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769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18 20:2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4章 夫差

    「這又是何物?」

    八月秋寒,連徐地也開始颳起大風,但吳國太子夫差卻依舊不懼秋寒。他身穿短甲,斷髮文身,箕坐於蘆葦席上,好奇地看著漆盤中呈上的東西。

    夫差面前的少年十五六歲,名為邢敖,本是中夏人士,是行人屈氏的子侄,被進獻給夫差作為侍從。他為了討得夫差歡心,遂從吳俗斷髮雕紋,但口音卻帶著幾分北意。

    邢敖恭敬地匯報導:「這種粉食是趙司寇在晉國時讓人做出來的,形似圓月,故稱之為月餅,在八月十五月圓時望月食用最佳,寓意舉家團圓……」

    夫差頷首,一邊往嘴裡塞著月餅,一邊仰頭看已經上了桂樹梢的明月:現在已經是八月十五。

    閤家團圓麼?夫差的母親本是吳王寵妾,因為宮中演武時亂行被孫武斬了,他的兄長太子波已經死去多年,阿姊滕玉也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自盡,在姑蘇城內,已經沒有值得他牽掛的親屬。

    至於父親闔閭?從他當著大行人伍員的面,說夫差「薄恩寡幸,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於吳國」開始,夫差對他便再無過多的情感。

    僅僅還剩幾分小輩對長輩的崇拜。

    因為他的父親,已經取代楚王南方霸主地位的吳王闔閭是個計畫明確的人,奪取君位,西伐強楚,南滅於越,北謀中原,這是他一生的四個大志。

    彗星來的那一夜,專諸手持魚腸劍刺殺王僚,幫闔閭實現了第一個目標。伍子胥帶著滅族的仇恨入吳,孫武得到了施展兵法的機會,讓闔閭實現了第二個目標。現如今。淮上、徐舒諸侯都已經被吳滅得一乾二淨,楚國也害怕得遷都避讓吳國鋒芒,只剩下越王允常還在與吳為敵。

    大行人伍員是滅越的主要支持者:「句吳與於越接土鄰境,同氣共俗。言語相通,大王滅其國,得其地則可治其民。」

    大宰伯嚭則對楚國和中原的富饒唸唸不忘,對山林草澤遍佈的越地毫無興趣:除了越地那些頗有野性,卻姿態誘人的女子。夫差被立為太子雖然多虧了伍員的功勞,但他內心裡,則是比較認可伯嚭的。

    中原代表先進,代表富裕,吳國的未來必定是北方,而不是南下浪費時間。

    吳王闔閭卻不覺得兩個目標有所衝突,他一面積極籌備對越國的戰爭,一面與楚國爭奪陳國,幫助自己的附庸蔡國遷都州來,還準備將手伸到郯、莒、宋等更北面的地方去。

    瞌睡時來了枕頭。恰逢此時,從宋國傳來內亂的消息,宋公欒情況不明,吳國中樞立刻做出反應。

    儘管伍子胥和孫武都力勸吳王讓民眾休憩幾年,然後滅掉越國,但吳王闔閭卻不顧進諫,點了太子夫差去徐地徵兵,然後開到宋吳邊境觀察局勢,若是宋國可圖,則可以一路打到商丘去。

    吳王為夫差迎娶的正室夫人季子。正是宋公欒的親妹,宋國公室同室操戈,作為親戚,吳國捲入理由充分。夫差作為吳國與宋國聯繫最緊密的紐帶。又是可以統兵出征的太子,這項任務自然就落到他肩上去了。

    雖然夫差談不上多喜歡那個整日顰眉的夫人,她整日抱著那個簋思念商丘,思念彭城,思念泗水,上面的銘文:有殷天乙唐孫宋公欒作其妹句吳夫人季子簋。都要被磨得消失了。

    夫差可不是他那個因情而死的兄長太子波,若是季子就這麼發愁死了,他只會為她空三年夫人之位,然後便能再擇美妾侍候左右。

    他明白自家父親對北方的雄心,此次派他去宋國,才不是什麼扶助親戚,而是想要藉機控制宋國!

    因為欲霸中國者,必爭宋!

    夫差收回了思緒,嚥下了可口的中原點心,朝邢敖招了招手,讓他靠近幾分:「我聽聞你先前的主君趙無恤也在宋國,來和我講一講,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

    邢敖乖巧地膝行前進了幾步,他自從抵達吳國後,過去半年一直在做轉運鹽、銅、錫和翻譯之事。趙無恤過去幾年的培養見了成效,他君子六藝都皆通,尤其是駕車技藝超群雖然這在河道縱橫的吳國用處不大。

    他的伯父屈無忌在觀察他許久後,認為的確很有才幹,可以委以重任,竟真的將他引薦給太子夫差做侍從,還說要為他向太宰伯氏說一門親事。

    邢敖惶恐之餘也牢牢記著趙無恤的囑咐,讓他好好注意夫差、伍員、孫武三人。現下除了孫武神龍見首不見尾外,其餘兩位都見過面了,相比而言,他還是更願意和夫差接觸,因為永遠陰著臉,自負則傲然的伍員總是讓他不寒而慄,彷彿自己的秘密任務被其看穿了一般。

    夫差則不會這樣,只要說著好話,奉承著他,邢敖便能得到賞賜,甚至執行趙無恤的秘密任務也更加方便。

    所以邢敖儘管對夫差直呼主君之名有些不滿,卻很好地掩飾著笑了笑:「趙小司寇果斷而銳意進取,又不乏仁義,尤其是待家人,待治下民眾極好……」

    眼看夫差臉色有些不快,他連忙轉了口風:「但也僅僅如此了,不如太子多矣。」

    「是麼?」夫差眯著眼睛不以為意,隨即又拎起一塊月餅道:「我想著也是,這粉食雖然味道獨特,卻華而不實,一如中夏的君子們……我還是習慣江南的稻飯魚羹,材料質樸,但鮮美回味。」

    他騰地站起身來道:「走罷,吳國的犀甲兩千已經在邊境集結完畢,我這次要帶著你過去,為我引薦一下趙小司寇。」

    邢敖大喜,方才對夫差逢迎之餘,他心裡卻一直迴響著一首《黃鳥》: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復我諸兄。

    伯父屈無忌將他帶到吳國來,名義上是回歸邦族,然而在邢敖心目中,趙氏君子,才是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兄長!

    他接著問道:「僕臣可以帶著屈氏的族兵去為太子助陣麼?」

    夫差對屈氏那些車兵不屑一顧,自從孫武入吳訓練大方陣步卒後,這個兵種已經無人重視了,但去拉拉在宋境搶掠的財務還是可以的,於是他擺了擺手:「帶上吧……」

    邢敖高興不已,不單單是因為能再度見到君子,傳達自己對阿姊的思念,更重要的是,他這次能在所帶的兵卒裡夾帶上從群舒尋來的鍛鐵匠人!

    那個鍛鐵匠人自稱是歐冶子的弟子,在逃避楚吳兩方的追捕通緝,看上去的確有幾分本領,這樣一來,也算是完成司寇的使命了!

    但夫差下一句話又讓他渾身惡寒。

    「宋國內亂的兩方樂大心、向巢同時向吳國發來求援的帛書,我究竟要去救誰呢?」夫差笑得意味深長。

    「敖,你來說說看,和趙無恤為友,亦或是為敵,究竟哪個更有意思?」

    ……

    八月秋高,大雁從北飛來,燕子歸向南方,群鳥儲藏食物過冬,而南子也從高台上醒來。

    高處不勝寒。

    舉目四望,宮闕樓閣依舊,南子不由一聲嘆息,夢中的自由是假的,她被囚禁於此,已經快一個月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1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5章 桐宮之囚(上)

    睡夢裡,南子在樂靈子陪同下喝下了遺忘過往的毒藥,順利死去,但魂靈卻不滅。

    她重生在全盛的大邑商中,她的父親是武丁,母親是婦好,她含著玄玉而降生,父親為她能夠順利成年而殺了一千羌人奴隸感謝天帝。她長大後被所有殷商貴人簇擁在中央,和同宗的兄弟們關係曖昧,最後如願嫁給了嬴姓的大貴族,生兒育女後還能繼承母親的斧鉞,隨父親和丈夫征伐鬼方,順便把還在豳地的小邦周滅亡……

    然而醒來時,她卻是只被關在籠子裡的百靈鳥。

    南子隱約恢復意識時,已經被人從馬車上帶下,在幾個粗壯傅姆的攙扶下,沿著無窮無盡的階梯登上一座高台。

    啪啪啪,木質的階梯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們越走越高,直到南子的呼吸漸漸急促,雙腿痠痛,由此驚醒過來。

    「這是哪兒?汝等要將我帶到哪裡去?」

    無人回答,只有攀爬在繼續,這座高台足足有十丈,而她的新居室則接近頂端。

    南子打量周圍,這是大司命和少司命所在的九幽之地麼?亦或是太陽落下的虞淵?

    窗外秋風嗚嗚的吹,而房間寬敞通風,不乏裝點,地上鋪著厚實的豹皮毯子,熏香的味道瀰漫四周。南子無力地癱倒在榻上,昏昏沉沉。

    「還望公女好生待在裡面,每日餐飯都有人送來,勿要讓小人們為難。」那個板著臉的傅姆帶著第一餐朝食來了一次,她硬邦邦地丟下一句話後,就將門從外面死死拴住,逕自離開了,只剩下南子一人。

    「我沒死?」人去屋空後,南子不可思議地捧著自己的臉,覺得受到了欺騙。

    在高台的樓閣上能看到遠處的景色,一扇窗朝北,她可以看到打著旗幟的軍隊從蒙門裡開出。另一扇朝南,讓她可以俯瞰大殿、黃堂和三重宮門。

    於是南子知道自己被擄回了宋國宮城,但究竟是哪個位置?

    至於近處,古老的行宮寥落寂寞。宮牆之內人煙稀疏,只有幾名白頭的宮女、傅母在清掃零落的枯黃梧桐葉子。

    這片南子目光所及的宮室有個讓人提及就傷心的名字,桐宮。

    那是一千多年前,商丘還是殷商都城的時候,這座宮室便在此拔地而起。商湯之子太甲繼位。暴虐,為政不明,不尊商湯之法,頗失國人之心。於是伊尹廢太甲,將太甲放逐到了桐宮,一關就是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

    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少甲子的風雨,桐宮,包括殷商舊都毫在內。都統統湮沒在塵埃和廢墟之下。直到微子啟封於宋,將舊毫的廢墟清理開來,然後在桐宮的舊址上建立了同名的宮殿,它的功用也相似,是用來關押公室罪人的……

    總之,桐宮位於宋國宮室北部,南子繞了一個大圈,居然又回到了這兒,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與其說是關押,不如說是軟禁。床榻柔軟,和她的公女居所裡別無二致,室內甚至還有一個石砌的廁所,內置一籃干棗以塞鼻避免臭味。還有洗手用的澡豆。南子莫名想起她和趙無恤初見時,也是她裝扮成一個寺人,將他從廁中引到自己布下的圈套裡。

    南子頭痛欲裂,但已經從這劇烈的變化裡緩過神來,她找到一個銅盆,發了會呆。洗了洗自己沾著沙土的纖手和俏臉,可無論如何用力,能擦去污跡,卻拭不去遭到背叛的悲哀。

    她已經放棄了一切,只想安靜地死去,卻連這一點都得不到滿足,倘若她沒被出賣……

    「有人出賣了我!」這一點確鑿無疑,令南子憤怒不已,促使她不停回憶。

    有疑點的人很多,身邊的宮甲親衛,趙丘裡的所有人,再就是……

    她猛地回想起樂靈子如何有條不紊地配置湯藥,如何將金盃遞到自己手中,如何靜靜地聽著自己傾訴,眼睛裡永遠帶著憐憫和淡然。

    南子明白了,有人背叛了她,某個她曾經深愛的人,這是心中最殘酷的傷口了。

    想通一切後,南子淚水盈滿眼眶,整個身子都在抽搐,還哭出聲來。

    ……

    當晚南子哭著入睡……從頭到尾。

    即使在夢中,南子也無法平靜,她夢到年少時和樂氏淑女的玩樂,她是她唯一能信任的夥伴。她們共享一切,一起學商頌、學紡紗、拖著長長的衣袖學舞樂。十一歲時,南子偷了一樽米酒,慫恿靈子喝下,兩人醉著擁成一團,醒來時微笑著輕撫對方的秀髮。她倆還共享衣物、床榻和佩玉,直到傅姆嚴肅地警告,說諸侯之女和卿女的規格不同,一旦混用就是僭越大罪,這才作罷。

