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8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2:5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4章 舊制度與大革命

    「因為敵軍在尚未接觸前便自亂敗退,所以季氏和孟氏尚能組織起行伍,各有數千人撤離,彼輩分別撤往曲阜和郕邑。武卒騎兵的戰馬在宋國折損大半,僅剩的已經無法起到追擊截留的效果。步卒們從宋國輾轉歸來也疲憊不已,主要俘獲了被落在後面的叔孫氏之兵和諸大夫們。不算死於亂軍之中的叔孫州仇,共計有上大夫一位,中大夫兩位,下大夫四位被俘,其餘上士、中士不計其數,有俘卒一萬四千人」

    距離濟水邊的不戰而勝已經過去了兩天,趙無恤毫不拖泥帶水,收拾好戰場後立刻帶精銳前進,不費吹灰之力收復了中都。到了第三日,更是繼續前進到了洙水之畔,此處離曲阜只有半天的行程,在這裡,他遇到了提前抵達的堂弟趙廣德。

    「稟堂兄,駐紮濮南的數百溫縣兵從大野澤東岸北上,可惜人數有限,僅截住了季氏的千餘人,還請堂兄責罰。」

    「這是哪裡話,季氏之兵實力不弱,堂弟辛苦了。」

    趙無恤拍了拍體格健壯的堂弟,他從去年的齊趙大戰後便留下來為趙無恤鎮守濮南那幾個邑。和趙無恤實力直追趙氏大宗一樣,趙廣德所轄的人口和地域,也差不多和他父親,溫大夫趙羅差不多了。

    這一年多的歷練,讓趙廣德褪去了以往的嬌生慣養,變得沉穩起來,他守成有餘,是除了張孟談外,能託付大本營的人選。這次追擊已經達到了趙無恤預定的目的,反正後面還有後手,若是季氏全軍覆沒,曲阜那邊反倒不太好辦。

    「你快將曲阜、費邑的情形與我分說。」

    費邑是一個五千戶大邑,魯國東部的核心,原本是季氏主邑,但從前一任家主季武子、季平子時就存在邑宰坐大現象,根本不聽從主君號令。更別說公室了。陽虎就是從費邑起家的,陽虎倒台後,費宰公山不狃雖然歸了魯國治下,但一直保持著割據狀態。

    這次魯國墮四都。公山不狃的費邑也赫然在列,而且是除趙無恤外的第二目標。此事雖未聲張,但趙無恤卻不吝於派人去告訴他,以公山不狃對季氏的怨憤,不難引誘他配合一番。

    趙廣德一板一眼地匯報導:「季氏一路奔逃。無衣無食,路上又扔下了幾百具屍體和近千散兵,最後僅剩季孫斯所屬的兩千人,於昨日夜間抵達曲阜。誰料正好遇上公山不狃率費邑人攻來,季氏在城東戰敗,不得已退入城內,如今正與費人在外郭拉鋸,曲阜已亂成一團。」

    趙無恤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不用面對曲阜堅實的城牆了,他說道:「亂得好!吾等從七月份入宋起無日不戰。來千里,兵卒們早已疲憊不堪,否則前日在濟水東岸便能將敵軍全殲!暫且在洙水畔紮營,明日再行開拔,就讓季氏和費人自相殘殺一陣罷!」

    然而休息一會的打算落空了,趙無恤剛在營帳內閉上疲倦的眼睛,外面卻又響起了那個綿長而渾厚的聲音。

    「小司寇可在裡面?」

    不之客又來了,趙無恤只能重新睜開眼睛。

    是孔丘。

    「我見洙水畔甲冑丟棄了不少,上游還有屍體飄來,有季氏的。有國人的,也有費邑旗號的。原來小司寇還勾結了公山氏,難怪會一路放任郈邑被圍、放任中都陷落,還在濟水擺出誘敵深入的把戲。」孔丘進來後。高大的身形擋住了簾門的陽光,趙無恤記得前日他聽聞這個消息時不敢置信,晃了兩晃差點坐倒在地。

    這位老人的性格太堅韌了,他這一生失敗次數太多,早已習慣了無果而終,哪怕這場墮四都行動已經板上釘釘地失敗。也沒有讓他垮掉。

    他的口水差點噴到了趙無恤的臉上:「小司寇是寧願與公山不狃共叛魯國,也不願與卿大夫們化干戈為玉帛麼?」

    礙於與子貢的那個約定,也出於某種目的,趙無恤行軍途中還帶著孔丘師徒,現在他卻有點後悔了,卻只能打起精神來應付這位煩人的夫子。

    他答道:「夫子說笑了,公山不狃是季氏家臣,進攻曲阜,就意味著背叛季氏、背叛公室,是大逆不道的叛臣。我只是在濟水之畔,在我的領邑邊上擊退了不告而侵的三卿而已,對國君還是忠誠的,怎能混為一談?」

    孔丘目光猜忌:「那小司寇不向國君通報便離開領地,進軍到洙、泗西岸,以窺國都,又是何意?」

    趙無恤這會有些精神了,他看著孔子,眼睛透亮:「事急從權,季氏馭下無能,乃至於家臣叛亂,波及到了國君和曲阜民眾。夫子說得對,魯國不能有大亂,所以總得有人站出來平息事端,三桓自身難保,是不用指望了,當此之時,起兵扶助公室者,捨我其誰?」

    「你,要扶助公室?」孔丘依然持懷疑態度,他與趙無恤之間已無信任可言。

    「然。」

    孔子沉吟道:「公山不狃曾是陽虎之黨,也是季氏的叛臣,但他這個人我曾交遊過,不像陽虎那樣欺凌百姓,所以頗得費邑人心,竟甘願隨他一起作亂。而且他向來敬重國君,此番起兵應該只是針對季氏」

    公山不狃只是一條討厭主人的家犬,而趙無恤卻是頭吃人不眨眼的乳虎,他們兩人入主曲阜,哪個對魯國的危害更重?孔丘一時間竟分不清。

    趙無恤笑了:「夫子啊夫子,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天真?叛亂之事,一旦開始就無法頭了,就像是四十年前的欒盈,他最初也只想潛晉國,殺了范宣子復仇,結果范氏裹挾國君,於是欒盈一黨的箭都射進了虒祁宮的屋頂上,不叛也是叛了。若季氏挾持國君,公山不狃必定會衝擊公宮,魯國要是再出一次家臣攻破國都,陪臣攝命把持朝政的事情,那在諸侯間就徹底名望掃地,地位將一落千丈。和滕、薛、邾等小國落到一處了。兩害擇其輕,夫子將如何抉擇?」

    孔子站了半響後才嘆息道:」我明白了,這只停在濟水邊的蟬只是小司寇的誘餌,等到螳螂和黃雀扭成一團時。你已經握著彈弓向他們瞄準了,公山氏這次不該叛亂的,他真的做錯了「

    「他沒錯。」趙無恤阻止了孔子的天真想法,他真的不適合搞政治。

    「是夫子你錯了!」

    孔子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錯了?」

    趙無恤也不與他客氣,他不指望當頭棒喝能讓孔子清醒。你永遠喚不醒一個沉睡在過去的人,但終究,要有人說出事實。

    「對,你一開始就錯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賴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墮四都之策時,就應該明白,這是在挖別人活命的根。誰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說白了,夫子想要復周禮,對於魯國腐朽的現狀來說。就如同一股新泉,雖然杯水車薪,卻也是一種改制。改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不是宴饗賓客,不是吟誦詩、的禮儀場合,不是蠶桑織布的細膩雅緻,不能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改制是革除舊命。是一群人將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動!」

    「晉獻公改制,毀滅舊公族,為晉國崛起打下基礎;楚莊王用叔孫敖改制,毀滅斗氏。讓楚國登上了霸業巔峰。夫子你以為殺了少正卯,用他的血來祭奠這場大變局就夠了麼?不夠!想要從這個季世裡解救魯國,讓她恢復『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纍纍白骨。用舊制度的人頭來澆築!」

    孔子這幾天來,心靈和理念受到了無數次震撼,這是最劇烈的一次。他的手習慣性地籠在寬袖中,所以趙無恤看不到它們在顫抖,少正卯的屍體拴在繩子上,在如注大雨裡搖晃的情形浮現眼前,再抬頭時,他的笑容是那麼的苦澀。

    「小司寇說的沒錯,改制的確很難,我想把在中都做過的事情推廣到魯國,終究是失敗了。就算沒有你,恐怕我也會敗,我自以為嫻熟禮儀,卻不懂政事上的爾虞我詐,我自以為通曉孝悌人情,卻不懂人心」

    孔子揮去了黯然,努力讓自己振奮起來,因為一切還未結束。他目視趙無恤道:「我聽宰予說,你在西魯也頒布維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魯推而廣之,而國都,則是必經的一站。你此番進軍曲阜,也是要來一場毀掉公山氏,毀掉三桓,甚至毀掉魯國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樣的革除舊命麼?」

    這是孔子的最後一問,若趙無恤斗膽包天,起了讓魯國更易為嬴姓趙氏的打算,他就算拼著老命,就算冒著那個名為穆夏侍衛刺出的劍,就算血濺五步,也要與趙無恤纏鬥到底!

    「我的打算?」

    趙無恤的手指撫上了案几上鋪開的魯國地圖,這裡是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海濱。它後世被稱為兗州,這裡地大物繁,民眾殷實,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來,魯地不能抗衡於齊、楚、吳、三晉,之後歷代紛紜之際,這裡也曾豪傑競起,卻從未見能以兗州為根基成大事者。何歟?難道真是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定律麼?

    不是這樣的,趙無恤認為,僅僅是在這裡起家的沒有真豪傑,以這區區山水,若坐擁數城,便坐待外敵衰敝,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難免覆亡。

    但只要使用得當,恢復魯國千乘之威,主動出擊,便足以俯視吳楚,囊括三齊,直走宋、衛,長驅陳、許,橫行於中夏!

    那麼,就竊取了這一國?不單單是作為趙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與知瑤,與陳恆,與夫差,與勾踐,與楚王,與葉公子高爭雄的立足點!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夫子應該能明白罷,親手設立的制度就像自己的孩子,誰不指望他長大成人?我會把西魯的新政在魯國推行,在此之前,我會讓朝堂上的席位更易,革除一些積重難返的舊制,滅絕某些民眾仇視的宗族,毀掉許多東西」

    孔子的心沉了下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2:5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5章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是!」趙無恤在心裡告誡自己,欲速則不達,不要忘了在晉國時腹背受敵,最後被人暗算驅逐的教訓!

    「我能絕之,亦能繼之,我會承襲魯國的一些傳統,我會讓魯人沿襲禮樂的文化,我會尊君,讓魯侯之位萬世不移,我也會保留許多大夫的領地……但前提是……」

    孔子強打精神,追問道:「前提是什麼?」他現在相當於魯侯的代表,大夫們的代表,士和國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從趙無恤處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趙無恤道:「卿大夫們要降服於我,順從於我,各自為政只會導致分裂,在魯國只能有一個聲音,這就是我的要求。在魯國,順我者則昌,逆我者則亡!」

    「存亡均決於己手麼?小司寇離獨夫真是越來越近了……」孔丘嘆了口氣:「魯國的大夫們一向唯強是依,這一點小司寇倒是不必擔心。」

    趙無恤皺起了眉:「我擔心的是國人,曲阜國人才是中堅,季氏實際上已經垮了,現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國人。他們封閉,排外,他們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對他們施加的影響太小,我可不想出現一場國人暴動,我也不想讓曲阜裡閭街巷再度流滿鮮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幫助。」

    「我能幫上什麼?公山不狃不是將小司寇視為盟友麼?」

    「此人太謹慎了,一直對我有所提防,我剛剛經歷宋國的大戰,能調撥過來的兵卒不多,聯合國人,將公山氏甕中捉鱉才是穩妥之策。也能少些殺傷。」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禮樂贏得了國人尊敬。誅殺少正卯震懾了宵小。季氏和費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戰正酣,有消息稱。東門、南門均已被攻破,但西門尚在國人手中,守門者還是夫子的弟子,也只有你才能贏得他們的信任,讓他們開門迎我大軍入城,還望夫子能助我,將這場大亂消弭於未萌。」

    趙無恤誠懇地一拜,不單單是對子貢付出的承諾。他入魯不三年不到,在曲阜根基太淺,需要借重孔子這位長期在野的聞人。

    「諾,我回曲阜,為小司寇前驅……」孔子做出了選擇,這僅僅是兩害擇其輕。

    趙無恤喜道:「我將派大軍隨行其後,保證夫子安全。」

    孔子的聲音高了起來:「我不是為了小司寇的野心,也不是為了季氏的存亡,我只是不想讓魯國再流血。我發起了墮四都之事,本意或許不壞。結果卻讓國政一團糟,魯國四分五裂,連累了國君和國人。是時候由我來結束這一切了……」

    孔子嘆了口氣,將轉身離去時,卻又偏過身子來問道:「兩年前,小司寇明投陽虎,實際卻參與扳倒他。讓我詫異的是,小司寇既已失信於陽虎一次,作為陽虎之黨,一向謹慎的公山不狃為何會答應與你共同舉事?」

    「三桓逼迫太緊,逼得他走投無路。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又怎麼會不明白?更何況。我還有一位能言善辯的使者……」

    孔子瞪大了眼睛:「莫非是……」

    「沒錯。」趙無恤頷首,「不帶升斗之糧。不攜尺寸之兵,隻身赴費邑遊說公山不狃起兵之人,正是子貢!」

    ……

    馬車軲轆滾動吱呀吱呀,洙水潺潺流淌嘩啦嘩啦,這條河流穿曲阜城西而過,原本清澈見底,是個絕佳的春遊地點。往年陽春三月時,春服既成,孔子喜歡帶著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前來遊玩,他們浴於水中,在岸邊彈冠振衣,吹夠了春風後,方才在曾點的鼓瑟聲中詠而歸。

    可現如今,河裡卻滿是臃腫的浮屍,腐臭味直撲面門,站在岸上,孔子不忍直視,連累他們死於溝壑,被野獸分食的,是自己麼?

