免得先生誤會。」

    「我在魯國的作為,也不想多做解釋,但只想說,一切無愧於心,從前年到現在,匡扶魯國社稷的人正是小子。若無我,則陽虎等叛亂、奪政的陪臣不知凡幾;若無我,齊國入魯。魯國民生遭殃,淪為別國隸臣者不知幾千幾萬;若無我。橫行都邑的大疫病也不會那麼快就治好,蒿裡又多了無數冤魂;若無我。魯國早已在夾谷未敗而敗,國君和三桓將成為天下笑柄了……」

    狂士笑道:「小司寇倒是自視甚高,不過卻也有道理,但歸根結底,你還是和陽虎一個樣,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魯侯和三桓的根基都被你挖空一半了,如今尤嫌不足,又來挖宋國的了?」

    「這一點先生倒是誤會了。宋國之亂,小子先前的確是局外之人,我在宋國並無根基,許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直到司城樂氏遭難,我未婚的夫人被圍,才不得已來援。誠如先生之言,這場動亂本是野心家掀起的。但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小子來了,卻也想還宋國一個安穩的朝堂,而不是六卿政權更迭的動亂不堪。甚至讓戰火波及到這寧靜的濮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狂士低著頭默默誦讀了幾遍。復站了起來,態度也沒那麼不恭敬了。

    「能認識到這點的肉食者還真不多。看來小司寇也是個妙人。」他嘖嘖稱奇,突然以楚地口音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頌完後他望著趙無恤感慨道:「方才倒是我無禮了,可既然你是人中雛鳳,奈何要捲入朝堂陰謀,諸侯征伐的渾水裡?莫不如學吳國的延陵季子,安穩度日,不去理這天下紛擾。」

    「身份所限,不得已而為之,我做不了季札,唯願修身齊家治國,為天下興亡出一份力,還望辛文子先生能指點一二。」

    那狂人大笑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辛文子?」

    趙無恤一愣:「不是麼?這不就是計然先生的居所?」

    「這是文子的居所沒錯,但他這人和我一樣,喜歡雲遊天下,不在家中,我只是來尋他的一個老友。」

    「那先生可知他去了何處?」

    那狂人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呢?他此時或駕小舟游於五湖之中,或訪隱士於太行之上,或尋朋友於齊魯之間,或樂琴棋於桑間濮上,往來莫測,不知去所。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又沒一口吃的,只能來啃這酸梨……」

    趙無恤有一些失望,原來今日他撲了一場空:「那究竟幾時能歸?」

    狂人打了個哈欠:「按照他平日的做派,歸期亦不定,若是離的近,或三五日,若是離得遠,或三五年……」

    趙無恤有些無語,但今天總不能白跑一趟,眼前的人或是計然好友,只要留下他,不怕計然不尋來。於是他便邀請那狂人道:」還不知道先生名字,如今兵戈四起,還請先生隨我同至戴城,小子必美食嘉柔待之,共待辛文子先生歸來,何如?」

    那狂人搖頭如撥浪鼓:「不去,不去,我寧可做一隻在草澤裡拖著尾巴卻自由自在的烏龜,也不願意被製作成龜甲卜骨,供奉在廟堂之上!」

    「至於我的姓名?不敢辱君之耳,僅僅是楚地一狂人而已!司寇請回吧,也不用打著將我軟禁起來以待計然的主意,若是見了他,我自然會將今日之事說予他聽!」

    他道破趙無恤的打算後竟狷狷而走,朝計然屋外那片菜地走去,一邊用力拔起帶泥的蘆菔,一邊用夾雜不清的楚言縱高歌: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趙無恤等人回到石橋,正欲打馬而走,聽到那狂人高歌,不由愣了片刻,想起先前他慨嘆的「鳳兮鳳兮」,一下子想起了這人是誰!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那個幾年後會對著孔子縱聲而歌的楚狂人接輿,居然會在此被他遇見……

    ……

    光陰荏苒,季秋九月眨眼就過了一半,南子依然沒有音訊,只是有人傳說她被囚禁在商丘桐宮高台之上,至於計然那邊,趙無恤也沒少派人去打探,但依然沒有回應,連楚狂人接輿也不知所蹤。

    這之後戰火紛飛,局勢越來越緊張,所以趙無恤也就沒能「三顧茅廬」,但就在他將與鄭、衛、宋叛黨聯軍決戰於孟諸前夕,卻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

    「營外有一漁翁打扮的人,自稱『漁父』,說是有辛文子的消息,求見司寇!」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4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9章 漁父

    趙無恤讓人將來者迎入一觀後,發現漁父一如其自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漁父。

    漁父年過四旬,臉很粗糙,乃是長年風吹日曬所致, 一頭蓬厚濃密的黑髮紮成了髮髻,戴一頂青箬笠,眼角牽著皺紋。他身材僅有六尺卻十分粗壯,披著一身綠蓑衣,足上踩一雙草編的履。

    怎麼說呢?其貌不揚,但丰姿俊爽。

    漁父進來後也在上下打量趙無恤,既然對方自稱認識計然,他便以禮相待:「不知辛文子先生現在何處?」

    那漁父捋了捋鬍須,笑道:「趙小司寇半月前拜訪濮上,恰逢辛文子不在,得知後頗覺失禮,但又無法立刻趕回,便讓老朽來代為感謝小司寇,並為小司寇獻上回禮……」

    聽聞計然仍然不打算露面,正忙於軍務卻抽空來見漁父的趙無恤眉頭微皺:「回禮?」

    漁父道:「不瞞小司寇,我在這孟諸水澤裡遨遊多年,頗知道其中路徑深淺,河道走向,恰好有一條道路通往司寇的敵軍後方……」

    趙無恤瞳孔一縮,心中頓時大喜,他選擇這裡作為主戰場的目的是為了讓敵軍佔優勢的兵力無法鋪展開來,左翼已經預備下了突騎衝擊。可另一翼想讓盜跖繞道奔襲後方,終因為草澤裡淤泥遍佈,河道縱橫而不得其路徑,只能打算就地埋伏。

    但漁父卻聲稱他熟悉地形,真是瞌睡送來了枕頭,這不是大禮還能是什麼?

    但那漁父出去後,同樣在營帳裡的伍井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司寇,此人恐怕不是漁父。」

    趙無恤知道伍井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極為細心,押送輜重等事情交給他最是能放心,便問道:」何以見得?「

    「一般的漁父,因為常年撒網拋鉤,手上都會佈滿繭疤。指關節發紅,指甲裡淨是泥塵,近身後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魚蛤腥味……但這些此人都無有,我想他這身裝扮只是臨時的。」

    「你的意思是。他身份存疑,意圖有詐?」

    伍井的疑心不無道理,但趙無恤卻也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他拜訪計然的消息,只有濮上的鄉民和楚狂人知道,敵人大概不會細心到用這一點來派人使詐。更可能的是,這個自稱漁父的人,或許就是計然本人!

