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8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2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4章 趙氏幕府(上)

    時間進入魯侯宋十一年春,魯國過去幾個月生的劇變早已傳遍諸侯,孟孫何忌奔齊後,齊侯當然又扮演起熱心腸的東方伯長形象。他在朝堂上當著鄭、衛、北燕使節的面怒斥趙無恤是擅權奪政的逆臣,杵臼痛心疾,春耕過後,他就要兵去攻打魯國,為三桓討公道。

    在齊侯想像中,魯國的大夫們一定對趙無恤的獨裁充滿了憤怒和不滿,只要齊師兵臨魯地,魯人一定會挾壺漿以迎友軍。

    可現實是殘酷的,他在泰山南麓的幾次小規模試探均以失敗告終,趙無恤在齊魯邊境部署了整整兩師半的兵卒,據守夾谷、陽關等險隘,齊國無機可乘。

    齊侯心有不甘,想著要不要違背諾言,再度徵召都邑民眾攻魯,如今春暖花開,應當不會重演前年冬天的悲劇,陳氏也在如此慫恿。

    但他很快就沒功夫去管趙無恤了,原來趙氏得了晉侯之命,令邯鄲氏攻衛,以報復衛國背叛。邯鄲氏迫於君命和趙氏宗主的壓力,只能奮力攻之,因為王孫賈在濮陽的緣故,戰鬥力低下的彌子瑕被邯鄲氏打得潰敗,趙氏大旗居然插到了濮陽西門外。

    於是衛侯連連向齊國告急,齊侯只能將準備攻魯的一軍調去衛國,幫衛人防禦,溫縣兵和邯鄲兵這才退到大河以西。

    於是魯國人渡過了一個和平的二月,春耕6續展開,縣制改革順利進行,西魯五縣的大夫們開始打包府庫,帶著家眷和家臣前往東地。他們這會不再抱怨了,趙無恤為了安撫這些曾有助於自己的大夫,將朝廷的各種高官職位不要錢地安到他們頭上。

    什麼小司馬,小司寇,小宗伯,少傅、少師、少保,不一而足這大大滿足了大夫們的虛榮心。但這些曾經顯赫的職位,如今卻沒有任何實權,只是一個虛名而已。

    因為魯國這幾日又多了個新的機構:幕府。

    趙無恤已經是卿,有權開府立家。於是魯國在朝廷官署之外。又多了一個行政機構,那就是大將軍幕府。按趙無恤的解釋,「幕」意指軍隊的帳幕,「府」指放兵甲和財貨的府庫,治國為府。行軍為幕,大將軍得到國君授權,代為統治魯國。

    曲阜的舊貴族們已經麻木了,趙無恤的新政如同雨後春筍,一個勁地往外冒,他們反對無效,只能閉著眼接受。

    唯有柳下季心中不忿,再度去孔丘家中向老友訴苦。

    「趙無恤還口口聲聲說這是效仿周公之政,讓國君能垂拱而治,而各官署效率低下。該裁撤裁撤,該合併合併。他會在幕府中征辟賢能,將國事交給他們管理即可,真是荒謬!這不單是讓卿大夫無事可做,更是將國君變成虛位啊!仲尼,你怎麼看?」

    孔丘倒沒有太憤怒,只是淡淡地點評道:「觚不觚,觚哉?趙子泰這是以周禮之名,行僭越之實。」

    觚不像個觚了,這也算是觚嗎?在孔子的思想中。周禮是根本不可更動的,從井田到刑罰,從音樂到酒具,周禮規定的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的。甚至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趙無恤推行縣制,他不反對,但這所謂的幕府統治,卻是他難以接受的。

    可惜,能坐而論道,卻不能起而施政。雖難以接受,也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他嘆息道:「原本我還認為,齊一變可至於魯,魯一變而至於道,可現如今魯國卻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去矣,去矣!吾道不行,魯國失禮,我可以遠行了。」

    「仲尼,你要走?」柳下季本欲挽留,可一想,現如今連他的職權也被那所謂的幕府僚吏們架空,頗有些心灰意冷,孔丘留下來還能做什麼呢?

    他無力地揮手道:「走罷,走罷,若非我是公族之後,放心不下國君,我也要隨你一同去國了,不過,你要去往何處?」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我曾聞,中國失禮,求諸四夷,連周公之國都禮樂崩壞了,這世間還有哪裡殘存著古樸的禮儀呢?也許最偏僻的四夷之地才有罷我會先去東方的九夷之地,住上一些時日。」

    所謂九夷,指的是邾、莒、郯等夷人建立的小邦,比起魯國來說,實在是過於偏僻遼遠了,柳下季皺眉道:「去哪兒不好,九夷僻陋,何苦居之?」

    孔丘笑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打算先去顓臾,拜祭東蒙山,再去莒國海邊的紀障城,傳聞那裡的百姓淳厚且皆博學,可以一觀。隨後再去邾國,邾國太子好學,曾使人來問過我婚姻娶嫁的禮儀,我在鄒城裡有許多弟子,衣食無著時可以去投奔他們」

    望著志向在魯國受阻,卻依然笑呵呵的孔丘,柳下季放心了,沒錯,這才是他認識的仲尼,看來他已經從墮四都裡走出來了,他開始正視自己的失敗,並且坦然接受了。

    但他會不會因此失去了曾經的銳意進取和百折不撓?柳下季不知道。

    「我已不敢自稱知曉天命了,等到六十歲時,唯願能修身至大成,聽得進逆耳之言,縱然舉世皆是詈罵之聲也無所謂,此為耳順也」

    臨別時,孔丘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若還想在魯國撐下去,你也應當如此」

    道德君子們義憤填膺,其實在多數魯人看來,這所謂的幕府,不就是家臣制度換個名稱麼?

    趙氏幕府中設置了上百名等級分明,職權不一的家臣,他們不在朝廷編制之內,只對大將軍負責。雖然沒有太高爵位,家臣們卻可以被授權擔任重要職務。這就好比過去陽虎只是季氏家宰,當他代季氏出征、理政時,魯國大夫卻要俯聽命一般。

    「趙子泰此舉,是將『祭由寡人,政由寧氏』正式化了」

    韓虎沒有失望,他在魯國足足呆了三個多月沒有白費,在他和謀主段規看來,這幕府制度上可溯到宗周的命士之制,下則強化了如今卿大夫的家臣制度,只是將原本三卿執政的魯國,徹底變成了大將軍趙無恤的一言堂。

    韓虎若有所思:「自打趙無恤入主曲阜,魯國的朝廷官署就漸漸被架空,如今更是徹底失勢,至少在設縣的地域,就全由幕府統治了。」

    段規補充說:「東地大夫們也不自由,他們需要將嫡子留在鄆城,庶子或女兒留在曲阜,每逢節慶還要來曲阜朝拜國君,再去鄆城覲見大將軍,此為參覲交代,除了孟氏外,無人能倖免。如此一來,大夫們雖然在領邑內還能自主,但卻不敢有叛心了。」

    「西魯的大夫們待遇稍好些,在西魯五縣保留了住宅、宗廟和湯沐小邑,還能獲得高官職位,可惜已是虛銜,只是趙子泰的籠絡手段而已。」

    兩人在館舍裡討論到深夜,韓虎才嘆息道:「若趙子泰繼續實行魯國的都邑制,則魯國依然擺脫不了積貧積弱;若他強行在全魯推行縣制,則會逼得大夫們反叛,勾結外國侵魯,一不小心他的一切都會毀於一旦」

    「但一方面在西部設縣,另一方面在東地保留都邑大夫,最後還設了一個幕府來統籌全魯,一環接一環,真是可怖。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他的謀主張孟談想出來的」

    段規也凜然,入魯前他多次聽韓虎誇讚張孟談,說他是當年泮宮最聰明的人,得之上可成霸業,下可安黎庶。最初段規還不信,現如今卻不得不佩服。

    「君子若是齊人不盡全力干涉的話,趙子泰在魯國的地位恐怕是不可動搖了,假以時日,他便能整合全魯,過頭介入晉國六卿之爭」

    這就好比本就強大的趙氏一變為二,而且縱使在晉國內部覆滅,在魯國也有一支「東趙」延續下去,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

    韓虎頷道:「然,趙氏不可與之為敵,只能與之為友,等晉國後,我會將這幾個月的見聞一一告知祖父,一定要鞏固與趙氏的姻親和友誼。」

    他自嘲道:「先前我還笑話魏駒凡事都要效仿趙氏,如今看來,他才是對的,我韓氏也不得不效仿了,至少招賢納士,訓練族兵是必須做的!」

    段規心中大愧,趙無恤在張孟談輔佐下有了今日,自己也跟了君子一年了,卻沒有一件能稱道的獻言獻策,真是慚愧。

    想到韓虎說的想加深與趙氏的關係,他突然靈機一動,出主意道:「君子,我聽聞趙氏有女名季嬴,如今已年近十九,按照禮制,女子二十而嫁,她也到許嫁之齡了。傳聞此女絕美,冠絕晉國,近幾年來提親者絡繹不絕,但限於身份不足,統統被拒絕。她是趙鞅愛女,還是趙子泰之姐,君子莫不如請上軍佐去向趙氏提親,若能迎娶季嬴,則趙韓兩家在伯魯與君女外,又多了一層姻親!兩家關係可以永固!」

    韓虎摸了摸無須的下巴,認真考慮了起來。

    自家姐姐韓姬性情高傲,不識大體,嫁給伯魯後非但沒能拉近趙韓關係,反而鬧了不少尷尬,實在是無法依賴啊段規說得對,為了韓氏的未來,只能由自己頂上了!

    他點了點頭,笑道:「多謝子矩了,此事可以考慮,若能因此拉近韓氏與東西二趙的關係,當記你一個大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2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5章 趙氏幕府(下)

    個人與宗族孰輕孰重?回到春秋之後,趙無恤才感受到了宗族責任的重量,這時代的人或許不愛國,但卻無人不愛家。

    季氏和孟氏的家主都不是什麼英才,但他們的選擇卻讓趙無恤嗟嘆不已。季孫斯為了保全季氏,毅然赴死;孟孫何忌為了不成為孟氏降齊的罪人,自己奔齊,讓弟弟繼承家業,延續孟氏的統治。

    其餘士大夫,可以說他們腐朽,可以說他們鮮廉寡恥,可以說他們肉食者鄙,但無論是哪家,都在為維繫自己宗族的延續而嘔心瀝血,而且其中不少人頗得領民支持。

    無恤由此認識到,魯國的舊貴族還沒枯萎死透,淘汰他們需要時間,所以在推行縣制的同時,也保留了季氏、孟氏和東地大夫們的都邑。

    他打算用改頭換面的「幕府」來強大自己,削弱群藩。

    幕府可不是日本的發明,而是從中國借用的詞彙,早在春秋戰國,列國的卿和將相就有開府的權力,李牧伐匈奴,靠的就是幕府下的門客家臣出謀劃策。

    但趙無恤的幕府卻不盡相同,他只是借用這一制度,將魯國的三卿共治變成幕府將軍的乾綱獨斷。在貴族時代地位很低的士將被征闢為幕府私臣,他們或是冉求、公西華這種出身貧寒的孔門弟子,或是闞止這種低級的士。

    這些士人和老前輩曹劌一樣,鄙視卿大夫萎靡的生活,他們崇尚功利,嚮往仁義,有了一絲「國家興旺,匹夫有責」的社會責任感,想通過入仕創造人生價值。

    在各縣蒙學源源不斷地量產人才前,在軍功地主們在魯國基層站穩腳跟前,趙無恤只能征辟這些士人為吏,長此以往,他們將在社會中下層形成士的精神。而大夫們會被慢慢剝奪參聞國事的權力,圈子越來越小,威望越來越低。

    「魯國,乃至於整個九州諸侯舊貴族的掘墓人不是我。而是他們,是這些生機勃勃的士……」趙無恤只是一個歷史進程的推動者,他想讓那「士貴,王者不貴!」的戰國士風提前到來。

    就在趙無恤憧憬可以預見的未來時,廳堂的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了。

    現在是夏曆二月末。春風徐徐,燕雀歸巢,天氣和羲溫暖,但趙氏幕府的群臣之首卻冷著臉尋上門來。

    張孟談已經褪下了毛皮坎肩,穿著樸素的厚布深衣,站在門口。

    「臣失禮,但臣有一事,不得不當面問問主君!」

    ……

    張孟談讓侍衛將門一關,褪下鞋履後趨行上堂,到了十步距離時欠身一拜.pbtt.又直起身子,問了趙無恤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

    「建立幕府後,主君便統轄了全魯,但下臣卻有一句話不得不問,事到如今,主君究竟是想留在魯國做世卿?還是想回晉國繼承趙氏的宗廟?」

    張孟談不得不嚴肅,縱觀全局,為主君看清前路的危機,並提出自己的謀略,這就是他的任務。他恍然發覺。趙無恤的勢力走到今天,已經站到了十字路口,左邊是歸晉,右邊是留魯。兩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若是一心歸晉,那就得將魯國最大限度地動員起來,通過軍功授田不斷刺激魯人的進取之心,等到整合完畢,能湊出三軍遠征數百里外時,便是趙無恤歸晉討伐范、中行之日!