    不,不是自己,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竊國大盜,他們才需要負全責。

    他突然吟唱道:「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他窮途末路,曲調悲涼,讓人聽著頓生悲壯哀傷之情,以子路為首,弟子們無不嗔目,發盡上指。

    卻聽一個聲音從背後應和道:「泰山若是崩塌了,我還能仰望什麼?梁木要是毀壞了,我還能依靠什麼?哲人要是困頓了,我去效仿誰呢?」

    眾人回頭,卻是端木賜快步走了過來。

    「叛徒,你還敢來!」子路頓時跳將起來,手持長劍,就要去刺子貢。

    「由,退下!」孔子一聲怒喝,親自捉住子路的手腕,再度以巨力阻止了這個喜歡快意恩仇的輕俠弟子。

    「夫子,他!」子路恨恨地看著子貢,狠不能生食其肉。

    子貢在趙無恤勢力裡地位極高,僅次於張孟談,政事、外交、財貨都有涉及。而他先前去勸說費宰公山不狃,導致孔子的墮四都之策功敗垂成一事,孔丘和弟子們也已經知曉……像子路這樣視子貢為叛出孔門的逆徒者不在少數。

    看著又瘦了一圈的愛徒子貢,孔子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他。

    他培養了子貢,教他禮儀,教他言辭之辯,教他何為君子,何為國士。

    士者,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

    士者,言必信,行必果!

    子貢做到了,他為主君立下大功,卻是在挖掉師長根基的前提下。

    孔子又能說什麼呢?或許和少正卯死前的預言這樣,在這一切開始之前,他已經預料到了失敗,是他為迷茫的子貢點明前路,是他一揮寬袖,將子貢從身邊趕離。

    雖然在魯國的政事以失敗告終,但用自己偉岸的身體,為心愛的弟子鋪就一條國士無雙的道路,孔子卻做到了。

    在政客和老師兩種身份之間,他選擇了老師。

    在弟子和臣子兩種身份之間,子貢選擇了臣子。

    僅此而已。

    「汝等不要怪賜……他對我的愛戴是誰都比不上的,若我死了,最傷心的人,在墳墓前守孝最久的人,在諸侯間讚譽我的人,一定是他!」

    「夫子……我……」子貢三拜稽首,哽咽不已。

    孔子寬容地笑了笑:「賜,你是想隨吾等前往曲阜麼?」

    子貢擦乾了眼淚,重重地說道:「唯!」

    「是奉主君之命,還是你自發前來?」

    「是賜自行前來,賜不孝,此行一定要侍奉在夫子身邊。」

    他半月前回鄆城與張孟談商量好對策後火速趕往費邑,那可是一處龍潭虎穴,他白衣素冠而入,面臨刀兵而不懼,因為那不值得恐懼。比起夫子那失望卻還勉勵自己的眼神,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讓子貢害怕,讓他難以抉擇的了。

    相比費邑,季氏和公山不狃火拚正酣的曲阜也是個危險重重的地方,他們就像是兩隻在瓷器店肆裡打鬥的野獸,隨時會毀掉整座城池,殃及到入城的夫子……

    子貢已經打定了主意,他自問已經不負趙無恤的賞識之恩,卻有負於夫子的惇惇教導。若到了曲阜城下,迎面而來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銳利的箭矢,他會和子路,和公良孺,和其他師兄弟一起,用身軀擋在夫子身前!

    這是他欠他的。

    孔子笑道:「善哉,從你去晉國開始,已經許久沒為我駕車了。子淵駕車緩慢而溫和,子路駕車暴躁而飛快,子華駕車喜歡炫耀技藝,華而不實,子遲駕車笨拙搖晃。唯獨你,賜,你駕車四平八穩,我只望你日後若有機會宰執一國,也能如此……」

    ……

    然而事情還未壞到子貢想像的地步,曲阜西門的確是由幾位孔門弟子在守備。孔子升為大宗伯,又當了代相,他們也水漲船高,陸續得到了任命,城樓上有顏回,有曾點,還有冉耕等人。本來因為季氏回歸,孔子卻不見蹤影,正悶悶不樂間,忽見孔子安然歸來,他們頓時大喜過望。

    於是孔子一行順利地入了城,城門未合,等待後續的趙氏兵卒入內,如今只能指望趙無恤能信守諾言,平息這場動亂了。

    「國君何在?」一入城,孔子就拉著弟子們的手,急切地問道。

    顏回處亂不驚,他輕聲說道:「前日,公山不狃、叔孫輒率領費邑人襲擊魯城,而季氏則剛從西面敗退回來,倉促出城迎戰,大敗,東門陷落,外郭處處在打鬥,如今費邑人勢大,已經控制了除西門外的整個外郭區,攻入了內城。季氏害怕,便將國君從公宮裡裹挾而出,躲進季氏的宮室,登上了季武子之台,但那裡也被費人團團包圍了!」

    孔子深吸了一口氣,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魯之所以為魯,就是因為有君,他不指望趙無恤太多,只希望他能繼續保持國君的位置,若國君不幸遇難,太子年幼,那魯國就真的危險了。

    趙無恤大軍入城,再開到季氏之宮還有一段時間,但孔子卻等不下去了。

    他正了正衣冠,對眾弟子說道:「我要去季氏之宮,我要去武子之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3:0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6章 如飛蛾之赴火

    得知孔子要去季氏之宮,弟子們大驚:「夫子,費人正在強攻那裡,不能去啊!」

    孔丘自嘲地笑道:「汝等忘了麼?我是個三日無君,則惴惴不安的人,國君待我以禮,我便要侍之以忠,此時此刻,我應該呆在國君身邊」

    子貢跪在地上,不讓他走:「夫子,費邑之卒以千計,交戰正酣,去的話太危險了!」

    孔子低頭,將他扶起來,彈去他身上的灰塵,說道:「我知之。」

    曾點的瑟沒了,他今天用襁褓背負著幼子曾參,苦著臉道:「夫子,現如今公山不狃已經殺紅了眼,恐怕無法再勸」

    孔子在早慧的小曾參頭上憐愛地摸了摸,這是他點名要教的弟子:「我知之。」

    「夫子,事不可為,君子不涉危局啊!」所有弟子都在勸說。

    孔子將手籠在袖裡,一隻腳登上了車輿:「我亦知之,但明知不可為,但還是要為之,我就是這樣固執的人啊!」

    有些事情他必須去,有些責任他必須擔負,就像父親叔梁紇力托城門一樣。

    但面對這場大亂,即便是隻手能提起車輿,卻也不夠

    公良孺一跺腳,大聲說道:「無論前方是水是火,吾等皆願與夫子同往!」

    「吾等願往,吾等願往!」一眾弟子都聚集到了馬車左右。

    孔子喝退了他們:「賜為我駕車,由在我身側陪伴,如此便可,,點,你二人約束好弟子們,看好城門,等趙小司寇入城,他才是能消弭大亂,避免公山不狃弒主君。劫國君,讓魯邦保留最後一點尊嚴的人」

    至於我孔子想起老子對他打的比喻,他就是一隻撲騰著單薄翅膀,毅然飛向火焰的飛蛾。

    曾點突然很想鼓一曲瑟為夫子送別。顏恭敬行禮,一向快樂開朗的臉上卻難得地露出了憂慮。

    在無數雙眼睛不捨下,馬車在街巷上跑動起來,在曲折的裡閭裡左拐右拐,最後上了大道。

    這裡依然有不少亂兵在纏鬥。在劫掠,卻分不清是哪一撥人。

    「大宗伯車駕在此,阻攔者殺無赦!」

    子路手持長戟,看到有人試圖過來就嗔目視,用吼聲和手裡的武器將他們嚇退。子貢則死死握著八轡,壓過屍體,繞開障礙物,將馬車開的四平八穩。

    「孔子,是孔子!」

    在曲阜,恐怕沒人不認識這個身材高大的老者。在魯國,他的名聲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遠勝三桓。所以一路上竟然無人阻攔,就任由師徒三人暢行無阻。

    這是孔子花了四十年樹立的名望,卻撐不起一場改制,它需要的不止是理想和號召力,還需要手段。

    當他們離季氏之宮越來越近,甚至能看到密密麻麻圍在牆垣外的費邑兵卒時,孔子突然撫著前方子貢的背。輕聲說道:「賜!我昨夜做了一個夢。」

    子貢身子一震,還來不及說話,卻聽孔子繼續說道:「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楹之間祭奠。夏人殯於東階之上,那是主位;殷人殯於東西兩楹之間。那介於賓位和主位之間;周人則殯於西階之上,那是迎接賓客的地方。現今沒有明王興起,天下無人能宗我之道,此行我若是死了,出殯時要記著讓棺槨停在兩楹之間,因為我孔丘始終是殷人之後。正當其所,至于歸葬之地」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年輕時候曾遊玩淌水的洙水上游:「別看洙水現如今屍骸滿河,血流如注,可平日裡無戰事時,它還是極美的。等到小司寇控制曲阜後,無論他會帶魯國走向何方,以他的能耐,至少國內會和平很久,我若身死,汝等便將我葬在洙水之畔罷!」

    趙無恤說的沒錯,天下無有不流血的改制,但孔丘沒那樣的決斷,下不了那樣的手,單單是誅殺少正卯就已經受夠了自我譴責。

    既然如此,要為周禮之存盡最後一分氣力而流血,那便請自丘始罷!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季氏宴饗,孔丘還是個初到曲阜的陬邑鄉下人,被陽虎拒之門外;陽虎還是個守門的小家臣,只能對衣著差些的賓客隨從耍威風。也是那一夜,年輕的公山不狃正式行了冠禮,得到了「弗擾」的字,他成了一名低級的士,披甲持戟,為主君連夜站崗。

    「我當時就站在這裡,那寒冬臘月的,季氏之宮燈火輝煌,宴饗上全是我沒見過的美食佳釀,但我卻只能咽嚥口水,從第一道菜上來開始,一直站到杯盤狼藉為止。當夜,有客人偷了銅酒樽從我眼皮底下離開,我卻沒有覺,於是便被責罰,吊在樹上挨鞭子。那時候還是個小童子的季孫斯就站在旁邊開懷大笑,他把這當成遊戲,搶過鞭子直往我臉上抽,還撒尿澆我傷口」

    他摸著臉上那道怎麼也消弭不了的傷痕,惡狠狠地說道:「奇恥大辱啊,當時我忍了,卻也想著,遲早有一天,我要叫他後悔!如今果然應驗了!季孫斯父子此時的臉色,想必很不好看罷!」

    現如今,公山不狃手持弓矢,站在季氏之宮被撞開的牆垣內,故地重遊的他望著這處主人家的宮室,不住地指點,對旁邊的叔孫輒講起往事。

    「我受罰後長期被派到外邑做小吏,鬱鬱不得上進,直到季平子與魯昭公開戰,我才因為立功,和陽虎一起成了季氏的重要家臣,到了季氏之宮。?等到季平子死前,便指派我去做了費宰,他本意是想要用我制衡下越來越強勢的陽虎」

    叔孫輒是叔孫氏庶子,和公山不狃一樣,都是陽虎之黨,他笑著應道:「可弗擾最終卻選擇了和陽虎一起控制季孫斯,還想將季氏的家主換一個主人,季平子卻是看錯你了」

    公山不狃嘆息道:「看錯人的何止季平子一人?陽虎當年多麼威風,他本來都要成事了,孰料卻突然殺出一個趙無恤。他信任此子,結果導致功敗垂成,他自己先是逃亡齊國。然後又被趙氏俘虜,據說是死於去年那場傷寒裡了,差點宰執魯國的桀雄居然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可惜。」