    他再度找藉口讓漁父來相談,卻並未發現他言論裡有和傳說中計然接近的地方,除了博文識廣外。

    此事無法立刻證實,為了小心起見,趙無恤還讓人連夜監視漁父,同時在第二日派人跟隨他去探路。

    探路結果十分順利,對漁父的監視也並未發現什麼疑點。

    鄭、衛、宋國叛黨的聯軍已經被吸引了過來,明日就是決戰之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無恤只能冒一冒險了。於是他讓漁父再帶柳下跖等人繞道突襲……同時授意伍井同往,繼續監視漁父,准許他便宜行事之權……

    ……

    他們要從蘆葦叢最深的地方鑽入草澤,然後繞行四五里,抵達預定位置過夜,次日凌晨再走上四五里路,從最荒蕪少人煙的位置繞到預定的戰場後方。

    於是大軍在前紮營鼓噪聲響吸引敵軍注意,近千偏師於午後悄無聲息地出發。

    漁父手持藜杖走在最前面,他單薄的草履踩在泥濘的小路上如履平地。柳下跖緊隨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手下們閒聊著,卻並未暴露自己的魯國大盜身份,伍井則在更後面陰鬱地盯著他們的背影。

    孟諸在秋冬季節裡許多地方是干涸的,露出水面的土地低窪潮濕。藍灰色天空籠罩下儘是茂密的蘆葦叢和荒蕪的泥沼,道路時而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間,過了半裡地才再次顯現。哪怕是盜跖這種在更寬廣的大野澤待了許久的人也知道,若非漁父,他們一定會迷路。

    地面很軟,有些地方。漁父會走到前面,用藜杖敲打,確保可以立足。有時候他們不得不趟過泥潭,登岸時泥漿一直覆蓋到膝蓋。

    直到這時,漁父才說了和指路無關的第一句話:「都小心些,爛泥不喜歡陌生人,倘若走錯地方,冷不防便會被它張口吞沒。」

    這裡還有野人居住,他們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矮房子裡,在湖中有水的地方乘著小木舟捕魚,這種生活是盜跖手下的群盜們曾經歷過的。但他們卻未對這些人物傷其類,當發現一些矮房裡有女人時,一些群盜惡習不改,頓時眼都紅了,但卻被作為監軍的伍井伸手阻止。

    他面色陰沉:「敢滋事者,軍法處置!」伍井生平最恨欺凌女子之人,見一次嚴懲一次。

    柳下跖知道此時不能胡來,便約束了手下人,等他們一回頭,卻見漁父也面沉如水,抱著藜杖攔在那些驚恐的野人面前。

    見他們不欲生事,漁父鬆了口氣,咧嘴笑了笑,然後用當地方言對那些野人大聲呼喊,柳下跖聽得出來,這是讓他們速速離開,遠離戰端!

    「劃上漁舟,去湖心!」

    繼續上路後,伍井對漁父的態度稍微友善了不少,他問漁父:「你認識他們?」

    漁父灌了一大口皮囊裡的水,抬頭看看將落的夕陽說道:「這孟諸草澤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我,我卻不一定一一認識他們。」

    「整個宋國都在打仗,但我看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也無人來徵召。」

    「彼輩沒什麼可被徵召的,舉家的財貨僅是貝殼、魚乾和木舟,最好的武器是生鏽的銅削,連上陣的裝備都湊不齊。這些野人世世代代在此生老病死,對草澤外的邦國興亡從不關心,不知有周,無論晉、楚。他們只知道宋公統治著這片湖泊,但商丘極少派人來徵稅,公女南子也好,蕭叔大心也好,趙小司寇也好,對他們來說並無區別,反正都沒聽說過。」

    直到這時候。眾人才發現,剛上路時悶葫蘆一般的漁父其實十分健談,且見識廣博,更加應證了伍井對他身份的猜測。

    ……

    到了稍晚歇息時。眾人不許點火造飯,只能啃點魚乾,嚼嚼炒熟的粟米充飢。黑暗裡,漁父灌了一口小酒後,便對柳下跖和伍井侃侃而談起來:

    「天下比較著名的海澤。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吳越之間有具區、齊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鄭有圃田、周有十藪……這些湖泊各有其特點,比如孟諸就是蘆葦繁茂。」

    柳下跖道:「然,若不是這些蘆葦足足有兩人高,遮擋了外面的視野,吾等也無法繞道奔襲,也虧你知道這些路。」

    漁父笑著說道:「我當然清楚,我喜歡遊歷海澤,這雙腳跨過孟諸每裡地不下十遍。所以我熟悉那些小得連名字都沒有的裡閭,熟悉每一片水窪和湖沼的深淺,熟悉可以讓口渴的人喝上水的乾淨小溪。熟悉能讓旅人棲身的蘆葦叢。宋國守藏室地圖上沒畫出湖邊那些泥濘曲折的小徑,但我卻清楚,哪些路是正經人走的,哪些路是本地人走的……」

    柳下跖問道:「那你帶吾等走的這條道,又是什麼人走的?」

    漁父盯著他上下打量,眼睛裡帶著笑意:「自然是打家劫舍,來此荒涼之地銷贓的盜寇走的了。」

    聽他說起盜寇,柳下跖眸子發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個老漁父,有親身遭遇過盜寇?」

    漁父嘆了口氣:「當然遇到過。近來宋國大亂後,盜寇變得越來越多了,動輒以百計,連老朽我單身上路。都得帶著手杖防身。」

    柳下跖的聲音徒然變冷:「那你這把老骨頭是怎麼活下來的!?」

    漁父渾然不懼,笑眯眯地舉起手裡的藜杖:「這藜杖打退過幾十個盜寇,閣下信否?」

    伍井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會冷汗直冒,這漁父真是膽大包天啊,雖說他是監督者。但盜跖發起狠來,他可壓不住啊!

    「我信……」

    但柳下跖只是沉默了半響,蹦出兩個字後就沒再多說什麼,第二日凌晨,他們摸著黑披星戴月地啟程時,方才繼續問那漁父:「你說你想要遨遊天下名澤,可曾去過魯之大野?」

    漁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星辰的微光灑在上面。

    他淡淡地回答道:「老朽的手杖只敵得過小股盜匪,卻拿有從卒九千的盜跖沒辦法,大野太亂,不敢去。只是如今已經變為趙小司寇領地的內湖,聽說日益太平了,或許可以北上遊歷一番。」

    柳下跖這會卻沒了脾氣,復問道:「既然你聽說過盜跖,那你覺得他如何?」

    「有過耳聞,聽說盜跖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說他穴室樞戶,驅人牛馬,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更可惡的是……」

    柳下跖狠聲問道:「更可惡的是什麼?」

    漁父莞爾一笑:「他還暴戾恣睢,殺害無辜,淫人妻女,發洩後直接剖腹取出心肝,放在炭火上烤著吃……」

    「那你覺得,這些是真是假?」

    柳下跖咬牙切齒,而憤怒的群盜更是將漁父前後左右都圍上了。

    伍井再度心驚肉跳,意識到自己這回真是給自己找了個苦差事。漁父啊漁父,自從柳下跖歸降後,除了司寇還沒人能壓服他,別人都是能不惹就不惹,可你呢?昨天到今天撩撥這大盜幾次了!真是嫌命大啊!

    漁父卻只是看著漆黑的天,彷彿在辨認拂曉時位於南天正中的柳星,星光將他的眸子映襯得和柳下跖一樣亮。

    「本以為這些傳說是真的,可直到昨日見了真人以後,才明白多半是謠言。盜跖有號召群盜的能耐不假,與世俗的道德禮儀不合也不假,但他盜亦有道,絕不是個濫殺無辜,甘於墮落之人……」

    柳下跖大吃一驚,剛才憋足的氣勢頓時洩了:「你知道我是誰?」

    漁父笑著反問:「君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柳下氏的棄子,是曲阜廟堂裡格格不入的野人,是倉皇出逃的通緝要犯,是大野澤裡求活的遊俠,是九千群盜的將軍,是趙無恤的手下敗將,是為了一份陸涉流沙,舟行大海的夢想而苟且偷生的人,是得到天下唯一一份私掠令的西魯舟師師帥……

    但我還是我,傲然於天下人的盜跖!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氣,他來宋國的事情十分隱秘,只有趙無恤身邊少數幾名要員干吏知道,這老漁父真心不簡單,究竟是怎麼猜出來,亦或是提前打探出來的?

