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8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0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4章 首誅

    那一天,魯國宮闕外的廣場擠滿了人,有朝堂的大夫,有在外郭和四郊有一小塊食田的士,有交頭接耳的國人,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商賈,有從裡巷跑出的興奮童子,有因為見了血而尖叫恐懼的婦人。一?他們統統站到兩觀外,來觀望這場鮮血與死亡的亂舞。

    戮,萬刃斬之的殘酷刑罰。

    但孔子沒有存心讓少正卯痛苦,子路利劍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

    當少正卯在東觀下被子路一劍正法的那一刻,除了慘叫聲戛然而止的少正大夫外,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他們看向孔子眼神中,多了些敬畏,包括三桓和諸位大夫在內。

    往昔外表和藹的孔子身上帶了一絲剛強之氣,這種氣勢很多年以前,他們從孔子的父親叔梁紇身上見過,那力托城門的勇敢,手刃敵軍勇士的威猛

    這讓孔丘的威勢一時無二,他的一些建議和政令暢通無阻,墮四都的準備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之後的幾天裡,天空灰暗,寒氣逼人,風暴已然過去,弱化為綿長而持續的秋雨。

    雨水洗去了地面上的血跡,卻洗不掉孔子內心的忐忑,他每天都會來宮闕上會呆。

    只是他面前的景色絲毫不能溫暖人心,只會讓人感覺可怖:少正卯的屍體被吊上東觀,暴屍三日以儆傚尤,長長的繩索牽動屍體隨風擺動,朝服衣冠已經被扒下,雨水流淌在他烏黑的面孔上。

    孔子手指的顫抖停止了,因為背後傳來鞋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聲音很輕柔,彷彿是怕驚擾了他,但孔子也能聽出,腳步裡包含著不少疑問。

    「夫子」是孔丘得意的門生之一的端木賜。看他的行禮有些勉強,抬頭時一臉疑惑,孔丘能從他英氣逼人的大眼睛裡看到疑問,還有痛苦

    那是面臨選擇時的痛苦。當年孔丘糾結於禮和道的真諦,苦苦求索不得其解時,也有過這種眼神。但當他坐上馬車,前往周室,一旦對上老子那雙深邃的明眸後。卻被微微一點消弭殆盡。

    「仲尼啊,你還在猶豫麼?」如龍的老者笑容燦爛,他能看透人心,看透天道萬物,看透生生死死,讓孔子捉摸不透。

    「上善若水,你怎麼就不懂呢?何必刻意扮演火的角色,那雖然能叫外人害怕,卻也會讓愛戴你的人畏懼,還會讓你一瞬間燃燒殆盡。或者會像這樣」

    當時老子指著一隻撲向燭火裡,變成一具焦黑殘軀的飛蛾。

    「你本可以學我,一生自由遨遊的,何必投入廟堂之中?」

    這就是儒道的不同之處,而我,已經不了頭了若是能再見老子,孔丘只求他能理解。

    他也希望,眼前的得意弟子能理解。

    子貢看了一眼暴屍的少正卯,眼神顫動,他猶豫著問道:「這個少正卯是魯國知名的人。現在夫子您執掌朝政先就殺掉他,是不是有些失策了?」

    孔子不答,拉著子貢的手,帶他走到了兩觀的屋簷下。看不到那具屍體的地方,伸手彈去他衣冠上的雨水,就像過去幾年裡無數次做過的一樣。

    「賜,坐下來,為師會告訴你殺他的緣由」

    開頭後是漫長的沉吟,孔丘在組織語言。宮中的寺人恭敬地端來熱騰騰的溫酒,子貢就這樣看著酒盞中白氣升騰,靜靜地等待夫子告訴自己答案。

    他真的很需要這個答案。

    「賜,我曾經告訴過你,天下稱得上大惡的行為有五種」

    孔丘看著外面飄零的細雨,他不單單有一個兒子和女子,顏、子路、子貢、曾點、冉求,這些弟子也相當於半子,為師為父,有什麼是不能和他們傾訴的呢?

    還是有的,有些事情,他會藏在心間,決不能盡情說出,那會動搖他,還有他們的決心。

    「這五種大惡,一是通達事理卻又心存險惡,二是行為怪僻而又堅定固執,三是言語虛偽卻又能言善辯,四是對怪異的事知道得過多,五是言論錯誤還要為之潤色。這五種大惡,人只要有其中之一惡,就免不了受正人君子的誅殺,而少正卯五種惡行樣樣都有」

    子貢微微抬頭:「他有麼?」

    「有!」孔子咬定他逼迫自己先相信:「他身居大夫之位,足以聚集起自己的勢力結黨營私;他能言善辯,足以迷惑許多弟子和民眾,偽飾自己而得到聲望;他效仿我開設私學,積蓄可強大的力量,如今已經試圖叛逆禮制,成為異端。這就是人中的奸雄啊!不可不及早除掉。」

    「攻乎異端,斯害己也,夫子當初難道不是這麼教我的麼?為何輪到少正卯這個異端,就必須加以誅殺呢!」子貢紅著眼,孔子的說辭並不足以讓他信服。

    孔子手指又開始顫抖了,幸虧那是在案几之下,對面的端木賜看不到。

    他嘆了口氣:「歷史上,殷湯殺掉尹諧,文王殺掉潘正,周公殺掉管叔、蔡叔,姜太公殺掉華士,管仲殺掉付乙,子產殺掉史何,這七個人生於不同時代但都被賢者殺了頭,原因是七個人具有同樣的惡行,所以對他們不能放過。就像詩中所說的,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單獨一個小人並不可怕,但若小人成群,就足以讓君子憂慮了。少正卯,我必須殺,不殺不足以成教訓,不殺不足以威懾人心!」

    子貢眼裡的困惑非但沒有消弭,反而越來越濃:「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這原本是夫子反對,現如今卻偏入此道中了麼?而威懾人心」

    他將這個詞念了兩遍,一次比一次重:「威懾人心,是為了做什麼?傳聞朝中有人要對趙小司寇不利,那些人裡,包括夫子麼?」

    風雨愈演愈烈,闕上的屋簷下,一片沉寂,但氣氛卻彷彿凝滯了,明明酒水已經涼了,但寺人卻不敢再上來更換。

    「然。」半響後,孔子艱難地點頭。

    「我就是那個力主削除趙小司寇多佔的封地,墮毀鄆城的人!」

    嗡嗡嗡,子貢腦海裡一陣混亂。

    他一時間找不到話了,擔心已久的事情終於變成了現實:「原因是因為他僭越麼?」

    孔子頷:「然,趙小司寇以大夫身份主魯盟,強佔須句,驅逐須句大夫,越過國君和執政派人劫掠齊人,在夾谷之盟上故意阻擾,之後還庇護叔孫氏的叛臣侯犯,乃至於私自參與宋國內戰。他,僭越的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子貢一時間心慌不已,一件兩件沒什麼,但這一切加起來後,卻遠遠出了孔門,過了夫子的底線。他自己是不知不覺間沒有察覺呢?還是出於某種心理,放任它們生呢?

    現如今,他面臨抉擇,而曲阜和西魯之間,距離戰爭恐怕只有一步之遙,趙無恤的擔憂,眼看就要成為現實。

    「這些是我沒有及時規勸,但一切都還有轉的餘地,我可以去勸說小司寇讓步,還望夫子」他聲音越來越不下去。

    任他巧舌如簧,任他能言善辯,卻也知道,自家主君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他,絕不會因為對立面站的是孔子,因為自己的一番規勸而停下腳步。

    作為跟著趙無恤從晉國走出來的人,子貢知道,趙小司寇的歸步伐是那麼的堅定,他會碾碎沿途所有的障礙

    是的,停不下來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走到這一步,大家都無法頭了。少正卯那隨風飄蕩的屍體彷彿在訴說這個事實,他是這場事件的第一個祭品。

    而對面的孔丘,卻笑了起來,濃郁的捲鬚之下,笑容一如往日般和藹,可親。

    「賜啊」他輕呼著愛徒的名字,他知道他在面臨抉擇,面臨困惑。

    趙小司寇有許多人深省的話,比如這句「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孔子知道,端木賜的問題他必須加以解答,必須告訴他應該怎麼做。

    「還記得麼?你曾經問過為師,何為士?」

    子貢低著頭答道:「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孔子問:「再次之呢?」

    「言必信,行必果,亦可以為士。」

    「這兩點,你做到了麼?你臨行前想必從趙小司寇處接到了使命,並答應一定要做到吧,如今卻要背棄使命和誓言了麼?你不是一直想做一個真正的士麼?」

    「賜不敢忘!」子貢的聲音有些沙啞了。

    孔子捋鬚笑道:「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在這裡閒坐?為什麼還在為師面前說著沒用的話?」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0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5 師徒、父子

    孔丘寬袖一揮,像是在驅趕愛徒:「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千萬不要辱沒君命,違背言行!」

    「賜,拜別夫子!」子貢愣了片刻,倒頭一拜,開始慢慢朝外走去。

    宋國的內戰已經到了決戰的階段,每一粒糧食都能決定勝負,還有一些從曲阜採購的糧食沒有運回。而這次規勸曲阜放棄對西魯施壓、動武的打算也已然落空,這個消息,必須儘早讓主君知道。

    子貢知道,離主君越近,他就離夫子越遠,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哪怕身後目光其實是那麼灼熱和不捨。

    君命、師恩,也不知道是從何開始,子貢心裡一直存在抉擇。

    或是是初到成鄉,看到趙無恤將那裡治理得井井有條,還對他說「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時。或是趙無恤記住了他想要做行人的志向,借來《絕秦書》,雙手奉上的時候。或是趙無恤來到魯國後,將西魯變成一塊富強蓬勃之地的時候。或許是依靠趙無恤的支持,子貢成了曹、魯間數一數二的大商賈,贏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敬仰的時候……

    像銅錘敲打的瓷器一般,子貢心中,夫子的一些教誨,開始動搖了。

    但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他的夫子,他崇敬之心如同海客眺望大海,從來沒讓他失望過的夫子,為他指明了道路。

    身後的聲音,一如往日授課般洪亮:「見到了子有、子華,還有子遲。別忘了告訴他們,何以為士!」

    子貢怔住了。又回頭在滿是水漬的闕上三拜稽首。

    「唯!不敢忘!」

    不知不覺間,淚水從端木賜眼裡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和雨水混雜到了一起。

    他隨後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朝雨中走去……

    ……

    人走,酒涼,只剩下孔子側著身,看著外面的風雨默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要黑了的時候,身後終於又響起了腳步聲。

    遲疑裡帶著怯懦,面對沉默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的兒子,孔鯉。

    孔丘頭也不回,問道:「今日學《詩》否?」

    腳步停止,孔鯉訥訥地說道:「學了。」

    「善,不學詩,無以言,學《禮》否?」

    孔鯉抬起的腳又恭敬地放了回去:「也學了。」

    「善哉,不學《禮》,無以立。」

    孔子說完才回頭。看著其貌不揚的兒子,與那些天縱奇才的弟子們比起來,孔鯉實在太過尋常,尋常到無法繼承他一成的衣缽。但作為身邊最親的人,有些事情正好讓他去安排佈置。

    「家中可安頓好了?」

    孔鯉一板一眼地回答:「母親和阿妹已經送回陬邑了,國君賜給的府邸也清掃乾淨。按照父親的吩咐,竹簡、紙卷放在一邊。器具、錢帛放在另一邊。」

    孔丘點了點頭:「善,那些錢帛可以留給你。稍後運到陬邑,加上那點食田,應該足夠養活全家了。但那些簡牘,那些抄錄的卷冊,我想留給弟子們……」

    「父親!」孔鯉突然跪了下來,滿臉的不解:「父親恕罪,方才你與子貢的對話我聽到了一部分,為何不讓子貢去說服趙小司寇?或者讓他留下來,子貢是行人之才,而且知道對方深淺,那樣的話,父親欲行之事就能多一分勝算……」

    「住口!」孔丘面色陰沉,「作為師長的最後一課,我竟要教子貢不忠不信不成?」

    若趙小司寇是個殘暴虐民的主君,孔子或許會讓弟子們回來,但偏偏不是,偏偏與之相反,他是孔丘見過最英明愛民的領主,所以他甚至無法斷言趙無恤是錯的,而自己是完全正確的。

    執念,也只有心里長達四十年的執念在驅使他繼續向前,而不像宰予勸說的一樣放棄。但他縱然能對少正卯痛下殺手,無論如何,孔子也無法做到,將自己曾對弟子們的惇惇教導一一推翻,只為了一時間的政爭和利害……

    「可那樣的話,父親就不必像分散遺產一般,讓我去做那些事情了!」孔鯉稽首有聲,只有他才明白,自家父親,是抱著死的決定去做墮四都之事的啊!這樣真的值得麼?