    他臉上卻絲毫沒有可惜的表情。而是獰笑著說道:「不過他也為吾等做了榜樣,陪臣執國命的榜樣。」

    叔孫輒頷:「既然君覺得趙無恤不可信任,為何這次又受他相邀,舉兵攻魯城,伐季氏?」

    「唇亡齒寒。三桓和孔仲尼想要對付的,無非是趙無恤、侯犯,還有我三人而已。一旦他們滅亡,費邑被圍攻墮毀也就不遠了。所以我才答應了端木賜的請求,但我對趙無恤絲毫信任都無,有三分之一的兵卒還在城外提防。如今之計,就是取得城內的勝利,誰控制了國都,誰控制了國君,誰就有資格說話。如此才有資格與他平分魯國。」

    叔孫輒嚥了嚥口水道:「還是弗擾謹慎,那趙無恤答應我的那件事」

    「且放心,叔孫氏的家主之位,還有大司馬的卿位,都是你的!」

    叔孫輒得到公山不狃的承諾後安心了許多,告辭去了另一邊指揮。

    而公山不狃,這位身材雄壯的魯東大漢則指揮費邑人湧入被攻陷的季氏之宮,趕赴敵人最後的據點,季武子之台。

    他揮劍指著高台上那數百負隅頑抗的季氏族兵、宮甲大聲喝道:「只要攻下此台,殺死季氏。控制國君。曲阜,乃至於半個魯國便是吾等的了!」

    他暗自想道:「陽貨,你未成功的事業,就由我公山不狃來完成!」

    季武子是季氏的第四任家主。他挾成季、文子之餘烈,借廢立之功而專國之政,兩度瓜分公室,剛彊直理曰武,故謚號為武子。

    在控制了魯國的軍政大權後,季武子也志得意滿起來。他在自家宮室內修建了一座高台,後人命名為武子之台。台高十餘丈,雖然不如楚之章華、齊之路寢,卻遠遠高過了魯侯公宮的台榭,算是僭越了。

    魯侯宋平日在矮小而年久失修的公宮裡遙望這座曲阜內城的制高點時,心裡沒少抱怨和憤懣,可此時此刻,他卻巴不得武子之台高達萬丈。

    因為他已經窮途末路,被費邑的叛軍圍在台上了!

    比魯侯面色更加淒苦的是季孫斯,季孫肥父子,在濟水邊那場莫名其妙的戰敗撤退且不說,因為還沒開打就跑路,季氏建制還在,筋骨未傷。曲阜途中遭到的襲擊和截留也不說,損失的都是臨時徵召的雜兵,只要兩三千精銳能到曲阜,就能據城自守,以待時變。

    誰料公山不狃卻不給他們機會,他帶著費人叛亂,興兵來攻。季氏新敗士氣低落,倉促應戰下又一次輸了,他們一路敗退,丟了城門,丟了外郭,最後丟了內城、公宮,季孫斯只能裹挾國君,逃到了自家曾祖父的高台上。

    「該死的叛臣!」季孫斯看著台下指揮自若的公山不狃咬牙切齒,早知道當年就該把他和陽虎一起殺了。

    現如今台上的兵卒不過數百,而且多數還受傷,台下的費人卻足足有兩三千人,而且個個戰力強悍,恐怕撐不過半個時辰了。

    「這和商紂牧野大敗,逃鹿台的情形多相似啊」魯侯宋苦笑不已,他雖然不願意再被陪臣挾持一次,卻沒有帝辛那悍不願受辱,悍然**的勇氣。

    當絕望來臨時,人們或者會開始自省後悔,或者會開始責怪他人。

    「都怪孔丘!若不是他提議墮四都,也不會惹下如此大的叛亂」季孫斯將一切都怨到了孔子頭上,彷彿他才是引季氏內亂的禍。

    若還能執掌朝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沒用的老朽逐出魯國!

    魯侯訥訥不言,也沒有替孔子辯解的興致。經過此事後,他早沒了中興魯國的志氣,只希望能永遠縮在宮裡玩樂,三桓、趙無恤、孔丘,公山不狃,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季孫肥知道自己父親這是在亂找替罪羊,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等待最後時刻到來。魯侯或許還能活命,但他們父子被公山不狃深恨之,恐怕是活不了了。

    他放眼望向近處,季氏的家臣們還在與費人在台下的牆垣裡外拉鋸,而遠處,遠處則是密密麻麻的叛軍,還有一輛正朝這邊奔馳的馬車

    那是誰?

    車在層層兵刃外停下了,一個寬袍大袖,緇衣冠的捲鬚老者從車輿上跳下,在一左一右兩名士人的護送下,朝警惕的費邑人走去。

    是孔丘,是孔仲尼!

    他在劍戟前行走,直到它們將戳進胸膛的距離也不停止,費邑人面面相覷,邑宰那邊遲遲沒有命令,他們竟不由自主地開始後退。

    還記得那是兩年前,也是這位長者孤身入費邑,在他們的團團包圍下面不改色,最終勸得邑宰放下了叛旗,讓費邑多了兩年和平。

    費邑也有不少鄉黨拜孔丘為師,他們敬重這位老者,並不想傷害他。

    而高台上的魯侯、季氏也猶自記得,夏天的那場夾谷之會上,趙無恤與齊侯差點大動干戈,也是孔丘駕車入兩軍間隙中,阻止了齊魯再度交兵。

    現如今,他又來了,他要做什麼?他們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

    「以臣伐君,是無禮,是不忠。公山邑宰,懸崖止步還來得及,請停止進攻,迎國君宮,額昂費人撤離曲阜!」

    他須黑中夾雜著灰白,腳下一步一步踏得極其穩重。

    這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架勢!

    外圍的費人動搖了,而叔孫輒在旁不斷詢問:「弗擾,弗擾,邑宰?這該如何是好?」

    公山不狃對孔丘還是很敬重的,當年陽虎需要一些在野的士人出仕增加聲望,公山不狃第一個就推薦了孔丘。他在費邑時,還一度想請孔子去輔佐雖然他看中的也僅僅是他在魯國的名望。

    如今,公山不狃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必須立刻攻下武子之台,否則他擔心趙無恤隨時會抵達曲阜,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眼下就要成功了,可他讓自己放棄?放棄這華麗的城池台榭,放棄曲阜裡三桓積累百年的財富,放棄瓜分魯國,從區區陪臣一躍為卿大夫的機會?

    這是在說笑罷!

    孔丘一邊前行,一邊朝他高聲呼喚:「若是要人質,請用老朽罷!還望放了國君!」

    「用你,用你有什麼用!?」公山不狃惡狠狠地唾罵道。

    他下定了決心,這不是吟誦詩的禮樂場合,不是你鞠我讓的宴請賓客,這是一場有進無退的下克上,一場不擇手段的政治鬥爭!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他看來,孔丘,這位高大的老者是如此礙眼,他像是想要撲滅烈火的飛蛾,奮不顧身向前,而且再放任他前進,似乎真有可能會撲滅費人的叛心

    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好,你來送死,我便讓你死!

    「二三子,殺了他!將孔丘萬刃斬於高台之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3:0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7章 虎

    又是一年冬至日。?

    按照魯國傳統,每逢冬至,君主卿士都不過問國家大事,而要聽五天音樂,百姓們也可不事生產,在家盡情休憩。在和平的時候,還要在毫社和周公之廟舉行慶賀儀式,高峰時期朝廷休假三天,卿不聽政,民間歇市三日,商賈歸鄉團聚。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魯國人每逢冬至,便只顧得上祭奠死去的親人了。

    大前年與齊、衛、鄭鏖戰不休,前年陽虎之亂,去年齊國侵魯,今年則又是孔子和三桓墮四都引的大亂

    如今,曲阜城的戰事已經結束半月有餘,洙水泗水裡的屍體已經清理乾淨,只是岸邊卻多了許多墳冢。

    大夫死後棺槨兩重,墳墓墳封土高大,周圍種滿了秋冬常青的松柏。士死後棺槨一重,封土僅高數尺,有樹一株。庶民死後無棺槨,用蒲蓆一裹草草埋葬,僅有一個小墳包,上面插著幾根野草而已。

    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這一日,披著素衣麻布,祭奠完親朋的國人們開始返,卻在洙泗之間遇到了一隊打西邊來的車隊。

    有旌節,有旗幟,有衛隊,有駟馬戎車,這是一支來魯國聘的問使節團。

    為的,是一位丹鳳眼,白深衣,貌如冠玉,舉止儒雅斯文的青年君子。路過的年輕女子們極少見到如此俊朗的君子,不由看呆了,再仔細一瞧卻又皺起了眉。

    原來與那位君子同車的竟是一個身材矮小如侏儒,樣貌醜陋如鬼魅,蒜頭鼻長滿黑點,聲音尖銳難聽的男子。

    這就好比一塊無瑕美玉旁放著一塊又黑又醜的石頭,怎麼看都覺得彆扭。

    那矮個子模樣討路人嫌棄,但車上的冠帶君子卻不嫌,反倒對他和顏悅色,禮數有加。

    「子矩,冬至日本應在家中履長。祭祀,與家人團聚,這寒冬裡卻要你陪我來出使魯國,真是慚愧。」

    身短貌醜者連忙鞠禮:「君子這是哪裡話。段規身為韓氏家臣,隨君子出行本就是份內的事。」

    原來那矮子名為段規,字子矩,而他口中的「君子」,恰是晉卿韓氏的嫡孫。韓虎!

    兩人車上閒談間,也不忘遙望魯國都城郊外的風貌,前幾日才下了一場初雪,焦土和血肉被埋到土裡,化在雪內,已經看不出戰亂的痕跡,只有偶爾下車拾起的殘缺箭簇預示著,這裡曾有一場慘烈廝殺。

    「君子,我看魯國大亂已定,人心思安。」段規自入魯後就一直在默默觀察。對韓虎如是說。

    「子矩從何處能看出?」

    段規道:「且不說西魯的一片和曦,彷彿沒有受戰亂威脅。就說這大亂的中心曲阜,若是戰亂依舊,人心未定,恐怕沒有功夫妥善埋葬屍骸,祭奠亡者,這些事情只有生者不再憂慮自身安危時才會做。」

    韓虎思索道:趙子泰已經掌控了曲阜的局面?如這樣一來,吾等便不是大雪天送來木炭,僅是在滾油裡添點火了。」

    韓虎想起了往事。這和三年前冬至日前夕的危機一樣啊。當時趙鞅中風,生死不知,那時候韓氏沒有力挺趙無恤,而是想扶持自家的侄子趙伯魯上位。結果到頭來趙氏轉危為安,卻搞得韓氏裡外不是人。

    冬至日後,趙無恤當了行人,出使宋國,結果卻被范氏暗算,宋卿樂祁被刺殺。趙無恤一時衝動之下,也把范氏嫡孫溺死在大河裡,導致他被驅逐出國。

    韓氏的長輩們卻認為,趙無恤既然被逐,他的這一生算是完了,等到趙鞅論資排輩當上中軍將才有可能歸來,那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了,於是對此子再不放心上。

    好在那次危機,韓虎正好在州縣,他在子貢勸說下送了趙無恤兩百把弩作人情,算是幫了他大忙。

    誰能料到僅僅三年後,他竟然能在魯、宋之間打下如此大的基業,真叫人瞠目結舌。

    算起來,在席捲西魯,奪取衛國濮南地後,趙無恤的勢力已經和趙氏小宗邯鄲氏並駕齊驅,差不多是韓氏的一半了若是范鞅黃泉下有知,一定會氣得活過來罷?

    相比趙無恤這三年在國外的突飛猛進,晉國卻一日日地沉淪下去。

    在趙無恤被逐的事件後,六卿各自為政的分裂局面愈演愈烈,有時候韓虎覺得,自己所在的其實是六個邦國。執政知伯一門心思為自家牟利,趙氏與范、中行勢如水火,韓魏則實力略遜色,僅能自保。這種情況下,晉國的行政、外交都無法順利展開。

    其惡果便是,面對齊國的強勢逼壓,衛國、鮮虞6續叛晉,夷儀陷落,眼見齊人就要奪取霸權。

    這時候又是晉國趙氏的遊子挽救了局面。

    去年趙氏與齊國大戰,可以說是力挽狂瀾,原本在國內只算中流實力的趙氏聲望如日中天,士人們爭相投奔。

    但晉國還是有點跟不上趙無恤的節奏,齊國戰敗本是重奪霸業的大好機會,晉國內部卻在扯皮和呆滯中渡過。這讓齊國緩了過來,開始在外交上力,五月時魯國與齊國相會於夾谷,晉人直到七月才得到消息。還未及做出反應,是懲罰魯國?還是召喚魯卿來質問?宋國內亂的消息卻又傳來。

    宋國樂氏是趙氏姻親,於是趙無恤又馬不停蹄地去了。

    這時剛好是晉國趙氏遷主邑於晉陽的關鍵時刻,無法調兵南下相助。韓魏能力有限,根本就沒起遠征的念頭。其餘三卿對趙無恤間隙已深,甚至連牽制鄭、衛的舉手之勞也不願意去做。

    鄭國游是善用兵者,連韓氏、知氏也不敢小覷的名將。他們就不信,趙無恤真能百戰百勝?

