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94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3 21:1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4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孔子一行自三月從曲阜啟程後,就一直呆在顓臾,孔丘祭拜了東蒙山,在鄉野裡尋找賢人,尋找失落的禮儀蹤跡,卻一無所獲.他失望地想要繼續啟程時,春夏之交的驟雨卻將他們困在這個夷人的城邑裡,雨停之後,卻又碰上顓臾人武裝抵制設縣,將幕府使者扔下城牆的事件。

    其實這件事真不是孔丘及其弟子在使壞,而是顓臾人的性情使然。

    顓臾的位置位於蒙山附近,距離費邑不過三四十里,是座方圓三里的中等城邑。

    這裡的土著本是風姓太昊之後,在****之際乃東夷人建立的方國。到了周成王定天下,本著存滅繼絕的原則,便封顓臾之君為子爵,也不求進貢,給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祭祀蒙山,延續太昊的社稷。

    到了魯僖公時,顓臾國小勢弱,就變成了魯國的附庸,顓臾名存實亡,成了魯國內臣,卑於三桓。但此邑也不可小覷,他們一直用夷禮,保留著夷人擅長射箭狩獵的風俗,有射士數百,徒卒近千,故多年來季氏屢次想將此邑收歸己有,卻一直未能得逞。

    去歲的內亂,顓臾人固守城中,所以未受波及。今年局勢穩定後,考慮到這裡離費邑太近,位置緊要,趙無恤便想將其劃入費縣治下。他派人來要求顓臾獻出城邑、兵甲,準備迎接縣吏鄉吏,卻被桀驁不馴的顓臾人扔下城牆,活活摔斷了一條腿!

    他們將使者送回曲阜,並派人請求,讓顓臾保持一直以來的半獨立狀態,至少也要和東地大夫們一個待遇。

    但趙無恤的回答卻只有一個,他派出了一師兵卒,以冉求為帥,而東地大夫們也要有所貢獻,他們紛紛讓家司馬帶著人數不等的徒卒加入,六七千大軍將顓臾圍得水洩不通。望著城外黑壓壓。比邑內人口還多的兵卒,顓臾人便怕了。

    他們找到了被困在城內的孔丘等人,請他出城幫顓臾說項。

    孔子沒有拒絕。

    他對來勸阻他的幾名弟子說道:「我寄居於顓臾,顓臾子平日對我彬彬有禮。如今顓臾有難,我無法推辭……」

    他頓了一頓後道:「何況,大將軍讓冉求來攻顓臾這件事,做得不對。《易》言,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我雖然決定不再涉及魯國政事,但事關城內數千黎庶生死,君子以當仁不讓,我不可不察,由,你隨我出城,我要讓求退兵!」

    ……

    「稟師帥,工兵那邊臨車、沖車已備,長梯也打造完成.隨時可圍攻此邑!」

    身披甲冑的冉求點了點頭,工兵,這是趙無恤在輜重兵裡新增的兵種。每師都要配備一卒從工匠裡征發來的工兵,以承擔安營紮寨、渡河、架橋、築城、設障和進行土木工程作業等,比起以往攻城前臨時準備效率高出不少。

    冉求現在可是持弓矢、斧鉞、旌旗的師帥。夾谷之會後那次表忠心得到了回報,冉求先君後師的承諾贏得了趙無恤的信賴,他如今成了趙氏重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攻城戰了,先前那場大亂裡,沒少攻打季氏、叔孫氏和東地大夫控制的小邑。

    目視外牆高達數丈的顓臾城,冉求發現這座風姓夷人保持數百年獨立的城池的確是易守難攻。女牆、角樓、懸門、甕城、單層城樓和吊橋等工事統統具備。

    女牆可以隱蔽守軍行動。角樓建在城角,用以抵禦可能遭受的兩面夾攻。懸門吊於城門洞中部,待敵軍破門後緊急落下,可將其一分為二各個擊破。甕城是主城城門外的半座小城。牆與主城等高,甕城城門偏設,使主城守軍也能射殺到攻門敵軍,而一旦敵軍破門進入甕城,更會陷入四面居高臨下的夾擊……

    加上數百弓手,千餘青壯防禦。就算有六七千人也很難攻克。

    不過在趙無恤搜刮了魯國武庫,又將曲阜那兩三千工匠充分利用起來後,大量攻城器械也配備到軍中了。臨車、沖車、憤辒、修櫓等若是運用得當,足以讓守城方籠罩在重型裝備威脅之下。

    臨車上懸吊的箭屋,伸入空中可達三丈以上,能居高臨下射擊守城方。沖車將一捆大木裝在車架上,專門撞擊城門。憤辒頂部蒙以生牛皮,可推至護城壕甚至城腳,進行填埋或挖掘作業。修櫓與憤辒相似,但職責在於掩護部隊接近城下。

    冉求自然不會傻乎乎地用單純的人海戰術去填溝壑,憤辒特種作業、臨車射箭放弩壓制、修櫓重甲掩護、沖車攻敵軟肋、單兵鉤索攀城,再加上那個新製出的利器,足以攻破此邑!

    修得再好,也不過是座夯土的城邑,有何攻不下的?冉求走之前可是立下了軍令狀的,雨季到來前,他一定會將顓臾獻上!

    現如今顓臾周邊的小邑和鄉里都已經控制,只剩下一座孤城,但冉求心裡還有一道無法踰越的溝壑,讓他有些投鼠忌器。

    他對趙無恤派來的監軍和晉人軍吏下令道:「先圍三缺一,準備派人入城和談。」

    冉求還記得,公西赤在他離開前又一次拉著他,瞪著眼睛說道:「子有,無論如何,也要保全夫子安全!」

    所以在打之前,先假意和談,將夫子和眾師兄弟賺出城,冉求從不迂腐,他一直是個極其變通的人,否則也不會棄儒而侍奉趙無恤了。

    不過不等冉求派人入城,孔子卻自己出來了。

    ……

    冉求很久沒見夫子了,上次孔丘離開曲阜,他正在北方前線防禦齊人,故未能參加送別,不過無論是冉求還是孔子,都知道,當時若是讓他選擇,冉求還是會選留下……

    他如今的地位,早已超過了理想中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一邑之宰,權力和富貴這種東西,可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不過冉求心裡,還是會有對夫子的慚愧和畏懼,尤其是在他當著全軍的面。坐在馬車上批評冉求的時候。

    「求,這就是你的過錯了。」孔丘老眼中不掩失望,冉求是他膝下最多才多藝的學生,無論是兵事還是政事。都能辦得妥妥噹噹,可惜啊……

    不知其仁也!

    「從前周天子讓顓臾主持東蒙神主的祭祀,封為子爵,如今它已經在魯國邦域之內,乃國君的社稷之臣。縱然有些誤會,再派一個使者就能解決的事情,何以伐之?」

    冉求訥訥地說道:「是大將軍想去攻打,我只是奉命行事……」

    孔子卻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求,你錯了,我聽過一句話,盡自己的力量去負擔職務,實在做不好就辭職。若主君犯了錯誤不去糾正,埋下危險不去規勸,那還用輔助的人幹什麼?你和子貢應該盡力阻止趙卿才對。」

    冉有辯解道:「大將軍也沒做錯。顓臾乃夷人聚居的堅城,而且離費邑很近。現在不把它奪取過來,將來一定會成為子孫的憂患。」

    孔子搖了搖頭道:「求,君子最痛恨那種不肯承認自己行為,卻要找理由來為之辯解的做法。我曾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若遠人不服,用仁、義、禮、樂招徠他們即可;若既來之,則安之。如今。汝二人輔助趙氏,遠方的顓臾不歸服,又不能招徠他們,反而策劃在國內使用武力。這是大錯啊!我只怕趙卿的憂患不在顓臾,而是在邦國封疆之外的晉、齊!」

    冉求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說道:「多謝夫子教誨,求今日受益匪淺,但有一句話夫子卻說錯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這句話不對,至少,它已經不適合現在的魯國了!」

    「這是何意?」孔丘眉頭大皺,這和他的理論大相逕庭。

    冉求想起趙無恤對他灌輸,刷新了他觀念的那些東西,鼓起勇氣說道:「大將軍為政,將西魯五縣的稅率調到十五稅一,將魯縣、梁父、費的稅率調到十稅一,比起早先魯君和三桓的二稅一,五稅一好了不知凡幾。他還在災荒時大散府庫糧食給民眾,以至於存糧日益稀缺,雖然實惠了民眾,但府庫收來的賦稅卻少了許多,修繕將軍府的工程也屢次被他停止。魯國何其貧也,積貧積弱百年的局面,大將軍也無法迅速扭轉。」

    「好在子遲已將代田法普及,惡金做的農具也陸續被農夫們使用,加上子貢將瓷器、紙張、傘、魯縞等物賣到國外賺取大量錢帛,魯國的財富得以增加。但想要讓近百萬魯人均等富庶是不可能的,一部分人富了,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貧窮了。」

    「既然多數魯人奮力耕織也無法在短期內擺脫貧困,那就是只能按照伯禽、僖公的做法,征服九夷之地,在這裡為魯人尋找財富了!」

    冉求這麼說是有理有據的,當年魯侯伯禽宅曲阜,徐、夷並興,東郊不開,於是作《費誓》伐之,大開海岱。僖公時亦然,正如《魯頌》所言,保彼東方,魯邦是常;不虧不崩,不震不騰。若不是征服了東地,魯國如何能有養得起三軍,如何能中興周公、伯禽時的榮耀?

    「這!荒謬!」孔丘憤怒了,這是謀功利而忘仁義的做法,看來自己離開後,趙無恤越來越像個狂妄的****了。

    但冉求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趙無恤向他們展示了一種讓魯國輕徭薄賦,卻能不斷強大的可能性,讓本來就「不知其仁」的冉求怦然心動。

    「夫子,你想想看,顓臾子積累了十餘世的財富,正好能讓魯國緩解錢帛之缺,顓臾這數千用夷禮的夷人,也正好可以征發為勞役、力田,為魯國大多數人的致富出力!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大將軍決定效仿管子,他如今已經上尊號為『征夷大將軍』,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這不是夫子你最讚賞管子的一點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5 01:0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5章 泗上諸侯

    所謂「尊王攘夷」,是在百餘年前那個「南蠻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的特殊時代裡,在管仲輔佐下,齊桓公存邢救衛,伐山戎,救助周王的一系列舉動。

    孔子對此事評價甚高,他曾當著子貢的面讚道:「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將尊王攘夷視為保存中夏文明的重要舉措。

    然而這個口號到了趙無恤口中,卻好像變了味道。

    面對冉求轉述的話,孔丘說道:「不然,如今的情形與管子之時不同,魯國並無夷狄之擾。我曾聞,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夷狄伐中國則御之,不伐則容之,何苦驟然興起戰事,甚至想要通過征伐夷人讓魯國富庶強大?這是割肉充飢啊!」

    孔丘雖然支持尊王攘夷,但思想卻一直停留在被動反擊上,若無事,加以防備即可,切不可悍然伐之。

    他與趙無恤一個是「昔我殷武,奮發荊楚」的主動開拓,一個是「以德治國,懷柔荒服」的被動守成,注定說不到一塊去。

    冉求解釋:「夫子有所不知,大將軍告訴過我一個道理,民之性,飢而求食,勞而求逸,苦則求樂,辱則求榮,生則計利,死則慮名。所以,大將軍才頒布了軍功授田、進職之法,如此可以讓貧者羨慕以軍功致富者,以此作為他們戮力本業,耕織立功的動力。而為了讓此國居安思危,像我一樣的底層士、民有躋身的機會,戰爭也必不可少!」

    其實趙大將軍說過,這場戰爭可打可和,之所以堅持動兵,除了決不能讓這種反抗的勢力抬頭外,還有時不時消耗下東地大夫的力量、糧食的打算,最後,還得讓將帥們積累點攻城經驗。

    隨著內外形勢的轉變,一直以來防禦反擊的武卒。也要開始走上攻城略地的道路了!

    然而不解釋還好,卻解釋卻越亂。雖然冉求所說俱是事實,但孔丘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直覺告訴他。趙無恤正在向自己的弟子們,向魯國人宣揚一種極其危險的理論。它掩藏在尊王攘夷的外表下,其實是想將魯國變成一個尚功利而忘仁義的軍國!