    被兒子說中心事,孔丘舉起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一聲嗟嘆,抬頭望著漸漸放晴的天空說道:「少正卯死的那一天夜裡,我夢到你祖父了……」

    ……

    「我出生的時候,你祖父已經年過六旬,而等我記事開始,他已經去世,所以我對他只有一些嬰孩時的印象,但昨夜,我卻夢到他了。」

    孔鯉愣了半響,不知道父親說這作甚。

    孔子露出了笑,他對弟子們是良師,對兒子卻是位嚴父,很少有這樣的溫情時刻:「我依稀記得,父親長得像擎天的巨柱一般,雙手如此有力,他喜歡把我往空中扔,而我就像在飛。期間吾等一直在笑,笑啊,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把他逗得更樂了。我一點不怕,我知道,父親總是能抓住我,他從未失手。哪怕是久病在榻上時也一樣……」

    「直到我行冠之後,才陸續知道了關於父親的更多事蹟,六十年前,晉國人召集諸侯圍攻偪陽,破開了城門,但偪陽人突然把閘門放下。這緊要關頭,父親挺身而出,他那雙將我拋向空中的手竟撐住了重達千斤的閘門,讓差點被困在裡面將士退出來,立下了大功。事後孟獻子稱讚他說:叔梁紇,你就是《詩》裡所說的『有力如虎』者也!」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現如今,我生得和父親一樣高大,也到了他『有力如虎』的年紀,我何嘗不是在高舉雙臂,撐著一座大山?」

    孔丘起身,扶起了默默細聽的兒子:「我這一生沒什麼過分的追求,唯獨從小就喜歡做俎豆之事,喜歡鬱鬱乎文哉的周禮,時常會夢到周公在教誨我。現如今諸侯力爭,天下禮樂崩壞已經很久了,周禮像山陵崩塌一樣垂垂欲倒,我不才,卻想憑藉一己之力撐住他,就像父親當年撐起偪陽城門一般。若是我輕易放棄,周禮,就真的完了,中國,就真的要失禮,或者像夏禮、殷禮一樣,連杞、宋都可考不可征,統統散落到四夷之地去了……」

    「我不知道父親做那件事時想沒想過,要是撐不住怎麼辦?要是城上有敵軍朝他射箭怎麼辦?但我卻想過,要是撐不住這復興周禮的萬鈞重擔,會怎麼辦?最多就是一死罷了,但縱然我無法倖存,卻不能連累所有的弟子,尤其是在趙小司寇處得到重用的子貢、子有、子華、子遲。禮樂之形式或許會衰敗死亡,但禮樂之心我卻已經教給了他們,這麼多年潛移默化,哪能不受影響?在他們手中即便不能完全復興周禮,卻也能保留一部分……」

    「何況子貢是最崇敬我的弟子,我百年之後,只要有他在,一定能讓讓你母親有個安居之所,也能為你阿妹尋到一個好的歸宿,這便是為父的一番苦心啊。」

    孔鯉聽得呆了,原來父親有這樣的深意,也有這樣的決心,他如噎在喉,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而孔丘將心事吐出後,大大鬆了口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堅毅的精光。

    「墮四都之事勢在必行,一旦失敗,我已經做好了身死的準備。就像伯夷、叔齊為殷商殉葬絕食,餓死在首陽山一般,我也會隨周禮而去,做一個殉道之人,無論天下人能否理解,我為此而生,理應為此而死。」

    他鬚髮賁張:「趙小司寇,既然無法為忘年之交的朋友,那老夫便只能與你為敵了!成敗在此一舉,不成功,便成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0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6章 墮郈(上)

    九月中下旬,秋雨暫歇,宋國內戰正如火如荼,決戰即將在孟諸進行,勝負尤未可知,而魯國繼孔子誅殺少正卯後,又出了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

    攝相位的孔仲尼拋出了醞釀已久的新國策。

    一道言辭犀利的檄文從曲阜發出,傳遍三桓的領地。在檄文中,孔子從早先的南蒯之亂說起,一直說到陽虎之亂,點中了困擾魯國數十年的家臣邑宰權勢過大問題:「南蒯已矣,又有陽虎;陽虎雖去,叛臣復興,何以制之?」

    總結魯國歷史教訓的同時,孔子也提出了解決之法,一個簡單而粗暴的解決方式。

    墮城!

    「欲制之,必先明禮制。古者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如今不如墮其城,撤其武備,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也!」

    對這個綿裡藏針的建議,魯國最大的領地擁有者三桓竟然一致同意,對叛臣和趙無恤的恐懼讓他們再度想起了」相忍為國「的家訓,團結到了一起,支持孔子之策。

    孔子的弟子過去幾個月開始大量進入三桓,子路出任季氏家宰,公良孺擔任叔孫氏家宰,而墮城首先指向的目標,自然是叔孫氏的叛臣,郈邑侯犯!

    今年六七月間,侯犯擊殺了公若藐,又在趙無恤勸說下殺了叔孫氏的忠臣駟赤,控制了郈邑的政權。儼然是一個割據的藩鎮。他果斷拒絕執行自卸武備的墮城之命,反而鞏固城防。一副負隅頑抗的架勢,由此給了曲阜征伐他的理由。九月下旬。以叔孫州仇和公良孺為首,魯國征發了近萬大軍,陸續開始包圍郈邑。

    而郈邑的告急信件,則像雪片一般飛向侯犯靠山,趙小司寇統轄的西魯。

    ……

    鄆城邑寺內,一個容顏清朗,身著月白深衣的年輕人悠悠然坐在一張軟榻上,他手中拈著一卷淺黃絹箋,正漫不經心地在上面寫著字。字體文雅娟秀。他時而還端起桌上的薄酒輕啜一口,彷彿完全沒被幾乎炸了窩的邑寺驚擾到。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出塵的年輕人,竟就是被趙無恤委以重任,西魯的攝政者,鄆城宰張孟談。

    在察覺到等候之人焦急的情緒後,他停下了書寫,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笑容淺淡,卻讓人突生一股月白風輕之感。

    「就這樣罷,你想辦法繞開包圍郈邑的人,去城內對侯犯說。趙師悉起,將至矣,還望他能堅守住。」

    「唯……」信使垂首應諾。接過那輕若鴻毛,卻又似重過泰山的信紙。倒退著從屋內離開了。

    他前腳剛走,在堂內就坐的那位戎裝虎賁就忍不住了。他叫虎會,本是趙鞅手下的武士,現如今則是趙無恤任命的鄆城司馬,掌控左近數邑防務。虎會性急,他兩步並作三步上前,向張孟談追問道:「張子,那我這就去召集邑兵、亭卒,不日便可以朝郈邑進發。」

    張孟談支走信使後,依然是坐在窗下,就著燈書繼續寫信件,見虎會迫不及待地上來請戰,才抬了抬眼。

    「虎司馬,」他一邊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朝虎會行禮,然後平靜地說:「不要著急,讓邑兵、亭卒們照常訓練即可,吾等暫時不會對外發兵。」

    虎會愕然:「張子先前不是才答應要去救援侯犯麼?」

    「郈邑不可救。」

    虎會不解:「為何?郈邑不是已經被吸納進西魯大夫之盟裡了麼?」

    張孟談道:「第一,曲阜這次攻伐郈邑名正言順,是為叔孫氏討伐叛逆的邑臣,雖然六七月間司寇庇護了侯犯,但主動權仍然控制在叔孫州仇手中。以臣伐君,天經地義,吾等若是為侯犯強出頭,就等於告訴整個魯國,趙氏和叛臣站在一邊。」

    虎會大搖其頭:「張子何時變得如此迂腐,這點名義上的東西,比起郈邑是吾等盟友的事實來說重要麼?」

    「重要,至少對陷入宋國內亂的司寇來說,無論是名是實都很重要,此時此刻,千萬不能與全魯為敵。虎司馬且聽我說第二點原因,那就是西魯目前沒有力量去救郈邑……「

    「西魯也可以征發萬餘人,怎麼會不夠?」

    張孟談給虎會算了道算數題:「西魯所有城邑加起來,能征發萬餘人不假。但宋亂發生突然,而且戰爭日益升級,原來那些兵卒入不敷出,於是司寇又帶了一半的武卒、邑兵去宋國,只剩下些守城安鄉的亭卒在。至於虎司馬所說的征發萬人,那只是明面上的數字,用來嚇唬嚇唬敵人而已,實際上,除了留守城邑、鄉亭的,剩下的不到五千,再加上其中一半也去了宋國輸送轉運糧食,吾等手裡能用之兵不超過三千!」

    「三千已經足夠馳援郈邑了!叔孫氏和公氏軍隊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加上郈邑守軍,或能一戰!」

    張孟談搖了搖頭:「但也僅僅是『或能』,這些人背後,還有季氏和孟氏的大軍,他們若進行征發,也各自有近萬人效命。若是司寇在,甚至是柳下跖在,我相信他們能以寡敵眾,擊敗數量更多的敵軍,但如今司寇不在,還有誰敢冒這個險?虎司馬願意去指揮麼?你有自信必勝麼?」

    虎會慚然,他自己的斤兩自己清楚:「我不行……但冉求,冉求一定可以!」

    冉求自從在伏擊群盜,以及雪原之戰裡立功後,也漸漸被認為是善將兵者,在大局觀和超過千人的指揮上,他的能耐遠勝趙無恤手下的虎會、羊舌戎等人。

    張孟談去將門緊緊合上,隨後才說道:「不行,這次墮城之策是由大宗伯孔子主持的,不是我懷有冉有對司寇的忠誠,而是要把所有意外發生的可能降到最低範疇。冉求是孔子的弟子,司寇可以對他用而不疑,但我卻不能將一切都賭到他身上,賭他會為了司寇,與孔子為敵……」

    虎會面色凝重:「我見識寡陋,不知道這麼多利害計較。但我卻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郈邑是西魯的前沿,現如今曲阜方面諸卿放話說要墮郈,實際是想墮鄆。若此時不救,等到郈邑陷落,就要輪到西魯遭殃了!」

    「我自然知道,方才送去的信帛,就是為了讓侯犯多守幾日的說辭而已,當年楚莊王圍宋,晉國也是靠了此計,才讓宋人堅守了三年的……」

    「可這不是長久之法啊!郈邑遲早會陷落的,可堅持不到三年那麼久。」

    張孟談對虎會解釋道:「我已經算好了,郈邑可是一個堅固的大城,而且瀕臨汶水,北靠泰山,沒那麼容易垮掉。攻城之法,修櫓造車,準備器械,三月才能有成效。等到圍城開始後,若將領性情急躁,蟻附而攻之,則士卒傷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從司寇拉攏侯犯開始,便沒有吧郈邑作為必爭的中樞,而是一個拖延敵人時間,殺傷敵人力量的前沿堡壘,這就是以空間,換時間!」

    虎會依舊有點懵懂:「以空間,換時間?」

    「沒錯!一如孔子自己說過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用郈邑拖延魯人,便可以換取司寇在宋國的勝利,可以換取他回魯的時間,以及方便我佈置後手的時間……「

    張孟談又一次蘸了蘸筆尖,言語中充滿了自信:「虎司馬且放心,這也是司寇的意思。不爭只是暫時的,是為了魯國莫能與吾等爭。有的勝利靠利劍和甲兵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紙筆和信使!這兩封信,我要分別送去費邑和晉國溫縣……不出一月,必勝的大勢便能形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1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7章 墮郈(下)

    孔丘記得他第一次到郈邑來的時候,還嫩得像夏天的青草,他從中都一帶溯汶水而上,在淺水期捲起深衣淌水過河,卷耳和青萍開滿河岸,他北登東山而小魯,再登泰山而小天下!