    還真讓他勝了,到了十月份,宋國內戰塵埃落定,尋隙而來的吳國人也沒撈到太多好處,留下少數兵卒幫向氏穩住幾座城邑後便匆匆撤離。司城樂氏和公女南子成了最大贏家,他們都是趙無恤的姻親、盟友。

    但晉國可就尷尬了,身為名義上的霸主國,竟然從頭到尾缺席這場震驚中夏的大事件。這是從晉文公以後從未有過的事情啊!

    一向「政由六卿,祭由寡人」的晉侯也忍不住了,招來執政知伯就是一陣質問。

    當時韓虎剛剛行冠不久,他在殿內旁聽了全過程。

    晉侯痛心疾地說道:「先君文公時。楚國圍宋,先軫言,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於是晉國三軍舉矣。城濮一戰敗楚將子玉,隨後踐土之盟,天子致伯,晉由此而霸。自此之後百有餘年,但凡諸侯有難,晉國無不同恤安危,備救凶患。遠的不說,王子朝之亂、華向之亂、魯昭公被逐,這幾件事情晉國每一次都會為天子、友邦做主,中軍將也曾親自參其中。為何此次宋亂,竟不聞不問?」

    趙鞅剛剛在北邊和代戎打了一場小仗,才剛剛來不久,此時也冷冷說道:「二十年前北燕內亂,齊侯向晉請求出兵平燕亂,晉國許之,就是這次讓齊國代勞,導致晉國永遠失去了北燕。現如今諸侯叛晉,唯獨宋、魯事晉。若不是吾子無恤還唸著晉國,毅然出兵。宋國如今已經是齊人盟邦了!」

    知躒自知理虧,只能向國君認錯,趙鞅乘機提出,見兔放犬。為時未晚,宋國局面雖安,但鄭、衛、齊卻還未死心,晉國必須出手!

    「邯鄲近衛,不如讓邯鄲午帥師伐衛,從北面牽制衛人、齊人。也順便報復衛國叛晉。」

    邯鄲本就是趙氏小宗,雖然已經出了五服,但上次趙鞅大勝,晉侯為了勉勵他,還特地宣佈邯鄲永遠為趙氏支系,不再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規矩來。

    趙鞅讓邯鄲伐衛,晉侯又沒任何損失,於是便允之。

    韓虎到韓氏之宮後,將今日所見的一切告知臥病在床的祖父韓不信,韓不信大奇。

    「不對,這不像是趙孟的手段。」

    韓不信這兩年老了很多,他年過六旬,韓氏族人一向是儒雅君子的弱身板,和魏氏那群四肢達的武夫不一樣,一入冬腿腳便開始犯病。

    兒子坐鎮家族主邑平陽,他身邊便只能讓孫子來輔佐。

    他在榻上說道:「驅邯鄲這條不忠之犬,吞衛國狡詐之兔,邯鄲和衛國都會受損,而趙氏卻能在後得利,真是一手好棋。然而,這不是趙孟的風格,他背後一定有高人指點,也不知究竟是董安於,還是傅叟,亦或是新收的家臣?」

    韓虎道:「我聽聞趙氏的高等家臣裡,近來多了位戴著面具,穿黑衣的』烏有先生『,據說是齊人,其實是趙卿上次從魯國帶來的」

    「什麼烏有先生,我猜就是陽虎!」

    韓不信老謀深算,他對陽虎之死早就懷疑了,他瞭解趙鞅,就像瞭解自己的子侄,自己的弟弟一樣。這位一根筋的虎卿近來狠辣之計百出,或許就是此人建議的。

    韓不信道:「趙孟春秋鼎盛,其子無恤勇銳難當,現如今又多了陽貨為助力,簡直是如虎添翼啊!當年季札訪晉,見了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三人後嘖嘖稱奇,說晉國之政將歸於三家可四十年過去了,他的預言卻遙遙無期,唯獨應驗了的,便是趙氏越來越強」

    據說趙無恤在魯國控制的人口和城邑,都快到韓氏的一半了,能不讓人歎服麼?如今再加上宋國這個盟友為助力,趙氏的未來,當真不敢想像

    還好,還好,韓氏不是范、中行,他們可以選擇,到底是與之為友,還是與之為敵。

    他嘆息道:「我不能振興韓氏,愧對先祖,但幸運的是,趙韓兩家百餘年來一直是世交,現如今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越是強大,韓氏就越安全。所以千萬不能起了間隙,從此以後,趙氏世子之位,韓氏絕不再插手干涉!」

    韓虎默然,雖然祖父的決斷他也贊同,但是

    「祖父,那阿姊怎麼辦?伯魯怎麼辦?」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3: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8章 永以為好也

    韓虎的姐姐韓姬前年嫁給了趙氏長子伯魯,韓虎知道她的性情,這位韓氏長女目高於頂,驕傲到了極點,韓氏家傳的謙遜美德似乎沒傳到她身上。

    非諸侯、世卿不嫁,非嫡長子不嫁,非宗主不嫁!這便是韓姬還是女兒時出名的「三不嫁」。

    趙伯魯雖然是韓氏子侄,但韓姬對他一向不冷不熱,最後迫於宗族之命才許婚,這還是看在伯魯乃趙氏長子,未來家主的份上。

    然而那時候,趙無恤還是個賤庶子,聲名不顯,趙氏也沒有太多的奪嫡之虞。等到趙無恤被逐出國,晉人也以為趙氏的世子這下肯定能落到伯魯頭上了吧,於是就這樣讓他們成婚……

    可現如今,趙無恤雖然不在晉國,但他無時無刻不散發光芒讓晉國的同齡人睜不開眼。反觀伯魯,三年前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頂多能留在下宮,接人待物而已,趙鞅連晉陽都不放心交給他。

    「管不了那麼多了……」韓不信一向疼愛孫女,這次卻板起臉,不管不顧起來。

    「現在想回去,三年前卻是我做錯了,趙氏誰當家主,家主是不是韓氏的子侄女婿有何關係?在晉國,姻親從來就不是最可靠的,范氏和欒氏夠親密了罷?范氏卻能狠手滅了欒盈全族。所幸你平常為人和善,又懂得忍讓,比你父親強多了,你曾賣了一份人情給趙無恤,若是國君派人去聘問宋、魯,你便主動請命前往罷,也是時候讓你去國外歷練歷練了。」

    韓不信所料不差,宋國那邊才結束戰爭,魯國這邊卻又生變亂。

    前來通報消息的使節十月中旬抵達溫縣。正好趕上在那監督邯鄲氏伐衛的趙鞅。趙鞅沒帶多少人馬,不然自己就前往魯國了,他又將此事通告新田,頓時在朝堂裡引發了軒然大波。

    書信是趙無恤的謀主張孟談寫的,在信中,張孟談危言聳聽。聲稱三桓勾結齊國、衛國,想要發動政變,除去趙氏在魯國的據點,最終目的是叛晉!

    「魯國若在,則淮泗小國帥從,魯國若叛……晉國放眼天下,就再無一個盟友!」晉侯大急,召喚六卿公議,商量著到底是發兵魯國。還是做點什麼?

    知躒藉口冬天不好動兵,范氏和中行氏藉口要提防桀驁不馴的鮮虞偷襲,魏氏在精神上支持趙鞅,但也不想親自出手支援。

    最後還是韓虎一步踏出,請命前往魯國一探究竟。

    他說道:「不單單是晉國,齊、鄭在冬日同樣出兵不易,魯國之亂恐怕會到明年才能決出勝負,不如先派人前去聘問觀察。之後再行定奪。」

    韓氏在朝堂裡一向扮演老好人的角色,韓虎相貌俊美。新田舉城皆知,讓他做聘問的使者再合適不過。晉侯允之,任命他為小行人,下大夫,前往魯國一窺究竟。

    這才有了韓虎與段規的曲阜之行,但沒料到的是。等他們抵達魯國時,內戰已經被趙無恤以鐵拳平息。雖然孟氏北躥郕邑,叛臣公山不狃身邊僅剩幾名親信逃遁回費邑,但大體上局面已定。

    魯國,已被捏在趙無恤掌心之中。

    在濟水河畔。聽當地人說一個月前趙無恤在此以數千人隔岸嚇潰三桓三萬大軍,一向膽大心細的段規也不由咋舌,好奇地詢問韓虎:」君子,那趙子泰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

    望著曲阜西門城樓,韓虎無奈地笑了笑。

    「子矩,你想知道趙無恤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唯……無論是敵是友,都要先瞭解他才行。」

    段規貌醜個矮,在這個看臉的時代縱然有滿腹計謀也常常被人看不起,當面叫他」倡優兒「的不在少數。他與俊俏高大的韓虎站在一起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韓虎卻從不輕視他,敬之如上賓,故段規也視之為主君,摩拳擦掌地想輔佐韓氏嫡孫幹一番大事業。

    而這其中,趙無恤則是最讓他重視的一個潛在對手,僅次於讓晉國年輕一輩談之色變的知瑤。

    韓虎思索了一會道:「我性子不喜熱鬧,故與他交遊不深,他只是中人之姿,但很善於學習。他許多精細的地方做得不夠好,但勝在目光長遠。他樹敵眾多,卻是個在逆境裡愈戰愈勇的人。」

    「且這麼說罷,三年前,論地位,他是得寵的庶子,我是韓氏嫡孫,起初相差無幾,可後來他被逐出國後,失去了一切,便大不如我了。論手裡的勢力,那時候我為祖父駐守州邑,執掌萬戶,能調撥一師之眾,他卻只剩下些疲憊的兵卒從太行山上走來,還得向我借兵借弩,他也遠不如我。」

    「可現在呢?」韓虎看著天空中陰沉的天幕,有知趙這一月一日在,映襯得他們這些群星暗淡無光。

    他苦笑道:「我行冠較晚,直到近來才當上了小行人,下大夫,這個位置是他三年前坐過的。但我落後他的又何止三年?他幫姻親坐上了宋國執政的位置,如今自己也控制了半個魯國,實力直追韓氏,與他相比,我這三年真是荒廢了……」

    「君子切勿妄自菲薄!」段規見自家主君在趙無恤成就的壓力下有些氣餒,便連忙勸道:「古往今來,大器晚成者無數!先君文公、君之太祖父韓獻子,都是年過四旬才嶄露頭角的,君子才二十歲,前途不可限量,必不下於趙無恤!」

    韓虎頷首笑了笑,指著前面的門樓道:「多謝子矩,前面就是曲阜,魯國的行夫說,子泰會在城門外相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還是讓你我一起拭目以待吧!」

    受到段規鼓舞后,韓虎放下了自視甚輕的心理,他也好奇三年未見,趙無恤是什麼模樣。

    ……

    「咚咚咚!」

    「嗚嗚嗚嗚!」

    一整套的禮樂團隊集於西門,頭上插著野雞尾,手裡捧著笙簫的舞者樂者。伴著鐘鼓奏樂翩翩起舞,這是迎接上國使節的舞蹈。

    「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

    在一曲魯頌中,趙無恤和韓虎遙遙見禮。

    在趙無恤眼中,韓虎三年來變化不大。因為沒有蓄鬚,他說好聽點是俊俏得不可思議,直叫家中女眷見了也會自慚幾分。說難聽點就是依然那麼娘氣,穿上一身女子深衣,好色的魯國貴族恐怕會爭相前來求親……

    韓虎眼中的趙無恤卻大為不同,他蓄了一點須,和三年前那個使命中途失敗的困頓少年相比,如今的趙無恤身上洋溢著自信,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像極了趙鞅。難怪人人都在說,虎父無犬子。他身邊圍了一大圈或對他崇敬有加,或對他害怕怯懦的隨行者,看得出來,大半個魯國已對他唯命是從。

    士相見,大夫相見,卿相見,諸侯相見都有一套禮制規定。所以兩人也得按照規矩來。

    韓虎之前打聽到,趙無恤的職位是上大夫。所以韓虎抱著一頭羔作見面禮,以布縫衣為飾,並用繩索栓上小羊羔的前足和後足,從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結上繩子。他如執小鹿一樣,兩手執羔的前後足。橫捧羊羔,羊頭朝左,朝趙無恤走去。

    不過讓他詫異的是,趙無恤也抱著一頭羔。

    按照規矩,韓虎是下大夫。趙無恤用雁作為獻禮即可,但他明顯提升了贈禮的等級,韓虎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善意的示好。

    韓虎還待謙讓,趙無恤的話卻讓他無從推辭:「晉之下大夫,當魯之上大夫,弊邑以後還要多多仰仗上國,子寅其實是與我同級,你我乃泮宮舊友,不必太過客套。」

    韓虎只能接過來交給段規,這還不夠,除了象徵性的羔、雁外,還得有其他的禮物。

    韓氏一向文質彬彬,所以也不會像當年樂祁見趙鞅一樣,送四十面楊木盾牌,他讓段規將先前準備好的一車竹簡贈予趙無恤。

    竹簡寫過字,許多地方還有刮痕,不是新的,趙無恤大奇:「這些是……」

    竹簡在魯國,尤其是西魯和曲阜,已經算過時的東西了,或許是好禮好文的傳統,或許是孔丘少正卯開私學引發的潮流,魯國的識字率比別國高,這是驚喜。所以已經能書寫的成熟紙張在上層士大夫間漸漸流行開來,製作竹簡的工坊生意卻日益蕭條下去。

    現如今韓虎送來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

    韓虎解釋道:「這是魯昭公奔晉時留下的魯國典史,現如今物歸原主,恰如其分。」

    趙無恤微微一思索,頓時明白了韓虎的意思,喜道:「多謝子寅,先君遺物回歸,這是喜事啊,我暫且替寡君收下了。二三子!速速運去守藏室,然後將此事在毫社告知士人和國人知曉!」

    他不由對這個韓氏嫡孫另眼相看,此人雖然不以政務、軍務聞名,接人待物方面卻很不錯!