    他痛心疾首地說道:「以戰養戰?國雖大,好戰必亡,長此以往。魯國必亡!」

    這話有些嚴重了,冉求不認可,也不好斷然否認,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夫子說的有理,我不是不喜歡夫子您所講的道,只是職責所在,力不能及。」

    孔丘嘆息道:「能力不夠的人,做到一半堅持不下時才廢棄不做,而求你一開始就給自己畫了一條界線,怎麼能進步?何況顓臾城池堅固。不花上數月時間恐怕難以攻克,趙大將軍的打算恐怕難以得逞,反倒會讓魯人損失慘重。」

    但他的勸阻已經沒什麼用了,冉求拱手道:「戰事的成敗,自然靠我的指揮,還望夫子見諒,我已立下軍令狀,今日之戰,非打不可!「

    他讓人將孔丘和子路幾人保護起來,揮舞旗幟讓兵卒開始準備攻城。一輛輛向前推攮的臨車沖車中間。有手持短兵的甲士,也有扛著長梯的甲士,更有一種孔丘師徒從未見過的器械。

    子路方才沒插上話,這會瞪大眼問道:「這……這是何物?」

    這種器械酷似長梯。底部裝有車輪,可以移動;梯身可上下仰俯,靠人力扛抬,倚架於城牆壁上;梯頂端裝有鉤狀物,用以鉤援城緣,並可保護梯首免遭守軍的推拒和破壞。

    冉求自信滿滿地說道:「這便是此戰需要試驗的利器。雲梯!」

    ……

    雲梯,這是公輸班的發明,十三歲的公輸班天縱奇才,加上趙無恤讓計僑培育他修習數科知識,如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從簡單的紙鳶到稍複雜的油紙傘,再到這種結構精細,不仔細拆開便無法複製的大型攻城器械。通常只需要趙無恤提出一個研究的方向,他便能在數月之內做出實物。

    比起守方可以輕易推倒的普通攻城梯,登城時,雲梯可以沿城牆壁自由地上下移動,不再需人抬肩扛。同時,由於主梯採用了固定式裝置,簡化了架梯程序,縮短了架梯時間,軍隊在攻城時,只需將主梯停靠城下,然後再在主梯上架副梯,便可以「枕城而上」,從而減少了敵前架梯的危險和艱難。另外,由於雲梯在登城前不過早地與城緣接觸,還可以避免守軍的破壞。

    憑藉這種讓守軍猝不及防的新型攻城器械,加上軍功授田引發的士氣高漲,冉求在數日內就攻破了顓臾外郭。在他們無法阻擋的氣勢下,困守內城的顓臾子選擇了投降。顓臾積累十餘世的府庫被冉求全盤接收,運回曲阜交予趙無恤,而且他統帥的精卒在後督戰,死傷的數百人多為東地大夫的私屬部隊。

    這是場迅速的勝利,一時間,趙無恤在國內外的威望如日中天。

    孔丘也和城內的弟子再度會面,他們在趙兵攻城時什麼都沒幹,儒家畢竟不是墨家,既無守城的技術,也無那種國際主義精神。

    冉耕、冉雍頗有些憤怒地問道:「夫子親自去勸,吾等也在城內,子有居然還悍然攻城?這是存心想要害死吾等啊!」

    面對餓瘦了不少卻滿臉關切的弟子們,孔丘精神頹唐,長太息道:「趙氏富於周公,而大將軍還不滿足,他讓求攻打顓臾,掠奪錢帛、人口,是為不仁,冉求助紂為虐,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他這是擺明將冉求開除出孔門弟子的行列了,顏回、子路等人沒說什麼,冉耕、冉雍、漆雕開、原憲等弟子們則迅速將冉求列為繼宰予後的第二個公敵。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是同門師兄弟,而是君子與小人的關係!殺之可也!

    孔子排斥趙無恤之政,既然顓臾將歸屬趙氏縣吏管轄,他們一行人只恨不得立刻離開此地。

    但接下來應該去哪兒呢?

    有人建議道:「邾國太子一向對夫子的禮樂之道很感興趣,莫不如去邾國?」

    有的弟子卻不同意,他們說道:「不然,邾國離顓臾很近,顓臾被輕易攻破,泗上諸侯一定會大為驚恐,他們或許一一屈服於趙無恤,去了也沒什麼意義,反倒是東方的莒國,一向是東夷大邦,國土相當於魯國三縣之地,可以暫避一時,不如去海邊的紀障城!」

    孔子無奈地說道:「可也,趙氏的野心不侷限於國內,還包括九夷之地、泗上諸侯,看來我若想逃避他的統治,只能乘桴浮於海了。」

    ……

    孔丘最終選擇去東邊的莒國,而位於泗水流域的小國們一如孔門弟子所料,的確被趙兵旬日破顓臾震撼得瑟瑟發抖。

    在傳說中,周初分封八百諸侯,其實遠不及此數,包括姬姓和異姓在內,不過七十一國,加上從上古之時便存在的部落、酋邦,也不過一百四十餘諸侯,它們遍佈九州。到了春秋之世,沒了天子庇護,這些小邦陸續滅亡,被大國兼併:楚滅國四十餘,開地兩千里;晉並國二十餘,齊並國三十五,秦國也兼國十二,開地千里。

    到了趙無恤所在的春秋季世,天下只剩下二三十個邦國,大國爭霸讓小邦們失去了生存的空間,只剩下魯宋間的泗水流域因為特殊原因,殘餘的小國扎堆,被稱為「泗上十二諸侯」。

    十二是泛指,其實根本不及此數,不過是莒國、邾國、小邾國、邳國、郯國、滕國、薛國這幾個小邦。最大的莒、邾僅相當於魯國兩三個縣大邳國僅僅是個千戶小邑,其餘幾國也不過萬餘人,別說是楚、吳、齊等大國,連宋、魯在他們看來都是強鄰。

    所以薛國一直是宋的附庸,它又和滕一起向「周公之邦」魯國交納貢賦,保持著三年一朝。邾和小邾兩國也對魯人禮數有加,直到三桓各自為政,魯國越來越不堪,這些小邦對魯的敬畏便慢慢消失了。他們依附於晉、齊,公然挑釁起魯國的權威來,滕國想要脫離魯的控制,邾國甚至躍躍欲試想要恢復被魯國侵奪的疆域。

    不過趙無恤成為執政後,一系列舉動卻讓這些小邦再也不敢小覷魯國。

    他們的靠山已經不在,齊國被趙氏擊敗,爭霸的念想成了笑話,齊侯的手再也無法越過泰山伸到泗上來。而晉國也因為內部六卿各自為政,對遙遠的東方漠不關心,任由宋、魯幫他統轄。楚國遭到吳國致命一擊,短時間內無法返回淮泗,至於吳國?那個被和禽獸一樣德行的野蠻國度無法讓泗上諸侯們產生安全感。

    反倒是魯國,在趙無恤的治理下,竟隱隱有中興之態!

    最初他們也沒太擔心,直到趙無恤被魯侯任命他為「征夷大將軍」提出了「復周公、伯禽之業,尊王攘夷」的口號。他派冉求攻克顓臾,墮毀城邑,將那些夷人統統降為氓隸,拉去力田或是挖掘溝渠,編制甲衣,泗上諸侯這才驚恐起來。

    畢竟他們多為夷人邦國的殘孑,萬一趙無恤將征夷大旗南指,列國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於是他們在邾國的牽頭下,紛紛派出使者,打算朝拜魯國大將軍趙無恤。諸國希望通過賄賂和示好,向趙無恤說明自己已用夏禮、周禮,早已不是蠻夷之邦,請勿伐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5 01:0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6章 威服九國(上)

    時間進入五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魯宋淮泗一帶的夏熟作物陸續收穫。」

    無恤冷笑道:「那些邾婁沒安好心,這是效仿齊侯請晉景公稱王一事,想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在山東半島的邦國裡,齊最大,魯其次,邾國、莒國又次之。邾國人口十餘萬,如今仍號稱6乘戰車的兵力,是今泗上眾多小國中的佼佼者。它在歷史上與魯時戰時和,雖然落於下風。卻一直依靠大國如齊、晉扶持,保持著獨立狀態。

    「故邾國來聘是假,觀魯虛實,想讓我得意忘形。成為眾矢之的是真!」

    趙無恤望著輿圖上夾於魯、宋之間的邾國,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邾國是打算以虛名加於我,卻不付出任何東西,但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不脫層皮就休想歸去!」

    張孟談笑道:「然,按照主君的吩咐。彼輩先去宮中朝見國君,在那兒自有子華接待,魯國在主君治理下強大到了什麼程度,子華一定會一一展現給他們看的!」

    ……

    泗上諸侯的使者們進了魯宮,得到了符合身份的高規格待遇,與形如傀儡的魯侯匆匆一見後,接待他們的是公西赤。

    公西赤接人待物彬彬有禮,而且見廣識多,學問淵博,他在一陣寒暄後1暢談國際形勢,將齊國的軟弱,楚國的衰落,吳國的無力北顧,晉國的保守誇大地說了一通,將小國行人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總之,公西赤給他們造成了一種印象:晉楚失霸,齊吳也不會將手伸到泗上來,如今魯國便是這一地域的老大!

    待差不多水到渠成後,他又對眾人說道:「諸位行人應當知曉了,寡君打算重拾伯禽之業,尊王攘夷。須知中國不振旅,則蠻夷入寇,泗上週圍尚有許多逃竄入山林、水澤的夷人,他們無時無刻不想顛覆周禮,將諸位的冠帶扔到地上,不可不防。魯國大將軍奉命征夷,伐顓臾後繳獲了不少財物和人口,今日歸來獻俘,諸位可與我一同登樓闕觀之!」

    於是一行人又上了東西兩觀。

    「既作泮宮,淮夷攸服。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

    在《魯頌》的伴奏下,公西赤向他們展示了魯國右軍的赫赫威容,風姓顓臾子帶著傳了十多代人的寶器、禮器,肉袒牽羊而入。他身後那些倒霉的顓臾人一個跟著一個,被拴在草繩上趕進東門,他們將成為賞賜有功者的種田氓隸,但所有權仍在幕府手中,不得任意傷害。

    一個上午的觀禮儀式後,除了姬姓的滕國彷彿與有榮焉,傲然自得外,泗上諸侯的使者們都臉色發青,心裡發虛。

    公西赤見這場威懾起到了作用,便笑道:「魯國的大將軍有言在先,夏用夷禮則夷,夷用夏禮則夏,夏夷並非按照血統和族姓,而是看能否奉行華夏禮儀,諸位大可放心,魯國的斧鉞只斬不服周的蠻夷,不會攻擊友邦。」說著他還將目光瞥向邾國使者,意有所指。

    眾人頓時就是一陣唯唯諾諾,表示願意與魯國成為友邦,為大將軍的征夷行動提供幫助。

    「如此甚好,魯國作為海岱大國,會承擔起保護泗上諸侯免受齊國侵擾。免受夷人反抗的責任,諸國只需要與魯國簽訂盟約即可。」

    在軟硬兼施後,公西赤終於露出了毒牙。邾國使者連忙插話道:「既如此,不如請大將軍召開盟會。寡君願派遣太子來朝。」

    邾人早就算計好了,若趙無恤以卿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接見他們朝拜,甚至在他們慫恿下召開盟會,一定會惹怒將泗上視為自家後院的齊、吳,甚至是晉國。到時候魯邦遭到強國嫉恨。四面受敵,則邾國無虞矣!

    眾行人紛紛附和,滕、薛等小邦甚至願意讓國君親自前來,一時間,溢美之詞不絕於耳,但公西赤心裡卻跟明鏡似的。這半年來,他和子貢一人主接待,一人主出使,師兄弟兩人撐起了魯國的外交部門,他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稚嫩的少年了。

    趙無恤的囑咐他記得清清楚楚:「記住。我不想要太多虛名,我只要實利!」

    想靠一點虛禮就滿足魯國的胃口?真是白日做夢!

    公西赤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回答,只是讓豎人帶著眾行人各自回館舍休息。

    眾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去了,他們的館舍位置各有不同,除了滕薛二使剛好能相互看到外,都分佈得東一個西一個,尤其是邾國使者,特地安排在一個單獨的宅院裡,而且門外有人監視。想與別國使者商量下也辦不到。

    薛國使節回到自己的居室,回想今日所見所聞,不由憂心忡忡。薛國太小了,還被魯、宋所夾。只要這兩國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天隨時可能會塌下來,更別說還有死敵滕國作祟。他心裡不安,便讓人透過窗戶,緊緊盯著對面的滕使居所。

    果然,不多時。便有個黑衣黑冠的幕府僚吏來找滕使,帶著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完了……」薛使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滕國一定會利用自己是魯國姬姓宗親的關係,在魯國主政者面前狠狠編排薛國一通。

    這該如何是好?自己還有沒有辯白的機會?難不成要聽邾國行人的話,泗上小國要聯合起來,一起投靠吳國,讓魯國不敢輕動他們?