    他對有本事的人,一向是肅然起敬的。

    良久,柳下跖才說道:「你應是我這一生見過最大膽的漁父了……」

    漁父則轉過頭笑道:「君也是老朽這一生見過最有志向的盜寇了,柳下將軍,拂曉已至,吾等該繼續趕路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5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20章 滄浪之水

    戰場上屍體橫列,被兩翼包抄堵住後路衛人、宋人投降者數以千計,此時紛紛繳了械,高舉著手,被打掃戰場的樂氏族兵用麻繩栓到一起。而立下了大功的騎兵還在追逐騷擾撤退的鄭國人,希望能多在他們身上咬下幾塊肉。

    「期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回到大營,繼盜跖之後,伍井也輕聲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向趙無恤匯報。

    趙無恤頷首,那個漁父果然不是一般人,居然能將眼高於人的盜跖折服,他接著問道:「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隨後便遭遇了鄭人派出的偏師,漁父根據水鳥驚飛發覺了他們……」

    想起當時情景伍井就心裡後怕,先前還和漁父交談甚歡的盜跖一下子就變了臉,橫劍於漁父脖頸上,要他說說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伍井在經過一夜觀察後幾乎已經料定,那漁父大概不是來反間的人,哪家間諜敢在敵營裡這麼高調?可在這荒野裡走到一半卻遭遇敵軍,誰能不疑?

    但那漁父卻也不慌,而是鎮定地說此事與他無關,然後便指點著盜跖等埋伏在幾個關鍵位置,將那四五百鄭軍偏師全殲!

    「事後抓了敵方首領一問,果然是另有嚮導,與漁父無關。」

    伍井遲疑了一下繼續匯報導:「因為怕他們逃竄壞了司寇大事,所以沒留活口。」

    原來,鄭軍主帥游速也做出了和趙無恤一樣的打算,但找的嚮導差了許多,磨蹭了半日還沒找對路,正打算強行趟過沼澤地登岸,結果卻被佔了先手的盜跖率師團團圍住,全軍覆沒。此時的蘆葦蕩裡,大概已經被血泊染紅了吧,這倒是盜跖的狠辣作風。

    「那漁父對此怎麼說?」

    「只是在旁觀望,眼中看不出喜怒哀樂。一言未發。」

    伍井突然騰地一聲跪下稽首道:「全怪僕臣大意,將抵達預定的埋伏點時,一回頭,那漁父居然不見了。在旁邊搜索了一會,發現他已經舍岸登舟,正朝湖中划去……」

    「於是他就這樣逕自走了?」

    趙無恤有些苦惱,從那漁父的言談和行為看,縱然不是計然。也是一個極有能耐的隱士。他訪賢不遇,事後賢才卻主動送上門來相助,本是讓人欣喜的事情,但為何幫完忙後卻又揮了揮衣袖走了呢?舟船是事先預備好的,頗有些「了事拂衣去,不留身與名」的意味。

    「僕臣涉水也追不上漁父,只能呼喊他,請他回來,說司寇定有重謝,而柳下跖則直說。漁父若肯出仕,一定能在西魯得到高官厚祿。但漁父卻不為所動,莞爾一笑,遂去,不復與言,只是唱了一首歌……」

    「什麼歌?」

    「他鼓著木漿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在與柳下跖、伍井等人分道揚鑣後。漁父繼續披著蓑衣,乘著小舟在孟諸湖沼裡劃行,他唱著漁歌陣陣,穿越了幾條和緩卻彎曲的河道。徹底將可能跟來的人甩在了身後。

    這是孟諸澤的另一側,蛤蟆和蟋蟀在其中生活,從肅慎、燕以北飛來的海鳥在高空中滑翔,本地的水鳥則在灘塗的沙丘上築巢嗚叫。

    漁父辨認著方位,舍舟登岸,將漁船拖到蘆葦叢裡藏好。一回頭,一隻在灘塗上尋找蝦蟹吃的狐狸從湖邊閒步穿過,後面還有個破衣爛衫的男子在追逐。

    漁父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大聲對那踉踉蹌蹌的男子喊道:「楚狂人,狐狸肉又騷又臭,你縱是餓得不行,掏點鳥蛋吃也好過去追它吧!」

    那披頭散髮的邋遢男子聞言,頓時不追了,卻惱怒地指著漁父看:「好你個辛文子,你可算來了,將我一個人扔在這荒野沼澤裡,都快餓死了!」

    趙無恤猜的不錯,漁父的確就是計然本人,他喜歡遨遊海澤,常自稱「漁父」,至於他口裡的「楚狂人」,正是趙無恤拜訪濮上時遇到的那位。此人名為陸通,字接輿,楚國人士,因為楚國令尹子常為政號令無常,乃披髮佯狂不仕,時人謂之楚狂也。

    他與計然十年前同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請教學問和天地大道,因此結識,遂成了莫逆之交。

    面對接輿的抱怨,計然提起手裡的魚簍道:「我不是去償還趙子泰那份禮物去了麼?這不,路上歸來時,還不忘打了幾條草魚,你與其在此抱怨,還不如速速挖個坑,尋些浮木和蘆葦桿來點火燒魚。」

    聽說有吃的,接輿嚥了下口水,立刻低頭幫忙刨坑,一邊挖,嘴裡也不閒著,他繼續抱怨道:「總算有肉了,你可知道我這些天吃的都是什麼?」

    計然撇了撇嘴:「還不是禍害我那棵老梨樹,以及屋後的菜圃,本來打理得阡陌整齊,現在想必已經像是被野豬拱過一般了。」

    楚接輿罵道:「你這老叟還好意思說?邀我來宋國同遊,結果卻趕上了諸卿亂戰,到處是戰火。好容易跑到濮上,你屋內屋外別說肉了,連一粒粟米都不留,害我一肚子酸水,臉都吃綠了!」

    計然一抬手將接輿那隻還沾著泥土就想伸進魚簍的手打開,冷笑道:「真是餓鬼,你若是想吃肉,那日趙小司寇邀你去戴邑,你為何不去?縱然不可能朝晚都讓你吃上週八珍,但肉、醬肯定是缺不了的。」

    楚接輿看著計然用銅削熟練地收拾草魚,不屑地說道:「我與你不同,說要肆意終生,便會避開所有案牘之事。而你辛文子呢?自稱不肯自顯諸侯,實則功利藏於心中,對隱居之地指手畫腳,對天下紛爭時刻關注。對了,你還想要尋一個好弟子,將你的計然之策繼承下來,再暗地裡造就一個霸國出來,陰利天下而人不知,這就是你的打算了……」

    兩個老友開始進入相互揭短的節奏,計然不答,將魚收拾乾淨後抹了隨身攜帶的白鹽,用蘆葦葉子一栓,裹了泥巴,就放火坑裡烤,動作慢條斯理,讓等著看他反應的楚接輿急不可耐。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瞪著楚接輿道:「吾行浩浩,如鴻鵠,吾志泛泛,如鯤鵬,你這老餓鬼羅雀般的腦袋,哪裡能懂?」

    ……

    鮮美的孟諸草魚,烤熟後外焦裡嫩,帶著一絲蘆葦清香,也是一道人間美味。自稱一個月不知肉味的楚接輿狼吞虎嚥,差點被一根魚刺卡死,計然在他背上狠狠踹了幾腳才幫他咳了出來。

    「只是一口魚肉而已,老餓鬼你吃這麼快,不要命了?」

    兩人又是一陣相互吐槽,直到罵累了,楚接輿方才難得地正色問道:「孟諸的戰事應該了結了罷?」

    計然抬頭看看日頭,此時已經是午後了,先前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已然停歇,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打完了。」