    韓虎挑這份禮物是仔細思索過的,三桓打倒了魯昭公,而趙無恤又打倒了三桓,若前者不合禮法,那後者的不合禮法也就算不了什麼了……魯昭公和趙無恤之間若是能建立起某種聯繫,就更能幫他確立在魯國的合法性。

    其實趙無恤已經在做了,他入主曲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保護周公、伯禽、僖公的廟宇,只是還未想到昭公這一層上。

    無恤已經感覺到韓氏這次對他的不同,既然對方示好,自己也得投桃報李。

    韓氏實力為六卿墊底,但也相當於半個魯國,若能將這個趙氏盟友栓牢,對不久後必將到來的戰爭很有好處。

    他感慨道:「晉魯乃兄弟之邦,趙韓亦是兄弟之族,一直以來都共恤危難。三年前我途經州縣,向子寅借了手弩兩百把,我可不是有借無還之輩,現如今三年過去了,利息滾利息,便在今日一併償還!」

    趙無恤拍了拍掌,讓身後來出來列隊迎接的兩千人獻上自己的禮物。

    在韓虎想像中,趙無恤送的應該是魯國的特產,甄瓷、紙張、魯縞之類的。

    結果的確是特產,但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在曲阜休整了一個月的武卒恢復了往日的整列整齊,他們軍容煥發,個個都背著漆弓,在軍吏號令下齊齊踏步上前,解弓捧在手裡,單膝跪下,面朝趙無恤、韓虎獻上。

    韓虎有些懵了,這是什麼意思?

    無恤聲情並茂,對周圍的人道:「詩言,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兩百把手弩是木瓜,這兩千張弓便是瓊瑤,還望子寅納之!願晉魯、趙韓永以為好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1 01: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9章 十九歲的卿(上)

    魯人阿諛之詞不絕於耳,而那兩千人則齊齊呼喊:「永以為好也!」震得韓虎耳膜嗡嗡作響。

    他和段規面面相覷,都能看到對方臉上的震驚。

    兩千張弓?當年周襄王感謝晉文公勤王,也不過是送了晉國兩百張弓

    去工坊轉上一圈就知道,弓這東西可不好做。製作弓,取用干、角、筋、膠、絲、漆六材必須依照季節,六材都具備後,再由心靈手巧的弓人將它們加工組合。短則三月,中則半年,長的甚至要兩年方能馴成!

    段規掃了一眼,這些弓還不是殘缺破損的,而是完好的。

    而兩千把良弓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能讓韓氏在戰爭中多武裝兩千人!

    太闊綽了,趙無恤出手太闊綽了!

    「太貴重了」韓虎如此說道,他三年前借的兩百把弩,事後的確肉疼了很久,其實換成弓,頂多值四五百張。

    「一點不,比起趙韓兩家的友誼,比起我與子寅的交情,這區區兩千張弓算不了什麼」趙無恤擺了擺手,讓韓虎收下,這些弓是戰後從季氏、孟氏、叔孫氏家中府庫裡搜刮出來的,借花獻佛,一點不心疼。

    更何況他已經決定,武卒將以弩為主要遠射武器,匠人的精力要集中到蹶張弩,甚至是大型重弩的製造使用上。當然,不可能完全放棄弓手,但魯國這種小家子氣的漆弓比起製作精良的弩,無論力道還是射程都不如,趙無恤可看不上眼。要制就按晉、燕和戎狄的弓來制,曲阜數千工匠在手,兩千把弓花上半年就能製出。

    送給韓氏,看上去能增強盟友實力,可實際上若能將韓氏對弩的重視帶歪,讓韓氏勁弩死在萌芽。日後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倒也不錯

    一邊想著,趙無恤一邊執韓虎之手,邀他進入魯城:「我想讓子寅知道,讓韓伯知道。無恤是一個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人!韓氏的恩情,我絕不會忘!」

    他說出來了!

    韓虎此行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搞清楚趙無恤對韓氏的態度,而他一照面就給了答案!

    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了。

    於是韓虎大喜:「子泰真是爽利之人,那這份禮物我便收下了。」

    他鬆了口氣。看來祖父所料不差,只要韓氏示之以好,趙無恤是不會在意先前那點奪嫡中的耿介的。

    不過他還是不明白祖父臨行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走之前曾靈機一動,問韓不信道:「趙子泰已經在外打下了一片基業,就算分出去做趙氏小宗,他也能在東方立足,成為另一個邯鄲,甚至比邯鄲還強,這樣的話,伯魯的世子之位也保住了。豈不是兩全之策」

    韓不信道:「對你來說是兩全,對趙無恤來說卻不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此子是身在宋魯,心在趙氏,他一直想來,誰攔他,誰就是仇人!」

    韓虎想了想道:孫兒也能明白,晉乃強國,晉卿的地位堪比宋魯之君。比起繼承趙氏來說,在魯國做大夫要差上一些。」

    「虎,你根本沒明白!」

    韓不信有些失望地看了嫡孫一眼,在爾虞我詐的晉國。他白得像一張上等竹紙,必須讓一個隱忍厚黑之人在旁輔佐才行。

    「趙無恤現在為的,恐怕不是什麼世子之位了,他在魯國能得到的比這要好得多。我雖然只見過他短短幾面,卻能看出,他的心大著呢!他在等。在等大勢蓄好,屆時他什麼時候想,就什麼時候能,曾經失去的東西能一一靠自己奪,何必仰仗他人召喚?」

    「子寅?」

    韓虎從祖父的話裡過神來時,趙無恤正邀請他蹬車。

    「我從未遠行外國過,臨行前向祖父討教了許多魯國的風俗,入城後卻覺得頗有不同,一時間竟看愣了,還望子泰見諒。」

    趙無恤笑道:「韓伯來魯國,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三桓分公室、陪臣執國命、孔子興私學復周禮、游士在各地往來走動,魯國可沒少移風易俗。」

    韓虎只是想搪塞過去,訥訥稱是,他隨後將和趙無恤同車前往館舍。他是晉國使節,這次來魯國是宣揚晉國尚在的,而趙無恤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後援,讓那些不滿者打消反抗的心思,他們可以互利共贏。

    不過走到戎車前,韓虎卻止步了。

    因為那車的雕飾和規格有些問題。

    韓虎這幾年可沒閒著,禮樂典籍讀了不少,熟知車輿制度,作為行人,他的一舉一動關係到晉國,關係到韓氏,所以不能不小心。

    天子的乘車是黃屋左纛;諸侯乘車是朱輪黑蓋,立幡;卿的乘車是黑色車蓋,車輿兩側屏障涂為紅色;上大夫的乘車則只有左側屏障涂為紅色。中大夫、下大夫的乘車為皂蓋,士人則無華蓋。

    他心道:「這輛主車黑蓋、朱兩轓,這不是大夫該乘的車,而是卿士之車!」

    他抬眼看了下趙無恤,心道:「久聞魯國卿大夫喜歡僭越,哪怕是在外交上也是如此,趙無恤前不久才在宋國做下徵吳國太子九十九牢的事情,現如今又要邀我一起僭越麼?我是直接上去,還提醒他一下呢?」

    趙無恤感覺到韓虎的目光,彷彿明白了他的顧慮,便含笑道:「這是國君賜予我的。」

    韓虎道:「子泰這是以大夫之位,享受卿的規格待遇?就像魯侯以諸侯之位,卻可以用天子郊祭之禮一樣?」

    「是,也不是」

    趙無恤心不在焉地否認了:「子寅來的正巧,冬至之後,正好是我正式受魯侯冊命的日子,當日還望入朝觀禮,多了你這位晉國君子,場面也能熱鬧些。」

    韓虎有點懵,魯國的信件傳到晉國通常是一個月後,他的消息總是有些滯後:「冊命什麼冊命?」

    趙無恤再度邀他上車:「無恤不才,一時僥倖平定了宋亂,又在國都擊退了叛黨,君上認為我有功,有功則必賞,於是便要我受命,做魯國的卿士」

    卿他說他要做卿!

    身後的段規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韓虎也目瞪口呆。

    等等,趙無恤是幾歲來著?

    韓虎記得,趙無恤年歲要比自己小一些,他出生在粟米收穫,大火星劃落夜空的七月。

    他今年十八已過,十九未至

    一個虛歲十九的卿!?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1 01:4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0章 十九歲的卿(下)

    冬至期間,魯國朝堂罷朝三日,話雖如此,其實魯國朝堂大會在三桓專權後早就有名無實,偶爾才舉行一次。?

    可今日一早,外面還下著霜,曲阜的大夫和地位較高的士卻不約而同地乘車來到兩闕前等候朝會開始。

    「秦邑大夫,早。」

    「高魚大夫也早。」

    穿著暖和裘服的兩位大夫相對行禮,在東西兩觀前笑著寒暄,他們在內亂中站對了隊,如今只需要等待分享勝利。但多數人卻苦著臉,彷彿這裡還有少正卯屍體的臭味。

    作為那場功敗垂成的「墮四都」開端,少正卯的屍體早已從東觀拖走,以士之禮草草埋葬。現如今,朝堂外的流血已經停止,但廟堂上的暗流卻遠未平息。

    當那輛黑蓋、朱兩轓的乘車在一眾騎從、甲士護衛下緩緩駛來後,魯宮兩闕間的大門才正式打開,大夫們立刻噤若寒蟬,步行跟著乘車入內。

    以往能乘車進入的有三人,便是季氏、叔孫、孟氏三桓,本來孔丘也被國君恩許,但固執的他卻婉拒了這一榮譽。

    但今日,唯一人而已!連從晉國來的使節韓虎,也只能亦踩著濕滑的條石地基,望著那個在車上傲然站立的身影亦步亦趨。

    韓虎沒抱怨什麼,只是有些悶悶不樂,而今日能來的大夫們更不敢有意見,無論願意與否,他們已經在暗流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前些天的事情告訴他們一個道理,刀劍勝於詩,而現在握劍的人是乘車上的趙無恤。孔丘曾言,名不正則言不順,上大夫和小司寇是沒資格把持朝堂的,所以今天韓虎和大夫們來此,是要為趙無恤的「正名」儀式捧場。

    趙無恤從車上四下望去,比起前幾次來,魯宮越顯得殘破衰敗了。

    曾經的魯宮大殿是磚石與木結構混合,雕樑畫棟。極盡奢華,饕餮紋的瓦當密密麻麻佔據了天空。如今卻滿是戰亂痕跡,這裡缺了塊瓦,那兒少了塊磚。在內駐守的兵卒全是趙無恤的人。僅剩的幾名宮人靠了趙無恤賙濟才有冬衣穿,這些寺人最會感恩戴德,他們手籠在袖子裡朝乘車行禮。

    乘車到達大殿後自然不能再往上走了,趙無恤下車後,看到了迎接他的人。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魯宮。是兩年前的初秋,當時是柳下季迎他入內的;第二次來則是陽虎之亂後,亦是柳下季相迎,當時這位君子笑容滿面,可今天,卻陰鬱得像天上的烏雲。

    「趙大夫還沒當上卿,就有了卿的儀仗和權柄,好威風!好在仲尼不用看到今日這一幕!」柳下季望著趙無恤身後黑壓壓步行而來的群臣大夫,不由出言諷刺了一句。

    他去年做了須句大夫,但軍權全在冉求手裡。冉求唯趙無恤馬是瞻,在墮四都開始後更是當機立斷,架空軟禁了柳下季,直到戰後才被放歸曲阜,他有怨氣太正常了。

    「不敢,無恤只是按規矩行事,唯願不墮魯國之威,國君之名。」趙無恤應了一句。

    沒錯,那位對禮樂一絲不苟的老者今日是絕不可能來的,趙無恤也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遺憾。

    慶幸的是,不用在這大吉之日面對一雙滿是指責,恨不能對他的不臣之舉口誅筆伐的眼睛。

    遺憾的是,如此盛況。若少了觀眾,還有什麼意思?