    在知人事後,她還曾有意無意地調笑說,要與她共享第一個男人呢……

    當時靈子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隨著性格的差異,兩人的共享越來越少,最後連實話也不怎麼說了。

    「靈子,為何要出賣我?」

    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將自己推入火坑?她沒想過樂氏會做出這種事情。她們本是最要好的閨中密友,她向她求一份致命的毒藥,她卻將她迷暈。

    「一定是為了活命,你便將我獻給了包圍趙丘的叛軍,以此換取活命,好等待你的士在婚期到達時來迎娶你!」

    「是了,你覺察到了我與趙無恤的往來和通信,於是心生嫉妒!」

    南子就憑藉自己的猜測,大膽想像出了這樣一個過程。

    於是,哭泣的聲響和抽搐停止,變成了咬牙切齒。

    南子不斷地往心中的怒火添加燃料,因為怒火強於淚水,強於悲傷,強於黯然神傷。

    「不報此恨,羞為商湯子嗣!」

    ……

    少女的怨恨綿延而細長,卻是促使她在絕境裡堅持下來的良藥。

    南子從臨窗的案几後能看到桐宮內外的許多事情,與宮中的平靜相比,內城外郭卻是繁雜而慌亂的,每天都有手持兵刃的兵卒開出去,每天都有受傷的人撤進來,商丘成了一座大兵營。

    「叛亂還在繼續,尚未停止。」南子如是猜測,她被擄回來時,右師樂大心和四公子控制了公室的兵權,據說還控制了宋宮和國君。他們已經擊敗了向氏,守衛宮禁的皇氏也有倒向他們的意思,若是沒有外部干涉,僅憑樂溷那個廢物,是絕對沒辦法扭轉局勢的。

    所以在南子想來,她應該是被四個叔叔控制了……

    但南子無從證實自己的猜測,除了閉口不言的隸妾和陰著臉的古板傅姆外,她沒有任何訪客。

    關押她的人無疑十分瞭解她,除非是像樂大心那種行將就木的老人,否則沒有任何男子能頂住南子的魅惑。

    傅姆們老練而冷酷,根本不理會她,而隸妾們膽小而怕事,她們為南子帶來膳食,替她更換衣物,但無人敢跟她說一個字,就算是南子揪著她們的頭髮追問,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究竟誰才是關押她的真正幕後操手,在她被囚禁於桐宮期間,窗外的世界裡發生了些什麼,宋國的局勢究竟怎樣了,她的侄兒公孫糾,她的父親宋公,還有「出賣」了她的樂靈子逃到哪裡去了?她統統都想知道。

    「帶我出去,去見這裡的主事者!」南子曾用自己最威嚴的語氣命令,但她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關門的沉悶聲響……

    南子覺得自己快瘋了,曾幾何時,她的眼線和耳目遍佈宋宮內外,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傳入她的耳朵裡,現如今,卻只能依靠枉然的猜測來度日?

    她的耐心已被磨得跟紙一樣薄,於是被關押的第十天,她開始進行謀劃,她要逃離此處,再不濟,也要得知外面的消息。

    當南子微笑著施展魅力時,會上當的只有男人麼?

    ……

    這裡的人南子從前都沒見過,可能就是留守桐宮的宮人,哪個受寵的公女會沒事來著陰森黑暗的地方閒逛?

    但南子心裡卻已經確定了目標,她瞄準了一個害羞而乾瘦的女孩,她是來伺候南子洗浴的,這意味著南子有足夠的時間來攻陷她。這些從小入深宮的士人家的女孩都沒什麼見識,她們年輕,天真,容易上當。

    於是等到下一次沐浴,當那小隸妾拉為南子展開秀髮時,她開始漫無目標地閒扯,笑聲咯咯地響個不停,像一隻歡快的百靈鳥。

    南子的自言自語涉及到方方面面,從宮中的宴饗,到周邊城邑的風光習俗,同時也在仔細觀察著那小隸妾的舉止:說到什麼話題時她手臂緊繃,說到什麼話題時她面色放鬆,南子漸漸猜到了她是哪裡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出身,家中可還有親屬?

    同時南子也覺得這個世界真是荒謬,以往那些捧著她腳尖的宋國卿大夫子弟,南子根本不會全身心地投入到與他們的對話中去,而是極盡敷衍。倘若被那些追求者知道了她今日的表現,那還不得嫉妒死這個小小的桐宮隸妾?

    一直到第十七天,又一次沐浴時,南子乘機提起了她猜測中這小隸妾入宮前居住的城邑,形容那兒被叛軍血洗的慘狀。小隸妾還是沒回答,但當南子偏過頭看她時,只見她臉色蒼白,緊緊地攥著手。

    猜對了!

    「我可以幫你尋找親人音訊。」

    「唯唯……」小隸妾終於吭聲了,南子興奮得幾乎要光著身子從大木桶中一躍而出,她彷彿贏得了一場殊死的宮斗般開心。

    那麼,那個關押她的人,究竟是誰呢?這是南子首先要知道的問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2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6章 桐宮之囚(中)

    時間緊迫,接下來的一刻裡,南子繼續發動攻勢,她能感覺到小隸妾在一點點被自己軟化,卸下了防備,南子只需要拋出自己的承諾,再從她口中追問外面發生的事情即可!

    但令人遺憾的是,小隸妾的活動範圍不離開桐宮,對外面的事知之甚少,甚至連關押南子的命令究竟是誰發出的也不得而知。南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小隸妾為自己遞送消息……

    她當然不能一次性提出太多要求,那樣會嚇壞少女,所以只能耐心等待下次,下次……

    接下來的兩天南子過的如坐針氈,她還從未像現在這樣等待過一個人。年幼時等待樂靈子來相伴時沒有;稍長後,等待父親將自己許配一個年輕有為的諸侯時沒有過;在與趙無恤結識,得到了他的承諾,等到他為自己解除那個詛咒般的婚姻時也沒有過……

    等待之餘,南子開始瘋狂地計畫,若是成功說服那小隸妾為自己傳遞消息,她得尋求誰的幫助?

    她首先想到自己宮室的那些寺人和隸妾親信,隨即又否定了。

    「不,他們不行,必須是有足夠權力,在樂大心清洗下倖存,又能被說服的人。」

    同謀者中,司城樂氏、向氏兄弟已經被逐出了商丘,恐怕是聯繫不上了。

    父親麼?不,從他將自己許嫁衛侯開始,南子就對父親絕望了,何況他現在已經成了叛黨的傀儡,恐怕處境和自己別無二致,都是被囚禁在宮室裡。

    再就是,遠在西魯的趙無恤麼?他曾給南子帶來了希望,至今仍未消失。但南子既然認定樂靈子就是出賣了自己的人,那趙無恤在受枕邊言蠱惑後,會怎麼對待自己的求援呢?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

    還有呢。還有誰呢?南子突然發現,舉目望去。宋國之內,自己真正能信賴,能依靠的朋友如此之少,如此之……孤獨。

    她拭去淚水,向昊天祈求堅強,然後等待下一次沐浴的到來。

    可第十九天時,過來伺候她洗浴的,卻換了一個人。小隸妾不見了。變成了那個永遠板著臉,頭髮花白的傅姆,南子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當南子緊緊裹著紫紗,顰眉詢問那個小隸妾何在時,傅姆回答了她。

    「因為被查出與公女說話,被亂杖打死了……」

    南子彷彿看到自己的希望在桐宮樓閣下被打成了一灘肉泥,她之前多日努力全部白費了,眼前這個傅姆,她沒有任何收買她的把握。這些深宮裡服侍夫人和姬妾的老女人見慣了紅顏易老,見慣了夫人們今日受寵。明朝就被打入桐宮的淒慘命運,她們殘酷而冷漠,連下體都是冰冷徹骨的罷!

    於是南子突然將浴桶推倒在地。把漆盒裡的餐飯統統扔到她頭上,還順勢擠向那扇門。但還沒跑出幾步,就被外面守著的傅姆和隸妾們粗壯的手臂抓住了,她被拖回房間,又是踢又是掙扎也無濟於事。

    門發出了沉悶的關閉聲,南子再度陷入黑暗和孤獨中。

    ……

    南子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從計畫失敗的打擊中走出來,她開始轉而梳妝打扮,她必須讓自己保持最美的狀態。

    大邑商全盛的年代。女子地位極高,強壯的女孩能從父親那裡得到一些武器。或弓箭,或刀削。或戈矛,好讓她們有能力自衛、狩獵。然而宋國是亡國之餘,那種在南子看來的好傳統也喪失了,她周身上下沒有兵刃,不會戰鬥,她有的只是美麗的容貌,甜蜜的唇舌,還有內心謀劃的詭計。

    如今控制商丘的叛黨中,樂大心那隻老狐狸無疑是主導者,其餘四個是南子的叔叔,公子地、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石彄。

    樂大心無疑是最難對付的,南子身上的「武器」對這個只對權力有**的右師毫無效果。

    公子辰是四兄弟裡最有頭腦的人,想要矇騙他,依附他不太容易。

    公子地和公子仲佗、公子石彄則不然,他們都曾用熱切的目光注視過南子,南子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公子仲佗為人忠實恭順,有色心而無色膽,公子石彄容易動怒,沉不住氣,這種將南子一關就是二十多天不來探望的事情他做不出來。

    最後,只剩下公子地了。

    南子知道三個叔叔都想要她,公子地甚至向宋公暗示過想要進行族內婚,宋大夫三世娶於內,這種事情並不奇怪。然而宋公不打算讓女兒嫁給親族,而是得到國外去為宋國謀取利益。

    她的幾個叔叔裡,最有希望成為宋國太子的人就是公子地,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這是從大邑商時代就流傳下來的繼承法則。南子猜測,只要叛黨們足夠狠心,父親肯定活不長,而公子地很可能就是下一任宋公……

    所以她只需要靜靜等待,公子地偶爾能沉住氣,但並不持久,最多再過三天,他一定會忍不住來探望南子,到時候南子的言語的容顏將會再度讓他傾倒,不捨離去,到時候……

    是在叔叔身下曲意逢迎,嬌囀鶯啼,還是順勢將一把玉釵狠狠刺進他的太陽穴?

    苟且偷生和悲壯而死,南子再度面臨抉擇,她曾選了後者,卻被人出賣。

    然而這些畢竟都是想像和推測,第二十五天公子地沒來探望她,再下一天,再下下天也沒有。

    於是一個念頭湧現在腦海裡:「他們是不是認定我是像妲己那樣的禍水和妖孽,想要將我一直囚禁於此?」

    據說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

    三年,人生能有幾個三年?三年的時光南子絕對熬不住,到時候她都快老了。

    絕望之下,南子的梳妝打扮也荒廢了,她越來越多地躺在榻上,最後除了如廁,根本不想起來。傅姆隸妾們拿來的膳食她不想觸碰,美食嘉柔原封不動地逐漸變涼、發霉。

    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南子自己也數不清到底被囚禁了多久,也許又過了半個月,也許又過了一個月。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醒來時只能抱緊雙膝,默默流淚忍耐孤獨和恐懼。

    終於有一天,一個粗糙的嗓音把她喚醒。

    「公女?」一個聲音說道:「醒醒,有人要召見你。」

    ……

    終於,來了麼?

    南子虛弱得像一條被雨水打濕的小犬,但她還是咬著牙從榻上爬起來,鎮定地沐浴更衣,恢復了往日豔麗後,她這個月來第一次得以踏出房門,雙腿長期未走動而痠軟,但她胸挺得很高。

    那個囚禁她的幕後操縱者終於忍不住了,終於要現身了!她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然而剛出門,在面色恭順了不少的傅姆們背後,南子看到了那個從小就在保護她,忠誠無比的宋國宮甲,頓時挪不動腳步了。她以為他已經死了,死在趙丘,否則不會任由自己被樂靈子「出賣」。

    突然間南子恍然大悟,出賣她的恐怕不是樂靈子,這些天來怨毒的憤恨消散,愧疚浮上心頭。原來是另有其人,她不知道是應該竊喜呢?還是繼續悲傷。

    一行人簇擁著南子走下桐宮高台後,南子淡淡地問那宮甲:「是誰收買了你,用何物?公孫糾現在在何處?汝等將他怎麼了?」

    美食嘉柔,子女衣帛,這些她從未虧待過身邊的人,為什麼要背叛?

