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8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4章 亦能絕之!

    季孫斯撫著女兒黑亮的烏髮,她今年才十歲,模樣稱不上絕美,卻也秀氣可人,深得族人疼愛。

    他感覺自己很對不住她,她本應該在沂水邊的舞雩台上無憂無慮地吹著春風,及笄後嫁給齊國、宋國或晉國某個門當戶對的卿做夫人,讓季氏多幾個盟友的同時,也讓季孫斯多幾個外孫孫女。而不是在成長過程裡擔驚受怕,如今還要承受喪父之痛……

    自己若死,還有誰能保護她?兒子麼?

    「啪嗒啪嗒」,是皮鞮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從外面走進來的是全副武裝的季孫肥,他戴著厚重的胄,身披堅甲,腰間帶著長劍,手裡持著戟。季孫斯很生氣,這個混賬庶子,就是他將此事告知季姬,讓她跑來的!

    「肥,你這是要做什麼?」季孫斯抱著女兒,冷冷地說道。

    季孫肥年輕得就像春天的嫩草,不知凜冬之寒,「我不願看父親死去,而我卻忍辱偷生,不如拼了吧!」

    「用什麼拼,怎麼拼?」比起衝動的兒子,季孫斯很冷靜,離死亡越近,他就越是冷靜。

    「季氏之宮的密室裡還有甲冑數十套,兵刃弓矢近百,讓宮中豎人們穿戴上吧,吾等跟著父親一起殺出去!」

    「門外是善於用兵的柳下跖,他恨不得我親自去送死,好將我全族手刃,你這和帶著我的頭顱送給他做禮物有何區別?」

    季孫肥的所謂計畫從頭到尾就沒丁點可能性,但他已經管不了了:「城內一定還有季氏黨羽,一定還有對趙無恤心懷不滿的士大夫!說不定吾等能成功出城,去沂水,去齊國!我……我不想要父親死!」季孫肥說著說著卻哽嚥著跪下哭了起來。

    兒子跪下後就顯得不那麼高了,季孫斯撫著他的頭說道:「肥啊,你覺得,生與死,哪個更難一些?」

    「當然是死,小子與阿妹都不願坐視父親死去!若要死。不如奮力一搏,哪怕最後死於亂箭之下,也比這樣窩囊地死去強啊!」

    季孫肥嘶吼著,卻聽到「啪」的一聲!父親一巴掌過來。將他打懵了。

    「糊塗!」

    ……

    季孫斯卸下了兒子手裡的武器,遠遠扔到一邊,看來被趙無恤扔進濟水裡溺了一通後,還是沒把他心裡那個天真的男孩溺死。

    「我可以死,但你們得活下來。季氏一族不能亡!」

    什麼是族?族者,就是湊,就是聚,有血緣延續的親人相聚而居。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血親們休戚與共,這便是族!

    個人性命與宗族存亡。哪個重要?

    放到兩千年後,或許很多人會猶豫一下,但在不抱團根本無法倖存的春秋季世,幾乎所有卿大夫的子弟都會第一時間給出答案。

    「當然是宗族重要!」

    若是為了宗族延續,個人死則死矣,只要能得到子孫的供奉和血食,他們就算做了鬼也能得到滿足,若是宗族滅亡,他們做鬼也會挨餓。

    季孫斯將女兒的小手塞到兒子手中,語重心長地囑咐道:「肥。我現在告訴你罷,活著比死要難得多,你祖父去世後,我便被陽虎和公山不狃架空。受盡了屈辱,但我活了下來,忍了下來,最後趕走了陽虎。季氏多難,現在輪到你來延續此族了。我會用我的死,換取你繼承季氏和卿位。雖然一切實權都將被剝奪,雖然會一直屈尊於趙無恤之下……」

    「不……不……」

    季孫肥在搖頭,銅燈架上的燭也在風中拚命搖晃,就像在一起搖頭勸阻季孫斯似的。

    季孫斯卻不再廢話,他將兒子和女兒一把推出門外,不許他們進來:「汝等要好好活著,趙無恤今日得志,但他一個晉國人,是不可能在魯國紮根的!等到一開春,他的敵人們,孟氏、公山不狃、齊國、衛國、鄭國、晉國諸卿都會對他發難,他遲早要走向滅亡。活著,忍著,等到那一天到來為止!替我見證這一切!替我在他身上踩一萬腳!」

    門死死關上了,但季孫肥知道自己一撞門就能開,他卻再也鼓不起勇氣去推,只能抱著自家妹妹跪地哭泣不止。

    漆黑壓抑的夜空中,突然飄起了星星點點的白晶。

    廳堂內,燭光閃爍,案几倒地,一陣掙扎和撲騰後,一切歸於沉寂。

    等天色放亮,將哭暈過去的季姬送走後,季孫肥咬著出血的嘴唇推門而入,一抬頭,卻見白布高懸,吊屍一具,季孫斯已經懸樑自盡。

    這次,他選擇了慶父的死法,選擇了將他頸骨勒斷的白綾……

    豎人和婢女們驚恐的大呼小叫,而季孫肥只覺得,那匹布好白啊,就跟外面紛紛揚揚下起的雪花一樣白……

    ……

    「死了?」溫暖的居室裡,趙無恤正在炕上和張孟談對弈。

    他瞥了一眼前來通報的闞止,他做事真的很麻利,趙無恤的要求是進入十二月前要將此事辦妥,可也不知闞止是怎麼嚇唬季氏的,才一天,季孫斯的死訊就傳遍了整個曲阜。

    一國正卿,就這樣被自己派遣一個家臣,輕而易舉地逼死了?

    雖然經歷過宋之亂,手底也多了幾條卿大夫性命,但這次也太容易了點,不是麼?想到一年前兩年前自己還要受他掣肘,不由感覺有點失真。

    趙無恤呆了片刻,隨後不動聲色地挪動棋子:「孟談,你來說說看,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張孟談朝剛進來的闞止和封凜微微行了一禮,這才繼續觀看棋盤,他對誰都很溫和,絕不樹敵:「侯犯去了費邑,子貢去了孟氏那裡,後續的棋路主君都已經定好了,僕臣怎敢置喙?」

    趙無恤又走了一步:「我指的是曲阜之內,季氏之死,要如何善後才不會激起輿情?」

    張孟談問闞止身後的封凜道:「不知城內對季孫斯之死反應如何?」

    封凜興奮地說道:「消息傳出後,舉城大震,所有人都一時失聲。」

    這是自然的,過去一個多月來,趙無恤向曲阜魯人展示了他的寬容,除了「戰死」的叔孫州仇外,在濟水畔與他為敵的大夫未殺一人,那些俘虜也全部收容。他開放三桓的府庫,分糧食給他們,同時進行整編安置,允諾開春前一定送他們還鄉。

    可現如今,趙無恤卻開始顯露自己殘忍的一面,他用季孫斯的死告誡所有人:「記住,你們的社稷家業,我能繼之,亦能絕之!」

    聽了封凜的情報後,張孟談道:「殺一人則舉國震,則殺之,主君這件事做得一點沒錯。」

    他一一分析道:「西魯的大夫在這場內亂裡是獲利一方,他們不會有意見,反倒會受震動,加深對主君的畏懼。東地的大夫們自保不瑕,也不會有意見,頂多兔死狐悲。魯城的國人雖然還唸著季氏,但季孫斯死有餘辜,他勾結齊人的事鐵證如山,已經引發了輿情憤怒。反之,這個冬天多虧了主君開三桓府庫,才讓他們沒餓肚子,感激涕零還來不及呢!只要主君不夷滅季氏,光死一個季孫斯不會激起他們太大反應,反而會在事後拍手稱快。」

    「最後,只剩下遍佈全國的季氏黨羽了,這此人人數不少,只需提防他們困獸之鬥即可。」

    趙無恤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手上卻不閒,又挪動了下棋子。

    在魯城呆了兩年,專門收集情報的封凜想了想補充道:「對了,孔子倒是反應最快的,他和一干弟子在家中為季氏設置靈堂祭奠,哀樂傳遍裡巷。」

    張孟談看了自家主君一眼:「孔子雖已離開廟堂,但在民間威望很重,不可不防……」

    趙無恤卻搖了搖頭:「無妨,只要不直接出面質疑我,他的意見不必在乎。」

    其實都這個固執的在野黨,趙無恤還是有些頭疼的。孔丘在脫險後便立刻向魯侯辭去了一切職務,魯侯也未加挽留,這算是他為政失敗後的引咎辭職。下野後這位夫子拒絕見趙無恤,他杜門不出整整一個月,連無恤上任卿位都沒任何表示,這還是頭一次出來活動,看來季孫斯之死的確給了他極大震動。

    張孟談道:「不過主君,季氏根深蒂固,還是不能大意,我倒是有個善後的建議。我聽說季氏有一女,喚作季姬,年方十歲,是季孫肥的同母妹,若能將其收入宮闈,作為人質,便能扼住季氏的咽喉。」

    「人質?「趙無恤笑道:「我看是孟談受用了不少大夫之女後喜歡上了魯邦女子,也想讓我娶幾人為妾罷?」

    張孟談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他相貌英俊儒雅,是趙無恤勢力裡被聯姻最多的一個,什麼甄氏之女,秦氏之妹,被塞了一通,為了勢力的未來,他只能含著淚收下了,如今早已不堪其苦:「我的確有此意,主君已經是卿了,大婚前沒幾門妾氏怎麼行?季姬就可為良配,收了她可以讓季孫肥忌憚,也可以收買魯人之心。」

    無恤心裡是拒絕的:「且不說我算是那季姬的殺父仇人,就說她現在才十歲……」

    十歲,就算按這個時代的標準,小季姬還是幼女,還是蘿莉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5章 將墮四都進行到底!

    趙無恤望著面前的兩名重要臣子,他們一個是晉人,一個是魯人,竟不約而同地以為,應該用聯姻來幫趙無恤鞏固在魯國的家業。一看?

    張孟談苦口婆心:「當年陳公子完從陳國逃到齊國,也是和齊人聯姻,這才在臨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雖說主君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而非魯國卿大夫抬舉才到了今天的位置,但入鄉隨俗,若不想重蹈陽虎的覆轍,就不要讓百萬魯人覺得主君是個外人」

    趙無恤心裡有些排斥:「聯姻不是必須的,季氏和郈氏是姻親,季平子和郈昭伯還是親親的表兄弟,最後還不是為了只鬥雞刀兵相向?」一旦有了親戚羈絆,日後動手將季氏連根拔除時就會橫生許多麻煩事。

    闞止則直言不諱:「不一定非要季姬,其餘已及笄的魯卿大夫之女為妾更佳,魯國是親親尊尊之國,想要在魯國長治久安,讓他們視主君為親戚,這是必須的。其實也不單是為了安撫魯人,也是為了主君早日有繼嗣,有世子啊!」

    「世子?」

    趙無恤先是茫然了一會,曾幾何時,他在下宮苦苦追求這個位置,如今卻早已忘記多時。仔細想想也沒錯啊,他現在是卿,按照魯國世卿世祿的傳統,他的兒子理應繼承卿位和封地,可不就是世子麼?

    他這下算明白了,難怪近來這幾人總是勸自己納妾。的確,他的勢力依然像沙丘築成的堡壘,假設他在入宋之役裡突然死去,在魯國打下的地盤也好,獲得的卿位也好,都會一朝消失殆盡。若晉國趙氏不伸手過來,麾下的家臣們除了奔逃歸晉外。根本無力維持。

    趙無恤的勢力雖然進行了一定的集權化、去封建化,但大體仍停留在卿家臣的體系內。這個體系裡,一個主君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主君是個如趙氏孤兒那樣的嬰孩。也能給家臣們繼續抱團奮鬥下去的動力。要看?

    說起來還真是有趣得緊,他連趙氏世子還沒正式搞到手,卻被家臣們催著快努力造小小趙出來當世子了

    本是官二代,奈何卻自己奮鬥成了官一代?

    於是他笑道:「原來汝等在擔心這個?既如此,汝等的苦心我會考慮的。但剛逼死季孫,又上門提親的事情,我還是做不出來。反正此女尚幼,還要服父喪,且往後推一推,三年後再議罷」

    「主君!」

    趙無恤繼續在棋盤上在挪棋子,將了張孟談一軍。張孟談卻板起了臉,他很認真,而闞止和封凜也一臉深以為然。

    見一干臣子還想繼續拉皮條,趙無恤連忙說道:「如今更緊要的是朝堂四野。而不是我的宮闈。孔子對政事無知,被三桓利用,將國家弄得一團糟,但其初衷卻是不錯的。我既已是大將軍,奉國君以討伐不臣,就得將他辦砸的事繼續下去,將墮四都進行到底!」

    幾人這才止住了勸,屋內的話題轉向了那場中道而卒的國策上。

    「墮四都」一事,趙無恤沒有廢棄,甚至沒有終止。他只是將它從孔子。從三桓手裡接了過來他自內心地感激孔子哩,夫子灰溜溜地下台後,還為他留下了這麼好的藉口!

    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魯國但凡有卿大夫敢於逾制者,請損之!

    多麼完美的削藩宣言啊!