    現如今,他卻似一棵入秋後漸漸凋零的老樹,人已不同,景亦變了模樣,唯一沒變的,就是這座堅城了。

    汶水從泰山南麓緩緩流來,抵達郈邑之時已經算是條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陽,北面以泰山餘脈庇護,南面引汶水為護城河。郈邑的外郭猶如滔滔河水中披波斬浪的巨型石船,砂岩牆壘沐浴著金紅陽光,似乎比以往更高大更厚實了。

    「真是個易守難攻之地。」孔丘有些鬱悶地想,叔孫氏將這裡作為自己的主邑是不錯的選擇,但前提是,他們那不爭氣的後人得能控制得住這兒的家臣。

    「我非得破城不可!」現如今,失去了郈邑多年的叔孫州仇火冒三丈,只能在河對面望城興嘆,圍城已經數日了,膽大妄為的侯犯又一次拒絕歸降,他據城自守,反抗他理論上的主君。

    孔丘的弟子公良孺向他展示圍城的計畫:「夫子,我軍將郈邑圍得水洩不通。叔孫氏的族兵駐於汶水以南;外郭西面由叔孫氏家宰公南負責,公室的人則歸我節制,放在東面。外加許多從曲阜周邊徵召來的大夫私兵」

    他壓低了聲音:「他們中很多人並不樂意來參戰,幸好礙於國君和夫子之命,其反感只能悶在心裡」

    孔丘頷,他心裡想道:「我們的同盟根本不可靠,三桓無能,而大夫們散漫慣了,表面順從,但暗地裡一直在質疑我區區一個士怎麼能做到代相的位置,他們的忠誠只浮於表面。若想要墮四都順利繼續,郈邑就必須盡快拿下。拖延就是鼓勵反抗,鼓勵侯犯這類胸懷異志的家臣鋌而走險。」

    魯國,從來不缺妄圖竊國的野心家

    而孔子則想儘量阻止他們出現。

    圍城大軍的三座營寨正如公良孺描繪的那樣,叔孫氏位於汶水南岸的營地規模最大。然而也最混亂。要看?舉目望去,帳篷與營火是如此無序,四散蔓延,叔孫氏近支的貴族們把自己的營帳舒舒服服地搭在溺池上游,下游則儘是污穢不堪的小帳篷、牛車和徒卒。

    「大司馬是個閒不住的人。來了幾日便覺得軍旅生活無聊,因此特意準備了女閭、鬥雞和六博等遊戲。」公良孺有些憤憤不平地向孔丘控訴道:「他甚至為自己找了個倡優,整日在營內嬉鬧,圍城的事項統統扔給了家宰和我。要不是夫子有吩咐在先,這家司馬我早就不想做了!」

    為政者皆斗屑小人,與這些人為伍,孔丘也唯有怒其不爭,有時候想想,自己這樣為他們嘔心瀝血,真的值得麼?不不。才不是為了三桓的世卿世祿,而是為了鬱鬱乎文哉的周禮,在周禮的秩序裡,無論是卿還是大夫,都有存在的價值,只要他們以後不要再僭越就好。

    於是他嘆了口氣:「苟利社稷,豈因禍福?子正,辛苦你了。」

    孔丘一路看下來,知道弟子所言不虛,而對手可沒這麼大意。此刻他看見城垣的女牆上弓手來來走動,侯犯的旗幟迎風飄揚。

    「侯犯雖為逆臣,但卻不是無謀之輩,這座城防備甚嚴。」孔丘開始明白戰局為何僵持不下了。有叔孫州仇這種人為帥,士卒是不會賣力的,看來還是要讓子路帶著季氏之兵早點過來合圍才行。

    當然,先要做的,是手持國君賜下的斧鉞,規整行伍營壘。以正人心!

    夾谷會盟台下那幾十個侏儒的屍骨,孔子歷歷在目,雖然他一直覺得趙無恤心存異志,但面對齊人欺壓時的不卑不亢,卻足以讓孔子拍案叫絕!

    可惜啊,他終究只能與之為敵

    所以當數日後,季氏家宰子路帶著數千季氏族兵,協同孟孫何忌來到郈邑外時,這裡已經被孔丘整治一新,有了幾分戰前的肅殺模樣。

    子路望著負隅頑抗的郈邑,摩拳擦掌,想要在此建立功業。這兩年來他先做陽關司馬,又做季氏之宰,這距離他那「千乘之國,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的志向越來越近了。

    孟孫何忌也躍躍欲試,面對外來者的威脅,三桓再度團結在了一起,但他答應墮四都的條件是,他們家的郕邑必須留到最後才解除武備。看?

    「侯犯若想阻攔三卿大軍,那是自尋死路。」他用自信口吻說道:「吾等兵力足足是他六倍,還帶來了許多攻城器械,只要徹夜攻門,不出幾日,便能輕易拿下郈邑。」

    然而兩天的攻勢過去後,進攻者損兵折將,孟孫何忌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原本城內已經瀕臨奔潰,可來自西魯的信使進入後,卻突然煥了戰鬥的能耐,真不知道侯犯究竟得到了什麼消息」

    既然強攻不下,穩妥的方法自然只能包圍了。

    圍城之戰,必知城內糧秣虛實,故子路問道:「郈邑裡的存糧還有多少?」

    公良孺搖搖頭:「侯犯早把與城防無關的閒雜人等統統趕出城,並將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儲存的糧草估計能支撐整整兩年,反正是沒辦法將彼輩餓降。」

    「兩年」孔丘嘴角苦澀,他等不了,魯國更等不了那麼長時間。「若長期在這裡拖延下去,侯犯的援兵便會帶著大軍從後掩殺而來。」

    孔子指的援軍是誰,大家都清楚,他們同時選擇了緘默,所幸如今已經是九月末,趙小司寇還深陷宋國內戰的泥潭裡,他留在西魯的家臣也沒有什麼異動,只是在須句和中都方向增強了防備。

    之後幾日依舊是徒勞無功,孟孫何忌一臉焦躁。「侯犯該死!」他咒罵道:「既然無法強攻下來,吾等不如棄之,直接奔西魯去,西魯空虛。想必比這更容易拔除吧!」

    「大司空,你的話聽起來活像個賭氣的童子。」孔子做過孟孫何忌的老師,雖然如今師徒情分已盡,但他還是不知不覺用上了銳利的口氣:「童子一旦遇阻。不是想繞過去,就是想把它推倒。作為一國之卿,你得清楚若墮郈失敗,魯國的大夫們便會開始觀望,之後的墮鄆、墮費便成空談。」

    而且若不到萬不得已。孔子不想和趙無恤直接刀兵相向,那時候將至子貢、冉求等弟子於何地?

    子路則氣呼呼地說道:「既然不退,只有強攻了,不如讓由做先鋒,帥一支敢死之士前去攻城門。」

    孔子瞧了子路一眼,喝道:「由,我曾說過,行軍作戰,像你這種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我是不願與之共事的,因為你只會白白送命,甚至會連累到旁人。我只和凡遇事謹慎,善於謀劃而又能辦成事的人在一起,如此方能取得勝利。」

    聽他責備,孟孫何忌和子路從臉孔紅到脖子。「小子愚鈍,還望夫子教我。」他們口氣溫順地說。

    孔子沉吟片刻後道:「郈邑瀕臨齊國,從郈氏為主時就喜歡招攬輕俠,故城中輕俠之輩甚多,民眾也好勇鬥狠。」

    叔孫州仇。孟孫何忌等人吃不準孔丘是什麼意思:「輕俠?好勇鬥狠?夫子提這些人作甚?」他們的進攻就是吃了這彪悍民風的虧,一次又一次地被擋了來。

    孔子對這兩位卿士失望透頂,尤其是早年還算聰慧的孟孫何忌,除了禮儀的形式之外。自己可有教導他智慧?他暗想,為何現如今的孟孫何忌對外卑躬屈膝,對內卻生硬不知變通?

    他直接點了子路的名:「由,你除了空有勇氣外,還有別的才幹,你但凡有車馬、衣輕裘。都願意與朋友共享,自己敝著身子也無憾,所以在魯、衛交遊甚廣,頗得輕俠敬佩。郈邑之中,想必也有不少熟知的朋友罷。侯犯暴虐,待民苛刻,又連續殺了公若貌、駟赤兩位德高望重的宰臣,一定會激起民憤,你不如潛入城中尋覓輕俠,糾集不想反叛的民眾,待吾等擂鼓攻城,便於城中舉事,如此,則大事可定矣!」

    時間又到了十月之交,距離陽虎之亂正好兩年的時候,郈邑終於被近兩萬魯軍從內部攻陷了。

    侯犯的高壓軍管和苛刻政策引了惡果,而他刺殺義父公若邈、工正駟赤的行為也為輕俠所不齒,子路夜間潛入城中,糾集了一批反對者,打開了外郭城門。

    魯軍一擁而入,戰鬥在城內每一條裡巷爆,侯犯帶著少數親信從西門遁逃,他們是騎馬走的,風馳電掣間,叔孫氏阻攔不及,竟叫他逃了出去。

    郈邑大局已定,只有少數地方還在打鬥,叔孫州仇和孟孫何忌也進了城,他們現在對孔子佩服不已。

    「原本以為夫子僅僅擅長射術和御術,孰料軍旅之事也很在行!」一路上,孟孫何忌溢美之詞不絕於口。

    孔子沒有得意,他只是對城內的殺戮皺起眉頭:「大司空謬讚了,俎豆之事,則我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我未之學也。」

    叔孫州仇大奇:「沒學過軍旅之事,那為何夫子能教出子正、子路這種猛將來,還能妙計定郈邑?」

    孔子淡淡地說道:「古之君子,以忠義為人生追求的目標,用仁愛作為自己的護衛,雖不出窄小的屋子,卻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大事。有不善的人,就用忠信來感化他;有暴亂侵擾的人,則用仁義來使他們安定。如此,我又何須憑藉軍旅和武力呢?」

    他對二卿行禮道:「既然郈邑已定,還請二位即可主持削除武備之事,墮毀城牆只是標誌,最重要的,還是讓此邑永不叛亂!」

    就這麼讓郈邑到叔孫氏手中,在他不善的治理下,十年二十年後又多出一個專權謀叛的邑宰?孔丘決定結束這種死循環,他有許多出色的弟子,他相信他們的仁義和忠信,能把郈邑變成魯國的,而不是叔孫氏一家的。

    事後他會以代相身份舉薦,公良孺和子路已經做了兩家的家宰、司馬,不能再事二主。郈邑,莫不如讓另一個能力出眾且識進退的弟子子羔來治理?惜哉,冉求不在,他說過,他的志向是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為宰的

    然而翌日清晨,孔子不得不將這打算暫時收起來,在郈邑和曲阜間通報消息的高柴(子羔)來了,他帶來了一個重要的消息。

    「夫子,我在曲阜得知了宋國的消息,據說在孟諸水澤有一場戰事。」子羔滿頭是汗,他抿抿嘴道:「我們是從一個從宋國逃來避難的大夫口中聽說的,趙小司寇和司城樂氏殲滅了四公子、鄭、衛的軍隊,把叛黨打得四散奔逃。」

    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孔子的心,郈邑到商丘起碼有幾百里距離,這消息很可能是十天前的了。

    「宋國如今的局勢怎樣?」

    「最近消息,趙小司寇和樂氏如今已進了商丘,甚至還有傳聞說宋公已死於叛黨之手,商丘舉城皆白。」高柴道,「總之,宋國內亂已定,我想趙小司寇不日便能返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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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8章 濟清

    「夫子,離濟水尚有半時辰的行程……」

    孔丘疲憊地看了一眼弟子子羔,點了點頭,隨即又回過頭去看身後的大排場到了沒有。

    在他和一眾弟子所乘的車馬之後,數不清的煙柱斜斜地向天空飄去,彷彿一片被點燃的狼煙烽燧。

    那其實是魯國三卿大軍懸釜造飯燃起的營火,隨著他們拔營啟程,各種聲音陸續飄過阡陌、田畝和郊野洶湧而來。最初朦朦朧朧,有如遠海在呼喚,隨著孔子的馬車在小丘上停下,身後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能分辨出雜亂的腳步走動、車軲轆轉動、金鐵交擊和馬嘶聲。

    從這兒看去,在前方一字排開的駟馬戰車便綿延數里,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桿,魯國人將一整座樹林砍伐而光。

    豔陽下,無數的兵卒在戰車捲起的煙塵裡前進,咳嗽聲如雷,揮汗如雨、孔丘和弟子們能看清那些拿矛的方陣、持劍的族兵、戴胄穿甲的虎賁,腰上掛著箭袋的弓手,以及在各個部隊間傳送信息的斥候。

    巨大的攻城器排列在最後,有臨車、沖車、攻城錘,曲阜工匠極多,製作的器械也比較大,光車輪就比一個徒卒還高。

    對孔門弟子而言,儘管他們就是從大軍裡先行出發的,可在軍中不知人數之眾,一旦離得遠了,卻不由自主地為眼前的大軍張口結舌。

    「真是不可思議……我從來不知道魯國有這麼多軍隊。」陳國人公良孺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進的大軍。

    「子正你這就不知道了,正如《魯頌》所言: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冑朱綅。早在魯僖公時。魯國便是一千乘之國了,所以如今公室、季氏、孟氏、叔孫。以及其餘大夫的兵力加一塊,有三萬之眾不足為奇。」

    對魯國認同感較深的子路則有些淡淡的驕傲,魯國的確很少能集中起如此眾多的兵卒,多虧了夫子的振臂一呼,多虧了這次公室和三卿能齊心協力,為瞭解決困擾魯國數十年的邑宰大夫坐大問題而合作。

    他又想,若是與齊國作戰時也能徵召這麼多人,力氣往一處使,外以他仲由為將。內以夫子為相,那魯國早先「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的尷尬境地便能一去不復返了!