    若是準備留在魯國。守著這片辛苦打下的基業傳於子孫,就要徐徐圖之,對貴族也得溫和些,同時儘量在十年內韜光養晦,避免成為齊晉戰爭的犧牲品。

    趙無恤放下手裡的卷宗,抬頭迎著張孟談的目光,也接過了他的問題。

    「孟談,你我是不是很久沒在一起言志了?」

    張孟談一愣:「似是有許久了。」

    宋國商丘那個小閣樓上,兩人聊得多麼盡興啊,諸侯形勢彷彿盡在掌中。但在那之後,他們卻一頭紮進了現實裡,如何在魯國求生存,如何鵲佔鳩巢,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和志向。

    只是人總在爬上山巔之後,才發覺還有更高的峰巒等著自己攀登。

    「那今日你我便聊一聊罷,不是以君臣,而是以朋友。」無恤邀他坐下,問道:「孟談覺得,你我走到今日這一步,就算夠了?」

    「自然不夠。」

    換了常人,或許會覺得把持國政的卿就是人臣之極了,但張孟談卻不這麼認為。

    一個中等邦國的執政而已,比起他為趙無恤,為趙氏設想的終點來說,差遠了!

    「助君成為大國上卿,再佐君如趙宣子一般為晉國興霸業,這才是我的追求!」

    他平日素來是個柔軟和藹的人,但言及志向,卻意志剛毅。四年前他放棄在國內出仕的機會,毅然跑到宋國投靠一個人生無望的流亡卿子,這選擇被無數人嘲笑,但現如今那些人都啞口無言。那場豪賭贏來了收穫,但還不夠,人總是在抵達終點後,才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走得更遠。

    「善,那也是我的追求!「趙無恤擲地有聲。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我已經能夠立家,治一千乘之國。但離興霸業,平天下尚遙不可及……想要興霸,在魯國這種小地方是很難做到的,它畢竟已經積貧積弱數百年了。北限於齊,南限於吳,只能在泗上小國裡稱孤道寡,這有何意思?對我來說,只有晉國,只有民風彪悍、有險有馬的晉國,才是能爭霸天下的地方。」

    魯國數百里山河,依然裝不下趙無恤被後世見聞無限放大的野心。沒錯,只有晉國,才是席捲天下的舞台。不僅僅是物產和山川形勢,他還吞噬了數不清的土地,積蓄了百年財富,培養了一批以興霸為己任的士人,有了足夠的底蘊和基礎,若能完整的繼承晉的遺產,趙無恤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他哪怕被魏趙韓一分為三,也能叫齊秦楚等強國為之側目,倘若不分,又當如何?

    更何況。趙無恤之所以急于歸晉,還有個不能為外人道哉的原因。

    女子二十而嫁,季嬴,在歷史上趙簡子將她嫁去代國。應該就是這兩三年的事情吧?

    ……

    聽趙無恤吐訴志向,張孟談鬆了一口氣。

    作為晉人,太行以西是宗廟所在,墳墓所處,他們這些僚臣自然是想回去的。趙無恤能居安而不忘危,富貴而不忘本,讓他很是欣慰。

    但既然如此,他們就面臨抉擇了。

    「若有朝一日主君要歸去,若中軍佐百年之後主君要繼承趙卿之位,一臣不能同時效忠二君,一卿不能同時宰執兩國,屆時魯國要如何處置?」

    這是春秋而不是戰國,就像一女不能同時嫁給二夫一樣,為臣者的委質效忠對象也被限制得死死的。即便到了戰國。所謂的蘇秦佩六國相印,其實只是管外交的副相而已,七雄之間頂多會玩換相的遊戲。

    但趙無恤卻已經想好了一個偷樑換柱的解決之法,他指著與趙鞅的一封書信道:「其實你的問題,父親也問過我,你可知我在信上是如何回答的?」

    不等張孟談說話,他就繼續道:「我向父親承諾,倘若父親能成為上卿,只要我父子合謀,將西魯五個縣直接併入晉國。亦不難也!」

    「這……」張孟談咬了咬嘴唇,隨即無奈地點頭道:「的確是不難。」

    晉侯應該會很開心,魯侯如今已經是傀儡,他的意見無效。晉魯兩執政合力推動的決意,誰還能阻止?

    魯侯、孟氏、季氏若是聽到這句話,恐怕會面容駭然。而柳下季,還有孔丘倘若知道趙無恤這打算,大概會氣得跳腳,罵他狼子野心。

    這時代某國大夫突然帶著城邑投奔到鄰國實屬尋常。廩丘烏氏就干過,好幾個東地大夫也是從莒國跑來的。但魯國五縣,三分之一的領土,三十餘萬民眾,說割就割,而且還是執政帶頭賣國,古往今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啊!魯國的道德君子們肯定恨不能生食趙無恤之肉。

    「那魯國的其餘部分呢?曲阜、東地這些地方,主君打算如何處置?」

    張孟談沒有傻傻地問為何不將整個魯國併入晉國,那根本不可能,至少這代人內不可能。晉國雖然滅了不少同姓國的社稷,但魯國這種周公之封,千乘之國豈是說吞就吞的?別說魯人不服,孟氏寧可投靠齊國,季氏也會在東地大夫中間鼓噪,恐怕到時候還會招致全天下的圍攻……

    秦、楚、齊,甚至是一心北上,將泰山以南視為勢力範圍的吳國,四大國聯合附庸們來個九國伐晉,晉國雖強,也吃不消啊……何況內部還有六卿分立的問題,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解決。

    無恤卻胸有成竹:「這就是我設置幕府的原因了,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後,我當為晉卿,但魯國的趙氏幕府卻會繼續下去……」

    「主君的意思是……讓趙氏的兄弟來做魯國執政?」魯國的世卿世祿尚未廢除,所以趙大將軍的職位自然可以讓血親繼承。但張孟談面露難色,若真如此,他是不讚成的。

    「兄弟?」無恤一愣,是啊,他還是有兄弟的。

    若不是旁人提及,他大概都想不起來趙氏伯仲叔三人是自己的便宜兄弟,他們與他關係一般,也就老實巴交的伯魯還算不錯。但平白無故,好容易打下的江山為何要便宜他?趙無恤可不是歷史上優柔寡斷的趙襄子,放著一堆兒子不傳,卻傳位給伯魯的孫子,結果把張孟談為趙國規劃的完美開局搞成了一手臭牌……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後事不忘,亦前事之師!那個趙襄子做錯做差的事情,統統交給他來彌補吧!

    他答道:「自然不是兄弟,而是我的子嗣……」

    「子嗣?」今天與趙無恤談話的信息量有點大,張孟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有件事還未告訴孟談。」趙無恤頗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我的妾氏伯羋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醫扁鵲診脈說,當生男孩……」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2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6章 繼業者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趙無恤的家臣集團一直盼著主君能有子嗣,以安定人心。但趙無恤唯一的妾室卻毫無動靜,他們心裡著急,甚至開始勸說趙無恤大肆納妾,誰料上次勸說才過了沒幾天,就突然得到這樣的喜訊。

    張孟談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連忙祝賀道:「恭喜主君!」作為家臣他能安心了,作為朋友他也真心替趙無恤開心。

    無恤笑道:「我或許能有一個庶長子了,孟談也要努力才是,若是生下女兒,你我或能結一門親事。」

    換了尋常家臣,聽到主君如此許諾還不得喜不勝收?但張孟談卻不是,他沉吟片刻後推辭了:「主君若是想讓庶長子在魯國繼任大將軍之職,讓他娶魯侯公女,亦或是孟氏、季氏之女更為合適。」

    趙無恤有些無趣,張孟談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冷靜了,他擺了擺手:「且等他生下來,到了及冠的年紀再說不遲。」

    伯羋有孕一事,趙無恤也是前些天才知道的,那種將為人父的欣喜和忐忑在心田混合,讓他在高興之餘,也免不了為未來的子女考慮起來。

    他可以預見,未來的自己必然是多子多孫的,如何安置這些子嗣,如何讓他們在這個大爭之世裡為趙氏做出貢獻?沒有人是完全獨立的個體,人人都要為宗族出力,這就是時代的法則!

    既然知道自己將有子嗣,那對魯國的處置便多了一個選擇,就算他趙無恤帶著五個縣歸晉為卿,在天下定於一前,老趙家在魯國的分店也得名正言順地開下去。不管新的大將軍是三歲還是五歲,總之要將這個席位牢牢佔住,有在晉國的趙鞅、趙無恤支持,被家臣們拱衛的小小趙安如磐石。

    他是他的子嗣,身上流著天命玄鳥的血脈。

    他是他的繼業者,趙無恤深知自己可能永遠不會被排外的魯人接納。但一個在魯國長大,從牙牙學語起就說魯地方言,在曲阜學習禮樂,與魯國士大夫交遊的少年大將軍呢?他會贏得魯人的愛戴。是未來趙氏間接統治魯國的媒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趙無恤能成功歸晉,能夠讓趙氏入主新田。

    因為趙無恤的出現,六卿矛盾激化。魯與齊、衛的齷齪也越來越深。整個晉魯大地已成為巨大的火藥桶,只需要一個導火索就能觸發,戰爭也許在明年,也許在後年。

    「我還需要忍耐至少一次秋收……」若是讓趙無恤選擇,戰爭來的越晚越好,但敵人們不是提線偶,他們也會審時度勢。

    雖然歸晉之路遙遙無期,但張孟談卻對此充滿信心,只要將魯國整合完畢,東西二趙合力.pbtt打穿衛國,與晉國本土相連並不是什麼難事,何況還有宋、曹友邦相助。不管晉國內部怎樣,至少在國外,形勢會越來越偏向己方。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所以他末了還關切地問道:「若主君日後在晉國做上卿,是否也要推行幕府制度?」

    「在晉國,大可不必如此。」

    知道未來大勢的趙無恤對張孟談分析道:「諸侯與諸侯地域不同。風俗不同。魯國從伯禽開始就講究親親尊尊,實行公族政治,注重宗法禮儀。現如今雖然禮樂崩壞,但仍然是宗法封建制的衰退階段。卿大夫力量尚強,在民間的影響也很難消除。」

    雖然士人不斷湧出,軍功地主也開始萌芽,但想要將這種社會結構消解,還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幾代人的努力。

    「而晉國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在戎狄環繞間發展出了獨特的國情民風,又經歷了曲沃代翼,獻公屠滅公族的事件,於是公族衰落,六卿強勢。六卿內部已經開始化家為國,大夫和家臣漸漸不再世襲,而是任用士人為吏,風氣較魯國自由進取,刑法、縣制、州兵、爰田、養士,各項改制也比魯國深刻,可謂是宗法封建制的消亡階段。」

    張孟談道:「我明白了,主君推行的幕府政治,是根據魯國國情制定的。行於魯者,不一定能行於晉,若能宰執晉國,只需要在全國徹底推行縣制即可,是這樣麼?」

    無恤笑道:「知我者,孟談也!」

    趙無恤篤定,這套幕府制度,根本沒必要在晉國推行,魯是他躋身亂世的踏板,晉卻是春秋霸業決一勝負的舞台。

    晉遲早會化為一國,集權的一國!否則,就只有四分五裂一途,沒有中間選項!