    當然,削的都是別人,趙無恤已經是大將軍了,他的軍隊自然要洗白成國家編制的左右兩軍,征討不臣。尊君攘夷,抵禦別國入侵得用得到,怎麼能隨便削?他的城邑也會變成為國守邊的要塞,自然不在其列。

    所以依舊是郈邑、費邑和郕邑這三都倒霉。

    張孟談道:「郈邑已被羊舌司馬接管,叔孫氏既已失去卿位,這座大邑他們自然也拿不去了。郈邑將併入西魯的體系裡,派官吏管理。侯犯的殘部則被指派去攻打費邑,此刻已經兵臨城下,但費邑城高河深,是魯國東地的中心,寒冬已至,恐怕不太好打。」

    「有了主君和張子的那些佈置,費邑一定會在臘祭前陷落!「闞止卻對此充滿信心。

    「我倒是擔心郕邑那邊。」末了,他若有若無的說道「不是我輕視他,子貢光靠一副口舌,能說服孟氏麼?」

    趙無恤瞥了此子一眼,闞止火急火燎地將季孫斯逼死,莫不是想給去勸降孟氏的子貢製造點麻煩?三桓雖說已出了五服,但畢竟休戚與共了一百多年,愛恨交織下,對季孫斯的死難免會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這些心機重重的家臣啊,時不時就得敲打幾下才行。

    趙無恤輕輕將眼見要輸的棋子撥亂:「子我,巡視不法,約束官吏盡忠職守等事,子貢不如你;行人朝聘,折衝樽俎,則你不如子貢。他辦事,我很放心,子貢雖然沒帶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但他背後還有我,這便夠了!「

    從地圖上看,魯國的疆域像一個啞鈴,兩頭大、中間細。按照山川河流走勢,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濟水、大野澤水域的西鄙;洙水、泗水流經的曲阜;泰山高聳的北鄙;以及沂水、東蒙山一帶的東地。

    在三桓四分公室後,孟氏佔了北鄙,叔孫氏佔了西鄙,季孫則佔了最大的東地,這種局面直到趙無恤入魯後才徹底打破。

    正所謂「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淮夷來同。莫不率從,魯侯之功。」東地的百里山河是伯禽及歷代魯侯征伐淮夷打下來的,這片周人殖民地的中心自然是季氏的都城費邑。

    季氏能靠這座城邑專魯長達百年之久,季氏的費宰們源源不斷地崛起,試圖入主曲阜,自有其原因:費邑城大池深,北阻東蒙山,南臨邾國,是為兵家必爭之地,誰控制了這裡。誰就能將魯國東西兩部分死死扼住。

    可現如今,堅不可摧的費邑卻成了一座孤城。

    「費邑恐怕是守不住了!」

    當看到一場小雪過後,城外的兵卒卻沒有退卻,而是開始熱火朝天地伐來樹木。挖土夯實,準備造壁壘長期駐紮時,公山不狃對叔孫輒如是說。

    「昨日的進攻不是被擊退了麼?」叔孫輒這幾天過的膽顫心驚,該死的趙無恤,又一次食言。本來說好他與公山不狃起兵相助。事後三分魯國,叔孫氏的城邑和遺產都留給他的。誰料在曲阜碰面時,趙兵卻是敵非友,衝殺過來將他們驅離曲阜。

    雙方在姑蔑打了一仗,縱然費人悍勇,卻逃不脫失敗的命運,他只能和公山不狃一路奔逃到費邑。本以為趙無恤至少要歇過這個冬天才用兵,誰想到,沒過幾天,追兵就源源不斷地開過來了。在城外圍三闕一。

    公山不狃道:「昨日攻城的是侯犯,光是他那些郈邑殘部就差點登上了牆頭,若過幾日雪停了,城外萬餘人齊齊攻來,此城必陷!」

    叔孫輒那個氣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來攻城的萬餘魯人本是東地大夫們的領民,為何要聽趙無恤號令?」

    「彼輩只不過是想在臘祭前歸鄉過年,如此而已」

    公山不狃伏在女牆上望瞭望城下那些衣食勉強夠用,大冷天裡被驅使來圍城的魯人,心裡頗為無奈。

    半月前。狡猾的趙無恤宣佈,會釋放在濟水之戰裡被俘虜的萬餘東地兵卒,讓他們臘祭前歸鄉祭祖。這些東地魯人高興壞了,對趙無恤感激涕零。走到曲阜東郊後卻被勒令停了下來,一時間又抱怨不已。

    怨聲載道間,趙無恤又讓人散佈了一個消息:魯國的叛臣公山不狃佔了費邑,他阻斷了魯國東西間的往來,不讓汝等歸鄉!

    公山不狃有苦難言,費邑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橫亙在魯國東西的狹地間,他若想自保,就得死死守住才行,哪能隨便放人出入?

    於是這些一心想要歸鄉的東地魯人便被趙無恤利用了,他們在曲阜東郊整編後開到費邑,器械完備後開始了沒日沒夜的攻城,前幾日下了場雪才消停了一陣。

    誰料侯犯卻不停,他現在一無所有,立功心切之下幾步親自參與攻城,幾度差點先登!

    費邑的主力在曲阜失散了,大多數人還在俘虜營裡做勞役,轉運從三桓府庫裡搜刮來的糧食,所以費邑的人死一個少一個,公山不狃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

    他勸叔孫輒道:「如今之計,莫不如棄城而走,也好過你我被趙無恤捉了去,辱於黃口孺子之手。」

    「若是棄城,去齊國何如?齊侯的使者已經越過東蒙山來聯絡過吾等了,只要能帶著費人入齊,齊侯許諾給吾等大夫之位。」

    公山不狃搖了搖頭:「齊侯和趙無恤一樣,是個無信之人!想想魯昭公,再想想陽虎,齊侯做事有始無終,而且被趙氏打得一敗再敗,去了恐怕落不到好下場!」

    「那去哪?」

    公山不狃道:「莫不如去吳國!吳國前幾年才大敗強楚,是新興的南方一霸,舉國上下無不歡迎中夏的士大夫去投奔。而且我聽說趙無恤在宋國和吳國太子有些不快,他一定能保全你我!」

    十二月上旬,在費邑被圍一月後,費宰公山不狃與黨羽叔孫輒夜遁向東南方逃走,趙兵入城,費邑遂墮!而趙無恤的使者又以那些歸鄉魯人為前驅,逼迫東地大夫們臣服。

    在濟水邊被俘的那些人自然莫敢不從,其餘人等,在季孫斯之死的震撼下也競相率從。如此,東地遂平,趙無恤縱然自稱「奄有龜蒙,遂荒大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但正如詩言,「泰山岩岩,魯邦所瞻」,只要泰山一帶孟氏控制的北鄙一日未定,趙無恤就一日不能安心!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6章 辯士的風采

    山路收縮到勉強只容一輛馬車行走的程度,防禦工事在前方出現,兩座望樓像是泰山上的松樹,攀附於岩壁之上。

    這是從曲阜前往郕邑的必經之路,郕邑是孟氏主邑,也是魯國北鄙的要塞,抵禦齊人長達百年之久,從未陷落過。這裡易守難攻,強取會耗費大量時間的人命。

    但子貢此次前來,卻必須攻陷它,不是用甲冑刀兵,而是用唇舌……

    繼續往上走,迤長的城垛建築出現在路的盡頭,這僅僅是一處前哨關卡。沉默的臉龐從牆上的射箭孔、城垛間注視著來者,並向後方通報消息。抵達關口時,一位士人冷著臉過來迎接,他褪下了深衣廣袖,穿上了甲冑,手緊緊握在劍柄上,正是孟氏的小宗子服何。

    「子貢,這寒冬臘月時節,你一會在陶,一會在費,一會又在曲阜、郕邑,離家可真遠。」

    子服何站在牆垣上,話語裡帶著譏誚,他素來與子貢交好,如今卻各為其主。

    「子服子不也如此麼?」

    「我的家就在這裡,在郕邑!只要有吾等忠勇之士在,趙無恤就休想踏入北鄙一步!」

    「百川殊途,卻同歸於海,子服氏的根在孟氏,孟氏的根在曲阜,魯國諸卿大夫莫不如此。」子貢仰頭告訴他,「孟氏和子服子在曲阜在家眷已被大將軍安置妥當,勿慮也。」

    「你在威脅我?」

    「若威脅能消弭戰亂,我願為之,子服子,我有使命在身,敘舊之事能否稍後再議,能放我入關否?」

    子服何沉默了半響,才冷冷說道:」開門,放他進來。「

    峽谷在他們面前綿延,東西兩面受群山庇護,通過最後一道關口後。道路便開始蜿蜒向上,直至數里外的郕邑。從這裡抬頭望去,山脈近在咫尺,子貢彷彿伸手可及。他遙遙朝泰岱一拜。

    子服何看見他停了下來,便靠過來指給他看。「郕邑北阻泰岱,被孟氏經營百年後已經極其牢固,齊人一直都想南下,但換了無數個國君。無數兵馬命喪於此,卻依然無法攻克此邑,趙無恤亦然!」

    「這世上沒有攻不破的城池,有很多都是從內部崩潰的。」子貢笑了笑:「我看孟氏也不是鐵板一塊。」

    子服何臉色一僵,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子貢這次來是想做說客麼?我聽說你曾為趙無恤說服公山不狃反叛,可後來他又背棄了公山氏,你的主君是個滿腹野心,不可信任之人。孔子之政之所以會失敗,全怪此子,子貢。你已經忘卻夫子之志了麼?」

    「唯,賜不敢忘,但子服子卻說錯了,當日公山不狃圍困國君,犯下了謀逆的罪行,大將軍只是順勢討逆而已……」他聲音開始變得低沉:「當日若不是趙兵及時趕到,我與夫子、子路都將死於武子之台下.pbtt曲阜朝堂雖然換了人,但墮四都之事,大將軍並未貿然廢棄,他尊君。安民,做的俱是我認同的事情,只是手段不太一樣而已,君子和而不同。大將軍與夫子如此,我與子服子亦如此。」

    子服何無話可說了,只能自己生著悶氣,帶子貢繼續走。抵達郕邑時天色已全黑,城垛上火把通明,新月在護城溪流的漆黑水面舞動。吊橋已經升起。鐵閘也已降下,但子貢能看到城門樓內的火光。

    郕邑內甲兵密集,裝糧食的車子一輛接一輛路過,但子貢知道,這是孟氏得知他來後,故意拉出來走動的。透過這虛假的聲勢,他能看出,郕邑的氣氛是壓抑的,這和外面連續遭受的失敗有關:孟氏已經在北鄙龜縮一月有餘了,繼公斂陽被公山不狃擊敗後,孟氏又在從須句向這裡進軍的冉求那兒嘗到了苦頭。

    「大將軍這是在為我造勢,給孟氏以持續不斷的壓力。」子貢心裡明白,要在開春前攻下郕邑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了他這趟出使。

    他前腳剛跟隨子服何踏入郕邑孟氏府邸,瞥見孟孫何忌在殿上正中陰著臉安坐,他的弟弟孟孫說(南宮敬叔)在側,就聽到孟氏家主重重拍了一下案几。

    「端木賜,你居然還敢來此,是為趙無恤做說客的麼?」

    還不及子貢出言,孟孫何忌一聲令下,殿堂之後便湧上了數十甲士,手持刀兵將子貢團團圍住。

    「速速將此人拿下,休讓他用花言巧語來離間人心!」

    ……

    面對近在咫尺的閃亮兵刃,子貢沒有畏懼,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傳遍了叔孫氏的殿堂,讓孟孫何忌心裡發虛。

    「你為何發笑?」

    「我笑大司空在孟氏亡無待日的時候,竟還要將最後的機會拒之門外。」

    「荒謬!」孟孫何忌強作鎮定,冷冷看著子貢,「趙無恤雖然擷取了曲阜,但整個北鄙還在孟氏手中,我孟氏持戟五千,城邑近十,俱是背靠泰岱的堅城,碩大齊國花了百年時間都沒攻破,趙氏子何德何能,能滅得了孟氏?」

    子貢輕輕撥開湊到脖頸來的一根長矛,說道:「無他,原因只有一個……」他目光四下掃射了一眼,問道:「敢問孟氏家宰公斂陽的靈堂何在?」

    「你,你是從何而知的!」孟孫何忌大震,他的虛張聲勢沒起到效果,竟被子貢一眼看穿?亦或是內部有奸細?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子服何,這個小宗大夫與孔門,與趙無恤頗有交情,難道是他告訴了子貢?