    只可惜這次要針對的對手,是子路不願為敵的,他不由嘆了口氣。

    弟子們見識不夠,故有如此想法,孔子對身後的大軍卻不以為然。

    是啊,魯國舉國之力。湊出了三萬人來。季孫斯代君出征,打出了代表魯侯的龍旂旗,除西魯幾邑外,幾乎所有的魯國大夫都響應了季孫斯的號召。這些人的旗幟麇集到季孫斯周圍,為的是要在這場」墮都「的大戲中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其中甚至有屬於西魯大夫之盟內部,秦邑大夫、范邑大夫等派來的使者和兵卒。

    樹倒猢猻散。他們似乎覺得,趙無恤真的已經大勢已去了!

    ……

    時間回到十月初。在成功墮郈後,魯國也得到了宋國內亂勝負已分的消息。

    若是趙無恤大敗。那孔子能確定,自己的墮四都之策一定能成功,已經樹大根深的西魯便能一舉拔除,趙氏君子那顆熊熊燃燒的野心便能被關到籠子裡。

    那樣的話,倒是皆大歡喜了,可現在的問題是,趙無恤勝了!他奇蹟般地戰勝了素有善戰之名的鄭國次卿游速!

    眾人愕然之後,孔子卻立刻下了決心。

    「我聽聞吳國也介入了宋亂,如今宋國叛黨未盡,又有吳國爭衡,想必趙小司寇一時半會也無法回來。《易》云: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周書》又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應當挾墮郈之威,渡濟水,從須句入范邑,趕在趙小司寇前抵達鄆城,逼迫西魯解除所謂的互保之盟,並自行削減兵力。」

    然而真正控制軍隊的孟孫何忌和叔孫州仇卻猶豫了,他們藉口兵卒需要休整,在郈邑一呆就是五天。期間不禁劫掠,叔孫州仇彷彿沒把這兒當成自己的領邑,他對過去十來年的郈邑「叛逆」大肆清算。直到季孫斯也帶著一支軍隊前來匯合後,三桓才壯著膽子朝西魯進發。

    「聽說趙無恤在宋國損兵折將,雖然獲勝,但僅僅是慘勝矣!」

    三桓得知這個據說是來自宋國內部的消息後,選擇了相信,他們膽子頓時大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撲向了中都邑。

    中都的情況再度證實那個情報是真的,這裡人去邑空,投靠趙無恤的邑宰宰予棄城而逃,西魯方面也沒派人來抵抗片刻。

    三桓越發志得意滿,料定西魯經過宋亂後已然空虛,不足畏懼了。

    但讓孔子有些不安的是,中都民眾卻絲毫沒有被光復的覺悟,他們看向魯師的眼神充滿不善,只有瞧見孔丘師徒,才有點好臉色。但那些年紀稍大的老者仍然止不住抱怨,說好容易過上的情景太平日子又被擾亂了。

    大軍繼續向西進發,準備渡過濟水,直插鄆城,將禮法上不屬於趙無恤的城邑統統收回,便有了今日的這一幕。

    待他們終於瞧見陽光下閃耀的清澈濟水時,第一次,對岸終於有了一支稍微像樣的軍隊,作出了抵抗的架勢。

    「看,看那面玄鳥旗,是趙小司寇親至!」

    ……

    越過細細冬雨浸染的田野和平坦的濟水河岸,孔子遙遙望見南面十餘里外,巨大的大野澤像一面銀鑑似的,靜靜地躺在大地上。在對岸那些稀疏的樹林外,趙小司寇的軍隊看起來如此渺小和無助,活像舉著旗幟的灰毛碩鼠。

    「只有三四千人而已,看來情報是對的。趙子泰在宋國損失慘重,主力喪盡!」

    季孫斯站在戎車上。容光煥發地駛到孔子身邊,他像一個守倉庫的小吏似的。把對岸對手的數量數了一遍,頓時喜形於色。

    「而在這裡,我有八倍於彼的軍隊。」季孫斯環顧四周,他覺得,在經過早期的陽虎專權、趙無恤割據後,他這個魯國執政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天。只要墮了鄆城城牆,趙無恤便威風喪盡,那些依附他的大夫,將會一一叛歸季氏。

    但孔子卻沒這麼樂觀。三萬人,聽起來熱鬧,可實際上,這裡面能戰的可有萬人?只要靠近了仔細瞧瞧,就會發現裡面有許多還沒長矛高的少年,有齒發動搖的老叟,還有一臉不情願的商賈、工匠。這些人多半是沒怎麼經過訓練的民眾,被三桓強行征發來湊數的。

    所以他憂慮地嘆息道:「兵不在眾寡,在精。在能齊心協力啊……且不說最好的時機已錯過,就說趙小司寇似也在對岸軍中,他素有善戰之名,而且每次都是以少敵眾。雪原之戰,四萬齊軍束手,孟諸之戰。名將游速落敗。如今夾濟而對,很容易出現半渡而擊的情況。不可不防。因為此次若敗,則魯國國內空乏。再無一戰之力了,無論是外患還是內寇,都能任意魚肉這周公之國,盤踞朝堂之上。」

    在孔子心裡,有不善的人,就用忠信來感化他;有暴亂侵擾的人,則用仁義來使他們安定,不一定要靠武力來解決問題。郈邑侯犯,那是背信棄義,殺害義父的卑劣叛臣,所以可以鳴鼓而攻之,但趙小司寇,卻是可以用道理勸說的。

    這番話說得季孫斯沉吟了,他方才的自誇只是在壯膽,雖然現如今一切看似順利,但真要他撕破臉和趙無恤戰場上見,他卻也不敢。且不說趙無恤深厚的趙氏背景,就說他的曹國盟友、宋國盟友都是不能輕易得罪的。

    對季氏來說,趕快逼趙無恤讓步,要他立下永不擴張的盟誓,再回頭去解決費邑才是最重要的。費宰公山不狃就是孔子所謂的「內寇」了,他如今被孟氏家宰公斂陽偏師看著,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但季孫斯心裡總不太踏實。

    就在季孫斯猶豫要怎麼談時,對岸卻來人了。

    遠遠望去,那整齊而渺小的趙兵營壘裡出現了一隊人,打的正是趙氏玄鳥旗幟,他們緩步到了岸邊,開始登上那艘早已備好的中翼大船。

    「那應該是趙小司寇本人……」

    季孫斯大喜:「他莫不是要過來請平?」

    他心裡已經飛快思索起答應趙無恤求和的條件了,恩,季孫斯覺得自己是個寬容的人,歸屬趙無恤的四邑可以全部留下,其餘各邑則由三桓瓜分,把最小的高魚邑算成公室領地即可,如此便能應付一心想尊君的孔丘了。濮南三邑有晉國插手,暫時不敢去碰,此外鄆城的牆垣必須墮毀,據說正在大野澤內打造的舟師要解散,軍隊控制在一師以下……

    白日夢結束,公良孺又道:「咦,中翼開到河中心,拋錨停了。」

    「又有一艘小舟從大船上朝這邊開來,舉著旌節,是使者!」

    季孫斯和趕上前來觀望的孟孫何忌,叔孫州仇面面相覷。

    「看這架勢,趙子泰是想在濟水中的大船上與吾等會談,既然他親至,肯定也會邀請這邊的卿大夫前往。二位堂弟,汝等誰去為好?」

    季孫斯此話一出,孟孫何忌和叔孫州仇的臉頓時黑了,相互看一眼後,竟齊齊盯著季孫斯,認為他以執政之位去和趙無恤面對面談比較妥當。

    「世上豈有執政在前冒險之理?不行,這絕對不行。」

    就這樣,以往在爭奪領邑、民眾、財貨時從不相讓的他們突然變得孝悌起來,相互間推讓不已,場面難看透了。

    孔子別過了臉,懶得見這膽怯的一幕,這三人在夾谷之會上對齊國卑躬屈膝,已經丟盡了魯國顏面,如今對內也是如此不堪。子路也怒髮衝冠,要不是他身份不夠,就主動請纓自己上了。

    當對岸來船停下後,公良孺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原來那高冠博帶的使者,竟是……

    「子貢?」子路咬牙切齒,他不明白好好的同門師徒兄弟,現如今為何要各為其主?相互視為敵人。

    「賜……」孔子目光複雜地看著消失多日的愛徒緩緩走來,他亦步亦趨,全神貫注,手持君命,在履行使者的指責。

    幾年前,戎山之上,那個素衣少年豪邁的志向猶在耳畔:「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兄弟!用賜者興,不用賜者亡!」

    善哉,這是辯士之志啊……

    三桓還在相互推讓,但子貢已經通過了層層盤查,走到了他們面前。他沒有理會三桓,只是淡淡地鞠了一禮,逕自走到孔丘面前行了一禮。

    是使者見敵國大夫之禮,而非弟子見師傅尊長之禮!

    他比前幾日消瘦了,也更加成熟了,聲音比以往深沉了許多:「趙小司寇在濟水中的船上擺下了宴饗,特請大宗伯一晤!」

    一時間,眾人皆驚,三桓則像傻子一樣愣在當場,尤其是季孫斯更是氣得渾身發抖。

    「趙氏子怎敢如此,不敬,太不敬了!」

    趙無恤無視了他們,他沒有邀請三桓中的任何一位,而是直接邀請了孔丘!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15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49章 聞絃歌而知雅意

    踏上略有些搖晃的小小舫舟時,孔子身形高大,差點沒站穩,還是子貢在旁邊扶了他一下。

    「夫子,小心,要小心啊」端木賜似乎話裡有話,似乎意有所指,也不知是讓孔丘小心趙無恤,還是小心身後的三桓。

    子貢有行人之志,但孔丘摸不準他這次究竟是帶來和平的使者,還是宣告戰爭的斥候。子路不放心師長,在身後亦步亦趨,而三桓更不放心孔丘一人決之,也派了個人跟著一起上船。

    那人年紀輕輕,二十出頭,是季孫斯的庶長子季孫肥,他倒是沒有乃父的膽怯,而是昂挺胸,頗有不卑不亢的架勢。雖然,對於這個兒子季孫斯並不喜歡,魯人們紛紛傳聞,若他還能生出兒子來,家主之位絕對輪不到季孫肥。

    或許是趙無恤有囑咐在先,子貢也未加阻止,將他們帶上了舫舟,登上了在緩緩流淌的濟水中停泊的中翼。

    這艘船名曰「濟清」,是用於作戰的,雖然外殼漆了一遍,卻依然能窺見箭矢和劍戈留下的痕跡。登船後孔丘現上面裝飾簡單,雖然明面上沒站多少精卒,可任誰都能看出,那帷幕和船艙中恐怕全是甲士。

    趙無恤行事謹慎,這是魯國人的共識。

    宴饗的地點在寬敞的甲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悠悠揚揚,一曲邶風.匏有苦葉用瑟聲彈奏而出,吸引了眾人注意力。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孔丘無數次聽過這歌謠,也彈奏過無數次,不過在這裡在濟水河上的戰艦上,在兩軍夾河而對,戰局一觸即的地方。聽著它總感覺有些異樣。

    瑟聲有些生疏,五音稍稍有些偏離基調,能聽出來,彈奏者水平一般。

    當匏有苦葉的最後一個曲調緩緩消逝後。高冠青年才從手裡的瑟上挪開目光,起身朝孔丘行了一禮。

    「在夫子面前彈瑟,讓你見笑了。」

    幾月未見,趙無恤的外觀沒太大變化:他四肢纖細,肩膀寬闊。?看柔順平直的炭黑頭,比夜還深沉的眼珠,甚至那淺笑也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他額上那個纖細的鶡冠與他十分般配,乃是軟金製成,鶡尾精巧地鑲嵌其上。

    但那氣度和語氣,卻與乃父趙鞅越來越相似,那個虎一般的晉卿啊,現如今也有了如虎如龍的兒子。

    孔丘亦與趙無恤見禮,在席上坐下後,詢問道:「不知小司寇邀老朽登舟。是要說什麼?」

    趙無恤態度謙和,說出的話卻囂張得不可思議:「無他,只是岸上的魯國三卿皆是斗屑之輩,不值得我邀他們登船,也只有夫子,才有資格聽聽我的弦音。」

    「小司寇,怎敢這麼說?」季孫肥聽趙無恤言語裡儘是對三桓,對季孫斯的不屑,頓時氣得不行。

    「這又是誰?」趙無恤瞥了他一眼。

    子貢介紹道:「這是季氏的庶長子肥,字子桓。」

    趙無恤亦不屑一顧:「庶長子?這麼說你還不是季氏的世子?既然如此。今日兩位上大夫對話,你在旁看著聽著就行,此處,沒有你說話的份!」

    趙無恤言罷。也不理會硬氣話活活被噎喉嚨的季孫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晉國時,曾跟隨樂師高學詩、禮、樂,可惜那時候我年紀尚小,頑劣愚鈍,沒能領會到師高的禮樂真諦。甚至連技藝上也生疏已久。握慣了劍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頭般難使,難怪子晳(曾點)一直要遠離俗務,只有空靈自由的心,才能彈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裡的飄渺瑟音,我一直想再聽次。可子晳卻說,夫子才是全天下最精通樂理樂藝的人,勝過他無數」