    趙無恤將有子嗣一事,在他的有心宣揚下傳遍了幕府內部,接下來幾天,趙氏家臣都喜氣洋洋的。直到一個昏暗欲雨的清晨,在幕府就職的孔門弟子們似乎是受天氣影響,臉上突然多了一絲陰鬱。

    他們匆匆來到官署,又紛紛告假離開。

    公西赤剛從悶宮出來,連禮服都來不及脫,就直接打馬奔去;子貢交待完公務,這才親自駕車,車輿裡坐著兩個滿臉焦慮的同門;為大將軍養鴿子的公治長沾著一身鳥毛從園囿裡出來,身後一群鴿子鳴叫著跟隨;而剛巡視春耕歸來的大農丞樊須紅著眼,連水也來不及喝一口,就步行跑了出去。

    最後,只剩下要去費邑上任縣令的宰予滿腹心事地走進大將軍府求見趙無恤,將此消息告匯報了他。

    「主君,夫子他要走了……」

    ……

    他的家宅在內城一處裡巷深處,在戰亂裡倖免於難,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足見主人的清貧。這日清晨,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戴著斗笠,手持枯黃竹杖的老者走出門,輕輕闔上裡屋的門。

    院子裡有三間屋舍,往年被求學的弟子們住的滿滿噹噹,清晨時誦讀禮樂的聲音會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喚醒裡閭的合唱。如今卻人去屋空,沒幾人居住,弟子們大多被大將軍幕府征辟去做基層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卻沒灑下新的菜籽。有雞蒔,裡面卻僅剩一堆雞毛和糞便。已經沒有管這些東西了,這幾個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顏回照料的。妻子和一雙兒女都在陬邑。那裡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鄰里,還有幾名弟子幫襯著,所以不必擔憂。

    再推門入裡巷,一輛兩馬駕轅的馬車等在這兒。顏回腰上別著喝水的瓢,一手捏著竹簡,就著晨曦閱讀,另一隻手則在輕輕撫摸馬兒,安撫它的不安。

    一臉虯髯的子路站在旁邊,他身上背著行李,腰間別著劍,發現夫子終於出來後,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夫子,要走了麼?今日天氣不佳。要不要緩幾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頭看了看徹底空無一人的家,又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嗅到了一絲不捨和動搖:「不必了,走罷。」

    ……

    他杜門不出,苦苦思索了數月,直到開春後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決後,他特地把整個魯城繞了一圈。

    他在城樓上眺望曲阜,這座五百年古城經歷了多少風和雨。裡閭裡的古井,斑駁的夯土牆角,城門上的鈍器劈砍痕跡,童子們玩鬧的市坊……

    孔丘喜歡這座由周公選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魯城的狹隘,魯人的小器,但生活時間長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禮樂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雖然是宋人,卻早已紮根於魯邦,他雖然來自陬邑。卻已經將曲阜當成了自己的故鄉。

    現如今,孔丘卻要走了,再度離開這座生活了數十年的都邑,離開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幾月未出門,孔丘赫然發現,這座都邑已經有了諸多改變,變得他認不出來。

    清晨時分的曲阜早已醒來,最為熱鬧的是東西兩市,朝時而市,以各地商賈為主。在子貢對商業的扶持下,從曹國、宋國、晉國甚至是吳國流通來的貨物數量更大,種類更多。

    過去魯國行政混亂,國君沒有權威,三桓也沒有意識,所以沒有自己的鑄幣,市面上普遍以兩串十個的海貝為「一朋」來進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幣。然而無論是刀幣還是海貝,都是齊國出產的,相當於魯國的經濟被齊國死死扼住,還損失了不少貨幣交換的差價,子貢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賈們不再讓隸臣背著大籮筐貝幣來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魯流通的趙氏圓錢。它外圓內方,既美觀,又實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額適應不同場合,在幕府的強制推動下,迅速將齊刀幣淘汰出曲阜,傳遍魯國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除了熱鬧的兩市外,因為天氣緣故,其餘地方卻沒什麼人走動,只有執勤的兵卒在牆垣上警惕地觀察著城裡的一舉一動。自打趙無恤入主曲阜後,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門的防務,騎從在街上巡邏,以至於治安出奇的好。而宮中更是換上了精銳武卒,他們名為趙無恤獻給魯侯的宮甲,實則卻是挾持國君的殺手鐧。

    過去趾高氣揚,乘廣車,穿魯縞,戴高冠的大夫們在街頭已經很難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們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領著俸祿,接管了大夫們的工作。

    僚吏們出入於各個官署,在城門口貼上紙做的告示,大將軍府這幾個月來不斷頒布新的命令,什麼縣制,什麼亭驛,什麼成文法,什麼軍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著一件,前兩者孔丘不反對,但後兩項,與孔丘的信念違背,尤其是所謂的軍功授田,他知道這意味著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魯國復興了。

    在孔丘看來,趙無恤創造的好處,遠遠不足以抵消他帶來的「壞處」,魯國人將得到短暫的利,卻失去了長久的禮義。

    「當初我為何會覺得趙無恤是吾道中人呢?實際上,他與他那鑄刑鼎的父親一樣,都是傾向於嚴刑峻法,僭越禮儀的功利之君……」

    總之,望著曲阜的變化,孔丘知道,支撐他留在這裡的禮樂已經徹底崩塌了,這個國家會變得越來越陌生。

    這是全新的魯國,已經用不到他這個舊觚了。

    還是離開吧,去更廣闊的天地裡,或許有機會尋找道的真諦,禮的本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2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7章 失敗者

    帶著這種心思,師徒三人駛過大道,出了內城,然而外郭熟悉的舊景卻絲毫未遜.

    「夫子……」子路望著曾帶著師兄弟們來暢飲的那處酒肆旗幟,回頭問道:「真的不通知子貢、子有他們麼?」

    「不必了……」孔丘輕聲應了一句,隨後將目光偏向了那株老槐樹。

    往常清晨雞鳴響起時,他會帶著弟子們去大槐樹下設壇講學,而國人們會在旁圍觀,少數人帶著進學的心思,多數人只是看看熱鬧。

    「仲尼又來了。」他們會笑呵呵地打趣。「今天要講禮還是說仁?」

    孔子只是笑笑不說話,繼續自己的說教。當十幾年如一日後,那些曾經看不起孔丘身份,鄙夷他能耐的人都成了父輩,他們卻無不恭敬地將子弟送到孔子的門外,獻上束修,然後吩咐自家後生道:

    「跟夫子好好學!」

    少正卯雖然講學,卻只收大夫之家和上士的子弟,但孔丘卻有教無類。其實向他求問的大夫子弟只是少數,反倒是那些窮困潦倒的黎庶眼睛雪亮,認認真真地旁聽,不久後也努力勞動,湊齊了束修登門求學。

    冉雍,顏回等人,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弟子裡,多數人出身貧寒,有的是耕地的農人,有的是商賈小販,有的是居於陋巷的無業游民,有的是快意恩仇的輕俠惡少年。無論身份高低,無論家世顯赫,進了他們門下,都是平等的弟子!

    教兒子什麼,他就會教弟子們什麼,他們相當於孔子的半子,是他的繼業者。

    然而這次遠行,孔丘只打算帶上子路、顏回二人,其餘弟子統統都沒通知。

    他們有他們的事業,許多人求學不是為了追求禮樂和仁義的真諦。而是謀求出仕。孔丘喜歡成人之美,不願成人之惡,何苦逼迫弟子們在師長和主君間做出抉擇呢?

    帶著這種心思,孔丘最後到了外郭東門。

    外郭大門早已開啟。在驗證傳符後,馬車緩緩駛出,守門的有司似乎認識孔丘,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到了顏回未戴冠的發髻上。落到了子路握劍的手上,也落到了孔丘微微仰起的面孔上。

    「下雨了……」

    雨水稀稀疏疏落下,師徒三人雖然戴上了斗笠,依舊有些狼狽,他們就像三隻被驅離屋簷,的喪家犬、落湯雞。

    孔丘的心裡滿是陰霾。

    失敗者啊,我是一個失敗者……他能聽到心裡雷鳴般的慨嘆。

    為人臣,他沒能幫助前後兩代魯君振興國政,卻天真地處理政事,最終給了竊國大盜可乘之機。為人夫。他半生都在外奔波,沒能讓妻子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屋內但聞機杼聲,卻沒聽到老妻抱怨過半句。為人父,他也沒能好好陪伴一雙兒女,兒子好歹成家,雖然學業不精,但守著幾頃士田,好歹能養活家中,維繫孔氏血脈了。只是女兒已到及笄之年。卻還沒來得及為她尋一個好人家……

    把要求縮小到自身,他年十五便開始苦修周禮,又花了三十載上下求索,到頭來卻一事無成。落得一場空。最後無奈遠行,竟無一人相送……

    可悲,真是可悲!

    然而,當馬車徹底駛過城門洞後,身後突然想起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呼聲。

    「夫子……」

    子路顏回沒有聽見,而孔丘也沒回頭。這是幻聽,這是來自過去,綿延不止的回憶,來自弟子們身形相促的課堂,來自他孜孜不倦的教誨。

    「夫子。」聲音又清晰了幾分,伴隨著一連串踩踏雨水的腳步聲。

    不是幻聽。

    馬車停了,而孔子那被雨水打濕的寬厚肩膀也微微一震。

    無數雙膝蓋齊齊跪在城門外泥濘的道路上,伴隨著一聲竭盡全力的吶喊。

    「夫子!」

    一回頭,足足數十人稽首在地,他們是孔丘的弟子,他的繼業者們。

    孔子捲鬚後露出了一絲笑,笑得不顧禮儀,露出了牙齒。

    沒錯,我是個失敗者,但或許,唯有作為老師,自己做的還不算失敗……

    ……

    「夫子,弟子們來了!」一眾弟子紛紛湧上前來。

    孔丘的目光望向了在人群最後面的曾點,他任由身上被雨水打濕,卻只顧抱著懷裡的琴瑟怕它淋著,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愛。這個年紀最大的弟子豁達而不受拘束,消息卻最為靈通,得知自己將要離開,並把此事告知諸弟子者,一定是他。

    他的門下,受業身通者數十人,皆異能之士也。他們半數集中在曲阜,不管是在趙氏幕府裡出仕的,還是和孔丘、子路一樣在趙無恤入主曲阜後便保持白身的,統統來了。

    那些在幕府就職的弟子以掌管魯國外交、貨殖兩項重任的子貢為首,子貢得知夫子要走,如同晴天霹靂。

    他本是衛國的商賈鄙人,或許一輩子就侷限在商路上的行商了,但一次途經曲阜,卻深深被孔子的講學吸引了。夫子教導了他,告訴他,即便身份卑微,卻依然要做一個驕傲的士,縱然與販夫走卒為伍,卻依然要有一顆上進的心。他的志向開始萌芽,沒有夫子啟迪,就沒有今天的他。

    子貢心中有愧,便當先一步過來作鞠道:「夫子,請不要走!」

    「我,我去請求大將軍征辟夫子,尊為國老!參聞國政!還望夫子不要走!」公西華也不住地用寬袖擦臉,不知是在擦淚還是擦雨水。

    他家也是貧賤的鄉野之人,年幼的他因為親戚冉求的緣故,被夫子收為弟子,從此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夫子將禮樂,將宗廟之事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他,在早早離家的公西赤看來,夫子,就和自己的父親一樣!

    「須……須也不願夫子離開。」樊須是個樸實的農夫子弟,平素唯獨愛好種田和種菜,因為木訥。不夠聰明,平素發問總是顯得粗鄙而小家子氣,不受夫子賞識。但在老實的樊須看來,夫子是一個嚴師。是自己做的不夠好。

    他依靠學到的識文斷字,以及一直努力修習的耕作之法,成了趙無恤的勸農吏,如今更是成了大農丞,主管魯國的春耕秋收。地位不可謂不高。權力不可謂不大,卻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雙手和雙膝都在泥水裡,攔著車輪前,說什麼都不肯起來。

    孔子望著弟子們殷切的目光,每一個弟子,都與他有一段故事,有一段羈絆。他們愛他,就如同他愛他們一樣。

    他感動之餘,卻笑著搖了搖頭。下車將一眾弟子一一扶起來:「賜、赤、須,不要再勸了,就算留下,也只能做供奉在廟宇裡的擺設,我非走不可。」

    見夫子堅持要走,穿著單衣就從家裡跑出來的陳國人公良孺咬牙切齒,頗有些埋怨地看了子貢、公西華、樊須等人一眼。

    「都怪趙無恤!」

    ……

    「都怪趙無恤!是他逼走了夫子!」公良孺憤然說道。

    沒錯,都怪趙無恤!

    不少沒有出仕的弟子,如閔子騫,冉耕。冉雍等也如此認為。夫子本來都當上大宗伯,當上代相主持國政了,若是墮四都之策能順利推行下去,則魯國便能擺脫卿大夫專權的過去。在夫子指引下,在一眾師兄弟輔佐下一步步走向大治。

    如此,則夫子復興周禮的理想便能實現!

    如此,則魯國可一變而至於道!

    可惜,這一切,卻在濟水邊被趙無恤那曲乏善可陳的瑟音破壞了。他以武力奪取勝利果實。竊取了曲阜朝堂的國政,讓黨羽遍佈魯國,什麼幕府,什麼大將軍,什麼縣制,統統是挾國君以令魯國的藉口,禮樂崩壞殆盡矣!

    夫子之道不行,可不是該怪他,怪你們這些不分好壞,助紂為虐的人?