    子服何知道自己見疑,只能嘆了口氣退到一邊,以示無辜。

    在濟水東岸那場潰散裡,孟氏的兵卒是建制最完好的,基本被全須全尾地帶回了郕邑,在季氏、公山氏陸續遭到失敗後,他們便成了魯國唯一有能力與趙無恤一戰的勢力。

    但一心進取的公斂陽卻在郈邑羊舌戎那裡折戟,接著又遭到須句冉求側擊,公斂陽也在軍中受傷,折返回郕邑不久後便死了,孟孫何忌大恐,只能回師龜縮。

    子貢來郕邑自然是要代表趙無恤和談的。孟孫何忌就想讓孟氏看起來強大些,在談判桌上也能多爭取一些東西。

    但子貢卻一下咬中了要害,這讓方才如同充氣河豚般的孟孫何忌一下子萎了。

    看著孟孫何忌的臉色,子貢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哀嘆道:「我這次前來,正是受了大將軍吩咐,來憑弔公斂家宰的,惜哉,當年共逐陽虎。在曲阜城中傾力合作,沒想到竟有刀兵相向的一天。」

    公斂陽是孟氏的中流砥柱,孟氏兄弟能在強勢的陽虎面前保住實力,成了內部最集權的卿族,此人功不可沒,他的死去,讓孟氏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少了公斂陽拍板,孟孫何忌,孟孫說,還有子服何也在為孟氏是戰是降。何去何從而糾結不已。

    子貢乘機進言道:「如今大將軍受國君策命為卿,奉公室以討不臣,西鄙、曲阜、東地都已經歸服,四分魯國而有其三。北鄙民眾不過十餘萬,兵卒連續潰敗士氣低落,群盜也在泰山一線流竄不止,等到春暖冰化,大司徒還有信心守得住麼?不如早早與曲阜和解,否則,也會被魯人視為不臣。則孟氏危矣!」

    孟孫何忌咬了咬牙:「趙無恤竊取朝堂,一心要將三桓滅亡,我與他勢不兩立,絕不屈從!」

    子貢輕輕搖頭:「看來大司空去意已決啊。莫不是想去投齊人?」

    孟孫何忌感覺自己就像是赤身裸體,被子貢看透一看,他硬著頭皮道:「是又如何?」

    齊侯在魯國變亂後,大冬天的不好派兵越過泰山來攪局,但他的使者卻在魯國各邑流竄,給孟孫何忌的許諾是。若能以魯國北鄙入齊,則可以做齊國的大司空,做齊國的卿!

    子貢彷彿聽到了巨大的笑話,笑得彎了腰。

    「大司空啊大司空,去歲在大野澤西岸的那場大戰,你缺席真是不該,若大司空看到當時齊人的窘態和無能,便不會生出這種心思了。就算孟氏投齊,也不過能苟且一時,等到明年晉國興師問罪,大將軍再親自來攻,郕邑必陷!這是形勢,至於人心,齊侯是怎麼對魯昭公,對陽虎的,你還會不知道?何況真要投齊國,那大司空就真成孟氏罪人了,且先問問宗族、家臣們答不答應!」

    孟孫何忌徹底沒轍了,投齊一事,他們自己內部都沒商量妥當,至少弟弟孟孫說,以及家臣子服何是不讚成的,畢竟孟氏為了抵禦齊人,付出了太多人的性命,民眾天然對泰山北面的強鄰有種敵視。孟孫說更是指出,孟氏的根在魯國,一旦遷離,恐怕很快就會枯萎。若真如此,孟孫何忌就成了孟氏的罪人了!

    家臣們俱不願投齊,孟孫何忌感覺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徬徨不已。

    子貢又道:「我今日來此,便是要為孟氏指一條明路的!大將軍答應,若孟氏歸魯,則可永鎮北鄙,與國同休!」

    「此話當真?」在一旁的孟孫說有些心動了,他一向是孟氏內部力主和解的代表。

    「吾等還能信任趙無恤麼?季大司徒也降了,卻被逼得自殺,趙無恤能容得下主君麼?」子服何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也不希望繼續交戰下去,他將目光移向了子貢,一定要他給個說法。

    「季氏是禍首,又勾結齊人,引起國人不滿,他是咎由自取。孟氏的情況又有不同,大將軍和國君願意與孟氏在毫社盟誓,並頒布成文律法,將孟氏的地位寫進律令裡,讓國人們知曉。不過話說回來,若大司空回歸魯國朝堂,相見時的確會有些尷尬……「

    孟孫何忌大怒:「你是在戲耍我不成?」

    「豈敢?我有一個兩全的法子,既能讓孟氏在魯國無虞,又能讓大司空如願以償。」

    「什麼辦法?」

    子貢笑了笑,故意賣了個關子:「三子還都是孟氏之後,還記得孟穆伯的事蹟麼?」

    ……

    「孟氏降了。」趙無恤揮了揮手裡的信紙,對家臣們如此宣佈。

    臘祭日當天,趙無恤和群臣剛穿上一身禮服,準備去廟堂參與祭祀活動,就得到了這麼一個好消息。

    闞止差點咬了舌頭:「這麼快?」

    無恤笑道:「冬雪降下,吾等進入北鄙不易,齊國人越過泰山過來就更難了,冉求在交戰中擊傷公斂陽,致其死亡的事情已經坐實,孟氏失去了主心骨。他們如今處境艱難,主君不願降我,民眾又不願繼續作戰,更不願降齊,內部都統一不起來,還不得由著子貢那條如蓮花的舌頭將人心擊破。」

    闞止有些不甘心,子貢莫不是割讓了不該讓的利益,才讓鐵了心與趙無恤作對的孟氏降服的吧?

    「那孟氏究竟是如何選擇的?孟氏作為季氏幫凶,一直以來都在掣肘主君,若是沒有任何損失地重回曲阜,恐怕會讓不少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子貢建議,可以仿孟穆伯(公孫敖)被東門氏驅逐,而孟氏得以延續一事。孟孫何忌奔齊,他的弟弟孟孫說將成為新家主,作為魯國次卿,位列季孫肥之上。」

    說到這裡,闞止也反應過來了,他顧不上再給子貢挑刺,連忙垂拜恭賀道:「季孫斯已死,孟孫何忌既去,這兩家的繼任者的資歷便不如主君,主君如今是實打實的堂堂正卿,魯國執政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7章 列為正卿

    「正卿啊……我兒居然已是魯國正卿了……」

    得知趙無恤成為魯國正卿後,趙鞅先是愣了半響,這才出言嗟嘆。●⌒,

    此子是什麼時候離開晉國的來著?記得是晉侯午九年冬至後上路的,如今是晉侯午十二年年末,不過三年多一點,他居然能在異國他鄉取得如此成就,真叫趙鞅欣慰之餘,又感到不可思議。

    這不是還是中風時所做的夢吧?

    趙鞅當了二十七年卿,所以他最清楚,雖然都是卿,但亞卿、次卿與正卿的差距,可謂天壤之別!

    正卿就好比後世的宰相,而且是政權軍權一起抓的宰相,在國君普遍只管得了祭祀的春秋,整個邦國就是正卿的一言堂!其餘的卿則只能在前面加一個副字……無論在哪一國,正卿都是絕對凌駕於其他卿之上的,因為他們能合法調用三軍和國人,先前趙鞅被范鞅各種打壓卻無還手之力,就是這個原因。

    「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虎父無犬子啊!」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廳堂內的眾人還是被這消息驚呆了,過了好一會,在旁陪坐的溫縣大夫趙羅才忙不迭地奉承起趙氏父子起來。

    他誇張地掰著粗短的指頭如數家珍:「當初趙氏本是周天子的大夫,到了叔帶時,周幽王無道,於是便去周入晉,事晉文侯,自叔帶以下,趙宗益興,五世而至烈祖趙夙,但也只是大夫而已。又到了天祖趙成子,才得以列入卿族行列。直至高祖趙宣子,才列為正卿……」

    「趙氏先祖花了七代人才做到的事情。無恤三年就做到了,真是叫人嗟嘆。趙氏有如此興旺家業的麟兒。晉國其餘五卿若是知道了,還不得嫉妒成什麼模樣!」

    趙羅滿面紅光,心裡卻那個後悔啊,早知趙無恤有今日成就,當初他過溫縣時,自己怎麼沒多給他點幫助,上次靠溫縣與齊國進行貨殖戰爭,自己為何那麼貪婪,要了那麼多好處?

    趙鞅這一年多又老了一點。黑色美須裡夾了一點白,好在精神十足,他自嘲地一笑:「何止是別人,連我這個做父親的也豔羨不已,想我十九歲時,還只是個鮮衣怒馬,到處與人鬥劍的惡少年。在卿位上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了次卿,如何更是連兒子都不如。真是慚愧……」

    他一抬眼,努嘴問對面身材高大,帶著駭人面具的謀主:「陽子,你自稱善於樹人。無恤能有今日,多虧了你相助,你來說說看。我這做父親的是不是有些差強人意?」

    從十月份開始,趙鞅和家臣謀士們便雲集於溫縣。一面催促邯鄲氏攻衛,減輕宋、魯的壓力。一面也為家廟的臘祭做準備。在場眾人裡,陽虎恐怕是心裡最百味雜陳的一個,在世卿世祿已成定理的魯國,以陪臣亦或是外來者身份執國命有多難?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眼下他才被驅逐出國一年,趙無恤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取而代之……

    魯國正卿,那本應是陽虎的位置!

    幸好因為自毀容貌,他整日帶著面具,否則趙鞅一定會取笑他此刻臉上的酸楚。

    但一切已成往事,陽虎已死,他化名出國,現在是趙氏家臣,是趙鞅信任的謀主。

    陽虎正色道:「魯國只是一個千乘國,其正卿還趕不上晉國六卿末席,小君子雖然天縱奇才,但主君卻更了不起,只是龍潛於淵,未能發揮而已。只要知伯一死,主君自然會成為大國上卿,屆時執掌國政,復興霸業,成就不會亞於趙宣子!」陽虎這句是真心話,只要趙氏越大越強大,他當上趙氏家宰後,在諸侯間的威名,能控制的權勢必不亞於魯卿!

    這話趙鞅愛聽,夏日之陽趙宣子是晉國權臣巔峰的樣板,也是他為之努力的目標。

    趙鞅的風疾已被醫扁鵲治好,如今體格健朗,而知氏歷代家主一向不長命,他自信能活過知伯。如今兒子已是正卿,他爭強好勝,心裡又是自豪,又是不甘落後!

    他拍了拍長時間休憩,有些贅肉的大腿,豪邁地說道:「嗟乎,有子如此,為父者得多多自勉才行,開春後讓邯鄲氏加緊攻衛,一面要減輕魯國的壓力,只要衛國向臨淄的求援不止,齊人便沒法安心攻魯、謀宋;另一面,也要早日打通晉國與魯國的通道!我可不想死後在青史上蔭子之功才得以留名!我要讓後世史官在記述時,寫『鞅之子無恤』,而不是『無恤之父鞅』!」

    ……

    一陣朝賀聲中,趙鞅讓陽虎坐下,接著問回來傳信的趙廣德:「無恤既已是正卿,那季、孟、叔孫這三桓他是如何處置的?」

    趙廣德打小不怕老爹趙羅,對趙鞅卻怕得要死,他長長一拜,頓首在地後才將這個月來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趙無恤將叔孫氏踢出卿族,改大司馬為大將軍的事;派子貢去郕邑,說服孟孫何忌出奔,讓孟氏換了個家主的事;但季孫斯自殺的事卻一語帶過。

    趙鞅喜歡堂堂正正與敵決為死戰,一旦放下武器,卻又變得十分優雅,趙無恤對季氏做的事情,恐怕他不大接受得來。

    「如今孟孫說為次卿,季孫肥為第三卿,但魯國大權都攢在堂兄手中。」

    趙鞅欣慰地點了點頭:「善,無恤做的還算妥當,我就怕他貿然將三桓夷滅,那樣的話一定會大失人心,不是長久之計。魯國好歹是個千乘,還是如老子所言,細火慢烹為好。」

    他又道:「這兩個新卿我沒見過,你且說說看,次卿孟孫說是個怎樣的人。」

    趙廣德道:「孟孫說是孟僖子的庶子,母親乃泉丘國人之女,比起其兄何忌。他年紀輕輕便有好賢之名,以孔子為師。曾帶著一車二馬一童一御,陪孔子前往成周觀禮。並向老子請教學問。先之前孟孫何忌欲以郕邑投齊,但孟孫說卻不願,他言道: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不可離棄,兄長欲去齊國,自行往之,我留下照應宗族。無論生死,絕不背離魯國!」

    聽趙廣德敘述完了,趙鞅冷冷道:「能與無恤化干戈為玉帛,這應該是個知時勢的人,孟氏尚有一些封地、甲兵、民眾,若不想連這些也失去,他最好能安心屈尊無恤之下!」

    至此他聲音一頓,「你此次歸來,除了告知魯國近況外。還將與孟氏聯姻一事請示宗族,既然孟氏女可為良配,孟氏也識大體,此事我便准了!」

    「謝伯父!」

    趙廣德臉色靦腆。孟氏家正好中有適齡的嫡女,趙無恤當然不可能霸道到強娶對方嫡女為妾,這種羞辱比殺人父母還要嚴重……為了向魯人宣示兩家和解。他便拉郎配,為趙廣德尋了這門親事。