    「因為君命,不得不從。」那宮甲垂首言道。

    南子呆住了,隨著眾人伏拜的方向看去,她的父親,宋公欒身穿常服,戴玄端,正背著手觀望夕陽中的桐宮。

    「父君?」

    宋公回過頭來,鬚髮比南子上次見他時少了一些,黑色的眼睛帶著一絲憐憫和無奈。

    我怕,南子意識到,她生命中頭一次覺得父親深不可測。她意識到,自己必須表現得樸素謙遜,誠心悔悟,必須匍匐在他腳下乞求原諒,否則將再再度被關回桐宮。

    但不待她進行表演,宋公卻首先開口了:「孤知道,你有許多事情想問,公孫糾無事,已經送到了戴邑去,宋國的內亂也並未停止。但首先,先陪著寡人逛一逛這桐宮,我要給你講一段往事,一段關於伊尹並非賢相,而是篡位叛臣的往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2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7章 桐宮之囚(下)

    桐宮幽深,枯落的梧桐葉子被豎人和隸妾們掃到一塊,準備埋到樹邊的坑裡,待來年化作春泥。

    園圃裡秋菊朵朵,父女踱步其間,乖巧的紫衣女兒手臂攙著戴玄端的國君父親,氣氛祥和而溫馨。但後面緊緊跟著的宮甲和傅姆們,他們警惕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卻預示著一切都沒那麼簡單。

    宋公欒像是飯後漫步般,在談論一千年前那段充滿不祥的往事。

    「世人傳聞伊尹放大甲而相之,毫無怨色,士大夫多有讚譽他的大仁、大賢。其實也僅有成湯的後嗣們清楚,伊阿衡並非什麼的賢相,而是篡位的叛臣,太甲也沒有悔過三年,而是被囚禁七年後,潛伏出桐宮,刺殺伊尹而復位!」

    南子微微震動,但心中卻想道,這與現下的局面,與我有什麼干係?

    但她還是含著笑應了下來,還乖巧地提出了問題:「既然如此,那為何帝太甲之後的大邑商世代祭祀伊尹,其規格甚至與歷代先王相等同?」

    「帝太甲磨礪了七年的玉鉞,方能將一時大意的伊阿衡一舉擊殺。當時群臣震怖,但伊氏勢力已經坐大,太甲雖能復位,還是不能滅絕其宗族,只能善待之。何況伊尹一生應當分為兩半,前半段他輔佐成湯,大功不可磨滅,所以才能受到祭祀,吾等成湯之嗣,一向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麼?南子頷首,心裡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這場內亂,究竟有著怎樣的內幕,怎麼看起來,整個宋宮依然是被父親掌握著?

    宋公卻笑道:「南子。你是不是在想,千年前的桐宮之囚,與現下沒什麼干係?」

    的確沒有啊。南子垂首,這是父親的非難麼?還是在用伊尹和太甲在暗預什麼。

    「孤吩咐豎人們在你房裡放一張象棋桌。因為孤記得這種趙氏卿子做出的遊戲你很喜歡,可有靜下心好好端詳過。」

    南子記得,那張棋盤老早就被她摔得支離破碎,棋子們零落滿地了。

    她眼淚說來就來,模樣令人憐惜:「下棋要兩個人,女兒無伴,能跟誰下呢?還望父君千萬別將我送回去。」

    宋公卻熟視無睹:「當然是跟你自己下。」

    南子止淚:「我自己?」

    「然,許多時候。下棋、博戲之前,最好先研究一下,對這個遊戲你有多瞭解。你呀,聰明絕頂,卻不會考慮長遠的事情,這就是先前設計樂大心失敗的原因,若非孤讓宮甲將你帶回,早已散落於亂兵中,後果不堪設想了!」

    南子周身一凜,淚水再度湧出:「女兒……知罪了。」

    「罪?何罪之有?」宋公不以為然:「站在棋盤邊的人。總會忍不住想去挪動棋子,且總覺得自己能比下棋的人走的更好。你是孤的女兒,有這方面的天分你。可惜能勝得過你的四位叔父,卻不是蕭叔大心的對手。」

    他嘆了口氣:「別說是你,就算寡人自己,做了十七年國君,光憑自己也不能將他趕下右師的位置,何況還有那四個不爭氣的弟弟從中作梗。」

    ……

    在桐宮內的漫步,讓宋公欒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事情:

    宋國多年以來,華氏、向氏強大,把持國政。到了他父親宋元公上台後。十分忌憚這兩族,雙方矛盾逐漸激化。隨著國君地位穩固,實力增強。華向二族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決心先發制人。於是他們便發動政變,當時還是宋國太子的欒及同母弟公子辰、公子地被扣作人質,被囚禁在華氏,嘗盡了囚徒的滋味。

    「在被囚的那段時間裡,兩個弟弟對孤極好,華氏用劍脅迫時將寡人擋在身後,有了食物也先讓寡人吃飽,他們撿著殘渣果腹。於是孤在裡面與他們許下了共富貴的誓言,等到孤百年之後,當效仿殷商的舊制,行兄終弟及之法,讓他們陸續登位為君。」

    他無奈地看著南子:「或許是被誰詛咒了,孤登位快二十年了,年過半百,卻依然沒有子嗣,只有幾個女兒。當你母親有孕時,寡人還以為能得到一個太子,結果卻又不是,於是便只能從弟弟或侄子裡選擇一個繼承君位。」

    南子乖巧答應:「讓父君失望了。」

    宋公繼續說道:「是,孤失望透了,但這也是命中注定,寡人當年雖許下了誓言,但幾個弟弟都不堪大任,所以孤猶豫未決。孰料他們以為我反悔,竟主動與右師大心勾結,想要逼孤速速決定太子歸屬……」

    華向之亂中,樂大心功勛卓著,職位不斷攀升,宋元公沒過幾年又死了,還是樂大心將太子欒扶正的。於是他成了執政右師,開始在國內培植黨羽,四公子的靠近讓他欣喜不已,雙方很快就形成了宋國內最大的集團。

    「成湯在世時,伊尹或許還沒有什麼異心,然而主少國疑,則是滋生權臣的沃土,他們一旦坐大,就會出現不臣之心。主君若是無能,就會如同太甲一樣失國,伊尹如此,華、向兩族亦然,樂大心也一樣。這便是為父要跟你說起桐宮往事的緣故了。」

    南子恍然,越發覺得自己父親深不可測。

    而宋公欒也不是等閒之輩,斬草除根一時間做不到,他只能學鄭莊公放縱共叔段一樣放縱他們,扶持親信加以平衡對抗。宋公選擇的人最初是公忠體國的樂祁,樂祁死後,他便只能借重向氏的遺族,向巢、向魋兄弟,這就是內亂前宋國政治力量形成的原因了。

    「但向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燭,他們兄弟尚未權傾國內,就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一門兩卿還不夠,居然想一門五卿,比樂大心更加過分!寡人本想多一條看家護院的犬,孰料卻養了一頭喂不飽的狼。」

    宋公欒極少和南子說實話。今天卻將很多事情坦言相告:「既然哪一邊都不足以依仗,所以當你慫恿孤將公子地送上的骕骦馬轉贈給向氏時,孤明知這會引發他們間的矛盾。但還是答應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父君想要他們相互鬥爭。兩敗俱傷……借重向氏擊垮樂大心和四公子,由此宋國便能政歸國君。」

    宋公指著那些地上灑落的枯葉說道:「然,你知道秋日的山林麼?經常會因為積累的落葉過多而失火,所以虞人有時候會主動放一把火點燃山林,挖出防火的溝壑就能把枯葉燒盡,防範於未然。治國也得這樣,寧可邦內小火不斷,也不能日積月累。釀成像華向之亂那樣的三年大災。」

    南子這下算是徹底明白了:「我自作聰明,以為操縱著向氏、樂氏鬥倒樂大心和四公子,誰料,我從始至終只不過是一顆引火的燧石……棋盤上真正的下棋人,是父君你啊!?」

    她又一次被利用了,心裡悲哀莫名,她本應該跪下讚譽他英明神武……但不知為何,她無法如計畫中那樣做。

    宋公這些冷漠無情的話刺傷了她,若是父女合謀,那該多好啊。但她卻被當成了純粹的犧牲品。她本不想對他無禮,但有些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但是這場火已經把整個宋國都燒著了,甚至燒到了宮中。連你也被樂大心脅迫,這局面,父君你還控制得住麼?」

    ……

    話剛出口,南子就後悔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喊出了真相。

    果然,被戳到痛處的宋公欒冷冷地看著她,原本寬厚溫柔的手掌變得粗糙而冰冷,捏得南子的小手生疼。

    「你以為這該怪誰?」

    沒錯,宋公一開始是打算利用南子激發宋國兩大卿族、公子勢力的對抗。自己好從中仲裁,利用一方擊敗另一方。然後收回權力。

    但這個過程,或許是幾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只不過南子這一劑妖媚的火種卻讓本來可控制的火苗躥得太旺。樂大心受到刺激,政變突然發動,宋國一下子四分五裂,宋公準備尚不充分,他現在能控制的,只有宮牆之內!一國之君僅能自保,然後玩弄一些手腕而已。

    「父君,你弄疼南子了!」南子想要掙脫宋公的手,卻無力脫身。

    宋公卸下了面具,將這個不聽話的女兒一把推到菊叢裡,毫不憐惜,他惱怒地指著她說道:「都怪你胡亂煽動!幸虧寡人處理及時,否則連宮室之內也無法保全。樂大心和孤的四個弟弟專注於與司城樂氏、向氏作戰,但他們並未意識到,現下在棋桌上的真正對手,是孤……」

    他生下她,養大她,讓她錦衣玉食,是為了她能為宋國,為自己牟利的,可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自打成年後,盡會惹禍,添麻煩!

    但以宋公欒的自負,可不會承認自己對局面失去了控制。

    他指著桐宮外牆上巡行的兵卒說道:「公族之兵裡有人倒向了叛黨,但多數人仍忠於寡人,尤其是在彭城的甲士。六卿裡的皇氏同樣忠於寡人,在孤授意下保持中立,牢牢守衛宮城。孤假意授予樂大心詔書,他們也不好強行圍攻宮殿,只能維持現狀。公子地以為自己能成為太子,但孤卻故意將公孫糾送去戴城,亂臣賊子們覺得各有其主,當然無法和解,只能打成一團,分個勝負才行!」

    南子現在覺得,自家父親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現在就像是被敵人破入九宮的孤帥,朝不保夕,還真以為如今宋國局勢仍在他控制之中?彭城的甲兵遠水解不了近渴,皇氏真的那麼忠誠,國人真就那麼可靠?