    他們沒有當面說出,但那充滿譴責的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往子貢等人身上捅去,連被迫出仕的公治長也不例外。

    「汝等休要移怨於他人……」

    孔丘如是說:」子貢等人,甚至是趙小君子,站在他的角度也。甚至可以說,他對吾輩已經仁至義盡了,在公山不狃的兵刃面前救下了我。他當上新執政後也沒有絲毫怠慢,臘祭日時,還送了塊上好的祭肉來……「

    他將目光投向曾陷於囹圄的公治長:「子長殺人一案,本是羞辱我,將我徹底打倒的機會,但趙將軍卻沒這麼做,何等的優雅,何等的大度啊……」

    孔丘最清楚不過,趙無恤對他的態度,是既不趕,也不留。

    「我之所以要走,是因為吾道不行,只能乘桴浮於海。我第一次離開魯國是這樣,推辭了齊侯食田也是這樣,如今再度離開魯城亦是如此。但我不會怨恨趙將軍個人,汝等也休要歸怨於在幕府裡出仕的眾弟子!」

    說罷,孔子再度蹬車,讓顏回繼續驅車離開。

    眾弟子紛紛再度稽首挽留,唯獨曾無罪受刑而致身殘,為人謙和的漆雕開因為腿疾無法跪下,在原憲的攙扶下,他突然大聲呼籲道:「既然夫子不願留,那吾等跟著走便是了!」

    ……

    一語驚醒夢中人,弟子們頓時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紛紛出言附和。

    孔子一時間欣慰卻又無奈,「汝等皆有才幹,在幕府能找到好的差事,可跟著我,卻要拋棄妻子,背井離鄉……」

    他知道的,他再清楚不過了,前方沒有平坦的道路,沒有富貴的生活,唯有大野蒼茫。

    「何苦如此,汝等會後悔的……」

    「不,絕不!」曾點在雨絲中鼓起了瑟,邁步走向前來,他還有年幼的兒子,還有在南武城生活的家人。

    「夫子是形,弟子是影,我願追隨夫子,至於後悔?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一向貧賤卻看不起富貴者的原憲也大聲說道:「沒錯,既然魯國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案几,天地之大,難道處處都是為富不仁的國度麼?要走,吾等一起走就是了!」

    「子若和子思(原憲的字,不是孔子的孫輩子思),還有子皙說的沒錯,夫子在哪,吾等的課堂就在哪,禮樂的希望就在哪!」公良孺憤而起之,快步跟上孔丘的馬車。

    「我去!」

    「我也同去!」

    守衛城門的武卒軍吏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原本看似來挽留送別的一群孔丘弟子,卻一個個要一起遠行了?他們衣著單薄,未帶行囊,有的人甚至是沒穿鞋履就跑出來的,在這雨天裡也能上路?真是瘋了!

    沒錯,是瘋了,孔門弟子陷入了一種受迫害幻想症的瘋狂之中,他們簇擁著孔子,推車的推車,清道的清道,三人行頓時變成了師生集體出遊。

    這些弟子們啊……孔子唯有在車上對他們重重一拜。

    他不說話了,否則,恐怕會哽咽失聲的……

    公良孺,漆雕開,原憲等人樂呵呵地簇擁在馬車周圍,與子路說笑起來,做出抉擇後,他們頭頂彷彿雲消霧散,但隨即,他們又冷冷地看向了腳步有些猶豫的子貢、公西華、宰予、樊須等人。

    「汝等是要追隨夫子而去,還是留在這裡,做趙無恤的鷹犬?」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3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8章 君子不器

    公良孺,漆雕開,原憲等人在雨水裡冷冷注視著子貢、竇須等同門

    「汝等是要追隨夫子而去,還是留在這裡,做趙無恤的鷹犬?」

    他們將追隨夫子離開視為唯一正確的道路,所以也將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扔在了同門的面前。

    若你們對夫子足夠愛戴,那就乖乖過來;若不願,那就是對夫子之道的背叛!

    公西赤驚恐地看著面容冷酷的同門師兄弟們,他回顧左右的子貢和樊須,卻見他倆齊齊愣住了,樊須捏緊了拳,子貢也呆立不動。

    事情發生的太快,而這條此與彼疆的界線也劃的太快了。

    若是換了從前,公西赤一定會亦步亦趨,可在趙無恤幕府裡摸爬滾打數年後,他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聽話的少年了。

    那麼,該怎麼選呢?

    就在眾人猶豫的時候,一直將身體隱藏在眾人身後的宰予卻猛地跪地,在泥地裡啪啪啪三稽首:「夫子,諸位師兄弟,恕予不能相隨!」

    他隨即起身,將深衣上的泥水一揮,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子貢等人,轉身就走。

    孔子不言,宰予的離去在他意料之中,而漆雕開則朝宰予的背影唾了一口,罵道:「叛徒!」

    宰予是第一個徹底投靠趙無恤的孔門弟子,他繼任中都宰,卻沒有繼承孔子之道,而是改用趙無恤那一套,甚至公然對孔子說,趙氏之法優於所以的周公之禮!

    這不是叛逆之徒,不是反覆小人,還能是什麼?

    宰予猛地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憤怒的漆雕開,眼睛裡滿是平靜,你這個受刑的殘人,又哪能懂得我的志向?

    他冷笑著回應道:「子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之,亦勿施於人!夫子大恩我難以回報,但汝等想要用這逼我放棄一切?恕我難以從命。告辭了!」

    公西赤看了一眼瀟灑遠去的宰予,心裡羨慕不已,宰予一直以來就是個功利的人,他憑藉自己出色的能力,頗得大將軍賞識。如今將得到汶縣縣令一職,大好的前程在等著他,他是不會放棄的,所以才能如此果斷。

    而公西赤呢?他也著迷於高官俸祿,沉溺於肥馬和輕裘,以及身穿禮服時眾人景仰的目光中,是去是留,意難決也。

    就在這時,樊須也突然下拜稽首。

    「夫子,我也不能相隨!」

    ……

    這讓所有孔門弟子瞪大了眼。樊須一直老實巴交,夫子讓做啥就做啥,在聽了「我不如老農,我不如老圃」的氣話後,竟真去請教農夫和灌園人。

    就是這樣一個夫子河師兄弟們說啥就做啥的人,居然當眾拒絕追隨夫子?

    「春耕尚未完全結束,粟稻開始抽苗,李子園要施肥防蟲,冬麥開始發黃準備收割。代田法要推廣到梁父、魯縣、費縣去,洙泗流域要建造龍骨水車.pbtt.開挖溝渠……我……我是大農丞,不能拋下魯國的農夫農婦……」

    這是樊遲的解釋,在眾人聽起來卻像是狡辯一般,那些下賤的勞力者。他們比夫子還重要麼?

    這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但若真讓樊遲選擇……

    沒錯,百萬黎庶,芸芸眾生,在農事上為他們找到能飽食活命的法子,這件事情。已經比追隨在夫子身邊做一個挨訓的徒弟更重要了!

    孔子望著跪倒在地的樸實弟子,內心沒有憤怒,反倒生出一絲慚愧來,他本性最淳厚,自己是不是待他太過苛刻了?

    他還是沒說話,嫉惡如仇,眼裡容不下沙子的原憲咬牙切齒地看著樊遲。

    「小人哉,樊遲也!你不跟著去,就好好為趙無恤種地去吧!」

    沒錯,這又是一個叛徒。

    「那子華,你呢?」終於輪到公西赤了,他也躲不過去。

    「我……我恐怕也不能相隨……」公西赤硬著頭皮,做了和樊須一模一樣的事情。

    「你!」

    冉耕冉雍目視公西赤,眼睛裡充滿責備,他們是他的遠親,也是帶他入孔門的引路人,在他們看來,這個小弟弟應該乖順地過來才對。

    公西赤看向師兄們,看向夫子,是樊須的選擇給了他拒絕的勇氣,但事後卻奮力解釋道:「我只是認為,君子當和而不同!」

    一語驚醒夢中人,最尊敬孔子,在留下和跟上去中間猶豫不決的子貢一下子就醒悟過來了。

    在這個時代,「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指一種有差別的、多樣性統一,因而有別於「同」。

    比如烹調,必須使酸、甜、苦、辣、咸調合在一起,達到一種五味俱全、味在咸酸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佳餚;比如音樂,必須將宮、商、角、徾、羽配合在一起,達到一種五音共鳴、聲在宮商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美樂:反之,如果好鹹者一味放鹽,好酸者拚命倒醋,愛宮者排斥商、角,喜商者不用羽、徾,其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因此,晏嬰早就說過:「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專一,誰能聽之?」

    到了孔丘之時,針對這一問題,也教導弟子們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可以與他周圍的人保持和諧融洽的關係,但他對待任何事情都必須經過自己大腦的獨立思考,從來不願人云亦云,盲目附和。

    子貢意識到,夫子正是希望他們做這樣的人!

    但小人則沒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只求與別人完全一致。

    或者,是別人要與他們完全一致,己之所欲,亦要強行施於別人。

    若是夫子出言讓他們追隨,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一切跟上去,但對面那幾人將自己視為身潔志高的,被趙氏幕府迫害的達士,甚至不顧孔子的意願,就試圖綁架所有孔門中人。

    究竟誰才是小人?

    子貢邁步而出,擋在了被眾人所指的樊須,公西赤面前。

    「夫子。你真的想讓吾等隨你一同離去麼?」

    孔丘這時候才終於出言,他心裡多麼希望所有弟子都能和從前一樣,在膝下認真地聽他授課啊,但他卻在車上搖了搖頭:「我不會強人之所難。」

    「夫子!」漆雕開、原憲大急。夫子你咬定牙關讓那幾人跟隨的話,他們多半會跟來的,到時候趙無恤便少了許多安定魯國的助力,也能出他們的心頭之氣。

    夫子啊夫子,你何必對這些叛徒如此仁義。如此大度?

    就在這時,卻聽子貢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吾等便跟夫子一起走!」

    樊須惶恐,公西赤震驚,他們話都說出口了,再繼續跟著去,叫他們如何自處?

    但子貢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將一左一右跪著的樊須和公西赤拉起來,對孔子說道:「賜不孝,有重擔在身。不能輕易言去,只能十里相送夫子了!」

    ……

    神不合,貌亦離,孔門弟子們各懷心事地跟著夫子的馬車,緩緩向東駛去。

    樊須和公西赤,以及那些在幕府裡做僚吏的弟子還有些尷尬,但他們首領端木賜卻不顧公良孺,漆雕開的臉色,一直為夫子拉著馬籠頭。

    他沉默良久後,突然輕聲問道:「夫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弟子有惑,則必有問,但說無妨。」孔子似乎把這次分裂之旅當成了普通的出遊,面色如常。

    「假若有一個人。他能給民眾許多好處,還能博濟大眾,這樣的人,可以稱得上是仁麼?」

    此刻天氣已經放晴,孔丘注視著透出陽光的藍天,緩緩答道:「非但是仁人。簡直是個聖人了,這樣的事情,就連堯、舜尚且難以做到,何況如今是禮樂崩壞的季世?」

    子貢止步,說道:「那麼在我心裡,趙大將軍就是這樣的仁人。在晉國下宮時如此,到了宋曹時如此,入西魯,入曲阜後更是如此。我能感受得到,他雖然出身卿族,卻頗知底層的辛酸,也是真心地對民眾好。或許在得國的途徑上有些不正,或許在推行新政的過程中會違背一些禮儀,但我堅信他會讓魯國變得更好。弟子不才,想輔佐一位聖賢之君出來!」

    「趙無恤也能算仁人,也能做聖君?真是莫大的笑話!」

    孔門弟子們嘿然,多數人對此嗤之以鼻,在他們看來,趙無恤已經是和華督、慶父、崔杼、慶封一樣的萬惡權臣了。孔丘也目光複雜地點了點頭,默然不語,也不知是認可,還是不認可,叫有心替趙無恤申辯的子貢心裡發虛。

    不知不覺,東郊的十里亭舍到了,亭長捏著棍棒,帶著亭卒攔在路上,警惕地注視著這一大串出遊的人。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子貢停步,伏在車輿下哭泣道:「夫子,弟子只能送到這了,我與子華、子遲他們要留下來,不是為了那點高官厚祿。而是因為魯國的朝堂中能少夫子的身影,卻不能少夫子的仁義之思。夫子,你的大道還未死去,只是蟄伏,弟子們會將夫子之道潛移默化地融入到新的魯國內部,等你再回到曲阜時,定能看到一個興旺繁榮的魯邦!」

    孔子還是沒回答,也不知是信與不信。子貢有些失落地招呼樊須,公西赤,公治長等人就要折返回去。

    沒錯,雛鳥總要長大,幼雁遲早高飛,他們羽翼已豐,是離開夫子膝下,去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時候了!

    孔子因為時代和身份的限制,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放到魯君能夠振作上,甚至不惜和三桓妥協。但子貢等弟子卻有更大的選擇,他們最終選擇了趙無恤作為主君,作為發揮才幹,寄託希望之人。

    就在這時,卻聽孔子在車上大聲說道:「我說過,君子不器,賜,這一點汝沒能做到!」

    ……

    君子不器?子貢心中苦笑不已,誰能輕易做到呢?

    他本以為這是夫子在失望,在責備,但一回頭,卻見夫子在對他笑。

    「賜,你雖未能做到『不器』,但我已知道你是什麼器了……」

    孔丘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是瑚璉啊……」

    子貢一愣,其他人也一愣,他們紛紛回味著這句話,夫子究竟是褒是貶?

    瑚璉,是宗裡廟盛黍稷的。但是它絕非一般的盛食器,而是上至周王、諸侯,下至卿大夫都推崇的禮器。瑚璉可置於大堂之上、宗廟之中、黃泉之下,它超絕華美、實有大用,可以和鼎相配使用,只是尊貴稍次。

    孔子以瑚璉比子貢,是說子貢對於國家社稷乃是大器。他具有超才,能得到趙氏幕府重用,且個人操行容重厚德。

    這評價之高之精之美之妙,在獲孔子評價的眾弟子中堪稱獨一無二!