    趙氏是趙鞅的一言堂。在兒子婚事上,正牌的爹趙羅也沒發言權。好在他對這門婚事還算滿意。一個是晉國大夫之子,一個是孟氏嫡女,正好門當戶對。

    更別說孟氏還願意陪嫁一座千室養邑!但條件是,必須趙廣德與孟姬的子嗣才能繼承。

    如此一來,趙氏與魯國卿族便有了姻親關係,雖然比趙無恤在宋國的聯姻差遠了,但也能成為維繫趙氏在魯國統治的紐帶。

    但想到這裡,趙鞅就開始來氣了。

    他重重一拍案几:「無恤年近十九,身邊也有一妾,幾年過去了竟還沒子嗣,別說他身邊的家臣,連我都為他著急!也別只為汝等尋覓婚事,魯國若有適齡的大夫嫡女,或者卿的庶女,就快些娶來做妾。與樂氏的姻親也要抓緊了,樂氏女為夫人,還得尋幾個子姓女子做縢。趙氏自下宮之難後族人凋零,作為趙氏之人,便有興旺宗族之責!我明歲或能添一個兒子或女兒,他也得加把勁!」

    趙廣德暗暗吐了舌頭,請趙鞅息怒,他回魯國後一定會多多規勸趙無恤云云,末了才揮了揮手,讓人從廳堂外將禮物抬過來。

    「伯父,堂兄說,這幾年來每每錯過家廟臘祭,心中惙惙不安,生怕伯父和先祖們責怪。眼見臨近正月,魯縞、珍玩等趙氏不缺,便讓我送回來兩樣禮物……」

    他先介紹那些造型古樸的木質器皿:「這是用曲阜東郊一株古桑木製作的禮器,少昊在窮桑立都時此木就在生長。嬴姓源於少昊,源於窮桑,如今趙氏為魯國執政,也是天道輪轉的必然……」這是趙無恤讓人在曲阜宣揚的傳聞,說的頭頭是道。

    趙羅大聲頌功:「此物進獻給先祖,先祖想來會高興的。」

    趙鞅卻只是眯著眼睛,他可不是夫差那種只要面子不要實質的人,才沒那麼好忽悠:「第二件呢?」

    「其次,便是這張地圖,比起桑木琴,應該更能讓伯父高興,讓先祖們欣慰……」

    趙廣德將懷中藏著的那張羊皮地圖恭恭敬敬地獻了上去,由陽虎傳到趙鞅手裡後,發現上面魯國山川河流、城邑道路都畫的很精緻。

    魯國的國土是黑色的粗線,兩頭開闊,中間塞著幾個泗上小國,顯得狹窄。在魯國內部,東地是各大夫的領邑,星羅棋布,顯得犬牙交錯;北鄙裡面則是孟氏的地盤,城池夾在各個丘陵間,難怪不好攻取。

    趙鞅的目光轉向西面,瞳孔微微縮了縮。

    趙廣德介紹道:「紅線所畫的部分,便是魯侯將授予堂兄的封地了。」

    不止是趙鞅,趙羅、陽虎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大一塊封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3 23:0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8章 好大一塊封地

    一月一日這天,曲阜繁霜滿地,天氣沒有絲毫轉暖的跡象。趙無恤穿戴好卿士的冠冕朝服,一早便入公宮去,中午回來時,發現府邸外已經掛上了桃梗。

    桃梗既是桃符,以桃木製成,請巫祝在上面刻降福的咒語,掛在宅院門口一年一換,以驅逐邪鬼,保佑宅邸平安。

    這座宅院本來就不太吉利,最初是東門氏的,這一家公族在政斗裡被三桓扳倒,衰敗下去,到了魯昭公時東門氏後人恰恰是國君親信,於是便舉族被驅逐。

    隨後它落到了陽虎手裡,趙無恤扳倒陽虎後,這塊地皮就賜給了他,過去幾年基本都空著,直到正式入主曲阜後才用上。趙無恤為了定魯在外奔忙,府邸裡一切都是伯羋主持的,倒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不用說,這桃梗自然也是細心的女主人讓掛上的,她一直努力按照晉國的習俗讓趙無恤有種回家的感覺。

    魯國用魯歷,早在十一月時就過了新年,進入魯侯宋十一年。但趙無恤和伯羋作為晉人,府邸內許多習俗依然是按照夏曆走,何況十一月時曲阜初定,哪有心思慶賀新年?如今卻不同,趙無恤在魯國的事業蒸蒸日上,如烈火烹油,他今夜還要在府中舉辦一場宴饗,招待家臣和賓客。

    入了府內,趙無恤便讓兵卒們將一個幾百斤重的大銅鼎往正堂一擺,讓女婢招呼妾室伯羋來觀看,他但凡有什麼得意之事,便很樂於與在魯國唯一的家人分享。

    趙無恤有召,伯羋來得很快,一路上若不是礙著越來越多的服侍婢女跟著,她甚至恨不得捋起深衣,跑著來。

    幾年過去了,伯羋也年近二十,但她繼承了夏姬的優良基因,竟一直保留著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嬌小窈窕。而且容色秀麗,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素顏也很美。今天因為是夏曆新年,她稍稍畫了點妝。大概是知道趙無恤不喜石灰抹牆一般的濃妝,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紅,並沒有像魯國一些貴族女子似的擦著厚鉛粉。

    但就是這麼一點改變,卻讓她更是眉目如畫。叫無恤眼前一亮。

    「將軍,這是什麼鼎?」

    趙無恤拍了拍大鼎,笑道:「當然是我家的鼎,趙卿之鼎!上面刻著策書銘文。」

    梳著貴族婦人髮式的伯羋偏著頭在字形刻畫古樸,詞義運用晦澀的大銅鼎前看了半響,還是沒搞明白一件事。

    「下妾還是不大懂,將軍的封地究竟有多大?」伯羋有些懵懂,好在她知道趙無恤今早入公宮,是再度接受策命,受封領地的。

    「我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明白。還是直接在輿圖上指給你看罷。」

    若非專人解釋,趙無恤也有點搞不懂銅鼎策書上那些拗口的宗周語法說的是什麼鬼,他也不難為愛妾,讓人將新做成的魯國輿圖抬來.pbtt

    和搬銅鼎一樣費勁,七八個人將輿圖抬進廳堂,卻見一丈見方的木板上,用軟泥塑成了魯國山川的模樣,無論是濟水泗水,還是泰山東蒙,又或是曲阜都邑。緣邊小城,都在沙盤之上得到了標識。

    魯國地形高低起伏,丘陵眾多,傳統的平面地圖已經不適用了。在趙無恤的要求下,計僑的一眾數科弟子進入了宮中,大肆尋找地圖。他們和魯國的輿人們合作,根據他們的見聞,做出了有等高線的地圖,又進一步讓制陶工匠們製造沙盤。魯陶甕能將擬人擬物的陶胚塑得與真物一般無二,如此塑工,是製作沙盤的不二人選。

    於是便有了此物。

    後世的祖龍「以水銀為百川大海,相飢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應該是中國沙盤的創始者。而東漢開國功臣馬援用白米堆集成山川地勢,道路分佈,給光武帝劉秀講隴西形勢,則是將沙盤用於戰爭的第一人。

    但在這條歷史線上,縱使後世還有他們,也只能拾趙無恤,拾魯國能工巧匠們的牙慧了。

    ……

    豎人和隸妾們退下後,趙無恤和伯羋站在沙盤前,俯身下望,一覽山川。伯羋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弟弟南下吳國後,趙無恤就是他的天,而她也是他重要的傾聽者和讚賞者。

    趙無恤撫著少女潤滑的手,在沙盤上指指點點。

    「這座方形的城池便是曲阜,你我此刻就在城內。」曲阜被做得比其餘城邑更大,在地圖中央極為顯眼。

    兩人的手指纏繞在一起,朝西面指去。

    「這裡有兩條河流,一條是泗水,一條是洙水。」

    「下妾知道,臘月裡鑿冰,就是去的洙泗。」那些冰塊伯羋摸一下就覺得透心涼,如今已送入冰窖裡,等到二月後陸續取用。

    「他們纏繞在一起向南奔流,被魯人認為是一夫一妻。」說到這,伯羋心裡一陣幸福,雖然自己僅能為妾,但有夫如此,也心滿意足了。

    無恤指著那條代表河流的綠線:「然,我的封地之東境,便是洙泗……」

    「離曲阜好近,不過半日行程……」伯羋年幼時家族已經失封,但她也知道常識,一般離都城一天路程內的地域是不封的。

    「不近一點,如何能看住曲阜,看住魯侯,看住宵小們的非分之想?」

    兩人的手指撫上了北邊泰岱的餘脈,陶工技藝惟妙惟肖,將山脈的走勢和高度很好地還原了出來,甚至還裝飾著一小枝松枝,讓人身臨其境。

    「這是我封地的北境,就在泰山腳下,與孟氏的郕邑隔著一條溪水。泰山風光秀麗,等我迎娶了靈子,等魯國再太平些,便帶汝等去遊玩。」

    「唯……」原本伯羋還是很畏懼未來的大婦的,但現如今她的心卻定了不少,想要的東西她已經得到,可以安心了。

    「封地向西向南,則一直延伸到魯國的南境與西境,與衛、曹、宋、齊相鄰。雖然地方不大,只有區區幾百里,但南據亢父之險,西有濮濟之利,而大野澤。更是成了我家內湖。」趙無恤說的輕巧,但伯羋卻心驚不已。

    她的目光在整個沙盤上來回掃了幾遍:「將軍的封地,整整有三分之一的魯國大啊!其中的千室城邑,更是有……」她細細地數了起來。

    「十七、十八、十九……輿圖上標出來的。一共有十九個邑!」

    「沒錯,十九個邑,還不包括那些百戶、十室的小邑。無主的直接歸我,有主的也得附庸或易地。十九個邑,比早先的西魯大了一倍。也超過晉國邯鄲氏了。口數三十多萬,這便是我治下的民眾數量了,比起韓氏稍微不如。」

    其實公山不狃戰敗逃竄後,費邑也在趙無恤控制下,但一口氣全吃下太貪,所以他決定將這裡作為魯侯的「直轄」,其實是派一個手下去管理。

    要不要讓宰予挪挪位置?

    稍後再想吧,他的手撫上了伯羋秀麗的臉龐:「多麼?」

    「多……當年邢氏最盛時,也不過是三個邑,領民兩三萬而已。」

    接著是她的腰肢。少女被緊緊拉近:「大麼?」

    「大……」伯羋臉色緋紅,連忙補充道:「好大一塊封地,將軍真是了不起……」

    她阻止了趙無恤的進一步襲擾,氣喘吁吁地說道:「還望將軍勿怪,下妾不懂政事,不懂軍爭,但邢氏也是以外國人身份進入晉國的,其中或許有某些共通之處。」

    「嗯,你說。」

    伯羋眼中閃爍著擔心:「邢氏衰落後,我父整日大醉。他嘆息道,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將軍入魯三年,得到了這麼大一塊領地好是好。但我擔心……」

    「擔心我沒得意幾年就眾叛親離,被魯人趕出國?」

    趙無恤笑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撫了撫:「放心罷,我已經不是下宮那個衝動的少年了,憑手中長劍竊了此國之政,治理時卻會用上點詩書。我會設計一種制度。讓魯國卿大夫們服服帖帖,熬過這段危機四伏的日子,讓趙氏在魯國的統治一直延續下去!」

    說著他便吻了過去,不住索取,但以往回應劇烈的伯羋今天卻一直半推半就:「將軍,今日不行……」

    「無事,無事,勿慮也……」

    ……

    雲雨過後又一起沐浴更衣,趙無恤打發伯羋去準備晚上的宴饗,

    過年的習俗在春秋時已經有雛形,按照晉國的規矩,今天要用秋後釀造的美酒招待賓客,宰殺羊羔分給低級的家臣,而那些上賓則能共聚於高堂之上,舉杯共同敬主人,齊聲高呼壽無疆!

    他自己則又走回去看了看那個名為「趙卿鼎」的大銅鼎,換了在西魯窘迫缺乏金屬的時候,但凡弄到鼎簋之類的禮器,趙無恤都會第一時間熔了,鑄造兵器,鑄造錢幣,總之比放在廟堂上做擺設,或者陪葬入土好。

    但這個鼎卻不會遭此命運,一如銘文的末尾所說的:子子孫孫永保是用。金石不朽,這東西是要傳世的,所以趙無恤會留著它,要熔,就去搶別人家廟堂的禮器來熔,比如說……衛國?這個國家富得流油,卻弱的要命。

    但那至少是入夏秋收時的事情了。

    趙無恤指尖摸著凹下的銘文,默誦著上面段話,細細咀嚼其中味道:「公乃命趙卿,受封於魯。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當務之急,是為趙氏的魯國做一個長遠規劃!