    然而他剛在榻上坐下,門外卻傳來了輕輕的三聲叩門聲,嚇了他一大跳。

    「何人?」

    「薛使,魯國大將軍有請!」

    ……

    當薛國行人跟著幕府僚吏一起進入大將軍府邸時,剛好遇上了從殿堂裡出來的滕國使節。

    卻見滕使不斷朝殿內拱手作鞠,極盡諂媚,出來遇到薛使後則擺出了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下巴都要抬到天上了!他越是這樣,薛使就越是不安。

    入殿堂後,兩側豎人和侍婢跪坐相迎,前頭有兩排持戟虎賁侍衛,趙無恤就坐在正中央的案几後,默默地看著薛使行禮。

    在薛使乾巴巴地說了幾句寒暄話後,趙無恤才面無表情地說道:「方才滕國行人在我面前告發薛國侵吞滕國邊邑,霸佔山林和水田等事,請我主持公道,可有此事?」

    薛使連忙下拜稽首道:「大將軍明察,我薛國數百年來一向安分守己,明明是滕國侵佔我國的土地、人口!」

    他接下來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薛國對薛地統治的悠久歷史,久到夏禹時代前,薛的祖先就開始建立城邑,每一座山丘,每一條河流都是屬於薛人的,直到滕人受封后陸續侵佔了去。

    趙無恤用手撐著戴冠的頭,有些不耐煩地聽著薛使的口水話,其實滕薛的舊賬根本算不清,這兩個小邦連兩座山丘間的小村子也能爭上一百年。在趙無恤看著這都是蝸角之爭,卻不妨礙他充分利用這些小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收服。

    「夠了。」等到薛使連說半刻鐘後,趙無恤才打斷了他的話:「陳年穀子一樣的事情就不必說了,你且解釋下滕使告發汝薛國與邾國勾結,試圖反對魯國的事情罷。「

    薛使慌了,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他連連否認道:「絕無此事!我薛國對魯國忠誠,也仰慕大將軍之德,絕不敢背叛!邾國或許有別樣的心思,但薛國並不清楚,更不會參與,還望大將軍明察。」

    他稽首如搗蒜,泣不成聲,趙無恤見嚇唬得差不多了,才道:「沒有最好,若是有,我少不得要答應滕國的請求,滿足他們對薛國土地的欲求了……」

    薛使以手指心道:「寡君可以親自來曲阜朝見魯侯,覲見大將軍,以表明薛的忠心!」

    「豈敢讓薛伯辱於鄙邑?他就不必親來了,我這裡有一份草擬的條約,煩勞尊使先看一看,若無異議,帶回去讓薛伯署名即可。」

    見趙無恤沒有一定要替滕國出頭的意思,薛使鬆了口氣,接過來一看,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5 01: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7章 威服九國(中)

    所謂的「條約」,其實幾張兩尺見方藤皮紙,上面以魯國篆字寫,字體工整清晰,捧在手裡很輕很舒服。

    但在薛國使者手裡,這幾張紙卻重如千鈞,這是一份由魯、宋兩國牽頭的盟約,上面一共有四個條款的內容。

    其一,薛為魯、宋之從,交相見也。意思是,薛將作為魯、宋的僕從國,對魯宋之君三年一聘,五年一朝。

    其二,魯、宋兩國會保護薛國的領土完整,同時免受齊人和蠻夷的侵擾。但薛國也得付出一些「盾牌錢」,每年要向魯國輸送糧食三萬石,輜車百輛,向宋國輸送糧食兩萬石,輜車五十乘。

    其三,魯、宋的軍隊可以在不借路的情況下通過薛國。

    其四,薛國的市場要禁止使用齊刀幣,改用在魯、曹流通的趙氏孔方錢,魯、宋、薛、曹四國的貨物入境也不再相互徵收關稅。

    薛國使者細細看完後心涼了一截,若是答應下來,薛國就徹底成為魯、宋的附庸了,便道:「這外臣不敢做主,還得去請示寡君。」

    趙無恤知道他在遲疑,便微微一笑:「其實不妨告訴尊使,滕國也得到了一份類似的條約,只不過他們僅是魯的附庸,與宋無涉。每年要向魯國輸粟五萬石,藤盾五百張,與薛要付出的相差無幾,但滕使可是拍著胸脯說一定會答應的」

    薛使大駭,他們唯獨不能落後於滕,連忙解釋道:「寡君也一定會給大將軍一個滿意的答覆!」

    在薛使想來,反正薛國過去就常來朝見魯侯,在弭兵之會後長期作為宋的附庸,不得與諸侯盟會,直到平丘之會後才依仗晉國的支持擺脫這種低下的地位。他們做小做慣了,重拾舊業也沒什麼不妥,更不會有什麼牴觸的情緒,還是從了的好。

    無恤很滿意他的態度:「這就好。既然如此,還懸而未決的只剩下滕薛爭地一事了。此事倒是讓我想起生在殷周之世的一件往事,不知尊使可曾聽說過」

    「外臣孤陋寡聞,願聞其詳。」

    「當年虞、芮兩國之君爭田。久而不決,聽聞文王昌是有德之人,便一起去到周地,請文王仲裁。二君到了周邊境,看到周人耕田的互相讓地邊。走路的互相讓道;進入周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不同路,斑白不提攜;入了周朝庭,更現周人士讓大夫,大夫讓卿,有禮有節。兩國國君非常慚愧,說:小人今日方知何為君子之國。於是兩國國君不再爭訟,反而讓出所爭之地作為隙地」

    薛使聽出其中有些暗指,便試探著問道:「大將軍的意思是,想讓我兩國停止爭執?」

    「然。遠親不如近鄰,滕薛何必苦苦相爭。其實也是因為滕薛離得太近,村舍相望,對方國都的鳴鼓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如此則容易產生爭端,若兩國間有一個小邑作為隙地,也許能消弭舊怨,正好,為了方便與宋國的聯繫,我也需要在滕薛之間有一個建立驛站的地點」

    薛國行人很上道地討好道:「大將軍就是文王昌一樣的賢人啊!所以我兩國才來請大將軍仲裁,如今入魯後見識了這周公之國的禮樂。我再無爭執之心,不管滕國如何,薛國境內的爭議之地,願意獻出來。奉為大將軍的湯沐邑!」

    這正合趙無恤心意,他說道:「可,魯國將在隙地設置驛站,修築營寨,作為魯國使者、商賈停留歇息的地點。這將作為第五條款目,加到魯薛之約和魯滕之約上去。於簡牘、帛、紙張上各一份,還要銘刻在鼎上,傳於子孫。」

    薛國使節唯唯諾諾,下拜道:「鄙邑願奉社稷以事魯,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真是弱國無外交啊」

    等薛使走後,趙無恤望著重新擬就的魯滕之約魯薛之約等不平等條約,吹乾上面的墨汁,心滿意足地笑了。一個中午就搞定了滕、薛兩國,這效率很合他心意。

    其實條約上還有第六條款目的,因為這場盟約是魯宋一起牽頭的,所以也加進了不少宋國的意見。南子的要求是可以讓她們宋國的巫祝能在泗上諸國任意居住、傳教,甚至建立廟堂。她已經正式成為大巫,自稱「玄女」,近來在宋人中的聲望越來越高,信徒也越來越廣,甚至將目光投向了國外

    趙無恤也是左思右想後,才將這一條否決了,宗教這東西容易反噬自身,等他大婚親迎時,去宋國一窺究竟再判斷不遲。

    他問公西赤道:「接下來還有幾國?」

    預感到自己可以再見魯國恢復「淮夷海岱,莫不來亨」的盛景,公西赤也十分興奮,他從抄錄條約的屏風裡伸出頭來說道:「主君,還剩下郯、邳、小邾、邾四國。」

    無恤伸活動了下腰肢,扭了扭被高冠壓得有些生疼的脖頸,說道:「繼續派人去傳喚吧,將邾國留到最後,爭取傍晚饗食前搞定郯、邳、小邾。」

    做完這一切,他還要後院陪伴懷胎六月的妾室呢!

    其實剩下的三個小邦都很容易搞定,也因為趙無恤對他們使用了靈活的手段。

    小邾與邾國同宗,後來分家出來另立一國,被稱為小邾子。小邾國人口僅有萬餘,因為已經過了六七代人,和邾國的關係也淡了下來,反而憂心會被邾國吞併,所以對趙無恤極盡獻媚,甚至還主動告邾國陰謀反對魯國一事。

    他們願意作為魯的與國,保持三年一聘,五年一朝,趙無恤也沒有太過難為這個小邦,每年向魯國提供萬石糧食即可,在經濟上則要接受全面滲透。趙無恤還信誓旦旦地承諾,會保證小邾的獨立,絕不會讓邾國吞併他們。

    接下來是邳國和郯國,郯國位於魯國東地和吳國之間,邳國則位於宋、吳之間,與魯國本無聯絡,這次也是害怕宋魯聯盟,才跟風來朝見的。

    對這兩國,趙無恤就得謹慎些了,因為他們已經是吳國的附庸!趙無恤不想腹背受敵,所以虎口奪食的事情就先不做了,與邳、郯的關係只會停留在經濟層面上。

    一個以魯國為,宋國、曹國次之的泗上同盟就此形成,但趙無恤不會大張旗鼓地召開盟會刺激那些老牌強國,他喜歡悶聲大財。滕、薛、小邾三國會直接加入,充當搖旗吶喊的小弟。

    其實春秋時期每個大國的崛起,總有其特有的一套模式,晉國人熱衷的亡國亡社稷容易招惹仇恨,趙無恤還是喜歡玩楚國式的先附庸後吞併,以及秦國式的奉天子而討戎狄

    等到子貢組織的魯國商隊滲透進這幾國,驛站和駐防的要塞插入他們的隙地後,這三國就名存實亡,如同趙氏的縣邑了。

    暫時無法伸手的郯、邳,只能通過經濟滲透,讓他們的自主性慢慢消失,同時在國內貴族裡培養親趙派,壓倒親吳國派。

    宋國和魯國結成了兄弟之盟,地位平等,曹國也被拉了進來,成了同盟的錢袋子,趙無恤也給了曹伯很高的地位,同時忽悠他組織勞役打通聯繫濟水、濮水和大野澤的運河。

    未來十年的目標,是要實現泗上各國的外交一體化,經濟一體化,讓這千里山河成為趙氏在戰爭中富裕而穩定的後院,也是抵禦吳國人北進的前線

    可到了第二天,趙無恤的這一設想卻遇到了阻礙,邾國使者在趙無恤召見他時,將草擬的條約看了一遍後,斷然選擇了拒絕。

    他不卑不亢地說道:「邾國乃六百乘之國,不可與滕、薛、小邾等同,我不輸粟!邾國用齊刀已有兩百年之久,亦不更改幣制!」

    「尊使能替邾子做主?」趙無恤也不客氣,不再稱邾君,而是直呼邾子。

    「若是按照這紙上的條款,邾國就和魯國的一個縣沒區別了,邾人死後都無顏再見曹挾、晏安!寡君也會拒絕,他一定會拒絕的!」

    無恤冷哼一聲,將筆架扔到了地上,一眾兵卒就登上殿來了,隨時可以把梗著脖子不低頭的邾使押下去萬刃戮殺。

    「送邾使出去,兩國交聘,不斬來使,我這次且放你歸去,將此條約呈予邾子,若他夏至前還不答覆,我自會帶著兵車千乘,去邾國造訪!」

    邾國使者退出去後,公西赤陰著臉走出來,對面沉如水的趙無恤說道:「邾人不服,主君可要伐之?」

    「邾國可不是顓臾,他們相當於魯的兩縣之地,從魯隱公到現在兩百年了,魯國依然無法征服這群邾婁。一旦開戰,勢必經年累月,甚至會引來齊、吳的干涉。子華,你難道忘了你家夫子教你的麼?禮之設,和為貴,在魯國存糧勉強夠吃的時候,不必什麼事都用武力解決,對付區區邾國,伐交即可。」

    「但邾國態度很堅決啊」

    「邾國以為自己很強大,我就義務讓他們丟掉這種幻想,且看我的手段。」

    趙無恤提起筆在帛上寫信:「派使者去宋國,約合樂大司城,這個月下旬在魯、宋、邾的交界舉行狩獵,這同時也是魯、宋的第一次聯合夏苗(軍演),他至少要帶兩師之眾來」

    「唯!」

    說起宋國,趙無恤就猛地想起那個妖媚的長公女,他不由食指大動,又寫了封手交給公西赤,一臉嚴肅地說道:「按照禮制,狩獵則必祭山川湖河,若是宋國大巫得空,也邀她一齊前來,為吾等主持祭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5 12:5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8章 神靈的居所

    郎囿是魯國、宋國和邾國交界處的一個苑囿,「囿」便是圈起來養鹿等動物供諸侯、卿大夫圍獵的地方。此處位於泗水北岸,這裡甚少人煙,小獸極多,肥狍野兔、山雞竹鼠數不勝數,是個狩獵的好地方。而苑囿邊還有個廣數里的山中小湖,名為濱湖,湖邊有座用茅草和涂泥搭建而成,供奉太昊的小廟,不知已存在多少年了,這是神靈的居所,如今早已廢棄不用。

