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75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3 02:0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4章 蛇蠍美人

    面對趙無恤的問,南子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

    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事實,公子仲佗弒殺宋公的罪名已經板上釘釘,他也沒辦法從九幽爬來申訴,至於南子,她將自己擺到了一個受害者的角色,贏得了整個商丘內卿大夫和國人的同情。沒有人懷疑到她頭上,他們甚至會自覺避免在南子面前談論此事。

    在一介孤女面前大談她父親的慘死,誰會做出這麼狠心的事情!?

    至少趙無恤是繼皇瑗後第二個當面問她的人,他是起了疑心,還是覺什麼了?南子強顏說道:「那一日的事情太過淒慘,南子實在不願提及」

    趙無恤眼睛裡透著嚴肅:「我知道宋公之死是你的噩夢,如今要你親口陳述,實在有些為難。」他將手掌溫柔地擱在她肩膀上,將她拉得很近,「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若想得到幫助,我便需要瞭解真相,公女今夜前來,不是想與我一訴衷腸麼?」

    一訴衷腸?對,沒錯,我說過這句話。

    「唯」南子知道這一關自己必須過去,她的喉嚨是如此乾燥,說話似乎能令其流血,怕什麼?不過是把對皇瑗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罷了!

    「我看見我當時與父親和公子仲佗站在桐宮高台上然後」一滴眼淚滾下臉頰,好的,淚水對謊言有好處。

    「然後他們起了口角,公子仲佗不忿,便將父親推落高台」她把故事重新講了一遍,卻講的極其糟糕,到最後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話語。

    壞了,南子也不知是為何,或許是因為與趙無恤互通信件往來時暴露了太多的真性情,此刻居然有點裝不下去了,她的演技大打折扣。

    趙無恤聞到南子的香,她突然緊緊貼了過來。

    南子情急之下。只能裝作害怕,往趙無恤懷中鑽去,讓他感覺她的心跳,他身體的反應無疑也被她覺察到了。只要能挑逗起他的**。理智和猜疑便會消失殆盡!

    但趙無恤又非情場初哥,這幾年的經歷已經讓他成長為耐心極高的政客,哪會這麼輕易的中了美人計?他輕輕把南子推開些距離:「公女知道,朝堂裡最善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都是些什麼人麼?」

    南子呢喃著不敢答。趙無恤則憶著往事說道:「就是像我一樣的流亡卿子,在宋國討一點殘羹冷炙活命,面對宋公的容納我感恩戴德,朝中的諸卿不敢輕易得罪,對公子們也只能極力交好,雖然最後碰了一鼻子灰。我對仲佗說不上深知,但卻瞭解他的性情,他不是一個衝動的人,最後一刻才背叛樂大心投靠宋公,他還是很會審時度勢的。所以高台上一言不合就不計後果地弒殺宋公。我覺得他不會做,也不敢做。」

    「既然仲佗無膽做下這種事情,那凶手究竟是誰?難不成是宋公志得意滿間,失足落下的?難不成是樂大心的鬼魂在拉著他一起升天?」

    趙無恤能感受到懷中女子的顫抖,以上推測大多是他的扯淡,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歷史上宋景公不僅平平安安地活過了這次內亂,還是宋國的中興之主。

    結果這一世宋公卻突然被弒,一切都透著不合理,難道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如此之大?

    加上被俘的公子地一口咬定仲佗絕不可能弒君。於是趙無恤懷疑的目標便定到了南子身上,她是商丘城內命運被改變得最多的人,她多次對趙無恤抱怨婚事的不公,抱怨宋公的無情。她有殺人的動機,有果斷一推的魄力,也有事後反咬一口的狡黠。

    歷史上,那個嫁到衛國的南子,就是靠這一手演技惡人先告狀,騙得衛靈公將衛國太子驅逐出國。不得已投靠趙氏的。

    也不知這一世那位衛國太子還會不會重複歷史的軌跡。

    當然這一切只是猜測,畢竟弒君在春秋雖然普遍,弒父這種事情卻太過駭人聽聞。

    但南子沒有第一時間出言反唇相譏,甚至沒有一絲惱怒,她不敢看趙無恤的眼睛,顫抖的身體透著一股子心虛,這懷疑便被坐實了。

    趙無恤繼續引誘道:「雖然議論死者是無禮的,但恕我直言,宋公若還在世,我不可能這麼輕易就進得城來,也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控制局面。殺死他的人說到底反而幫了我,我今日想知道真相,卻不會為任何人翻案。」

    「你非要我說出口嗎,趙小司寇?」懷裡的美人不抖了,話語中透著冰冷,等她和趙無恤再度面面相對時,手裡拿著一塊飾品,黃色的絲絹緯帶下拴著潔白無瑕的玉環,那是季嬴送給趙無恤的玉環。」將它放下「它是趙無恤的底線,是無法忘掉的過去。

    南子眼睛裡透著怒意,在被逼到角落後,青丘九尾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她緊緊攢著玉環道:「你在黃堂中憑此物立誓,說要幫我解除與衛國的婚姻,其實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你忙著在魯國擷取權勢,忙著和齊國人作戰,我卻一步步朝衛國新台滑落,我被逼無奈,只能自保,難道這也錯了?」

    「所以你便殺了宋公?」

    南子避了這個問題:「你不懂,從始至終要將我推進火坑的一直是父親。」片刻之間,她聽上去就像個對父母充滿怨恨的小女孩。

    「宋公謙德,熒惑退行,他在我流亡至此時接納了我,在我印象裡,他是個仁德之君。」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裡是,對我來說,卻只是個無情的父親,無德的膽小鬼,只會操縱別人為工具達成目的,甚至不惜多次操縱我我才不得已將他推下高台。」

    果然如此女兒弒父,當真是人間慘劇。

    無心插柳引出真相的趙無恤倒吸了一口涼氣:「宋公畢竟是你的父親。」

    南子有些慌了,她為自己辯解道:「我呱呱墜地時沒有男根,就讓他很失望。我母親本來極為受寵,因為生我時動了胎氣,無法再度生養,便被遺忘在後宮深處。由此被妒意十足的其他夫人加害排擠,恨恨而死。我還記得那一日天降大雪,母親吐血垂危,我跪在父親寢宮前求他去看母親一眼。跪破了膝蓋,額頭磕出了血卻無人搭理我」

    說著說著,她已經淚流滿面,但這一次,卻是自真心。身體上的疤花費千金尋來上好藥膏。或能痊癒,但心裡的傷疤和空洞,卻無從填補。

    「對宋公欒來說,哪怕是親身骨肉,若是沒有利用價值也不會多看一眼,直到我越來越美貌,在諸侯間名氣越來越大,他才重新將我擺到了寵女的位置。但也不過是想利用我罷了,好幾次了,他最先試圖將我嫁給後宮穢亂。喜歡男寵的衛侯元,換取衛國城邑。之後又要我嫁與鄙陋的仲佗,好得到他的反正,可父親卻忘了一件事情,南子是他的親生女兒,天生學到了他的那些陰謀與狠辣,豈會任人擺佈?」

    趙無恤靜靜地聽著南子吐露真言,或許是覺自己再度表露真性情,南子擦了擦淚,口氣稍緩:「我已心屬君子。已經不能再侍奉他人,只要父親掌權一日,此事就絕不可能。父親要重掌宋國大權,還要拒君子於門外。南子萬念俱灰之下,才做出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事已至此,君子要殺要剮,南子悉聽尊便」

    南子將這件事憋在心裡多日,一朝吐露便不可收拾。人犯了罪過就會給自己尋找藉口,讓自己看上去是正義的。可無論南子如何自辯,弒父那濃郁的罪孽是永遠洗不白的。

    她就這麼緊緊貼著牆角閉目以待。

    但等來的不是抵在頸上的利劍,而是暖和的手掌。

    「其實縱然宋公該死,也不該由你來動手。」趙無恤如今也無從妄加指責,更找不到尋常的辭藻來安慰南子,只能將她再度攬過來,歸根結底,這件事他也有責任,他是這時代一切歷史變動的源頭。

    「孟諸之戰後,我曾起過讓宋公壽終正寢的心思,對手下的柳下跖說這是為了方便控制宋國之政,可實際上我想做這事,不全是為了社稷蒼生,也為了一個黃堂裡的承諾,為了你」

    南子聞言後呆了半響,心裡百味雜陳,若是當日自己再忍一時,趙無恤能不能靠自己破城而入?往事不可追,一切都是未知的,濃濃的悔意轉變為對未來的不甘,這是她在權力的遊戲裡奮力搏殺的動力。

    「所以宋公是如何死的我並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真相,你的罪孽,我且為你承擔一半罷。」

    她隨即破涕而笑,吹氣如蘭:「我與君子真是這世間最大逆不道的一對雙璧了。」

    夜越來越深了,但離天明尚早,趙無恤並不擔心南子的行蹤暴露,她的根須遍佈商丘,有的是悄無聲息離開渠道和手段。

    但他的警惕之心卻還未放下,說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光弒父這一項罪過,將南子歸類到毒婦的行列都足夠了,趙無恤慶幸剛才沒有色急攻心。知道母螳螂麼?交配歡好後卻會毫不猶豫地將公螳螂吞噬掉,這樣的女人睡在身邊,真是做夢也會被驚醒。

    至於明媒正娶,收入後宮?有南子這樣的女子常年相伴,絕對活不長,趙無恤可以想像自己百年之後,女主天下的崛起,或許千年後的電視台會開播南子傳,想想都帶感。

    但趙無恤也掌握了南子的把柄,短期內足以叫此女對他言聽計從。

    分享秘密,這是達成同盟的必要前提,倘若日後南子背叛或陽奉陰違,無恤隨時可以利用這個秘密毀掉她在宋國的一切,這比單純的男女**關係要靠譜得多

    說開一切後,兩人關係已如情人一般,夜寒難熬,此時和衣躺到了一起。他們形體依偎,肌膚相親,趙無恤能觸到南子薄薄絲衣下的柔滑如脂,一時無話間,他又有了衝動。

    於是無恤連忙輕咳一聲道:「我也沒想到此事背後竟然會有這麼多隱秘的往事,初到宋國時只覺得君主賢明,群臣尊上。國人淳樸,公女妖嬈。如今除了後兩樣,其餘全都崩塌了,真是禮樂崩壞的季世」

    南子將目光放到了案几上的竹簡上。她方才在居室裡繞了一圈時翻閱過幾眼,那是趙無恤從守藏室裡尋來的宋國典史,多涉及宋的早期歷史,文字言簡意賅,讓人看著索然無味。

    但裡面往往會有一些驚人的。與常識相悖的真相。

    南子呢喃道:「君子若是再往守藏室深處走,就會看到成堆的甲骨,有龜的甲殼,也有鹿的肩胛骨,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小字,博學如孔子、季札者亦不能識,只有宋國的巫祝才能解讀出一部分。它們來自殷墟,來自六百年前,我跟著巫祝學過占卜之事,所以略懂一二。我曾看過甲骨上的隻言片語。其中一片講述的是大邑商滅亡的往事,上面記述了一些真相」

    她略一停頓,組織了下語言後潺潺道來:「大邑商的巫祝在甲骨上的說,微子啟不是什麼賢明仁德的庶王子,他心懷叵測,背叛了大邑商,乘著殷人東伐淮夷,引周人入王畿,害了帝辛和妲己。所以宋國從建立之初,血脈裡就流不忠的黑血。傳到上一代時。公室更是生出了一窩毒蛇」

    燭光下南子抬起上身,笑容詭異,她對趙無恤說道:「君子知道楚國之南的群蠻麼?據說她們裡的女子會製作蠱,就是將搜尋來的蛇蠍放在一個甕裡。讓它們自相殘殺,最後倖存下來的,就是最惡毒的蠱」

    南子咬緊牙關,彷彿露出了茲茲的毒蛇引信:「宋公欒、公子地、公子辰、公子朝、公子仲佗,彼輩全是毒蛇,背叛。**,弒親,無惡不作當然,我也不能免責,而且我便是最後能活下的蠱!我心如蛇蠍,且已做下了極惡之事,再不能頭了,從今以後不止是父親,無論誰想將我當成禮物隨意贈送,我都要與他搏命!」

    這下輪到趙無恤心悸了,身體上的**全消:「包括我?」

    南子手裡多了一支簪,尖端緊緊抵趙無恤脖頸上,手臂顫抖不已,猶豫了片刻,卻轉移到了她自己的胸口:「沒錯,也包括你,正如詩言,女也不爽,士2其行,男人的承諾最不能信。」

    「好罷」趙無恤嘆了口氣,身若桃李心蛇蠍,身邊的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危險了,或許狠狠心讓她消失會更靠譜些?但,還是有點捨不得啊。

    「公子朝被我閹成了寺人,送去以後衛侯必定大怒,事到如今,宋衛的聯姻算是徹底告吹了,當年在黃堂裡的承諾已經達成。我向公女保證,只要你能幫我維繫樂氏在宋國的地位,讓宋國永不叛趙,我便會將那個秘密牢牢咽到肚子裡,當然,更不會將你當成禮物任意轉贈」

    南子心裡一喜,她蜷縮在趙無恤身前道:「那我若留在宋國,將以何種身份為君子效力呢?」

    原本趙無恤還是有幾分猶豫的,但今夜之事讓他下定了決心。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南子尖尖的下巴,它和兩年前一樣潤滑,毫無瑕疵。

    「南子,你還是處子麼?」

    南子的眼神迷離起來:「君子為何要這麼問?」

    盯著南子嫵媚的眼睛,盯著那張傾國傾城的絕色容顏,趙無恤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是處子麼?」

    南子在無恤耳旁吹著氣,靈活的舌頭舔著他的耳垂,現如今肌膚相親,她已經沒了方才的抗拒之心:「當然是,下妾的處子之身一直為君留著,君子要不要親自驗證下?」

    蛇蠍美人的誘惑,沒有幾個人承受得住,趙無恤撫著她的梢輕聲說道:「我信你,既如此,你的歸宿,我便想好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3 02:1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5章 鬼神

    「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斷是遷,方斵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閒。寢成孔安,歸葬景山,湯孫之嗣」

    依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九月二十三這一天,正好是宋公的出殯儀式。

    趙無恤身為宋之賓客,樂氏的女婿,也出現在出殯隊伍裡。來到春秋後,他對晉、魯的喪葬要經歷得多一些,殷人之喪卻是頭一次遇到。

    夏代崇尚黑色,辦喪事入殮都在黃昏,戰車駕以黑馬,祭祀用黑色的犧牲。所以晉國封於大夏之墟,沿用夏禮,因夏俗,晉文公去世時舉國皆黑,這群黑色的哀兵在先軫率領下打了著名的崤之戰,以至於秦人三百年不能東進。

    周人雖然自稱夏民,但卻有所不同,他們崇尚赤色,辦喪事入殮都在日出,戰車駕以赤馬,祭祀用赤色的犧牲,尊周禮的魯國亦如是。

    殷人則崇尚白色,辦喪事入殮都在正午,戰車駕以白馬,祭祀用白色的犧牲。所以這一天,商丘的卿大夫和城內士人全體素縞。他們正午時分從商丘出,出揚門,在商頌.殷武的伴奏下緩緩向東跋涉,宋公的棺槨盛放在戰車上,駕以四匹白馬,目標正是宋國歷代國君歸葬之所:景山。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望著扶著棺槨,披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著薄薄的葛履徒步前行的南子,一向耿直的司馬耕頭對趙無恤感慨道:「公女真是純孝啊。」

    在外人看來,孝女南子這幾天的表現堪稱完美,她連續幾夜為宋公守靈,她哭泣無時,不相更代,披縗系絰,眼淚從未斷絕,住在靈堂倚廬中。睡在草墊上。再餓也忍著不吃食物,再寒冷也穿著單薄的衣物,所以看上去清減了不少,現如今必須攙扶著棺槨才能起身。由樂靈子在側攙扶才能行走。

    趙無恤心中不以為然,且不說這些本就是南子應該承受的,前夜潛入自己居室,與自己整夜同榻而眠,天明前才離去的佳人又是誰?