    不僅是將子貢視為叛徒、反覆小人的漆雕開、原憲等人驚呆了,子貢也愣了半響,這才快步跟到夫子身側,鄭重一拜。「賜!謝夫子之評,我一定會做一尊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的瑚璉!」

    子貢心中大受安慰,至少他知道了,夫子沒怪他,開朗的顏回沒怪他,豪邁的子路沒怪他,豁達的曾點也沒怪他。

    看著夫子坦蕩蕩的臉龐,他咬了咬牙,在孔子耳邊低聲說道:「弟子也會為孔門在魯國,在趙氏幕府統治下找到生存之道,故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夫子允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3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9章 孔門的分裂

    送別者們義無返顧地去了,雖然他們得到了孔子的原諒,但公良孺對子貢等人成見已深,接下來的路上還不在住地嘟囔道:

    「夫子這是第二次放子貢離開了,真的需要如此麼?為政者用卑劣手段來對付夫子,夫子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豁達寬容」

    最懂孔子的顏打斷了他的抱怨:「子正,夫子之道,不過忠恕二字,二三子還得多多體會才行。」

    「沒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僅此而已」孔丘亦如此作答,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

    「有子貢、子華替趙氏做事,有他們堅持仁與義,幕府在魯國的施政也會保留幾分底線何況汝等隨我出國,可曾想過留在魯國的家眷怎麼辦?」

    雨又開始下了,孔丘目光掃過車旁眾人,讓其中不少弟子都心裡犯虛。

    他們中入學早的人多已成婚,且生有子嗣,比如曾點就有個五六歲的兒子。他們本來就沒什麼家產,因為不願在幕府裡供職,也沒有固定的俸祿,並無積蓄。一句為了夫子,為了理想,甩甩手說走就走了,讓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人如何維生?

    子路先表態:「我乃衛人,孤身一人在魯,夫子就算乘桴浮於海,我也要跟著去!」

    顏也早就想好了:「我早已與父親商量好了,我父子二人皆師事夫子,我二人分工,父親在家照料族人,我則跟著夫子遠行,照料夫子。」

    「我父我弟還能力田,我母也能織布,當不至於餓死」漆雕開,原憲等一窮二白的人是最支持孔門所有弟子一起跟隨夫子離魯的,這時候也不免猶豫片刻,卻咬著牙,狠心說了這麼一句。

    孔丘斥責他們道:「糊塗!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不強迫汝等去,但家中總得有人安頓!這些事汝等可能沒想周全。但只要子貢在魯,則汝等家人都能受他照應。何況我道之將行也與,命也;我道之將廢也與,命也!怪不得任何人,人各有志。就不要再非難他們了!」

    眾弟子想到自己之前才唾罵子貢等人,可自己一抹嘴走了,卻留下家人讓子貢來照顧,只覺得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般不是滋味。

    「那是他該做的!」不過也有厚臉皮的人心裡如此想,覺得這是子貢在「贖罪」,心裡也就平衡多了。

    孔子沒有注意各懷心思的弟子們,他的心思在不知凶險的前路,和那處在陬邑的老家間搖擺。

    去矣,去矣,子貢承諾過的。不但會照料好弟子們的家眷,也會安頓好他的妻小。

    這場三月份的春雨席捲了半個魯國,曲阜的天空中密佈如鉛般沉重的烏雲,伴隨著恐怖的雷鳴,就在這麼一個天氣裡,孔子開始了他命中注定的那場遠行

    也是這一日開始,從曲阜東郊的十里亭開始,無論孔子怎麼規勸,孔門弟子中都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分裂。

    冉耕、冉雍、閔子騫、公良孺、漆雕開,原憲等人追隨孔丘而去。漸漸地,他們抱成一團,自稱「君子儒」,亦或是「聖賢的追隨者」。這些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空談如何行仁義,修德行,別無長處。

    而子貢、冉求、宰予、樊須、公西赤、公治長等留在趙氏幕府裡供職者,則被「君子儒」們唾罵為「小人儒」,視為卑躬屈膝投靠強權的背叛者。但實際上。他們各有所長,皆對現實有所貢獻,子貢行商,冉求知兵,宰予為政,位列趙氏功臣前列。公西赤解讀甲骨上的文字,征三代禮儀,成了一代古文大家,公治長也替趙氏養出了屢立奇功的信鴿

    至於樊須,更是了不得,他和儒家分離,開創了農家一派,死後被全魯農夫供奉在家,幾乎取代后稷,成了農神的代名詞

    此外,顏、子路、曾點及其子曾參卻又另成一派,他們自視為孔門的正統繼承者,既不認同供奉孔子偶像的異端「君子儒」,也不認可步入朝堂的「小人儒」。不同於堅持「述而不作」,其實是根本寫不出作品,只會空談的「君子儒」,顏氏儒和曾氏儒都有許多專著留世,是後人窺視孔門思想的一扇窗戶。

    這便是孔門「先進弟子」們的分流,至於後學弟子們,那又是後話了

    雨還在稀稀疏疏地下,彷彿沒完沒了,行人早已避入屋簷下。

    但魯城外郭東門的城樓上,數名身穿黑色官服的幕府僚吏和軍士卻在雨中凝立著,任憑春風細雨吹打,他們的身體就像一根根鐵釘一樣釘死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被他們拱衛在中央,卻又謹慎地保持距離的,是城牆邊上的兩頂黑傘。

    傘是這半年才出現的新事物,傳聞此物是趙大將軍隨口一提,而年不過十三的公輸班便以手工削制的竹條做傘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紙做傘面,製成了此物。自此以後,除了有華蓋相隨的貴族,士和庶民也能打著傘在雨天出行了。一時間,魯國又多了一種能出口到曹、宋、晉的特產,遷到曲阜的工匠坊再立一功,紙張也從單純的消費品變成了可再加工的材料。

    如今,這兩頂傘一把大,一把小,已雨中靜立良久,也不知道是在送人,還是在等人。

    當子貢等人坐著亭驛的馬車到魯城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左邊撐著小傘的言偃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們總算是來了,方才子貢等人稽後跟著走了,我還以為會一去不復返。」

    另一把大傘則是穆夏替趙無恤撐著,他們等了有好一會了,從孔子出門,到子貢守信歸來,數十名孔門子弟稽挽留,瘋了一般捨命相隨的情形都看在眼裡。

    但趙無恤一直面無表情,直到此時才笑道:「我就知道,子貢、子遲他們不會負我」

    從在晉國人市的初識起,子貢跟了他快五年了,五年來趙無恤可沒少花心思籠絡這位商界奇才。外交妙手。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只是小意思,更多地,是趙無恤向對禮樂本就不太感冒的子貢灌輸自己的理念。並且向他展示實現理想的可能性

    孔門的知識多半是「載於空言」,在幕府下做事,卻是真正的「行事之深切著明」。

    當一切都水到渠成後,就看子貢能不能邁出那道檻,做出他自己的選擇了。

    所幸。他沒讓趙無恤失望,帶著一眾僚吏來了。

    言偃心中佩服,不過也有疑惑。

    「大將軍對季氏、孟氏、叔孫三桓,都處置果斷,但我不明白的是,面對無官職,無兵卒,僅有一個空名在身的孔子,大將軍卻顯得很優雅,很寬容。這是為何」

    趙無恤自嘲一笑,他也注意到了,豈止是寬厚優雅,簡直是畏手畏腳了。但恐怕任何一個人到這時代,面對給後世中國人精神性格塑造造成巨大影響的孔夫子,待他與待別人,總有點不一樣吧。這就好比到民國的北大圖館,看到被掃地出門的太祖,誰能把那個年輕人不當事?平常待之?

    後世崇敬孔子的人少,非議痛恨他的人卻很多。彷彿千百年來罪過都是這個死老頭造成的。然後那些人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那充滿憤怒和不屑的情緒深處,未嘗不是孔夫子影響的孑留造成的?

    何況現如今,孔子只是個失勢的在野之人。已經對他造不成任何威脅了。他想維護復興周禮,卻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傳授私學,拉動了士的崛起,而這些士,他們有活躍的思想。有敢為人先的意志,恰恰是埋葬周禮的人啊!

    或許孔子一開始就沒搞明白,他的使命不是什麼克己復禮,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結束這個時代!

    周公、伯禽的時代已經被歷史埋葬,禮樂的時代已經被貴族自己破壞殆盡,孔子的時代還沒開始,就被趙無恤一腳踩來,戛然而止了。

    孔子,是一個屬於舊時代的觚,在趙無恤的新格局裡沒有位置!

    往後的魯國,是幕府的時代,是趙氏的時代,是士的時代!

    趙無恤親眼送走了魯國的過去,卻還得開創這個陳舊邦國的未來。他不再想,揮了揮手,讓穆夏撐傘送他下城樓去,今天在這浪費了大半日,還有要緊事得做呢。

    「若是子貢等人一去不返,大將軍會怎麼做?」言偃追上來,又問了一句。

    趙無恤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東郊那邊早已有一小隊騎兵冒雨等待,若是趙無恤想得到的那幾人一去不,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孔門一行統統圍住,逼他們來,反抗者,格殺勿論!

    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這才是趙無恤一直以來做事的準則!

    言偃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問了,這位趙大將軍的威勢,連吳國太子也望塵莫及。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受趙無恤影響,他現在早已拜入孔門之下,也是墮三都失敗後遠行弟子中的一員。

    趙無恤不再嚇唬命運和思想都與歷史上大不相同的言偃,也不再看在城門外下車,朝著東邊長鞠不起的子貢一行。他的目光從城樓上掠過,投入遠處春雨中重重疊疊的街巷。

    「子游,那位吳國鍛師,到了麼?」

    「到了!」

    言偃這幾個月一直在負責此事,負責培訓通吳語的小吏,並作為那個鍛劍師的轉譯。

    雖然他是吳國人,早已習慣了吳越風俗,但事先也沒想到,那位趙無恤托邢敖在吳地秘密找來的鍛劍師,居然是個滿面雕紋的女子!

    「到了就好,她果然是有幾分本事的,這幾個月讓桃丘的採礦、冶鐵等工藝突飛猛進,我要親自見見她,褒獎勉勵一番。」

    趙無恤與那位鍛劍師只在商丘短短一唔,隨後就讓她去桃丘了。她當時還不會說中夏語言,滿口的吳越口語,介紹自己時,趙無恤只能聽出依稀的音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0章 鍛鐵的女劍師

    幾個月前,這個吳地女子的出現,可把桃丘的冶鐵匠人們嚇壞了。

    最初眾人阻攔她入內,因為她是女人,在中原攻金之工的圈子裡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千萬不要讓女人進入工坊,否則就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修築起的高爐會破裂,銅錫五金的礦塊遲遲不能熔化,鑄造時也會出現毛刺和不整齊,不均勻的地方……

    更何況,她還帶著一個年幼的孩子,那孩子沒有紋身,只是眉間有一點深紅色的胎記,與他母親一樣,看周圍眾人時,眼中帶著濃濃的不信任。

    這對母女,絕對不能進入桃丘!

    鐵官的曹邴氏站出來,向帶著那女人來到此處的言偃解釋了緣由,但言偃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將生鐵加工為可鍛的熟鐵,可能辦到了?大將軍需要的鐵兵器,可能量產了?」

    曹邴氏滿頭大汗,言偃笑道:「是不是都不能?但這個吳越之地來的女子卻自稱能辦到,大將軍發《求賢令》,聲明要唯才是舉,若是真有能耐打造出國之利器,自然也不會避諱工匠是男是女,速速打開工坊,讓她進去!」

    魯國和晉國的鐵工匠們悶悶不樂地照辦了,放她進去。

    她也不言語,先到了鑄造工坊處,為自己打造順手的工具。本來沉默而木訥的吳女,在穿戴上熟牛皮裙,站在爐子邊傾倒金液時,就彷彿變了一個人。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臂膀上的龍蛇紋身彷彿要活過來一般。工具成型後。她手持銅削切去毛刺,手腳麻利地將它們修正成型。一件件精良的工具便被做出來了。

    桃丘鐵匠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女子表演,輕視之心紛紛收了起來,他們至少能肯定,這是一個手藝極好的攻金之工。

    「聽說吳越之地好用劍,而且金錫遍地都是,於是乎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須國工,這女子可能是其中之一……」

    但他們還是不相信,這個身份神秘的女子能讓工藝停滯了快半年的桃丘鐵工坊突破瓶頸。

    雖然連趙大將軍也親自介入。提供了不少可行性不高的建議,但冶鐵鍛鐵的工藝依然沒什麼起色,在鐵工們看來,除非是天神啟迪,否則技術是不可能突飛猛進了。

    接下來,那女子看著在趙無恤建議下加大加高的冶鐵高爐點頭不已,檢查鐵礦石時則大搖其頭,摸了摸作為燃料的木炭煤炭,勉強滿意。她在巨大的鼓風囊前嘗試。還好奇地看了看溪水邊正在研發的水力鼓風爐。

    其實經過近兩年的發展,桃丘鐵工坊已經蒸蒸日上,礦坑開的越來越大,爐子也越來越多。日產量從百斤飆升到兩百斤。其中冶鑄生鐵的技術比較發達,已經能達到了一定水平。

    早在去年初春,魯國工匠們已經能生產出來較好的灰口生鐵。趕上了時代平均水平。灰口生鐵比起只能用於鑄造鼎、釜等器具的白口生鐵來說,進步極大。它很耐磨。只可惜性脆而硬,強度不夠。只適合鑄造犁等不會發生劇烈衝擊導致碎裂損壞的農具、工具,這就是所謂的「惡金」。

    這之後通過攻克生鐵柔化退火,得出了更優質的可鍛鑄鐵,可以鑄造的農具更多了,甚至可以鑄成鐵錘、鐵殳。然而它依然不適合延展與鍛接,鋒利的鐵質利器遙不可及。

    這項瓶頸經過近一年的技術攻堅依然無法突破,熟鐵很少能直接煉出,更別說趙大將軍描繪過的「鋼」了,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吳越之地的女子卻來了。

    ……

    她不會說中原話,一直用軟綿綿的吳越語言和言偃交流,言偃再轉譯給工匠們,讓他們做這做那。

    工匠們原本的技藝是「塊煉法」,製出後海綿狀的固體塊,稱為「塊煉鐵」。

    但那女子卻讓工匠們將得到的快煉鐵和上好的木炭再度回爐重新冶煉,而且她還帶頭將已經只能及肩的頭髮剪下,放到了爐中!