    出於那份淪為犧牲品的報復,她不吝於揭露其中真相。

    「如今的局面比華向之亂好不到哪去,我被囚於桐宮之前,聽聞樂氏、向氏、蕭叔大心都向國外求援。周邊諸侯也參與進來的話,父君,請客容易送客難,這場大亂你打算如何收場?」

    宋公卻自信滿滿:「只要齊、楚、吳、晉不參與進來,其餘都能被帛幣禮送,若是不識抬舉,則號召國人驅逐。過去一個月裡,蕭叔大心得到了鄭、衛的援軍,而司城樂氏和向氏則裹挾了宋的附庸薛國,還得到了曹國、趙無恤的支援……」

    「趙子泰也來了!?」倒在花叢中的南子心裡一陣激動,自己向他發出的求援,起到作用了?亦或是,他是為了救援樂靈子和司城樂氏才來的?不知為何,本來一片絕望的未來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宋公不以為意:「來了又怎樣?兩邊的兵力,蕭叔大心得到了鄭、衛支援,而向氏之兵尚未完全抵達,他們的人數可是樂、趙的兩倍有餘!寡人得到消息,明日,雙方便將決戰於孟諸了!」

    ……

    深秋時節,宋地已經是草枯黃,樹葉落,蟄蟲都鑽進了洞穴,並都用泥土封塞洞口,準備進入秋冬的安眠。

    商丘東北五十里處,有一片方圓十餘里的水澤,名曰孟諸。

    時人曆數天下的湖澤,有曰:「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吳越之間有具區、齊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鄭有圃田、周有十藪。」

    而趙無恤正身穿甲冑,縱馬立於湖澤乾枯的蘆葦之畔,望著大雁南飛,他不由嘆息一聲,白氣從口中呼出。

    「南子啊南子,你究竟在哪?」

    這時已經是季秋九月,拂曉時分,柳星位於南天正中,而南子失去音訊,也已經超過一個月了。

    樂靈子覺得是自己的失策害了南子,整日悶悶不樂,趙無恤也沒法安慰她,因為宋國的內亂愈演愈烈。搶割秋糧常常引發小規模的戰鬥,而戰鬥又迅速演變為戰役。

    期間,經過半月休整的騎兵大顯神威,人數也補足為滿編的一旅,有了馬鐙後他們的作戰能力更加出眾,千人以下的戰鬥,只要有騎兵參與,樂、趙一方基本是有勝無敗,宋國叛軍的人數在不斷被削減。

    樂大心和四公子憂心忡忡,每天都有被擊敗的兵卒退入商丘,這對於他們控制宋公,整合國內各大夫極為不利,在糧食收割上也落了下風,所以他們迫切需要速戰速決。

    所幸就在此時,在樂大心願意割讓隙地的祈求下,得到齊人囑託的鄭國發兵加入。樂大心又許諾戰後立刻將宋國公女嫁予衛侯,還能捎帶上擅長醫術的樂氏淑女為縢妾,於是衛侯亦讓主動請纓的公子朝帶兵來助陣。

    有了外援後,樂大心、四公子一黨開始發起反攻,擊敗去商丘附近搶割秋糧的司城樂氏一次,順勢奪蒙邑,又向東進軍,擊敗向氏一次,奪邑兩座,向氏只得龜縮。

    總之,內亂的試探期慢慢結束,宋國的兩大勢力離再次決戰越來越近了。

    於是乎,就有了這場在孟諸邊上的相遇和碰撞。

    就在這時,有急促的馬蹄踩著湖岸邊的水花奔馳而來,是騎兵的旅帥虞喜帶回了敵軍的消息。

    「司寇!已經查探清楚了,從旗號來看,鄭軍有五千,衛軍有三千,而宋國叛軍也有五千之眾,已經拔營起身,要朝這邊列陣推進了!」

    趙無恤頷首,看來這場決戰在所難免了。他心裡算了筆賬:這邊趙兵有兩千人,樂氏還剩三千,曹軍有兩千,司馬子牛帶著一千向氏兵來助陣,合計八千……

    這意味著,趙無恤將要面對合計一萬三千的敵軍,而且這次的新敵人,鄭國,正是他們前兩次輕鬆擊敗了樂氏和向氏,可不太容易對付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23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8章 七穆游氏

    「我不喜歡這些鄭人,他們全是一副奸詐的商賈做派。」

    九月初十清晨,拔營前夕,作為宋國叛軍統帥的公子地又一次沖弟弟公子辰抱怨起來。

    他討厭鄭人的理由很充分:「宋國與鄭國間本來就隙地,地名分別叫做彌作、頃丘、玉暢、嵒、戈、鍚。當年鄭卿子產和我們宋國講和,曾承諾說鄭國不要這些地方了。可如今駟歂執政,卻撕毀舊約,再度覬覦這些隙地,彼輩已經在嵒地、戈地、鍚地築了城,還妄圖染指剩下三處。此番彼輩派游速帥軍來援,除了受齊侯所托外,打得就是割地的主意,右師竟然一口應允下來,真是……」

    公子地隱隱以宋國的繼承者自居,已經將宋地視為自己的私屬,所以對樂大心的賣國行徑十分不滿,更何況,撿便宜的還是鄭國人!

    三百年了,宋人一貫不喜歡鄭國這個鄰居,從很早以前就打得不可開交。小霸鄭莊公通過遠交齊、魯的手段,多次大敗宋國,遏制其發展,在與宋的鬥爭中始終居於上風。到了晉楚爭霸時代,他們常常分屬兩個陣營互毆,其中宋國與鄭國的幾次交鋒,以鄭取勝居多,即使宋國取勝,也未曾重創鄭國,就算抱著晉國大腿也做不到。

    可現如今,卻因為有求於人,結成了臨時的盟友。

    公子辰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正因為鄭國在邊境的動作,司城樂氏被派去黃池築城防禦,才給了樂大心發動政變的翻盤機會。對面的樂、趙、曹、向聯軍屢次擊敗他們,還搶掠了大量秋糧,逼迫叛黨不得不速戰速決,樂大心倒是看得明白,只要鄭、衛願意加入,即使割讓宋國利益也在所不惜。

    否則,輸家最好的結局也是流亡他國,這緊要關頭非得恪守宋國利益作甚?

    要地?割!要公女?嫁!

    反正對於樂大心來說。不是自己家的姑娘,不是自己的屬地,不心疼!

    而鄭國人的確不負眾望,自從他們開進宋國以來戰無不勝。這才將對手逼到了決戰的獨木橋上。

    所以現如今得把鄭人伺候好了,讓他們幫自己打完這場硬仗再說,於是公子辰安慰傲嬌的兄長道:「等戰事終了,宋國安定,再向鄭國討還那幾邑隙地不遲。現如今大戰在即,還是不要惹鄭國師帥不高興了……」

    這是決定宋國歸屬的一戰,而他和兄長公子地,將分別指揮追隨自己的公族和蕭邑兵,坐鎮右軍。至於中軍,當然是聯軍中流砥柱的鄭師擔當。兩位公子還得聽鄭人統一指揮,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卻不得不如此,因為在他們這些個領兵之人裡,最有經驗。最善戰的,莫過於七穆之一的游速……

    想到這裡,公子地的氣焰熄滅了,隨即將怒火轉移到了衛國人頭上:「鄭軍天未大亮就拔營等待,吾等宋人稍後也好了,就剩衛人還在磨蹭,快些派人去催催公子朝,雞鳴都一個時辰了,他還未集結好麼?」

    中軍右軍已備,公子朝率領的三千衛國援軍。自然就是左軍。

    就在這時,外面卻有軍吏來報,說是衛國的師帥公子朝扔下還一團亂的衛軍,帶著一輛輕車。逕自往前線去了。

    公子地和公子辰面面相覷,對這位跑去衛國做大夫的叔叔,他倆算是徹底無語了,衛侯為何不派善戰的王孫賈來?就算讓彌子瑕來也好啊,偏偏是除了模樣俊美外別無他長的公子朝……

    「公子朝去前線作甚?」

    去降敵?不可能,上次在朝堂上。公子朝被趙無恤一首」北方有佳人「徹底比了下來,又被南子搶白一通,丟了臉面,和趙氏子結了仇,絕不可能去投降。

    那軍吏表情怪異:「據說是要去致師!」

    ……

    「鄭國人的軍陣真嚴整啊……我和不少邦國的人交過手,可能與鄭軍相比的僅有中行氏一家而已,連齊人都遠遠不如。」

    站在一處幾丈高的小土堆上遙望,從湖邊回來的趙無恤正好能看到對面拔營的敵軍。昨日的戰術騷擾沒有起到效果,因為鄭國人大包大攬地承擔了外圍防禦,他們戒備森嚴,今早集結十分迅速,集結後嚴陣以待盟友歸位,沒有絲毫焦躁,真是讓趙無恤歎為觀止。

    在他身側的,是代表向氏加入聯軍的司馬耕,先前趙無恤在宋時便與他為友。

    司馬耕雖是孔子之徒,但為人多言而容易躁動,此刻聞言,立刻回答道:「這是當然,鄭國在宗周覆滅前夕從太華山下遷徙到鄶、虢之間,區區數萬人,有小邑數座而已。鄭桓公、武公、庒公三代人無歲不戰,東征西討,連連獲勝,甚至打敗過周天子率領的聯軍,硬生生在中原打出了一個鄭國小霸的局面!」

    「我是宋人,雖然不願承認,但在戰陣之上遇到鄭國,宋國的確是敗多勝少的。不單如此,鄭人百年來常常抵禦晉、楚等大國的侵襲,還常常能取得勝利。」

    這一點與趙無恤所知的歷史吻合,沒記錯的話,在之後的時代裡,韓國滅亡鄭國,整整花了一百年方能如願……

    真不知道是韓氏、韓國太廢呢,還是鄭國太頑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司馬耕本名向耕,他因為做過宋國小司馬,職責所在,對敵對的鄭國倒是頗有研究。

    所以從來沒和鄭人交過手的趙無恤,也樂於把他當成軍事顧問,至於那一千餘向氏族兵,當然是歸趙無恤統一指揮了。

    「和鄭人作戰都要注意些什麼?」趙無恤一邊給軍隊下達命令,一邊繼續從司馬耕處獲取情報,和對面一樣,他這邊的武卒和西魯邑兵已經集結好了,司馬耕和樂溷的軍隊稍後,現在就在等動作緩慢的曹師了……

    趙無恤有些不滿,讓人去催促之餘也想著,自己要不要把用處不大的曹人當成攪亂對方陣腳的炮灰算了?

    向氏在之前的政變裡元氣大傷,司馬耕的兩個兄長龜縮宋國東北角。他去魯國向孔丘求助,卻遭到了婉拒。憤慨之下隻身折返,帶著一千湊出的兵卒來投趙無恤,事關宗族存亡,所以他有問必答。

    「司寇要小心。鄭國人作戰的一個特點,就是狡猾。當年北戎侵鄭,鄭人率兵抵禦,又憂心戎軍力量強大,於是便派遣一些兵士一觸即潰。且一路丟棄財物谷帛。戎人作戰輕率而陣列不肅,貪婪而不團結,眼見打贏了,前方還能繳獲財物,便各不相讓一意前行。結果卻遇到了鄭人布下的三道伏兵,伏兵四起把戎軍從中截斷,前後夾攻,將戎人全部殲滅……」

    說罷,司馬耕一臉的義憤填膺。

    趙無恤心中好笑,宋國人打仗的一個特點。就是老實,泓水之戰只是一個例子,為此沒少吃鄭人的虧。司馬耕對鄭人的戰術憤憤不平,卻也改變不了「不列不戰,不鼓不陣」的古舊戰術向「兵者,詭道也」,「兵不厭詐」的演變。

    何況,眼前的這些鄭國人之所以警惕而好用詭謀,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啊!從立國以來無日不戰,朝晉暮楚。唯強是依,重商好利,造就了這個邦國的性格,軍事上也是中原當之無愧的小強……

    那麼今天。鄭國人又會施展什麼「詭道」呢?

    ……

    這時候天已大亮,趙無恤偏頭看向預定的戰場位置,西側是遮擋視線的丘陵,東側則是寬達十里的孟諸草澤,中間有一處十里左右的闊地,土地微微潮濕。根據虞喜回饋的那些情報看。對方統帥的勝負手,已經打出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敵人跟他玩奇計,趙無恤自有手段對待,不過他也有些興奮和好奇。這幾年裡打慣了古板的陣地戰,少有人互相使詐、出奇謀,如此算來,他的對手真是個有趣的人物。

    「我聽聞鄭軍統帥是七穆之一的游速,子牛,你可瞭解此人?」

    司馬耕的面色嚴肅了起來:「游速字子寬,其名對宋國人來說,雖然算不上家喻戶曉,可對於吾等軍旅之人,卻如雷貫耳……」

    百餘年前,鄭穆公有七個公子:子罕、子駟、子豐、子游、子印、子國、子良。他們從公室分離出來另立宗族,以始祖的字為氏,即罕氏、駟氏、豐氏、游氏、印氏、國氏、良氏,合稱七穆。經過百年發展,七穆已經權傾鄭國,鄭之六卿皆為穆族,其中國氏出了子產,游氏出了和無恤老爹趙鞅關係不錯的子大叔。

    兩人口中的鄭軍統帥游速,正是子大叔的兒子,現任游氏家主,鄭國次卿游速!