    與此同時,季氏府邸,頭上還綁著白布,披著麻衣的季孫肥也眼睛通紅地在念策命副本。

    「東至於洙泗,西至於河,南至於亢父,北至於泰岱……」

    策書落地,季孫肥目瞪口呆,三分之一個魯國從此落入趙無恤手中,而昔日封地最廣的季氏,僅剩下那座沂水邊的小小食邑,連家臣們都養不活,這幾日叛季氏者數不勝數。

    他十歲的小妹季姬則懵懂無知,她紮著羊角發鬟,同樣披著一身葛麻粗布為父守孝,她睜著大眼睛,拉著季孫肥的衣角問道。

    「兄長,這是何物?」

    季孫肥蹲下拉著妹妹的手,惡狠狠地說道:「仇人,這是季氏的仇人的罪證,他奪走了父親的正卿之位,奪取了我的費邑,最後還逼死了父親,你要牢牢記住!吾等的仇人,他無比強大,但終究會滅亡!」

    他將妹妹抱住,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但你我光是祈求昊天降災可滅不了他,阿妹,你得快些長大,你要幫阿兄一起為父親復仇!」

    而在曲阜某個小巷深處的陋室裡,在宅了很久沒走出家門的孔子面前,柳下季也重重丟下了一卷帛書。

    「趙無恤名為魯卿,實專魯權,仲尼你就不聞不問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5 00:3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69章 譬如北辰

    月餘不見,孔丘好似老了十歲,黑灰色的發髻和捲鬚裡夾雜的白髮越來越多,變成了淺灰色,就像外面那滿是灰塵和繁霜的世界。

    面對柳下季的不忿,他沒有像年輕時候,聽聞季氏八佾舞於庭時,便憤青地怒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只是接過帛書,將魯侯授土策書的副本讀完,隨即將它扔到火爐裡,任由其化為灰燼。

    「事到如今,老朽還能說什麼?」

    「去據理力爭,去出言反對,去鳴鼓於朝堂宮闕,這才是你,仲尼的風格!」

    孔丘無奈地笑道:「我一事無成,如今只是一個主政失敗的士,一個下野老朽而已,誰還會聽我號召?」

    柳下季說道:「你德高望重,如今正是國君需要人輔佐的時候,何苦自絕於魯,這麼多天閉門不出,你是要做隱士麼?」

    「隱士?不,不會。伯夷叔齊為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隱居首陽山。你的祖先柳下惠被罷黜三次卻不願輕言離棄魯國,寧可降其志,辱其身。這是兩個極端,我與他們不同,不會隱於世外,卻也無法再輕易出仕,更無法輕易出言了。」

    柳下季死死盯著孔丘,指著漸漸熄滅的銅爐道:「仲尼,你現在像是一堆死灰般了無生氣,這不是你,你應是個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我沒有灰心,只是需要時間來反省自身。」

    「反省?你,錯的是那些小賊和大盜。就在你杜門不出的時候,魯國已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了!如今季氏家主自殺,孟氏家主出逃,這兩家的繼承者名為魯卿。實際上卻如同趙氏的附庸,但畫諾而已!魯*政大權均決於趙氏之手。如此下去,魯國遲早會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國不國!禮樂征伐自卿大夫出,這不是你一向反對的麼!?」

    孔丘看著老友,眼神裡充滿無奈:「我知之……但刀劍勝過了詩書,權謀勝過了禮樂,這真真是魯國的季世啊……」

    他彷彿看到了時代的盡頭,卻無力去阻止,甚至連以身殉周禮的念想都未能實現,只能苟活於家中。大門一關,眼不見,心不煩。

    柳下季卻有些偏執了:「所以你就什麼都不做?我知道趙無恤沿襲了你的墮四都之策,還大肆任命你的弟子們為吏,多次請你出去做管禮樂的宗伯。你莫不是因此感激他,覺得他能禮遇你一生,至死方休?」

    孔子皺起了眉:「何出此言?國君待我以禮,我必報之以忠,我此生絕不仕趙氏……趙子泰如今還是較為恭順的臣子,他尚未踰越最後的底線。倘若他敢……」

    柳下季步步緊逼:「他若起了非分之想,悍然弒君,你當如何?」

    孔丘這幾日來難得地鬚髮賁張。他拍案起身道:「倘如此,我當齋戒沐浴,然後持二尺劍入曲阜裡閭,號召國人鳴鼓共攻之!縱不能討滅逆臣,丘身死可矣!」

    ……

    柳下季告辭後,孔丘望著燭光又呆了半響,直到顏回拿著一卷書走進來,才將他從思索裡驚醒。

    「回,什麼時辰了?」

    顏回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依然衣衫單薄。那件破羊皮褥子不知披多久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夫子。快到子時了。」

    現在已經是一月一日,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

    「將燈熄了,隨我走走罷……」

    顏回應諾,吹了燈,攙扶著孔子邁步出門,他那雙眼睛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依然清澈無比。

    公元前五世紀的都邑在夜裡看上去和鄉里、郊野沒什麼區別,到處都黑燈瞎火的。

    但這個世界卻不黑,和顏回的明眸一樣,天上的夜幕像一條無比寬大的黑毯,滿天星辰則像是綴在這毯子上一顆顆晶瑩的閃光珍珠。

    孔丘找到了最明亮的北辰星,指著它說道:「還記得為師在中都為宰時,對汝等說過的話麼?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如今趙將軍也如北辰那樣凌駕眾星之上,卻並未為政以德,而是為政以力,竟無人能與之爭。但這種局面恐怕無法持久,他遲早就將魯國拖入六卿之爭裡,屆時恐怕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我在為魯國的未來擔憂啊……」

    顏回答道:「我的看法與夫子一樣,趙氏勢成,與其硬爭,還不如不爭。而不是像柳下季大夫打算的那樣,號召國人出來反對他。屆時非但沒法趕走,還會招致死亡和報復,魯國需要的,是一種與趙氏共處的相處之道,恐怕還得依仗夫子你出面。」

    孔丘知道顏回擔心的其實是自己,但他卻斷然拒絕:「一如之前對柳下季所說的,只要趙子泰不越過底線,我便不會公然與之為敵。但要我和賜、求等人一樣認同他,卻更做不到,道不同,不相為謀!」

    顏回猶豫了一下說道:「趙將軍雖然擅權,對國君卻沒有太多不敬,他沿襲了魯國舊禮,這月餘來派人修繕公宮,保護歷代魯君之廟,頗得人心。或許是因為子貢、子有的關係,對夫子也夠寬厚,前幾日,公治長之事便是明證,有士師提議殺之,更有人心懷叵測,建議提審夫子,但趙將軍處置公允,沒有乘機打壓夫子……」

    就在前幾日,孔丘的弟子公治長被人告發殺人!士師審問他,公冶長再三辯解,講了一個無人相信的故事。

    ……

    公治長自稱能聽懂百禽語言,他在曲阜郊外的園圃群鳥雲集,有鴿子、野雞、麻雀、甚至有少見的海鳥出沒!

    那天,卻有一隻鷂鷹飛來尋公冶長,呱呱叫道:「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死獐,汝食其肉。我食其腸!」公冶長答應後就前往了,果然找到一隻獐,然而他並沒有想把腸子喂給鷂鷹吃的意思。

    鷂鷹因此抱怨他。沒多久,鷂鷹又來向公冶長報告。公冶長又前往。遠遠看去,有很多人都圍著一個東西在喧嘩。公冶長以為它是一隻死獐,怕別人奪走它,遠遠地呼喊道:「我殺之!我殺之!」

    眾人都回頭過來看他,目光怪異,公治長到了之後,才看清裡面是一個死人,圍觀的眾人就逮捕公冶長。把他當成凶手扭送去到司寇署。

    好巧不巧,審理公治長一案的士師正好是少正卯的弟子,而士師們的上級,魯國的代理小司寇,更是與子貢不和的闞止!

    於是,一場試圖將公治長繩之以法的大案就此掀起,且大有波及到孔丘及其門徒身上的意思。但這場風潮最終驚動了趙無恤,被他壓了下來。

    在家臣們內部,趙無恤語重心長地告誡眾人:「創業難,守業更難!魯國初安。人心未定,不亦掀起大案……汝等也不必興風作浪,試圖牽連更多的人。家臣揣測主君心思。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他將闞止申飭了一頓,此子有能力,有幹勁,也懂得幫自己咬人,但就是放不下心頭的一口氣,面對夙敵,迷了心智。

    趙無恤讓處事公允的士師成摶代為審案,成摶最終沒找到公治長殺人的證據。但也無法解除他的嫌疑。

    於是最後結案時,趙無恤便給了公治長兩個選擇。

    一是勞役三年。去泰山一帶戍邊,二是作為趙氏家臣。在馴養鳥獸的官署「虞人」裡為吏,專門為趙無恤養鴿子……他能聽懂百鳥的一言一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公治長很擅長養鳥馴鳥倒是真的。

    公治長最終選擇了後者,孔門弟子們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要是這次趙無恤故意牽連他們,並派兵卒來提審,他們肯定不願受辱,要捲起行禮逃出魯國。子路甚至對孔子坦言:「若子長死,則夫子可行矣!」

    到頭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至於趙大將軍讓公治長養鴿子是要養了來吃,還是清晨時玩賞,他們就不關心了。

    孔子頷首道:「子長能免於囹圄,的確是趙將軍寬厚,對吾等,他表現得優雅寬厚,比我待少正卯強多了……」一想到此,他胃裡便一陣抽搐。

    這種被趙無恤救了一命,還被待之以禮的慚愧,與對趙氏竊取魯國正卿權柄的憤怒交織在一起,便是孔子閉門月餘的原因。

    這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老者,在濟水邊被趙無恤刷新三觀後,在思想上鑽進了牛角尖。

    他仰頭望著星空,對愛徒說道:「我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入而立,立身,立事,立家;四十歲時造訪周室,去齊歸來,開始不再迷惑,明白復興周禮是我的道路。到了五十再度出仕時,我以為自己是知天命之人,天命昭昭,只有周禮才能解救這個季世。可現如今,我卻再度惘然了,我不知道何為天命,我也很久沒有夢到周公了。」

    顏回在後輕聲道:「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弟子們能糊塗,夫子不能。」

    夫子是懸在他們前方引路的明燈,若夫子迷失了,那他們該何去何從?

    孔子撫了撫顏回的肩膀:「我知道,所以這月餘來,我一直在思索,終日不食,終夜不寢,苦思,卻無益。於是我今日終於想明白了,與其如此,不如學也!」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論農稼,我不如子遲;論言辭,我不如子貢;論勇悍,我不如子路;論聰慧,我不如那個尋我辯日的童子;論為政,我也趕不上趙將軍……在魯國有許多賢人值得我向學,但這次我最需要學的,是禮的真諦,是非遠行不能懂得的天地大道……」

    他隔著裡閭內低矮的院牆,望向今夜曲阜最燈火通明的那處地方,那是大將軍府,是晉人們共聚一堂的地方,紅紙描金的請帖也送來過,但孔子卻將它壓到了榻下……

    「雖然我也很想留在魯國看看,看趙將軍會找到一種怎樣的方式,讓他那咸與維新的勢力與陳舊古老的魯國能共存……但我是該出門學些東西了,和上次造訪老子一樣,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走遍九州,觀百國春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5 00:3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0章 趙卿昔時宴平樂

    韓虎為了出使魯國,錯過了家中的臘祭,錯過了夏曆正旦,也是夠拼的。但好在他鄉有故識,趙無恤在夏曆正旦前夕辦了一場宴饗,廣邀家臣、賓客、朋友,韓虎自然也在其內。

    趙無恤的大將軍府很大,要去到正中央的廳堂院落,途中要連過三道闕門,建築多為磚石和木質結構,雕樑畫棟,武卒持戟而立,貌美的隸妾垂首而行,這一切都顯示趙無恤不是陽虎那樣的暴發戶,有晉國趙氏輸送血液和文化,已頗有幾分卿族之家的氣勢了。

    難怪現如今已有人將晉陽趙氏稱之為西趙,而遠在東方的趙無恤稱為東趙……

    而這場宴饗也夠氣派,夠體面,案几從正廳一直擺到了露天的院子裡,裡面是地位較高的賓客和重臣,外面是一些投附的新臣和士。整個府邸上已點起火燭,將四周映得通亮如晝,讓此處成了魯城曲阜最耀眼的明燈,想必到明天,曲阜的士大夫們會為自己受到紅底描銀的硬紙請帖,受邀參加了今日宴饗而自誇不已。

    整場宴饗晉國味十足,制菜的庖廚,調味的雍人都是從晉國請來的。食材也多為晉地美食,近幾年越發走俏的麵食成了主角,盛放在豆、盤上由美婢端出。隨後這些女子就揮著長長的袖擺,跳了一支糅合著狄人舞姿的晉地舞蹈。

    齊之美姜,晉之倡女,修婉而多宜,嬋娟而工舞,都是很著名的。其舞飛龍列舞,進如驚鴻,轉似回波,惹得在場晉人連連叫好。

    甚至連盛在大鼎裡的酒,也是晉地醇厚的酒,而不是魯國這淡薄稀寡的酸酒。

    至此,作為主人的趙無恤便上來向眾人敬酒了。

    「周公在《酒誥》裡告誡衛人和魯人說:不要經常飲酒,只有祭祀節慶方可飲酒。飲酒也不要過量。但只要能讓邦國安定,庶民無枉死之憂,汝等乃飲食醉飽亦無不可。二三子助余平定魯國之亂,可謂有大功於魯。明日又是夏曆正旦,聚於今宵,歡樂極矣!當不醉不歸!」

    「大將軍壽無疆!趙氏世祿與國同休!」

    在場眾人大喜,家臣們隨趙無恤從晉國離開,無一人叛離。到了魯國後也年年大戰,他們身邊的夥伴一個接一個倒下,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好在這一切終於迎來了回報,趙無恤位列正卿,宰執千乘之邦後,眾人總算是能歇口氣了。所以他們今夜格外放鬆,開始相互勸酒,尤其是晉人紛紛抱團和在場的魯人喝。

    晉地民風遠比魯國開放,晉人豪爽好酒也勝於魯人,筵席上極為放得開。公西華、冉求等卻「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食肉,必有醬,無醬,則不食」,面對咄咄逼來的晉人,小口喝酒的守禮魯人們一時間有些不適應。

    但被灌了一通後,以子路為首的幾人卻怒了,他本是為了感謝趙無恤月餘前救了他們師徒三人。隨後又公正審理了公治長一案而來赴宴的,昔日的衛國豪俠被人嘲笑說酒量小,這還了得?