    廟外竹林茂密,竹葉青翠欲滴,風來婆挲,伴著經久不息的蟬鳴聲沙沙作響。

    廟內的喘息聲卻漸漸平息,蒲蓆上相擁而臥的兩具軀體結束了持續的糾纏,一隻女子的玉臂從薄紗被縟裡伸出來,摸索著扔在外面的衣物,她濃郁的黑髮披在肩頭,遮住了白皙的容顏。

    心滿意足的趙無恤拉住了佳人的手,笑道:「不許穿。」

    那女子只得放下褻衣,又半推半就地鑽進他懷中,肌膚相親,真個是溫香暖玉抱滿杯,香骨珊珊,所碰處清涼細膩,溫潤柔軟。

    「真美……」

    趙無恤放肆地上下打量,眼下是粉光緻緻的誘美肩頭、再下面是光滑的脊背……

    「大將軍,你這是多久沒碰女子了?」南子也不害羞,更不遮掩,那雙柔婉的玉臂轉而撫上了他的胸膛,聲音甜蜜而嫵媚。

    「自我的妾室薇有孕顯懷以來,起碼兩三月了罷……」趙無恤迷戀地把玩著南子,他如今年紀十九,身體完全成熟,在房事上食髓知味,這幾個月可把他熬壞了。

    南子調笑著問道:「君子執掌魯邦,威服泗上,不知有多少百乘之家的卿大夫想將各種嫡女庶女獻上,群芳任君擷取,何苦連個侍候的人也無有?要不要我在宋國尋些子姓子女送去?」

    趙無恤搖頭道:「不必了,我公務繁忙。節制些也無壞處,何況子嗣太少了不行,可太多也不好……」

    「我倒是想為君子產下子嗣。」南子吱吱地笑道:「君子就不怕這次會有意外?到時候如何解釋一直是處子的宋國大巫挺起了大肚子?」

    「我很小心,不會有事。大不了說成夢到與天神歡好,有感而孕?」

    無恤指著他們偷情的地方道:「這廟宇的主人太昊便是華胥氏在雷澤履巨人足跡而生;你我的先祖則是吞玄鳥卵而降;周的祖先后稷,也是母親姜嫄在野外履天帝足印,才有了他……其實仔細想想,這些古之聖賢多半是野合而生的無父之子罷了。」

    「南子可知道是誰的!」南子嘟著嘴。粉拳輕輕錘了他幾下,又故作憂慮地問道:「君子,你我這麼做可算是褻瀆神靈?」

    趙無恤抬眼環視這間小廟,別看外面破舊,但廟內已被收拾得極為整齊,而且清掃乾淨,一隻蝨子,一點灰塵都沒有,扎人的稻草也換成了清涼舒適的蒲蓆。

    廟宇中央,太昊那龍身人首的殘破形象也擦拭一新.pbtt周圍雕刻成祥雲環繞狀,一如典籍上所說的:「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有雲師雨師」。

    而「太昊」那雙褪色的眼睛卻依然深邃,彷彿在盯著廟內這對苟且的男女,不喜不怒。

    面對那泥塑的神明,面對南子的詢問,趙無恤笑道:「人在做,天在看,若有懲罰。你我早已雙雙猝死了。何況我連太昊的後裔顓臾都說滅就滅,他若是有靈,也會在這種公事上刁難我,不會介懷這等小事的。」

    南子也道:「其實南子並不擔心。燕國有祖,齊國有社稷,宋國有桑林,楚國有雲夢也。這幾處都是供奉神明的地方,卻也是列國男女偷歡最愛選的好去處,這說明神明是樂見其成的。既然太昊為你我二人提供了床榻和四壁。南子事後少不了要將個破廟好好重建一番,把泥塑換成金身,讓太昊多些香火,以消去他的不滿。」

    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趙無恤誇她道:「不愧是宋國大巫,真懂神明的心思。」

    「大將軍這種在太昊面前也能面不改色褪去下妾深意的豪邁,才叫下妾佩服哩……」

    兩人都是膽大包天的人,比起虛無縹緲的神,他們更畏懼人言,這次偷情算是極其冒險的事情,一旦洩露,他和南子就要身敗名裂了。

    不過廟外面有趙無恤最信任的穆夏,以及南子的親信女婢遠遠守著,無恤離開大營,藉口是去湖東眺望地形,南子則藉口入竹林裡參拜這座廢棄的太昊之廟,行蹤隱秘,應該不會被人發覺。

    在蒲蓆上調笑了一會後,也不知是不是累了,南子突然沉默了,瞥了一眼趙無恤放在一旁的衣冠帛帶,那枚季嬴所送的玉環正系在上面。

    她不由得想起了一件曾在意過的事情,又看了看太昊塑像,若有所思。

    傳聞太昊就是伏羲,與女媧為兄妹,為了繁衍人類,兄妹相婚,自己要不要將那個猜想全盤托出呢?

    ……

    趙無恤見南子突然不說話了,以為她還在擔心,便笑眯眯地看著她絕美的臉:「其實,之所以不隨意親近別的女子,也是我見慣了你與靈子、薇的模樣,眼光自然高了,庸脂俗粉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

    「君子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士之耽兮,尤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可讓南子如何是好?」

    南子嬌嗔著,再度環住了趙無恤的脖子,將頭靠在在他壯實的肩頭上,快樂的眸中閃過一絲異彩。

    她的肌膚比象牙更細膩,比美玉更濕潤,比細瓷更光滑,她的聲音嫵媚而魅惑,世上的確很少有女子能在外貌上勝過她。

    而她的內質則更為複雜,那弒父的罪孽,妖媚的危險,以及玷污宋國首席大巫的罪惡感,都混成了一樽最催情的濃酒,無人能擋。

    趙無恤與南子本是情人,上次在宋國便初試**,如今小別勝新婚,一直以來對南子積下的情感開始發酵,加上這個小妖女不著痕跡的誘惑。難免催生出對她熾熱的情意,這才有了今日的山中幽會。

    南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對這場愛戀滿意極了,唯二的壞處就是身份所限。無法公然成婚。而且還會產生對靈子的愧疚,雖然靈子也發覺了她與趙無恤的情事,甚至還向坦言說,若是趙無恤能迎娶南子,她願意為縢……

    但南子如何有顏面答應?她寧可永遠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也不願搶了閨蜜正室夫人的位置。

    她雖為巫女,被宋人奉若神明,在人前扮演聖潔的形象,但她覺得,真正完美無瑕的聖潔女子,應該是像靈子那樣的人,只有她的德行,才配做趙氏的夫人!

    不想了罷,不想了罷,南子閉上了眼。把剛才已經到口邊的那個秘密也嚥了回去。她像一隻小獸似的鑽進了趙無恤的懷中,鼻息漸漸重了起來。

    在這個男子溫暖的懷裡,她覺得舒服極了,安全極了。在這個地方,隔絕了塵世的喧囂,頗有幾分脫俗的味道。往日纏繞的噩夢也離她而去,真想就這麼沉沉地懶懶地睡下去,永遠不醒來。

    但好夢終有覺醒之時,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無恤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喚道:「南子,該起了,我還有正事要與你說……」

    ……

    兩人大清早就來到這裡幽會,如今已經日近正午。但陽光多被茂密的竹葉擋住,映射進來的照在人身上不顯得酷熱,反而溫暖舒服。

    南子換了件淡紫色的深衣,那身肥軟的袍子掩不住她姣好的體態,隨著走動時而勾勒出曼妙玲瓏的曲線。

    趙無恤則在廟中換了件輕軟的深衣黑袍,長發束成一束。往竹林裡一坐,撫著琴瑟,頓時顯得風姿飄逸,不像一個鐵血的權臣,反而頗有竹林隱士的風彩,叫南子眼前一亮。

    「來,與我去湖邊坐坐,聽穆夏說,那邊還有個瀑布。」

    趙無恤伸手拉住她,帶著她往湖邊走去,南子很乖巧地跟著,路上也不住地好奇打量四周。

    竹林中雖沒有小徑,但淺草及膝,土地鬆軟,倒不難行。隨著越走越近,那隱隱的水聲變得越來越大。兩人穿過最後一片樹叢,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前方是一個小小的瀑布,懸崖不高,泉水從上邊直按注入碧潭中,拍擊出雪白的水花。

    濱湖由淺及深,方圓大約數里,只見湖水倒映著藍天,顯得藍幽幽的,平靜處如同一塊巨大的美玉。

    南子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清新無比,在宋國時的孤寂和苦悶一掃而空,她不由讚道:「好漂亮的小湖,若世上真有神明、山鬼,應該居住在這種地方吧……」

    趙無恤帶著她坐到一塊被湖水沖刷得平平坦坦的石板上,樹蔭下鋪開了蓆子和矮案,南子的親信女婢們小心翼翼地上前來,擺放好食物和酒漿。

    親信們準備的食物種類繁多,野蘋、薇菜、卷耳、枸杞、菌桂、竹筍,還有雞、兔等。他們沒帶庖廚,多是由心細的侍衛穆夏熏烤出來的,甚至還有一鼎鮮魚煨制的魚湯,高個侍衛憨笑著說這裡的魚又大又肥,而且對於香餌極為敏感,咬釣極快。

    趙無恤讓幾名親信退下,若有所思地將這片南子口中的「神靈居所」掃視一遍,發現在這裡還能隱隱看到那座供奉太昊的小廟。半響後,等南子酒足飯飽,他才說道:「南子,你可還記得,在宋國時,你我談論過這世上究竟有無鬼神麼?」

    南子頷首道:「下妾記得,當時君子對我說的是不可說無,也不可說有,只能敬鬼神而遠之。」

    「那時候你還沒有成為大巫,現如今在這位子上坐了小半年,心境恐怕大為不同,如今你如何看待神明鬼神?」

    面對這個問題,南子收起了床榻上的嫵媚和調笑。

    她嚴肅地說道:「前任大巫在傳授我通靈之術時,讓我服用了一些奇異的種子,吸入輕煙,就能獲得真實的視野,看到神明留在人間的遺蹟和軀殼。就我這半年來所見所聞看,雖然許多卜辭、典籍、民間傳言裡將鬼神的存在說得信誓旦旦。但一旦深究,通常所謂的鬼神,不過是幻境和想像罷了,反正我從未見到真正的鬼神,所以和君子一樣,不敢說有,也不敢說無……」

    這麼一想,南子對父親宋景公亡魂的恐懼也減輕了不少,但在宋人面前,她必須做出一副虔誠的模樣,而且還要宣揚教義,推廣對大巫的信仰。她隱隱覺得,自己若不想成為玩物,在緊緊依靠趙無恤的同時,也要增強自己的力量。

    所以趙無恤對鬼神是敬而遠之,南子卻是敬而近之。

    見南子沒有被洗腦成一個真正的巫女,趙無恤鬆了口氣:「沒錯,你能這麼想就好。」

    宗教可以愚民,可以為軍隊開道,也可以讓許多亂臣賊子的僭越舉動合法化,在趙無恤看來,它是一種工具,一把兩邊都有刃,永遠無法徹底掌握的利劍!