    但他口上卻深以為然。南子能樹立這樣的形象,對趙無恤的計畫有好處。

    他朝棺槨另一側的那個麻衣少年努了努嘴說道:「與之相比,新君就做的不盡人意了」

    司馬耕順著趙無恤視線看了過去,臉色頓時就黑了。

    在夫差被趙無恤的九十九牢高規格重禮砸暈撤兵後,商丘之困解除,趙無恤和樂氏、皇氏立刻派兵去戴邑將唯一的君位繼承者公孫糾接了來。

    公孫糾昨日才馬不停蹄被接到宮中,今天就碰上了出殯,身為新君,先君喪葬是合法登位必經的儀式,他必須以子侄身份出席。但一切都太過倉促。他的小身板撐不起衣冠朝服,只能披著大號的喪服。或許是昨天趕路太過勞累,或許是南子為他突擊喪葬禮儀又熬了一夜,公孫糾扶著棺槨瞌睡連天,頭差點撞到棺材上,引得一旁掌管禮儀的有司連忙咳嗽提醒。

    司馬耕作為孔門弟子,對禮儀是極為重視的,公孫糾這頭一天的表現讓他有點失望,不過想想就釋然了,一個十歲的小孩而已。又不是誰都能像晉悼公那樣天縱奇才。能遇上一個中庸之君便不錯了,自己還是不要要求太高,至少要比魯昭公那樣居喪期間面有喜色的傢伙好吧。

    但直言不諱的他還是輕輕嘆了口氣:「公孫不如公女遠矣,惜哉。公女不是男兒,否則可為嫡嗣。」

    兩人說話間,景山到了,慘白的顏色為樹木凋零的景色蒙上了一層淒涼哀傷。宋人們的神色肅穆起來,這不單單是宋國歷代君主的墓葬,傳說最初的幾代商帝也葬於此地。

    隊伍站定了。只有南子和公孫糾扶著棺槨繼續往上,樂氏、皇氏、趙無恤、司馬耕等地位較高的人緊隨其後,而今日儀式的真正主祭人早山崗上等著他們。

    一位穿著鞠衣,姿容不減當年的中年婦人立於穴前,她穿了一身廣袖長裾的鞠衣,上面唯有玄白二色,簡約又透著神秘。

    她是宋國的大巫,是能與鬼神溝通的神人。

    殷人尚鬼神,繁瑣的周禮對他們來說只是舶來品,迫於宗周的壓力裱糊在外。但只有巫者才是土生土長,紮根於宋地的東西,上至國君卿大夫,下到黎民百姓無不信奉。

    所有宋人都肅然起敬地看著她,包括深受孔子影響,相信「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司馬耕也恭敬地朝她行禮,趙無恤亦然。

    大巫的眼影用染料塗成了詭異的深紫色,她指甲修長,將一左一右兩隻手放到了南子和公孫糾的肩上,尤其是多看了南子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吉時已到,孝子孝女隨我招死者魂靈。」

    「帝乃下詔曰:魂兮歸來!

    君無上天些,九關八極。

    君無下地些,黃泉深幽。

    東方不可以往兮,十日炎炎。

    南方不可以去兮,毒蟲叢莽。

    西方不可以向兮,流沙萬里。

    北方不可以游兮,冰雪峨峨。

    魂兮歸來!歸來魂兮!」

    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鐘吟,咚咚的鼓響,嗚嗚的管樂,叮叮的磬鳴,更有大巫那彷彿可以穿透九天黃泉,遍及六極八荒的飄渺歌聲。這是一春秋時期簡約版的招魂,在中夏和楚地流行,後世屈原的楚辭.大招由此改編而來。

    這宏大諸侯祭樂籠蓋了整個景山的送殯儀式,和艾草燃燒的白色煙霧縈繞在一起,味道刺鼻,熏得人暈乎乎的,眼裡忍不住想流淚,再看向煙霧中,似乎能窺見鬼神降臨紛飛。

    白霧籠罩的圜丘之上,是披頭散跳著詭異舞蹈的大巫,她面容抽搐,顯然是通了神靈。作為公室近支僅剩的兩人,南子和公孫糾在大巫的指點下作為助祭人侍候在側。公孫糾依然懵懂無知,捧著白色的羔羊,自己也像頭待宰的羊般面色怯懦恐懼。手持祭器的南子則處處表現完美,她雙目垂淚。加入了大巫的吟唱,聲音清澈高亢,引來眾人連連點頭。

    除了圜丘上的三人外,其餘人都跪在周圍。

    「南子真是可憐啊。」也經歷過喪父之痛的樂靈子在趙無恤身旁輕輕嘆息。

    無恤撫了撫她的手,心裡生出一陣慚愧。他答道:「是啊,這半個時辰對她的確很難熬靈子,你相信世上有鬼魂麼?」

    樂靈子一愣,輕聲答道:「我的夫子醫扁鵲是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他堅持醫者要與巫師分離,尋找病因要與鬼神迷信分離,我亦從其所言」

    「扁鵲一派的思想,真是夠進步的。」

    扁鵲大概是這時代最唯物的學者吧,其餘賢人大多不敢否定鬼神的存在,連孔子也只是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趙無恤在許多想法上與孔門相悖,但在鬼神觀上,卻覺得這才是最合適的。

    敬重鬼神有其社會存在價值,而且這世間的事情誰說得准?

    至少大多數宋國人對鬼神存在是深信不疑的,後世的墨子就大受影響,疾呼明鬼之論。

    屬於唯物派的樂靈子偏頭反問道:「君子覺得,世間有無鬼神呢?」

    趙無恤道:「我從前也是如你這麼想的,直到後來遇到了一些事情」若世間沒有魂魄,如何解釋他跨越千年來到趙襄子身上?

    他目光上視蒼天,雲層密佈。只有景山上空有一洞藍天,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注視著下界,讓趙無恤感到一陣心悸。

    子產曾闡述過自己的鬼神觀,他認為一般人比如庶民死後不會作祟。因為他們「精氣」不足,會直接進入黃泉,不可能再在凡世「為淫厲」。只有那些平時食物豐厚,腦滿腸肥並且暴死的貴族才可能成為厲鬼惡鬼,他們從領地領民處吸納了大量精氣,通過依附、憑藉等方式危害人間。

    「若真有鬼魂存在。宋公現在肯定正圍著圜丘飛舞,據說大巫是通靈之人,能勸說鬼魂歸來,能聽到他們的訴訟」

    所以在趙無恤想來,南子現在肯定害怕極了。

    冤魂報仇的傳聞在這時代頗為流行,最出名的莫過於周宣王死於杜伯鬼魂箭下的故事:杜伯冤死三年,於黃泉下復甦,當時周宣王會合諸侯在圃田打獵,獵車數百輛,隨從數干人,人群佈滿山野。太陽正中時,杜伯之魂乘坐白馬素車,穿著朱衣,拿著彤弓,追趕周宣王,一箭射中宣王的心臟,使他折斷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死了。

    據說這件事情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無人不見,無人不聞,並記載在周朝的春秋上。做君上的以此教導臣下,做父親的以此警戒兒子,說:「警戒呀!謹慎呀!凡是殺害無罪的人,他必得到不祥後果。鬼神的懲罰就是這樣的迅痛苦啊。」

    宋公若有靈,會怎樣對待將他推落高台的女兒呢?也唯有南子這種性情堅韌的奇女子,方能在這種場合下還能面不改色,演技如常。

    望著高聲應和大巫唱誦的南子,趙無恤猜測:「其實她心裡一定在狂呼,想讓宋公的魂魄不要歸來,不要歸來罷?」

    趙無恤突然很期待她的未來。

    結果,半個時辰過去了,什麼都沒生,大巫沒有聽到冤魂的訴訟,沒有當場揭穿南子,反而欣慰地扶著她頷不已。當日也沒有天降奇異,讓宋公駕車乘馬前來復仇,出殯順利結束,整個下午風和日麗。

    唯有那個雲層裡的天眼還在默默注視大地。

    事後,趙無恤在棺槨前行禮時對身側跪拜答謝的南子輕聲說道:「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只要公女能在待民方面比宋公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無法與民願作對」

    史官都是選擇性失明的人,後世只見黑楊廣殺父淫後母的,誰會揪著李二殺兄逼父不放?

    南子微微一愣,隨即稽拜謝。

    這次出殯,向氏兄弟未至,為此司馬耕大為惱怒,直罵兩個哥哥不為人臣,連最基本的忠孝都沒了。

    其實,這又是趙無恤坑向氏兄弟的一個陷阱,在道德上,他們將為此遭到舉國譴責,想入主商丘那是不可能了。當然,他們的缺席不是沒原因的,趙無恤故意讓使者在路上拖延是其一,兄弟兩不敢孤身靠近商丘是其二,而夫差帶著他們去攻下了蕭邑,則是其三

    夫差雖然情商不行,但攻城略地倒是一把好手,高大堅固的蕭邑竟然只堅持了五天不到

    隨著蕭邑被拔除,宋國叛黨被徹底掃清,儘管鄭軍餘部還盤踞著西面的六個邑,儘管衛國仍然叫囂著要約同齊國出兵伐宋,但持續兩個多月的宋國內戰基本宣告結束。報喪的使者從商丘出,前往周、楚、晉、秦、吳、魯等近鄰友邦。

    諸侯五日而殯,在穩妥的地方停棺,等五個月後陵墓建好才正式下葬。此外諸侯喪日之後每隔七天,子女和群臣都要舉行祭拜儀式,直到第二個頭七時,夫差和向氏兄弟才姍姍來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3 18:1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6章 求婚

    吳國位處偏僻的海濱之地,經濟文化落後,一直以來都只有簡陋的小邑,吳王闔閭就曾抱怨說吳國「君無守禦,民無所依,倉庫不設,田疇不墾」。直到十多年前,在伍子胥監督下才建立了第一個意義上的都城:吳城。

    吳城又名姑蘇,或是子胥城,它城高以厚,池廣以深,郛郭周匝,重城結隅,頗有幾分軍國都應有的堅固嚴密。

    但伍子胥造城更多是著眼於軍事防禦方面,與其說是都邑,不如說是要塞。因為人口所限,它也僅僅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方不過數里,在繁榮上尚不及商丘的三分之一。

    對於愛慕虛榮的夫差來說,他還是更喜歡後者多一些。

    商丘是夫差進入的第一個中原都城,十天前他被阻隔在揚門外不得入內,本來羞怒難當,在九十九牢的高規格重禮下方才滿意的撤兵。但他也沒有按照宋國的建議的去鴻口駐紮,而是返身奇襲蕭邑,五天就破城而入,將樂大心餘黨剿滅,隨後大掠三日,這才志得意滿地挾大勝之威歸來。

    這一,他終於能一窺城內景緻了,雖然商丘方面堅持夫差和向氏兄弟只能帶五百人入城,且沿途防備嚴密,無數雙眼睛在牢牢盯著他們。但夫差猶然不懼,他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一人能抵百萬兵!別說還有有專鯽這種萬夫莫當的勇士護衛。

    揚門高三丈,寬五丈,可以容納兩輛駟馬戎車並行進入,還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跟著夫差魚貫而入的數百吳兵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的嘈雜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他們像進入夢中一般,好奇的目光打量四周。

    雖然才遭逢大亂,但商丘已經恢復了過來,商賈再度雲集,從陶丘、西魯運來的支援物資源源不斷進入。那擁擠的人潮。橫七豎八的通途大街,錯落有致的外郭民居,人流密集的市肆狗屠,都叫吳國人大開眼界。

    只有去過陶丘。去過洛陽、新鄭、新田的專伯魚有些不屑。

    「中夏比商丘更大更繁華的城池多得是!」

    他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在夫差心中激起了一片漣漪,吳國太子的野心在芽,對伍子胥和孫武極力主張的滅越國策產生了懷疑。

    「中原如此富庶,而兵卒又羸弱。若吳國全力北上,能得到的利益百倍於南下!」

    上街的禁令既已解除,商丘國人們聽聞吳人入城,有不少人便出來圍觀,但對這些跣足蠻人態度十分冷淡。看書看要要看要要隨著吳人越走越深入,街上的氣氛凝滯起來,宋人想到前些日子吳兵在城外大肆姦淫擄掠,都敢怒不敢言,一些小孩甚至被嚇得哭了起來。

    宋人還是有點畏懼吳國的,不敢罵夫差。他們便罵起引狼入室的向巢、向魋來。等眾兵卒停在外郭門前,夫差與二卿繼續進入時,便能聽到身後響起了宋言的民謠。

    「一株五椏,四枝結枳,一枝結橘」這是在諷刺向氏五兄弟裡,唯獨司馬子牛是個好人,其餘都是不合格的枳果。

    「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引賊入室。棄甲復來。」這是在嘲諷向氏二卿在商丘外大敗後棄甲而逃,引了吳國這些劫匪再度殺來,卻只是來禍害民眾的,結果還瞪大眼睛。挺著肚子,以為自己是立了功勞歸來的將軍哩!