    司馬耕回憶道:「游速是鄭國最擅長用兵的將領,他最初是鄭子產的佐吏,到了其父子大叔執政時,方才在軍爭上嶄露頭角……」

    子大叔執政之初為政寬厚,於是導致民間盜賊橫行,鄭、宋的輕俠、流民勾結野人,在鄭國的雈苻之澤聚集為盜,為禍範圍極大,不亞於盜跖。於是子大叔更改其政,派其子游速發徒兵鎮壓,只一戰便大功告成……

    「圍剿盜寇,算不上太大的功績,可滅許國之功,則讓游速名垂中夏,威震秦楚了……」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正是趙無恤初到這個時代時發生的事,楚國被吳攻破都城,自保不暇,更顧不上方城內外的附庸國。於是鄭國人便來了一出五百里奇襲,游速帥五千之眾南下宛、葉,攻滅了姜姓四岳之一的許國,俘虜了其十七世國君許斯,完成了從鄭莊公起就遺留的夙願。

    司馬耕點評道:「鄭國現如今其兵車廣多,四十年前子產、子展邊曾帥師7乘伐陳,如今起碼也有兵車千乘,眾五萬餘。而被游速帶來的五千人,多半是參加過滅許之戰的游氏族兵!」

    趙無恤頷首:「原來如此,都是老卒,無怪乎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強軍!」

    這時候一眾軍吏也完成了調度和佈置,紛紛過來回報,趙無恤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又豪言道:「只可惜比起我的武卒,依然大大不如!」

    不單趙無恤的軍吏們齊聲贊同,司馬耕居然也認同這點:「游速已經連敗樂氏、向氏。倘若沒有司寇指揮,此戰恐怕也是有敗無勝了,但有了司寇,有了武卒為中堅,必能讓鄭人慘敗而歸!」

    他倒是對盟友頗為信任……

    無恤深吸了一口深秋的冷氣,司馬耕說的沒錯,鄭人打仗好用計謀又如何?鄭軍統帥善戰又如何?敵人數量比己方多又如何?

    會戰的地點是趙無恤選定的,加上那位神秘人物的指點,加上他早早佈置的後手,只要成功,勝負,當在七三之分!

    恰逢此時,又有傳報小卒打馬過來匯報:「司寇,敵軍大陣未動,但卻有一輛打輕車往這邊過來了!似是想要致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26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09章 致師

    殷周春秋時期,戰爭是貴族的社交遊戲,正式作戰前,必先使勇力之士犯敵陣,稱之為致師。

    致師者,致其必戰之志也,也就是乘車挑戰,這個傳統慢慢消弭,後來越傳越歪,就變成了小說裡的戰前鬥將單挑……

    趙無恤看了看遠處駛來的那輛輕車,朝司馬耕望了一眼,笑問道:「子牛不是說鄭人好詭詐戰法麼,怎麼今日卻轉了性,也玩起輕車致師這種把戲了?」

    司馬耕仔細辨認著輕車上的旗幟,說道:「來致師的不是鄭人,而是衛人……」

    「衛人?」

    趙無恤一瞧,旗幟鮮明,果然如此,拉車的駟馬都是清一色的漂亮白馬,輪子揚起塵土,繞著漂亮的弧線朝這邊駛來。

    致師的最基本功能,就是鼓舞軍心,打擊敵人士氣,所以致師的人喜歡玩一些花活來挑釁對方。

    比方說:御者要讓奔馬疾馳而使旌旗斜倒,迫近敵營到百步之內,然後回來,這是最基本的程度,做不到的話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致師。稍困難一些的,是要求車左開弓右射人,左射馬,用利箭擊退對方追兵。地獄級難度的,莫過於致師的馬車逕自衝入敵營,殺死敵人割取左耳、抓住俘虜,然後再回來你瞧我們一輛車的勇士就能在你們軍營內七進七出如入無人之境,這仗都不用打你們就輸了,還是快快投降吧。

    眼下,那輛致師的輕車膽子不大,只滿足於完成簡單難度,他們到了百餘步的距離便停滯不前,只是來回奔跑,朝這邊大喊著挑釁的話。

    叫罵之人身材修長高大,穿一套火紅色的漆甲,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想來是個模樣不差的中年男子。司馬耕辨認了片刻,便道出了那人的真實身份。

    「似是公子朝。」

    趙無恤冷笑:「是他就對了。」

    公子朝叫罵的話,或是譴責司城樂氏、向氏是宋國叛賊,或是責罵趙無恤僭越干涉他國之政。還覬覦衛國將要迎娶的公女南子,作荒謬的不諧之詩魅惑公女,妄圖穢亂宮廷,卻被公子朝一眼看破,只好滾出了宋國。如今捲土重來……

    總之,宋國政變的罪過竟被推到了趙無恤頭上,一口咬定是他和晉國的詭計。

    被趙無恤指定為新侍衛長的漆萬怒了,宋國人對公子朝這個跑到外國去當衛侯男寵,又喜歡染指貴族妻女的公子十分不齒,民間私下將他稱之為」艾豭「,原意為配種的老公豬,又指面首或漁色之徒。

    漆萬憤憤地說道:「司寇,僕臣敢請為車右,蹬車去將宋朝擒拿!」

    趙無恤卻不以為然。比起即將面對的對手,公子朝這種跳樑小丑算個屁?

    他淡淡地說道:「色厲內荏的青蠅而已,何必以大盾去拍,用馬尾做的拂塵輕輕一掃即可……」

    ……

    公子朝是宋平公的遺腹子,他形貌昳麗,還是個極其自戀,愛出風頭的人。在帝丘每日上朝前,他都得花半個時辰整理朝服衣冠,窺視銅鑑,看自己是不是夠美。

    然後他還得花半個時辰詢問妻妾:「我孰與城北彌子瑕美?」

    彌子瑕。是衛侯的另一個男寵,常與公子朝爭風吃醋,搶奪沾著衛侯口水的桃子。

    公子朝非得妻妾們一再確認:「彌子瑕不若君子美也。」他才能開心地蹬車往衛宮而去。

    與衛侯獨處時他塗脂抹粉,穿著各國尋來的奇裝異服。像婦女那樣裝飾打扮自己,神情態度都和女子相似。總之一切都要迎合衛侯的變態口味,得讓自己看上去美麗妖豔,小腰不堪一扶,一定要勝過彌子瑕!

    在別人面前他則表現得英俊挺拔,玉樹臨風。由此,宋朝之美名揚天下。帝丘的婦人沒有誰不想得到他做丈夫,衛國的少女沒有誰不想做他的情人,拋棄了自己的親人、夫君而想和他私奔的女人,比肩接踵。

    當然,公子朝都是玩弄過她們幾次後就棄如敝履了。

    然而,這種閱女無數的自信卻在兩年前折戟沉沙了,因為趙無恤的緣故,公子朝在他中意的目標南子面前出了醜,吃了癟,受她厭惡,永遠失去了勾引這位侄孫女的機會……

    所以公子朝對此仇唸唸不忘,最初是想回去寫一份能勝過《北方有佳人》的詩篇或樂章反擊。結果他在桑間濮上的新台上取材,尋找靈感,咬著筆頭想了幾個月,搔破了頭卻毫無建樹。

    他最後只得放棄,打定主意等南子嫁到衛國後,再伺機騷擾她,逼她就範。

    恩,到時候以衛侯對他的寵愛,非但不會阻止,甚至會幫一把手!

    但讓人憋悶的是,宋衛的聯姻一拖再拖,從春天拖到秋天。公子朝不是新郎,卻是最急的人:再拖下去,自己不老,南子都老了!最嬌嫩的年紀說過就過,年紀超過十八的女人,還能激發他勾引的**麼?

    但機會說來就來,入秋後,宋國內亂!公女南子正是罪魁禍首,而讓他一直咬牙切齒的趙無恤也捲了進去。

    趙無恤善戰,公子朝自然不敢貿然送死,他是在得知鄭國的援軍以游速為帥後,才火速向衛侯請求,讓他也來宋國,加入到樂大心、四公子一方的。

    因為游速太能打了,他名聲在外,以公子朝想來,哪怕對上以驍勇聞名的趙無恤,也是必勝的,他正好過來撿桃子,報私仇。

    衛侯本來不願,但公子朝理由充分:「僕臣乃是宋國公子,生於宋長於宋,對宋地極為熟悉,去救宋亂者捨我其誰?君上且安心等待,入冬前,僕臣一定能平定宋國之亂,還能將南子帶回!」

    最後,衛侯在公子朝使盡渾身解數的軟磨硬泡下終於鬆了口,指派他率軍三千南下入宋。

    公子朝眼光不錯,衛軍雖然不以善戰見長,他也不是什麼好將帥,但只要緊抱鄭國游速的大腿,亦步亦趨之下打打順風仗,竟然也兩戰兩勝。這讓他迅速膨脹了起來,竟覺得此番入宋,風頭都要被游速搶光了,這怎麼行?

    於是公子朝便有了在這「最後一戰」前表演一番的想法。

    ……

    作為宋國公子,學習典史時,殷周易代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難關,身為大邑商的遺民,他們心向殷商。但作為帶路黨微子啟的後代,他們又要認可武王伐紂的正義性。

    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那就是周人的牧野之戰打得極其漂亮,而太公望致師更是其中的重頭戲:周車三百五十乘,陳於牧野,帝辛從, 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詩讚: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會朝清明,肆伐大商!

    公子朝有意效仿,他現在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就跟師尚父沒什麼兩樣啊!

    他哪怕在戰場上,也會讓自己漂漂亮亮的:宋繒魯縞織就的內裡舒適而吸汗,外穿犀牛皮製作的的火紅漆甲,頭上豔麗的孔雀翎高高豎起,身後深沉如黑色的玄色大氅和頭頂的旌旗隨風一同紛飛。

    人靠衣裝,公子朝感覺整個戰場上,兩萬餘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這萬眾矚目的感覺好極了!他越發興奮,舌頭吐出燦爛蓮花,將平日裡對趙無恤的詛咒編排成罪名,一一說出,就像是在念《牧誓》這種文采飛揚的檄文一般,兩年前宋宮的恥辱一掃而空……

    隨著他的挑釁,對面的敵陣裡的樂氏族兵響起一陣反駁聲,但位於中軍的趙無恤武卒卻一片沉寂,只是靜靜地用仇視的目光盯著他看。

    而身後,已經稀稀拉拉來到戰場的衛人則開始哄笑不止。

    當然,公子朝謹慎地讓輕車停在百步之外,謹防對面一陣箭雨過來。就算有戰車和單騎追逐,以公子朝想來,自己今日帶了個好御者,絕對能逃回本陣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1 21:2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0章 宋朝之美

    正罵得口乾時,公子朝眼睛一瞥,卻猛地發現自己的左前方,一陣煙塵揚起,有支十餘人的騎兵正朝他這邊繞來!

    「不好!快,快調頭離開!」公子朝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致師的最低標準,見勢不妙準備撤了。

    御者立刻調頭,但左面的單騎來的很急很快,距離被一點一點拉近,公子朝現在有些後悔了,風頭應該留著在安全的衛國朝堂裡出,在居室的床榻上出,來這裡太危險了。

    那些騎兵速度比公子朝想像中的快,已經和他們平行,並以精湛的技藝操縱著馬兒,走斜線朝這邊靠攏,若是輕車繼續沿直線返回本陣,說不準就要被他們追上。

    於是公子朝命令御者,也朝右邊斜著走……

    「快些,再快些!」

    御者瞥了一眼頭頂:「旌旗逆風,快不起來。」

    毫不猶豫,為了逃命,迎風呼呼吹的大旗被公子朝抽劍砍倒,它無力地垂倒在地,蒙上一層塵土,公子朝和衛國的榮譽也就此轟然傾倒。

    這樣還不夠,他甚至一腳將持戈戒備的車右踢下了車!

    誰讓你這麼重!

    那個披著重甲的衛人虎賁跌下車後翻滾了幾下,站起來後朝這邊怒氣衝衝地吼叫。戰場上的敵我兩邊看在眼裡,竟發出了一陣曾次不齊的噓聲,鄙視公子朝這種拋棄同車袍澤的膽小行為。

    御者、車左、車右三人的關係,在戰場上比親兄弟也只差一點,為他們擋箭都來不及,怎能背叛?