    於是他也顧不上禮儀,吆五喝六地和田賁等一眾晉人拼了起來。

    不是每個人都有子路的戰鬥力。闞止年紀輕輕不勝酒力,沒一會就敗退下來,他又不想和子路、子貢等孔門弟子扎堆,於是便端著酒盞朝韓虎走了過來。

    闞止看著跪坐在席上,面若桃花的英俊韓虎,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酒醉的美人。心裡覺得這個娘炮大概是在場晉人裡最不勝酒力的吧。

    「韓子亦能飲酒乎?」他藉著酒膽,頗有些調笑地如此問道。

    「不敢稱能……」韓虎瞥了闞止一眼,知道這是最受趙無恤重用的魯人之一,他表現得很謙虛,但半刻後卻將闞止直接喝的趴到了地上。

    「韓子不是自稱不能多飲麼?」闞止臉色酸楚,晉酒太醇厚,他實在消受不住,但韓虎卻已經連飲兩鬥了,還跟沒事人一樣,只是臉上的桃紅更甚幾分。

    韓虎道:「的確不能,在虒祁宮,在國君面前賞酒,有司就在旁邊,御史則在後邊,我心懷恐懼,不過一斗便會醉了。如果家裡來了貴客,祖父和父親喚我陪酒,我小心地跪坐在旁邊,不時起身舉杯祝賓客長壽,那麼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

    他舉樽繼續抿了一口,淡淡地說:「但如果朋友故交突然相見,互訴衷情,大概能喝上三四斗吧……」

    ……

    言罷韓虎也不理爛醉如泥的闞止,將目光移回到宴饗上。

    除了子路、冉求等武士還在鏖戰外,其餘羸弱的魯國人已經被拼得醉倒在地,強悍的晉人們卻還抱團站著。

    今夜是夏曆正旦,魯人是來陪襯的,晉人才是主角,韓虎望著那些同鄉,他如今已能說出幾位趙無恤重要家臣的名字了。

    塌鼻子,紅臉的田賁是個口不擇言的莽夫,讓人氣得恨不能抽他幾鞭子。他喝醉後便開始發酒瘋,脫了上衣在席間跳起赫赫萬舞,可惜那是匹夫之舞,而不是貴族虎賁之舞,姿態醜陋,笑聲讓人不寒而慄。透過燭光,能看到那冒汗的脊背上滿是駭人的疤痕,有鞭子抽打的,有箭射的,也有利器切開的……

    個高體龐,站在趙無恤身邊像一座山的穆夏雖然穿著常服,未著甲冑,卻是席上唯一一個帶著武器的賓客:他手邊有把利劍,坐席下還有一塊大木盾,隨時能奮而起之,為趙無恤擋下致命一擊。眾人皆醉的時候他卻醒著,眾人滿廳堂亂竄時他也沒離席,而是認真地在趙無恤身邊護衛。

    依然瘦得像根長矛的虞喜則對過來勸酒的隸妾們上下其手,亦無人阻止他,沒人知道,這位高個面善的白馬騎吏曾是趙氏馬房裡低賤的圉人。

    而最不顯眼的伍井,只是沉默著吃東西,拒絕了一切拼酒的行為,尤其是與田賁一句話也不說。穩重的他已是旅帥,奉命駐防鄆城,還得連夜趕回西魯。

    趙無恤成了正卿,得了一大片封地,一口吃成了胖子,首先顯現的問題便是兵力不足。他只能將剩下的武卒一分為二,一半駐紮在齊魯邊境,一半帶到魯城鎮壓不服者。武卒抽空,半職業化的邑兵們就承擔起了守住老家,同時接管各地城邑的任務。

    羊舌戎去了郈邑,虎會去了須句,都不在此處,他們兩人資歷較老,都已經被任命為師帥……加上管亭卒之師,將調往費邑的冉求,管盜寇、流民之師,在魯衛邊境做老本行的柳下跖,趙無恤手下一共有四個師帥。

    加上直屬的那一師武卒精銳,不知不覺竟已湊齊了《周禮》規定的一軍戰力……

    魯國現在是左右兩軍制,韓虎不知道兵力部署的詳細情形,卻能打聽到趙無恤以大將軍名義建立的這支魯國「右軍」究竟有幾個師帥得到任命。他大體能猜測出,趙無恤的實力,已不止半個韓氏。算上魯國東地大夫們戰時臨時湊出的「左軍」萬餘人,甚至已隱隱超過。

    若是給他一年半載整合完畢,再加上間接利用的宋國呢?這「東趙」的實力怕是直追魏氏了吧!

    他暗暗想道:「魏氏那匹千里駒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氣得跳腳吧……」

    這叫韓虎凜然不已。

    這個月來他可沒閒著,而是密切關注著趙無恤在政、在軍上的一舉一動。他發現趙無恤為了順利接管魯國政權,在任用大量魯人家臣為文職的同時,在武職上卻有意傾向任用晉人家臣。

    正是這種有意無意的區分,使得今日宴饗上,晉人與魯人間產生了涇渭分明的暗鬥。

    也許在他們眼中,斗的已經不是樽中美酒,而是在主君眼中的地位吧!

    韓虎覺得這很有意思,雙方的隱隱相爭,其實目的都指向一個:趙無恤在這場大豐收後,會怎樣封賞有功者呢?

    「事成則封,以恤功臣」,這是諸侯-卿大夫-士這種封建體制的常態。韓虎身在晉國,所以深知這個道理。打個比方,當年追隨晉文公出國流亡多年的那些人,趙衰、狐偃、顛頡、胥臣、魏犨,誰是無慾無求,不尋回報的?

    當然,介子推大概是個例外,但其餘幾人,回國後都得到了封賞,可惜封賞不均,導致魏犨和顛頡強烈不滿。

    韓虎之所以一直賴在魯國不回去,寧可錯過對韓氏全族極為重要的臘祭、正旦兩個節慶,就是為了看趙無恤會怎樣治魯!

    分功,或者說分贓,這是第一道檻,若是做的不好,不僅家臣們失望,失去了進取的積極性,協助趙無恤的魯國士大夫們也會怨念不已。屆時,雖然看似有一軍之眾,雖然名為魯之正卿,趙無恤卻不足為慮。

    因為一個內部不穩的邦國,外強中乾的卿族,是會瞬息毀滅的……

    韓虎本以為,今日宴饗上,趙無恤肯定會宣佈封賞了,家臣和親近趙氏的魯國士大夫們還眼巴巴地盼著呢!田賁褪衣,其中會沒有邀功的意思?虞喜的手在逗弄陪酒女婢,眼睛卻死死盯著首席呢!

    對韓虎而言,這是為祖父評判趙氏未來的大好機會,他可不想錯過,所以他縱然飲酒三斗,目光卻依然明亮如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6 22:5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1章 誰為定魯第一功?

    筵席上眾人的想法,趙無恤心裡跟明鏡似的。

    漢朝人常常以萬里覓封侯為志向,春秋的士大夫們也是如此,立名於世,立家於國,得封邑田土,這就是這時代的大志向了。

    眼見主君打下了數百里山河,作為有功之臣,誰心裡不打點小算盤?但若就這麼輕易地把好容易整合的領地一一分割出去,趙無恤覺得自己這幾年就白忙活了,他會走上趙襄子分割趙國的老路,枉為後世之人。

    但不賞也不行,楚漢相爭時,劉邦之所以能成事,正是因為他派有才能的人攻佔城池與戰略要地,給立大功的人加官奉爵。而項羽恰恰相反,有才不用,立功不授賞,授賞也不平均,所以他才眾叛親離,最終失敗。

    所以這一切都得小心規劃,牽一髮而動全身。

    趙無恤沒有輕易露出意向,只是面含微笑,沉穩如泰山,他一一回敬著家臣和魯國大夫們的敬酒和祝壽,卻沒提封賞之事,直叫眾人心裡發癢。

    直到宴饗將盡時,趙無恤才拍了拍手,叫停了歌舞,讓還能清醒著的眾人歸位。

    眾人精神大震,知道今晚的正題來了,卻見趙無恤起身宣佈道:「我本是游於中夏的流亡卿子,能有今日,多虧了二三子之功,本應論功行封,但功有大小、賞有先後,汝等不如各自誇功,看看誰當為定魯第一功臣,等到立春時節再統一封賞!」

    在場的家臣、士大夫們一時間面面相覷,遲遲不見人站出來自誇。最後還是大膽的田賁撓了撓頭道:「若論單場戰事,我田賁敢認勇猛第一。則別人不敢認第二,但要整個來論。我卻分不清高低。」

    虞喜也道:「歷次戰役的過程主君都讓人一一記錄在案,不難挑出首功者……但自從武卒建軍,已經過去了三年,大小戰事不下數十,一時間僕臣們不能決也……」

    趙無恤的老班底都這麼說了,那些後來才加入的孔門弟子、西魯大夫自然更沒資格出來認領首功,最後還是趙無恤道:「汝等分不出高下,那我便告訴汝等……入魯定魯,立功最盛者。莫過於張子!」

    一時間,在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個文弱淡雅的年輕人身上。

    是他?他當為首功?

    張孟談不好飲酒,他一直籠著袖子坐在趙無恤下首位置,春寒料峭,他身體一般,還披著毛皮的坎肩,聞言只是輕輕一欠身,道:「主君過譽了,將士們披堅執銳。多者十餘戰,少者也有數次合戰,攻城略地,或大或小都有戰功。但我卻沒有汗馬之勞。只不過靠舞文弄墨,發發議論,從不上戰場。怎能居首功?」

    的確,那些將領武夫的確是這麼想的。只是礙於張孟談的地位不敢說而已。

    趙無恤卻篤定了就是他:「不然,這就好比打獵的時候。追殺獸兔者,犬也,尋覓蹤跡,向獵犬發出指示者,人也。將士雖有功,只不過是得到命令,奔逐獸兔的功狗,但孟談你,卻是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功人!」

    這時代,狗因其忠誠,深受中原人喜愛,特別是東國,以狗殉葬,以狗喻人者不在少數,不然不就會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比喻了。所以聽趙無恤說家臣們是」功狗「,田賁等人不但不怒,反而喜形於色。

    這是在誇他們忠誠啊!但說張孟談的功勞高出他們好幾等,眾人還是不服。

    張孟談再辭道:「職各有司,孟談只是做了該做的,不敢稱功……」

    無恤道:「野戰殺敵是一時之事,廟算籌劃卻是經年之事。四年前我還是流亡宋國的卿子,手下衣食無著,是你放棄了做魏氏家臣,或跟著董子去晉陽為吏的機遇,不遠千里來投我,為我分析了入魯的可能性。」

    「在西魯立足後,我常年在外征戰,多數時候便是你留守家中,為我約束人心叵測的城邑,管理民眾戶口,春耕秋收,無不井井有條。上次我冒險入宋,兵卒寡少,糧秣不足,面對強敵,情形岌岌可危。但你總能及時派遣士卒補充前線的軍隊,還能通過水陸轉運,徵集糧秣送去給我!」

    趙無恤越說越激動,他目光一掃廳堂之內:「定魯第一功,非孟談莫屬,誰有異意?當面將功勛亮出來比較比較!」

    此時此刻,群臣們上頭的酒勁也緩過來了,頗覺趙無恤所說的確有些道理,紛紛唯唯諾諾:「無有異意,張子當為首功!」不過他們也好奇,趙無恤會怎樣封賞這位「首功」呢?

    趙無恤一揮手:「來人,將魯國輿圖抬上來!」

    幾名力大的甲士抬著那塊巨大的沙盤輿圖走上堂來,將它放置在廳堂中央。

    接著趙無恤便不由分說,離席將張孟談拉到那張沙盤輿圖邊上,指著它說道:「北至於泰岱,東至於洙泗,西至於河濮,南至於亢父,國君已經正式冊封給我了。賞有功,報有德者,政之急也。孟談不單是我的家臣,也是我的朋友,作為首功,我決意授予你魯國大夫之爵,你若是願意,這百里山河,可與我共分之!」

    ……

    均分領地給首功者?