    南子已經意識到了巫教的力量,她試圖開發它,使用它,但趙無恤對是否要放出這只洪水猛獸有些遲疑,在此之前,他決定要好好調教下南子。

    幸哉,此女可教也,沒有變成把自己也忽悠成女神棍,這樣一來,趙無恤便可以放心地幫她改造原始的巫鬼崇拜了。

    趙無恤指著自己的心臟,又盯著南子飽滿的左胸道:「南子,你要牢牢記住,鬼神的居所其實很近,他們就住在你我的心中,信則有,不信則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6 03:3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89章 將神權交予你手

    濱湖水面倒映著藍天,平靜處如同一塊巨大的碧藍美玉。若有好隱於山林的士人來到這裡,定會驚喜不側耳傾聽竹林中的天籟,望著湖中的游魚,悠然自得一個上午。

    但此刻,湖邊閒坐的一男一女聊得卻不是風月,而是深邃無比的天、地、人、神。

    「神靈,只是牧民的工具?」南子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呆,瞪大了眼睛,縱然她敢和情郎在太昊之廟裡公然歡好,縱然懷疑世間有無鬼神,卻從未敢凌駕於其上,視之為工具。

    趙無恤道:「然,我曾聞,老子有一句話,叫做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既然天地無情,將萬物都等同祭壇的貢品;聖人也無情,對一切百姓都任其自生自滅。將此調轉,天地何嘗不是人賴以生存的居室,聖人何嘗不是百姓可用利用的犧牲?這是規律,誰都逃不過,包括天地間滋生的種種『神明』,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利用人的尊崇平白享受血食,也會反過來被人利用!賜福、降雨、求子這世間可有無所欲的神?豈有無所求的信徒?」

    南子咬了咬嘴唇,上一代的大巫一直教導她,要崇敬神靈,他們巫祝只是天神腳趾下的奴僕,是代他們言的低賤芻狗,但趙無恤一席話卻顛覆了她的認識。

    「君子此言,當真駭人聽聞」

    無恤知道要洗刷南子固有的觀念可不容易,他道:「我也不說太遠的事情,就舉盤庚的例子。盤庚遷殷幾乎遭到舉國上下的反對,大多數貴族貪圖安逸,不願意搬遷。一部分有勢力的氏族還煽動平民起來反對,鬧得很厲害。盤庚只得借助天帝和祖靈來讓反對者閉嘴,南子你還記得,他是如何做的麼?」

    南子應諾道:「在商人的觀念中,宇宙間的至上神是天帝,天帝支配一切。包括自然、生死、福禍、戰爭勝負。活人是不能直接與天帝交流的,只有通過祖靈,才能把自己的意志轉達給天帝。然而天帝的帝廷只接納殷商王族的人,王族死後才有權『賓於帝』。普通死者則依舊是他們的僕臣。」

    「於是盤庚威脅臣民們,他會將眾人不聽號令的事通過歷代商帝的魂靈告知天帝,天帝就會懲罰汝等祖先的靈魂,屆祖靈便會怒,降禍來懲罰眾人。盤庚的威懾起了作用。商人們乖乖地在他指揮下遷往殷地,殷商得以擺脫窘境,獲得中興」

    說完後,南子若有所思,趙無恤乘機道:「南子,你應該知道,天帝並不會真派鬼神來殺戮降禍,現實的懲罰只會來自盤庚手中的斧鉞,正如他在盤銘上所說的,『予有制乃短長之命』!」

    南子道:「我似乎懂了。君子的意思是說,有了天帝鬼神這層煙霧,君主降下的懲罰便塗上了天上帝廷的色彩,神權可以放大治人者的權威,也可以減少治於人者反抗的勇氣」

    「正是如此!」

    她眼睛一亮:「果然是絕佳的工具。」

    但南子隨即又嘆息道:「其實宋國現在的窘境,和盤庚之世的殷商也極其相似,不是麼?」

    南子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去年的那場內亂,秋收和冬小麥的種植都被嚴重耽誤,又因為吳國人的瘋狂搶掠。無數宋人破家,積蓄被搜刮一空,連過冬的衣褐都沒有。

    幸好還有趙無恤和曹國的支援,西魯招募了數千沒飯吃的宋國男子去魯國當兵。曹國也答應以平價賣糧給宋國,可仍然杯水車薪。一直給宋國輸血的西魯爆墮四都之亂,趙無恤專注於竊國,自然拿不出太多糧食支援宋國。

    所以和南子預想的不同,戰火餘生的宋國沒來得及走上新道路,反而要面對數不勝數的問題。去年冬天。宋人過得不容易啊,民生的艱難,哪怕深居商丘的她也能明顯感受到

    好容易熬過了冬天,到了今歲春耕後,宋地又遇到了災異,既有水旱的交叉,又有蟲雹的並行。春後的那場大旱,赤地百里,為害數邑,入夏後丹水又洪水,一時間兩岸哀鴻遍野。

    民眾們哀傷地唱著歌謠:「天降喪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

    自然災害的無情,造成顆粒不收,迫使瀕於死亡絕境的農民鋌而走險,為了生存,紛紛走上為盜作亂之路。光是南子知道的就是十多次,人數從幾人、數十到幾百都有,就其形式而言,搶米、奪糧、覓食、寇略、騷亂,只剩下攻城不敢了。

    更別說西面的六個邑被鄭國強佔,東面的向邑、偪陽則被吳國的狗腿子向氏割據,內憂外患之下,宋國的新朝廷頗有些焦頭爛額。

    這次北上郎地協助趙無恤舉行聯合軍演,以威懾泗上諸侯,已經是宋國竭盡全力的支持了。為此樂氏承擔了巨大的壓力,所以趙無恤在控制魯國,把手伸到泗上之餘,也要幫助盟友穩住陣腳。

    南子也有此意,她揮袖一拜,殷切地說道:「南子此次前來,除了想與君子一會外,還想請魯國助宋國渡此難關!」

    無恤慨然道:「魯宋的關係,就好比當年的秦晉之好,秦穆公能有泛舟之役,我也不會輸給他!今年滕、薛、小邾三國上繳的貢賦,魯國一粒糧食都不要,統統運去宋國,應該能解燃眉之急。但僅僅如此的話,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我是魯國正卿,對宋國的朝政無法直接插手,只能提出建議。我舅兄這人你也清楚,是不能報太大指望的」

    南子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對樂子明的庸碌,以前還不夠瞭解,如今卻越來越清楚了。

    她氣憤地說道:「司城樂氏能當上執政,全虧了君子,樂子明庸碌之輩,治一百乘之家勉強可以,治一千乘之國不出亂子就不錯了,更不要指望他能更化苛政,安撫民眾。這大半年來,若非君子不斷讓宋國享受好處,提高在泗上的地位;若非樂氏的家臣陳寅、陳定國忠貞能幹,若非靈子因為引入靈鵲延醫治病得了國人感恩,若非我也利用各種卜筮和祭祀相助,樂氏早已失政!朝廷早已崩潰!」

    這些事情,無恤都知道,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氏為執政的格局不可動搖,這是他遙控宋國的根基。但從現在的情形看,若不想讓宋國從內部崩潰,就必須扶持下精明強幹的南子了

    他拉著南子的手道:「沒錯,靈子雖然帶著靈鵲的醫者們走上街頭,下到鄉里預防疫病,但醫藥的力量有限,只能管到商丘周邊。何況她能治得了生病的肉身,卻治不了民眾們絕望的精神而精神層面的治癒,就需要南子你了」

    「我?」

    「南子,別忘了我說過的,神靈不過是治人者牧民的工具,它能讓心存不滿的人在神靈的軟化下消磨鬥志;讓飢腸轆轆的民眾強忍著怒火,熬到秋收。」

    春秋時代的人們對自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從而產生恐懼和害怕心理,面對自然災害的強大威力。人們只覺得自己渺小軟弱。宋人的生存受到嚴重危脅,如何才能擺脫現實的苦難?路在何方?廣大民眾在渴望擺脫現實的苦難卻又找不到出路時,往往幻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拯救他們,這就是所謂「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

    古往今來,乃至於後世千百年後,這種情況無數次上演,由此誕生了無數宗教團體。

    若是在魯國遇到這種情況,有趙無恤統治全國的幕府,有一些以邦國興亡為己任的士人,自然是「取乎人」,不需要宗教幫忙。但他現在無法直接插手宋國,只能「取乎神」了。

    南子這大半年來在國內名聲一日高過一日,不是沒有原因的。其中自然有她善於表演的因素在,另一方面,也因為「力不足」的宋人相信神靈能夠幫助他們,拯救他們脫離現實苦難,於是把希望寄託在宗教上,宋國巫祝的地位赫然提高了不少。

    趙無恤拾起湖邊一塊光滑的石英石,塞入南子白嫩的手中,「你是宋國的大巫,是聖潔的神靈代言者,這個工具就握在你手裡。若是運用妥當,在信仰的煽動下,百萬宋人甚至能奮然而起,將你我的敵人撕碎,他們能讓鄭人滾出宋國領土,讓向氏的割據轟然崩塌,讓吳國的掠奪者再也無法踏入宋國半步想用麼?」

    南子眼睛裡滿是光芒,那塊晶瑩剔透的石英彷彿化為神聖的斧鉞、權杖,神權被趙無恤交到了她的手中,讓她覺得自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道:「想!」

    「善。」趙無恤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笑道:「利劍需要不斷磨礪才能刺入甲冑,頭腦需要不斷學習才能越來越聰明,宗教這東西也一樣,巫教裡鬆散而混亂的神系需要統一起來,一些概念需要加以改造,才能為你我所用放心,我會慢慢教你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6 19:4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90章 諸神的黃昏

    「好教君子知曉,宋國的崇拜依然沿襲了殷商的傳統,糅合了一些淮夷和楚人的神祇。」

    南子對自己的本職還是極為認真去瞭解和學習的,她為人聰慧,很快就掌握了幾乎所有的儀式,那些難讀難懂的甲骨文字也開始慢慢轉譯出來。在商丘時,她常常要熬夜到很晚,靠著牛油蠟燭和靈子為她配置的醒腦熏香才能保持精神清晰。

    她將宋國的宗教和信仰徐徐道來:「宋人平日問卜的對象分為三大類,即天神、地祗,人鬼。而在一切神靈鬼魅之中,威信最高,權力最大的神便是帝。帝是宇宙的主宰,萬王之王,管自然及人間的一切事務,宋人對他崇拜已極。」

    「帝的地位至高無上,其餘天神組成了『帝廷』供其驅使。帝統帥著日、月、風、雨、雲、雷等天空諸神和土、地、山、川等地下諸神。上述諸神,各有不同的祭法,火祭祭祀天神,沉埋祭祀山川地祗。他們各具不同的職能,不過都是帝的下屬,聽命於帝。」

    「此外宋國還信仰人鬼,重視對祖靈的祭祀,這事關每一個家族的興衰。所以宋人祭祖極為虔誠、隆重、頻繁。歷代宋公雖然開始用周人的謚號,但依舊以忌日的天干為廟號,祭日與忌日相應,不過殺人殺牲的習俗倒是漸漸少了。」

    趙無恤聽著聽著,腦子裡不由冒出了後世在民間廣為流傳的玉皇大帝和天庭來,這相似度真是高,難道源頭在此?殷商和宋國人的神明雖然還沒直接人格化。但已經有這個趨勢了,而且眾神地位差別明顯。不僅是宋人。其實秦、趙等嬴姓後裔的鬼神信仰也大致如此,聽南子這麼一說。倒也不覺得陌生。

    「我去歲離開宋國時,讓你派些機敏的巫祝去齊、楚、吳等國打探彼輩的官方信仰和民間鬼神,如今可有消息?」

    南子道:「都回來了,雖然僅是匆匆一觀,但大致情形都已記述在案,我已一一看過,這便告訴君子……」

    不過她還是不太明白,趙無恤知道那些有什麼用,僅僅是因為好奇?


    「去齊國的人回來匯報說。齊地除了敬天帝、法先祖外,還崇拜著八大神主。」

    南子掰著青蔥般的指頭對趙無恤說道:「這八神分別為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這種崇拜自古而有之,基本是齊地夷人遺留的風俗,其中的兵主蚩尤就是夷人崇敬的英雄。」

    趙無恤咧了咧嘴,齊人的文化、經濟雖然發達,制度也不算落後,但在民間崇拜上卻原始得不可思議,這八神主除了蚩尤外。都是簡單的自然崇拜。

    「那楚地呢?楚國恐怕是巫鬼最盛行的國度罷?我聽人說,楚人崇巫,巫者的地位較高。也信神,號稱自公以下至於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於神。」

    南子道:「不錯,楚國脫胎於荊蠻之地,故保留了許多上古遺風。楚人卻仍沉浸在崇拜巫鬼的狂熱之中。最初是保留祝融族的風俗。拜日、崇火、尊鳳。隨著疆域擴展,楚人還把征服的各地的神靈兼包並蓄於自己的意識之中。信奉的鬼神越來越多。」

    無恤想道,這一點。楚國人倒是值得自己學習。

    「楚人信奉的神靈有天神,東皇(太一)是全天最尊之神,太一天極星中最亮的一顆星,因它在星空中處於臨制四方的位置,正好用它來映照人間的君主、所以成了眾神之首。位列其次的還有日神(東君)、雲神(雲中君)、司命(大司命、少司令)、風伯(飛廉)、雨神(屏號)、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也有地神,如山神(山鬼)、水神(地宇)、土伯(冥主)、海若、河伯(馮夷)、洛嬪(宓妃)、湘君、湘夫人等。還有人神(祖先之神),有祝融、顓頊等……」

    「竟有如此之多……」趙無恤也不由咋舌,楚人想像力豐富,所以信仰也最為繁雜,直叫人眼花繚亂,不過尚無人將這些神系統地統一到一起。

    「至於吳國,雖然是姬姓之後,卻早已被越人風俗同化。從官方到民間,無不信奉水神和龍神,它們將龍蛇形象雕刻花紋於身上,以象龍子。不過吳國各地也有所差別,徐地一帶的信仰和宋國類似,群舒淮南一帶和楚國類似。」

    趙無恤微微沉吟,這就是齊、楚、吳三國的官方、民間信仰了。

    他輕笑道:「比起姬姓諸侯,這幾國真是落後矇昧得很……」

    ……

    趙無恤此言不虛,周人的精神世界,哪怕是放到全世界橫向比較,都進步得讓人不可思議。

    他在晉國多年,之後又到了周禮保留最多的魯國,耳渲目染下,對這些姬周邦國的宗教信仰自然最熟悉。

    與原始宗教相比,夏、商、週三代的國家宗教最為顯著的特徵是從自然崇拜中發展出了天神崇拜,在眾神之上出現了至上神。殷商稱其為「帝」,到了周人崛起,周公對宗教進行了一次大改革,則稱之為「天」!