    面對萬人鄙夷,公子朝卻面色不紅,只要能活命,能顯赫於諸侯,他連嘴巴和後庭都能犧牲,踹走一個武夫算什麼?他只是擔憂左邊的追兵。

    他回頭一瞧,不由心中大喜。大概是隨著馬匹狂奔消耗體力,單騎們的速度慢了下來,眼看離本陣還有半裡,輕車上少了一個累贅後速度變快。自己應該不會被追上了吧。

    說時遲那時快,戰場上眾人噓聲突然變為示警的驚呼!

    不好!

    公子朝再回頭時,犀利的尖嘯聲傳來,一支箭直接命中他正前方的御者,銅製的菱形箭簇深深沒入頭顱。刺穿了後腦勺,紅的鮮血,白的腦漿,濺了公子朝一頭一臉!

    不知什麼時候,右前方也冒出了幾名輕騎來,他們打著呼哨沖上前來,兩根套馬索制止了駟馬繼續前進,然後笑吟吟地看著癱倒在車輿裡的公子朝。

    「這不是宋國的艾豭麼,怎麼,跑不動了?」

    ……

    原來。這是趙氏輕騎最基本的狼群逐鹿戰術,狩獵時早就演練過無數遍。一支騎從將獵物往預定的方向追,另一支則提前繞一個大迂迴,趕到獵物前方,一擊截殺……

    公子朝這下像一隻被剝了殼的螃蟹,只能任人魚肉了!

    他唯一的保護者車右,正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朝本陣走回去,那些趙氏輕騎對車右熟視無睹,放他離開。卻逕自朝公子朝這邊圍了過來……

    公子朝身邊其實還有武器,但肩上彤色的弓和腰間豹皮箭袋沒有實際功用,只是裝飾,至於手裡的劍。他那顫抖痠軟的手更是壓根無法再拾起來。

    「我降了,我降了!勿要傷我!」當輕騎們的弓箭朝這邊指來時,公子朝英俊的臉嚇得煞白,連忙舉手投降。

    趕在那邊接應的人過來前,四名輕騎拉開一張漁網,將公子朝扔在中間。朝本陣快步返回。

    鄭、衛、宋聯軍那邊一片沉默,士氣萎靡,而趙、樂、曹這邊的陣地則一片歡呼,士氣大振。

    尚未接戰,衛師統帥公子朝,見擒!

    ……

    趙無恤早已披掛好了甲冑,正調整著自己的青銅護臂,追擊期間他一直靜靜看著,直到騎從們押送著俘虜上了小斜坡,他們拖著一個大漁網,個個嘻笑不停。

    「吾等網到了一條大魚。」輕騎卒長甲季首先上來向趙無恤請功。

    「一條漂亮的紅鯉魚。」另一個騎吏多此一舉地補充道。

    重甲在身,背著蒙皮大盾的漆萬過去瞧了一眼,朝地上唾了一口:「哪是什麼魚,只是一頭艾豭罷了,肉又老又硬,還把毛染紅了,呸!」

    趙無恤笑著勉勵他們,漁網中正是方才在陣前對他叫囂不已的公子朝。

    這會,公子朝的氣焰完全沒了,他的紅色甲冑灰濛蒙的,頭上有個傷口,鮮血自頭頂流下臉頰,上陣前塗抹的那層胭脂被擦去一半,加上血水汗水一激,紛紛褪色,露出了裡面保養完好的皮膚。縱然他已經是年過四十的人了,哪怕被罩在漁網裡狼狽不堪,卻依然是個帥大叔的模樣

    祝鮀之佞,宋朝之美,名不虛傳。

    只不過,外面是花團錦簇,內裡卻是一團草包。

    公子朝跪在漁網裡瑟瑟發抖,他抬起頭,像極了一頭待宰前怯懦的小豬:「趙司寇……」他努力讓語氣恭順而客氣,還把那個「小」字省去了。

    他心裡思索,去年的戰爭裡,趙無恤對齊國的俘虜很寬容,公子陽生被俘後沒受虐待。而衛國亦然,那些士大夫只要衛國願意贖回,基本都能回家,包括濮南之戰裡被生擒的公孫驅。

    按理來說,他應該也會被拘押,然後等待贖金,這是諸夏戰爭的慣例,衛侯一定會願意花一大筆帛幣來贖自己的,所以先說點軟話,別激怒趙無恤為妙。

    「不想竟在這見到司寇,真是失禮……」他的聲音甜膩潮濕,瘆人不已。

    然而不待公子朝再說話,趙無恤卻不耐煩地將手一揮。

    「余不管汝等擒獲的獵物是豬是魚,大戰在即,別在這裡礙眼。」

    「拖下去,施以宮刑!」

    宮刑!?

    一旁的司馬耕愕然,但張了張嘴後想起公子朝的壞名聲,以及方才的無恥舉動,又沉默不言。

    剛剛趕到,發覺自己錯過了好戲的曹國司馬一臉驚恐,下意識夾緊了雙腿。乖乖,這位好歹是宋國輩分最高的公子,還是衛國師帥、中大夫!趙小司寇說割就割麼?自己方才約束兵卒花的時間太長,又會受什麼懲罰? 」這麼英俊的寺人,我進過不少邦國的宮室,卻從未見過。」

    樂溷則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或許同樣因為自己沒他英俊,大舅哥特別討厭公子朝,樂得見他落得如此下場。

    公子朝瞠目,他靠臉來引誘宋、衛的卿大夫妻女,卻是靠了那活兒才征服她們的,他嘶啞著聲音質問道:「刑不上大夫,我,我有什麼罪?」

    「有啊。」趙無恤懶得廢話,摸著自己略有軟須的臉頰,又用劍鞘拍了拍公子朝的老臉,笑道:「你形貌昳麗,我不若君之美也,於是心生不快,這便是罪了……」

    戰場之上,主帥一言九鼎!司馬穰苴連國君親信的大夫都說斬就斬,何況閹了你一個被俘的敵軍師帥?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公子朝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突然大聲嚎哭起來,自己抽什麼瘋想要在戰陣上出風頭啊!

    趙無恤卻不為所動,冷冷地說道:「記得尋個刀工好的軍士,千萬別讓他死了,等戰事結束後給衛侯送去,再跟他說,這是外臣趙無恤的禮物。公子朝平日做的本就是以色事君的嬪妃之事,衛侯肯定覺得他那活很礙事吧,我把這頭艾豭變成了婁豬(老母豬),衛侯事後說不準還要感謝我,送我幾個邑呢!」

    他心裡則想道:「南子縱然尚無音訊,但多半被叛黨抓了,囚禁在某處。我答應了靈子要找到她,我還承諾過要為她斬斷姻親,食言者肥。現在看來,是我對她陳見太深了,她不但有傾國傾城之色,內心也尚未壞透,寧可自殺也不願苟活。如此女子,衛侯這種半隻腳進了棺槨的俗物休想再娶到她,用公子朝來聊以慰寂就行了!「

    「司寇!敵軍動了!」司馬耕突然大聲喊了起來。

    趙無恤不再看公子朝一眼,目光移向了開始隆隆敲響戰鼓的敵陣上,順著司馬耕的手指,他看到了中軍處鄭人的動作。

    他們在變陣。

    司馬耕額頭冒出了冷汗:「這,這是魚麗之陣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3 01:51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1章 魚麗之陣

    「以色事君,只會壞事的倡優小人!」

    眼見公子朝拙劣的表演戛然而止,坐鎮中軍的游速臉色鐵青。

    自打進入宋國以來,他們可以稱得上是戰無不勝,但游速心中一直隱隱不安,因為只要敵軍的主力沒受重創,戰爭就不會分出勝負。所以此戰極為關鍵,他對衛國那三千人雖然不報什麼大希望,可也聊勝於無,孰料衛國師帥公子朝在兩軍交戰前竟然自己送上門去,被生擒活捉!

    致師倘若成功,能鼓舞士氣,若是失敗,則只會起到反效果。公子朝的不堪和被俘效果立竿見影,他們這邊的兵卒頓時士氣大跌,尤其是那些好容易才集結起來的衛人,只差扔下武器掉頭離開了。

    主帥都被俘了,還打什麼打?本就是來外國為人出力,他們自然沒有死戰的動力,公子朝御下無能,陣前作死,也別想要兵卒們為他盡忠職守。

    宋國的公子地、公子辰大急,連忙過去彈壓,卻一時間無法控制局面,眼見衛人就要未戰先潰……

    幸好還有游速這座中流砥柱。

    游速已經年近五旬,早已經不是當年鄭子產手下那個年輕的佐吏了,他是鄭國次卿,是游氏宗主,地位高貴,僅次於執政,但子產和父親的教誨他卻一一牢記。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他領兵二十載,平盜寇,滅許國,擊退魯國陽虎入侵,去年的戰爭裡隔著大河以游氏族兵牽制晉國韓氏、知氏之兵。為了鄭國社稷,也為了游氏延續而東奔西走。

    和衛國一樣,鄭人也是客軍,他們雖然有奸猾的名聲,風格卻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比方說當年晉楚兩國誰出的價碼高,鄭國就依附誰,楚國願意割讓汝北之地。楚共王又在鄢陵之戰裡付出了一隻眼睛的代價,所以鄭國縱使處境艱難也始終留在楚盟內,直到被晉國打殘才不得已降晉。

    如今,在宋國扶持一個親鄭的新國君。順便拿下六個邑的隙地,這便是此戰的目的,執政答應,六邑中游氏可自取三邑,這是極大的好處了!

    所以游速身為聯軍主帥。還是有幾分擔當的,他讓鄭人過去幫忙穩住陣腳,逼迫衛軍歸位,然後迅速發佈了戰勝後的賞賜。

    無利不起早的鄭人只認好處,朝晚不吃飯,兵卒不開拔,戰前不賞賜,兵卒不列陣……

    把這套法子用在衛人身上,自然也是有效的,不管怎樣。必須盡快把士氣提升起來才行。

    衛人麼得到賞賜的承諾後將信將疑地歸位了,游速這才指派一個游氏子弟接管了衛軍的指揮權。

    至此,一切就緒,只待擊鼓前進……

    去年的戰爭裡,趙無恤之名也傳到了鄭國,他和郵無正一塊,成為和游速並列的「善用兵者」之一。

    當然,眾人距離太公望、先軫、司馬穰苴、孫武那樣的大師級人物還有些差距。

    所以游速心裡也隱隱有幾分和趙無恤叫板的意思:「我今日倒是要掂量掂量,你究竟有多少斤兩!?」

    勝負手早已拋出,但奇謀必須佐以堂堂正正之師。游速相信,憑藉這戰無不勝的陣法,配合那支偏師,絕對能將趙無恤的所謂「武卒」碾平!

    他下達了列陣作戰的命令:「宋師蕭邑兵為右拒。公子地將之;衛師為左拒,游遨將之;宋師公族為後軍,公子辰將之;我自領鄭人為中軍,二三子先偏後伍,伍承彌縫,布魚麗之陣。隨我戰於孟諸!」

    ……

    「沒錯,鄭人中軍擺出的,正是魚麗之陣……」

    望著開始變陣的敵軍,趙無恤如是說。

    他也是跟郵無正學過兵法的,自然知道這種鄭軍的成名陣法,但言多而性情急躁的司馬耕已經搶先說出來了。

    「鄭莊公時與周桓王戰於繻葛,敗周、陳、蔡、衛聯軍,射中王肩,靠的就是魚麗之陣啊……「

    「司寇請看,鄭軍中軍列出了一個大橫陣,共分為五偏,每偏為一千人;偏下又分五隊,一隊有兩百,每隊佈置五輛戰車。五偏為一方陣,以戰車居前,讓徒卒的伍隊在後跟隨,彌補空隙。」

    趙無恤頷首,他看得出來,這種陣法改變了傳統的車戰戰鬥隊形,將通常配置於戰車之後的隸屬徒兵,以伍為單位,分散配置於每乘戰車的左、右、後方,填補車與車間的空隙,形成車步協同方陣,因為狀似魚鱗,故稱之為「魚麗之陣」。

    頗似後世的步坦協同嘛……

    「子牛覺得,吾等應當如何對敵?」

    司馬耕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魚麗之陣吸引了:「魚麗之陣最突出的特點是在車戰中儘量發揮步兵的作用,即先以戰車衝陣,步兵環繞戰車,相互掩護,密切協同,可以有效殺傷敵人,且攻防自如,游速這佈置的確不俗。當以武卒重甲長矛御之!以勁弩激射之,如此,便能頂住魚麗之陣的進攻。」

    「但那樣硬碰硬的話,武卒的損失也會較大……」趙無恤心裡如是說,他沉吟片刻,遙望戰場。

    趙無恤作為眾望所歸的主帥,不能再和千人級別的戰鬥時一樣戰鬥在前線了,他必須縱觀全局。

    他們的位置雖然不夠高,但草澤邊地形低窪平坦,所以能一望無際:岸邊是滑軟泥濘,朝西面低緩上坡,升向一條涂道,再往西北去,則是靠近秋林的破碎地形,有些許林木點綴。位於中央的戰場南北兩端,己方和敵方那些旗幟如林、兵卒密佈的方陣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枚方形的棋子……

    說起來,這還是趙無恤第一次指揮萬人級別的戰鬥呢:趙鞅攻廩丘時萬人拔城,他只是旁觀者;陽虎之亂時魯城裡擠了萬餘兵卒和國人打成一團,但趙無恤只是參與者,且太過紛亂無法統一指揮。

    到了去年的雪原之戰,以一萬兵卒追擊齊軍四萬之眾,算是趙無恤前世今生見過的最大場面了,但他只是將數百輕騎,作為趙軍中的一把利刃,握劍的人,依然是父親趙鞅。

    直至今日,他才嘗到了把持斧鉞的滋味……

    但沒有太多的心情激盪,反倒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為一將無能,三軍受累,稍不留意,就是埋骨萬具的下場。

    今日的佈置,那個計策,真的能成麼?