    季孫肥被趙無恤搶白一通,但他的確不是今天的主角,便看向看了孔子,示意他盡快和趙無恤談條件,不要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但孔丘卻也像是沒看到他的眼神似的,竟接著趙無恤的話頭聊開了。

    「善哉,小司寇也開始重視禮樂了麼?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但有句話你說錯了,我雖然彈琴、鼓瑟、吹笙、擊磬都比較精通,但我並不是最擅長樂理、樂技的人。?」

    「不是麼?自師曠、伯牙、鐘子期之後,就數魯國師襄最擅長奏曲,他可是夫子的老師。我聽說師襄曾因夫子研習數月,演繹了一文王操,精粹微妙之義入於神化,於是師襄子佩服得避席而拜。夫子不僅得其曲,得其數、得其意、得其人、還能得其類,可見領悟樂境之深,難道還不是最擅長樂的人麼?」

    孔丘道:「從樂曲裡領悟出文王的心志,這件事可一二不可再。論起樂理,還是周王室主管樂的萇弘大夫最為精通,至於樂技,還是我在齊國時遇到的那位無名樂師最佳。」

    他閉上了眼睛,憶那時聽到的妙音:「我遠遠聽他奏韶樂,那種美達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於我長期沉醉其間,有三個月嘗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蹤神秘,可遇而不可求也。」

    趙無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無論如何,詩三百篇,君皆能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這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又聞夫子曾言,朝問道,夕死可矣,今日難得與夫子相見,故小子想討教一番。」

    說罷趙無恤恭敬一拜,再次將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將手籠在寬袖裡還禮,眯起眼靜待。子貢跪坐在側,連平日裡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靜靜,他明白,這是夫子與趙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聞絃歌,則可知雅意。

    方才那曲極為應景的匏有苦葉已經道明了趙無恤的意思,這邶風是歌詠一位年輕女子對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斷章取義用來暗喻等待友人。

    葫蘆瓜有苦味葉,濟水邊有深渡口,渡河?不要著急。快點登上這艘小舟,再聽我彈完這一曲。

    一曲絃歌盛世悲,兩軍對峙,維繫著無數人的生死、成敗、國運、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禮命運,卻也耽誤不了他聽趙無恤奏完這曲。

    因為欲則不達。

    也因為,這或許是和平的最後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孫肥在旁直跳腳,但這是在趙無恤的地盤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氣氛影響。只能在心裡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孔子很喜歡唱歌,聽別人唱歌要是認為唱得好,就一定請他再唱一遍,然後和著他一起唱,即「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所以聽到好的音樂,歌之不足,他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聽趙無恤彈完一曲黃鳥後。他卻坐著一動不動,批評尖銳。

    「小司寇的瑟藝的確生疏了,就如一個初學者似的,像是照著曲目彈,顯得生硬,層次把握得不太好。樂的演奏要有層次感,在開始時應是重奏,進入隆重的氣氛後應該趨於和諧,然後進入**,節奏又要明快清晰。抑揚頓挫,悅耳感人。最後戛然而止,餘音裊裊,演奏便算完成了。」

    孔子沉吟片刻後又道:「至於樂意和心志。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我能聽出小司寇的思鄉之情,但卻總覺得言不由衷。小司寇莫非是下不定決心歸去?」

    歸去,歸去,在孔丘看來,若是趙無恤能放下在魯國的不臣之心,歸晉國,他便會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在魯國,對不起,他的眼中容不下沙子!

    孔丘可以容忍一個人私德有虧欠,卻容不下僭越不臣之心!

    人無完人,前者還能改之,但後者,則是在與周禮作對,在挖周禮的根基!

    趙無恤輕輕撥弄瑟弦:「東國大好山河,如何能輕易割捨?若當年夫子奔齊時接受了齊侯的封地,當麾下有數不清的人都仰仗於你時,能做到說歸魯就歸魯麼?你我間隙已深,多說無益,我還想演繹一曲,還望夫子能耐心聽下。」

    「小司寇這次要彈什麼?」

    趙無恤偏頭望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三桓大軍,說道:「就奏一曲江漢罷」

    不待周圍數人有所反應,趙無恤便按照方才孔子的指點,手重重撥弄,一曲江漢潺潺響起。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於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曾幾何時,三十而立的孔子跟著師襄學樂,在彈奏那曲費事數月來領會的文王操時,他一閉眼,就能順著樂曲感受到作曲者的形象:他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一心要感化四方,心胸寬大能包容天下,他莫非就是周文王?

    現如今,隨著一曲江漢在濟水上的中翼響起,孔子又看到了類似的情形。

    他眼裡的青年君子自信而堅定,他的技藝比上一曲嫻熟多了,手下的瑟弦彷彿變成了武夫的兵戈,變成了騎士的馬鞭。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心聲:武者,戡亂,保大,安民,和財者也,他的志向正是「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但孔丘也顧不上讚賞這志向,齊家、治國、平天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他本以為趙無恤是想乖順地在魯國慢慢苦熬,或者找機會晉國繼承趙氏,那樣的話,二十年後他或許能當個新卿。但現在看來,當說出那句話時,趙無恤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魯國取三桓而代之了!

    所以最終,孔丘在樂曲裡只聽到了兩個字。

    野心!

    更何況此子根本不知何為禮!

    他在領地內擅自設立新的官制,以大夫身份主魯盟,侵奪其餘大夫城邑,多次越過魯侯和三桓對外開戰,在宋國還幹出了向吳國太子徵牢九十九的鬧劇!

    「現如今,你又在此處奏大雅?」孔丘一張長臉上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震驚,「這可是卿士在廟堂上才能彈奏的雅樂!」

    停下,快停下來!

    趙無恤也停止了撫瑟,在說出心聲後,他看著孔子,淡淡地說道:「我聽說晉平公無德,強聽濮樂,導致晉國大旱三年。現如今,魯國廟堂早已是陋屋一座,還承受得起這雅樂的旋律麼?」

    他一伸手,制止了孔丘說話。

    「夫子,你且聽我說完,三桓三分公室、四分公室,季氏以臣逐君,魯昭公奔逃國外,死不能歸鄉;這之後邑宰坐大割據,陽虎以陪臣執國命,為政者見識淺薄,苛政遍佈全魯,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肉食者鄙,禮樂在朝堂上、在鐘鳴鼎食之家已經崩壞殆盡,是時候在四野復興了。」

    「夫子,世卿世祿的時代結束了這大爭之世,能善待民眾,振興邦國者,無論其最初身份是卿、是大夫、還是士,人人皆可登廟堂,立鼎簋,奏雅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1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0章 我見泰山崩於前(上)

    「人人皆可登廟堂,立鼎簋,奏雅樂?」

    孔丘用一種看亂臣賊子的眼神盯著趙無恤。

    那是兩年前的明媚秋日,最初相見時,趙無恤表現得好學、知禮、鞠讓,現如今,終於露出真面目了麼?

    一個將毒牙深深隱藏的野心家,一個一心想要謀取權勢的外來卿子,就和藏在婚車上潛晉國叛亂的欒盈一樣,就和在收容他的鄭國作亂的楚國太子建一樣!

    但為什麼,面對這句話,自己的弟子子貢眼神中卻表現出了深以為然,自己往日對他的惇惇教誨,抵不過在趙無恤身邊的耳渲目染麼?

    是了,孔丘恍然明白,他的弟子們,乃至於他自己,都是出身下層的士和國人。面對能力不堪的為政者,甚至連孔丘自己也會表現出不屑,但他也只是想去將這破屋子裱糊裱糊而已,從未想過要更進一步。

    但年輕一輩卻不一樣。

    一如晏嬰和叔向感慨的,這是季世啊!卿不再尊重國君,有野心的大夫、家臣不再尊重世卿,士也不再尊重無能的肉食者,人人都在奮力攀爬,想要化家為國,想要朝為窮士,夕登高位!

    「彼可取而代之!」他們內心帶著這種呼喊,而趙無恤更是當著孔丘的面喊了出來。

    還不待怔住的孔丘有所反應,季孫肥卻終於忍不下去了。

    「大膽!」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憑著對季氏的驕傲,竟站起來怒視趙無恤。

    「趙小司寇,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冥頑不靈麼?對岸大軍壓境,你還是順從君命,墮毀城邑,削減兵卒的好,今日的狂妄之言,我還能當做沒聽見。」

    趙無恤看了這位同齡人一眼:「哦。你倒是說說,我憑什麼要對季氏俯聽命?」

    「就憑季氏在魯國的百年世卿!憑我父從領地上徵召的五千勁卒,憑他們手裡的劍。就憑孟氏、叔孫,三桓站在一起。他們的戰車、長矛和攻城沖車就在對岸。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大夫之家,防邑、任邑、汶陽、根牟甚至是范邑、秦邑,你所謂的西魯同盟裡的大夫們,他們通通支持我父墮毀鄆城。而這還只是他麾下大軍中的一部分,魯國數萬青壯還在後面。只要我父一聲令下,整整數萬拿劍持盾端矛的大兵便能開到濟水之畔。」

    趙無恤不慍不怒,他看著季孫肥冷冷說道:「一般面前如此說話的人莫不是仗著有幾分本事,范氏嫡孫范嘉、齊國公子陽生、個個比你地位高,可他們的結局都不怎麼好。上一個這麼跳躥的人應該是公子朝,結果他被我在陣前處以宮刑,送衛國做寺人了,衛侯差點氣死,季孫肥。你不想季氏也蒙上黑白二色罷?」

    季孫肥寒毛直豎,但嘴上依然硬氣,心裡只想著不能墮了季氏的威風,而趙無恤如今應該不敢對他亂來。

    「我乃季友子孫,絕不會不會怕。反倒是趙小司寇,你今日如此無禮,究竟是憑什麼?憑你差勁的瑟技?憑河對岸那群不足四千的烏合之眾?在宋國剛剛打完硬仗的疲憊之卒和大野澤裡的流浪盜寇湊在一塊,至少有一半仗一開打就要崩潰!雖然你號稱身經百戰、驍勇無敵,趙小司寇,事實擺在眼前。倘若你再不降服,只待大軍的前鋒渡河,你的軍隊就得全部完蛋!」

    趙無恤啞然失笑:「是麼?尊父是授權你向我宣戰?既然要戰,那便戰吧!」

    戰!?

    舉船皆驚。連孔子也忍不住站了起來,而季孫肥頓時傻眼了,這時候不是應該趙無恤意識到自己這邊處於劣勢,退讓一步麼?要真打起來了,自家父親還不得罵死自己。

    趙無恤卻顯得氣定神閒:「不過不用汝等渡河,我自帥兵卒過去便是。我想要打一場堂堂正正之戰,還望大司徒能將兵卒往後稍微退上半裡,好讓我的軍隊到對岸列陣。這個消息,還得由你去通報三卿,對了,你會泅水麼?」

    說完,趙無恤也不待季孫肥答,便目視左右,一干虎賁頓時登上甲板。

    「送這位季氏庶長子下船,不用給他備舟,直接扔到河裡就行!」

    撲通一聲,有重物落河。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灌進了鼻子、口腔裡,讓季孫肥難受不已。

    在濟水裡撲騰片刻後,他還是用難看的狗刨朝對岸游去,惹得對岸的趙氏兵卒笑聲陣陣。

    「算此子運氣好,還有點水性。」

    趙無恤過頭,看著面沉如水的孔丘,還有握拳提防的子路。

    孔子冷冷說道:「趙小司寇今天的舉動和平常的謹慎小心大不相同啊,若子桓不會水,那浮上來的就將是一具屍體」

    「那就讓屍體向三桓宣戰便是。」趙無恤走到自己的坐席旁,又輕撫了一下瑟,差人將它收好,文藝時間結束了,自己這雙手,還是握女子的脫兔,亦或是刀劍比較合適

    「趙小司寇,此戰真的非打不可?」孔丘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還是想和平解決問題。

    「夫子,事情到了今天這步,已經沒有圜的餘地了,從我倒陽虎,救國君後,三桓便開始對我提防甚重,只因為我是外來的晉人,永遠不會被他們接納。」

    「隨後齊國入寇魯國,三桓不幫我抵禦,反倒從中掣肘,若非我父來援,魯國已敗,被齊人逼著簽訂城下之盟了。到了夾谷之會,也是我一直在維護魯國的尊嚴,做了這麼多,的確是累了,我想著,若是沒有無能的三桓在中樞阻擾,我應該能讓魯國變得更好。」

    「但我也沒有過分舉動,不過是糾合周邊的大夫謀圖自保而已。然人無獵虎之心,虎有傷人之意,從夾谷之會時起,三桓,還有夫子就在謀劃墮四都,削西魯之事,不是麼?我一直默默忍到現在,今天只是為一切事情做個了斷而已。戰爭,早就開始了!」

    對此孔丘無言以對,趙無恤說的沒錯,他的確是魯國為國事最盡力的一位大夫。然而。趙無恤做這些,從始至終是為了趙氏,為了他自己,孔丘的立場則站在魯國,站在國君一邊。而一山不容二虎,他們注定為敵。

    於是他疲憊地說道:「既如此,那丘今日之行算是失敗了,還望小司寇能讓我去。」

    哪怕趙無恤和對待季孫肥一樣,將他扔下船去,孔子也認了,子路會背負他泅水的,只要有子路在,孔子就能確信,自己絕不會受辱!