    夫差等人聽不懂,向氏兄弟則滿臉羞紅,好在他們也是老政客,無恥慣了,沒有向當年華元一樣被民謠噴得落荒而逃。

    內城牆垣上。趙無恤將一切都看在眼中,聽在耳朵裡,他拍了拍樂溷的肩膀道:「大兄這下放心了罷,因為樂氏運糧入城開設粥棚,靈子帶領靈鵲在城內延醫問藥的緣故,商丘國人的心已經向著司城樂氏了,向氏惹了眾怒,他們是沒機會在朝堂立足的,執政之位,非大兄莫屬!」

    樂溷重重地點了點頭,但臉上又閃過一絲憂色:「依仗著吳人的支持,向氏控制了偪陽、蕭邑等城邑,實力雖然略遜樂氏,卻依然割據著泗水下游啊」

    「吳國是晉國盟友,實力尚強,暫時不可與之交兵,為今之計,只能從內政上擠壓向氏兄弟的空間,在民心上孤立他們,何況只要彭城還在公室手中,彼輩不足慮也。」

    彭城是宋國東部的大邑,趙無恤記得宋國到了戰國時期甚至遷都彭城,在那裡撐起了一個五千乘巨宋的局面,邑宰只向宋公效忠,但樂氏必須想辦法牢牢控制住。

    望著夫差等人入了內城,靠近巍峨的宋國宮室,趙無恤對樂溷說道:「走罷,夫差是無利不起早之輩,此番入宋恐怕不會白來,一會肯定會張口索要點什麼,還得想想該如何擺平他」

    隨著公孫糾被樂氏、皇氏、公女南子立為宋公,大巫也認可了他的合法性,有了新主人的商丘喪葬氣氛稍少了些,但宮室裡卻依然掛滿素縞。

    或許是因為大亂初彌的緣故,宮中甲衛甚嚴,各處均有甲士站崗。遠處的樓上台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見披麻之奴、戴孝美婢經捧物趨行經過。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秋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只可惜在內亂洗禮下花苑中菊花已殘,獸室中的獸鳴淒涼,不復往日清雅。

    透過那些慘白的裝飾,夫差依舊能看出其中高台美榭,雕樑畫柱,極盡古韻之美,奢華而又不失雍容大氣,沒有幾百年的財富積累是做不到的。那些宮女也有吳越女子沒有的婉約和修長,惹得吳國將領指指點點,嬉笑不已,但夫差卻沒將她們放在眼裡,他按劍前行,目不斜視地跟在引路的司馬耕身後。

    但他心裡還是有些想法的:「我父王還是太簡樸了,既然吳國國力強盛,就應該有對應的巍峨都邑,樓台池沼,這也是大國實力的一部分。要我說,大丈夫應該白天領兵三萬甲威服中原,夜晚在這些宮廷台榭裡歇息。由各國召來的美女服侍起居,這才不枉此生」

    一干人等入了大殿,趙無恤和樂溷、皇瑗等人早已齊聚一堂等候在此。

    見到趙無恤後夫差面沉如水:「半月前在孟諸分兵兩路,小司寇果然比我早到。事後也不知道出城迎接友軍。」

    趙無恤則笑道:「我只是宋的賓客,哪有資格替主人迎賓?太子莫要冤枉我,前些日子勞軍的酒水、肉食我可沒少差商賈送去,可還受用?」

    再見面的交鋒,夫差還是沒討到什麼便宜。在場眾人都不是生面孔,自然不用太過寒暄。不多時,宋公穿著趕製出來的小一號朝服衣冠,在交龍旗開道下走了出來,公女南子蒙著面紗陪同在側。

    本來這是不合禮制的,但公孫糾不懂事,若無南子陪伴則哭鬧不已,緊緊抱著銅柱不願臨朝,所以便出現了這新君上朝,長公女陪同的奇葩場面。

    宋國卿大夫們捏著鼻子忍了。反正吳國人也看不出什麼有禮無禮,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法啊

    司馬耕擔任司禮,大聲宣禮,讓朝臣和賓客們拜見新宋公,眾人唯唯,只有夫差和身後的幾名吳人肅立不拜。

    「按照禮制,外國太子見國君應當行頓禮,還請吳國太子拜見宋公」司馬耕按捺了一路的怒意終於忍不下去了。

    夫差一言不,進來後只是掃了小宋公糾一眼,就把精力集中到公女南子身上。

    直到司馬耕三番五次提醒。怕他沒聽懂的轉譯官又用吳語說了兩遍,他虎目才又望向宋公糾,威風赫赫,嚇得他只想往堂姐南子懷裡鑽。

    「這就是宋公?」夫差語氣不屑。一個剛斷奶的童子,養於婦人之手的小屁孩,也值得他跪拜?

    「吳國是王,宋國是公,天生高一層,吳國太子與宋公應該是同等級。余不必頓,此廂有禮了。」夫差趾高氣揚,他隨意地拱了拱手,就當是見禮了,這種無禮跋扈的態度一下子踩在了宋國諸卿的尾巴上。

    新君的權威,這是至關重要的,也是賦予他們職權的源頭,決不能任由夫差踐踏!

    樂溷覺得自己身為未來執政應該出頭,便站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吳國棄在海濱,不與姬通,明明只是伯爵」

    「你再說一遍試試?」夫差的短劍在外面卸下了,但他銳利的目光卻像一把銳利的劍,朝樂溷刺了過來,將他未說完的話噎在喉中。

    樂溷訥訥不敢言,還是趙無恤替他補充道:「大兄說的沒錯,我在魯國時觀摩過柤之會的盟書,吳君壽夢受晉國之邀與中夏會盟,盟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吳伯』,位次在宋平公之後,太子恐怕是記差了。」

    「柤之會後,晉國為宋伐偪陽,破城後將此邑給了向氏,難道小司寇覺得我會不清楚?其實,如今已經不能舊的爵位來排定尊卑次序了,吳是能與晉、齊比肩的大國,宋國卻只是中等諸侯,吳國太子所說有理」向魋在後幽幽地說道,這種胳膊肘朝外拐的行為頓時惹來弟弟司馬耕的怒火。

    「仲兄,你到底是宋臣還是吳臣!」

    一通鬧哄哄間,這場覲見就要不歡而散,直到殿內響起了一聲清泠的聲音:「禮之用,和為貴,二三子休要在朝堂上吵鬧,驚擾了先君未散的亡魂。」

    眾人頭一看,卻是一身孝服的公女南子話了。

    夫差進來以後精力便放到了兩個人身上,一個人搶先他入城的趙無恤,另一個就是在諸侯間以美貌聞名的南子。

    前者讓他有點吃不透,後者則讓他驚為天人。

    女要俏,一身孝,南子清新脫俗的素妝打扮,其實比平日裡穿金戴銀,披朱紫之色要更能打動人心,這也是宋國諸卿大夫優容她的原因之一。

    「公女之言有理,本太子便不與汝輩計較了。」

    南子言後,夫差這才收斂了跋扈的脾氣,目光再度投向南子,將她從頭到腳又看了一遍,目光肆意而貪婪,讓殿內眾人皺起了沒,但南子卻毫不畏懼地與夫差對視。

    夫差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看不清面紗下的容顏,但傾城傾國之貌,一定勝過家裡那個宋國公女季子罷

    向巢是怎麼跟自己形容的來著?在宋國,朝中長者看見南子,便會放下玉圭,捋著鬍子注視她。年輕士人看見南子,禁不住脫冠重整頭巾,希望引起南子對自己的注意。耕地的人忘記了自己在犁地,鋤地的人忘記了自己在鋤地;以致於農活都沒有幹完,來後相互埋怨,只是因為受南子美貌所吸引,緊緊追在她的車駕之後。

    而那雍容華貴的氣質,更是整日含淚北望的季子所沒有的,這才是夫人之選!

    他心中有了計較,伸出三個指頭,環顧宋國朝堂,用生硬的雅言傲然說道:「其實我此番來商丘,為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以妹夫身份,吊斂宋國先君;第二件是拜會宋國新君,修兩邦舊好,再看看宋國有無需要吳國幫助的地方;第三嘛」

    他是個所欲必得的人,無論是榮譽、勝利,還是女人。九十九牢的禮遇讓他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拔除蕭邑,掠民近萬的勝利讓他志得意滿;若是能將近年來在諸侯間聲名鵲起的第一美人再弄到手,這次宋國之行就完美了。

    夫差看著南子,笑容裡充滿自信:「我想迎娶宋國的公女南子,還望宋國許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3 18: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7章 南子的歸宿

    當來自其他位面的小蝴蝶呼呼搧動翅膀,掀起的時間風暴將帶給時代以改變,改變事件的因果次序,改變一些的歷史軌跡。如趙無恤自己本該在晉國內混吃等死等世子之位砸到頭上,但他年紀輕輕就出奔外國,做下了一番事業。如南子本應該嫁給衛靈公,成為歷史上出了名的浪蕩婦人,苟且一生,結果卻在親手弒父後還留在宋國。

    這些改變並不完全出於趙無恤的意志,單個的歷史人物軌跡一旦發生碰撞,後果是他難以預料的。

    比如吳國太子夫差來了宋國,比如他公然提出,要迎娶南子。在歷史上沒有任何交集的兩條線居然開始提前越軌,這讓趙無恤有種對未來歷史失控的恐懼。

    好你個夫差,不去等你命運裡的剋星鄭旦、西施,反倒覬覦起南子來了?

    「什麼!想要迎娶公女?」

    一語激起千層浪,整個宋國大殿上下無不駭然,除了宋公糾依舊一臉懵懂外,包括南子在內,其餘人都彷彿聽到了聳人聽聞的話。

    吳國人,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剛才被夫差一句話嚇退的樂溷再次壯了壯膽站出來提醒道:「吳國太子,你已經是宋國的女婿了,兩年前不是才剛剛迎娶了公女季子麼?」

    夫差眉毛一揚:「那又如何?」

    向巢再度幽幽地說道:「這種事情別國又不是沒有,當年晉平公與齊國結姻親,娶齊侯之女少姜,,少姜有寵,但不久就死了。齊人又派晏嬰繼續獻公女繼之,既然晉國做得,吳國為何就做不得?親上加親豈不是好事。」

    有內奸就是麻煩,樂溷無語,只能指著向巢呼呼地說道:「你……你……」

    皇瑗出言道:「這不對,因為季子尚在人世。所以太子的正室夫人只能有一個,公女南子身份不遜於季子,豈能屈尊為滕妾?」

    這回輪到向魋出來擋槍了:「我聽聞,天子有後。有三夫人。諸侯亦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吳國實力雄厚,吳王便有夫人數人。吳國太子多一位夫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作為殿中對禮儀修習最精的人,司馬耕用看待仇人的目光瞪了瞪兩個哥哥,冷笑道:「吳國太子這趟宋國之行,算是把延陵季子為吳國積累數十年的好名聲消耗殆盡了。宋公之死不過半月,公女尚在孝期之內,卻不顧禮儀想要強行婚娶,太子可還知道禮字怎麼寫?」

    夫差傲然回頭,面對司馬耕的指摘,他拉起袖子,露出了青黑色的龍蛇紋身:「我紋身。禮不足責我也!」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卻又無言以對。

    你們不是覺得吳人無禮,是紋身的蠻夷麼?好啊,我就是這樣的人,那你們用來禮儀來責備我有屁用?

    這逼裝的,叫司馬耕無言以對,若不是趙無恤也是壓了一肚子火,真想再給夫差打九十九分,少一分是因為比起楚武王」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謚。爾不尊我,我自加王號「差了那麼一點。

    夫差竟一改前幾日受了九十九牢的好說話,一意孤行地想要強娶南子起來,這讓趙無恤疑心重重。不由看向了向巢、向魋兄弟倆,他們應該是此事的推動者,此刻正一臉得意在旁瞧著熱鬧。

    沒錯的,一定是這兩兄弟在夫差面前描述南子如何如何美豔可人,夫差本就是好色之徒,聽得多了難免心動。

    如今宋國內部依然是分裂的。在趙無恤支持下,南子、司城樂氏、皇氏、司馬耕為一黨,向氏兄弟又為一黨。其中南子是商丘各勢力重要的粘合劑,是控制新君的重要手段,若南子被嫁到吳國,向氏兄弟在討好夫差之餘便少了一勁敵,若是他們嚴詞拒絕,則可以讓夫差惱怒,在未來一直支持向氏。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所幸趙無恤之前有一些準備,有過一些佈置。

    他朝默然不語的南子看了一眼,從賓客的位置走到了宋國諸卿面前,直面夫差!

    ……

    就在己方眾人焦頭爛額的時候,趙無恤卻逕自走到夫差面前,直視他道:「二三子歇歇罷,與吳國人講禮儀,講道理,和對牛彈琴有何區別?太子是個講究實利的人,他背後是吳國的精甲,今日之事,恐怕是必須遂了你心願才行罷?」

    「沒錯!」

    「否則便只有兩國交兵了,對否?」

    「然!」夫差看了咬著唇一直沉默不言的南子一眼:「好叫公女知曉,當年齊桓公能為蔡姬興兵攻蔡伐楚,夫差亦如是!」

    他在美人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道:「吳國帶甲三萬,皆是跣足越千里伐楚的精卒,五戰及郢,無堅不摧,無城不克。四年前本太子帥舟師伐楚,也虜獲了其二公孫、七大夫,楚國懼亡,竟遷都於鄀。吳國北有鐘吾、徐地,若宋國不能遂我心意,則吳國舉甲北上,宋國必危!宋人與四公子叛黨數戰,五戰而三勝,雖然僥倖勝於孟諸,但陣卒盡亡,如今偏守商丘,還能當吳國一擊之力否?」

    訛詐,這是裸的軍事訛詐!但樂溷等人卻愁容滿面,他們不知道吳國虛實,竟怯怯不敢再嚴詞拒絕了,南子也只是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

    趙無恤卻突然笑了起來,這讓夫差的虛張聲勢為之一滯,他對趙無恤摸不透的就是這點,此人看向他的眼神,彷彿能望穿虛實,甚至看透他的命運結局一般。

    「太子別說笑了,吳國伐楚,傷敵數萬,自損八千,如今國內空乏,否則,此番為何只讓太子帶了兩千人入宋?吳國之南,又有越國在具區、五湖一帶不斷襲擊,吳君伐越不遐,哪有心思為太子的私慾不能得逞而興兵北上?」

    他的笑容止住了,望著像一隻鬥雞的夫差冷冷說道:「至少在我想來,伍子胥、孫武子這樣的智者是不會做如此不智之事的!國雖大,好戰必亡,我在晉國時可是聽太史史隆預言說,吳國三十年後要滅亡了,太子應該修德。而不是爭於蠻力,否則何以繼吳國社稷?何以避免史隆的預言?」

    史隆是出了名的烏鴉嘴,預言基本都會中,但「吳三十年後將亡」對於正處於如日中天的吳國來說。只是空穴來風。

    但言語就像風,夫差還是為此微微震動,因為趙無恤全說對了,他暗暗想道:「莫不是邢敖將吳國虛實透露給了趙無恤?不對,他的一切信件都會受到檢查。且無法接觸到如此隱秘的軍情,趙無恤是怎麼猜出來的?」

    看不透,這個人真的看不透。

    臨行前父親的話語再度在耳旁響起:「夫差,你可知此番宋國大亂,本是吳國北進中原的大好時機,我為何只讓你帶兩千吳甲去?」

    「是因為碩大吳國,已經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卒去宋國了!夫差,你若是連這都不懂,如何能當太子?」

    夫差,你若是連這都不懂。如何能當太子?

    夫差,你若是連這都不懂,如何能當太子?

    夫差耳中嗡嗡作響,他的虛實之術,在趙無恤能看穿歷史的眼睛面前轟然破碎,方才的虛張聲勢竟有些演不下去了。

    但自己裝的逼,咬著牙也只能裝完啊!