    魯國的諸位大夫?趙無恤從沒將他們看在眼裡。韓虎?他還不夠份量。

    天不生夫子,萬古如長夜,這話太誇張,但少了他,這宮廷之內。朝堂之上的確冷清無趣了許多。

    趙無恤將那人的音容笑貌從腦中揮去,在路過柳下季身側時淡淡反擊道:「對了,君的胞弟已至曲阜,正在季氏之宮外駐守,朝會後可願一見?」

    柳下季身形一震,卻聽趙無恤繼續笑道:「兄長居朝堂,阿弟處江湖,這是骨肉分離的慘事。若魯國還是三桓執政,大夫少不得要來場大義滅親,可如今,我卻能幫汝二人成就一場兄弟重逢的美談,不亦可乎?」

    「我為公臣,跖為私臣,公臣不謀私事,私臣不聞公事,不見也罷!」柳下季冷冷地說道:「禮儀已備,國君也等候多時了,請隨我來。」

    趙無恤頷跟上,第一次來時,他是個無處可去的喪家犬,第二次來時;他立下匡扶之功,卻在朝堂上說不上話;這第三次來

    他重重將腳踩在雕飾雲雷紋飾的石階上,這次,他不會再輕易離開!

    魯侯宋跪坐在大殿正中的君位上,望著緩步走入,於兩側站立的群臣,望著逕自走到自己跟前十步才微微垂拜的那位年輕人,心裡惙惙不安,臀部也不自然地扭動起來。

    這個寶榻是諸侯的君位,用上好的檀香木製成,鑲嵌金銀美玉,雕飾蛟龍、鸞鳳、麒麟等祥瑞,看上去威風,坐上後卻不怎麼舒服。

    周公一日三吐脯,一沐三握,對待子嗣的要求也很嚴格,為了讓子孫不忘周人在老家「居岐之陽,實始翦商」的艱難,他特地將魯國君位設計成這樣,還寫下了.無逸用以警戒周天子,也告誡歷代魯侯:

    「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

    硬木本身又冷又硬,還不許墊柔軟的毛皮,不許放厚實的布帛,連疏鬆的羽毛也沒有。魯侯宋還是公子時,就曾聽兄長魯昭公抱怨過這位子之難坐,他當時只是對此豔羨不已,直到真正坐上來後,才覺猶如針氈。

    那些權臣,那些野心家,一個接一個,根本不讓他消停,根本不讓他安坐

    以臣逐君的季平子死了,有季氏陪臣陽虎逼宮,陽虎倒台了,三桓又重朝堂。好容易在孔丘輔佐下想振興一把君權,卻在墮了郈邑後全盤皆崩,濟水大敗。費宰公山不狃又殺入國都,將他圍困於武子之台,幾欲被擒獲!

    好在趙無恤及時趕到,他派兵驅逐了叛臣。又追上去在姑蔑擊潰了他們,公山不狃僅帶著數人逃費邑。

    魯侯暫時安全了,雖然,這個自命救助公室之難的趙氏卿子自己也是個叛臣

    可這話魯侯可不敢當面說,甚至不敢在宮中說。只能心裡悄悄想一下。

    總的來說,比起之前的那幾位,趙無恤雖然將整個魯宮捏在手裡,對魯侯卻是不錯的。

    公山不狃所帥的費邑人軍紀一般,魯侯因為宮中無甲士,只能逃到季氏之宮避難,費人衝進宮來大肆劫掠,出門時卻被趙無恤堵住了。那些寶器錢帛自然就到了他手裡,他竟沒有半點私藏,無論是寶器還是錢帛。竟全部送還魯宮,還派人保護周公、伯禽之廟,提供宮人衣食,還張羅著要為國君重修宮闈。

    魯侯不知道趙無恤與私臣們達成的共識是:「奉國君以令不臣!」但他能感覺到其中善意,能這樣他已經很滿足了。

    「政由司寇,祭由寡人」魯侯生怕趙無恤會反悔害他,當天就拉著無恤的手將自己的打算托盤而出。

    他終於意識到,一旦魯國有險,他甚至連一支能保護自己的衛隊都沒有,不敢再碰政爭了。甚至連這朝堂上冰冷生硬的君榻他也不想久坐。躲到寢宮裡欣賞齊國美人、舞樂,灌飽美酒嘉柔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滿足趙無恤的要求,讓他心滿意足才行

    隨著禮樂鐘鳴響起。魯侯連忙從他厭惡的君榻上起身,又從柳下季捧著的漆盤上接過冠冕、衣裳、玉珮、絇履等物,他要親自為趙無恤加冕為卿!

    加冕禮和冠禮有些相似,趙無恤坐於殿中央的席上,魯侯則站在他身前,臉上莊重裡帶著一絲諂媚。手裡捧著一個外黑色,裡朱紅色的冕。

    那冕頂有長方板,前圓後方,稱為延,它後高前低,略向前傾。延之前端綴有數串小圓玉,謂之旒。天子的冕前後各有十二旒,諸侯前後九旒,卿冠前七旒。

    魯侯輕輕地將冕加在趙無恤髻上,並橫插一玉簪。簪的兩端繞頷下系朱紅絲帶,謂之紘,其下垂纓;又各用一條名叫紞的絲繩掛下一個塊薄薄的飾玉,謂之瑱。

    加冕儀式到此告一段落,柳下季替國君宣禮道:「上天好德,為生民立君,又為君設賢明之人輔佐,師之,保之,勿使踰越天道禮法。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以相輔佐也。趙氏子無恤,汝從今日起便是魯邦之卿!切記忠貞保君,賜汝兩瑱在耳,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

    按照慣例三次推辭後,趙無恤大聲應道:「唯,無恤敢不受命!」

    他朝魯侯三拜稽,然後緩緩抬起頭,臣已拜君,隨後就輪到君拜臣了。

    趙無恤最喜歡這時代的地方,就是這種君臣間雖有高低差距,卻遠比後世平等的關係。

    後世的封壇拜將算什麼?諸侯拜卿,才是名副其實的將朝政拱手託付!

    魯侯同樣是在席上跪坐,朝趙無恤訥訥一拜。

    「孤不天,以至於公室憫難,又無兄弟以補察其政,只能仰仗卿士了!」

    「唯,無恤定當盡心盡力,君為善則勉勵之,君有過則匡扶之,君有患則救助之,君有失則革除之!」

    革除?是革除國君做錯的事,還是直接把國君革除了?

    伊尹之事未遠,魯侯不免往不好的地方想去,半響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則拜託卿士了!」

    他連忙低頭頓,這一刻,彷彿他才是臣子

    按照禮制,趙無恤昂著頭,大刺刺地受了這一拜,他感受著周圍熱切的目光,感受著這一刻的輝煌,他也能感覺到頭頂冠冕傳來的重量。

    這是權力之重!

    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故天子朱裷衣冕,諸侯玄裷衣冕,卿士黃裳衣冕,大夫裨冕。

    這是宗周的舊制,但實際上,到了春秋季世,隨著大夫越來越不值錢,冕變成了天子、諸侯和卿的專屬,加冕既是操持國政的代名詞。

    在原本的歷史上,趙襄子還得在晉國苦熬二十多年,才能加冕為卿。

    可從今時今日起,他已經一路蹣跚走到了這個位置。

    現在是周王匄十九年十一月,而趙無恤生於周王匄元年。

    他生於夏末秋初的七月,生於蟋蟀在野的七月,生於瓜熟蒂落的七月,生於亨葵及菽的七月,生於伯勞鳥聲娟娟啼哭的七月

    那一年,禮樂崩壞,周室二王子爭位,春秋季世的大幕徐徐落下;那一月,吳楚雞父之戰,舊霸主的偉岸身軀被戳破了一個大窟窿;戊辰日那一夜,大火星向西劃過青空。

    今年他十八已滿,十九未至,從今日起,他便是冠冕堂皇的卿!他將執掌國命,說一不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1 01:4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1章 大將軍

    魯宮大殿內,望著冠冕在頂的趙無恤,韓虎心中百感交集。

    晉國地處河汾之間的夏墟,與宗周成周山川相隔,戎狄之民環繞之,所以從誕生開始,晉的命運便是從戎狄包圍下殺出一條血路。

    到了春秋,殺出晉南盆地的晉人發現周邊依然群狼環伺,秦、狄

    、齊、楚一直威脅著晉的安危。為了守住霸業,晉國君臣絲毫不敢居寧,在無歲不戰的環境中,發展出了軍將為卿執掌國政的軍國體制。

    晉的內鬥和外戰一樣殘酷,所以也帶動了國內貴族尚武和好鬥的精神。兩百年下來,其餘邦國的卿族大體衰落了,卻只有晉卿越來越強大。六卿裡隨便挑一個出來,都能和千乘之國單挑,趙氏甚至能追著齊軍主力跑。

    可滅亡的卿族更多,先氏、胥氏、狐氏、卻氏……因為懼亡,六卿只能不斷競爭,試圖壯大自己,削弱對手。

    老一輩的恩恩怨怨也落到了年輕一代人身上,作為晉卿的子孫,他們從小便耳渲目染,受到嚴格的教育,而各自的對手和朋友們,自然就是泮宮裡結識的其他卿子。

    韓虎在國內時不可謂不努力,因為知道自己在軍爭上沒什麼天分,他較多學習禮樂、外交、貨殖,在與魏駒等人的交往上花費了大量精力。

    而與他為友的魏駒更是拚命,不僅在安邑鹽池邊招募鹽工,訓練所謂的「魏武卒」。還讓魏氏也建立了「招賢館」,以招徠士人,豢養門客,在國內,魏氏公子的賢名已經很響亮。韓虎只不想說他一切都在效仿趙氏。

    至於中行黑肱、范禾兩人,也早早便開始為家族做事,或訓練中行兵卒在山地作戰。或尋覓死士,開設劍士館。每日練劍不休……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道路,晉卿子孫,絕無等閒之輩!

    但他們四人的奮力,很大程度上是被另外兩人逼出來的。

    「當晉國年輕一代裡有了一日一月,群星便會顯得暗淡無光。」不知道是從何處傳來的說法,卻被晉人津津樂道。

    趙無恤,知瑤,一個是在東邊冉冉升起的朝陽。一個則是將光芒籠蓋晉國的太陰。

    韓虎和魏駒等人自然不甘願做陪襯,卻也無奈,因為這兩人實在是異數。

    知瑤的天縱奇才他在國內多有感受,此人年紀輕輕就撐起了知氏在北部方領地的軍政。仇由、無終等戎狄之邦本來尚強,自從知瑤去了以後,今日被削一邑,明日被奪一城,竟然逼得他們無還手之力。那個眼睛裡滿是高傲和,嘴角永遠帶著譏誚的傢伙是沒有朋友的,他只以自己為友。回新田時一見面就會將他們搶白得無言以對,善辯的段規有一次甚至被按著頭調笑,如虎擒羊。

    韓虎當時卻大氣不敢出。他有點怕知瑤,他知道自己絕鬥不過此人,哪怕和魏駒聯手也是如此。

    至於趙無恤之能,韓虎在晉國時得到的多是間接消息,這次來魯國,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

    什麼叫權臣之威?

    為何趙無恤會和他父親一樣,被人比喻成新的太陽?

    論成就,別說其餘幾人,連知瑤也大不如趙無恤。

    當卿子們還僅僅是世子時。他卻已經是卿了。

    當卿子們還巴巴地等著繼承千乘家業時,趙無恤卻已經控制了一個千乘之國。

    人比人。氣死人,所幸韓虎心胸比較寬廣。他只是為姐夫伯魯擔憂,自家那個好妒的姐姐得知此事後,一定會心中不平,責怪伯魯無能罷。

    他很好地收斂起自己的情緒,笑著上前祝賀,而今日的儀式尚未結束,在加冕後,便是策命和封土了……

    韓虎不僅好奇趙無恤會給自己找個什麼職務,也好奇他這次究竟能獲取多少實封的土地。

    ……

    何謂「策命」?既以策書封官授爵。

    周代官爵分九個等級。霸主侯伯為上公九命,大國之君七命,小國之君五命,公、侯、伯的卿三命,子男的卿二命。

    正所謂「撫之以彝器,旌之以車服,明之以文章」,策命除了策書外,還有賜予的象徵之物,九命分別對應九種器物,代表不同的含義,後世稱之為「九錫」。

    趙無恤作為魯侯之卿,享受的是三命之爵,可以受賜三錫。

    趙無恤獲得的東西,一曰衣服,他穿戴上了袞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雙。

    二曰車馬,指先前乘坐的金車大輅和兵車戎輅;玄牡二駟,即黃馬八匹。

    能安民者賜衣服,其德可行者賜以車馬,這兩樣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韓虎的目光集中在用朱色魯縞蓋住的第三樣,究竟要挑什麼給,也是有講究的,與將擔任的職務息息相關。

    韓虎心細如髮,他事先為趙無恤算了筆賬,魯國原本有三卿,大司徒季氏,大司馬叔孫氏,大司空孟氏。季氏與孟氏尚存,但叔孫州仇已死,叔孫的卿位究竟是繼是絕還是個問題。

    「趙子泰若不想保留叔孫氏,就會直接上任為大司馬,若是他想延續叔孫,則會從小司寇升任為大司寇,成為魯國的第四個卿!」

    段規則如此料定,這兩個職位各有側重,大司馬主征伐,大司寇主刑獄。

    他在韓虎入魯宮時還悄悄對他預言到:「若為司馬,第三命應該賜宮矢,能征不義者賜之。若為司寇,第三命應該賜斧鉞,能誅有罪者賜之。」

    而魯侯賜給趙無恤的最後一命,是一把彤弓,還有幾根紅羽黑桿的宮矢!