    「夫子恐怕暫時不去了。」趙無恤任由侍從為他披上甲冑。淡淡地說道。

    子路大為警惕:「子泰,你莫不是要扣留夫子?」

    「有子路這等萬夫不當之勇的武士在,我豈敢如此,我之所以邀夫子登舟,又讓他暫時勿,是為了保全他。」

    「保全?」孔子疑竇叢生。

    「沒錯,箭矢無眼,三桓大軍崩潰落敗時肯定也是好大一個場面,我恐夫子有失,不如就留在船上。坐觀其敗,何如?」

    「小司寇為何有如此自信」孔丘看看對岸的軍威,再頭看看這邊的寥寥數千人,縱然深知魯軍內部存在巨大問題。但趙無恤主動渡河擊敵,這是取死之道啊

    「有些事情,魯國這邊恐怕是不太清楚,其一,我在宋國大勝,非但沒有損失慘重。反倒招募了不少宋人來,汝等所見濟水西岸那數千人,就是他們了。」

    孔子聞言一驚,對岸是新卒趙無恤的主力何在?

    「其二,我說過,戰爭早已開始,三桓的格局太小,目光太淺了,他們沒有看到,戰爭不僅是在這濟水之畔,不僅是魯國內部,還有更加廣闊的地域上。以為我與齊衛為敵,便會被三面包圍?他們想錯了,宋國新執政樂氏是我舅兄,他隨時願意讓宋軍來幫我守城;另一方面,晉國趙氏已經派遣大軍抵達溫縣,邯鄲氏更是在我父命令下開始報復衛國,他們包圍了濮陽,讓衛人不敢妄動,還能隨時穿過衛國,進入西魯。所以無論此戰是勝是敗,我敢保證,三桓絕不敢越濟水半步!」

    晉國趙氏終於能騰出手來干涉了?

    孔子的心裡又一次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捏住了,他說過的,他無數次對三桓說過的,要乘著宋國內戰正酣時難才行,可他們優柔寡斷,拖到了現在。他還說過,乘著趙無恤歸來時兵鄆城,或許也能達到目的,可現如今

    孔丘再看向子貢時,卻見他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子貢登船時一直對他說小心,小心,難不成就是這意思

    或許郈邑的抵抗,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西魯完成這些佈置

    但趙無恤還未說完。」其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桓徵召了舉國的力量來對付我,卻忘了背後還有蕭牆之禍啊,這些事情,等此戰告畢後,夫子便能知曉了」

    眼下,趙無恤已經披掛完畢,而季孫肥也拖著濕漉漉的寬袍大袖,哭喪著臉狼狽登岸,對岸頓時一片嘩然,叫罵聲不絕於耳,但同時也開始緩緩向後退步。

    雖然兒子遭到了奇恥大辱,但趙無恤的建議,季孫斯還是接受了。

    「半渡而擊的機會,換了是我,也會心動的。」

    但這退步,卻意味著死亡和崩潰的開始

    趙無恤指著對岸於斯為盛的魯卒三萬,兵車數百,有些悲哀地說道:「一百多年了,三桓就像是泰山的三座主峰一樣,是支撐魯國百年國運的重要砥柱,『泰山岩岩,魯邦所瞻』是也。可他們腐朽了,衰敗了,他們寄生在魯國萬民身上吸血,他們害怕一切革新和改變,他們注定要走向滅亡!今日,二三子便隨我同觀泰山崩於前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4 20: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1章 我見泰山崩於前(下)

    雖然冬雨暫歇,雪花也還未飄落,但十月底的濟水之畔已經很寒冷了。三桓召集的三萬大軍聚集在河東,等待孔子前去與趙無恤「和談」的間隙,卿大夫們可以擁著暖爐在車輿內縮著,徒卒們則只能在寒風中乾瞪眼。

    最初時攝於大戰在即的緊張感,眾人都沒有說話,可隨著日頭一點一點西偏,他們來到濟濱已經半個時辰,前面卻還沒半點要打起來的跡象。士和國人們便懈怠起來,他們在地上坐得橫七豎八,有的人還燦笑著問軍吏,能不能找點木頭來,就地燒火取暖。

    軍吏們也有保暖的狼皮或兔皮裘、帽、鞋,自己暖和,哪管徒卒挨凍的苦。他們冷冷瞪了手下一眼:「執政還在前方,汝等居然想在後面生火,驚擾了駟馬怎麼辦?都給我忍著!覺得冷就多說說話!」

    於是兵卒們便只能不斷活動手腳,或者擠到一塊兒取暖,最初的緘默沒了,閒聊聲起初很小,慢慢則變得大了起來。

    「我來自曲阜城郊,不知汝等是從何處來?」

    「陽關。」

    「根牟。」

    「梁父!」

    從閒聊中得知,他們來自魯國各邑,口音不一,經歷卻出奇的相似,大都曾是淳樸的平民百姓,從沒離開自己的裡閭哪怕十里地。直到某一天,鄉老將懵懂的他們召集到了一起,傳達來自大夫的命令。

    「外面打仗了,大夫有召……」

    直到此時,許多山坳裡的民眾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某位大夫的屬民。過去時不時來徵收稅畝、丘甲的就是這些素未謀面的領主。

    大夫們承諾他們若能加入軍隊,則會免除明歲一年勞役,不從者。則追加勞役和加倍的賦稅,他們別無選擇。於是兄弟、父子、鄉黨共同踏上征程。

    魯軍是沒有固定制服的,地位較高的士還能自備甲衣,一般的魯人則只帶了一件冬衣,他們也沒什麼武器,一把耒耜、開鋒的鋤頭,或把石塊用皮索綁到棍子上製成的簡陋石矛。

    於是他們穿著破爛的麻履和破爛的衣服,在食田的士帶領下,加入到了食邑的大夫私兵裡。隨後又朝國都曲阜進發,彙集到三桓華美的旗幟下。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路上,不知不覺有人唱起了這首遙遠的歌謠。玁狁是什麼,其實多數魯人早已不知道了,他們只記得,那似乎是一種很可怕的凶獸,亦或是野蠻的部落名號,曾對遠在宗周的祖先產生過致命的威脅。

    而這次的敵人。似乎也差不多。

    一個邪惡,貪婪,破壞魯國傳統秩序的晉國人。趙無恤。

    敵人的秉性魯人們不關心,但光是一個外國人的身份,便足以引起排外的他們敵視萬分了。

    魯國自打建立以來,還從沒出現過外國人掌權的情況呢!

    直到這時,才有人想起,前段時間鬧鹽荒,好像不少鹽都是從那位趙小司寇的領地運來的吧。

    「西魯本來是魯國最窮的地方,現在卻非常富庶!」說起那次鹽荒,有人眉飛色舞地朝濟水西岸比劃。

    「你去過?」

    「我鄰居的侄子有個鄉黨。曾做商賈去過濟水對岸,他說那裡現如今桑麻遍地。人人家有蓄藏,稍差點的。頓頓能吃到粟米和土鹽,好些的,冬夏能有三套衣服……」但更多的,這個人卻說不出來了,畢竟是道聽途說,旁人也不怎麼信,都說他是在吹牛。魯國人小氣,排外而重鄉黨,不單單是排斥外國人,不同邑,甚至不同鄉里的人依然互不信任。

    倒是一個自稱來自范邑的士走過來說道:「他說的是真的,我曾親眼所見,西魯的確很富庶。那裡的稅僅僅是其他地方的一半,勞役也不重,只是征發比較頻繁而已。」

    看著越來越被吸引過來的眾人,他露出了一絲笑,繼續說道:「在西魯,有許多名為靈鵲的醫者,會時不時去鄉里間為窮人看病,教人如何預防瘟疫。在西魯,有一年到頭在田畝阡陌行走的勸農令,他教會農夫如何深耕,如何在麥地裡夾種戎菽,如何代田肥田,如何讓土地一年四季都有收穫。在西魯,還有穿黑衣,板著臉巡視各邑的監察吏,以強逼弱,苛刻待民,私自徵稅都會被他記錄下來,上報給趙司寇知曉,他們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魯人們頓時面面相覷:「這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好地方?」

    「不止如此,在西魯,道路整治得很通暢,就算夜行也不必擔心盜寇,因為盜寇都是司寇剿滅了,騎從在四境巡邏,所以也不會有餓瘋了的野人夷人襲擊裡閭。那些名為武卒的兵士,平時不用務農,一年裡泰半的時間在練習如何使用劍刺穿人的胸口,如何把矛架成一道籬笆,如何在敵人面前豎起一面盾牆!那些手持短矛短戟的悍卒,若是遇上汝等,更能以一敵十,這便是汝等今日的敵人了!」

    聽到這危言聳聽之言,魯人們臉上都變了顏色。

    有聰明人不服地嘟囔道:「西魯這麼好,這麼強,那你這個范邑下士為何要投靠過來?」

    那「范邑下士」也不言語,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走了。他們還待繼續追問,前面卻傳來軍吏急躁怒吼:「起來起來都起來!將兵刃拿好!」

    ……

    開戰了麼?魯人們一個機靈蹦起,個子高的連忙站直身子,踮起腳尖向前眺望。個子矮的則只能貼在人背後,回想著方才那武士說的武卒之強大,感受未知的恐懼。

    頭頂何時會有雨一樣的弩矢落下呢?

    那些放平長矛的武卒,開始趟過濟水,朝對岸邁進了麼?

    他們前後左右都是人,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硬著頭皮,等待命令。

    鳴鼓就前進,鳴金就後退。那些花花綠綠的旗幟辨識起來太難了,他們做不到。可這兩點必須牢記在心。

    「哐哐哐!」

    鳴金,是鳴金!

    手裡是汗的魯人紛紛鬆了一口氣,他們開始轉身,朝背後擠去。

    「快退,快退啊!」

    「怎麼回事,不是要渡河作戰麼?怎麼就退了啊!」

    「鳴金就是撤兵,不用打仗了!」

    誰也沒想到,僅僅是一次簡單的鳴金。就在魯軍後陣製造出了小小的混亂,有的人想朝前擠,他們是民風彪悍的泰山一帶人士,出發時心情迫切,夢想通過戰爭贏取財富和榮耀。但多數人卻想往後撤,他們膽怯而寒冷,只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軍吏們在擁擠的人潮裡拚命想傳達正確的命令:「不是撤退,是退到半裡開外!不要亂,不要……」

    話音未落,那軍吏腰間就挨了一短劍。頓時無力地癱倒下來,被無數隻腳踩到下面。

    是方才一個勁誇西魯,誇趙無恤的那個「范邑下士」下的狠手。他還有幾名助手,此時將血往臉上一抹,便在人群裡嘶聲力竭地喊道:「快逃啊,季氏敗了!」

    ……

    「怎麼回事,不是讓鳴金退到半裡外列陣麼?怎麼後陣卻亂了?」聽到身後的喧嘩和爭吵聲,推攮聲,季孫斯不滿地回頭,質問自己的傳令官。

    「或……或是軍吏和兵卒不明號令,將短鳴金當成了長鳴金……」傳令官額頭直冒冷汗。回答吞吞吐吐,心裡卻叫苦不已。

    他是季氏親信家臣。所以知道很多內幕,早在六七月間。大宗伯孔丘就提出了墮四都的建議。然而季氏一直拖到九月中才動手,這不是沒緣由的,將魯國各大夫召集起來撐場面,至少就費了整整一個月時間!