    「金鐵乃濡,發,剪下,放入……」她說著語序混亂的中原話,解釋這麼做的原因。

    「簡直是胡鬧!」晉魯的工匠們氣得發抖。

    這個女子看上去的確有點本事是真的,唯獨這點,卻是蓄髮的工匠們接受不了的,最後只能尋了一些清洗乾淨的豬毛,以及氓隸囚徒的頭髮來用。

    生鐵和炭等在加寬加大,足足有一丈高,一丈五尺寬的四座高爐內繼續密封加熱,數十個鐵工、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推著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的;有赤著膀子站在壘起的高台上,往爐裡下料的;有緊張地觀察著火候,掌握開爐時間的。

    冶坊裡煙燻火燎,粉塵四飛,但那吳女只是蒙著口鼻,仔細觀察火候,對工匠們的操作指指點點。

    等半日之後,高爐開啟,又經過數個日月的退火處理,捧著產出的熟鐵,晉魯工匠們都有些不可思議。

    兩座爐冶煉失敗,剩下兩座裡,一座出產了白心的熟鐵,另一個則是黑心的熟鐵,這些熟鐵質地很軟,塑性好,延展性好,可以拉成絲,強度和硬度均較低,容易鍛造鋒利的兵刃,也不容易在使用中折斷!

    「為何會如此?」工匠們百思不得其解。

    那吳女嘰嘰咕咕說了一通,言偃翻譯道:「想用鐵礦一次性煉製成熟鐵是不容易的,但是以這種吳越之地秘不示人的燜鐵之法來煉製,就更容易得到,那些頭髮,骨骼,都是她家的冶鐵秘方,可以讓金鐵更容易熔化。這次是初次嘗試,只有一半成功,也沒有煉製出更好的鋼,熟鐵還需要不斷滲碳鍛打,才能讓性質更佳,可以鍛造兵刃!」

    眾人皆表示佩服,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整個桃丘都響著叮叮噹噹的鍛打聲,那吳女在傳授眾人冶煉技藝之餘,也漸漸學會了中夏的語言。在她的指點下,僅僅一個春天,桃丘的冶鐵就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熔化鐵液,製備泥范,澆注成形,到高溫退火和出爐冷卻,各個工藝環節最初常出破綻,甚至會發生意外死人,後來卻能夠穩定進行。工匠們的操作技術也慢慢變得熟練而精細,因為工匠的羞恥心作祟,他們竟紛紛要拜那女子為師,卻沒得到任何答覆。

    那女子只是披著皮圍裙,在煙火四溢的工坊裡親手鍛打兵刃,熟鐵還是不多,好鐵要用到刀刃上。

    而她的幼子,則背著一把比他身高還高的長劍,靜靜地蹲在旁邊觀望,眉心裡的那赤點絲毫未消,反而愈來愈紅,像要滴出血似的。

    到了三月份,春雨稀疏落下,桃丘的工坊多半在露天,將會停產一段時間。而那女鍛師便和言偃一起,帶著新做出來十把鐵劍,一百把鐵戈去了曲阜。

    ……

    「好兵器!和這些精良的銅兵比起來毫不遜色!」

    一聲金鐵相交的碰撞後,趙無恤望著地上缺了個大口的侍衛銅劍,再看看只是破了一個豌豆大一個小口的黑色鐵劍,不由出言稱讚。

    他之所以對鐵兵器孜孜不倦,寧可花費巨資也要支持桃丘鐵工坊繼續研究下去,倒不是指望鐵兵器性能全面超越青銅兵刃。畢竟直到三百年後秦滅**時,秦人主要還是扛著做工精良的青銅兵器吊打用鐵兵的趙、楚、韓三國。

    趙無恤只希望鐵兵器的出產,能解決魯國缺少銅錫的燃眉之急。

    魯國雖然沒銅錫,鐵山卻很多,在這數百里山河間,後世的漢朝設置了三處鐵官,分別是東平國、魯國、泰山郡,如今分別就是濟西縣的桃丘,齊國所轄的泰山北麓,以及曲阜東郊的丘陵處。

    所以趙無恤至少能設置兩三處大鐵官工坊,日產到達三四百斤。如今經過近兩年的積累,鐵製農具在西魯已經開始與青銅、石頭、骨器等並列使用了,傳遍魯國只是時間問題。但府庫裡有限的青銅依然主要用來製作兵刃,以至於鑄造孔方錢的銅都不夠。

    所以他迫切需要鐵工坊那邊有所突破。

    但新事物取代舊事物需要漫長的過程,尤其是技術上的超越更是如此,人類歷史上花了幾百年上千年才解決的難題,可不是一個連打鐵全過程都沒見過的外行動動嘴皮子能解決的,至多能讓人少走一些彎路。想達到突破,就需要有一個龐大的工匠團隊不斷嘗試,不斷失敗。

    或者,機緣巧合下,得到眼前這個女子這樣卓爾不群的鐵工。

    想到這裡,趙無恤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這位女鑄師一眼。

    她四肢矯健,古銅色的皮膚上繡著墨青色的紋身,從手背一直延伸到面龐,原本還算清秀亮麗的臉頓時就不能看了。她的目光滿是冷漠和仇恨,嘴唇緊緊抿在一起,彷彿是兩塊堅硬的條石,讓人生不出親近之意。

    標準的斷髮文身,吳越女子,強悍而兇猛,眼睛一邊看著趙無恤,一邊不安地朝後瞥去她那個眉宇間有赤點,背著一把長劍的兒子被侍衛們攔在後方。

    趙無恤高坐案後問道:「可否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用口齒不清的中夏語言道:「我來自越國,我家世代攻金鑄劍,我父名為歐冶子,我夫名為干將,我子名為眉間赤,至於我……」

    她抬頭看了趙無恤一眼,充滿自豪地說道:「莫邪,我乃劍師莫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3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1章 干將莫邪


    「我父歐冶子乃越國鑄劍大家,最初只鑄青銅劍,他開赤堇之山,破而出錫;又竭若耶之溪,涸而出銅,鑄造了大劍三把、小劍二把: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

    趙無恤望著廳堂內那個三十餘歲的紋面吳女,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莫邪!

    在這個時代,此女的名頭遠不及她的父親歐冶子,以及丈夫干將,但後世干將莫邪的故事成了傳奇,流傳甚廣,所以趙無恤才有耳聞

    他一邊聽莫邪講述自己的故事,一邊問道:「汝等既是越人,又為何帶著寶劍到了吳國?」

    莫邪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吳越鏖戰,吳軍征服了五湖一帶,大肆擄掠工匠,我一家不得已隨他們北上,除了純鈞、巨闕留在越國外,其餘三把都被我父帶到了吳國。他因為名聲在外,被吳王僚尊以上賓之禮,成了王室的鑄劍師,正是此時,他才收我夫干將為徒。」

    談及夫君,她本來冰冷僵硬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卻又轉瞬即逝。

    無恤問道:「專諸用魚腸劍刺殺了吳王僚,這與你們有何關聯否?」

    莫邪搖了搖頭,否認了:「魚腸劍被相劍人薛燭說成是不祥之劍,說它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於是越王不敢用,轉而贈送給吳王僚,吳王僚又賜給公子光,最終竟應驗了預言……不過我家去吳入楚,倒是和王僚之死有關。」

    「噢?且說來聽聽。」

    「吳國太子光無道,殺王僚自立,其後又坑殺千人以殉其女,吳人悲怨,我父我夫受王僚之恩甚重,也大為不喜。於是便在楚國相劍師風鬍子引薦下,攜帶湛盧寶劍入楚……楚國令尹還為此編造了湛盧入楚,楚國必興。吳國必亡的傳言,楚人信以為真。」

    無恤一笑,楚國令尹子常不想著如何鞏固防禦,卻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下功夫。活該被吳軍打得差點亡國。他摸著莫邪過去幾月鍛造的鐵刃,問道:「冶鐵鍛劍的技藝便是歐冶子在楚國首創的罷?」

    莫邪道:「然,入楚後,我父親和夫君見楚國多鐵山,便開始試著冶鐵鍛劍。他們鑿茨山。洩其溪,取鐵英,作出鐵劍三枚: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都是當時名動吳楚的寶劍,其性能已比銅劍要好。」

    「既然如此,汝等在楚國應該備受尊崇才對,為何會……」他目光在莫邪身上一掃,又投向她背後十多步跪坐的那個少年身上。他年紀只有六七歲,應該就是干將和莫邪的兒子,取名眉間赤。的確是楚越之人古怪的叫法。

    「汝等為何會落得這孤兒寡母再度流亡的下場?」

    「大將軍有所不知……」莫邪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憤怒。

    「我父死後,楚國朝堂昏暗,政令無常,有功不賞。令尹子常貪得無厭,不但覬覦唐國的寶馬,蔡國的美璧,更以楚王的名義,要我夫婦繼續為楚國鍛鐵劍」

    「然而此技藝只有我父才能掌握,我夫尚未鑽研透徹,於是乎三月不成。出爐的劍均不如那三把好。在子常的讒言下,年輕氣盛的楚王大怒,再度勒令我夫重鑄,以一年為期。若再不能得,則死!」

    莫邪想起了那段充斥著煙火和汗味的艱苦日子:「我夫采五山之鐵精,**之金英,多次冶煉都以失敗告終。時間接近楚王給的限期,還是一劍未成,我突然想起父親之前說過的』爍身以成物『。於是乃斷髮剪爪,投於爐中,讓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熔,得到了上好的鋼鐵。於是便用它們鍛造成劍,陽劍曰干將,陰劍曰莫邪……」

    「原來這便是干將莫邪劍的來歷,曾有耳聞,這之後呢?」

    莫邪眼中閃過一絲悲憤:「當干將莫邪兩劍鍛成時,剛好超過了期限。我想讓夫君帶著兩劍獻上,請求赦免,但我夫卻不答應。」

    「為何?」

    「當時吳國攻楚,楚王猜疑所有吳人,包括吾等一家。我夫也說他多次忤逆子常,這個奸相是不會放過吾等的,入宮獻劍恐怕無法歸來,獻一把是死,獻兩把也是死,不如藏匿陽劍,只獻陰劍,寧死不讓奸相的**得逞!」

    「我當時已有數月身孕,我夫入宮獻劍,吸引外人注意,我則乘機逃出工坊,藏匿在郢都裡。我事後才得知,楚王得到莫邪劍倒是十分歡喜,但子常未能得到渴求的那把劍,羞怒交加,便進讒言讓楚王殺了我夫,楚王允之,我夫便被甲士直接扔進滾燙的劍爐,肉爛骨銷……」

    ……

    廳堂裡一陣寂靜。

    莫邪講到這裡已經咬牙切齒,趙無恤唏噓不已,連廳內看著那少年的穆夏也為之動容。俗話說有才幹的人容易遭到上天嫉妒,歐冶子、干將、莫邪的技藝冠絕天下,他們的鍛鐵術領先整個時代百年之久,人生經歷卻如此的曲折。

    干將死後,楚王和子常大索郢都,試圖將莫邪和干將劍找出來,她只能在各個陰暗的角落東躲西藏。也虧了天無絕人之路,當時恰逢吳師入郢,子常在漢水邊大敗,在潰逃中被亂兵所殺,楚王也急匆匆逃離國都。吳軍破城,大肆姦淫擄掠,莫邪才得以溜出郢都,她跟隨逃難的楚人出楚國東境,在淮夷、群舒間隱姓埋名。

    他們一家當初為了逃避吳王闔閭才入楚,所以也遭吳國嫉恨,吳楚兩邊都不能投奔,她就在偏僻的鄉野間開了一家修補銅鐵的小店肆,將兒子生下,撫養長大,一呆便是六年。

    這之後的事情趙無恤都知道,莫邪母子被在群舒遊走,尋找鍛鐵師的邢敖發現。或許是莫邪感覺自己處於被逮捕的危險邊緣,或許是機靈的邢敖用了什麼法子,竟勸得他們不遠千里,來到北方投趙無恤。

    吳國的治理本來極為鬆散,但在大行人伍子胥掌權後,開始對鑄師,鍛師嚴格管理,輕易不許出國。但邢敖自有辦法。他不是要帶著屈氏私兵隨夫差去宋國麼?私兵不能無輜重,輜重不能無農夫農婦幫忙運送,於是莫邪母子便偽裝成幫吳軍運送輜重的民夫……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邪就這樣在夫差眼皮底下。被邢敖瞞天過海地轉交給趙無恤。

    趙無恤心裡很是高興,本來只是一手閒棋的邢敖入吳,居然給自己帶來了這麼大的驚喜!