    韓虎心道:「果然,趙無恤準備廢掉叔孫氏,自己來做大司馬。」

    當結果揭示時,別人還在揣摩其中意味,韓虎便瞭解了更深層的意思,他由為段規這樣的聰明人能輔佐自己而感到驕傲。

    「那些看起來如日中天的強卿,往往也是脆弱的,因為他們會樹立眾多敵人。韓氏卻永遠是謙謙君子,從不將人往死裡得罪,所以趙氏有下宮之難,三卻死於堂上,欒氏被滅全族,最弱小的我們卻活著。虎,記住,與強者交好,同時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便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韓虎知道自己不如趙無恤,不如知瑤,他是弱者,但他相信祖父韓不信的話。他相信,有韓氏的百年基業,有段規這樣的人物輔佐自己,他便能守弱勝強,帶領韓氏笑到最後!

    可當柳下季宣讀策命上的官號時,韓虎聽到的卻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官職。

    「以趙卿為大將軍!賜彤弓宮矢,帥左右二軍及卿大夫私屬,奉君命征討不臣!」

    韓虎又一次呆住了,大將軍?這是什麼鬼?

    ……

    「這個趙子泰,他不按尋常步驟下棋啊……」朝會過後,韓虎回到了館舍,段規預測落空,揉著太陽穴苦惱不已。

    趙無恤的卿位是個掌管軍務征伐的武職,但他沒有像大家以為的那樣升任大司寇,或者改當大司馬。而是取消大司馬之職,稱「大將軍」。

    韓虎想了想道:「其實也在情理之中,以晉國為例,國君以卿統軍,故常稱卿為將軍。雖非正式官名,但我祖父,還有趙孟,一些場合也被稱為韓將軍、趙將軍。趙子泰將這一稱呼正式化,也不亦可乎,如此一來,以將軍之名掌魯國左、右二軍就名正言順了,從此以後,軍政大權集中於趙氏之手,我開始為周公、伯禽子孫的社稷擔心了。」

    段規道:「反正叔孫氏是徹底沒了,叔孫州仇死後,叔孫竟找不出一個夠份量的人來繼承家業,他們在曲阜的府庫已經被趙子泰接管搬空,宮室也給圍了。看來趙子泰是下定決定要絕了叔孫,也不知道對季氏、孟氏,他會如何處置?」

    他已經從失敗的預言裡緩過神來,舔了舔嘴唇道:「我倒是很期待趙子泰和他的謀士們會如何操持魯國之政,如何處置三桓舊族和諸位大夫。」

    ……

    「主君虛歲十九就位列卿士……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而這大將軍的名號,事先恐怕沒人想得到吧,他們更不清楚這其中的深意。」

    和趙無恤年紀相仿的闞止在他退朝歸來後,便對今日盛況讚歎不已。

    趙無恤笑罵道:「這些奉承話便不必再說了,朝堂上不知道多少人想看我接下來的動作。吾等在馬上得魯國,卻不能在馬上治魯國,一切都得謹慎才行,但也不能謹慎過度,錯失了整合朝堂的時機。」

    闞止道:「所以主君在殿上才推掉了加封的領地,藉口是叛臣未滅,何以加封?費邑公山叛黨還在負隅頑抗,而有些人也沒主動來曲阜朝見君上,恐怕是生出了不臣之心。」

    趙無恤將冠冕交給侍女,扭了扭被它們壓得有點酸的脖子:「封地不急,我的兵卒佔領了大半個魯國,缺的無非是國君的一紙策命,在完全控制魯國前,暫且先這樣罷,吃相太難看反倒會惹來嫉恨和不滿。」

    等魯國只存在他一個聲音後,魯侯還敢不給?

    趙無恤入室內換下沉重礙事的朝服,而闞止作為親近家臣,也跟隨入內,這是少數人的特權。等侍女豎人退下後,他才問闞止道:「這幾天裡,季氏可還老實?」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1 01:4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2章 千金市馬骨

    闞止這幾日可謂意氣風發,他本來是闞邑邑宰之子,算起來不過是個高級的士,但在西魯時,卻做了趙無恤的監察吏,風行各邑,遇有不法之事便記錄在案,那些西魯的大夫畏他如虎,賄賂、奉承、討好絡繹不絕.

    但他有自知之明,陽虎離開前的那段譏諷猶在耳旁,自己當然不是虎,而是趙氏乳虎手下的一條忠犬,讓咬誰就咬誰。所以一直以來闞止都潔身自好,也日益被趙無恤看重,這次入主曲阜,就把他帶來了,雖然暫時只是在主君身邊打下手,但肯定是要大用的!

    他笑道:「季氏哪裡敢不老實,他們的族兵剩得不多,還被全部繳械,宮室也被主君派柳下跖團團圍住,季孫斯連朝會都無法參加,而群臣也不以為怪。」

    趙無恤沉吟道:「還真得感謝陽虎,他對季氏的架空削弱了這個魯國最強的卿,也讓他們在朝堂中威望掃地,我才能如此順利。」

    闞止手掌如刀,往下一揮:「主君絕了叔孫氏的卿位,是否也要讓季氏消失?」

    在闞止眼中,盜跖本就一身黑,就是用來做髒活的,更何況他被逐出曲阜也與季氏有關,若是能在趙無恤默許下報仇,一定會對趙氏更加忠誠!

    一次失火,或一次盜寇流竄,便能讓季氏舉族覆滅!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誰幹的……

    趙無恤搖了搖頭:「恐怕不行,叔孫氏人心喪盡,但季氏卻還沒有,季氏把持朝政已經四世了,國人們早已習慣。四分公室後,各地民眾也以季氏為主君,何況,在魯國還流傳著一個該死的預言……」

    當年季氏先祖季友將要出生的時候,魯桓公讓巫祝占卜。巫祝說:「生男名友,在公之右;處周社、亳社之間。為公室輔臣。季氏滅亡,則魯國也不能昌盛。」

    趙無恤道:「對這預言,我不信,但是魯人信。季氏將過去做下的一切惡事都推倒陽虎頭上。彷彿自己是被迫的,所以國人們還不夠痛恨他們,無法一時半會除去。」

    「說來也對,這預言在季氏的有心傳播下流傳甚廣,連闞邑和西魯也人人皆知。」

    趙無恤又道:「但這次的內亂必須有一個說法。得找一個禍首……」

    闞止忽然靈機一動,試探著說道:「墮四都之事,是孔子提出的,論禍首,他算不算呢?」

    趙無恤瞥了一眼闞止:「你是要我效仿仲尼誅少正卯之事,將孔子他戮之於東觀?」

    「不,我只是……」

    「子我!」

    趙無恤語重心長地對親信說道:「我現在看似威風,實則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魯人很難接受一個晉人為政.pbtt舊族們無一日不想著推翻我,迫於軍事壓力才蟄伏起來。好在現在是隆冬,齊國不可能越過泰山發兵來干涉,所以我必須在這個冬天消滅割據者,同時讓魯國穩定下來,殺一人則舉國震,則殺之,殺一人則萬民怨憤,則不殺。此時此刻,我何苦殺一個已經無害的老叟為自己找惡名呢?更別說他在民間的名望還要高季氏一籌。」

    何況。他才不會被闞止當槍使用,此人有些才幹,恰好又和子貢不對付,是用來制衡孔門弟子們的利器。但趙無恤可不允許他反過來想利用自己搞黨爭!

    孔門的子貢、冉求、樊遲、公西華、宰予,他們雖是孔子之徒,卻有各自的見解。子貢貨殖、外交都在行,可謂之為商儒;冉求多才多藝,尤其擅長練兵,現在正率須句之師與孟氏對峙。同時看住齊人,可謂之為武儒;而樊遲、宰予,一個研究農業技術不亦樂乎,一個熱衷於挑孔子思想的刺,簡直是與儒家背道而馳。哪怕是最正統的公西赤,如今人心未安,趙無恤正需要他擅長的禮樂來包裝自己,畢竟連吳太伯入吳,也得斷髮文身,入鄉隨俗才能站穩腳跟。

    這些人趙無恤都是準備大用的,他可不想一次性失去他們,就算是把孔丘當成吉祥物供養到死,也好過自己動手殺了他。

    於是趙無恤說道:「我要否定的不是墮四這件事,是將這件事辦差了的三桓,放著費邑逆臣不剿,卻來尋我這個忠臣的麻煩,真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孟氏那邊我自有打算,至於季氏,還得你去走一趟,將我的話一字不漏,傳達給季孫斯……」

    居室之內,聲音漸漸小了,只能看見趙無恤嘴唇微動,然後露出了一絲笑,隨後是闞止瞪大了眼,心中震撼不已。

    上一瞬他還在暗想主君什麼都好,就是太過仁慈,做事總有底線,可現如今,他卻打心底裡有些害怕。自打當上了卿後,主君這份殺伐果斷越發強了,自己還是要小心為妙……

    闞止唯唯應諾,正要轉身離去,趙無恤卻又叫住了他。

    「此次入主曲阜,闞邑通風報信,還為我疏通歸魯道路,功不可沒。論功行賞,我打算讓你父親做闞邑大夫,世代為魯君守陵墓、廟宇,同時也要負責起魯國南部的安危……」

    闞止一愣,他們闞氏為魯侯做了好幾代人的闞邑宰,卻一直得不到提拔,畢竟闞邑是公陵重地,不可能輕易授予大夫。

    可趙無恤卻不在乎,一揮袖子,就將此處封給了他們!闞止才不信父親做的那點事值得如此。

    「在此替父親謝過主君!」

    趙無恤笑道:「你如今板上釘釘能繼承一個邑了,但切勿因此失去了上進之心,在我看來,你的能力,遠遠不止是一個大夫,好好做,不要讓我失望!」

    你的能力,遠遠不止是一個大夫!

    前一刻闞止還有些忐忑,這一刻卻心情激盪,他再拜稽首,連忙出門去了。

    闞止前腳剛走,這間廳堂的側門就打開了,一位身材高瘦,雙臂修長的武士走了出來,剛才對話的最後一段,趙無恤故意讓人放他進來,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他望著闞止離開的方向,問道:「大將軍出手真是大方,然而,小人斗膽一問,此子真值得用一個千室邑來勉勵麼?」

    ……

    趙無恤看著侯犯,鄭重頷首道:「值得。」

    在趙無恤看來,闞止雖非王霸之才,卻也是一國之才,十年之後,為千乘相邦可矣!

    侯犯困守郈邑,被孔丘弟子子路潛入破城後倉皇出逃,雖然怨趙無恤不救,卻無處投奔,只能奔西魯,趙無恤也接納了他,還將他帶來曲阜。

    此人雖是叔孫氏一個小家臣,卻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像這種野心還不大的年輕人,虛銜、帛幣便能驅使他,何苦要用闞邑……」

    無恤邀他坐下,讓人上酒,一邊說道:「侯馬正,你喜好駿馬,不知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

    「小人願聞其詳。」

    「古之君者,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求之三年而不能得。有近臣言於君曰:『請君上將此事交付給僕臣』。於是國君遣之,近臣花了三個月時間走遍鄰國,得千里馬,可惜此馬已死,於是近臣以五百金買馬首而歸,呈給國君。國君大怒曰:『寡人要的是活馬,哪裡用得著用五百金買一匹死馬的骨頭?『近臣對曰:『君上缺的不是金帛,而是千里馬,死馬之骨尚能以五百金購之,何況活馬?天下人認定你是真心求馬,不久之後一定有人登門獻馬。』於是不到一年,千里之馬至者三……」

    侯犯思索了片刻:「大將軍的意思是,方才那名為闞止的年輕人,只是用來宣告求賢之心的馬骨?」

    「然,闞邑宰默默無聞,卻因為傾力助我而得到了大夫之位。我就是要讓還在觀望的大夫們明白,順我者昌!闞止只是一個邑宰之子,卻漸漸受我重用,魯國有無數鬱鬱不得志的士,還不得爭相投奔?」

    不止是闞止,出身低微的孔門弟子們也是馬骨,魯國原本是秩序最為保守傳統的地方,但在私學風氣影響下,在家臣下克上的震撼下,卻也是士們最活躍的舞台。趙無恤要做的,就是推波助瀾,讓士的時代在魯國提前到來!