    這才有了今日「公徒三萬」的盛況,可內裡,這三萬人卻虛弱不已。

    魯國畝產低,丘陵地帶沒什麼出產,曲阜的倉稟也不富裕,糧食只能勉強供應得上,兵卒們自帶的糧吃完了,如今是飢一頓飽一頓。冬衣更是不用想,三萬件冬衣?季氏倒是有這資本,但季孫斯卻捨不得給。

    此外,這些兵卒頂多在各自大夫手下狩獵操練過一兩次,三萬人的合練從未有過,所以別說配合的默契,連號令旗鼓都沒統一起來。

    一般指揮部隊的鼓點,有命令旗幟開合的,有命令兵車馳驅的,有命令步兵前進的,有命令交兵接刃的,有命整齊隊形的,有命令起坐行動的。這六種鼓點都必須規定齊全。此外鳴金也有許多,比如短鳴是暫退百步、五百步、一里等,長鳴則是全軍撤離。

    有以上缺陷的三萬大軍,就像是血脈不通暢的巨人,腦子下令說抬起左腳,右腳卻動了起來,如此,被一個鳴金擾亂了陣型也就不足為奇了。

    季孫斯氣得直咬牙,這所謂的大軍裡,來自各邑大夫的兵卒佔了一半,其餘則是三桓的老底子。最可氣的是,那些雜兵一通哄亂也就罷了,可居然連叔孫氏的兵也鬧騰著往後撤,這又是怎麼回事?叔孫州仇作為大司馬,為何如此御下無方!

    若非季氏和孟氏之兵還穩著陣腳,若非公良孺跑過去彈壓住了叔孫氏的慌亂,魯軍說不定就舉陣皆潰了!

    孔丘的弟子高柴過來建議道:「執政,正如我所說的,現在不能再退了,阻敵於濟水畔比較安全些。」

    季孫斯也開始後悔了,方才他的兒子季孫肥被趙無恤扔下船,以難看的姿勢游了回來,向他通報了趙無恤的無禮傲慢,還有對季氏,對三桓的宣戰!

    當時季孫肥哭喪著臉道:「他說父親沒資格讓他俯首低頭,要吾等後退一些,他親自率軍過來與父親來一場堂堂正正之戰!」

    季孫斯不氣反笑:「趙氏子真是傲慢得不行,居然要渡水來攻我?真把自己當成戰無不勝的師尚父、先軫了?好,那吾等便退,待他半渡時再突然擊之,則趙氏必敗!鄆城必墮!」

    至於和趙無恤約好的堂堂正正之戰?魯國人雖然號稱禮樂之邦,但卻從來不講究這麼,當年長勺之戰,就是靠了不講規矩才戰勝強齊的!

    他忘了陽虎之亂時對救民恩人的千恩萬謝,惡狠狠地說道:」這一次,哪怕是得罪了晉國趙卿,我也要將他逐出魯國!」

    反正若晉國怪罪起來,轉身投靠齊國就行了。齊國雖敗,但元氣未傷,齊侯的使者多次遊說季孫斯,說晉國六卿各自為政,說不準哪天就自己打起來了,到時候趙氏必亡,不足為懼,就算發兵來攻,齊國願意和衛國為魯守住西部。

    本來夾谷之會時便能如願以償,可惜被趙氏子硬生生破壞了!

    於是季孫斯便下達了後撤半裡,給趙兵騰出渡河空間的命令,誰想到頭來卻給自己釀了一樽苦酒。

    原本這種沒來由的秩序混亂是這時代行軍作戰,甚至紮營休息時也會遇到的尋常時,稍微花點時間約束住就行,可季孫斯沒料到的是,陣中偏偏有唯恐天下不亂者大呼小叫,說季氏大敗!這讓原本已經混亂不已的魯軍迷茫不已,後陣人心惶惶。

    現在他進不能退不能,騎虎難下間,只能想辦法彌補了,反正趙兵渡濟水還需要半個時辰……

    但季孫斯的對手沒給他整頓陣列、行伍的機會。

    「大司徒,打北面來了一支人馬!」

    季孫斯臉色慘白,蹬車遠望,果然,三萬大軍的北側開來了一支敵軍,足足有三四千人。遠遠望去,他們幾乎人人披甲,和那「范邑下士」形容的別無二致,正是武卒精銳!

    被安置在右翼的叔孫氏頓時炸開了鍋,敵軍還在遙遙幾里外,便爭先恐後地掉頭撤離,公良孺畢竟才新擔任家司馬不久,哪裡約束得下這些連續幾代世襲的家臣驕兵?

    「原來趙氏子的主力在北面,吾等上當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從南面的濟水上游也開來了數艘滿載弩手的中翼,他們依靠船上的屏障和甲板高度,千弩齊發之下,逼得岸邊的季氏、孟氏之兵不得不退。

    魯軍右翼的潰散,中軍和左翼的連連後退坐實了「季氏已敗」的消息,後陣眾人信以為真,季孫斯派去的傳令官已經止不住不明真相的徒卒奔逃了。別說單獨的士卒,連大夫駟馬也開始掉頭馳騁,唯恐落在後面。

    「撤兵,撤兵!」季孫斯徹底慌了,長長的鳴金響起,這次是真的撤離。

    「敗了敗了!季氏敗了,魯軍敗了!」這句假話如今成了真,奔逃的魯卒在說,手握八轡拚命抽打的大夫在說,渾身濕漉漉的季孫肥在說,冠冕歪斜的孟孫何忌也在說……

    如山岩滾落,如泰山崩塌,當西岸的趙兵也開始涉水過河時,東岸的魯軍已經在未與敵人接觸前,便開始土崩瓦解了……

    「泰山崩於眼前,誠哉斯言……」

    停泊在濟水中央的中翼上,孔丘看著三桓大軍的潰逃,無奈地嘆了口氣。

    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啊……

    趙無恤說邀他登船是為了保全他,此話應該不假,但是,眼見泰山崩於眼前,他雖不至於驚詫暈眩,卻也覺得太陽穴陣陣發痛,手指深深契進了肉裡,心裡莫名的哀傷,這比殺了他,幽禁他還難受啊……

    「三桓完了,魯國完了,周禮之興……也徹底完了。」

    捲鬚老者痛苦地閉上了眼,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2:57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2章 豈在多殺傷?

    一年前,三桓出於自保和外戰外行的慣例,不約而同地缺席了大野澤西岸的那場齊趙大戰,所以他們沒親眼見識過幾千人追著幾萬人跑是什麼模樣,可今時今日,三位卿士卻切膚感受到了當時齊侯心中的苦楚。△¢,

    叔孫州仇做夢也想不到,原本季孫斯說好的半渡而擊,將趙無恤軍切為兩段,到頭來卻變成了三桓和諸大夫的軍隊全線崩潰,就因為一個簡單的後退命令,就因為陣中有人高呼三桓已敗。

    當側翼伏兵出現,河中舟翼橫絕,千弩齊發時,叔孫州仇便知道己方恐怕是輸了。果不其然,他臨時徵召來的人幾乎沒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高呼饒命!

    叔孫州仇不再試圖約束手下,不顧大夫們眼中的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很懦弱無能,他只想逃……

    西面是濟水河,南面是大野澤,北面是掩殺過來的數千趙氏兵卒,所以三桓只能往東跑。郈邑、郕邑、曲阜都在東面,只要能躲進城池那高大的牆垣後,叔孫州仇便又能瑟瑟發抖一些時日了。

    但屋漏偏遭逢連夜雨,當幾百輛戰車你爭我搶地逃跑時,本應該用來攪斷敵軍徒卒腳骨的長長車轂反倒成了製造交通事故的利器。混亂中,叔孫州仇的坐駕和另一輛車追了尾,飛馳的駟馬脫韁而去。車輿側翻,御者飛了出去。撞到地上頭皮血流,而叔孫州仇也被壓在一個輪子下。不能動彈。

    「快來人幫我……」

    他面色蒼白,向經過的車馬步卒伸出手,卻無人理會他,兵敗如山倒,趙兵銜尾追擊,在場的人都恨不能爹娘給自己生了四條腿,哪還有功夫來管叔孫州仇。也怪叔孫氏凋零得不行,領地幾乎全部喪失,因為侯犯之叛。內部人心猜忌,這時候竟沒一個忠心的家臣來救州仇。

    如此,他只能乾瞪著眼看著混亂的三桓軍隊逃離,後方陣列有序的趙兵小跑逼近。

    好在按照魯國和諸侯的慣例,在戰爭中卿士只要不遇流矢,基本是安全的,打勝了仗自不必說,輸了的人放下尊嚴投降,也能得到自己應有的待遇。

    在叔孫州仇。在戰場上需要被趕盡殺絕的是陽虎那樣的低賤叛臣,盜跖那樣的在野豪雄,還有千千萬萬個沒地位沒身份的徒卒……

    至於自己,打小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地位高高在上,趙無恤作為一個卿子,應該知道卿大夫戰爭遊戲的規則。一定會好好優待自己的。

    所以一片喧囂嘈雜中,他見有趙兵朝這邊過來。便竭力大聲呼喊道:「我乃魯國大司馬,願降趙司寇。快來救我!」聲音出口卻變得細小,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他勉強從地面上支起身子,好叫人看清自己的裝扮。

    他看到一個未穿甲,只著布衣的塌鼻子武士,聽到聲音,左顧右盼看到他卿士裝扮的冠冕後眼前一亮,連忙小跑過來。

    「你真是大司馬?」

    「正是。」叔孫州仇看著眼前這個連披甲都沒資格的小小徒卒,高傲地抬起頭來:「將我救出來,帶我去見趙小司寇,必有重賞!」

    所謂重賞,無非是幾畝食田而已,打發這些只會埋頭耕作的農夫就是這麼簡單,而貴族,只需要閉著眼等待收成後的貢獻即可。

    徒卒傻乎乎地答應了:「唯。」

    那徒卒倒是有幾分氣力,將車輿一把掀開,然後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手。

    「快抓住我,大司馬,我拉你起來。」

    一邊倒的嘈雜戰場上,那徒卒站在車輿旁伸出一隻手來。他雖未著甲,但布衣上卻掛著密密麻麻的銅章,叔孫州仇聽說過,這是趙氏武卒立功後頒發的勛章,他手黏黏地全是血,腰上別著兩把短劍。

    叔孫州仇腿疼得要命,顧不上這些,伸手夠去。直到十指在空中相觸的一剎那,他才感到一絲不安……這徒卒伸出的是左手。

    而他右手還握著戟!

    叔孫州仇想縮回手躲避已經開不及了,那徒卒的手如同鐵掌般死死扣住叔孫州仇,不容他脫身。

    說時遲那時快,戟尖從眼下劃過,冰涼的碰觸,隨後是脖子處的劇痛,他的喉嚨裡滿是鮮血,哽嚥著說不出話來,隨即白眼一翻,死了。

    那徒卒辦完事後,又將叔孫州仇身上的玉珮和黃金裝飾搜刮一空,隨即輕蔑地將他一腳踢得翻過身去,唾了一口後喜滋滋地說道:

    「司寇暗中吩咐過,見叔孫,則殺無赦,誰料正好讓我田賁撞見。乃公立功甚多,違反軍規的次數也多,現如今才是個小小卒長,能否升任旅帥,就靠你的人頭了!」

    ……

    時近傍晚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或許不應該叫戰鬥,而是一邊倒的欺壓。

    「真是沒勁……」柳下跖蹲在岸邊扒著沾血的枯草,連追擊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從大野澤順流而下的是盜跖、徐承率領的舟師,這幾個月來,趙無恤用盜跖那些打家劫舍的老底子,又讓徐承新造了幾艘船,西魯舟師漸漸成型。此番他讓臂張弩士登船戰鬥,下船追擊,反正敵軍休想越濟水半步。這種兩棲戰術讓人措手不及,將敵軍中的精銳季氏、孟氏之卒嚇退,他們當居首功。

    從北面來的那數千人則是武卒主力,他們在趙無恤帶領下回到了鄆城,然後又由虎會、虞喜等人北上桃丘、須句,一方面是控制重要城邑須句,提防齊人幹涉,另一方面是作為側翼的奇兵。

    冉求被要求原地駐防,趙無恤也不想逼他與老師、同門為敵。

    這時候,戰果陸續送了回來,送到濟水河中作為指揮中樞的那艘中翼上。

    「大司馬叔孫州仇死於亂軍之中,真是可惜。」趙無恤揮了揮手讓傳令吏退下,心裡對此很是滿意,嘴上卻習慣性地惋惜了幾句。

    叔孫州仇既死,那三桓中最矮的山峰便崩塌了,這對於趙無恤設想的戰後格局極其有利。

    而聽到這個消息後,孔丘那張本已經如同死灰的臉上又黑了幾分。

    他長太息道:「大司馬雖然不堪,但也算一個守成之主,誰能料到他竟然死於戰陣之上,叔牙、叔孫穆子、叔孫昭子、叔孫成子之嗣絕矣?」

    趙無恤道:「馬革裹尸,不正是作為武職者最好的下場麼?我會厚葬他的。」

    孔子現在也做不了任何事,他只能做擅長的譴責,於是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可不信小司寇只準備了一套棺槨。」