    就在夫差要發怒時,南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宋國公室凋零,如今以南子為長,國君年紀尚幼。南子的婚嫁既無長輩做主,那便只能自擇了,吳國太子,趙小司寇。可願意聽聽南子的意願?」

    「南子……」趙無恤和夫差一齊回頭,看著身後的女子。

    夫差被解了圍,心裡一鬆,說道:「公女但說無妨!「

    趙無恤卻一言不發,只是捏著拳看著南子,她外表美麗而高貴。內心堅強而唇角柔軟,卻早早背負上了弒父的十字架。

    「那麼南子,你這一生頭一次握住了命運的色子,你會如何抉擇呢?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

    人生如戲,南子不知道這句話,但卻是她人生的寫照,從她漸漸長大開始,便一直含笑旁觀表演,這些年來她眼前一直是一出類似的戲幕:男人們爭風吃醋,他們或展示文質才幹,或炫耀家世顯赫,或揮劍自誇無敵於天下,總之都想在佳人面前爭相表現自己。

    這其中,夫差和趙無恤,算是最顯眼的兩位了。

    前者不就是如紂王一般的男子麼,他狂放、有才、虛榮,那跋扈囂張的性情倒是挺對南子口味的……若兩年前她陰差陽錯替代了姑姑季子嫁到吳國,或許會很享受吳國太子夫人的生活。

    可惜啊,走到今天這一步,南子已經無法回頭了。

    兩年半前,也是這座大殿之上,南子及笄之禮,她的人生就像是烈火烹油般熱鬧奢華,當時賓朋滿座,宋公依然扮演著慈父角色,南子依然是乖巧的女兒。趙無恤只是區區流亡卿子,面對公子朝的指摘赫然反擊,傾城傾國一詩引得南子眼前一亮,欲效仿晉文公的志向更是叫還相信會有英雄來解救自己的南子怦然心動。

    自此之後,他很少叫她失望過。

    在趙無恤一通駁辯後,夫差隱隱有詞窮之色,這讓南子覺得,此人也不過是外表華麗卻無法高飛的雉雞,縱然他比趙無恤年長十歲,縱然他身份地位都更高。

    兩年前她沒機會掌握自己的命運,但今天,她美麗依舊,卻不再是男人們爭來搶去的玩物,而是擁有了巨大權勢的女子。

    那是弒父之手造就的力量啊,能不善加利用麼?

    她輕輕捏著深衣裙襬,屈膝行禮:「太子對南子青眼有加,南子感激不盡……」

    夫差露出了自得的笑,他對自己方才的表演極為自信,決定能迷倒一切迷戀英豪的少女。

    他志在必得地盟誓道:「公女若能嫁我,我一定極吳越之玩好,尋萬國嘉柔來貢獻與你。姑侄女共同侍奉本太子,當為一佳話,季子思鄉,有了公女後也能有個說話的伴。」

    殿內眾人心中一沉,卻聽南子笑了笑說道:「但,太子自有婦,南子自有夫!恕南子不能許婚!」

    ……

    「南子已經有夫婿了?」殿內眾人一時呆滯,開始消化起這個消息來。夫差也不滿地回頭看向向巢兄弟,惱怒他們為何連這一點都不告知自己。

    向巢連忙滿頭大汗地解釋道:「公女雖然曾被先君許婚給衛侯元,但宋衛交兵,衛國支持叛黨。兩國姻親算是自動解除了……」

    南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向巢的話:「南子所指的夫婿不是衛侯元,而是前些日子才定下來的良配,南子願以身許之……」

    她的桃花眸子帶著笑,看向了大殿之中,眾人隨著她的視線回頭。卻發覺趙無恤在殿內赫然。

    莫不是,莫不是他!

    向魋跳將起來,指著趙無恤狠狠地說道:「好啊趙子泰,你果然與南子有姦情!而且是在國喪期間公然!」

    趙無恤與南子之間關係非同一般,宋國諸卿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但既然兩人表面上一直恪守禮節,沒有做出什麼越軌的事情,他們自然也就不明說了,孰料……

    若真如此。兩人竟然私定終身,真是個虛偽的偽君子啊。

    「子……子泰?居然是你?」司馬耕也驚愕無比,隨即走到趙無恤身旁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應當知曉,至少得是一國之卿,方有資格迎娶宋國公女……」

    樂溷也用不解的目光盯著趙無恤看,那意味不言自明:正室夫人只能有一個,你若是要娶南子,那將置樂靈子於何地?難道要做滕、妾?這是司城樂氏無法接受的事情。

    方才只過了短短瞬息,但趙無恤手心裡全是汗水,他知道自己賭對了。面對殿內眾人的猜疑目光,面對向氏兄弟的惡意指責,他坦然地笑道:「二三子勿看了,公女的夫婿。絕不是我……」

    眾人面面相覷,不是你,那還能是誰?

    夫差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從始至終都被人耍了,他惱怒地發問道:「也不知是誰,竟然能得到公女的垂青。難不成他身份要比我高貴,才幹要比我出眾,誠意要比我深厚?」

    「太子說對了,我的夫婿的確樣樣都強過太子……」

    南子輕抬螓首,用一種戀愛中少女特有的痴迷目光看著上方,彷彿穿透飛簷屋頂,看到了自己中意的情人。

    「他的宗族血脈高貴,從混沌之初便如此,太子縱然是宗姬子嗣,卻不及億萬之一。他皇皇在上,深幽且遠,但目光慈愛,待我如父親,降下雨露滋潤養育;他沉沉在下,以厚德承載萬物,為黎民提供衣、食、住、行;他潺潺跋涉在宋國境內,東流不復返;他不分日夜,屹立在前為我遮風擋雨;他行蹤神秘,叫人茫昧茫然,無處尋覓,卻又無處不在,無論生、老、病、死,總有無數人在念叨他的名字……」

    夫差啞然:「這世間竟有如此人物?他是哪位君子,哪國諸侯?亦或是周天子?」

    「都不是。」

    南子解下了面紗,傾國傾城的容顏讓夫差一時失神,她的確是夫差此生見過的最美麗女子,素色的孝服下,是嬌豔含苞的紫色鮮花,自己的夫人季子與之相比,簡直就是澤邊的野草。

    「他們甚至不是凡人。」

    她看了趙無恤一眼,這是從他那兒得到的鼓勵和建議:「我在出殯之日的前夜已經向大巫立誓,要將自己終生奉獻給天帝,奉獻給鬼神,奉獻給宋國的山川社稷!」

    吳宮雖好,能比得上如此自由快活的歸宿麼?

    她激動得手指顫抖,聲音卻堅毅異常,從今天起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弱女子,她將承載神性,一言一行都會被人頂禮膜拜。

    「君上、諸卿大夫、吳太子、還有……趙小司寇……我,公室長女南子,便是下一任宋國大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6 02:4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8章 巫頌(上)

    在南子宣佈要將把一生奉獻給天帝、鬼神,宋國的山川社稷後,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被耍了的夫差狠狠地過頭,瞪了慫恿自己求婚的向巢一眼:「大巫?這是何意?」

    向巢喃喃說道:「宋國崇敬鬼神,大巫便是侍奉天帝、鬼神的主祭人按傳統是終身不嫁的。」

    南子在上面補充道:「好叫太子知曉,殷人崇尚鬼神,在商丘有這樣一個風俗,那就是家中長女不嫁,為家主祠,謂之為巫兒,待其長大後再從貴族巫兒中選出最聖潔的一位作為下任大巫,維繫對神明的祭祀」

    她抬頭顰眉,露出了一絲憂慮,這演技連知道內情的趙無恤都忍不住想拍案叫絕,太完美了,這一刻南子聖潔無比。

    「帝武丁時事無大小,都要請問鬼神,所以才強勢如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亨,莫敢不來王。可到了武乙、帝辛時卻因為不敬天帝,荒廢祭祀,導致了大邑商的滅亡。所幸宋國的先祖微子啟本就是一位大巫史,他對天帝的惇惇侍奉得到了報,得以繼承殷之社稷。」

    「但此種傳統時斷時續,到了近百年,宋國的巫俗一落千丈,巫祝的良言常被當成荒唐的狂語,有時甚至被心懷叵測的權臣華、向公開打壓。」她說到一半意味深長地看了向氏兄弟一眼,意有所指。

    「宋國三十年內連續遭到兩次大亂,這就是不敬重鬼神的緣故啊!南子恐懼,願意為宋國的未來將自己區區弱軀獻上,取悅天帝、鬼神。好叫他們停止對宋的懲罰!」

    夫差聞言一震,原來南子指的「南子自有婿」是此意,她這是下定決定將自己嫁給虛無縹緲的鬼神了啊!

    就算是樂溷,皇瑗也是頭一次聽聞這個打算。這讓殿內眾人感到惋惜之餘,又對南子生出了幾分敬佩。

    甚至連夫差這種跋扈飛揚的人,也被南子這種」犧牲「的態度微微震撼,他雖然鄙夷中原古板老舊的禮俗,但對巫鬼的崇拜。尚處於蠻荒時代的吳國又過之而猶不及,夫差對神秘的巫師和鬼神天然有種敬畏。

    「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他沉吟起來,一時間求婚的念想動搖不已。

    可不是所有人都被南子的表演騙過去了,聽到這裡,機智的向魋卻猛地覺不對,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趙無恤、南子的一個陰謀啊!

    向魋知道,宋國巫祝地位較高,數量種類奇多,有「大巫、大祝、小祝、喪祝、甸祝、詛祝、司巫、男巫、神仕」等。他們有明確的分工。其中大巫權力最大,幾乎就是邦國神權的掌控者,凡王、後、貴人等之喪禮祭祀、國家之祈福安災、自然災害、外交戰爭等大事,皆由巫祝掌管。

    要問宋國大巫的權威究竟大到了什麼地步?從前宋文君鮑在位之時,有個大夫叫觀辜,曾在祠廟從事祭祀,但頗為大巫不喜。

    有一次他到神祠裡去,大巫便裝作厲鬼上身,對他怒道:「觀辜,為什麼送來的珪璧達不到禮制要求的規格?為什麼器皿裡的酒醴粢盛不潔淨?為什麼用作犧牲的牛羊不純色不肥壯?為什麼春秋冬夏的四季祭獻不按時?這是你幹的呢?還是國君干的呢?「

    面對這些指責。觀辜也不敢推脫到國君身上,只能硬著頭皮認下,本以為最多被訓斥一番,結果大巫卻逕自舉起木杖敲打他。一下又一次,最後竟把他活活打死在祭壇上!

    宋國大巫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杖殺了上大夫!

    大巫有如何之大的權勢,但卻無法踰越到君權、卿權至上,究其原因,其中一個就是大巫通常是女子,且出身地位不高。在背後沒有宗族支持,現任的大巫,也不過是微史家族的一個庶女而已。

    如今南子要以公女身份獻身為巫,真是前所未聞

    向魋可以想見,若南子成了下一代大巫,她的一言一行便帶上了鬼神意志的色彩,趙無恤可以趕走,樂氏和皇氏可以打倒,但搬倒一任大巫,就像驅逐一位國君般艱難,先得問問國人答不答應。現如今向氏已經不受國人待見了,到時候南子隨便炮製一個咒語或卜筮預言,再振臂一呼,很容易煽動國人滅掉向氏。

    他的心立刻顫抖起來,今日之行的目的不得不變了,最初是慫恿夫差迎娶南子,為向氏除去國內一勁敵。可現在,卻變成了阻止南子成為大巫,一定要不顧一切地阻止她!

    想到這裡,向魋咬了咬牙,突然站出來怪聲怪氣地說道:「宋國的大巫有了繼承者,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但令我疑惑的是,公女,你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麼?」

    「公女,你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麼?」

    向魋的質疑一出,殿內眾人十分不解。

    「大司馬,你這是何意?」

    向魋也豁出去了,他說道:「大巫人選是宋國大事,必須慎重。公女南子,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宮室裡的淑女,但實際上,她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遵守婦德之人。她的男伴遍佈宋國,試問哪位公子、公孫何卿大夫沒有受過她的引誘,因此拜倒在其腳下者不可勝數四公子如此,甚至連大司城是其中之一,這樣的女人,怎麼可以成為大巫?」

    南子的臉也變得冷若冰霜,拳頭捏得緊緊的,可在向魋看來,這卻是心虛的表現。

    趙無恤站出來為南子辯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大司馬的意思,這反倒成了公女的罪過了?」

    向魋見趙無恤也出面,還當是他急了,自以為猜對了,他接下來的話更加駭人聽聞:「不止如此。要成為大巫者,必須是處子,但公女還是完璧之身麼?」

    一時間,殿內群情激奮。尤其是司馬耕,更衝他喝罵道:「仲兄,焉能對公女無禮至此!?」

    向魋也不理弟弟,逕自揚著頭說道:「據我所知,趙小司寇恐怕就是公女的那個情夫罷!」

    趙無恤冷冷看著他:「大司馬真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啊」他過頭。朝南子微微點了點頭,原本有些忐忑的南子頓時安心了。

    「放心,一切有我。」趙無恤的意思,南子秒懂。

    「大司馬,你有何證據?」殿內眾人一時間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整個大殿彷彿成了向魋的一言堂:「大概是兩年前,也就是趙小司寇要離開宋國,前往濮上之時,那一日剛好是公女及笄之日,是夜。先君在宮內宴饗」

    眾人陷入了憶,的確有這麼一事。

    「當時小司寇賦詩東方有佳人得到了公女芳心,於是便被公女派人引到黃堂,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天明時他方才離開。從那時候起,汝二人早就勾搭在了一起。接下來兩年裡他們關係曖昧,有書信往來,若是沒猜錯,汝二人戀姦情熱,恐怕在國君國喪期間。也做下了好幾次苟且之事」

    他很聰明,而且眼線遍佈宮廷內外,並不比南子差,甚至還乘著雙方是盟友的時候。收買了南子的親信,所以知道許多事情。

    他言之鑿鑿,時間地點過程竟然都能細細說出,眾人一時間疑竇叢生。

    「趙小司寇,此事我自有人證,你承不承認?」

    趙無恤抬頭。嘆了口氣:「兩年前麼?這件事,的確是有,我的確和公女在宮中偶遇過」

    「哈,諸卿,他承認了!」

    眼見南子面色變得慘白,垂目不語,趙無恤也抿著嘴不再說話,向魋越得意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所以才要慎重啊,一旦讓並非完璧之身的**婦人上了位,讓人恥笑還是小的,惹了天帝、鬼神怒才是大的!」

    但正得意間,向魋卻覺南子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南子實在是沒想到,我一向敬重的大司馬竟然會說出如此惡毒的中傷來,每一句都讓人不忍聽下去」南子抬頭,目光裡滿是貞潔烈女被污衊後的憤怒,哪裡有半分心虛。

    「天帝、鬼神的確會怒的,但為誰而怒,那就不得而知了。南子是不是完璧之身,大司馬且問問身後的人罷!」

    「身後的人?「向魋一愣,隨即一頭,只看清了一個黑影,一身血紅的大袍,一頭披散的黑,刺鼻的藥草味道,以及滿耳的環珮叮噹。

    「仲弟小心!!」

    向巢連忙出言提醒,不用他說,向魋便知道危險正在降臨,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黑如墨的瞳孔,白如魚肚的眼白,以及那紅色血絲裡的瘋狂、憤怒,還帶著冰寒刺人的殺意。他和那人只有一丈的距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卻彷彿已經如刀劍刺到了他臉上,刺進了他心裡。

    向魋不由得向後一仰,想退得遠遠的,但來不及了,兩名突然出現的宋國甲士從側面撲了過來,將他牢牢制住。

    見獵物不再亂跑後,向魋身後那人也不言語,只是身形一動,箭步衝出,形如虎豹,環珮叮噹作響,一步便跨到了向魋的面前。

    那人右手中的粗重木杖早已舉起,猛力揮了下來。

    嘭的一聲悶響,向魋額頭遭受一重擊,驚駭欲絕的表情頓時在宋國大司馬的臉上凝固,然後又隨著頭部的變形腫脹而扭曲痛苦了起來。

    「是你,這這是為何」

    前一刻,四處都是驚呼,但這一刻,宋宮大殿中反而變得靜了。

    夫差的警惕,專鯽的斥罵,向巢的惶恐,樂溷的呆滯,皇瑗的愕然,司馬耕的猶豫,趙無恤的勝券在握,以及南子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它們的背景,則是宋宮甲士們的甲衣嘩嘩聲。

    接著,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響起,向魋無力地倒在地上。

    鮮血從額頭流出。滲過他的髻,染紅了朝服衣冠,在地板上延伸開來,最終流到了那紅袍人的腳下

    向巢跪地,手指顫抖著朝弟弟鼻腔遞了過去。

    有出氣。無進氣。

    他死了。

    十月初一這天,宋國大司馬向魋,歷史上還能在宋國政壇活躍整整二十年的向魋,因為砍掉了孔子在宋國的講學的遮陰大樹,導致孔子再度流亡的向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於宋宮大殿之上!