    「你就不去看看勝負?畢竟你也參與其中,給趙無恤送了份大禮。」

    計然篤定地說道:「不用看就知道,趙氏必勝,鄭人、衛人、二公子必敗。」

    「你怎麼如此肯定?」

    「因為我是計然,無論是計算還是算計,從未有過差錯!」

    一時間,楚接輿默然無言。

    酒足飯飽,他又曬著太陽逮起蝨子來:「話說回來,你為何要助那趙無恤?」

    計然眼裡閃過一絲哀傷:「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與其像二十年前的華向之亂般打個三年才有結果,讓宋國死傷甚重,民眾流離失所,還不如讓決戰早點分為勝負。」

    「所以我才問,你為何選的是趙無恤,而不是游速、公子地、樂大心,別告訴我真是為了還他留在你家門前的那些禮物。」

    計然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我讚賞他禮賢下士的態度,但更多的,卻為的是他『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句話。加上他愛民如子的名聲,所以我想,此人若勝,對宋國百姓、黎庶有利。」

    「可是對子姓社稷可不利,我聽聞當年相士姑布子卿曾預言,說樂祁將死於晉國,但子孫必得志於宋!如今真的要應驗了?趙氏若大勝,司城樂氏必定掌權,宋國將淪為趙氏與國了!」

    計然卻冷冷說道:「我家是晉公子之後,又非子姓的殷商遺民,宋公一姓一氏的社稷,關我甚事?」

    ps:春秋戰國時期,「百姓」一詞多指普通民眾。

    《論語.顏淵》: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馬王堆帛書甲本《老子》: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為也,是以不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5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21章 摘桃的來了

    楚狂人覺得自己真是自找沒趣,他和計然本就是不知忠君為何物的人,即便要效忠,那位值得他付出忠誠的王子也已經敗亡遇刺了

    於是他撓了撓頭又問道:「那你為何不乾脆留下?」

    計然起身說道:「興師者必先蓄積糧食、錢財、布帛,若不先蓄積,則士卒數飢,飢則易傷。興師數年不休,則容易突然大敗,國土淪喪,將士屍橫遍野」

    楚狂人聽著聽著覺得不對,連忙擺手:「打住,打住,這不是你的計然策麼?別人沒聽過,我卻是看過的,還說與我聽作甚,又要顯擺?」

    計然頗有對牛彈琴的感覺,冷哼道:「這些東西,不用我教,趙小司寇就已經意識到了,如今西魯財貨冠絕東國,瓷器、絲帛、紙張貨殖天下,他不單重視農耕,還重視鑄幣,重視鹽鐵,只是沒把這些利器的功用揮到最大最好而已。在作戰方面,他也知道時戰時休,不會窮兵黷武,此次入宋,還知道提前搶割秋糧,食敵一鐘,當吾十鐘。」

    「既然這些道理他已經懂了,就西魯那一點地域,有他手下的計僑、端木賜等人經營足矣,我留下又能做甚?」

    楚狂人冷笑:「是啊,你本事太大,一般的小廟堂可容納不下。」

    說到這裡,計然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睥睨萬物起來:「沒錯,滄浪之水若污濁,我便可以效仿老子,與汝等一同肆意江湖;滄浪之水若清澈,我則可以洗淨我的纓帶,戴上冠冕重朝堂。趙子泰治下的西魯的確是條還算清澈的滄浪水,只可惜現下只是涓涓細流。百乘之家不需要我來治,想要我留下輔佐?等他真正執掌一個千乘之國再說罷!」

    楚狂人酸溜溜地說道:「等他此戰獲勝,拿下商丘,利用司城樂氏竊了宋國,不就是一千乘了?若再竊了魯國。則又是一千乘兩千乘」

    說到這裡,楚狂人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樣一來,他豈不是比整個趙氏都要強大了?那還用得著再晉國眼巴巴地等著做世子。繼承趙孟的卿位?還不如自立門戶,一個西趙,一個東趙得了!」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計然卻給楚狂人潑了一盆涼水。

    「魯國的事情我未去親眼看過,且不論,就說宋國這邊。此戰趙、樂聯軍大勝不假。蕭叔大心、四公子的主力已經敗亡殆盡也不假,但國內可不止有這幾家,向氏還控制著大片地域,宋公還有皇氏支持。而且宋國四戰之地,趕上這場大亂,就成了周邊諸侯眼裡的肥肉,如今鄭軍潰敗,衛軍覆沒,這兩國是討不到太多好處了。」

    「天下的幾個疆國裡,齊國還在恢復。?又有魯國橫亙,無法過來干涉。晉國六卿各自為政,加上與鮮虞、代、無終曠日持久地作戰,也沒興趣來管。楚國正在避讓吳國鋒芒,連陳、蔡都無法完全收復,更別提北上了。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了吳國人趙小司寇靠這一戰就想獨佔宋國的好處?我看難!」

    「接下來的目標,當然是向宋城商丘進軍!」

    聯軍收拾戰場基本完畢,曹軍和司馬耕率領的向氏族兵幾乎喪失了戰鬥力,須得留在原地休整。但沒有太大損耗的趙氏之兵和司城樂氏共計四千餘人,則將繼續開拔,趕赴下一個戰場,或者迎接新的敵人。

    臨時搭建的行軍帳內。樂溷興奮地用拳頭狠狠地在地圖上商丘位置錘了一下。

    自己沒出什麼力,就眼看聯軍打了一場大勝仗,樂溷在對自家妹夫趙無恤佩服之餘,也徹底點燃了他的興奮點。一張口,竟就滔滔不絕地分析起局勢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剛才那場仗是他指揮打贏的呢!

    「此戰殺傷敵軍數千,俘虜近六千!只有鄭軍走脫了三千餘人,如今數百輕騎和數百腳程快的兵卒正在銜尾追擊。彼輩逃竄的方位沒選西南方的商丘,而是正西面的蒙城,大概是想直接逃鄭國,但他們卻沒料到,吾等早就讓家宰陳寅組織蒙城人暴動,如今或已光復城邑,屆時必能阻鄭軍於城下。就算彼輩繞過去也無所謂,吾等五千大軍緊隨其後,到蒙城休整後再直下商丘,則大事可成,內亂可熄!」

    他不帶休息地說了這麼一大長串後頗有些得意地看著周圍人的表情,希望看到他們驚異和佩服之色,然而

    眾人只是面面想覷,反倒看向了趙無恤。

    還是趙無恤給大舅哥面子,他可是日後趙氏控制宋**政的重要工具,時不時得捧一捧,讓他高興高興。於是趙無恤拊掌而讚道:「妙哉,兄長此策甚得兵法之奧妙。」

    樂溷大喜,說道:「那還等什麼?吾等這就連夜拔營,去商丘將叛黨之樂大心繩之以法,解救君上和公女要緊。戴族裡的皇氏、靈氏都曾派人來知會過我,說願為內應!」

    喂喂大舅哥,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罷,當時鄭、衛尚未入局,因為趙無恤和曹國的加入,司城樂氏正佔據上風,那承諾現在還算得數麼?