    廳堂內頓時一片寂靜,隨後有唏噓聲響起,在場眾家臣同時嚥了下口水,一方面有感於趙無恤的大方豪邁,一方面也豔羨不已。

    主君手裡有十九個邑,人口三十餘萬,若真的分一半給張孟談,張氏立馬就能一躍成為魯國強族!就算放到全天下作比較,也是足以傲視其餘大夫之家。

    張孟談看著輿圖默然了,似乎在猶豫,似乎在思考究竟要哪一片區域。

    趙無恤似乎還沉浸在「賞有功。報有德」的興奮勁中,他繼續說道:「魯國之制。輔主者名顯,功大者身尊。執國命者權重。我心懷忠信,魯人才會服從,這是周公、伯禽能安社稷的原因,還望孟談能接受我的一片心意。」

    張孟談卻猛地下拜頓首:「僕臣惶恐,僕臣不敢受!」

    他……這麼大的封賞,他竟然不要?

    趙無恤面上露出一絲疑惑:「這是為何?」

    「君之所言,成功之美也。臣之所謂,治國齊家之道也!」

    他被趙無恤扶起後,對周圍的眾人正色說道:「我沒什麼過人的本領。就是喜歡觀察往古的事蹟,吸取教訓,救我所聞,君臣之權均等卻能平安相處的事,從來未有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主君有信,想讓吾等共享富貴,但若賞賜太過。則只會重蹈宗周覆亡的覆轍。我作為臣子,不能只為自己的榮華,而忘了家國的安危!」

    眾人為張孟談的這番言論嗟嘆不已,趙無恤也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說的有道理。是我衝動了。既如此,你便在這封疆裡任意挑選一個大邑作為食邑,何如?無論是郈、須句、廩丘。甚至是鄆城,都可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臣和西魯的大夫們紛紛豎起了耳朵,暗想著若張孟談挑了經營最久的那幾處。他們要跟著挑什麼。

    但張孟談卻再度拒絕了!

    他回頭看著趙無恤,單薄的身體筆直,面上愴然有決色:「臣乃晉人,晉乃墳墓所在,父母之邦,遲早是要回去的,何苦再要魯邑?臣不敢受,若主君強求,臣願捐功名,去權勢,離眾隱居!」

    眾人這下都替他著急了,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作為首功之臣若是什麼都不封,那吾等怎麼好意思張口要賞賜?

    趙無恤很苦惱:「孟談這是要做介子推,陷我於不義麼?我可不是薄情的晉文公啊,好,我不逼你,那你且說說,究竟想要什麼?」

    張孟談淡淡一笑:「良田千畝,隸臣百人,耕種的糧食夠養活來投我的賓朋即可;魯縞布帛十丈,夠做出朝服衣冠,讓我不用衣衫襤褸,墮了主君之威即可……若主君想要大肆封賞,等有朝一日回歸晉國,為大國上卿時,再賜我張氏一座能容身的小邑即可。」

    張孟談表現得如此淡泊名利,讓在場群臣都露出了愧然之色。

    事成拂衣去,不求功與名,這才真正的國士啊!

    「孟談你真是……真是我的肱股腹心!」趙無恤掃了一眼在座群臣,嘆了口氣,「既然你不要封邑,也不要爵位,我便讓你做我的家宰,繼續替我管理眾臣,管理家業,何如?」

    張孟談總算沒推辭:「能繼續為主君效勞,孟談敢不從命?」

    有趙無恤帶頭,一眾家臣和西魯大夫們不管心裡怎麼想,都紛紛附和稱讚張孟談,家臣裡的道德典範便被早早豎立起來了。

    天色越發晚了,趙無恤望著滿席的杯盤狼藉,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今夜本來要大論功勛,確定封賞的,誰料在論首功時便遇阻,也罷也罷……依禮,立春之日,卿要賞大夫、士、虎賁於家廟。如今趙氏在魯國的家廟尚未建成,無處冊爵賞功,二三子的封賞,立春再議!屆時我也會拿出第一份在魯國施政的綱領來!」

    在場大夫、家臣對封賞心裡癢癢,但有了張孟談的例子在前面,卻不好再誇功了。他們只能告辭,回去不安地等待,反正立春離現在也沒多少天了。

    是夜,賓主盡歡,過了午時才漸漸散去,一路上全是議論張孟談居功不傲的謙讓之德,還有他那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振聾發聵之言。

    唯獨韓虎有些無趣地離席而去,聽著前面眾人的溢美之詞,他不以為然,看著滿天的星星翻了翻白眼,心道:

    「趙子泰,張孟談,汝二人今夜演得一手好戲!」

    ……

    眾人陸續散盡,卻唯獨張孟談被趙無恤叫住,喚他一同進了側室的廳堂,那個銘刻冊命的大銅鼎就放置在此。

    無恤遣退豎人侍女,連親衛穆夏、漆萬也不例外,隨後才呼著酒氣笑道:「孟談,可還清醒?」

    張孟談道:「僕臣自知不勝酒力,故滴酒未沾,頭腦尚且清醒。」

    「善!那你過來……」

    等張孟談到了三步以內,趙無恤突然躬身朝張孟談重重一拜,「今夜之事,多虧孟談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6 22:5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2章 軍功授田

    趙無恤躬身朝張孟談鄭重一拜,「今夜之事,多虧孟談了!你是定魯首功,卻只得了小小的家宰、田宅,真是委屈你了」

    張孟談連忙避開還禮:「這本就是臣之所願,主君能聽臣之言,行臣之策,下臣欣喜還來不及呢,怎會抱怨!」

    沒錯,今夜的一切,其實是趙無恤和張孟談事先就商量好,又臨時發揮了一部分的雙簧。

    這兩個月來,趙無恤一直在為定魯後如何分功的事情而苦惱,人心難測,在封土授勳如家常便飯的春秋,很難用後世的那套來要求春秋士人。就在這時,張孟談卻主動求見,主張不要將這百餘里領地分割出去。

    「將土地、民眾集中在主君手裡,禦敵時才能像一個拳頭似的打出去,若是分割得四分五裂,就成了自行其是的五指。此處一個邑大夫,那兒一個封君,雖然得到城邑的是忠心耿耿的功臣們,但人皆有私心,一旦要徵召他們出人出財出力,便不會盡力。「

    「孟談所言正合我意!」

    兩人不謀而合,趙無恤大感欣慰,沒錯,雖然歷程已經改變,但年輕的張孟談依然是歷史上那個說出「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國士。晉陽之圍後,張孟談既固趙宗,便奉勸趙襄子限制家臣的封地、名望,他甚至不惜捨棄自己的首功,拋下領地和權位,帶著家人避讓隱居,直到趙氏遭到齊、楚、魏、韓圍攻時,才出面解圍。

    在歷史上,是他的犧牲讓趙氏完成化封建之家為集權之國的最後一步!

    而現如今,張孟談那淡泊名利的性情,促使他在魯國,在趙無恤面臨困境時,做出了同樣了選擇。

    趙無恤又道:「但若公然如此表示,恐怕將士心寒,群臣失望……」「同樣的事情用不同方式說出。效果大不相同,下臣有個建議,不如如此這般……」

    於是便有了今夜的這場表演,趙無恤感激張孟談之心真誠。張孟談推讓封賞之意也發自內心,所以眾人也沒看出作偽之處,反而十分感動。

    在樹立張孟談這樣一個居功至偉卻推辭了封賞的道德楷模後,其餘眾人便不好誇功開口要這要那了,而趙無恤的計畫才能徐徐展開。

    兩人對坐。開始商量家事國事,趙無恤道:「孟談說的沒錯,效仿周室分封的賞功之美乍一看很不錯,但卻與齊家、治國之道衝突,將功臣們封為世襲罔替的邑主,不但無利於整合魯國,而且容易引發晉人邑主與魯民的對立,長遠來看,更是後患無窮,趙氏小宗的坐大,魯國家臣的謀逆。歷歷在目啊,這些教訓,我不敢忘記!」

    「那主君打算如何解決?」

    無恤道:「我想了想,渴求封功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人,且容我從下到上說起罷。」

    「武卒的主體從宋、魯招募的職業兵卒,他們本是為了追求田土、錢帛而加入的,從其所欲就是了。」「從其所欲?」「沒錯,我想把軍功授田的制度,以成文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並在領地上推行!」

    「其實這是軍中早已實行的制度,武卒按照所立功勛,可以得到多寡不一的封賞。容我打個比方,立了三等功的。可以用功勛換取田十畝,宅一處,同時還能因功升職,享受更多的軍餉。不想升職也可,則能得到相應錢帛。二等功,一等功依次遞增。還能得到隸臣。」

    「妙哉!」張孟談讚道:「如此安置,不以親、故封賞,而是食有勞而祿有功,則士氣大增,武卒聞戰則喜。長此以往,武卒在魯國娶妻,紮根,在各處鄉里裡閭成了有土有田的世代從軍者,他們的子孫將是擁護趙氏最堅定的一批人,如此,便能與排外的國人抗衡了!」

    其實第一批武卒已經到了與趙無恤的三年之約期限,多數人選擇了留下,只有少部分選擇離開歸鄉。從宋國新招來的那些人,趙無恤半蒙半騙地讓他們簽了五年長約,魯國籍貫的武卒,則要一直服役到打不動才能退役。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這才是職業募兵!

    趙無恤笑道:「孟談,你還是一直站在晉人的角度,不要將武卒與魯人徹底對立起來。因為武卒遲早會擴編,屆時會收納越來越多的魯人,等武卒老兵在邑兵、亭卒中成為基層軍吏,並且每一旅都分配兩個記錄功過賞罰的士師後,就可以在右軍推行這套軍功授田的制度了。」

    張孟談嗟嘆道:「萬人奮起,為了功勛田宅而努力作戰的場面,真是不敢想像……」

    趙無恤的部下們,田賁、虞喜、穆夏、伍井等人,本就是發於壟畝、隸妾的社會下層人士,靠著能力和功勞一步步混到今天。只要趙無恤稍作宣傳,有這幾人以身作則,這項制度很快便能取得右軍底層兵卒信任。戰陣之上,他們不再是打醬油的徒卒,而是為了田宅錢帛而戰的虎狼……

    在「世卿世祿」的魯國,在選拔人才,包括軍事將領時,除了靠鄉射禮裡出色表現升上來的那點基層士人外,主要走「親親尊尊」路線,主要在士大夫中選取。

    城邑鄉里的各級封建主,戰時就是各級軍官。戰場上軍功一概錄於領主名下,會不會將好處分給手下的領民就看個人節操了。一般來說,普通民眾無論在戰爭中立下多大功勞,都被看作是義務,軍功不會改變他們的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

    但軍功授田宅,升職位卻不一樣。

    趙無恤有意效仿秦國的軍功授爵,但他底盤尚小,爵位也只是一個卿,別說什麼二十等爵,連十等爵都鋪展不開。在春秋時代早早提出上首功,是會被道德君子們狂噴,讓對手有藉口殺來圍毆的,所以只能變相實行……

    但僅僅如此,便足以讓手下的武卒老兵們成為魯國第一批軍功地主,他們將從基層開始。讓魯國改頭換面!軍功授田,它可以在不動聲色間,有力地打擊魯國舊貴族特權,攪動社會等級的沉浮。洗刷沉滯膽怯的民風。

    若長此以往,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魯國或將一改羸弱的禮樂舊邦形象,一變為好戰求戰的上功之國!

    ……

    主臣二人虛席而談。燭燈漸漸融化,廳堂內的兩人卻越說越興奮。

    曾幾何時,他們在新田對著一塊棋盤推演戰陣,暢談志向和諸侯時勢,現如今,昔日少年終於到了真正執掌一國的時候了。

    說完了對底層兵卒的安置,趙無恤又說到了立功更多,僅僅田宅恐無法滿足的軍吏們。

    虎會、羊舌戎、田賁、虞喜等晉人作為老班底,對趙無恤的忠心毋庸置疑,他們一直沒忘記太行山以西才是自己的故土。不少人的家室還在晉國。趙無恤打算以張孟談為例子,勸說他們「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晉人家臣若在趙無恤誘導下,以輔佐主君歸晉為目的的話,那他們在魯國追求的便不是帶不走的領地了,而是廣土田、多臣妾,再就是獲得榮譽勛爵,多得些錢帛而已。

    趙無恤手裡有食田百萬畝,還把持了魯國財政。以上欲求完全可以滿足他們。」甚至於,為了不讓軍吏們失去進取之心,還能封以百戶食邑。「張孟談補充建議道。

    所謂食邑,並非世襲統治的實封。僅僅取其賦稅的虛封,名義上是領主,卻僅僅能去收穀子,沒有治民之權,士死後食邑就會被收回。這種情況也是晉國諸卿普遍實行的,總的來看。晉國的制度要先進魯國一百年!到了戰國,三晉和齊國一樣,也是科技、文化、思想爆發的核心區域。
   「可!如此則將士不會寒心,等回到晉國後,我自會讓他們得到應有的地位。」

    再然後,就是子貢、冉求、公西華、樊遲、宰予等人了,在趙無恤看來,這些孔門弟子反倒是最容易打發的一群人……

    他們出身社會中下層,而且多為文職,受孔夫子多次推辭封地影響,孔門功利派的弟子們抱著」學而優則仕「的念頭,對名望和權力的渴望很強,對封地的野心卻不那麼大。

    以子貢為首,這些人似乎主君待之以禮,再給足俸祿就心滿意足了,這些知足常樂的儒臣是幫趙氏在魯國站穩腳跟的重要媒介,無恤在以軍功地主為魯國換血的同時,也不得不利用這些人。

    子貢將作為行人以及分管貨殖的官員,公西華將去接替孔子職務,宰予會調任費邑,冉求已經是師帥了……一群窮士幾乎一躍跳到了大夫階層,多數人心滿意足,他們刻意避談孔子與趙無恤的分歧,兢兢業業地在職務上努力著。

    到了雞鳴時分,燭火即將燃盡,趙無恤已經將三種不同的封賞辦法徐徐道來,最後,只剩下一些貪得無厭,還不太好打發的人了。
  
   「那些參與西魯盟會的大夫們,秦邑、高魚、郿邑等,甚至是我的岳家,甄邑甄氏,以及各邑氏族長老,如今都成了實打實的趙卿封臣。」

        「他們自覺有功,於是便生出了更大的心思,邑宰、司馬想做大夫,下大夫想當中大夫,中大夫想做上大夫……除了爵位外還想要實封,小邑想換成大邑,一個邑想增加到兩個邑。這些人習慣了魯國的制度,恐怕接受不了軍功授田和虛封食邑。對這些人,殺之不能,封之亦不可,主君可有什麼想法?」

    趙無恤笑道:「很簡單,我要在魯國設縣,只需將小邑合併為大縣,若不想被新官上任的縣吏凌駕於頭上,這些人就只能乖乖挪地方!」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6-2-26 23:4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26 22:59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73章 夷為郡縣

    魯侯宋十一年的立春時節,天氣轉暖,冰消雪融。

    因為失敗本就是一種罪!