    看著弟弟突遭襲擊,向巢思維呆滯了。

    政變,他想道,這一定是場蓄謀已久的政變,趙無恤和南子等人讓他們進入宋宮。就是存了一網打盡的心思。弟弟只是第一個遭殃的,接下來就是自己,就是整個向氏,甚至,甚至還有吳國太子,也要交待在這

    對了,吳國太子!任趙無恤和南子再膽大,唯有夫差是他們不敢動的人,一念想通,向巢立刻跪地膝行。抱住了夫差的大腿:「太子,救我!」

    也不理會抱著他大腿拚命搖晃的向巢,望著團團圍過來,將吳國人包圍在中間的宋宮甲士。還有那個殺人凶手,夫差面沉如水:「汝等意欲何為?」

    「二三子稍安勿躁太子不要誤會,只是宋人自己的一項傳統罷了,吾等外國賓客還是不要攙和的好。」

    策劃了一切的趙無恤卻笑吟吟地站到了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位置上,要知道前一刻,他才剛被向魋指摘為和南子做了苟且之事的情夫。

    「傳統?」

    「沒錯。這是大巫在替鬼神執法,哪怕是宋公,亦無從干涉!」

    果然,在上面的南子卻拉著小國君朝下方行了一個重禮:「南子見過大巫。」

    沒錯,給了向魋重重一擊,讓他閉嘴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宋公出殯上出現,吟誦招魂的宋國的大巫。她方才如同一匹矯捷的黑豹,現如今卻靜若處子,拄杖立於不知人事的向魋面前,隨即突然倒地抽搐,再站立起來時,她那狂亂的眼神漸漸化作清明。

    沙啞卻帶著幾分神性的聲音響起:「不要聽信學舌鳥的妄言,南子是處子之身,這是我親自檢查過的」

    「這不可能!」

    向巢十分不解,向魋曾偷偷告訴他此事,而且賭咒誓,兩年前趙無恤的確和南子共度一夜,此事連趙無恤也當眾承認了啊!

    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閨怨懷春的**,怎可能什麼都沒做?

    「右師」趙無恤笑容坦蕩無邪:「難道你沒聽說過魯國的柳下惠麼?坐懷而不亂是一個君子的必備操行,我又豈能讓柳下氏專美於前?切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黃堂相談之事的確有之但我與趙小司寇是相互敬重,相待以禮。當日我在帷幕之中,趙氏君子入門,北面稽。我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僅此而已,怎麼會和汝等想像中的一樣齷齪?」南子也唾了一口,一臉鄙夷。

    大巫也附和他倆的話:「我不僅親眼驗證,而且將此事刻畫在大龜的甲殼上,沐浴後向鬼神先祖求證,得到的都是大吉大利之兆」

    「然而,今日我懷著欣慰之前來宣告此事,卻聽到了可怕的毒言人言可畏,尤其是褻瀆神明,褻瀆巫女的話不能輕易說出口,於是鬼神憤怒了,附身於我,要我給散播謠言者以重重一擊!」

    這位高居宋國神權之的中年婦人冷冷掃了腳下的向魋,還有跪地抱著夫差大腿,瑟瑟抖的向巢。

    「在場的人相互轉告罷,哪怕是深溪老林、幽澗無人之所,尚有鬼神在監視一切,更何況高居廟堂?所以說話做事不可不謹慎,對那些不恭敬神明的人,鬼神的懲罰來的是如此慘痛快!」

    在場眾人,包括夫差在內的吳國人,無不凜然。

    宋文公時,有大夫被大巫杖殺於廟宇內。

    宋景公十七年孟冬,死於宋國大殿上的,則是一個堂堂的卿士!

    巫鬼之威,竟至於斯?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2-6 02:5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7 21:1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39章 巫頌(中)

    商丘毫社,屹立在桑林旁,睢水之畔,故又稱「次睢之社」。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廟,也是殷商遺民心目中的神聖之所。

    他們的生老病死,豐收、災禍,都離不開這座社廟。

    這裡不僅祭祀著殷商和宋國歷代祖先,還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后土、地主、司禍、人頭鳥身的句芒、睢水河伯,都在這裡受到供奉,紅色的屋頂,紅色的牆壁承載著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過從南子年幼時第一次來到這裡,就覺得最為顯眼的,莫過於那根爬滿紅黑色斑駁的高大石柱,上面那些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黑點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無數祭品滴落的血跡。

    更令那時的小南子覺得震撼的是,相比於其他社廟裡太牢、少牢等尋常之奉獻之物,毫社有史以來規格最高的祭品,卻是一位諸侯。

    一百五十年前,號稱仁義的宋襄公幹下了一件殘暴的事情:他圖謀稱霸,因此仿照夏後啟殺防風氏的故事,懲罰遲到的鄫子,命令邾文公捉住了他,又殺了鄫子來祭祀以取悅東夷的鬼神。

    那位倒霉的鄫國國君就被當成牲口,活活殺死在毫社石柱下……

    可現如今再次到此,南子卻對昔日有些畏懼的石柱熟視無睹。她心裡默默想道:「我能走到今天,犧牲的祭品也一點不少。宋國先君,我的父親宋公欒。宋國四位公子,我的四位叔叔,還有六卿之一的大司馬向魋……」

    今天是南子正式成為巫女的日子,在外人看來,毫社尖頂高聳,像是被血塗過一般,而門內漆黑如夜,充滿神秘感。而裡面的主宰者大巫則令人敬仰,也令人畏懼。尤其是當場在朝堂上鬼神附體,打死向魋,痛斥向氏,並將他們驅趕出商丘之後。

    南子倒不害怕大巫本人,她和趙無恤手中有大巫的把柄,有信心讓她乖乖聽話。但她真的不想進去,因為一旦進去,那就是與寂寞廝守,將一輩子供奉給鬼神了。

    至少。明面上她必須如此。

    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之神,哪裡有趙氏君子手掌撫摸的的暖意舒服?那一夜相擁而眠,初嘗滋味後,南子已經有些上癮了。

    但她卻不得不進去。這是趙無恤為她選擇好的路,她也知道從將父親推下高台開始,她便負了罪。腳下滿是粘稠的血,再也無法回頭了。

    ……

    大巫居住在走廊重疊的最深處。屋內僅有的光明來自於一隻做成凶獸頭形狀的銅火盆,它放射出陰暗火光。顯得石壁更加冰冷、死寂而腐朽。

    護送南子進入的隸妾們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門,這裡只剩下她,與她的導師,她將引導她正式登上巫的道路。

    大巫是個中年婦人,年近五旬,卻肢體健壯如同一隻黑豹。南子曾對趙無恤開玩笑說,這大概是因為她常年在圜丘上舞蹈,取悅鬼神的緣故,和利用萬舞來鍛鍊體力和靈活性的武士如出一轍。

    南子早已認定,這是個無趣的女人,除了早年做下那件膽大的事後一直沉寂而陰鬱。果然,開場是一段索然無味的漫長對話。

    「南子,你知道毫的含義麼?」

    南子淡淡看了大巫一眼,說道:「毫是殷商古都之名,無論如何遷徙,新都都會叫做毫,好讓吾等不忘故土。」

    「不,不止如此。」

    大巫聲音嘶啞,但咬字清晰:「毫,這個語詞,對商族人來說,不僅是他們古都的名稱,而且從根本上說,是商族在那兒起源的神聖土地的名字……」

    她的眼睛彷彿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九座紅色聖山。

    「遂古之初,有神女在燕地以北採摘紅藍花,凝結為脂,卻不小心灑到了北面的毫地,將山峰染成了紅色。於是那裡便被叫做紅山,商人之祖源於那兒,第一個巫也誕生於山峰洞窟裡,他們在那裡建立了聚落,豎起社廟,從遙遠的西方運來美玉切割成琮、環、玦、玉豬龍,好祭祀女神。」

    「所以紅山不僅是宗族故土,在吾等巫師的眼中,它也是寰宇的中心,天地的中軸,在那個地點上天和大地互相聯繫,九州天下也在那兒開始形成的。所以那是巫們祭祀時永遠朝拜的地方,毫社的冢土也是以紅山作為模型來修築……」

    「大巫。」南子最初時還耐著性子聽,慢慢地卻有些煩躁起來,太長了,如此下去,天黑前還能不能結束這場儀式?她還要去處理那些宮中事務,以及和趙無恤商議宋國的未來呢!

    於是她打斷了大巫的話,她想要快些進入正題。

    大巫沉默了,她對南子的態度有些不滿,卻不敢對著她宣洩,不單因為她是公女,還因為……

    「公女,縱然我受制於你,不得不出面配合,在殿上冒險擊殺向大司馬,更同意讓你成為繼任者。但成為宋國大巫是神聖而嚴肅的事,公女能否認真些?否則,鬼神真的會憤怒的!」

    南子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大巫耐不住寂寞,在桑林裡與男子野合,生下一子時,可曾考慮過鬼神的憤怒?」

    大巫滿面漲紅,那件事本來極為隱秘,但南子手眼通天,不知為何竟知曉了,還從民間將她的私生子尋了來,作為人質,逼得她不得不配合。她又是突然開始欣賞南子,說她有通靈的潛質,讚揚她的孝道,又是在朝堂上咬著牙,借助鬼神的名義,幫南子打死了一位與她和趙無恤作梗的卿士,這一切可不是無緣無故的。

    雖然,她的確覺得南子有非凡的魅力,是做巫女的好人選。

    奈何南子對鬼神之說其實是不屑一顧的,她不相信世上有所謂的鬼神判決,否則的話當年她母親為何會慘死?能力和德行都十分不堪的四公子為何能長期佔據朝堂?她做下了弒父之舉,為何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又或者,執意不相信鬼神,她就不必受父親亡魂糾纏折磨了……

    所以南子態度明確:「的確,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真正的神蹟,只有虛偽的表演。」她只想快些結束這場漫長的儀式,回到陽光下,回到她有把握控制的宮室和廟堂裡,回到趙無恤的懷抱中。

    「很快了,公女,很快便能結束。」大巫突然神秘地笑了笑,她雖然因為多年前的糊塗往事受制於人,但有些事情仍是有底線,不容踰越的。

    她燃起火盆,在木炭上灑了一種紅粉末,頃刻間,冒出的煙便有了辛辣香氣,充斥著屋內,這讓南子皺起了眉。

    「這是要做什麼?」

    大巫繼續往裡面加入各種奇怪的香料,茅草、肉桂、芝蘭、芷蘭、荳蔻、紅山椒、綠山椒,乃至於彌足珍貴的異國香料。

    「耳聞為虛,眼見為實,公女不是想要快些麼?這是儀式的一部分。我的導師是上一代大巫,她在這裡教我學會取悅鬼神的歌舞和卜辭,以及如何用樹葉、樹根和香料調製煙霧和膏藥,利用這些東西,能看到你以為虛無飄渺的鬼神。」

    她手中陡然出現一把削,南子沒看清削是從哪裡來的,她的袖中?這把削看起來相當陳舊,紅銅鑄成,樹葉形狀,鋒刃刻滿古老符咒。

    ……

    「來,來,接下來讓我嘗嘗你鮮血的滋味,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

    看著那銅削,南子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換了任何一個少女,面對這種事情都會臉色刷白,南子卻不為所動,驕傲的青丘九尾何懼裝神弄鬼的巫女?尤其是她珍視的私生子被自己控制,根本不敢造次。她本可以拒絕,她可以逃跑,她可以不再回頭,但她所做的卻是接過大巫的匕首,用這扭曲的銅器劃破食指。

    趙無恤對她說過,不想成為諸侯卿大夫的玩物,想真正得到一些力量,她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在陰鬱的火光映照下,鮮血的顏色也隨之成為暗紅。看到血,大巫的嘴巴顫抖起來。「來,」她低聲說,「伸過來。」南子默默伸出手,皺著眉讓老巫女吸吮血液,對方的牙齦竟如新生嬰兒般柔軟,讓她指尖癢癢的。

    求你了,快些讓這場儀式結束吧……

    但大巫的口腔也冒著古怪的寒氣,而且吮吸越來越重,她警覺起來,拚命想抽回手指:「你這是要做什麼?」

    大巫卻沒有鬆口。

    南子力氣漸漸小了,她感覺什麼東西在不斷滲入自己的血液裡,加上吸入鼻中的香料味道,她越來越昏沉。

    大巫似乎嘗夠了她的鮮血,總算鬆開了南子的手指,然後用支吾不清的話語說道:「想要成為大巫,首先便要明白,什麼是巫。」

    她開始用一種南子從沒聽過的語言喃喃唸誦,吟唱越變越大,淹沒了整個世界,周圍的石壁和火光開始虛化,變成了可怕的形體啊!陰森的火光下是駭人的舞者!

    周圍天旋地轉,南子終於暈了過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7 21:1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340章 巫頌(下)

    「南子,你以為世上真沒有神麼?」

    她噩夢連連,夢中有長了翅膀的黑影,十隻長著三隻腳的鳥兒渾身羽毛冒著烈焰,它們站在扶桑木上望著赤身**的南子怪叫不已。

    她在混沌初開的世界裡行走,周圍是矇昧的,披著獸皮的民眾,天上屬於昊天上帝,帝俊是他的人形化身。在極北之地,有人面蛇身,赤紅色,身長千里的燭九陰,它睜開眼就為白晝,閉上眼則為夜晚,吸氣為冬天,呼氣為夏天。

    突然,一陣熱浪襲來,南子抬頭,六條飛龍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戎車從天空中飛馳而過,上面是長發飄飄的日神羲和,車輿載著金烏。

    「南子,你以為,巫是怎麼誕生的?」

    轟隆隆,四處都是雷鳴聲,天崩地陷,洪水滔天,碎石不斷從萬丈高峰掉落,讓南子無處可逃。絕望間,她看到萬民跪拜在地,祈求鬼神庇護,他們中的佼佼者才智出眾,對待祭祀恭敬中正,這樣神明的意志就降臨到他們那裡。

    這些人中,男的被稱為覡,女的則叫做巫!