    趙無恤縱觀全局後,突然問司馬耕道:「子牛,你見過賽馬馳逐麼?」

    ……

    「賽馬馳逐?雖聞其名,卻未親眼見識過。」司馬耕聽說在曹國陶丘新建立的競技場內,正流行這一項運動,供人競猜博戲之用,但大敵當前,主帥提起這個作甚?

    「兵法常常隱藏於常見的事情裡,我突然想起去年在陶丘時遇到的一件事。」

    司馬耕瞧了瞧戰場上,萬人的調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方的佈置完成尚有一會,這邊大體已經準備妥當,且還有時間調整,他只好耐下性子聽。

    趙無恤說道:「曹國的卿大夫和別國士人、商賈經常來尋我賽馬,設重金為賭注。我有趙氏馴養的大原代馬,自然屢戰屢勝,但有一天竟輸了,明明我的馬更好,卻輸給了兩個不知名的士,你可知道為何?」

    「為何?」

    「因為那兩個士耍了計謀!「

    「參與馳逐的賽馬根據品種優劣和年齡大小,分為上駟、中駟、下駟三等,賽馬時一般是上對上,中對中,下對下。但那一日,他們下了大賭注,比賽開始時,卻派出下駟對付我的上駟……」

    司馬耕不解道:「上駟對上駟都不一定勝,這樣一來不是必敗麼?」

    「然,但他們還用上駟對付我的中駟,用中駟對付我的下駟,於是乎三戰兩勝,贏得了賭注。」

    司馬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彼輩投機取巧,子泰輸的倒是冤枉。」

    趙無恤笑道:「我雖然輸了賭局,卻贏得了一個思路。」

    他手裡的馬鞭指向已經歸位的敵軍左翼:「衛人是客軍,本來就沒有鬥志,如今尚未開戰,主帥就被吾等俘獲,更是士氣大降,隨時都會崩潰。縱有部分宋國叛軍為後拒亦枉然,這是敵軍最脆弱的部分,是為下駟。」

    他又指向了正在徐徐展開的敵軍右翼:「宋國蕭邑兵為右翼,這支軍隊是樂大心的嫡系,戰力不弱,但比起鄭軍來說亦不如,是為中駟。」

    至於上駟,當然是那五千鄭國人了,游速的打算正是想利用堅固的魚麗之陣,進行中部突破,一舉擊垮聯軍。

    司馬耕眼睛發亮,說道:「沒錯,那子泰準備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

    想要治眾如治寡,得依靠將帥的威望、軍隊的編制;想要鬥眾如斗寡,得依靠高效的指揮;想要戰無不勝,就得正確運用「奇正」的變化;攻擊敵軍,想要像以石擊卵般容易,關鍵在於以實擊虛……

    趙無恤早在戰前便做好了打算,如今只需要微微調整戰術即可。所謂戰術,就是要在自己受損最少的情況下,重創敵人!

    他答道:「打仗和賽馬一樣,不能只盯著對手的中堅,再硬的拳頭打在犀甲上面也會疼,反之,若能尋找到對手的軟肋,就能一擊致命……我準備效仿那次賽馬,以下駟對敵上駟,中駟對敵下駟,上駟對敵中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3 02:00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2章 田忌賽馬

    「以下駟對上駟!?」司馬耕恍然,隨即想起開戰前趙無恤的那些佈置,當時他也覺得迷糊不已,現如今方才領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子牛,你來說說,吾等這邊孰為上駟,孰為中駟,孰為下駟?」

    司馬耕口直,說道:「子泰帶來了一千武卒,一千邑兵,算是我軍中戰力最強者,當為上駟。」

    他瞥了一眼調度軍隊忙得滿頭大汗的樂溷和陳定國等人:「樂氏之兵多以武卒退役者為軍吏訓練,雖未得其精髓,卻隱隱有其形,加上我帶來的一千向氏族兵,可為中駟馬,至於下駟……自然就是曹國那三千人了。」

    「沒錯,所以我便讓最不可靠的曹軍位於中軍,示敵以弱!「

    從這裡看去,趙無恤的中軍並不是一條直線,乃是由中央突起的弓形陣,曹軍旗幟鮮明,以誘敵擊之。

    「鄭人不是一貫喜歡先擊弱麼?游速見曹軍弱小,必然發中軍魚麗之陣來攻,此為以下駟對上駟之計。但曹軍易潰,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所以我需要你將向氏之兵為後拒,在後方監軍,可乎?」

    司馬耕為人耿直,是在場眾人裡最能信任的,趙無恤這才將謀劃說出,而司馬耕猶豫了一會後,也應允了。

    反正前頭還有曹國人頂著,怕什麼?

    可憐對公子朝被施以肉刑心有餘悸的曹國司馬帶著三千兵卒想來宋國撿便宜,孰料卻被當成了中央迷惑敵人的誘敵之兵。

    「至於樂氏的三千人安置在靠近丘陵的右翼,則要對付那三千衛軍和一千宋公室兵,此為中駟對下駟。而我自將靠近草澤的左翼,以兩千之眾攻擊四千宋國蕭邑兵!」

    司馬耕頓時面色凝重,從這點來看,趙無恤的兵卒承擔的任務,一點不比他輕鬆,宋國蕭邑兵可不是魚腩。

    但他卻未多說話,只是應諾而去。作為宋國的小司馬,他也是軍旅中人的性情,既然眾人信任趙無恤,讓他做了主帥。那下達命令執行即可,哪需要問這問那的!

    臨行前,司馬耕故作豪邁地說道:「不知道在陶丘賽馬勝過子泰的那兩位士人叫什麼,是哪裡人,倘若此戰憑藉這下駟上駟之法獲勝。我少不得也要感謝他們。」

    趙無恤戲虐地笑道:「他們自稱是齊國人,一個叫田忌,一個叫孫臏,來無影,去無蹤,只怕不太好找……」

    ……

    「曹軍被安置在中央?」游速眯著眼辨認了下遠處大軍調度揚起的煙塵,因為位於地勢稍低的南方,且趙氏輕騎遊走四周,他們如同被刺瞎了眼睛和耳朵的人,無法如趙無恤一般將敵人佈陣打探清楚。

    看過去。數千人拉開了一條戰線,無邊無際。可實際上,他們這邊的人數卻更多!

    「趙無恤這是想要誘我攻擊中軍啊。」他思索著對策,現在敵軍已經敲響了戰鼓,吹起號角,戰車和徒卒紛紛朝這邊徐徐移動,逼迫他們開戰,再更換陣型已經有點來不及了。

    在移動中調整方向?不行,那決不可能,游速相信自家的游氏老卒們能做到這一點。但宋人就吃不准了。在鄭國人看來,宋人都蠢笨異常,這些榆木腦袋是出了名的讓他們直走便不會橫行,讓橫行便不會直走。至於那些失了主帥的衛人?嘿。一旦調整移動方向,改變陣線寬厚的命令下達下去,說不準會引發一陣騷動和慌亂,尚未開戰就潰敗也有可能。

    何況這片戰場長達十里,但草澤和丘陵間的寬度剛好能擺下一萬大軍,一旦陣型開動便不太好伸展自如。這或許是趙無恤選擇這兒做決戰地點的原因吧……

    但你自以為得計,卻選錯了地方!

    敵方人少,這種陣型很容易玩脫,只要依靠堅固的魚麗之陣擊潰中軍曹師,再配合宋人再擊其兩翼,勝利也很容易到手……

    但有一點必須注意,騎兵,趙無恤賴以成名的騎兵在何處?

    作為一個戰場老手,從去年的雪原之戰後,游速就注意到了那支為趙氏屢立奇功的新兵種,詳細的戰例他未能知曉,但騎兵的迅捷和出其不意卻已經成為共識。

    是在那裡麼?沒有辨認錯旗號的話,靠近草澤那邊,朝公子地所帥蕭邑兵靠近的正是兩千趙氏武卒,有一部輕騎隨行,保護他們與曹軍間的縫隙。

    「想和徒卒配合,先擊敗蕭邑兵麼?」游速冷笑,他看不到敵軍全貌,只以為這就是騎兵的全部了。可惜那一帶地表潮濕鬆軟,戰車、單騎皆不適合通行作戰,趙無恤算是料錯了。

    不過這麼明顯的缺陷,怎麼越看越像是計謀啊?

    遲疑之下,敵人又近了幾分,要錯過對己方最有利的乾燥地形了!游速不容多想,只能擊鼓前進。

    其餘各部陸續接到了他的命令:「曹軍不整,中軍以魚麗之陣先犯之,曹人必將先奔。隨後中軍與左軍夾擊樂氏兵,樂氏必亂。只剩下趙氏之兵不支,必將敗北!」

    因為對鄭人戰鬥力的自信,因為兵力的優勢,以及對那支偏師的期望,游速決定硬接對手的陣型!

    既然勝負手已經拋出,就必須接戰,至少要讓敵軍陷入膠著,無法顧及側後方……

    ……

    穆夏已經榮升為旅帥,他身材高大,幾乎是整個戰場上最好瞄準的箭靶,雖然他的裝備半點也稱不上華麗:盔甲是黑褐色的硬皮甲,其上只有長期劇烈使用的痕跡,沒有任何紋章或裝飾。他的新武器是一柄沉重的鐵殳,用那些劣質的桃丘之鐵鑄造而成,雖然鑄劍尚不可能,但做些粗糙的鈍器完全可以。鐵殳一點都不光滑美觀,但只要被狠狠砸一下,保準腦漿迸裂,腿骨折斷。

    然而穆夏單手提起鐵殳,渾如常人拿銅削一般輕鬆。此刻,他正以殳指戳,喝令眾人就位。

    「漆萬,身為司寇親衛。半步不能離開!」他轉頭看到了頂替他親衛位置的漆萬,高聲咆哮,彷彿是在交接使命。

    「田賁!你守左邊,勿必守住草澤!」

    雨季已過。孟諸不再是純粹的湖泊,而是夾雜著淤泥和蘆葦蕩的沼澤淺灘。田賁因為多次違反軍紀,數次被提拔又數次被降職,現在還僅是個卒長,隸屬穆夏指揮。他帶著好勇鬥狠的悍卒守衛在軍隊的最左翼。只要守住這裡,對面人數佔優的蕭邑兵便無法從側面包抄除非他們能趟過黑色的泥潭。

    武卒這邊各兵種配合得當:炎日玄鳥旗高高豎起,弩兵排成三列,分立方陣兩側,冷靜地調試弓弦,箭枝在腰間晃動。成方陣隊形的長矛兵站在中間,後方則是一排接一排手持矛、劍和鐵殳的步兵。少量騎兵圍繞著主帥左右,通報消息和迷惑對手,騎兵的旅帥虞喜不在此處,他另有任務。

    儘管淤泥有些濕滑。但手下們在接受基本訓練時誰沒趟過泥潭?穆夏最擔心的不是這邊,而是位於中軍的那些曹國人……

    中軍位置,有大批毫無紀律的輕俠和游士充當弓手,手持石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武器的莊稼漢,陶丘市肆和街巷中找來、從未接受過訓練的少年……唯一可靠的,就是面色穩重的向氏族兵了。

    「幹嘛要讓他們在中軍?」穆夏聽到有兵卒在人群裡低聲嘀咕,說出了眾人的疑問。

    一些人不由得點頭同意,曹軍裡儘是些裝備低劣、未加防護的人,上次濮南之戰,他們連衛人都打不過。如此可笑的一支軍隊,主帥竟期望他們做中軍?