    殷人的「帝」是一位高高在上,對下界不屑一顧的人格神,他威嚴肅穆,喜怒無常,令風令雨,降堇降災,使人恐怖畏懼。

    周人的「天」則更接近一個溫和的自然神的形象,它不僅蘊涵自然,而且在暗中操縱、支配著社會上的一切事物。同時也融合了周人的倫理道德,「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它只保佑有德之君,暴虐之君將失去天命。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正如這句話所言。和不同,周人的宗教觀。始終把人放到了重要的地位上。

    用後世的話說,人文主義精神開始萌芽了,這是巨大的進步,周公的偉大之處就在於此。到了春秋戰國,姬姓周人雖然「以德配天」,經常把天命放在嘴邊,還自稱為「天帝元子」,講究敬天法祖。但他們中的進步士人,卻開始脫離鬼神的籠罩。開始尋求自身的可能性。

    隨國大夫季梁所說:「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

    鄭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

    周太史史嚚則說:「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

    在天人關係問題上,孔子承認主宰之神「天」的存在,正所謂:「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但他又提倡以人為本,「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事。焉知鬼事?」

    趙無恤發現,在晉魯等國官方,雖然神的影子還存在。但神的因素被放到了第二的地位上,人上升為首要的因素。甚至成為神之主,人本主義得到了空前的發揚。

    再過些年。等到百家爭鳴思潮開始席捲天下,古代宗教在領域裡的壟斷地位瓦解,學術下移。在百家的批判改造下,傳統宗教開始分化、轉型。

    在孔子「敬而遠之」宗教觀的影響下,儒家大力發揚傳統宗教中的人文主義精神,使之神秘性減少,世俗性增強,逐步演化為一種宗教禮俗。道家主張道家主張「清靜無為」、「致虛」、「守一」,追求個人精神的絕對自由境界。

    至於法家,那更是群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他們激烈反對宗教,主張破除迷信,將「神」的秩序踩到腳下,希望以人創造的律法作為新秩序替代之。

    堅信鬼神存在的學派,除了常常自我矛盾的陰陽家外,就只剩下脫胎於宋國文化,由底層工匠建立的墨家了。他們成了絕對的少數派,宣揚「明鬼」、「天志」,使宗教向下層民眾滲透,想要建立原始的烏托邦。

    這便是無所不思,無所不想的軸心時代,這也是中國人精神層面與同時代各文明,與希臘,與埃及,與波斯,與印度最大的不同之處!

    然而遺憾的是,這種人本思想僅存在於占人口不足百分之一的進步士人身上,廣大的民間依然籠罩在鬼神的矇昧中。只要在晉、魯等國隨便走一走,就會發現處處是鬼神淫祠,百年後西門豹在鄴地見到的河伯娶親絕非偶然,總體來說,和齊、楚、吳等國並無太大區別。

    原本趙無恤還有些遲疑,若是讓宗教復興,不知道是不是?

    但如今看來,就算他不這樣做,宗教在民間的力量也經久不衰,直到兩千年後依然如此。理性永遠是少數知識分子,多數民眾對鬼神信之不疑。哪怕是墨子,也祭出了鬼神作為凝聚人心的工具,哪怕是最飄逸的道家,後世也和民間巫鬼結合,蛻變成了中國本土最大的道教。

    所以在保持這時代難能可貴的人本主義,人文啟蒙的同時,讓廣大民眾精神有所歸屬,豈不是更佳?

    與其讓神權散落民間,或者為野心者所用,還不如搶先握在手中!把它細心養大,給它拴上鏈子,讓它追捕那些桀驁的野兔。最後狡兔死走狗烹,再牢牢關到理性主義的囹圄裡!

    趙無恤的目光移向面前的南子,她嘴唇輕動,似乎想要喚醒沉思的無恤。

    她就是趙無恤找到的,控制這條巫教獵犬的女虞人。

    她是特立獨行的女子,在這個歷史線上,卻只能是他的附庸。

    她手裡的宗教,也注定要永遠做君權的附庸!

    ……

    「君子?君子?」

    南子見趙無恤望著自己發呆,不由輕輕地喚他。

    「想到些事情,不由失神了。」趙無恤笑了笑,那神遊天外的魂兒總算回來了。

    「南子說了一大堆,口都幹了,君子說要將宋人的天帝鬼神信仰加以改造,不知要從何入手?」南子畢竟沒有後世的見聞,顰眉不已,完全沒有思路。

    趙無恤道:「南子,雖然吾等的目的是讓宋國安定,更好地操控民間,甚至是操控皇氏、向氏的領民,讓彼輩為吾等所用,但目光卻不能僅僅侷限在宋地。」

    南子聰慧,頓時恍然大悟,」這就是君子讓我敘述列國情狀的原因?」

    「不錯。」

    女子的心畢竟沒那麼大,南子試探地問道:「那,君子是要放眼泗上十國?」

    所謂的泗上十國,也就是魯、宋、曹、莒、邾、小邾、滕、薛、邳、郯,南子看得出來,趙無恤此次與宋會於郎地的戰略目標是威服九國,如今僅剩下莒、邾尚未俯首。

    南子是那種一旦心有所屬,便會死心塌地賣家的女子,她很樂意幫趙無恤好好看住宋國,只要子姓社稷不滅就行,她也很願意犧牲宋國的利益,幫趙無恤圖謀泗上小國,若自己能幫上忙的話。

    無恤卻搖頭道:「泗上?不不……泗上十國合在一起,方圓不過千里,人口也僅有兩百餘萬,如何夠?」

    他一揮手,指著那一方天光雲影,彷彿要隻手攪動滿天風云:「南子,這句話我甚至連最親信的家老張孟談都沒告訴,只與你一人分享,我的眼睛,盯的是全天下!」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3-6 2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6 19:4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91章 天道

    天下!

    全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趙無恤這野心太大,南子不由聽得痴了,半響後,只剩下滿眼的崇拜。從兩人初見時起,趙無恤便相貌平平,算不上俊朗,但惟獨這份傲視天下的宏偉氣魄是無人能比。他要達到的,竟然齊桓、晉文之事,而是成湯、武王那樣的事業!

    這世間能成就如此偉業的男子,恐怕獨此一人罷?

    南子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君子大志,南子願盡綿薄之力助之!」

    趙無恤扶她起來:「你能幫到我的,在這件事上,也只有你才能幫我!」

    那種被信賴,被提攜,被帶著一起邁向偉大事業的感覺湧上心頭,酥酥麻麻的,比起的歡愉更加舒適。甚至有一瞬間,南子恨不得能替眼前的男人去死。

    而趙無恤卻有別的心思。

    這是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不是三百年後的秦掃時期,九州大地尚未迎來百家爭鳴,諸神落幕的啟蒙時代還沒滋潤神州,人們也沒被法家徹頭徹尾的無神論狠狠洗刷三觀,甚至連儒家較溫和的」敬鬼神而遠之「也僅有上層知識分子才接受。

    所以趙無恤要面對的敵人,不僅是那些強大的邦國政權,還有牢牢紮根於他們土地上,被民眾信之不疑的神祇,尤其是在齊、楚、吳越這幾國……

    在政治統一的同時,若能同時實現宗教的統一……

    也許二世而亡的悲劇,就不會在下個大一統王朝上演了!

    無恤在耳邊輕聲對南子說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我想要的宗教,是立足宋國,卻能將天下列國官方信仰、民間鬼神兼容并包的宗教!」

    ……

    「天下諸侯的信仰雖然看似繁雜,區別甚大,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們都有某種共性,南子你能看出來麼?」

    「若說共性,應當是以敬天法祖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崇拜為羽翼。以其他江河鬼神崇拜為補充……」

    趙無恤道:「沒錯,南子我再問你,這世上有一個神?還是多個神?「

    「單單楚地的神祇就有近百,當然是有許多個神……」看到趙無恤唇角的笑意,南子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連忙掩著嘴道:「下妾是不是又說錯了?這世上莫非只有一個神?」

    趙無恤卻不答。

    在世界上,傳統的自然崇拜是一種多神論,承認及崇拜多位神祇,南子所說的列國信仰就是多神論。

    然而進入軸心時代後,一神論開始出現,它將「上帝」看做是世界的惟一創造者,並且是仁慈的神聖的至善者,管理並插手人類的活動。

    然而趙無恤不打算延續競爭力低下,教派繁雜,無法形成向心力的多神論。也不打算嘗試與先秦中國人精神世界有所衝突的一神論。

    他心目中的新宗教是紮根於中國土壤裡的本土宗教,至於她的理論基礎……

    「南子你要記住,神沒有多個,也並未唯一,我稱之為泛神論……」

    「泛神論?」南子弄了一疊上好的藤皮紙細細記錄下來,對從趙無恤口中蹦出的各種陌生詞彙,她早已習以為常。

    君子一定是先知者!她已經在宋國貴族中為趙無恤如此宣揚了,好維繫他們對趙無恤的感恩、崇敬,以及畏懼。

    無恤解釋道:「泛神論的意思是,所謂的神。其實就是萬物的本體。宇宙間只有一個長住不變,自有永有,絕對永恆的本質。有限之物,乃出自無限。非由於創造。打個比方,就好比是老子所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就是至上神。殷人稱之為帝,周人稱之為天,吾等姑且稱之為天道罷……」

    「天道……」

    這並非趙無恤創造的詞,而是早已有之的,是對天地秩序的描述,《易‧謙》:「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降災於夏」。子產曰:「天道遠,人道彌」。

    南子細細琢磨著這個詞,感受到了一種永恆和廣闊。

    趙無恤繼續講述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就是那個永恆不滅的本質。生成萬物後,天道或化為實體,如大地、山川、江河、禽獸、人類……或化為凌駕眾生的精神意志,昇華於凡間之上,注視著芸芸眾生。」

    南子彷彿恍然大悟,「那諸侯民間信奉的,數不清的神祇呢?他們又是從何而來?」

    「也是由天道化成的,只是力量和大小不及天而已,所以鬼神無真無偉,只有大小之分,均統一於天道,有所別,又無所別。」

    「所以無論是齊人的八神主,還是楚人的東皇太一,東君、雲中君,司命,都只是天道的一種形態而已,我稱之為相,天道百相。至於人鬼,則是對天地有大貢獻的凡人死而有靈的產物,其實也是天道秩序下的一部分。」

    南子驚訝地注視著自己記述的那些東西:「若是按照君子的說法,這列國信奉的神祇,乃至於天地萬物,居然都被統籌於天道中了?」

    「不錯。」趙無恤補充道:「天道無所不統,無所不包,這就是天道的大一統。」

    春秋之世,各地方言差距甚大,中原話與吳越話甚至是兩個語系;各國文化開始趨於分化,連字體、服飾也開始相異;根深蒂固的國別鄉黨意識根本無法消弭,「天下定於一」的口號和願望也不夠強烈。

    這個時代,在物質層面上的確缺少統一的基礎。

    但或許依靠「天道」將諸侯民間神祇一一收編後,能加速民眾在精神信仰上的統一。

    「南子,這個要交由你來建立的教派,就叫做天道教,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很多,首先,要解決一些人人都有的終極疑問。」

    南子好奇地問道:「什麼是終極疑問?」

    「我說出來考考你,何如?」

    此時天光正好,空氣清新,趙無恤望著那座竹林裡的太昊之廟吟誦起來。這是他前世最喜歡的一首楚辭,它記述了這時代人們對天道的疑惑……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半首晦澀難懂的《天問》吟誦完畢,南子啞然,這的確是終極問題。

    遂古之時,誰將此道傳於後代?

    那時候天地尚未成形。到底從何處誕生?

    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誰能夠探究其中原因?

    大氣一團迷濛無物,如何識別認清這世界?

    白天光明夜裡黑暗,這種規律是誰安排的?

    陰陽參合而生萬物,何為本源何為演變?

    傳說青天浩渺共有九重,誰曾去環繞量度過?

    如此規模巨大的工程,是誰開始把它建造?