    當然是算數的,如今局面在此逆轉,趙、樂聯軍幾乎抵定勝局,皇氏、靈氏若是看得準風向,就必然倒向這邊。事實的確如此,此戰裡一個被俘的皇氏子弟,就口口聲聲說皇氏屈從於叛黨是迫不得已,隨時可以反正,他甚至將南子被囚於桐宮的消息透露出來了。

    這場內戰說白了,還是宋國遠支公族和近支公族的矛盾,向氏本已破敗,是宋公一意扶持的暫且不論。像司城樂氏、皇氏、靈氏這些屬於戴族,與公室血緣疏遠,而此番政變裡支持四公子的,則多為宋平公、宋元公的公子公孫,以公子朝為代表。

    樂大心倒是個特例,所以他被戴族三氏視為叛徒,樂溷恨不能立刻殺到商丘,抓獲老邁不能出征的樂大心後戮殺於祖廟。

    可趙無恤話還沒說完。

    「奪商丘自然是平息此次內亂的最快手段,但攻城卻是最下乘的作戰方式,尤其是商丘堅城,叛黨甚多,少了一月難以攻克,即便有內應也不好謀取。何況兄長,吾等還得先面對一支潛在的敵人。」

    樂溷見趙無恤駁了他的計畫,本來有點不高興,聽到這裡不由奇怪:「敵人?鄭、衛兩邦和叛軍不是已經被吾等擊潰了麼,哪還有什麼敵人?」

    趙無恤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司馬耕,這消息他也是戰後才得到斥候通報的,想來性格耿直的司馬子牛並不知情。

    他笑道:「俗言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有的人在桃樹下費了半天勁,好容易將桃枝壓低了,可有的人卻逕自走了過來,想要不費勞力就夠到桃兒」

    趙無恤望著敞開的大帳之外,笑意收斂,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兄長,下令讓樂氏的兵卒們列陣以待,個個都給我精神些,摘桃子的人,已經到了!」

    他心裡則默默地說道:「南子,再委屈你在桐宮內稍待幾日,待我掃清了眼前最後一片樊籬,便去救你」

    夕陽將至,在孟諸水澤中又劃行了一段路後,計然和楚狂人再次舍舟登岸,朝一座小丘上攀爬。

    楚狂人一邊爬一邊問道:「季秋風大且冷,今夜可有個暖和的地方安歇?」

    計然頭也不地說道:「冷?趙小司寇送你那件熊皮大裘呢?」

    「來孟諸的路上,看到路邊有飢寒交迫的民眾,就送給他們穿了。」一套卿子公孫穿的熊皮裘價值極高,可以置換土地數百畝,可在楚狂人口中,卻和扔了一件破衣爛衫沒什麼區別。

    「你這是在害他們啊」計然嘆息。

    楚狂人跳腳了:「害他們?」

    「然,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天性也。更別說這是在深秋,覬覦熊皮大裘的人恐不在少數,也不知道那裘衣已經粘上幾人鮮血了。」

    楚狂人唾了一口道:「我才沒那麼愚鈍!我將通往戴邑的路指給他們,讓他們穿著這皮裘投奔趙氏營地,自然會得到善待。」

    計然知道老友的性情,也不再調侃他,答道:「原來如此,今夜的居所就在這座小丘北面的山洞裡,你十年前來過的。」

    「就是那個陰暗潮濕,翻身就滾到泥裡,夜裡還蕩著滴水聲的洞窟?饒了我罷。」楚狂人叫苦不堪,腳步卻絲毫未停。

    「明明是處難得的洞天福地,你還挑三揀四的咦?」

    計然頭笑罵,結果卻在咦了一聲後,停了下來。

    「你咦什麼,停下作甚?」

    計然沉默了片刻後道:「先別急著走,東面有人來了」

    楚狂人一轉身,果然,孟諸之東,地平線處冒出了一支軍隊,旌旗招展,甲冑鮮明,不下千人。

    然而這只是他們的前鋒部隊,其後還有三四千人,望上去像是滾動的黑色波濤,鋪天蓋地朝西面捲來。

    楚狂人還在借助日落前的光芒努力辨認旗號,計然卻已經一一道出了那些人的來歷。

    「是向氏,還有吳國人」

    楚狂人無奈地說道:「又被你猜對了。」

    計然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經得到消息,說早在半月之前,吳軍在太子夫差率領下,已經開始攻擊偪陽,他越過彭城,臨蕭邑,往商丘進軍。我正奇怪他在何處,為何不來參與這場大戰,孰料說到就到,這時機還真掐的准,不愧是孫武子的得意弟子!也不知他將那鬼才般的兵勢學到了幾成?夫差遇上了趙無恤麼?有趣,當真有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5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22章 十年後的霸主

    「帶著吳軍前來的是向氏!?這不可能,此事我兩位阿兄未曾向我提及過啊!」

    司馬耕的確是個無辜的不知情者,當得知就在他帶著一千族兵來為趙無恤助陣,他的兩個哥哥卻在背後使著小動作,引吳軍入宋時,不由大驚失色。

    他們已經出了營帳,站在孟諸南岸的一處小土坡上。趙無恤指著對面黑壓壓的影子對司馬耕說道:「他們就在對面,據我所知,左師和大司馬在商丘附近被擊敗後,退到了宋國東北,隨即便向吳國發出了求援信,本是病急亂投醫之舉,如今卻是覆水難收了。」

    司馬耕倒是沒想太多:「既然來者中有半數打著向氏的旗號,那應該是友非敵。」

    過來聽侯調遣的柳下跖在旁冷笑:「吾等與敵軍對峙兩日,交戰半日,彼輩愣是不出現,現在剛打完就冒出頭來,氣勢洶洶地往戰場開進,這是友軍?恐怕是來坐觀兩虎相鬥,事後從中漁利的罷!」

    趙無恤瞪了盜跖一眼,讓他不可對司馬耕無禮。不過盜跖說得對,吳國人在前,向氏族兵在後,雙方合軍一處,顯然是勾結在一起了。他們在十里之外便被趙氏斥候發現,幾名輕騎見有向氏旗號,前往警告卻直接被射殺!趙無恤隨後再度遣使也毫無音訊,如今對方已經到逼近到三里之內,雙方一觸即發!

    樂溷的直搗商丘計畫橫生枝節,十分抑鬱,嘴上不由抱怨道:「子泰說的對。彼輩肯定是來摘桃的,早知向氏引來了吳國人。吾等何必與敵軍決戰,如今士卒疲敝。白白便宜了對方……」

    這抱怨在趙無恤嚴厲的目光下漸漸變得聲音微弱,最後不敢說了。其實樂溷心裡也奇怪,自家妹夫趙無恤也就是個魯國上大夫,自己可是宋國的卿!地位顯然比他高,名義上的領地也比他多,但為何才三年不到時間,就變得如此畏懼他……

    陷入這樣的局面,趙無恤也是有苦說不出,最早時傳來的消息是:吳師入宋後先攻彭城。又圍偪陽。彭城屬於宋公直屬,偪陽則是向氏世傳的城邑,叫人只以為吳國助了樂大心。所以他才不得不與叛軍提前決戰,以免腹背受敵。

    隨後消息卻又有反覆,吳師竟又和向氏合兵一處,圍攻叛軍的老巢蕭邑,當真變幻莫測……

    如今之計不是追究,而是穩住局面,於是趙無恤淡淡地說道:「吳人態度曖昧。將其視為友則可能變成敵,將其視為敵亦不可。於是我只能繼續決戰的計畫,先解決一方後才好騰出手來對付他們,孰料吳師卻未久攻蕭邑。竟棄輜重直趨商丘,剛好趕上孟諸大戰……歸根結底還是料敵不明,我之過也。」

    在場眾人都紛紛道不敢。若無趙無恤指揮作戰,佈置戰術。他們連叛軍都打不過,更別說應對吳人的干涉了。

    說到這裡。趙無恤卻徒然加重了語氣:「如今吳人來者不善,吾等不可大意,子牛,你且先過去與左師和大司馬碰個面,問清他們的打算和來意。其餘諸將各自收斂兵卒,傷患和俘虜在後分別安置,能戰者全部在前列陣,休要墮了軍威!」