    「此子居功至偉!」他在心中好好感謝了一下小舅子。

    在趙無恤眼中,莫邪不亞於後世搞出「兩彈一星」的科學元勛,她至少讓桃丘的鐵工坊少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彎路,必須重點保護起來才行,能不能讓武卒進入鐵器時代,就全靠她的技藝了。

    他笑道:「你協助桃丘鐵官製出了可鍛鐵和鐵兵器,立有大功,既來之,則安之,我能讓你們母子在魯國安居樂業,一生錦衣玉食,可還有其他要求?」

    「我別無所欲……」

    說著。莫邪突然從蓆子上站起,慢慢朝身後走去,廳堂內兩側的侍衛們連忙拔劍出鞘,或持戟阻攔,喝道:「大膽!還不止步?」

    「不必驚慌。」趙無恤一揮手,讓侍衛們退回原地,莫邪只是走過去牽著幼子,將他背上那把劍解下,交給穆夏,請求他獻給趙無恤。

    穆夏捧著劍恭恭敬敬放到趙無恤面前的案几上。纏劍的麻布被一圈一圈解開,露出了這把劍的真面目。

    一時間,堂內眾人目瞪口呆。

    ……

    歐冶子一派鍛造的劍,不但質量過硬。而且外表美觀。

    正所謂: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如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而這把劍,光澤灰白,顯然是一把鐵劍而非青銅劍,劍長三尺半,在這時代裡已經是較長的了,上面遍佈結晶龜甲紋理,這是無數次糅合鍛打造成的,頗似後世的大馬士革花紋鋼。

    而其鋒利程度,也是當世之最了!

    它刃如秋霜,寒光閃閃,吹毛刃斷,可以削銅剁鐵,斬金截玉,三層皮甲竟如摧枯拉朽般一捅就破。

    此劍比趙無恤曾經的佩劍少虡,勝出不止一籌,說成代差都足矣!一把是青銅時代中等偏上的二尺劍,另一把則是鋼鐵時代初露鋒芒的三尺劍!比起莫邪這幾月來鍛成的那些制式鐵劍,它也優秀了許多,若趙無恤沒猜錯的話,它已經不算鐵劍,而是滲碳鋼劍了!

    「這把劍的名字是……」趙無恤眼見灼灼有光,美人愛胭脂,英雄愛寶劍,一碰此劍,他便有些愛不釋手了。

    看著劍入趙無恤手中,莫邪眼裡有些不捨,這把劍是丈夫的心血,他死後彷彿凝結著他的魂靈,自己每每堅持不下去時,便會撫一撫它,好得到些許安慰。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決絕,是唸唸不忘的仇恨!

    「大將軍,這便是我夫君以命鍛成的干將劍。」

    雖然早已猜到,但趙無恤的手還是微微一顫。

    干將劍!原來這就是後世苦苦尋覓,卻不知所終的干將劍!

    他前世也喜歡翻這些先秦古劍的照片和復原圖,還曾聽說過一首不知作者是誰的小詩。

    晉吳鑄銅兵,火焰生冷霜。

    季子掛劍處,王侯盡北望。

    五霸出七雄,湛瀘對魚腸。

    太阿誰倒持,巨闕爭崩狂。

    最是龍淵怒,赤霄斬蛇忙。

    干將今安在?少虡獨煌煌。

    干將今安在?干將劍,在此!在趙無恤的手中!

    這時代,哪個英雄不喜歡劍,不希望手裡能有一二「神兵」?楚王有湛盧、龍淵、工布;秦伯因為援楚一事得到了太阿作為謝禮;吳王有魚腸、勝邪;越王則有純鈞、巨闕。趙無恤去年送走了「少虡」,如今卻迎來了「干將」,他心中不由豪氣萬丈起來。

    莫邪乘機殷切地說道:「我莫邪,想將此劍獻於大將軍!」

    「獻予我?」

    趙無恤看得出來,莫邪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她來魯國一定有其目的,先前任勞任怨地為他鍛劍且不說,如今更獻上干將用生命做出的絕世好劍,意欲何為?

    想到這裡,他的激動轉瞬即逝,他摸著冰冷的劍身,告誡自己:「所謂的神器,不過是把少見的滲碳鋼劍而已……」

    他冷靜了下來,把「干將」輕輕放回案几上,說道:」你的好意我領了,但中夏有句俗話,叫無功不受祿,你想要我做什麼?」

    莫邪見趙無恤得到絕世寶劍,還能如此鎮靜,頗有雄主之姿,不由有些詫異,但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拉著兒子快步走來,在離趙無恤十步外的地方停下,倆人拜地稽首道:「我只有一個請求,子常雖死,但楚王卻還活著!請大將軍助我母子復仇!殺了楚王熊珍!」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3-2 22:5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18: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2章 鐵與血

    趙無恤將廳堂內眾人遣出,只留下穆夏、漆萬兩名親衛,他的手指敲打著案几,望向那對一心想要復仇的孤兒寡母,她們的眼睛告訴他,這對母子是認真的。

    她們心裡充滿了復仇的怒火,想殺了楚王。

    先秦,是個復仇之風盛行的時代,從杜伯鬼魂殺周宣王復仇的故事,到齊襄公的九世亡紀,再到伍子胥那震撼人心的有仇必償,掘墓鞭屍,都給此時的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是最迫切的復仇。

    但倘若復仇的對象變成坐擁千里疆域,統治數百萬生民,甲兵十餘萬拱衛的大國諸侯呢?

    天子亦不懼,諸侯又如何!?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相信面對父仇,不少士人都會挺劍而起。

    但這畢竟不是千里之外飛劍取人頭顱的傳奇小說,殺楚王,這應該是世上最困難的復仇了。

    趙無恤端詳她們許久,然後才開口道:「殺楚王熊珍,何其難也?你是要我重金尋找刺客,效仿專諸刺王僚之事麼?但魯國與楚國相隔千里,楚國關卡眾多,新國都鄀都城高池深,穿犀牛皮的宮甲圍著重重楚宮,我聽聞楚王經歷過一段流亡生活後變得很謹慎,刺客恐難以進入。」

    莫邪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色,她說道:「我知道刺殺之事很難,我一度想親自潛入楚宮殺之,可惜我能鍛劍。劍術卻不精,故我想學的不是專諸。而是伍子胥!」

    「你想學伍子胥的謀國復仇?」趙無恤啞然失笑。

    伍子胥復仇的事蹟這幾年傳遍了全天下,他本為楚臣。但宗族卻被楚平王和令尹子常屠滅,伍員憤慨,抱著公孫勝入吳,協助公子光刺殺吳王僚篡位,之後又協同孫武帶兵攻入楚都。是時楚平王已死,子常已逃,伍子胥不忿,掘楚平王墓,鞭屍三百。以報父兄之仇,又帶著吳人搬入楚國宮室,公然瓜分楚王、令尹、司馬等貴族的妻妾家眷,將過去幾年的苦悶發洩殆盡。

    莫邪作為一個久居吳楚的人,自然也清楚其中事蹟,但趙無恤聽她說要效仿伍員復仇的法子,卻覺得有些可笑。

    那是隨便誰都學得來的麼?

    伍子胥復仇,是選擇楚國的死敵吳國輔佐,他的才幹。他的自負與驕傲讓他有信心這麼做,但這事情放到莫邪這個攜帶幼子的寡母身上,就有些不對味了。

    莫邪卻渾然不懼,她舉起因為常年冶鐵鍛造而滿是灼傷的雙手。展示給趙無恤看:「誠然,我沒有伍子的經略才能,但我卻有這雙手!」

    無恤道:「女子的手能撫養幼兒。能織造布匹,卻不能讓千乘小邦獲得與五千乘大國為敵的力量。」

    莫邪卻斬釘截鐵地說道:「能!我能做到!」

    「大將軍這裡不缺能臣悍將。卻缺少甲兵之利,我能鍛造出精良的兵刃。讓你的兵卒武裝起來,一兵當楚人五兵。這些獻上的劍戈只是第一批,我能讓鐵兵批量出產,戟、矛、箭鏃都可,只要大將軍願意,完全可以用這些兵刃與楚國為敵。」

    「慧哉,莫邪,倒是我小覷你了。」趙無恤肅然起敬,朝她微微一鞠表示歉意。

    「但我還是有一事不明,為何是我?天下比我有權勢的國君、執政多得是,你為何覺得,我能為你復仇?」

    ……

    莫邪滿是紋面的臉上有些黯然。

    「我父歐冶子帶著湛盧寶劍逃離吳國,吳王闔閭深恨我一家,所以我不能投吳。放眼北方幾個能對楚有威脅的大國,越國、秦國、齊國都與楚國交好,也不可能去。能與楚為敵者,唯有晉國,這本來只是個念頭,直到在群舒遇到大將軍派去的人後,才有了實現的可能。」

    趙無恤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雖是女子,雖在群舒僻居數年,倒是頗知道些邦國大事。可惜你來的地方不是晉,而是魯,我是魯國大將軍,卻不是晉國的卿,為了你與楚王為敵……」

    他欲擒故縱地搖了搖頭:「如今魯國初安,外敵未熄,我暫時還沒這個心思,也沒那麼大的手筆。」

    莫邪急忙道:「我畢竟是在越吳楚之間遊走,父親也與多國國君有往來,所以知曉一些邦國關係。我不知道晉侯是怎樣的人,但我卻看得出來,大將軍可以助我復仇!」

    「何以見得?」

    「傳聞湛盧見吳王不德,便潛行入楚,這是編造的,但吾等劍師的確善於觀察一國興衰。我入魯後好好觀察了一番,大將軍已經是魯國的主人了,而且懷有大志向,比吳王僚,楚王熊珍等強多了,你的雄心倒是頗似吳王闔閭。」

    趙無恤被這句話勾起了興致:「我像吳王闔閭?你倒是說說看,都有哪些相似之處?」

    「闔廬注重實利而非華貴,在國內,天降災疫就親自巡視、安撫孤貧。在軍中,對兵卒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所以兵卒不顧疲累,死了也知道不是白白送命……以上種種,大將軍都和吳王闔閭頗似。」

    她微微一停頓,補充道:「更不同尋常的是,大將軍冶煉兵器,不會像越王允常、吳王僚、楚王熊珍一樣只注重於讓劍師花數年時間冶煉幾件神器,作為炫耀財富,亦或是權勢的裝飾。你要我想方設法鍛造出能讓普通兵卒使用的鐵兵器,這點在列國主君中難能可貴,正是伍子胥和孫武主張的強國之策。須知,兵甲之利,也是決定一國盛衰的要因,能做到這一點,一定會成就一番大事業。到時候再南面與楚國爭霸,興許能重複吳人破楚的事蹟,讓我,以及我兒有機會手刃楚王!」

    這次,趙無恤沉默良久才說道:「莫邪,你是十月末入魯的罷,這才半年不到,你的中夏話說得越來越好了,言偃教的真好,你做劍師之餘,都可以做說客了……」

    「僕臣不敢……」莫邪低頭,那頭因為常常截斷冶鐵,只及肩的短髮讓趙無恤恍然覺得,這彷彿是一個來自後世的女子,一個意志如鋼鐵的女漢子……

    這個女子是本就聰慧呢?還是滿腔的復仇渴望讓她拼盡全力去學習,去說服呢?趙無恤不知道,但她的一些話語,卻讓他有些心動了。

    現在的他和楚國,的確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未來呢?

    倘若想實現最大的志向「平天下」,楚國便是個無法踰越的難關。這是個雄踞南方,人口和兵卒不亞於晉國的龐然大物,雖然被吳國致命一擊,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依然是天下五強之一。

    何況,楚人的意志和潛力也不可小覷,趙無恤可不想這個時空冒出什麼「楚雖三戶,亡趙必楚」來……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不謀大勢者,不足以謀一時。趙無恤一手閒棋讓邢敖去了吳國,便運氣爆棚,帶回了莫邪。也許是時候對楚國佈置些先手了,沒記錯的話,楚昭王熊珍,這可是個知恥後勇的中興之主啊,不可不防……

    就讓莫邪和她的兒子眉間赤成為謀楚的開端,何如?