    至於大夫們,迫於形勢,趙無恤會暫時保留,但這只是他們的迴光返照……

    侯犯沉吟,半響後嘆息道:「我現在明白為何大將軍能成事,而我卻敗事的原因了。」

    他身體前傾,重重一拜後抬眼問道:「那我侯犯呢?在大將軍眼裡,可以做一塊死馬骨麼?」

    「侯馬正足以做我的駟馬良駒,怎麼會是死馬之骨呢?只不過……」

    侯犯問道:「大將軍有何疑慮?」

    「墮四都的名義,我還想再借用一段時間,所以郈邑之事,倒不好替君平反,也不好將郈邑交還予你了,和柳下跖一樣從頭開始,可乎?」

    侯犯咬了咬牙,他就知道,沒到手的地方,料想著控制力不夠的地方,趙無恤大可豪爽地分給盟友,但已經到手的郈邑,此人絕不可能再吐出來!

    他勉強笑了笑:「小人斗屑之輩,怎敢與盜跖那樣的豪雄相提並論,侯犯就算是當大將軍的騎從斥候,為君前驅也心甘情願。」

    趙無恤拊掌:「好一個願為我前驅,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侯犯只能擺出笑臉:「不知大將軍要我做什麼?」

    「費邑還在負隅頑抗,我要你帶著郈邑殘部隨軍前往,在臘祭日前拿下此地,為我墮費!」

    這些天對盟友的提攜,趙無恤讓魯人知道了什麼叫「順我者昌」,但對於季氏,對於費邑的公山不狃,他還得讓魯人知道,什麼叫「逆我者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3章 我能繼之

    仲冬十一月末,魯地河流開始結冰,鵑鳥不再鳴叫,這個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斗宿,黃昏時,東壁星位於南天正中。

    季氏之宮,武子之台上,紫色天幕即將垂下,未戴冠,露出灰色髮髻的季孫斯眺望暗淡天空中那一點飛鴻漸漸遠去,嘆了口氣。

    他這幾天很喜歡看落日。

    太陽出自湯谷,次於蒙汜,運行了不知幾千幾萬年,依舊熾熱不朽。傳說夏桀曾說過「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人生不滿百,注定不能和太陽相比。不過相似之處倒也是有的:人之初生,如勃勃朝陽;人走上仕途,繼承家業,如日在中天;人步入晚年,齒發動搖,如垂暮夕陽。

    季孫斯現在覺得,季氏家族就像一輪即將沉入蒙汜,墜入虞淵的太陽。

    距離武子之台上的那場以臣伐君的鬧劇已經過去了月餘,但當日情形猶然歷歷在目。

    當時公山不狃帶著兩三千費邑人,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

    若非孔丘突然帶著兩名弟子抵達,削弱了費人的叛心,拖延了公山不狃的總攻,這座高台或許已經淪陷,自己和兒子女兒已經生死了。

    若非趙無恤的騎從隨即趕到,就憑著怒目持戟的子路,以及抽劍護衛的子貢,也絕對不可能讓孔丘活命,讓局面轉危為安。

    一場劇烈的鏖戰後,頑強的費人且戰且退,退出了季氏之宮,退出了魯城。孔丘迎了魯侯,在趙無恤的護送下回宮,季氏也想跟上,卻被趙氏兵卒攔下了。

    「曲阜城內很亂,四處是潰兵和叛黨,為了大司徒和家眷的安全,君還是呆在家中為好。」

    從那天起。季氏全族便被趙無恤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繫,軟禁在宮室裡。

    雖然衣裳、食物供應不絕,但季氏眾人依然惙惙不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持劍披甲的武士衝進來要他們滿門性命。據說在外面駐紮的趙氏軍吏,正是那個被季氏逼走的大盜柳下跖!

    「趙無恤不敢對季氏動手!」在兒女面前,季孫斯如此篤定地說道。

    「天生季氏,以輔魯侯,時日久矣。魯君世代放縱淫秩。季氏世代勤勉,故民知季氏,而忘記了有國君。我家在魯國根基深厚,黨羽眾多,慶父滅不了,公孫歸父滅不了,魯昭公滅不了,陽虎滅不了,趙無恤,也休想滅之!」

    可到了獨處一室時。季孫斯也會輾轉反側。

    他聽說就在昨日,趙無恤已經入主朝堂,升任卿士,官職名是「大將軍」。這意味著叔孫氏徹底完了,趙無恤直接撤掉了大司馬的位置,取消了叔孫的卿位。

    三桓休戚與共,季孫斯頗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趙無恤會不會不顧國人輿情,也對季氏痛下狠手?畢竟昨日的策命朝會,他甚至都沒知會自己。要知道,季氏依然是魯國執政啊!

    關於這場內亂如何解釋和收尾,關於費邑、孟氏的頑抗,關於魯國的未來。他就不打算找自己商量商量?

    終於,在焦急地等了一夜後,次日,趙無恤派人來了。

    ……

    對於監察吏這一職務,在外人看來總在四處奔走巡行,很是辛苦。但闞止卻非常喜歡,他喜歡看那些腦滿腸肥的大夫朝他低聲下氣的模樣。

    而這次為趙無恤來季氏之宮傳達消息,他也非常受用,換了往常,為季氏看門的閽人小吏也能對他大呼小叫,「汝爾」這樣的稱呼伴隨著唾沫朝他臉上飛。

    可今時今日,連魯國的執政,季氏的宗主也只能擺出恭敬模樣,而季氏庶長子更是一口一個「子我」,親切不已。

    「因為他們一族是絕是繼,均決於主君一念之間,均決於我接下來要說出的話……」

    闞止感覺好極了,他飲了口薄酒,淡淡地說道:「大司徒不必憂慮,季氏是魯國世卿,民望極高,大將軍也得仰仗之,他之所以將季氏與外界隔絕,其實是在保全汝等,按照他最初的想法,等魯國動盪結束後,季氏非但能重回朝堂,還能保留卿位!」

    就算季孫斯城府深厚,也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而季孫肥更是露出喜色,追問道:「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闞止越發覺得有趣,是的,先讓他們以為脫險,以為安全了,再讓他們絕望……這滋味,猶如狸奴玩弄碩鼠,好玩!

    季孫肥很高興,而季孫斯卻沒這麼天真,一直冷冷地看著闞止,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闞止被人看穿,也不惱火,半響後才緩緩說道:「這是大將軍的初衷,只是晉使那邊卻不太同意。」

    果然,季孫肥的面色頓時僵了:「這是何意?」

    「晉人已經認定,大司徒帥師伐我家主君,名義上是墮四都,實則是想伺機勾結齊人興亂,背叛晉國……」

    季孫肥有些慌了,「這,這從何說起?」他看向季孫斯:「父親?」

    季孫斯一言不發,心卻沉到了谷底,那些東西,果然還是被找到了。

    闞止覺得這對父子的模樣有趣極了:「子桓還不知道?齊侯寫給大司徒的那些帛書,還有那些美玉珠寶的賄賂,都已經被搜了出來公之於眾。一國執政竟然勾結齊人,陷害為國守邊的忠臣,真是舉國震驚啊……」

    季孫肥頓時面如死灰,季孫斯也懶得否認,季氏一向與齊人有往來,夾谷之會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些信件和帛書確有其事,可當時誰能料到今日啊。

    闞止道:「晉國不會原諒背叛,這一點大司徒應該知道。當年晉人僅憑一點點傳言,就曾先後拘留過季文子,孟獻子,叔孫穆子,季武子四卿,幾乎殺了他們,更別說此次證據確鑿……晉國行人韓子甚至憤怒地建議,要將季氏全族押送晉國,交予晉侯處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兒子驚呼不已。季孫斯也知道,若是如此,季氏算是完了。

    闞止還沒玩夠,又道:「但大將軍念在季氏是魯國的百年支柱。向晉使一再求情,請他寬恕季氏……」

    「這……」季孫肥畢竟年輕,竟被闞止玩弄於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卻是季孫斯看不下去了,他喝道:「肥。你且先下去,讓我與大將軍的使者單獨聊聊!」

    ……

    等到季孫肥一臉不願地退出廳堂,合上木門,季孫斯才緩緩說道:「將你未說完的話,一次性說完吧。」

    闞止頗感無趣,正了正衣襟道:「大將軍可以放過季氏,他只追究首惡……大司徒,你便是首惡……」

    季孫斯哈哈大笑:「趙卿眼熱的,應該是我手裡的執政之位罷……不做正卿,怎能執掌國命?名不正則言不順。我若在一日,季氏的黨徒便有主心骨,他便無一日能安寢。」

    闞止不再演戲,他冷笑道:「大司徒倒是明白得很,不過卻高估自己了。」

    季孫斯帶著最後一絲幻想道:「我主動辭去大司徒之職,遷到沂水邊的小邑去,永不入曲阜,趙卿能讓我了此殘生麼?」

    真是窮途末路啊,闞止也不知道該嘲笑還是該憐憫,他只知道。只有這些舊公族世卿倒下,自己這樣的士才能參與瓜分他們的殘骸,在魯國有一席之地!

    「大司徒,打住吧。此事已經由不得你了。」

    他說出了趙無恤囑咐他傳達的話:「大將軍只給你兩個選擇,還記得當年成季是怎麼對慶父,叔牙的麼?請大司徒選一樣吧,如此,則季氏血食大將軍能繼之。言盡於此,闞止告辭!」

    一拱手。也不理在原地呆坐的季孫斯,闞止朝外踱了幾步,走到季孫肥還在偷聽的門外,他才回過頭,故意大聲說道:「對了,若是拖到明日清晨還猶豫不決,那就休怪我家主君了!能繼之,亦能絕之!」

    他笑容殘酷:「我相信大司徒是個果斷人。」

    ……

    夜色陰沉,寒風在屋外嗚嗚的吹,伴隨著豎人、隸妾淒淒的哭聲。即便宮室的牆壁門窗再嚴密,卻擋不住那一絲半點的風漏進來,使裡面青銅燈架上百餘支蠟燭搖搖晃晃。

    燭光中,季孫斯解開了髮髻,披散著頭髮,望著面前擺放的那兩樣東西愣愣出神。

    左邊的漆盤裡放著一盞清澈見底的酒,右邊的案几下則堆著一條白色布帶。

    就在幾個時辰前,趙無恤已經派人將選擇告知了他:還記得當年成季是怎麼對慶父,叔牙的麼?

    他苦笑道:「趙無恤是要我自裁啊……」

    季孫斯哪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當年魯桓公一共有四個兒子,嫡子魯莊公,庶長子慶父,庶次子叔牙,幼子季友,季友的謚號,正是成季,季氏由此得名。

    魯莊公得病將死,便向他的弟弟叔牙諮詢自己死後該由誰人繼續君位,叔牙回答說:「一繼一及,是魯國常法,公子們太年幼,不如傳給庶兄慶父。」魯莊公一心想傳位給兒子,所以很不高興,又招來季友託孤,想將兒子託付給他,還請季友幫忙解決慶父、叔牙這兩個禍患。

    於是季友就派甲士抓捕叔牙,讓巫祝配了一樽毒酒給他,還說道:「且飲此酒,則你的後代在魯國能有一席之地,若不飲,不單你要死,而且死後連進獻血食的子孫都不會有!」叔牙被逼無奈,飲了毒酒,不久遂死……

    魯莊公死後,慶父還是發動了政變,殺了當新君的侄子,但最終以失敗告終,他逃到莒國,莒國卻接受了季友的財貨,將他送歸魯國。慶父半道上哀求弟弟赦免自己,遭到了拒絕,使者回來時帶了一條白綾,於是他便只能尋了棵樹上吊死了。

    季友殺慶父,殺叔牙,卻保留了他們的子嗣,這便是孟氏和叔孫氏的由來。雖然季氏強大後,在魯《春秋》上將腹黑的季友包裝成正義形象,但他弒兄的事實是洗不掉的。

    季孫斯突然想道:或許,這是慶父和叔牙死前的詛咒?是一百五十年前就注埋下的命運?今天,終於要借趙無恤之手,讓季友的子孫來承受這一切了?

    季氏這支蠟燭是絕是繼,就看今夜了……

    放在季孫斯左邊的酒是毒酒,用鴆鳥羽毛沾過,飲之斷腸。右邊一丈白綾也不是用來穿戴的,它織造嚴密,質量結實,能將人的脖頸牢牢纏住,使之窒息身亡。

    選哪樣呢?究竟是叔牙的死法,還是慶父的死法?季孫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天明前必須做出決斷,否則整個季氏都會遭受災禍。

    他顫抖的手伸向了左邊的毒酒,他特地囑咐家巫配置時將毒性弄得烈一些,至少要比叔牙喝的那杯強,不用煎熬幾個時辰才死。

    可突然之間,廳堂的門卻轟地一聲被人推開了。

    「父親!」伴隨著嗚嗚往裡吹的風,一個素衣紅裙的少女踉蹌著撲了過來,潑了毒酒,將季孫斯的手死死拉住,在他懷中抽泣不已。

    「季姬不要父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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