    「的確不止。」趙無恤笑容無害:「戰陣上箭矢無眼,總有意外發生,不事先準備好的話,倉促之間若怠慢了屍身,倒是我的過錯了。」

    孔丘眼中起了寒芒,他指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降卒,還有一臉狼狽,朝這艘中翼不住稽首求饒的大夫們,質問道:「想來大司馬只是第一個死者,小司寇,你莫不是打算在濟水東岸將三卿、諸大夫都趕盡殺絕不成?」

    趙無恤搖了搖頭:「夫子誤會我了,我不是屠夫,我能殺人,亦能活人……」

    他這話說的沒錯,三桓和魯國大夫們風聲鶴唳,逃跑期間自相踐踏死傷無數,趙兵窮追不捨,所以跑不動的敗軍原地降了泰半。但除了少數幾個趙無恤點名的必死人物外,對大夫和士們,趙兵未下狠手,願降的統統押到濟水邊蹲著。

    趙無恤已經不再是見了血就上頭的戰場初哥了,他現在即便滿眼都是殷紅,卻依然很冷靜。

    殺之有利,則殺,無利,則不殺。殺一人則萬人喜,則殺;殺一人則舉國怨憤,則不殺。

    他作為一個外來戶,已經夠被魯人排斥的了,要是再扮演一個毫無必要地胡亂殺人者,必然會引發不滿。為親朋,為血親,為主君復仇的風氣,已經在中原大地上萌芽了……這也不利於戰爭之後的安排。

    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此戰的目的是將三桓擊潰,將魯國大夫們打服。肆意殺人能帶來恐懼,帶來威懾,但也會讓你永遠失去人心。

    在立足未穩前,人心向背的確是決定政治生命的因素。

    陽虎倒台的事情就在昨日,前車之覆,後車之鑑,掌控一國之政,必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謹之慎之,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得意忘形大開殺戒。

    更何況,這依然是貴族時代的尾聲,想要在國際上混出名頭,贏得聲望,不表現得優雅些是不行的。

    趙無恤要做的是戴冠冕的卿,而不是沐猴而冠的爆發戶,他不單單要「實」,他還要名實相符。

    所以他淡淡地對孔子說道:「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此話簡單易懂,孔子聽明白了,他鬆了口氣:「豈在多殺傷,看來小司寇也明白,但這侵陵……」

    趙無恤理直氣壯:「沒錯,其實墮都之事,我也是支持的,若夫子能坦然相告,我這就將鄆城的外郭拆了也無妨。但三桓想要的可不止是我廢棄武備,他們還想侵奪我的領地,然後便能肆無忌憚地投靠齊國。總之今日之事,乃三桓逼上門來,我被迫反擊而已!」

    孔子愕然,盯著陌生無比的趙氏君子道:「司寇和鄭桓公真像啊,桓公對天子不臣,侵奪王室土地,多年不朝,被周桓王討伐時也自稱無辜,但這改變不了他在繻葛箭射王肩,僭越本分的事實。司寇如此黑白顛倒,會有人信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2-18 22:5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53章 成王敗寇

    十月底的這場濟東之戰裡,叔孫氏那些烏合之眾在潰逃中支離破碎,大多數降了趙氏,尤其是從郈邑強徵來的那些民眾,更恨不得倒戈相向。

    但更有序的季氏和孟氏卻多半成功逃脫,孟氏五千人撤往郕邑,季氏五千人撤往曲阜。

    而濟水之畔,對萬餘俘虜的盤點正在進行中,大夫和地位較高的士被邀請上了船舶,趙無恤安排人以禮相待,雖然端上來的宴饗無一人敢動。這七八個被俘大夫多半是曲阜以東的千室邑領主,對趙無恤沒有太直觀的感受,被季孫斯忽悠著來參與墮都之事,孰料一照面便打了敗仗,現在是囚徒與勝利者的關係,他們惙惙不安,憂慮趙無恤會如何處置他們。

    趙無恤卻沒功夫去管這些敗軍之將,先撂上幾天加重他們的恐懼,對話時效果會更佳。他此刻與孔子兩人相對而坐,灰捲鬚的老者拉長了臉,用看亂臣賊子的眼神盯著趙無恤,而趙無恤則爭鋒相對。

    「正與不正,忠臣與逆賊,有時候只隔著一道薄薄的紗夫子熟知夏商周三代史事,難道不知道官方之史從來就是黑白顛倒的記錄麼?」

    孔子微微閉目:「雖說不乏有篡改者,但多半是如實記述,小司寇做下這等事情,就算不怕洶洶輿情,難道也不怕死後汗青留下像華督、崔杼、慶封那樣的惡名麼?」

    趙無恤嘆息道:之所以會留下惡名,是因為他們最終落敗,勝者王侯,敗者賊寇,天下之事,歷來如此。」

    孔子慍怒,這句話大大踰越了他的底線:「勝者王侯,敗者賊寇?趙小司寇竟然如此認為!?」

    「然!」趙無恤今天對孔子沒有以往那樣客氣。孔子的知識源於他對夏商周三代典籍的掌握,對比後認為周禮是最棒的。但趙無恤看得要比他遠很多,此時此刻,這個世上。還沒有孔聖人!他們的對話是平等的,他甚至要更高一籌!

    「我乃嬴姓趙氏,縱觀家史,無不是落敗後的淒慘悲涼。嬴姓之祖伯益輔佐大禹治水,又使九州昌盛。本是夏禹的繼任者,卻被夏啟強奪了邦族盟主之位,辟居箕山之陽。結果導致千年後伯益之名不顯,嬴姓日漸衰微。」

    「到了殷周易代時,我祖飛廉、惡來本是輔佐殷商征伐東夷的卿士大臣,牧野戰敗後卻被說成是佞臣,子孫淪為為天子養馬駕車的的圉、牧,這難道不是顛倒黑白?」

    孔子強辯道:「這只是嬴姓一族的不甘罷了」

    趙無恤笑了笑:「是這樣麼?夫子祖上是從宋國來的,也是子姓的殷商遺民,那我就用商紂的事情來打個比方吧。」

    孔丘瞳孔一縮。這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話題,子貢曾經問過,還提出過一個很偏激的想法:他想為紂翻案。

    而趙無恤,又會提出怎樣的見解,自己應該怎樣答?

    「我進過宋國的守藏室,有幸觀摩過殷商末年的古文,現帝辛的不善,並不如傳說的那樣嚴重」

    「在當下的流言裡,紂王的罪狀跟夏桀的罪名如出一轍,炮烙酷刑是夏桀做的。後世的人又把他安在商紂身上。至於周武王在牧誓裡的幾條罪名,其一『唯婦人之言是聽』,女子涉政本是殷人傳統,周人理解不了而已。身為殷商遺民的夫子能理解否?其二是『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乃惟四方多罪逋逃』。在我看來這反倒是帝辛棄親用賢的開創之舉。魯國尚『親親、尊尊』,公族掌權,卿大夫關係錯綜複雜,家臣繁衍盤根錯節,這種制度在魯國造成的惡果想必夫子也看到了,魯從此弱矣。與之相反。同時分封的齊國舉賢而上功,終成海濱大國」

    趙無恤的手落在了酒樽上,在薄酒的倒映裡,他彷彿看到了歷史的塵埃,聲音變得冷酷:「這樣的商紂為何會被加上了許多惡名?究其原因,還不是成王敗寇,一旦落敗,居於下流,天下的一切壞事壞名都會歸到他的頭上來!」

    孔子沒有答,也看著酒盞怔怔出神,因為趙無恤說的沒有錯,他無從辯駁。

    無恤又指著落日餘暉映照下的凌亂戰場:「周文王還是殷商之臣時就受命於天,這是僭越,周武王在父孝期間,悍然糾合八國進攻大邑商,這是謀逆。我今日只不過是將想要渡濟水與我火拚的三位卿士打了去,比起文王武王做的事情差得太遠,所以夫子還是不要和我談名義的正義與否了。」

    孔子默然,他本是殷人,卻成了周禮的信徒,讚頌文王之德,說文王昌「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服事殷」,是盡善盡美之人。但他對武王卻頗有微詞,說武王「盡美矣,未盡善也」,他心裡那道過不去的坎,就是武王伐紂,故國殷商滅亡之事。

    他終歸要說點什麼,雖然口中乾澀:「這不一樣,武王之所以是義師,是因為他要拯救殷民於暴政之中正所謂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善哉!」話未說完,趙無恤卻一拊掌,笑道:「夫子說的好,既然君臣之義,上下尊卑是如此的容易混淆黑白是非,我想還是按照民意來決定義與不義的好。三桓和我對民眾孰好孰壞,一目瞭然,三桓和我誰才能撐起魯國的脊樑,面對齊、吳等大國逼壓守住魯人利益,也一目瞭然。如此,我伐三桓,是以賢臣伐尸位素餐者,我既是正義!」

    孔丘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他陷入了趙無恤的詭辯中。

    今日最受打擊的,不是苦心經營數月的墮四都宰濟水河畔一夕潰敗,而是他一直以來信奉的理念被趙無恤捅開了一個巨大的漏洞。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孔子啞然現,繞了一圈來後,他對趙無恤的指責竟變得蒼白無力起來。反倒是趙無恤的一席話聽上去極有道理,周武王以臣伐君,尚且被世人讚頌,而趙無恤,尚未到那種程度,而且他的確是愛民的

    不,不對不對,這還是不對,對於孔丘來說,他追求結果,但過程也要一絲不苟,不能混入分毫的不純,所以才能拒絕各種任命,熬了幾十年才從政。

    他咬著牙,起了最後的掙扎:「我聽說司寇在宋國扶持司城樂氏和公女南子,宋國之政泰半已入趙氏之手。我還知道司寇的目的,無非是要得到魯國之政,借此得到晉國器重。我也相信司寇愛民如子,然而,政者,正也,司寇帥以不正,孰敢正?得位不正,雖令不從」

    趙無恤惋惜地說道:「我和夫子注定是不一樣的,我相信勝利者得到正義,我只看結果,卻無論過程。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語,不管輿情洶洶,我行得直,便坐得正,曲阜朝堂裡的前三席位,我坐定了!」

    兩人的分歧如同巨大的溝壑,橫亙在他們中間,但孔丘現在也顧不得理念之爭了,他知道,這是挽救魯國舊制,挽救周禮的最後機會

    他起身揮袖道:「狂妄!你還未抵定勝局!勝負尤未可知。」

    趙無恤抬眼看著高大而固執的老者:「是麼?」

    「季氏和孟氏已經走脫,曲阜堅城難下,魯國一旦大亂,動輒經年累月,受苦的依然是民眾。不如就此罷手,消弭武備,推行周禮,我願意上國君,將濟水以西實封之,還能讓你取代叔孫,成為卿,成為大司寇!季氏已經年近半百,孟氏年紀也不小了,只要耐心等待,十年二十年內,必定能升任執政,何如?」

    孔子話語誠懇,目光殷切,兩年前,他一無所有,連唯一的中都邑也被人破了外郭,他只能和兩名心愛的弟子趕著牛車,去費邑勸說公山不狃。所有人都以為公山氏和季孫斯矛盾無法調和,但在孔丘的一番微言大義的勸說下,他們竟然真能化干戈為玉帛。

    也許今天,他也能創造同樣的奇蹟?

    但趙無恤的答卻打碎了他的期盼。

    「惜哉,夫子,若你早一個月前提出,我或許也能接受,但現如今卻不可能了,因為我必勝!」

    他雖然不認同孔子的理念,但還是十分敬重眼前的老者,甚至能以師長之禮相待。

    但權力的遊戲裡只有輸家和贏家,他不會再對孔子讓步!

    孔子感覺自己的退讓卻踩到了萬丈懸崖邊,他語急切地說道:「季氏和孟氏還有一萬大軍他們還是名正言順的卿,執政」

    趙無恤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案几上畫起了地圖:「孟氏逃亡郕邑,孟孫何忌才幹平平,離開了家宰就沒有反擊的膽量和本事,我只需一支千人的偏師便能叫他龜縮城邑,動憚不得,此人不足為慮。至於季氏」

    他又一次開始挑戰孔夫子的底線:「夫子還記得我說過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你恐怕還不知道,就在三桓趕來濟水與我交戰的同時,費邑公山不狃已叛!他將會帶著數千費人進攻曲阜,季孫斯去若快,剛好能撞上!若慢了幾步兵卒空虛的曲阜,恐怕就要被公山氏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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