    巫覡是人間的首領,他們的才智能使天地上下各得其宜,他們的聖明能光芒遠射,他們的目光明亮能洞察一切,他們的聽覺靈敏能通達四方。

    這些人制定鬼神所處的祭位和尊卑次序,規定祭祀用哪種牲畜、祭器穿什麼服飾。民眾受到他們啟發和教訓而淳樸惇厚,把食物獻祭給神,神靈因此能夠聽到民間祈求,所以降福讓穀物生長,禍亂消弭,災害不來。天地上下一片和羲,那時候,酋長就是巫師。巫師就是酋長。

    君權與神權從始至終是合一的。

    南子鬆了口氣,接下來眼前一暗。光芒再亮起時,卻看到那個白髮蒼蒼,面容白皙,帶著鳳鳥冠的首領突然死在了一場狩獵裡。他是少昊氏,窮桑的主人,葬禮奢華的隆重,百鳥雲集,悲啼不已。但這背後,少昊的子嗣卻勾心鬥角,分裂一觸即發。

    南子聽到那個空茫的,類似大巫的聲音在她頭頂敘述道:「等到少皞氏衰落,九黎族擾亂德政,民和神相混雜,不能分辨名實。人人都舉行祭祀,家家都自為巫史,祭祀沒有法度,民眾輕慢盟誓。失去了敬畏之心。於是穀物不受神靈降福,禍亂災害頻頻到來,人間再度混亂。」

    粟稷乾枯萎靡了。土地缺水龜裂了,人民疲憊而瘦弱,南子顰眉,看著上古的治亂交替,巫們在其中的作用舉足輕重!

    好在,百年混亂後,一身黑袍的帝顓頊繼承了部落盟主之位,但他已經不再親自成為大巫了,而是命令名為「重」的白衣大巫來祭祀天。與神溝通,命令名為「黎」的紅衣火正來祭祀地。以此訓導民眾,以恢復原來的秩序。這便是重黎通天絕地的事蹟。

    後來,三苗繼承了九黎的凶德,再次讓天地混亂不堪,於是帝堯重新培育了重、黎的後代為巫,讓他們再度主管天地祭祀,一直到夏、商,列國的巫和火正仍舊由重氏和黎氏後代繼承……

    君權和神權開始分離……

    ……

    「南子,因為我無德的緣故,導致你對巫不屑一顧麼?看看你最崇敬的大母辛(婦好)罷,她也是一個巫,那時候,大巫還不被要求必須是處子……」

    南子看見陽光灑在生意盎然的鬼方草原上,空氣中充滿泥土和生命的氣息,風吹草動,碧浪蕩漾有如汪洋。

    她駕著戰車而來,目光炯炯,不怒而威,披堅執銳,威風凜凜。手持的這件龍紋大銅鉞絲毫不比宋宮甲士手持的武器輕,另一件虎紋銅鉞則別在腰間,隨時可以扔出去斬落異族的頭顱。

    她身後,則是密密麻麻的三千射士!

    戰勝歸來,數不盡的氐羌俘虜是獻給天帝的犧牲,婦好受到了大邑商的歡呼,除了是一位將軍外,她還擁有一個特殊的職位,那就是主持祭祀的大巫!

    在婦好的時代,人們迷信鬼神,崇尚天命,非常盛行祭祀占卜,幾乎所有國家大事都要反覆占卜、祈問鬼神。而掌握這項最高神職權力的婦好不僅力大無窮,美貌無比,她還具有廣博的學識、崇高的地位,和她的丈夫武丁一樣,是億萬斯民的統治者!

    南子恍然發現,婦好竟然長著自己的臉,而她的丈夫武丁,可不就是趙無恤麼?

    他用健壯的雙手環抱住她,撫弄她,撩撥她,逗得她吱吱發笑,她也開始眯著桃花眸子用力吮吸他,赤日和皎月害羞地遮蔽光芒,只剩下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視著他們。

    眼前的一切,和那一夜如此相似。

    南子露出了笑,她雖然對無數人拋出了媚眼,可真刀實槍地親密到那種程度,卻只有趙無恤一人而已。

    但突然間,星星不見了,南子落到了宋宮之內,好冷,鬼魂羅列長廳兩側,穿著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飾,手握玉鉞,滿是怒意地看著她。

    「弒君者,死罪!」

    鬼魂,那是昔日的鬼魂,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座囚籠,囚禁著南子。

    南子迷茫了,她慌不擇路,接下來,世界起火燃燒。

    那座火中的高樓,是桐宮……

    她看到了數不清的過去,終於,又看到了現實。

    宋公欒站在她面前,厲聲尖叫:「南子!你這個弒父的罪人,我要帶著你一起去見司命!」

    他的面容扭曲醜陋,伸出鷹一般的兩隻手來抓南子,南子慌不擇路,她倒在地上,雙腳不斷地將亡父的往下踹,他從高台的邊緣掉了下去。

    「天命玄鳥的子孫不會摔死!」宋公在不斷下落,他不甘地怒吼,南子恐懼地發現他身上真的長出了黑色羽毛,幻化成黑色翅膀,彷彿要振翅高飛。

    但,卻統統在陽光下像蠟一樣熔化殆盡……

    桐宮高台下發出了沉悶的落地聲。紅色的血漿,白色的粘稠腦汁像漿酪一樣從宋公臉上流下,沾滿鬍鬚。流進嘴裡,塞滿了牙齒縫隙。

    他咬著可怕的血齒。望著南子發出了詛咒:「你會得到報應的,若這世上有鬼神,我絕不會放過你!」

    話音剛末,宋公的魂魄脫離了死去化骨的形骸,飛天而起,他穿著甲冑,駕著玄鳥拉的戰車,手持彤弓。瞄準了南子的面門。

    逃啊,她轉身逃跑,南子從小到大一直在逃,從一座囚籠逃到另一座,現在依然在逃,逃避身後往日的冤魂。人言父愛如山,即便他死了,仍然是南子心裡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非要將她壓死不可。

    帶著恨意的箭不斷射來,劇痛有如一把尖刀。劃過她的背脊,她只覺自己的皮膚被撕扯開來,還聞到了鮮血蒸騰的臭味。

    南子隱約知道這是夢境。夢的出口好像就在前方,但怎麼逃也逃不出去,好遠好遠。她可以感覺到背後冰冷的氣息朝她襲來,那恐懼的疼痛還不算什麼,假如她被抓到,就會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遠在無邊黑暗中孤獨地哀嚎。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她發出了無力的吶喊。

    「沒人會救你的……」鬼魂們如是說,他們長著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朝、衛侯元、向氏兄弟的臉。哦,還有吳國太子夫差。他們的臉上面有淫邪的笑容。

    「沒人會來救你的,你這一世只能做人盡可夫的玩物。」

    無數雙手伸了過來。在南子身上四處亂摸,撕扯她的裙裾,想要玷污她。

    直到,她撞到了一個人,他張開雙臂,給了溫暖她心房的懷抱,趕走了天地間的一切黑暗。

    是趙無恤,他身穿漆黑甲冑,玄鳥紋在上面展翅而飛,他騎著同樣顏色的駿馬,將南子橫抱在馬背上,當南子無助地抬頭時,在他頭盔下的狹窄眼縫內看見有火焰熊熊燃燒。

    「南子,我不敢說世上沒鬼神,也不敢說有,我敬鬼神而遠之,但還是覺得,事在人為,而不在天意。」趙無恤在微弱低語,為南子擋下了宋公射來的復仇之箭。

    「聽說過重黎通天絕地的故事麼?你不是害怕鬼魂的復仇麼?乾脆就做控制鬼神和民眾的媒介大巫,何如?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只要你能在待民方面比你父親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無法與民願作對。」

    「大巫?」南子記得當時自己很詫異,這就是你的安排麼?她故作委屈地說道:「君子寧可讓我孤老終身,也不願意要我麼?」

    他的話依然在耳迴蕩:「一個大巫,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南子,容顏易老,即便你像夏姬一樣不衰,你的美麗也熬不過二三十年光陰。我不想讓你我的關係僅限於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僅限於乏味的士與女,靈與肉,我希望哪怕你年過花甲,憑藉這身份,依然能為幫我,幫我創造一個不一樣的華夏。」

    他志向高遠,早已不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卿子了,他彷彿能夠洞察未來,南子如今只能聽之信之。

    「去吧。」他笑道:「宋國以後就要依靠你了,但我也會一直照看你。」

    當夢境回到現實,那離醒來也就不遠了。

    燃燒的桐宮消失了,那些或是木製,或是石製的囚籠消失了,宋公的鬼魂蒸騰,黑暗褪去,連趙無恤的形體也漸漸化為虛無。

    南子尖叫著醒來。

    ……

    當南子依依不捨地放開情郎的手睜開眼時,嘴裡有苦澀的煙塵味道,臉上則淚流滿面。

    「我這是怎麼了?」

    她枕在大巫的腿上,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又或許,只是聽她講述了一個故事。

    巫女停住了輕輕哼唱的歌謠,撫著她的頭髮,淡淡地問道:「那麼,南子,你知道什麼是巫了麼?」

    「我知之。」南子熱淚盈眶,哽嚥著回答道。

    當歷史變成傳說。

    當傳說變成神話。

    當神話都已經斑駁點點。

    當時間的沙塵湮沒一切。

    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依舊在歲月的長河中傳播。

    一如太陽高懸天空,永恆的照耀大地,永遠不會熄滅。

    記住,曾經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間,好像擎天之柱,從沒有對任何人彎腰屈膝,除了神明。

    他們祈求風雨,他們記述神蹟,他們仰望星空,他們代代相傳,他們帶領華夏從矇昧走向文明,他們是巫,是所有文明的起創者!

    「你終於明白了。」

    大巫露出了笑,南子發覺她笑起來還是十分美麗的,她手指蘸著一點紅色的漆料,彷彿是來自神聖紅山的燕脂,在南子額頭輕輕一點:「這便是巫,從今日起,南子,你也是其中一員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0 00:4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1章 新宋

    天氣漸漸變冷,清晨的霜氣越來越重,南子的再度現身,讓近日來苦於案牘勞形的趙無恤只覺得眼前一亮。

    她額頭上有一點殷紅,唇角是標誌性的魅惑笑容,穿上了巫女的袍子,粗糙的葛麻布,紅白相間,帛帶繫著蜂腰,手上戴著芳草織就的手環,散發出淡淡清香,也許還戴著許多能通靈的飾品,就這麼環珮叮噹地往趙無恤懷裡一坐……

    在別人眼裡她是惇惇孝女,是聖潔的大巫之選,可在趙無恤面前,南子卻又不一樣的一面。

    感受著懷裡微微一沉的重量,隔著薄薄的衣裳可以感覺到下面的光滑肌膚,在向氏兄弟面前自稱柳下惠的趙無恤也有些把持不住,舔了舔嘴唇,怎麼有種巫女ospaly的感覺。

    他輕輕拍著她的臀線道:「這幾日,大巫都教你了些什麼東西?」

    南子故意扭動腰肢,咯咯笑道:「大巫迫於有把柄在我手中,只能傾囊傳授……」

    她前幾日已經正式成為巫的一員,跟隨大巫學習如何侍奉鬼神,讀懂那些比劃奇異的……甲骨文?

    好吧,作為殷商遺民,宋國巫祝是這種文字的最後一批掌握者,等到兩百年宋國灰飛煙滅,這種文字便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裡。

    作為一個奇女子,南子絲毫不比甲骨文更容易懂,雖然她看上去是如此美麗。如此的不同一般。至於那天儀式上南子遇到的各種夢境,趙無恤聽後以後默不作聲。心裡則不以為然地想道:「不就是嗑藥嗑嗨了麼……」

    他知道巫祝這個行業遊走在超自然現象的邊緣,崇信、狂熱。需要精神的高度亢奮,所以精神藥物在古代的另一重要用途是宗教活動工具。有些巫師號稱可在昏迷狀態下與「神靈」溝通,這需要借助致幻劑的幫助。當部落的巫師發現吃一些植物葉子就能進入一種出神的狀態時,人類的吸毒史就拉開了序幕。

    就趙無恤所見,民間的巫祝們簡直什麼都敢用,甚至有吃毒蘑菇來致幻的。宋國官方的大小巫祝則使用據說有「多食令人見鬼而狂走……久服通神明」的大麻和一些香料混合,等吸食足夠,進入昏迷或狂亂狀態後,他們就能看到鬼神的化身。

    所以若有人說。《山海經》是一群吸毒上癮的巫師在嗨大時寫下的一本真假摻半的荒唐言,趙無恤一點不感到意外,或是把窗外的一隻雀兒看成人身鳥頭,或是把草叢邊跑過的一隻狐狸看成有九條尾巴……

    南子所經歷的儀式,應該有異曲同工之效,但趙無恤對那些虛幻的假象漠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南子憑藉巫這個身份獲得的新地位,在他設計的新宋國內能起到何種作用。

    「雖然成了大巫的弟子。但在宋公行冠前,你將繼續掌管宮廷。」

    南子頷首道:「君子放心,向氏安插在宮內的眼線已經被全部清理出去了,一個不漏。」

    有南子在。趙無恤相信,無主的宋國內宮會被她經營得如一個鐵桶般,將國君操持在手中。佔據了大義名分,不怕宋國的卿大夫們不服。

    不過她也有擔心:「現下擔心的就是。吳國太子會不會報復。」

    那一日向魋誹謗南子,被鬼神附身的大巫所殺。在在場的人看來是死有餘辜,而向巢乃是其同謀,也不敢留在商丘,緊隨夫差離開,此生想必是不敢進商丘了。至於夫差,他先前極力鼓吹吳國的強大,卻被趙無恤看穿了是外強中乾,夫差又羞又怒,加上向宋國求婚一事隨著南子成為大巫的弟子而告吹,夫差的慾念未得到滿足,於是發怒而去。

    走之前,他還扔下話來,說一定會在宋國得志!