    其實直到戰國時期,被後世傳頌「以先進的封建制度取代了腐朽的奴隸制」的鐵血秦國,其實卻是個老牌奴隸制國家。有《商君書》《秦律》為證,奴隸數量不但是七國之最,其占人口比例更是超過了西周、春秋。靠著分戰俘奴隸給軍功地主來生產糧食,秦才得以維持擴張……

    軍功授田會推廣到整個右軍,萬餘基層兵卒從此有了躋身的途徑。

    這幾項舉措可謂推陳出新,卻沒能在魯國引發太大震動,因為它們侷限在趙無恤的領地上,只能算是趙卿的家事。

    以上種種封賞食邑,軍功授田的舉措,趙無恤都是委託家宰張孟談和一眾家臣辦理的,旁人難以置喙。何況,哪怕在最聰慧如子貢、韓虎等人看來,這只是在模仿晉國的「作州兵」和「爰田制」,他們沒看到這背後趙無恤希望在魯國培育一個軍功地主階層的企圖,以及對舊貴族的濃濃惡意……

    讓魯國大夫們直接感到不安的,是隨後舉行的朝會上,趙無恤公然宣佈,將會在魯國試行縣制!

    ……

    「縣制?是秦國的縣、楚國的縣、還是晉國的縣?」

    「大將軍乃晉人,自然是晉國的縣……」

    縣制不是趙無恤的發明,在春秋時早已有之,早在兩百年前,楚武王滅掉權國,將其改建為權縣。隨後秦武公也越過隴山,鋒鏑直指冀戎,平定後,以族名建立了冀縣。晉國也不甘其後,至遲到了晉文公、晉襄公時已經在邊境設縣,什麼「先茅之縣瓜衍之縣」,不一而足。

    縣者,懸也,本是邊境的特殊城邑,主要職能是駐軍。隨著時間推移,縣這一行政單位早已不限於邊境,晉國內部已全面推廣縣制。一般以萬戶以上方可為縣,晉國原有四十九縣,後來增加到五十餘縣。分別歸屬國君、六卿統治,多數縣大夫已經不再世襲,他們成了早期官僚,主君可以隨時撤職更換。

    趙大將軍作為一個晉人。打算在魯國推行晉國的制度,這看上去合情合理。

    卻不一定合禮合意。

    但魯國的大夫們有些不願,孟孫說在郕邑沒來,只能當趙無恤陪襯的季孫肥暗暗嘟囔道:「又要折騰……」

    不過他沒讓人聽見,他倒是希望趙無恤把東地大夫們得罪得越深越好。那樣的話等春耕後碰到戰事,一旦趙無恤敗於外,他就能約合大夫們舉事於內!

    比起銳意進取的晉人,魯人保守而膽小,很不願意做出改變,尤其是已經成為保守派代表的柳下季更是在公議時強烈反對。

    他據理力爭道:「魯國自有其國情,和晉國不一樣,魯以大夫治國,大夫以邑為基礎,所以沿用都邑制即可。我知道大將軍是晉人。或許覺得晉什麼都好,但請記住一句話,入鄉隨俗,休要將晉國的一切都照搬到魯國來!我看以都邑治國、牧民就挺好!」

    柳下季的這套說辭贏得了東地,甚至是西魯大夫們的齊齊同意,但趙無恤卻不以為然,他一個眼色,闞止就與柳下季在朝堂上辯論開了。

    「都邑大夫制很好?為何我只見到了郈昭伯之亂,南蒯之叛,陽虎之亂。公若藐之亂,公山不狃之叛?大夫屢次反叛國君和卿,家臣則屢次反叛國君和卿大夫,我看魯國近幾十年來臣不臣。子不子的原因,就在於都邑制!」

    貶低都邑制一通後,他又對縣制大頌溢美之詞:「反觀晉國,可曾聽說過有反叛主君的縣?」

    面對事實,柳下季一時間啞口無言,魯國近年來的反叛內亂。上下尊卑異位的事情確實多得不像話。

    趙無恤推行縣制的決心十分堅決,他對眾人說道:「縣的好處不僅如此,有了縣後,更容易征發兵卒,統一賦稅,防禦敵國入侵。如今在魯國,各種千戶、百戶的小邑層次不齊,難以治理,莫不如合數邑為一縣,再派縣吏統轄之。」

    涉及到自身利益,魯國大夫們難得精明起來,設縣,這就意味著,自己頭上會多出一個趙無恤派去的縣吏?他們面露不安,心生不滿。

    魯侯今天還是「生病」,君榻空空如也,缺了作為緩衝劑的國君,正殿上一陣死一般的寂靜,若要一人一票,今天的公議絕對無法通過的。

    趙無恤已經把朝廷當成了一言堂,就算決策通不過的,他也可以利用幕府,繞開朝廷強行通過!這是一個專權正卿的權力!

    但他得注意分寸,注意手段,他要用軟刀子慢慢割魯國舊貴族的肉,而不是一刀見血,引發恐慌。

    集權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尚且保持獨立狀態的東地加起來佔了魯國人口的三分之一,還能組成左軍,提供萬餘戰力。直接打殺過去,二十多個城邑不是說攻下就攻下的,這會讓魯亂延續數年,不利於趙無恤的目標。這些地頭蛇若是暗中抵制縣制,恐怕空降過去的縣吏會像東漢三國時到了地方卻被豪強和士族架空的郡縣長官一樣,無從施政。

    那樣的話,想要利用縣制控制東地,割除根深蒂固的大夫勢力,至少要花費十年。但趙無恤現在可沒十年的時間,他宰執魯國,已經讓不少人紅了眼,而晉國六卿的平衡也漸漸失控,隨時可能爆發戰爭。若虎視眈眈的外敵能給他兩個秋收的機會,他就要感謝昊天上帝了。

    見東地大夫們都面露不滿,他心中有計較,又補充道:「當然,縣制只是試行,先從本將軍的領地開始,再漸次推廣到收歸公室的領地,至於東地,我暫不打算實行……」

    ……

    一二月份本是新事物萌發的季節,趙大將軍的執政也給魯國注入了勃勃生機,他不動則已,一動就大刀闊斧,直叫默默等著看熱鬧的韓虎眼花繚亂。

    魯國正式進行制度改革,效仿霸主晉國推行縣制。趙無恤那佔了魯國疆域三分之一的封地上,十九個千室邑,近百個百室邑被合併成了五個萬戶縣。

    大將軍的都邑設置在濟西縣,此縣位於濟水以西,包括原先的鄆城、須句、范、郿幾處,還有鐵山桃丘。治所為鄆城。

    其次是巨野縣,此縣位於濮水、大野澤之南,轄區為城濮、垂丘、咸丘、巨野幾邑,民眾多為衛人。濮南本是衛地。後來成了晉、魯的佔領區,歸屬未決,如今趙無恤卻直接無視了衛國,悍然吞併!

    理由?反正遞交給晉國的理由就是,濮南自古以來就是魯國的神是不可侵犯的領土。直到衛國遷都後才慢慢被侵佔。

    還有鄄城縣,它位於魯國最西端,由原先衛國甄城、清丘,齊國廩丘、還有秦邑組成,駐紮著柳下跖的一師之眾,既防備齊人,又可以威脅衛國。

    以上三處大致是被稱為「西魯」的舊地盤,另外兩縣則是新獲取的。汶縣位於汶水河兩岸,包括了汶西之田、郈邑、中都幾處。闞邑因為是魯國公陵所在,地位特殊。所以獨立於趙無恤領地之外,算是直屬於公室的飛地,其實闞大夫因為兒子的緣故,早就是趙無恤死忠了。

    最後是瀕臨邾國的任城縣,包括任城、潛、負瑕三邑,還有趙無恤打算打造成南方要塞險隘的亢父關,此處可以溝通宋國,也可以進取邾、薛、滕等泗上小邦。

    「將大小城邑夷為縣制後,看上去好治理多了。」趙無恤對此十分滿意,原本要記全十九個邑的名字都頭疼。如今只剩下五個縣,一目瞭然,縣吏也可以隨時調派。

    縣的長官為縣令,主賦稅、戶口;其次為縣尉。主兵事;再次為縣士師,主訴訟刑獄。這三個縣吏的權力很大,管著萬戶民眾,管著千餘兵卒,甚至還管著縣內的邑大夫,但他們爵位卻不高。暫時由趙無恤的家臣擔任,直接向大將軍負責,屬於正卿私臣。

    「西魯那幾個邑大夫要難受了,近來可沒少往下臣這邊跑……」

    張孟談笑而不語,一切都在他們的謀劃之下,那些在內戰裡支持過趙無恤的邑大夫們一覺醒來,卻發現頭頂多了三個管事的縣吏,全都是大將軍親信。因為兵權早就被收了,他們無從反對,只能跑到扮紅臉的家宰張孟談面前訴苦、抱怨,魯人也紛紛揣測,趙大將軍這是要過河拆橋了麼?

    「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會給這些大夫一個交待的……」趙無恤的目光移向東地。

    東地的大夫有不少人或戰死,或因為反抗趙無恤而被削除,那幾個無主的城邑早被西魯的大夫、邑宰、族長們垂涎了。

    想要?好啊,給你就是了,把原先的領地乖乖交給大將軍即可。

    「西魯的大夫可以做出選擇,一是繼續留在原來的邑做大夫,但軍、政、民都要交予縣寺,他們只有食邑之權。二是遷邑,我會在東地為他們找到比原來更大的城邑,將家廟遷過去。」

    此策一出,西魯大夫們紛紛噤聲,除了郿邑邑宰出人意料地交出城邑,換取一個縣吏位置外,其餘大夫們都選擇遷到東地去,而且爭先恐後,唯恐落後分不到好邑。

    東地沒有設縣,依然是二十多個城邑犬牙交錯的狀態。在那裡,邑大夫可以自由自在,自己的領地自己說了算,誰願意留在西魯受縣吏的鳥氣?

    不滿是有的,但等幾個月後遷邑完成,西魯大夫們發現自己夾在眾多東地大夫中間,周圍充滿了敵視的目光。為了爭奪交界的田土、裡聚、民眾,甚至是一片桑園,東西矛盾將成為主要矛盾,他們巴結大將軍還來不及呢……

    ……

    「西部的五個縣只是第一批,等春耕結束後,還會新增一批。」

    趙無恤計畫著,等過上一年半載,還要把曲阜周邊變成魯縣,陽關一帶的北鄙變為泰山縣,費邑周邊變為費縣,收入自己囊中。它們名義上不是趙無恤領地,而是魯侯直屬,趙大將軍搖著「奉國君以討不臣的大旗」,總得做點表面功夫。

    好在魯侯明白自己被架空了,一直託病不上朝,連祭祀也不參與,每日在宮中飲酒作樂。

    此外孟氏的領地郕邑也可作為一個縣,但那裡無恤暫時不想插手,以免刺激到孟氏,先將手裡的地盤消化完畢再說。

    他大致算了一下,把東地化整為零的話,能湊出四個縣,也就是說,魯國大概能化為十三個縣!人口近百萬,相當於晉國趙卿,或秦漢的一個大郡……

    形勢看上去好極了,但目光長遠的張孟談卻有隱憂。

    「主君,魯國現在好比是一個邦國兩種制度,西面是縣制,東面是大夫領邑制,我恐怕長此以往,東西會脫節啊。還得有種能囊括全魯的體制,既讓西部在主君手中集權,又能讓東地大夫們俯首帖耳……」

    「沒錯,我需要一種制度,挾國君以領諸臣,讓大將軍的權威合禮合法地凌駕於朝廷之上,讓外朝成為擺設,讓我的私屬家臣接管國政。」趙無恤思索片刻,將藏在心裡多時的主意全盤托出。

    「我要在鄆城開府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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