    孟諸之戰後,趙無恤在聯軍裡風頭一時無二,若說先前還有人懷疑他的年紀和地位,現在卻但聞唯唯,連戰役裡損失慘重的曹國司馬以卿士之資,也不敢有半個字的抱怨。

    隨後趙無恤蹬車馳往前線,腦子裡卻全是關於今日對手的信息。

    「夫差,現在的吳國太子夫差,未來的吳王夫差,春秋五霸之一……」

    ……

    春秋五霸,這是後世耳熟能詳的一句話,本想著好歹得等春秋的紀年走完,方能將這三百年間的幾百個諸侯分出個雌雄來。可來到這公元六世紀的尾巴後,趙無恤才愕然發覺,原來「五霸」的概念早就有了。

    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是為五伯。

    霸者,伯長也,說白了就是諸侯裡的老大哥,地位凌駕於小弟們之上,但理論上卻依舊臣服於天子爸爸……

    單以平王東遷後算的話,春秋五霸倒還沒公論,趙無恤記得後世五霸的候選人有很多,其中兩種比較流行。其一是: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

    不過另一種顯然更受認可,只要把秦穆公、宋襄公這兩個既無名又無實的替補角色刪掉,再把吳王夫差、越王勾踐這對好基友塞上末班車即可。

    這兩個死對頭人生軌跡碰撞得太過於傳奇,大起大落間蘊含著太多的嗟嘆,再加上美人離殤的香豔,導致後世提及春秋最熟悉的人物,除卻孔夫子外,莫過於夫差、勾踐、西施這三人了……

    勾踐現在也只是越國太子,名望不顯於諸侯,西施不知道幾歲了,也許只是個小蘿莉。唯有被趙無恤默認為潛在對手的夫差,他卻早早開始關注,去年在陶丘和吳國接上頭後,還讓去吳國的邢敖特別留意。

    夫差,他是十年後的霸主,影響力遍佈天下的人,最盛時,敗齊、逼楚、服越,淮泗諸侯無不臣服,趙鞅為執政的晉國僅能與之平分霸權,吳王夫差風頭一時無二。

    這便是趙無恤對於夫差的瞭解,可這些認知半月來卻再度被刷新,若先前吳人的軍事行動都是夫差刻意為之的戰略欺騙,那這個人就太值得忌憚了,趙無恤當時甚至有一絲懷疑,來的莫非是孫武?

    所以在得知敵方主帥身份時,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該鬆一口氣。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平庸之輩。

    所幸,趙無恤不僅知道故事的開始,也知道故事的結局。知道夫差和吳國的結局……

    ……

    車騎如風,在思考的片刻時間。趙無恤便奔馳到了陣列的前方,此刻。吳師已經逼近到了一里之外!

    那些地平線上的黑點迅速變成了一層黑壓壓的浪潮,又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黑甲兵卒,陣中高豎烏羽之矰,望之如墨。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也迅速化作震耳欲聾的驚雷,大地震顫,聲如潮湧,兩千吳國甲士在沉默著邁步接近,盾牌和短劍的敲擊聲,就是他們發出的吼叫。

    趙、樂聯軍也早已列陣以待。各自佔據左右。面對慢慢逼近,一副要大打一場的吳軍,武卒表現尚好,樂氏兵卒卻人心連同軍陣齊齊動搖。

    樂溷呆呆地看著吳軍看似勢不可擋的軍陣,喃喃說道:「久聞吳國步甲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至於擠來前方觀望的曹國司馬,見到吳軍戰陣的那一刻,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了他,讓他兩腿發顫。牙齒打戰,咯咯的聲音連聾子都能聽得到。

    一向睥睨世人的大盜柳下跖在對曹國司馬不屑之餘,也面色嚴峻起來,他側過臉問趙無恤:「司寇。若是與吳師再戰一場,能勝麼?」

    趙無恤小聲回了他一句實話:「沒把握……」

    據說吳國的三萬重甲軍陣是孫武操練出來的,以往的好勇鬥狠保留之餘。卻也練出了堅毅和整齊劃一。早先的鄭軍比不上,連中行氏的方陣也不如遠矣。說他們是當下諸侯間最強的重步兵也不為過,若是趙氏武卒沒出現的話……

    「沒把握穩贏。五五開吧……」

    柳下跖再度咧開一嘴大白牙:「這我就放心了。」

    無恤道:「從對方進入宋國後的手段看,虛虛實實,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看似氣勢洶洶地壓過來,但卻不一定會開戰……」

    他指著被吳師掩蓋在後的那些向氏族兵道:「向氏的精銳都被司馬子牛帶出來了,向巢征發了領地裡的所有人才湊出這兩三千雜兵,我聽說吳國人作戰一向喜歡驅逐盟友在前,如今怎麼反過來了?恐怕來襲是假,威嚇是真,即便真就如此開戰,向氏之兵必無戰心,吾等小心戒備之餘,也不能落了下風!」

    隨著趙無恤一聲令下,武卒那還算完備的陣線也列起來了,盾牌整齊地列在第一排,丈餘的長矛架在上面閃著寒光,青銅刺蝟再度將背部朝向來者。他們雖只是採取了守勢,並未前進一步,卻也同樣帶給對方以壓力。

    但吳國人的腳步非但沒有慢下,卻反倒加快了幾分!!!

    樂氏兵已經隱隱有後退的打算了,剛經歷了一場大戰的他們渾身疲憊,也見夠了袍澤死在身邊,現下還能堅持住,僅僅是因為宋國人性格里的質樸和老實。

    但武卒卻絲毫未慫:長矛兵巋然不動,田賁的擲矛兵囂張地用矛拍著自己的小盾;劍盾兵們填補了大盾間的縫隙,冷冷地盯著能看清脖頸的敵人;弩兵已經上滿了弦,三列單臂弩瞄準前方。

    那些稍遜一些的西魯邑兵他們的鼓舞下,也咬牙堅持在位置上。

    吳師的傳訊方式與中原不同,以鳴金為進,以擊鼓為退。在那尖銳的哐哐聲映襯下,吳軍已經到了七八百步外,像一座山般壓了過來,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也壓在趙無恤的心上。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這是一場不見刀劍碰撞的心理戰,一場未戰先分勝負的較量,就看誰先熬不住這巨大的心理壓力。

    趙無恤也只能安慰自己:「沒事的,雖然輕騎去追擊鄭軍了,但柳下跖那數百群盜精銳還埋伏在蘆葦叢裡,隨時可以繞後襲擊敵軍後方呢……」

    「嘭!」一聲巨大的鼓點響起,嚇了許多人一跳,曹國司馬乾脆差點掉下車。有膽怯的就有膽大的,衝動的田賁差點就帶著悍卒們衝了出去。

    「且慢!不是吾等的鼓聲!」穩健的伍井、穆夏等人連忙制止了身旁想跟著沖的人。

    是吳國人的鼓聲,鼓聲意味著停止前進……

    整齊劃一,兩千吳甲硬生生地在距離四百步的位置應聲停下了,他們的踏步揚起了一大片塵埃,稍後,一輛戎車的影子從塵土裡徑直衝出……

    見對方停下,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柳下跖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笑罵道:「不會又是來致師的罷?」

    趙無恤則隱隱猜到了對方的打算,不知為何,一腔熱血騰地朝他頭上湧去。

    話音未落,對面立刻響起了一聲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吳國太子夫差在此,敢請趙司寇出陣一見!」

    ……

    「停了啊……看來是打不起來了。」

    小丘之上,在看到吳師軍陣停止後,楚狂人發出了一聲嗟嘆,聽不出是可惜,還是鬆了口氣。

    他隨即不耐煩起來,眼見計然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丘陵下的局面看,不由出口抱怨道:「走罷,兩個年輕貴人爭權奪勢而已,有什麼好看的?」