    因為敵人中軍看上去無比強大,以戰車為掩護,他們排成緊密的陣型不斷前進。蒙皮豎盾的戰車能遮擋住不少箭矢,讓徒卒順利進攻到敵陣中,而鄭國的徒卒,據說很能打。

    「噤聲!」

    但穆夏不會去仔細思考,且不說司寇對他們說過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就說在升到旅帥後學到的「兵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讓他明白,自己只管做,不用想太多。

    「抬盾,拔劍,矛放平!」

    敵人的鼓聲愈來愈近,咚咚咚咚,寒意潛進所有人的皮膚之下,令新兵雙手抽搐。

    剎那間,敵人已出現在前方,從草澤便籠罩著的依稀白霧裡鑽了出來是宋國蕭邑兵,他們躲在藤盾和長矛構成的壁壘之後,邁著層次不齊的腳步前進。

    這下穆夏有些放心了,披甲的人不過兩成,弓手也不算多,對手比曹人、衛人強,可比起幾乎全員披甲的武卒,甚至是後面較弱的西魯邑兵來說,都大為不如!

    可想要在短時間內攻破是己方兩倍的敵軍,也實在有些困難。

    不容多想,當鼓聲漸息,破空的嘶嘶聲迅速填滿了空缺。在武卒兩側的弩兵開始扣下機括,弩矢激射而出,而對方的弓箭手也灑出一陣稀疏的箭雨。

    武卒們得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守,讓他們愣了一下的,是對面宋人衝鋒前的口號和他們極像。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敵人開始快跑,邊跑邊吼,但弩兵的箭矢不斷朝他們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剎那間不可勝數。不少人中箭倒地,吶喊轉為哀嚎,這時第二列攻擊已經再度到來,第三排弩兵邁步上前……

    這一天,宋國人方才嘗到了趙氏勁弩三段射的滋味……

    而穆夏則高舉鐵殳,咂死了一個運氣好擠進陣內的敵軍。

    周圍已經陷入了一連串的戰鬥,甩去武器上殘留的骨渣和腦漿,穆夏還待再戰,但隨即想起自己的職責,只能退了幾步……

    眼觀六路,指揮調度之餘,他不由感慨,自己身先士卒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好在蕭邑兵不弱也不強,這邊能輕易守住。瞥眼一看,因為中軍先於他們接戰,所以一團亂,隔著無數人湧動的頭顱看不到細節……不知道右翼那邊怎樣了?

    司寇的命令是先守上一刻,他務必執行,但不知道一刻以後,戰場上會有怎樣的轉折?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1-23 15:08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513章 右翼

    「家司馬,你說,子泰是不是信不過我?」

    陳定國瞥了一眼站在戎車上,披掛整齊的主君樂溷:「絕無此事。」

    「那為何他要讓你來指揮,只讓我在旌旗下擊鼓即可……」

    陳定國尷尬地笑了笑:「應該是擔心主君的安全,主君乃宋國六卿之一,聯軍裡的主盟者,萬萬不能有失。」

    這當然是奉承話,實際上是因為樂溷之前冒險突進到商丘城下,被鄭軍包了餃子,損失了千餘人,連蒙城都丟了。趙無恤吃一塹長一智,婉言勸他將指揮權交給了有些軍事才幹的樂氏家司馬陳定國。

    樂溷悶悶不樂,本來被分到敵方最魚腩的衛國人,他還是挺開心的,只想親自上陣指揮一把:又不是挺進到前線,只是隔空調度,他覺得沒什麼危險,自然敢於嘗試。

    可現如今,樂溷只是負責擊鼓振奮族兵的擺設,總體指揮得看趙無恤大營的旗號,臨陣應變則依靠陳定國……

    他不忿之下有些抱怨,但陳定國可沒工夫管他,眼見左翼已經接戰,蕭邑兵潮水一般朝趙氏前排武卒派去,結果碎成了零散的朵朵浪花,前赴後繼,卻無法撼動武卒的盾與矛分毫。

    那邊打的不錯,可中軍的處境卻十分堪憂。

    曹人的陣列前重後輕,前面是精銳,所有披甲者都被集中到了一塊,後面則是一群雜兵,中間夾雜著司馬耕統帥的向氏之兵。最前排的曹人是曹伯調撥來的公室兵,稍有戰鬥力,他們從武卒處得到了不少丈餘的長矛,組成弓狀的半月陣形,有如一隻正面生刺的青銅剌蝟,躲在高大的木盾後嚴陣以待。

    然而鄭國人的魚麗之陣浩浩蕩蕩前進,戰車居前,徒卒彌補其縫隙,兵卒多用弓箭和戈。以戰車為作戰單位,率先與之接戰。三輪拋射後戰車發動了衝擊,面對那幾排長矛,半數的戰車在最後一刻停止衝刺。止步不前或閃避開去。但更多的則是橫衝直撞,縱使矛尖貫胸而出,駟馬當場死亡,從陳定國的位置看去,只見十來輛戰車因此失去了動力。

    但盾牆也在它們的衝擊之下土崩瓦解。後續的戰車趁盾牆上的裂縫還來不及合攏,也衝了進去,徒卒緊隨其後。

    陳定國喃喃地說道:「陳不堅固,士卒前後相顧,即陷之;前往而疑,後恐而怯,即陷之……」

    游速不愧是鄭國名將,在下定中部突破的決心後,他的攻擊的很果斷,第一排方陣的曹人潰敗只是時間問題。就看後面的向氏族兵能守多長時間了。

    不過主帥預想的戰術已經實現了,左翼的蕭邑宋人停滯不前,而鄭人則往縱深中軍凹陷了進去,現下,能不能打出一個兩翼包抄,就看右翼的了!

    ……

    近幾年樂氏依靠轉手販賣瓷器、紙張、晉馬等貨物發了財,所以三千樂氏兵卒披甲者多達四成,而且做到了人人有武器。他們所處的右翼位於點綴些許林木和丘陵的緩坡上,對面是敵軍最弱的衛國人,那些衛人開戰後沒有動作。在原地呆立不動。

    他們的用處,也僅僅是湊人數和保護鄭師中軍的側翼罷……

    敵人不過來,那便要主動過去!陳定國讓眾人邁步前進,繼左翼和中軍後。右翼很快也開始了交戰。說時遲那時快,隨著樂溷敲擊出的鼓點聲越來越密集,雙方越來越近了,甚至都能看到他們口中呼出的白氣。

    和鄭人以魚麗之陣輕易破開曹師防禦一般,樂氏之兵居高臨下發動的衝鋒,很快就起到了效果。

    他們的裝備的訓練、兵種多是效仿趙氏武卒。前排勇銳的劍盾兵和大批長矛兵將意志薄弱的衛人逼下丘陵,敵軍的陣線在向後緩緩退卻,唯獨其中夾雜的宋國叛軍在公子辰指揮下死戰不退,兩軍正在緩坡上作殊死搏鬥。

    從大的趨勢上來看,因為衛國人的後退,右翼的戰鬥將以樂氏勝利而告終,但那將是個漫長的過程,殺三千頭豬都得費好長時間呢!何況其中還有公子辰指揮的宋國叛軍作梗,所以或許要半個時辰,或許要一個時辰,陳定國方有信心擊潰敵軍,完成右翼的勝利和包抄,達成主帥預定的計畫!

    「但若是拖那麼長,我軍肯定就敗了……」陳定國叫苦不已,主帥要求他們兩刻內取得右翼的勝利,這個命令實在有些艱難……

    一邊想著,他一邊測過臉去觀察大營位置,那裡佈滿了旌旗,每一面都代表一個翼或方陣。

    這場戰役就像兩個巨人的搏擊,陳定國也好,他直面的敵人也好,都只是手腳,而真正的大腦,唯有趙無恤和游速兩人!

    就在雙方在緩坡上相持不下,衛、宋聯軍緩慢退卻時,卻見趙無恤所處的大營旗幟揮動,隨後,便聽到啊嗚嗚嗚嗚嗚的號角從視線被遮住的丘陵後響起……

    隨著號角吹響,數百輕騎傾巢而出,沿著緩坡朝正在抵抗的敵軍奔去。陳定國看見虞喜急馳而過,身邊圍繞著四百名騎士,陽光在他們高高豎起的矛尖上閃耀,代表輕騎的奔馬飛燕旗在頭頂飛揚!

    沒錯,佈置在左翼的那些騎兵只是迷惑對手的幌子,真正的騎兵主力一直埋伏在視線所不及的丘陵地帶,他們是預備隊,是幫助樂氏,幫助陳定國打破戰局的關鍵!

    這是一場和時間賽跑的戰役,而戰機,必須先從右翼這邊打開!

    ……

    當號角響徹戰場,趙氏的騎兵終於出現時,一直緊緊盯著中軍進展的游速心中一驚,朝那邊瞥了一眼。

    「原來在那裡。」他心裡有上當受騙的懊惱,也有一絲警惕。

    即便只是根據見過的人口述,他對趙氏騎兵的功用卻已經瞭然於心,趙氏單騎壯健捷疾,騎手馬術超絕,能馳騎彀射,前後左右周旋進退。在交通上,可以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 ,遠勝戰車,僅僅比無處不能去的徒卒稍差。在用途上,騎兵是軍隊的眼睛,主要被用來作為斥候,就像此戰前趙無恤做的一樣,此外還可以利用速度追擊敗軍,斷絕糧道,擾亂戰陣……

    但若是僅憑這些,仍然沒能引起游速的足夠重視。

    面對這全新的兵種,游速對它的定位有些滯後,他認為騎兵僅僅是一種輔助,即便在趙無恤率領下獲得了多次勝利,但每一次,都只起到輔助的角色。

    或偵查敵情,或切斷敵人信息,或打劫糧食,或追擊敗軍,或乘亂擾敵,或百里奔襲……

    或許它們能勝過戰車,從來沒有一次堂堂陣陣之戰,騎兵能夠獨立對抗步卒!

    若是強行衝陣,一騎不能當一卒!他得出了這種結論,聽說趙無恤數百騎南下宋國,解趙丘之圍時,騎兵的損失可不小,共三四十騎,若非利用宋人的慌亂和馬速優勢,可能就統統交待在那兒了……

    所以就游速所見,衛軍雖然在不斷退卻,但尚有建制,這些騎兵至多靠近到射程內拋射箭矢擾亂陣列,這是上次戰爭裡他們最愛做的事情……

    這種攻擊有效果麼?自然是有的,那會讓衛人們更加惶恐,加快己方左翼的潰敗,但僅僅是將速度從一個時辰提升到半個時辰……

    但敵人的中軍卻等不了他們,現下,曹師裡的一千精銳已經被魚麗之陣撕扯得支離破碎,這才花了不到一刻的時間!後方嚴陣以待的似乎是司馬耕統帥的向氏兵,他們又能守多久呢?面對摧枯拉朽的鄭人,游速覺得,他能撐兩刻已經很了不起了……

    再往後,那兩千雜七雜八的曹人,他們的用處僅僅是加厚陣線,僅此而已……

    所以游速並未理會那邊,而是不斷向中軍的魚麗之陣下達加快推進的命令,作戰指揮,最大的忌諱就是遲疑,就是顧此失彼。

    然而讓游速沒想到的是,他想像中的「輔助兵種」騎兵,在緩坡上加速後,卻分為兩部分,一部分開始掠過方陣外圍,朝裡面開弓射箭,一部分竟絲毫不停!逕自朝陣型散亂的衛師側方衝了進去!

    ……

    指揮大營地處,或許是猜到了游速的小心思,出動了預備隊的趙無恤則露出了一絲笑:「你以為有了馬鐙的騎兵,還是以前的騎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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