    「天地因何而生,人類從何而來……」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誕生的?」

    趙無恤像是發問者斯芬克斯,帶著神秘的笑問道:「南子。你是大巫,一定思考過的,若你的信徒仰望著你,問出這些問題,你能告訴他們答案麼?」

    ……

    南子思索了很久很久後,才輕聲道:「民間關於創世的說法很多,或曰渾沌日鑿一竅,鑿七竅而天地生;或曰燭龍吐息,它閉目就是夜晚,睜眼就是白天。他的呼吸就是風雨。但我的知識淺薄,分不清真假。」

    是啊,趙無恤想道,春秋時還沒盤古創世的傳說。那是直到東漢三國,才被漢人腦補出的東西。

    所以說啊,這個時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純粹的要命,全是本土滋生的幼苗,趙無恤隨便種上一棵,也不比其他遜色。

    他嗤之以鼻道:「那些亂七八糟的民間傳說。都是偽說,都是異端,你日後要加以駁斥!」

    「南子記住了。」

    趙無恤一臉說教:「在天道教裡,世界的創造,只能是天道轉化。遂古之初,未有天地之時,唯象無形,窈窈冥冥,天道化生為陰陽,離為八極,於是便有了萬物。這便是老子所說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南子被這深邃的哲學砸得暈乎乎的,同時也隱約感覺到,趙無恤和老子之間,一定有著什麼聯繫,否則為何有許多他的思想融入?

    那些神秘的先知足跡遍佈九州,現世幾乎所有賢能都曾得到過他的啟迪,莫非……

    她脫口而出:「莫非君子是老子云游時收下的門徒?這天道教的理論裡,也有老子的指點?」

    趙無恤微微一愣,隨即笑而不答,越發顯得神秘。他心裡想著自己雖然盜用了一個「道」字,但也不算剽竊道教吧,反正漢晉道教已經被民間巫祝改得面目全非,早已脫離老莊學說本意了。

    說起道教,他便想起來一事:「對了,我會給天道教一個標誌……」

    在南子期待的目光中,趙無恤伸手進清澈的湖水中,攪動起一片波紋,驚走了一條條青白相間的游魚。

    他濕漉漉的手指在湖邊安坐的大石頭上畫下了兩條反向的魚兒,它們交相纏繞,如同萬物負陰而抱陽,又像是伏羲與女媧龍蛇相交。

    好神秘,又無比的和諧,彷彿蘊含著天地大道,萬物永恆的轉變……

    無恤畫好後收手欣賞了片刻,才介紹道:「此乃陰陽魚,亦曰太極,染色當為一黑一白,這便是天道教的標誌了。」

    南子看得痴了,恨不得回去後立刻就讓人造個玉製的天道教標誌,懸掛在脖子上,再在商丘毫社,以及各邑社廟修一個類似的祭壇,讓天道教傳遍宋國。

    先知無恤的教誨卻尚未結束:「南子,你要在教義上寫下這樣一段話,日後天道信徒見了什麼人首鷹身,什麼六芒星,乃至於十字,新月等標誌,都要視之為異教徒!天道的使命,便是將他們擊敗,說服,改宗,包容,同化,讓這些異端重新歸於天道的秩序下!」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3-6 2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8 18:3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92章 子貢一出

    夏日熏風陣陣,坐在湖邊,滿耳的蛙鳴、蟬噪,日頭漸漸朝西方落去。

    趙先知的天啟卻還在繼續。

    「天道教歸根結底,依然是個世俗的宗教,探索天道,尊敬神明,祭祀祖靈,是其三大要義。面對底層的國人和黎庶,傳教的重點在於宣揚他們崇拜的河伯、山鬼其實是天道的一種形態;對於識字的士人,則要宣揚天道本身。」

    南子不解地問道:「為何要區別對待?」

    「就像扁鵲給人看病,同樣的病狀卻開出了不同的藥方。萬民矇昧,太深奧的哲理只會讓他們昏昏欲睡,他們喜歡簡單明了的鬼神偶像。天道教在民眾中的傳播一定如疾風烈火,因為信奉後不必改變原來的崇拜,還能參加一些增強他們歸屬感的儀式,亂七八糟的鬼神淫祠會被天道教收編。」

    有一點趙無恤沒有直接說出來,收編列國鬼神的目的不是為了揚,而是漸漸消解其影響,力求最後只剩下天道秩序,只剩下自然規則!

    「但上層士人卻不那麼好矇蔽,就比如宋國的大司馬子牛,他雖然會敬畏天道,對於其他鬼神偶像一定會陰著臉拒絕。」

    這是趙無恤故意為之,「天道」沒有塑造一個人格的,不可踰越的上帝,而是造就了一團虛無的本質,讓人敬畏的同時,也不會扼殺人的好奇心。

    光是那篇作為開宗教義的天問,就能讓人鑽到格物致知的陷阱裡,巫祝們研究來研究去,說不準會搞出天體物理學來。

    還有「道生萬物,萬物有靈,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若是趙無恤有心引導,說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還能聽到「天道之下人人平等」甚至是「天道之下萬物平等」呢!

    所以在埋了那麼多陷阱後。他並不擔心天道教在民間的傳播會扼殺掉百家爭鳴。

    此教本就是以道家哲學為基礎構建的,與老莊思想可以自洽,也不知老子知道後是什麼表情,會不會騎著青牛殺上門來。

    墨家就更不必說了。源於宋地工匠人群的墨家本來就提倡明鬼。墨子認為春秋戰國之所以天下大亂,是因為大家對鬼神存在疑惑,不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假若天下的人們一起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做事情就會有敬畏,就會有底線。那麼天下豈能混亂呢?

    趙無恤只是將這一思想提煉出來了,若是再過上三四十年,宋國多了一位名為墨翟的天道教信徒,他一點不會奇怪。

    至於儒家,對鬼神敬而遠之的儒家思想也僅在那佔總人口百分之一的士大夫裡傳播。哪怕到了宋明,朝廷還是皇帝拜著天地,宣傳著天命。底層民眾依然該咋咋,一邊拜著土地神、佛陀、太上老君、關二爺,一邊還拜著孔孟。甚至是基督耶穌,只要對現實生活有用,他們都會欣然接受

    何況在趙無恤的規劃裡,天道教的主要傳播區域是齊、吳、楚等秦漢王朝離心力最強,巫風淫祠一直延續到千餘年後的地區。晉魯等國的國情則不一樣,在這些士風漸起的國度,反倒要將鬼神偶像牢牢壓制,提倡對「天道」本質的探索即可。

    「不積跬步,則無以至千里,先要在宋國主要城邑建立廟宇。設太極祭壇,讓信奉淫祠的民眾歸附。在培養巫祝時,除了要理解基本教義外,還必須學習一定的農稼、醫藥知識。同時要將有病吃藥,防治瘟疫也說成天道秩序的一種,燒草根和祈禱痊癒之類的事情不許再宣傳。讓他們一個鄉、一個裡地去傳播天道秩序,順便幫宋國正卿統計下邊鄙地區的戶數」

    南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南子知之。」

    趙無恤點了點頭,心裡為自己這個點子嘿然不止。除了醫扁鵲一系外。這時代醫巫尚未分離,宋國的新一代巫祝或將成為一群上山下鄉的赤腳醫生,同時也是戶口統計員。

    宋國的行政力沒法跟趙無恤這邊比,縣制、什伍制暫時沒法嫁接過去。加上大舅哥能力不足,在對基層的控制上只能讓南子幫一把了,總之必須讓宋國在未來的大戰裡,成為東西兩趙背後最堅強的盾牌和糧倉!

    「那泗上呢?南子可否在滕、薛和小邾建立天道教的廟宇?」南子今天聽了那麼多,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實施了。看

    「這個等你在宋的根基打牢後再說不遲。」

    如今泗上九國只有莒、邾未服,不過趙無恤篤定,有子貢出面,近在咫尺的邾國一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南子有些意興闌珊地應諾了,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數丈高的竹林中暮色到來的尤其快,於是趙無恤伸手拉她起來,細心地替她拂去沾衣的竹葉。

    「理論上的東西我說得差不多了,你去後要好好照做,至於祭祀儀式等自行更改即可。走罷,天色快暗了,再不去,你我恐怕要惹人疑心了。」

    離開湖邊後,趙無恤刻意繞了一個大圈,打了幾隻獐子才結束了「巡視」,等他到魯、宋、滕、薛四國聯軍萬餘人駐紮的營地時,天色已暗,紅彤彤的太陽映得滿天彩霞燦爛。

    司馬子牛和樂氏家宰陳寅坐鎮商丘主持國政,領兵前來的是樂溷,這個粗神經的宋國正卿不顧身份,屁顛屁顛地跑出來迎接無恤,兩人大帳的途中,還碰到了早已歸來的大巫南子。

    南子披散著黑,蒙著面紗,穿著飄逸的巫師大袍。看到趙無恤後,她和眾巫祝停下來見禮,目不斜視,顯得聖潔而無情。

    「大巫。」趙無恤和樂溷也一臉肅穆地與她見禮,不過無恤心裡想的,卻是南子在聖潔的巫袍裡,是否還穿著早間那件褻衣?

    天色徹底暗了,幾隻流螢,已翩然在他們的身邊飛舞

    錯身而過時,兩人四目相對,又迅偏離開。但其中意味,他們心中已經明了。

    只有懵懂無知的樂溷還在拉著趙無恤,不住詢問子貢出使邾國能否出奇效,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尊使。能否跟寡人解釋一下,魯國正卿率軍在鄙邑邊境駐紮,究竟意欲何為!你來此是要威脅邾國屈服,還是想邀請寡人同去會獵?」

    邾國第十八代國君曹益年紀輕輕,他戴著高高的冠冕。陰著臉坐在君榻上,死死盯著大殿中央的魯國使者端木賜,一眾身材高大的邾國虎賁手持龍銅鉞,只要國君一聲令下,就會將這個敵國使節拉下去斬了。

    行人、使者,本來就是個高危職業,一不小心就會丟掉性命,何況趙大將軍的使者死傷率一直居高不下。

    子貢穿著一身素衣白冠,不帶尺寸之兵,卻有讓自己毫無傷的自信。只靠一條如簧的巧舌足矣。

    不過這位邾子曹益初生牛犢不怕虎,前些年行冠禮時還派人向孔子請教禮制問題,頗有振興邾國之志,想要讓他臣服,恐怕還得費一番口舌。

    眼見曹益鼓著氣不服,子貢舉袂大聲說道:「不瞞邾子,外臣到此,正是為了救邾國!」

    聽了他的危言聳聽,殿上邾國群臣紛紛變色。

    曹益大笑:「救邾國?何須你來救?邾國雖然疆域被魯國日益逼壓,卻危而未亡。甚至曾獲魯僖公之胄,懸於魚門之外!如今魯國正卿趙氏能出動的兵力也不過萬人,遠不及魯僖公時,邾國可不是小小顓臾能比的。說不定趙卿尚未攻破邊邑,齊、吳之師已舉焉!」

    子貢知道曹益仗著自己是齊侯的外甥,所以有些底氣,否則就不會一而再二而三地拒絕屈從於魯了。他搖著頭輕笑道:「看來邾國滅亡在即,邾子卻還以為安全,真是可嘆。可嘆,晏安、曹俠、邾儀父、邾文公的鬼魂還能血食麼?」

    曹益頓時氣急敗壞:「你,你敢說我是亡國之君?」

    「然也,邾子可願意聽我為君分析下邾國危如累卵的形勢?」

    曹益拍案道:「說,你說!若是說得不讓寡人滿意,就割掉你的舌頭,斬去你的腳,讓你爬去給趙無恤送信!」

    子貢不懼,口齒清朗地說道:「邾,小國也,地方不過百里,雖然號稱有乘六百,然兵卒不過萬人。四周地勢平坦,與泗上諸侯交通便利,猶如車輪輻條都集聚在車軸上一般,更沒有高山深川的阻隔。」

    「邾國的地勢,原本就是適合作戰的地方,更何況還被諸侯相夾。從魯國到邾國,不過六七十里,雞犬相聞;從宋國到邾國,也只有百餘里,人奔馬跑,不待倦而至。南則與滕薛相鄰,東則與小邾相鄰,兵卒戍於四方,卻沒有一個友邦。」

    「魯國大將軍約合泗上諸侯簽訂盟約,是為了尊王攘夷,是為了使諸侯社稷安定,君主尊貴,名聲顯赫。現在魯、宋、滕、薛四國會獵於郎囿,宰殺白馬,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然而邾國明明就在左近,卻不派一使,不問一言,泗上諸侯無不親魯,唯獨邾國想要獨惡之,這是取死之道啊!」

    曹益犟嘴道:「這又如何?數百年來邾國還不是撐過來了!」

    子貢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邾子以為自己是齊侯的外甥,認為親近齊、吳能保證社稷無憂?這是想多了,因為齊吳遠在千百里外,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若邾子不聽魯國之命,魯將兵進攻邾國的都城,再派人嚴守泰山一線的陽關、梁父,則齊國就不能南下支援邾國,齊援不至,都城被圍,則邾國危矣!邾國已經三次遷都,如今還能遷到哪去?」

    「再有,魯國若邀請宋國一起來攻,宋、魯,兄弟也,宋國執政一定會欣然允諾,先在彭城、淮泗一帶佈置戍卒,吳人見宋有備,又專注於攻越,必不救邾。然後,宋再派兵從南方進軍,分割邾國的城邑,滕、薛、小邾三邦再為亂於內,那邾國滅亡之期就不遠了。」