    計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對我來說,這兩人的碰面可是意義非凡。」

    「什麼狗彘意義?又是你計算出來的?」

    計然成竹在胸,撫著鬍鬚道:「自平王東遷,周室衰微,諸侯以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從此政由方伯,彼輩挾王室之義,大興盟會,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號稱霸主。」

    「霸有如鄭莊公那樣的小霸,有秦穆公那樣的偏霸,也有名正言順,天子致伯的大霸!齊桓公首霸,霸業衰竭十年後有晉文公繼之,晉文公之後三十年有楚莊王繼之,從此霸主之位在晉楚之間來回搖擺,晉悼公、晉平公、楚靈王都曾肆意一時,號令諸侯。但平丘之會至今也有三十餘年了,晉、楚陸續失霸。」

    楚狂人聽得腦袋發暈:「你究竟想說什麼?」

    計然有些興奮:「天下不可五十年無霸,當今有能力一爭霸業者,或是北面的齊侯杵臼,或是南方的吳王闔閭。前者志大才疏,且慘敗於趙氏,永遠失去了這機會,至於後者,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吳國大霸了!」

    「當年宗周太史伯預言王室將騷,齊、楚、秦、晉將強,如今晉阻三河,齊負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方迭興,預言果然應驗,我在此也放下一預言罷……」

    計然用力指著夕陽之下,孟諸湖畔兩軍陣前即將碰頭的那兩個小黑點,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長到了計然眼裡的十年之後……

    「十年後的霸主就在這裡,非此,既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8 19:5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23章 天下英雄誰敵手?

    對於趙無恤來說,把他先前見過的所有國君,什麼晉侯、齊侯、宋公、魯侯、曹伯等阿貓阿狗加一塊,都比不上今日要見的夫差夠份量。

    所以當夫差馳單車前來邀他一見的那一刻,趙無恤竟怔住了。

    微怔之後,則是莫名的興奮,血液在往他頭上湧去。

    乖乖,這位可是春秋季世頂級的豪傑了,與之結識,與之交遊與之合作,甚至是與之對抗……泛黃紙張上的一個個名字紛紛化為兵車馳騁的英雄,這讓趙無恤有種觸摸到歷史本原的實感。

    他解下了礙事的大氅,任由它被秋風捲到地上:「備車!」

    「司寇勿去!」

    「子泰,小心有詐!」

    身旁眾人一時勸阻不已,換了樂溷、曹國司馬等人,是絕對不敢冒險去兩軍陣中與夫差會面的。

    趙無恤卻已經蹬上了馬車:「吳國太子相邀,難道我還能縮著頭示弱,讓他笑話中夏之人無禮麼?」

    他手一指,點了高個甲士的名字:「穆夏,你為我車右!」

    柳下跖則不失時機地拱手道:「跖願為君御者!」

    趙無恤看了大盜一眼,笑道:「你駕車技藝足夠好麼?」

    柳下跖大笑著回應:「跖好歹是學過君子六藝的,御術不輸於航船,當不至於墮了司寇的威風。」

    柳下跖,穆夏,這兩人都有以一敵十之勇,安全問題應該可以保證。

    武卒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主帥,紛紛讓開了一條道。這時代還有致師衝陣的傳統,也有卿大夫在陣前談笑風生的先例。他們的血仍然是熱騰騰的,或許這就是屬於這時代男人們的浪漫。

    趙無恤三人乘車馳往兩軍陣中。離對方越來越近。進入百步之後,趙無恤看清對面的車上有一個短甲大漢站在車右位置上,正是號稱要對趙無恤退避三舍的專伯魚,而駕車之人,則是個年輕的青年,居然是半年未見的邢敖!

    當雙方只有十步距離後,趙無恤再看居左的正主,卻見他大概二十餘歲,等待期間傲然坐於輿內。紋身,斷髮,但不影響姿貌的偉岸,儀表的威容,他坐姿較為隨意,然望之如雄虎休臥,有雄豪之氣顯露。

    夫差一雙眼朗朗有神,兩撇矢狀的鬍鬚下嘴角帶笑,向趙無恤看過來時。又帶有盛氣凌人的氣勢。直到趙無恤的車來到跟前,他才站起來用帶口音的雅言說道:「余乃吳國太子夫差,來者可是趙小司寇?」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禮:「正是外臣,見過太子。甲冑在身不便行禮,還望太子贖罪。」

    深秋裡依然穿著一身勁裝短甲的專伯魚對夫差說道:「的確是趙小司寇。」

    魯國之上大夫,僅相當於吳國之中大夫。趙無恤的地位比起吳國太子要低,但他的態度卻不卑不亢。叫夫差有些詫異。

    趙無恤比夫差想像的年輕,也比他想像的穩重。很難相信,一個年僅十八的卿子能與自己分庭抗禮。而且趙無恤的御者和車右看上去也非凡俗之輩,尤其是御戎,身高九尺,俊朗豪邁,居然敢大著膽子打量自己。

    兩人在相互打量試探,竟都抿著嘴不說話,最後還是專伯魚先開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趙無恤說道:「去年冬天多虧了趙小司寇的醫者醫治,我才能從疫病裡活命,今春南歸時我曾承諾,日後若與小司寇遇於中原,當退避三舍。然今日我非主帥,得唯太子之命是從,竟違諾逼近到一里之內,真是慚愧之至。我身為車右,執矛侍立在太子左右,不能自刎賠罪,只能獻酒,還望恕罪,事後若是司寇想要我性命,儘管來取!」

    說罷,專鯽便從端著漆盤小跑過來的侍從手中取酒兩樽,一飲而盡後下車單膝跪下,將另一樽獻於趙無恤。

    這時代的南方人可比北方人野蠻剛烈得多,楚人和吳越之人屁大點事就動不動要自刎,趙無恤也見怪不怪了。他接過酒樽,察覺夫差在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則瞧了邢敖一眼,見邢敖微微點頭,方才一飲而盡。

    在歷史上,夫差能在會稽之圍裡放過勾踐一把,之後勾踐多次去姑蘇為奴婢,夫差都有機會置勾踐於死地,但他卻沒動手。想來,應該不是那種在陣上暗算敵將的卑鄙之輩。

    趙無恤擦了擦嘴道:「伯魚這酒我受了,但你這話卻是說錯了。」

    專鯽已經歸位,他聞言問道:「哪裡錯了?」

    趙無恤道:「你當時的話是:兩國治兵,遇於中原,當辟君三舍,與今日情景不合。抑或是我弄錯了,今日吳師是敵非友?太子邀我來陣前難道不是為了修吳、魯之好,結二君之歡,而是想要兵戈相見?」

    ……

    夫差只開口說了一句話,便接到了趙無恤拋來的選項,臉色有些不快。

    他這是在婉轉地要夫差表態:吳國太子,你今天來究竟是欲戰,還是欲和?

    換了在國內,夫差哪受得了這樣的態度?

    想當年,夫差的兄長太子波患病死去,吳王闔閭和諸位大臣商議,要從剩下的諸位公子裡挑一個新太子出來,但到底要選誰,闔閭卻陷入了猶豫不決中。

    當是時,夫差清楚吳王和伍子胥君臣際合的良好關係,於是便日日夜夜找他疏通關係,打探消息,想求得他幫助,立為太子。

    換了別人,必然會對伍子胥唯唯諾諾,許下一個又一個好處,但夫差卻不同一般,他當面第一句話就是:「父王欲立太子,太子乃邦國柱石,除了我還有誰夠資格?此事的謀劃就全在君了,拜託!」

    若是被夫差求上門的人不是伍子胥,如此莽撞自大的夫差大概要被掃地出門了。哪有這樣求人的?