    ……

    吳軍倒也知道自己人少,不敢再玩圍堵城門的把戲,只能向東退卻,向氏的追隨者也徐徐退卻,如今向巢佔據著偪陽、蕭邑等地,他的卿位還在,在吳國的支持下,宋國東部形同割據,不聽商丘號令。

    趙無恤說道:「一如我所說,吳國現如今沒有能力北上,夫差縱然不滿,但他並不是吳國控制實權的人,吳王、伍子胥、孫武都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正唯恐伐越不能盡力,怎會隨意捲入中原戰亂裡。但宋國沒有強國支持,也無法將向氏佔據的地域收回,斷了向氏兄弟想要入主朝堂的念想已經不錯了,接下來要穩住宋國局面,再徐徐圖之。」

    宋之亂給了趙無恤介入的機會,並且大獲成功,但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和耐心完勝。衛國的干涉軍是全部覆沒了,但鄭國游速卻保全了實力,三千餘人且戰且退,已經退入鄭國境內,順帶把鄭、宋邊境的六座隙地統統佔領,好讓這次出兵看上去輸的沒那麼慘。宋國能趕走入室的強盜,卻已經沒力氣從敵人手裡奪回這些領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游速走脫。

    「西面城池失守,東面民眾流散,宋國大亂雖然停止了,但接下來執政者要面臨一個多事之秋啊……」

    說到這趙無恤嘆了口氣,宋國這次大亂,貴族死了四五成,朝堂中本就沒什麼大才,如今更是少了許多能做事的人。

    「老子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宋好歹是一個千乘之邦,但國君年幼闇弱,而新執政,我的舅兄樂子明,可沒有伊尹那樣的廚藝啊……」

    將新君繼位的消息通告全宋後,大夫們陸續前來弔念先君,拜見新君,這些邊邑的大夫抵達商丘後,便發現,宋國卿位出現了劇烈的變動。

    在向大司馬喋血殿堂後。樂溷如願以償,被小國君任命為執政。宋國執政一般是右師擔任,現在索性把這個職位取消。樂溷以大司城之職為正卿,這是樂氏第二位執政。他一時間志得意滿,但沒高興幾天,能力上的欠缺就體現出來了,大量國政滯後拖沓,得不到及時處理。

    大舅哥的能耐趙無恤還能不知道?能管好一個百乘之家就不錯了,宰執千乘之國?那就是個笑話。

    可他捲入宋亂可不是為了幫宋國換個好執政才來的,而是想讓這個位子上坐著個能無條件幫他的自家人,就跟周初大肆分封姬姓子弟一樣。真是和冊命上說的一樣,為了給當地土著找個好國君?胡扯,只因為這是個任人唯親的時代,姬姓五十四人,只要身體心智上沒大毛病的,都能混個國君噹噹。

    同理,只要樂溷不痴不傻,趙無恤就會扶他上位,有南子看住後宮。將神權為我所用;有樂靈子帶著靈鵲們救治百姓,收取民心;更有樂氏的家宰陳寅,家司馬陳定國在側輔佐,這兩兄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舅哥畫諾即刻,也不求他中興宋國,守成還是可以的吧。

    執政的人選是被趙無恤為樂氏強出頭佔了。但其他職位則不能表現得太貪心,作為合作者。原本在宋國六卿排位最末的大司寇皇瑗一躍成為次卿。

    皇瑗能力一般,名望不顯。對這樣的安排還算滿意,這些天裡兢兢業業地做著屬於自己的本分事情。

    因為皇氏和樂氏同屬於宋戴公後代的緣故,一些宋平公的近支公孫十分不滿,大發議論,認為這是戴族得勢的徵兆,要求恢復公子公孫們的地位。

    趙無恤自然對這些腐朽的舊貴族嗤之以鼻,在如何對付朝堂中的異己上,南子已經提供了一個絕妙的注意:「按照慣例,孟冬十月,大巫要用牲血塗抹龜甲箸草,通過審視兆象卦象來判斷吉凶,考察朝中是否有阿談拍馬結黨營私的人,一定要揭露出來,使他們的罪行無法掩蔽……

    如此一來,朝中異己便一掃而空,只剩下兩個新上任的卿。

    大司馬向魋既死,他的職位卻被弟弟司馬耕繼承了。司馬耕性情急躁耿直,先前因為向氏幫吳國人為虎作倀的緣故,他叛出了向氏,轉投趙無恤這邊,對向氏越來越不滿,雖然也本著孝悌之義為兄長收屍,還哭了一頓,但隨即便在趙無恤勸說下除孝就職。

    「子牛若只顧著一家哭,或許宋國就會一國皆哭了,宋國需要你。」

    於是,年僅三十的司馬子牛就成了孔門裡職位爵位最高的人,一如他所說,永遠在扮演小國君的「友直之臣」,是朝堂裡的磐石砥柱,作用比正、次二卿還要大。

    南子對司馬耕有些不滿,覺得他是榆木疙瘩,不可理喻:「司馬子牛力主要我交出內府的財權,就不能等局面安穩下來點再說?國君還小時倒沒什麼,但隨著國君漸漸長大,我擔心他會與吾等敵對,君子為何要讓他做卿?」

    「司馬耕不群不黨,倒是朝堂裡一眾戴族官吏裡的異類,我之所以讓你和舅兄起用他,不單是要分裂向氏勢力,更因為一個千乘之國,好歹得有個能做實事的人罷……至於國君何時親政,我覺得未成年時還是多讀些書,多向太傅學點東西要緊……」

    趙無恤伸出兩根指頭搖了搖道:「這樣,國君就二十而冠罷!」

    他自己可是十五歲便行冠了,諸侯為了能早點行政,12歲、14歲行冠的大有人在,20已經算晚的了。南子心中一喜,趙無恤的打算她哪能不知道?這意味著,她還可以再當公室之長十年。

    此外,大司徒一職給了靈氏家族的靈不緩。靈氏出自宋文公之後,是為數不多在大亂裡保全實力,戰後立刻投靠勝利者的大夫之家。

    如此一來,宋國的新朝堂便確定了,除了民心喪盡,只能離開商丘的左師向巢外,宋國就只剩下了四個卿。

    趙無恤這些天就為了這個新秩序的平衡而操勞,南子知道他的心思,佈置好這一切後,也就是離別之期。

    「其實君子若是願意,隨時可以留在宋國,可為一卿……」明明是趙無恤走後她能自由更多,但南子還是忍不住出言挽留。

    ……

    一個卿麼?

    趙無恤今年剛滿十八,這個年紀就坐上卿位,而且還不是蔭宗族舊職的,說來真有些駭人聽聞,雖然宋國只是個中等邦國,但宋卿地位仍然不低。

    三年前他頗有些落魄地來到了宋國,要北上衛濮進行冒險時,樂溷曾挽留他,說可以為趙無恤求一個千室邑,讓他做下大夫,以後就能得到樂氏庇護,安然度過一生。

    但趙無恤拒絕了,他選了看上去遍佈荊棘,最難走的那條路,等再回來時,當年寄人籬下,現如今樂氏卻全靠他才倖存下來,宋國朝政也操持在他手中。

    若是能順理成章地留在宋國,擔任宋國卿士,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這裡有他賢淑的未婚妻,有看一眼就心裡癢癢的情人,也有唾手可得的權勢。

    南子眼中滿是期待,趙無恤微微沉吟,隨後淡淡地搖了搖頭,伸手在南子小巧的鼻尖輕輕一刮:「一張口便是一個卿位送上,你還真是敗家,但我若留下來,只會讓宋國的局面變糟。」

    只需要一個選擇,原本的盟主就會立刻變成敵人,樂氏執政,宋國貴族對他們是能接受的,但趙無恤終究是個外人。

    宋國雖好,卻不是屬於趙無恤的舞台,何況他已經幫南子畫好了妝,佈置完舞台,且讓她在此獨領一陣吧。趙無恤在幫她的同時,也牢牢握著她的命門,那可是弒父之罪啊,無論她能飛多高,一旦有反噬的打算,趙無恤都會讓她的根基轟然倒塌!

    南子跪在地上,抬起俏臉看著趙無恤:「那君子有何打算?」

    「如今已是十月半,我離開了三個月,也該回魯國看看了。」

    魯國,那直接或間接控制的十多個邑,那二十萬人口,從上到下打造的新制度,新技藝,這才是趙無恤的基本盤,比一個沒有實際領地的卿位要重要得多!

    但到了魯國,就是終點麼?

    樂祁的孝期不知不覺就要到盡頭了,三年,趙無恤離開晉國,離開新田已經整整三年。

    當南子將那枚季嬴所送的玉玦雙手捧上時,趙無恤摸著緯帶,想起了曾發過無數次的誓言。

    「我會回來的!」

    是的,無論是宋國,還是魯國,這些泗上小邦只是他朝晉國攀爬的墊腳石,回到舞台中央的台階,晉楚爭霸,這就是整部《春秋》的中心!

    要做卿,那就做大國上卿!

    趙無恤望向窗外,再過一個月,就要降雪了,瑞雪兆豐年,白雪皚皚之下,一個全新的宋國正在萌芽。

    而晉國、魯國則是百草肅殺,等到寒冬料峭,又有哪家會笑到最後?

    敲定宋國要歸還曹國的侵地,並且囑咐樂氏要寫一封感情洋溢的感謝信給捨己為人的活雷鋒曹伯陽後,趙無恤完成了最後一件事。接下來,他也該帥兵歸魯了,恰逢此時,他方才得知,就在前不久,魯國出了一樁大事!

    收起五百里加急送至的書信,面對送別者們,趙無恤淡淡地說道:「開始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0 00:4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2章 鳴鼓

    桑麻葉落,杉柏依舊,九月重陽這一日,一支車隊捲起黃土,緩緩駛向曲阜西門。

    「這幾年裡,曲阜還是沒什麼變化啊……」子貢端坐在車上,望著魯城的四郊,和他在此求學時別無二致。

    在端木賜的印象裡,曲阜這座城池裡巷狹窄,透著一股魯人的小家子氣,原本是魯國最大罪繁華的都邑,可現如今,他反倒覺得大野澤湖畔的鄆城在精神面貌上要更勝一籌了。

    開拓進取,閉塞守舊,這就是兩座都邑的區別。

    更別說日新月異,在流動人口推動下,新事物層出不窮的陶丘了。

    變化的,只是他的地位和受到的禮遇……

    「是子貢!」

    「見過端木子!」

    「老朽有禮了……」

    「晚輩見過先生!」

    剛入外郭區市肆的商行,子貢的到來便引來了一陣驚呼。

    也有沒見過子貢的年輕商賈,小聲詢問旁人來者是誰,為何卿大夫家的隸商,魯國有頭有臉的大賈們都對他尊敬異常。

    「他是端木賜,字子貢,在商,他是陶丘侈靡之所的大賈,那方圓幾里的產業,乃至於競技場的各種玩意,都由他來經營管轄,外間傳聞,他已經富比大夫!在政,魯國新上任的輔相,大宗伯孔仲尼是他老師,曹伯待他為上賓,而權傾西魯的趙小司寇更是他的金主和主君……」

    子貢現如今已經是曹、魯之間最成功的商人了,但他卻不驕不躁,不管熟不熟悉。都微笑著與眾人見禮,讓人如沐春風。

    但他並無在市肆多停留。此次來曲阜,子貢為的是兩件事。一是趙無恤和曹國都捲入宋國之亂。隨著鄭、衛加入叛黨一方,戰局開始膠著起來。大軍日費粟米千石,曹國、西魯秋收的糧食紛紛南運,導致府庫減少,便只能從曲阜購買。

    第二嘛,近來頗有傳聞,說朝堂中有人欲乘著趙無恤在宋國鏖戰,對西魯不利,於是趙無恤便讓子貢到曲阜來探探風聲。畢竟被任命為執政輔相的孔子是他老師。

    子貢的目的地是官署區,途中會經過早先夫子所居的院子,側臉望去,到處是熟悉的景緻。

    那株如冠蓋般的榕樹下,夫子給他們講過學,說的是「學而時習之」的道理。那口清澈的水井旁,他陪著顏回用瓢喝過水,淡寡的井水,入了顏回之口後。卻像是喝到了瓊漿一般,望著天光雲影,便是一聲心滿意足的嗟嘆。那家賣狗肉的店肆,子路帶他去品嚐過。衛國輕俠沒了在夫子面前的惇惇守禮,盤腿箕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油膩膩的手握著狗腿。直往子貢嘴裡塞……

    想起往事,子貢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但隨即便是一聲嘆。

    「自從夾谷會盟後。主君和夫子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啊,往昔的相互敬重,談笑宴宴的場景一去不復返了。」

    子貢想著,一定要憑藉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勸說夫子能在宋亂一事上支持趙無恤,反過來,也要勸說趙無恤能稍微退讓一些,不要讓魯國君臣顏面上太過難看。

    然而就在此時,在宮門方向,有鼓聲響起。

    ……

    「咚咚咚!」

    鼓聲連綿不絕,從內城東邊傳到西邊,打破了魯人慢條斯理的日常,眾人紛紛抬頭傾聽……

    一個年邁的老者抬起昏黃的眼問旁人:「是哪位卿士死了麼?上次季平子卒時,整個曲阜的鼓都響個不停。」

    子貢的車就在旁邊,他側耳傾聽,判斷出鼓聲來自宮門,便對車下的老者說道:「老丈,這不是卿士死了,卿士之死,舉城鳴鼓,這次敲的是集合的鼓點,只有一座鼓架在響。」

    此言剛末,周圍的國人們都露出了一絲疑惑,記得上一次鳴鼓號召國人集合,是陽虎強迫魯國國人去毫社匯合,與他們共同盟誓。

    這次鳴鼓,又意味著什麼?

    「開始了,開始了!」

    兩個童子蹦蹦跳跳地跑過,嘩啦濺起一大灘水,曲阜裡巷裡這樣的貧賤國人子弟到處都是,整日遊手好閒,城內一旦出了什麼事情,就數他們消息最靈通。老者差點被撞了個滿懷,敲著枴杖不住咒罵他們,但兩童子沒有停步,其他人也開始陸續朝東面移動,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子貢也索性下車,幾步邁到前面,拉住一個童子,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那童子回頭看了一眼,腳步卻沒慢下。「甲士要把他帶去宮外。」

    「帶誰?」

    「當然是少正大夫!聽說大宗伯將他五花大綁,押到了宮闕!」

    子貢鬆開了手,整個人愣在原地。

    按照傳統,可是「刑不上大夫」的啊,而夫子一概是不推崇「齊之以刑」的。他上任宗伯後,設法而不用,反而推崇用教化來感化民眾,正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可現在,夫子卻將少正卯拘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速速迴避!」正想著,十字路口處有人高喊,「執政駕到!速速迴避!」

    一支奢華的車隊轟隆隆匆匆駛過,駟馬都披著綢緞,這是齊國人送來的駿馬,而車上坐著的正是魯國執政,季孫斯!

    子貢沒記錯的話,少正卯與季孫氏走的很近,夫子這麼做,會不會引來季孫斯的不滿?

    緊隨季孫斯馬車的不止子貢一人,每個人都朝著同一方向前進,急著想弄清敲鼓的緣故。鼓聲似乎越來越大,咚咚做響,子貢在人潮裡往前跋涉,心裡困惑不已,一邊傾聽周圍興奮的話音。

    「是少正卯,大宗伯要把他帶到宮闕去。」

    「我聽說他與大宗伯一向不和,先前兩人各自開設私學,少正卯就與孔仲尼作對比較,結果仲尼門下三盈三虛。」說話的是個衣冠楚楚的士,似乎知道不少內情。

    子貢還記得那段日子,只有顏回一直靜靜坐在夫子家裡沒有離開,其餘師兄弟本著三人行必有我師的想法,都去聽少正卯講過學。少正卯一開始的確是給人感覺他能言善辯,博古通今,但次數多了,卻又覺得不過如此,不過是嘴巴比夫子更能說一點而已,於是子貢等人又回到了孔子門下。

    想回去,子貢覺得當時自己還是太天真了,這件事情夫子雖然沒說什麼,對待他們也沒什麼異常,但他卻曉得,夫子是很不高興的。

    等到夫子開始為政後,少正卯也與他政見相左,孔門逐漸視之為仇敵。但子貢倒沒到這種程度,他擅長言辭的本事,的確受過少正卯的影響,所以對此人還是較為尊敬的。

    夫子一向認為,即便是攻擊異端,這種行為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為何這次如此態度激進,竟將少正卯綁了?