    子貢口才了得,一套辯士之詞鋪天蓋地襲來,邾子曹益有些扛不住了,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在子貢的分析下,他一下子覺得本來穩如磐石的邾國社稷居然搖搖欲墜,滅亡彷彿是板上釘釘的結局,不由脫口而出:

    「那該如何是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3-8 19:2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93章 邾婁稱藩

    曹益畢竟年輕,被子貢一嚇,頓時失了分寸。

    子貢一笑:「很簡單,我替邾子考慮,不如歸順魯國,歸順了魯國,那宋國和滕、薛、小邾縱然覬覦貴國的城邑,也必不敢輕舉妄動。沒了彼輩的侵擾,邾子就可以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

    曹益前倨後恭,在君榻上哈著腰說道:「尊使所言甚是,但我聽聞趙大將軍的要求甚多,讓邾國禁止齊刀幣,改用孔方錢,貨殖關市幾而不征,這個可以答應。但還要邾國每年向魯輸送糧食十五萬石,銅錫千斤,布千匹;向宋輸送糧食十萬石,布五百匹,而且還要出勞役三千人供魯國差遣……這,這實在是有些超出邾國的負擔啊!」

    子貢不為所動,說道:「不過是邾稅賦的三分之一而已,只要如數交割,大將軍保證絕不會侵犯邾國,邾國的兵卒可以解甲歸田,努力耕織,所獲絕對要超出所失……」

    「這……這……」曹益意難決也。

    子貢隨即又板起了臉道:「邾子若不聽外臣之言,則魯甲出而南向,屆時雖欲事魯而不可得也。魯雖非大國,卻也有兵卒四萬,車騎千駟,更別說合曹、宋、滕、薛、小邾之力,大將軍一怒,則十萬之師舉焉!若再加上晉國趙氏,則有兵十五萬,邾國能抵擋否?」

    十五萬之眾……曹益的口唇開始顫慄起來,這已經跟邾國人口相差無幾了,萬萬抵擋不住啊!

    他連忙說:「寡人蠢愚,不知上國之威。邾國願意為魯之友邦,朝聘有時,孤還願為大將軍獻湯沐邑……至於大將軍要求的條件,孤這就召喚公族和群僚來商議,還望尊使回館舍暫歇,靜待消息……」

    子貢一拱手走了,等他的身影剛從大殿消失,邾子曹益就從君榻上跳將起來。將案几上的奏疏等物一把扒到地上,氣急敗壞地咒罵開了。

    「趙無恤忘了自己是誰,趙氏一千年前也是東夷之裔!反倒是我曹姓一族,乃是正宗的夏裔。祝融之後也!如今卻他自稱征夷大將軍,搞什麼尊王攘夷,欺壓吾等,連派來的小小行人也如此囂張跋扈!」

    子貢說的雖有誇張,但太像是真的了。叫曹益不敢不信,他只是捨不得那些趙無恤要求的糧食和金錫、布匹,拉不下稱藩朝拜的臉面。

    大殿內的邾國群臣面面相覷,國君做太子時還算低調,當上國君後卻一天天暴虐起來,動輒殺人,所以他們沒人敢說話。

    卻見年輕俊朗,穿著一身玄端冕服的邾國庶公子曹匹站出來奏道:「君上,這魯使名為端木賜,乃孔子之徒。弟久聞他能言善辯,曾做過商賈,所以擅長誇大其詞和討價還價。與其和他談,不如直接與趙卿碰面。」

    邾子曹益平靜下來了,問道:「吾弟想要怎麼做?」

    「君上不如暫且安撫住他,讓弟先去郎囿見見趙將軍,我有一計,或能讓邾國免除這些貢賦,又能得到他的歡心!」

    ……

    邾國公子曹匹帶著數輛車乘,百餘隨從.離開國都繹後攜禮物一路西去。在進入魯國境內後,不時邂逅成隊的騎兵,遠遠監視著他們,向後方通報消息。但無人前來騷擾。

    當車馬行進到一塊被推倒的界石處時,隨行的邾國行人嘆息道:「原本直到此處,依然是邾國的國土……」

    曹匹頓時默然。

    邾國的先祖是祝融八族中的曹氏,殷商時從中原不遠千里遷徙到了東方,建立起一個疆域廣闊的方國,習俗漸漸夷化。到了第五代君主曹俠時。周人滅商,邾國不幸捲入武庚之亂,又不幸被周公打敗,於是便失去了獨立地位,成了魯的附庸,國君沒有爵位,只能自稱邾君。

    直到第十二世國君曹克時,因為幫助齊桓公推行霸業,在各國積極奔走聯絡,這才因功得到了子爵之位,邾國始得位列諸侯,擺脫了魯國附庸的地位。那時候的邾國疆域廣闊,一度中興,甚至擴張到了西魯的須句一帶。

    然而好景不長,邾國總體力量遠比魯弱小,常受魯國侵掠,隨時都有亡國的危險,遂有「三遷」之舉。先把都城從訾婁遷到了邾瑕,但那裡地勢低窪,常年遭受水災的侵害,為避下就高,又遷於嶧山之陽的繹城,儘量遠離魯國兵鋒。

    到了他們這一代,邾國土地日益狹小,只能不斷向魯進貢,直到近年來魯國連續內亂,邾子曹益才有了投靠齊、吳,再度中興的念頭。

    可惜只是一場夢幻泡影,在子貢的威脅下,他們還是得屈服。

    但趙無恤的要求太過苛刻,邾國難以接受。所以他此行責任重大,面對魯宋的異動,國內大夫們開始焦躁不寧,兄長無人可派只能由他這個公子頂上,曹匹要盡力避免邾國付出太多。

    「預計今天就能抵達泗水北岸的郎囿了。「走到第三天清晨時,嚮導如此宣佈。「若道上那些趙氏斥候告知的消息屬實,趙大將軍就在此處。」

    到了中午時分,他們果然抵達了目的地,他們被趙無恤派來的馬隊團團圍住,一位身材瘦高的騎吏領著二十個全副武裝的騎兵,騎吏胸膛掛著銀質的玄鳥徽記,這是大功之臣的標誌。

    「大將軍與諸侯卿士在郎囿駐紮,整日操練兵甲,列陣以待,總算是把邾國的使者等來了。」

    那騎吏將曹匹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停留在他鑲嵌珍珠的冠冕上,便吹了一聲口哨,回頭對眾騎從笑道:「居然還是位公子公卿,吾等能護送在側,真是與有榮焉。」

    曹匹強忍著憤怒,道明自己的來意,騎吏虞喜舉起手掌,手下的騎兵便閃向兩邊,站在曹匹等人側旁。這是護送還是捉拿?曹匹心想,卻無計可施,如今也只好相信趙無恤的氣度了。

    離郎囿獵苑越來越近,他們看見營火的煙柱衝天而起,讓五月的夏日顯得越發酷熱。隔著數百步,曹匹認出了薛國正卿和滕國公子的旗號。以及司城樂氏的旗幟。也有幾面旗異常陌生,應該是新分封到魯國東地的大夫。

    看來,宋、滕、薛,甚至還有一些曹國人。幾乎所有與魯結盟的泗上諸侯都響應了趙無恤的號召。這些人麇集到趙無恤周圍,表明自己在這場魯國製霸泗上的爭奪中降服,或是希望分享利益。

    等到了跟前時,曹匹便只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大軍:有軍容整齊的趙氏武卒,有宋、滕、薛那略顯雜亂的軍隊。以及招搖過市的女閭。此外還有驅趕輜車的雜役,傳送信息的聽差,呵斥劣駒的馬伕。

    光是在此集結的,絕對不少於一萬人。

    趙無恤自己的旗幟高高飄揚於眾旗之上,在他最高大的營壘上,白色面底,繡著趙氏家族黑紅色的炎日玄鳥,展翅高飛,神秘、自由而驕傲。

    「公子,您聽見那邊的喧嘩了嗎?」那個名為虞喜的騎吏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騎行過來說道。

    曹匹側耳仔細分辨,他能聽出有吼聲,馬兒的尖叫,兵器鏗鏘,還有……喝彩聲?

    他面色一滯,莫非趙無恤是在整治兵卒,準備開拔?

    他們經過一片麻布蘑菇般的營帳,人愈來愈多,聲音也愈加鼎沸。然後,他找到了答案。

    下面。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場蹴鞠比賽正在進行。

    人們清出場地,立好柵欄,平整草地。劃定界限球門,搭起看台。數百人前來觀看,也許成千,觀看場內二十餘人的拼搶。從場地的情況看來,他們至少踢了一整天。而今,比賽到了最後關頭。在觀眾的喝彩聲中,球員們相互追逐,爭奪那枚豬尿泡蒙皮製作的鞠。

    「這是蹴鞠。」那騎吏在說廢話,現如今天下人誰不知道這是蹴鞠?每年在曹國陶丘,動輒千金的賭注都壓在這種從趙氏內部流傳開來的運動裡。

    近些年來,晉國趙氏以能征善戰而聞名,老趙卿擊敗了齊人,小趙卿降服了盜跖,取得了宋亂勝利,還逼得三桓俯首,泗上稱藩。據說他們能百戰百勝,就是因為兵卒常常舉行蹴鞠運動的緣故。

    這種傳聞越傳越廣,一時間,蹴鞠便在晉、齊,甚至是鄭、衛的軍隊裡流行開了,邾國也有幾個從陶丘回來的卿大夫之子在組織人踢……

    「公子。」虞喜說道,「將禮物和屬下留在這裡,我這就帶你覲見大將軍。」

    「是相會,不是覲見!」曹匹終於忍不下去了,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邾雖小國,但我身為公子,與趙大將軍同為卿。」

    虞喜撇了撇嘴,也不說話,帶著曹匹繞過蹴鞠場朝簡單搭建好的看台走去,快到時,他才偏過頭來笑道:「公子可知,這蹴鞠場裡踢球的是兩個師的軍吏,這場蹴鞠的勝負將決定究竟哪一師能成為攻打邾國的前鋒。」

    曹匹小腿一抽,差點在虞喜身後跪倒……

    ……

    「精彩,賽後要多賞他一壺酒,亦或是幾隻肘子!」眼見身披黑衣的田賁勇猛不減當年,晃過幾人後一球入門,趙無恤不由起身為他叫好。

    「主君!」虞喜走上前來,單腿跪地道。「邾國的使者到了。」

    「邾國公子曹匹,見過趙大將軍!」曹匹掩飾了方才的驚駭,緩緩走上前來,行禮後抬眼打量趙無恤。

    卻見這位虎踞泗上的大將軍二十歲上下,四肢修長,肩膀寬闊,柔順平直的炭黑頭髮在頂上紮成髻,冠鶡冠,嘴角露出自信淺笑,一對炯炯有神的虎目彷彿將曹匹的來意看得通透。

    他一揚眉,說道:「歡迎之至,不過公子,我的行人端木賜何在?沒隨你一起回來?」

    他也不等曹匹回答,便冷冷地說道:「忘了提醒下貴國,我一向最忍不了麾下僚吏被害,若是子貢被囚於牢獄,那公子恐怕也免不了要受囹圄之災,若是子貢已經被害……嘿。」

    一句淡淡的威脅,一聲嘿然冷笑,竟讓一路上一直在編排台詞的曹匹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看台上全是來自魯、宋、薛、滕、曹的貴族們,曹匹常和滕、薛國君,乃至於魯國東地大夫打交道,很多人都曾去他家做過客。所以其中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現在不看蹴鞠了,轉而將玩味的目光投向曹匹,有的人滿是同情,有的人則很樂意看他出醜。

    「這位邾國公子想必是第一次見識虎威,大將軍還是不要嚇唬他了。」

    一個清泠的女聲解救了尷尬的曹匹,她的位次很高,就在趙無恤的下首,她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巫袍,長長的黑髮慵懶地披散在肩膀,雖然面紗遮住了容貌,那雙漂亮如狐的眼睛卻掩不住。

    而那白皙的脖頸上,則掛著一枚黑白兩種玉石鑲嵌而成的雙魚相交掛墜……

    曹匹猜測這是宋國的大巫南子,神性與嫵媚糅合一身,近來名聲漸漸傳遍泗上的一位奇女子。

    他清醒過來,連忙垂首不敢再看,搖咬了咬舌頭說明來意。

    「邾國願意向魯國稱藩,但子貢還在邾國與寡君商議具體條款,寡君讓我先行一步,來向大將軍獻上禮物。」

    趙無恤和南子默契地對視一眼,他曉有興致地將身子往前傾了傾。

    「噢,是什麼禮物?」

    曹匹深吸一口氣,暗想這趙無恤如此作態,應當是個好大喜功之人罷,自己的計策應該能成。

    他恭敬地說道:「邾國願徵百牢,還望大將軍能免除鄙邑的貢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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