    但夫差這種捨我其誰的霸道和自信,竟讓伍子胥十分對眼。他也用同樣的口氣允諾道:「太子的人選還未定下,但只要我入宮請求。此事便能定下了!」

    一老一小兩個張狂之士一拍即合,而吳國太子之位,居然就真這麼定下來了……

    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闔閭對伍員的信任,哪怕他私下覺得夫差並不是一個好的繼承人。

    闔閭當面直言:「此小子性情殘暴而不通人情,恐怕不能繼承吳國的社稷!」

    知子莫若父,夫差的性格的確有些乖戾,他傲物凌人,喜歡看到對手匍匐屈膝。而不是分庭抗禮。方才之所以玩弄全軍緊逼的手段,正是希望趙兵大亂,希望趙無恤被逼無奈之下,來車前以大夫身份向他跪拜頓首,那樣才能遂他心意。

    可讓他沒料到的是,剛剛經歷苦戰的趙氏武卒面對新的強敵逼近,陣腳竟然沒有半分退卻,而是針鋒相對。夫差的虛實之策沒有起到效果,又不能真的打起來。他只能強行讓兵甲停下。

    如此一來,夫差的姿態就變得有些尷尬了,一時間進退不能,如今趙無恤主動遞過來一個台階。現在就輪到他選擇下或是不下了。

    就夫差本人來說,趙無恤這種外柔內剛的態度讓他十分不痛快,是索性咬咬牙戰一場?還是與趙無恤交臂言和?

    性格里的浮躁好容易被壓了回去。臨行前,吳王闔閭的話在夫差腦際迴響。

    「夫差。你可知此番宋國大亂,本是吳國北進中原的大好時機。我為何只讓你帶兩千吳甲去?」

    當時夫差自信地站在父親面前,仰望他在王位上高大的身影,大聲回答道:「因為吳人勇悍,能以一敵十。」

    「謬矣!」闔閭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夫差的自誇之詞。

    「是因為碩大吳國,已經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卒去宋國了!你若是連這都不懂,如何能當太子?」

    被訓斥的夫差有些不快地咬了咬唇,這話聽上去有些可笑,天下兵甲翹楚的吳國竟然湊不出一師之眾干涉鄰國內亂?

    但仔細一想,的確是真的。

    入郢之戰前,孫武為吳國訓練了三萬精甲,加上從新徵服的土地上徵召的越人、徐人、舒人,總數將近六萬。

    但六年前吳國西破強楚,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卻也陷入楚國泥潭自拔不能,後期多次被秦、楚尋隙擊敗,損兵折將,損耗近萬。

    給吳國更沉重一擊的是,夫差的叔叔,柏舉之戰的大功臣夫概見吳人在楚地撐不下去了,竟潛回姑蘇自立為吳王。雖然夫概最終被趕跑,但這場吳國王室的內戰又讓吳人損失近萬。

    所以現下碩大吳國,南北兩千里,東西一千里的範圍裡,四萬兵卒駐紮於各地,其中有兩萬還只能在農閒時征發。

    吳國的敵人可不少,西面,四年前夫差伐楚,連續擊敗楚國的水陸兩軍,楚國喪二司馬、七大夫,大為恐懼,害怕吳師入郢重演,嚇得他們遷都鄀地,但楚國死而未僵,還佔據順江而下的優勢,少不得要分兵五千防備。

    對吳國來說,更嚴重的威脅來自南方,他們還得分兵萬人來防備於越的不斷騷擾。

    此外,新徵服的鐘吾、徐、群舒並不穩固,也得留兵守備。所以滿打滿算,吳國能調動的兵卒一萬不到,多數人得駐紮在姑蘇以備不測,能交給夫差的,可不就只有這兩千人。

    沒辦法啊,吳國地廣人稀,人口僅有百萬不到。

    當然,事後伍子胥提醒夫差,這同樣也是吳王闔閭對他的考驗。

    「上次太子伐楚大獲全勝,但大王仍嫌損耗過大,太子此番入宋,還望勉之。」

    夫差心裡對父親的考校極不耐煩,卻不得不接受。

    就憑藉手裡的兩千人,夫差不費一兵一卒,通過先圍彭城,再讓徐地吳將作出攻偪陽的姿態,就徹底嚇住了宋國向氏二卿,裹挾他們派兵帶領自己入宋。

    本以為會一切順利,卻在志在必得的孟諸碰了壁……

    孫武教他料敵於先,夫差之前也有過考量,鄭、衛和宋國叛軍共一萬三千,由名聲在外的名將游速率領,對上趙無恤這拼湊起來的八千之眾,即便不勝,也至少兩敗俱傷。他在戰役途中突然殺到,不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抵定宋國局勢了麼?

    可出乎意料,趙無恤以極快的速度結束了戰鬥,並兵甲整齊地列陣以待,這就叫夫差難受不已了。對方尚能一戰,而且精銳數量不下己方,要賭博麼?若是賭輸了,或是損耗過大,會不會因此讓吳王更加嫌棄他?

    吳王雖然請孫武教夫差兵法,夫差也表現出一副孜孜不倦的好學模樣,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喜歡靠簡單粗暴的兵勢來解決問題。

    「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眼下事不可為,他只能用孫子的話如此安慰自己。

    心裡百念交鋒後,夫差終於緩緩說道:「晉、魯與吳國是盟友,還是宋國的鄰邦,我此來自然是想助子泰退敵的,孰料卻來遲一步,真是慚愧……」

    ……

    得到夫差答覆後,趙無恤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

    心裡卻罵道:鬼才信!

    他回頭看了看隱隱對峙的兩軍,說道:「敵軍已然逃竄,那太子接下來如何打算?是追擊,還是就地駐紮?」

    夫差扶著車輿說道:「我一月前從徐地出發,帶著吳甲兩千,一路上勢如破竹,除了蕭邑外無所不降,如今我打算助宋國左師和大司馬回歸商丘,處置叛臣,恢復宋國社稷穩固。想來小司寇與我目的一致,鄭、衛,還有其背後的齊國俱是吾等之敵,而樂大心和四公子這等竊取商丘的叛臣也必須掃滅。此戰之後,小司寇和司城樂氏、曹國想必損失慘重,不如與我合軍一處,也好受我照應,何如?」

    受你照應?趙無恤心中大疑,盯著夫差道:「多謝太子好意,不知合軍之後,當以誰為主?」

    「在軍,自然是以本太子為主,攻下商丘,廓清朝堂後,自然是以宋國左師向巢和大司馬向魋為主,重振宋國綱紀。」

    依舊是咄咄逼人,但夫差不再玩弄虛實,而是直接了當地提出了條件,這樣會讓己方顯得自信從容,顯得吳國後勁強盛。

    既然無法以力爭,那就只能借勢再度逼迫了……

    向氏二卿之所以望風投靠夫差,想借助他平定宋亂,就是因為他身後強盛的吳國,而吳國目前只能奮力解決越國,卻無力大肆北進的內情外人知之甚少,夫差正好可以借助這一點,再度展開一場訛詐。

    兵者,詭道也,不能而示之能,不用而示之用,夫差正在練習將此道運用在伐謀伐交上。

    用孫武評價夫差的一句話來說,他這個人「所欲必成」。夫差是個想得到的東西一定要得到的人,無論是珍玉、玩好、美人,亦或是太子之位,戰陣之勝,乃至於未來的霸主之位!

    忍讓?那是什麼東西?被父親評價為「殘暴而不通情理」的夫差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趙無恤也好,司城樂氏也好,曹國也好,既然吳國來了,汝等就統統靠邊站好了。

    對宋國,夫差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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