    等他們到了魯國公宮之外,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已經摩肩擦踵,擠得水洩不通。子貢只能任由人潮將他往前推,從這裡可以清晰看到高高的魯宮,門前有兩座高闕,鼓聲就源於此處,因此聽上去格外響亮。

    子貢緊緊握著自己的錢袋,在人群裡左推右擠,這裡還是停著不少馬車的,四周的人想爬上去,這樣能看得更清晰。結果御者破口大罵,鞭子一揮把他們通通趕走,只有子貢被一隻手拉了上去。

    「子貢……可算找到你了。」子貢一瞧,原來是被趙無恤安排在曲阜做事的封凜,此人是三年前帶趙無恤出國的行夫,最初他不服子貢,但幾個回合下來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封凜樣貌雖丑,但有幾分本事,在曲阜混了幾年後,上到公族大夫,下到行商走販都熟識。

    「究竟發生了何事?」兩人算是共侍一主,所以子貢也不與他客套,上車後直接發問。

    「你還不知道?」封凜吃肥了不少,小眼睛裡透著詫異,不過隨即恍然:「也對,你一直在忙向宋國轉運輜重的事情,前幾天也一直在路上,不知道也對,此事發生突然,連我也才得到消息。」

    在封凜的長話短說下,子貢大概瞭解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七日前,孔子為魯大宗伯,被國君和三卿推舉為攝行相事,因為執政不常在國都,總得有人在側輔佐。居三日,少正卯便諷刺孔子,說他面有喜色,是小人得志,結果……」

    封凜指著緩緩開啟的宮門說道:「結果孔子和少正卯相互指責,並上書國君裁決,便有了今日之事。」

    在馬車上墊腳眺望,視野變開闊了不少,洶湧的人潮在兩觀下止步,宮甲們手持兵刃陸續開出,他們在維持秩序,清理出一個空地,就在這時,子貢看到了夫子。

    孔子站在魯宮兩觀的東觀之下,深秋寒冷,他穿著一件厚實的灰色裘衣,肩披灰色羊毛滾絨邊斗篷,身材依然高大,站在那裡頂天立地,彷彿魯宮前又多了一闕。但透過厚重的衣物,子貢還是覺得夫子瘦了,那長長的捲鬚裡夾雜的白色越來越多,那張長臉上沒有絲毫喜色,只有猶豫和困惑。

    接下來被押上來的,是梗著脖子的少正卯,他身材矮胖,年事已高,髮色灰白,身著一件朝服,但衣冠歪斜,顯得有些狼狽。這位大夫被兩名宮甲扶著,經過孔子面前時,他冷笑不已。

    鼓聲終於停了,今日兩名主角已到,這引得宮闕外聚集的國人又是一陣猜測。

    子貢也憂心忡忡:「夫子啊夫子,你到底要做什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0 00:4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3章 宮闕

    側身看著高高的魯宮兩闕,孔丘有些恍然。

    他是陬邑人,懂事的時候,父親已死,他只知道他是個大力士,在偪陽攻防戰時手舉城門,立下了大功。孔丘少也賤,故能多鄙事,等到他成年時,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的母親逝世,這之後孔丘才將母親靈柩送往防山與父親合葬,隨後腰上纏著守孝的麻帶,以士的身份遷居曲阜。

    剛來曲阜的那段日子,孔丘只是個不起眼的鄉下人,唯一顯眼的就是他身高九尺六寸,人們都稱他為「長人」,並對此感到奇異,直到聽聞他是叔梁紇的兒子,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那位大力士的兒子,難怪難怪。」

    還記得那是三十多年前,季氏宴請士人,孔丘隨同前往,卻在門口遇到了一個同樣身高九尺的大個子,那桀驁不馴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我聽說近來曲阜多了個和我一樣高大的士,原來就是你?不知道身手如何和我比比氣力,若是能贏,我便放你進去!」他叫陽虎,是季氏的鷹犬,態度充滿不屑,而孔丘也在他身上窺見了不臣的影子。

    他選擇拒絕:「丘只喜俎豆之道,不喜歡爭強鬥勝,更不願意與人以力相爭。」這話說來有些慚愧,很多年之後,他還是依靠一身巨力挫敗了衛國輕俠,讓子路對他心服口服。

    當時陽虎皺起了眉,最終,他伸手一攔,將孔丘拒之門外:「季氏宴請的是知名的士人,你是什麼東西。也有資格入內,去!去吃糠和濁酒去罷!」

    季氏府邸內絲竹聲陣陣,歌舞聲,觥籌交錯聲不絕於耳。但一牆之隔的孔丘卻只能訥訥地離開。整個過程他沒表現出太多的喜憂,直到獨自一人餓著肚子經過魯宮門闕時,他才抬頭仰望了許久許久。

    那時候,別說是魯宮樓闕,就算是三桓府邸。對他來說也同樣是高不可攀。

    眾人勸說他不如效仿父親,作為武士加入三桓的軍隊,以力聞名,被孔丘拒絕。所幸他還是有些出眾之處的,十五歲有志於學,從此好學不倦,出入魯太廟學習魯國的史蹟和典章制度時,事事都問別人。

    最初時眾人還不耐煩,可過了幾年,但凡俎豆之事。便輪到別人來問孔丘了

    隨著名聲越來越大,孔丘的生計也有了著落,他曾經做過季氏手下的計吏,管理統計準確無誤;又曾做過司職的小吏,使牧養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得到國君賞識,升任朝廷的少司空。??看?

    是時,他已經年過不惑,經過魯宮樓闕的次數越來越多,當他兒子出生時。國君甚至還賜下了一條鯉魚,孔丘大喜過望,便將此兒命名為孔鯉。

    不過孔丘也現,魯闕實在是有些破敗陳舊了。而且根基不穩,有些搖搖欲墜,三桓瓜分公室,季氏八佾舞於庭,惹得孔丘咬牙切齒地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錯。連魯昭公也忍不下去了。

    少司空,是上士的位置,這是孔丘在魯國做到的最高職位,雖然只當了短短幾天,就遇到了魯昭公動政變失敗,反被季平子驅逐。雖然人皆言魯昭公是個愚昧狂妄之君,但在孔丘眼中,他卻是個待己以禮,並資助自己前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求學,孔丘感念此恩,隨之出奔國外,從此開始了輾轉遊走的幾年。

    這次「站錯了隊」,使得孔丘魯後,被季平子晾在了一邊,對他愛理不理,連曾以他為師的孟氏也對他極為冷淡。

    魯宮的兩闕似乎離孔丘遠了,重返廟堂變得遙遙無期,他只能專注於開設私學,門下弟子越來越多,和競爭對手少正卯的關係也越來越大。

    世上的事真是奇妙,反倒是當年待他無禮的陽虎,給了孔丘再度出仕的機會。這之後魯國朝堂風雲變幻,趙無恤強勢入魯,陽虎倒台,三桓重新掌權,而孔丘也因為倒陽虎、勸降費邑的功勞,又一次到了這座宮闕下。

    這一次,他是以小宗伯身份進入的。

    他還記得當初的情形:進入公門,便低頭躬身,謹慎而恭敬,好像不容他直著身子進去。站立時,不在門的中間;行走時,不踩門檻。經過君位時,臉色莊重嚴肅,舉步小心翼翼,說話就像中氣不足。受到召喚,就提著衣襟走上堂去,低頭躬身行禮,謹慎而恭敬,屏住氣好像不敢呼吸。退出來時下了一級台階,臉色才放鬆起來,顯出輕鬆的樣子。下完台階快步前行,動作像鳥兒展翅一樣輕快。等到自己位置時,又得繼續表現出恭敬而不安的樣子。

    三桓無禮慣了,皆不以為然,少正卯更是笑他諂媚。

    孔丘只能嘆息一聲:「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他決定,要把這種正確的禮儀在忘記傳統魯國重新推行,將崩壞的禮儀重塑。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別人以為這是子路的性格,殊不知孔丘也是如此。

    面對魯昭公的弟弟魯侯宋,孔丘決定傾心輔佐,他還遷墓,尊君權,一步又一步,他一直試圖將理想國搬到現實裡,讓魯國成為「東周」。

    魯侯宋還是有幾分進取之心的,卻全力支持他,從下大夫到上大夫,從小宗伯到大宗伯,最後更是代理執政職能的輔相,孔丘現如今站在宮闕之下,已經能頂天立地,他的位次,僅次於三桓!

    但異樣的聲音卻從未停歇,而且越的譏誚,尤其是在孔丘興致勃勃,提出自己謀劃已久的「墮四都」之時。?

    「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魯國有四家逾制,請皆損之!」

    「墮四都?郕邑和郈邑墮了。還有哪座城池能用來防備齊國人?費邑墮了,魯國東方還有能震懾群夷的都邑麼?至於鄆城」少正卯不屑地笑了笑:「仲尼,我我奉勸你一句,不要去招惹趙無恤了。「

    面對老對手少正卯。孔丘不假顏色:」齊國和魯國已經和平,對淮夷而言,修德與以力攻伐效果要好得多。至於趙小司寇兩年前,少正大夫不是力主削弱此子麼?「

    「我的確建議大司徒在封賞時給此子下絆子,當時他還羸弱。三卿合力便能驅逐,奈何誰都不聽。可如今他羽翼已豐,再想要拔除已經不可能了。」

    季孫斯見自家的謀主今日突然反戈,不由有些憤怒:「且不說趙小司寇破壞了齊魯和談,讓盟約無果而終,就說他前腳剛接納了叔孫氏的叛臣侯犯,把郈邑也當成了他的領地。如今更是以魯國大夫身份捲入宋國內亂,又一次踐踏了魯國的禮制和君權,這還是魯國之臣麼?置國君於何地,置三卿於何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乘著他在宋國苦戰,推行墮都之事,不正好能逼他將西魯其他城邑交出來麼?」

    「大司徒自信能贏?」

    季孫斯有些心虛,但還是嘴硬:「趙氏主力不在魯國,還是有機會的。」

    少正卯挺了挺肚子:「齊國四萬大軍南進時,我以為趙無恤要輸;戰後齊國封鎖西魯經濟,不准鹽貨出售時,我也以為趙無恤要輸,所以現如今。我已經不敢胡亂判斷了。」

    「那在大夫看來,如今應該怎麼做?」孔子冷冷說道。

    「趙無恤志在歸晉「

    「他現在哪有半分要歸晉的樣子!」叔孫州仇主邑沒有到手,正是暴跳如雷的時候。

    他只是想要一個穩定的退路罷了。這樣,若是君上能將西魯分封給他,再允諾他一個卿位,如此一來,趙無恤利益有了保障,便會放心歸國。魯國的局面便能維持下去雖然,三卿會過得艱難些。」

    叔孫州仇也瞪大了眼睛:「少正大夫,你莫不是已經投靠了趙無恤?」

    「我只是為汝等分析形勢而已。」

    「那樣的話,魯國社稷便亡了一半」孔子搖頭,這是他無法接受的,魯國的卿大夫權力太大了,有了三桓還不夠,居然又要多出一個更勝三桓的強卿,而且還是外國人?

    孔丘知道趙無恤的能耐,他能讓治下民眾安居,也能抵禦外辱,若他能安心在魯國呆一輩子,孔子甚至會支持他獨掌大權,只要他不邁過竊國的底線即可。但惟獨有一點,正如叛徒宰予所說的,趙無恤的治道與孔子似同而異,甚至是完全相左。

    他的志向太大,遲早要捲入更多戰爭,會把魯國引上一條充滿荊棘和鮮血的道路。他的目光太遠,看孔子推行的周禮,彷彿是在看一個小童子用泥塑的俎豆玩鬧似的,他彷彿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將手裡的器具摔得粉碎

    孔丘不否認,趙無恤絕頂聰明,但是,他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冠者。

    執念,心中苦苦追尋了四十年的執念讓孔丘相信,只要能削弱卿大夫,讓國君掌權,周禮是能夠在魯國全境復興的!

    他已經年過五旬,自詡也知道天命,再過三年,恐怕就沒有搏一把的心力了。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做給他們看看!

    「少正大夫,你真的不同意墮四都之事麼?」

    「沒錯,我不會同意。」

    「你恐怕是誤會我了,大夫。」孔丘說,「這是命令,而非請求。若是不允,那就請閉門三月,不見外客,因為此事事關機密。」

    少正卯大笑:」汝等所謂的機密漏洞百出,趙無恤的探子遍佈曲阜,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我非但不會閉門,還會每日在樓闕上鼓瑟,坐待你落敗那天的表情。」

    他還把我當成訥訥不得志的窮士,孔丘想,面對他的無禮和不屑,會被幾句話嚇住,面對他的反對,會一笑置之,他只能期望一夜安睡能帶給少正卯理智。

    但孔丘的期望在第二天早晨落空了,他現少正卯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去為民眾宣講,質疑孔丘的為政乃至於為人,預言他會將魯國帶入危險的境地。

    這將給孔丘本已舉步維艱的行政帶來威望上的毀滅性打擊。

    當孔丘陰著臉站在他們聚集的榕樹下時,周圍的吵鬧聲戛然而止。

    「少正大夫,」孔丘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遣散眾人,家中閉門。」

    少正卯指著孔丘的鼻子:「該閉門的是你,仲尼,我承認你講學很有意思,你門下的弟子們一度來投,沒幾日又跑去了。但你不該為政,你的克己復禮根本不適合這季世,非但不能興邦,且會亂國。辭去職位,閉門撰述去吧!我是你的對手,所以知道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做一具廟堂裡泥塑的像,做一個遇到奇聞異事受為政者諮詢的人,這就是你這種人最適合呆的地方。」

    孔丘很少生氣,但此時此刻他語氣生硬:「少正大夫,你拒絕遵從我,魯國大宗伯,代相之命?「

    「在魯國,連國君和三桓說話都不怎麼管用,何況你這個野合而生之人?」少正卯不假顏色,他黑色的眼睛緊盯著孔丘,表達自己的不屑。

    少正卯的弟子們刻薄地笑著,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民眾也開始大笑。

    「那好。」孔丘突然間不生氣了,反而渾身輕鬆,他向擔任季氏家宰的子路點頭示意,「將少正大夫押起來,帶到宮闕前去!」

    宮闕,高大的魯國雙闕,西觀與東觀所夾的地方,孔丘傲然而立。

    記不清多少次了,他在這裡來來,多半時間是個仰望的路人,可現如今,他已經邁入兩闕之間,相魯,一定程度上執掌了國命。

    面對闕上面帶疑惑的國君,面對聞聲趕來的三桓,孔丘講述了事情的緣由。

    「一如少正卯所言,趙小司寇羽翼已豐,墮四都之事,必須諸卿大夫態度一致,才可能推行下去,曲阜不允許異樣的聲音存在,所以丘建議,將少正大夫」

    三桓和魯國大夫們看著孔丘,眨著眼睛等待下一句話。

    關進監牢?他也許會這樣說,在眾人看來,孔丘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藹老者,不是一個能下狠手的人。

    的確,孔丘毫不懷疑,在那陰冷的囹圄內蜷縮一天或是十天,會讓少正卯渾身抖,高燒不退,乞求得到釋放。然而一出獄,他又會開始出言反對孔丘制定的一切。

    把他驅逐出國?他也許會這樣說。若是少正卯執意不願接受孔丘的安排,他的叛逃只是個時間問題,但當他離開魯國時會帶走多少追隨者呢?關於孔子的惡言惡語會如何在諸侯間傳播呢?

    這世上,但凡是要興起治世時,哪有不流血的?黃帝蒞臨天下,有蚩尤之死;夏啟登位,有伯益、有扈氏之死;湯武革命,流血漂櫓;管仲相齊,公子糾先死;子產為政,也誅殺了不少貴族裡的反對者。

    現在,該輪到自己了!

    「將少正卯戮於東觀!」孔丘咬了咬牙,說完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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