    他緩緩說道:「你勸服我了,有朝一日,我或許真的會與楚為敵,屆時,或能為汝母子,為冤死的干將找回正義……」

    「謝大將軍!」莫邪大喜,拉著兒子就要拜謝。

    「且慢!」

    趙無恤阻止了她們,補充道:「不過那可能是十年後,甚至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你能等麼?」

    莫邪微微猶豫,隨即看著兒子道:「縱然我死了,還有我子,我子死了,還有我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與楚王的殺夫之仇,雖九世亦要報償,何況區區一二十年?莫邪,等得起!」

    「善!」趙無恤立刻起身,下堂與她擊掌為誓。

    「在此之前,讓汝子眉間赤入我的羽林孤兒軍,我會好生培養他,讓他休要忘記父仇。而你,莫邪,你便在桃丘好好為我研製冶鐵之技罷,須知磨礪的刃越快,復仇的劍才能刺得越狠!」

    ……

    等言偃再度帶莫邪和眉間赤下去後,趙無恤獨自一人擦拭著歸屬於他的寶劍干將,注視上面青鱗龜甲般的紋路。

    周圍強敵環飼,以千乘小邦謀五千乘大國,這將是一段漫長而危險的旅程,在終點等待趙無恤的是什麼還很難說。

    謀楚,那只是一個可選的道路,在那之前,趙無恤還得攀登一座近在眼前的山脈!

    這次,他知道山頂的終點處有什麼。

    趙無恤輕輕凝視著幹將,這把鋼劍裡困著鍛造者的魂靈。

    「你想復仇,我也想復仇……」他聲音很輕,彷彿在喃喃細語。

    太行山,羊腸阪,車輿內,那位惇厚和藹的長者,他的岳父樂祁!那柄破空飛來的短矛,那抹雪地裡絕望的血色,樂靈子的悲憤哭泣,從內到外的冰冷寒意,他從未忘記!

    心中埋藏已久的東西被勾出來了,齊國大力士古冶子雖死,但那些幕後的陰影卻還活著。隨著手裡權柄越來越大,趙無恤的內心也充滿了渴望,渴望讓那些驅逐他,陷害他的人知道,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了!

    他彷彿看到無數新出爐的鐵犁、鐵鏟讓魯國糧食豐收。而鐵戈、鐵矛則讓武卒脫如虎添翼,大軍在向西的玄鳥旗幟指引下,殺入邯鄲、朝歌、柏人,甚至是新田。

    語言和駁辯是蒼白的,只有用鐵與血,才能為自己,也為亡者贏回正義!

    趙無恤低語道:「范氏、中行氏,還有齊侯、陳氏……快了,我很快就會回去,我會給你們帶去鮮血,還有火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2 22:5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3章 問鼎之志

    楚國的中心是江漢,這裡有川澤山林之饒.

    與冬麥開始金黃的齊魯之地不同,江漢的顏色是綠色的:起伏不平的山川一片綠意,漢水兩岸的窪地到處是插著綠色秧苗的稻田,湖沼池塘裡還有大片大片的荷花和菱角,荷葉菱葉綠得發亮,荷花則只是骨朵。採蓮女劃著小船遊走其間,拔出蓮藕和菱角,進貢給居於湖邊高台上的王室貴人。

    這座高台是楚靈王之時建造的,是那個游宮、細腰、巫音時代的遺留,在此可以眺望整個鄀郊東湖。台上,楚國最美麗的長公主季羋穿著絲質的紗衣,她取過侍女獻上的菱角,親手輕輕剝開,擺放在青煙裊裊的祭案上。

    現在是春分後第十五日,是清明祭祀親友之時,季羋在為六年前死於吳師入郢的一位閨中友人祈福招魂,她生酷愛菱角。

    季羋跪坐在蒲蓆上,細腰襯托得身材更加玲瓏,她閉目輕輕念道:「肴羞未通,女樂羅些。《涉江》《采菱》,發《揚荷》些。魂乎歸徠!無東無西,無南無北……」

    六年前她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如今卻已嫁做人婦,但那逃亡路上的恐懼依然魂牽夢縈,她在王兄庇護下是僥倖逃走,但留在郢都的女伴們,據說下場極其淒慘,吳國人,真是一群禽獸……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以及男子的話音,打斷了她的祭拜。

    「楚國的老令尹屈到也喜歡吃菱角,死前還囑咐後人以菱角祭祀,但這不符合禮儀,於是他的兒子屈建沒有遵從。祭國君要用牛,祭大夫用羊,祭士用小豬和狗,祭普通人用烤魚。竹籩木器裡裝的果乾和肉醬,則從國君到普通百姓都可以用。但!唯獨不能不進獻珍貴稀罕的東西,不陳列品類繁多的食物。菱角便是其中之一。令尹尚不能因為自己的嗜好而違犯楚國的《雞次之典》,何況一個大夫之女乎?畀我,將菱角撤下,換上適合她品級的祭物罷。」

    季羋一回頭。卻是她的兄長,楚國的王,他今年才二十四,戴著楚人標誌性的玄端高冠,走路時一對寬袖翩翩若舞。腰間長達三尺半的長劍「莫邪」幾乎要落到地上。

    楚王之怒,伏屍十萬,流血漂櫓,但季羋卻不懼怕,她略帶委屈地嬌嗔道:「王兄……大祭完了?畀我只是在私祭而已。」

    楚王熊珍卻很嚴肅,似乎還沒從國祭的氣氛裡走出來,他道:「不然,祭祀可不是小事,楚國因為驕奢和沒有秩序,才有了郢都被破的恥辱。如今我要開展新政,復興楚國,一切都要從嚴,身為王室之人,你更不可帶頭違反!」

    自從遭遇破都奔亡之恥後,王兄變了許多,變得成熟,變得嚴肅,也變得不近人情起來。季羋這才收斂了撒嬌,輕聲應諾。讓人將菱角撤下,結束了這場私祭,卻仍嘟著嘴,生氣地看著湖中景色。不理會兄長。

    楚王可能是覺得方才對妹妹太過嚴肅了,又淡淡地問道:「你婚後便搬到了隕縣,上月才來到鄀都,可習慣此處的氣候飲食了?」

    「都是江漢之畔,並無太大差別……」

    季羋見兄長冷面孔下面暗含著關切,這才消了小脾氣。又顰眉擔憂地問道:「王兄,六年前吳軍攻破郢都,四年前吳國太子夫差伐楚,又打敗楚國的舟師,俘虜了潘子臣、小惟子和七個大夫,甚至連叔兄子期的兵卒也在繁揚被擊敗。雖然王兄將國都遷到了偏北的鄀,可若是吳軍再來,還能不能守住?是否還會遷都?」

    「遷都?還能遷到哪,是遷去方城之外的宛、葉,還是遷到我們楚人祖祖輩輩生活的荊山?回到那種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日子?」

    季羋默然,楚王扶著劍,站在高台上指著周圍道:「三百年前,這片平原尚完全被山林湖沼覆蓋,只有零星的濮人和越人在水邊漁獵為生。」

    「後來,楚人從荊山裡走出,征服了此地的各部族。吾祖蚠冒在最高的丘陵頂端用木材和泥土築起了第一座粗糙的小邑,又從北方商於故地遷來人口,命名為下鄀。」

    「這裡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小縣,被當成郢都北部要塞,因為無論是秦還是晉、齊,強國們都在北方。然而讓吾等沒想到的是,楚國的死敵居然是從東方,從淮河、大江逆流而上的吳國人!」

    季羋只好直言安慰道:「郢都失陷,應該怪奸相子常,不怪王兄……」

    「不止是子常禍國,還因為我年輕時太過散漫,太過無知,畀我,你可知道,每年清明祭祀亡魂,都是我最艱難的時刻。我匆匆逃離章華台,將母親扔給了吳人,險些被侮辱……我離開郢都時,楚人扶老攜幼相隨,但我為了快些逃走,卻捨棄了他們,仍由他們被吳軍追捕為奴隸,或死於溝壑江河之中,這些都是我之罪也!」

    楚王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裡,直到季羋輕輕撫著他的手,才反握住了妹妹,對她說道:「但吾等不會再逃了,遷都下鄀後,我任仲兄子西為令尹,叔兄子期為司馬,讓他們改革國政,如今已有些起色。你放心,吳國人會被擋在大別、小別之東,擋在江漢之外!楚人將重獲先祖的勇武和意志,在這片土地上繁衍恢復。」

    季羋知道兄長說的沒錯,而今她視線所及,昔日的小縣皆已成為繁華都邑,關卡、穀倉、磚砌武庫、木屋館舍和店肆集市,一座接著一座。

    十餘座碼頭羅列漢水之濱,港口裡停泊著無數船隻。漁船和河流渡筏絡繹不絕,商船則源源不斷卸下來自楚國各地的貨物,楚國的新舟師在河上巡邏,蜈蚣腳般的船槳輕輕拍打水面。

    在它們之外,圍繞著堅實的高牆城垣。

    這便是王兄知恥後勇下,治理出的新楚國!

    卻聽」錚「的一聲響,名為「莫邪」的佩劍出鞘,如水波一樣的紋路反射著陽光,讓人生出炫目之感。楚王握著它猛地一揮,將一根木欄杆劈為兩半。

    他望著江漢立誓道:「給我十年時間,一定能讓楚國復興。我不僅要滅亡叛逆的附庸,打敗吳人,恢復舊的疆域,還要重新拾起先祖莊王的志向。問鼎中原!不然,便如此木!」

    季羋心馳神往,這才是她的兄長,內心敏感而柔軟,在自己面前卻永遠扮演著剛強的楚王!

    細腰盈盈一握的楚國公主伏地而拜:「王兄的話。一定能做到,季羋等著看你帶領楚國再度問鼎那一天!」

    ……

    自去年魯國內亂以來,齊侯雖然有心為三桓「討回公道」,但魯國新執政趙無恤在陽關、須句一帶部署重兵防禦,晉人也在衛國不斷挑事牽制,尚在恢復中的齊國無法投入太多兵力。

    於是乎,從頭到尾百餘日,北線並無戰事,齊人謹慎,魯人也不想引發大戰。雙方連一場像樣的仗都沒打起來。拖到三四月間春風化雨,泰山南北的山路變得泥濘不堪,齊侯那虎頭蛇尾的伐魯行動只能告一段落。

    也是趙無恤在魯國內部的雷霆手段,壓服了所以反抗者,才讓齊人無機可乘。

    既然齊人暫時消停了,眼見農忙結束,趙無恤的幕府卻要開始行動了。

    過去幾個月,縣制在組織春耕,調集縣兵防禦齊人上都顯示了其優越性,有了縣制後。原本一盤散沙的魯國像是治好了風濕的病人,變得手腳靈活起來。

    這讓那些反對者無話可說,於是魯國便準備設置第二批新縣,首先是曲阜及其周邊城邑合併為魯縣。此縣人口近十萬,是魯國人口最眾的縣。北部的陽關、龍邑、龜陰、博邑組成了梁父縣,這裡山勢崎嶇,邑落狹小,人口不足四萬,是人口最少的縣。

    再就是位於東地和西部交界的費邑、東陽、武城、顓臾等處將組成費縣。這裡是趙氏幕府控制東地諸大夫的樞紐,也是南下邾、滕、薛等小國,東進莒國海濱的必經之路,在趙無恤的戰略佈局上是重中之重!

    然而,就在設置費縣的過程中,卻有一個邑公然反抗,他們拒絕交出邑兵和政權,還將那僚吏扔下城牆!

    「顓臾不服大將軍,武裝抵抗設縣!」

    得到這個消息後趙無恤沒有惱怒,任何改革都不可能一直暢通無阻,有一個反抗者跳出來也好,正好能殺一儆百。

    他迅速召集幕府僚吏來商議此事,如今魯候的朝廷已經完全成了擺設,幕府成了唯一一個說話算數的行政機構。

    幕府中沿襲了家臣制度,有家老、家司馬、家祝、計吏、工正、馬正、車正、倉吏,乃至於賓客、諸吏等。

    這些人是向趙無恤個人委質效忠的晉、魯人士,很受信任,趙無恤讓他們預聞政事,托為心腹之臣。但是他們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員,平時只是沒什麼權力的僚佐,但卻有機會被趙無恤任命為縣吏,亦或是率軍出征的將帥,稱之為「加官」,這些僚吏在任官時可以領取相應俸祿,但隨時可以撤換。

    在魯國各縣基層,世卿世祿就此宣告終結。

    通過這些僚吏,趙無恤的幕府竊取了曲阜朝廷的政權,讓魯國在他的意志下有條不紊地進行。

    連孟氏、季氏兩家都只能老老實實趴著,此時若有人敢反抗大將軍的意志,只有死路一條!

    顓臾的命運將如何,那些入幕府商議的僚吏們已瞭然於心。

    碾平!墮毀!

    但管禮儀的公西赤卻有些心憂地等在大將軍府邸門口,一旦任官,僚吏們便職權分明,絲毫不可踰越,他沒有資格參與軍議,便在冉求入內時一把將他拉住。

    冉求疑惑地看著他,「子華,何事如何失措?」

    公西赤焦急地說道:「子有,你可知曉,夫子現在還在顓臾逗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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