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8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8 22:54
    第四百零五章 以誰為主?

    在一座可以俯瞰笙竇邑殘缺土垣的丘陵上,樹木被砍伐一空,帷幕在周圍支起,防止塵埃進入。( ¤,被木樁和腳板夯平的地方,蒲蓆擺放整齊,搭起了無數張松木做成的矮案,上面盛放著從邑寺庖廚裡直接索要來的肉食與酒漿,香氣撲鼻。

    這是一場慶功宴,也是重逢宴。

    趙無恤派人為遠來趙兵搭建的連綿營帳就在小丘下,炎日玄鳥的大旗飄揚於長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與剛剛相會的郵無正,以及數十名趙兵軍吏共進宴饗。

    最初得知郵無正計畫時,趙無恤是不太相信的,雖說春秋晚期關隘並不算密集,但光是第一關,從鄭國人煙稠密的百餘里地界橫穿,就已經極其困難。鄭軍的戰鬥力在中原諸侯裡好歹能排到二流,萬一被他們截留包圍後果不堪設想,郵無正此計太過冒險,無恤在信中並不建議他實行。

    可老爹趙鞅偏偏有這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氣度,他相信郵無正的能耐,一切讓他自行規劃。

    於是便有了這五百里奔襲的驚天舉動,當郵無正和身後的趙兵們全須全尾地站在面前時,趙無恤也不得不感慨這位「趙之伯樂」的武略和天才了。他雖然也有過不少軍事冒險,可多半是謀於廟算後的穩妥之舉,看來自己在氣度和兵略上,還有很多東西得向趙鞅和郵無正學習。

    他暗自思索道:「難怪歷史上的六卿之戰,趙氏能以一族之力抗衡數國聯軍,其中少不了董安於打下的經濟基礎。更少不了郵無正等善戰者的指揮有度吧。」

    所以他連忙扶起依舊一身戎裝的郵無正,發自內心讚歎道:「子良司馬從州邑出發。渡祭地,隨後在鄭國境內如入無人之境。又過宋國、借道曹國,繞了一個弧形,迂迴五百里奔襲衛國笙竇,立下蓋世之功,可謂是前無古人的壯舉了……甲冑在身不必多禮,我且當一次東道主,犒勞子良及各位趙氏軍吏一番!」

    「君子過譽了,當年鄭國唯強是依,今日附楚reas;。明日降晉,朝降而夕叛。趙兵去懲戒鄭國沒有一百次,也有幾十次,對其中的道路關隘可謂爛熟於心,地圖留於府庫,我平日沒少研讀。至於宋、曹,還多虧了君子在那邊打下的基礎,若無此,無正早就被這兩國拒之於國門之外。也談不上沿途的補給了!」

    無恤這邊對趙鞅麾下的猛將滿是欣賞,郵無正也在為這位庶君子流亡後打造的事業歎服不已。

    去年七八月間,趙無恤初來乍到,只是個小小的下大夫。兩邑之主,放在魯國內部也不怎麼起眼,晉國內部也有人預測。[想看的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說他這一生也就僅限於此了。孰料一年過去後,一個又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到晉國。震撼得眾人,尤其是趙無恤的同齡人們目瞪口呆。

    他成了驅逐陽虎。解救魯侯的第一功臣,成了鄆城邑主,中大夫。再加上近來群盜望風而降的小司寇,西魯諸邑的主盟之人,濮南的征服者……無恤頭上已經點綴著無數頂冠冕,而實現這一切的連環計策,以及軍事上的節節勝利,也讓郵無正另眼相看。

    筵席上,他說的少看得多,聽手下軍吏跟趙無恤的佐吏相互較勁,一邊吹噓這一路上的經過,另一邊則大聲敘述近來幾場漂亮的誘敵伏擊戰。郵無正則一邊知禮地進食,一面觀察無恤的為人處世、治兵之法。

    只見趙無恤舉著酒盞在燕饗上坐於首位,既有主君的威嚴架勢,又不失親密地拍拍這人肩膀,和那人同聲說笑。武夫們都希望有一位懂軍事的主君,於是趙無恤既知兵,又能禮賢下士,加上飲酒豪爽的架勢,很快便贏得了郵無正手下軍吏們的愛戴,不少人已經大著舌頭說願意為他起萬舞助酒興,並在戰場上效死了。

    郵無正看在眼裡,心中暗暗點頭,一些與軍中虎賁相處的細節和手段,還是他當年教給趙無恤的,看來他吸收得很好,已經能活學活用,毫無做作之意了。

    ……

    待到第二日午後,在補給完成,留下一旅之兵守衛笙竇後,趙無恤與郵無正檢閱行伍,準備再向北去奪取濮南最後一個城邑,那蘊含著晉國光榮與夢想的城濮。

    昨夜在大營內商談時,郵無正便詳細地向無恤介紹了他出發前晉國內部的情況。

    「晉國如今有三軍,每一卿作為將、佐分掌半軍,看似平均,實則手中兵卒都是自己的族兵,所以多寡不一。最強大的自然是范與中行、趙三家,朝歌、柏人、晉陽、邯鄲幾個大縣都能出數百乘之賦,若是徵召,三家分別能集結三萬人左右,堪比千乘。只可惜趙氏近半的兵力都在邯鄲、中牟等小宗和家臣手中。」

    「其次則是知氏,有兩萬五千人左右;再次則是魏與韓兩家,各有兩萬人左右。」

    所以算起來,趙無恤雖然號稱西魯盟主,可即便他將包括須句在內的整個西魯,乃至於濮南、大野澤完全吃下,實力也不過最弱的卿魏、韓的一半而已。

    晉國為何能在春秋稱霸一個半世紀,歷史上為何能一分為三還能全部位列七雄,並且打得周邊鄰國半點脾氣沒有。絕對的兵力和人口優勢是一大原因,也僅有楚、齊能與之比擬。

    「如今中行氏太行以東的兵力都壓在大河西岸,與齊國陳氏對峙,而范氏則駐兵中牟,被衛國左右兩軍拖住,無法馳援。連已經走到半路上的邯鄲氏之兵也擔心衛國進攻邯鄲、寒氏等地,故遣了一半的兵卒回防。」

    「至於國內,魏氏主力在安邑、河西防禦秦人,韓氏主力在州地防禦鄭國,知氏則藉口防備戎狄動亂。派了些兵去往鮮虞,其餘坐鎮國都。所以主君東進只帶了五六千人,不得不留下大半軍隊防備知氏。」

    趙無恤頷首。對諸卿的兵力分佈和動向他都有所瞭解,這都是未來能影響到他計畫的變數,不過他最關心的,還是趙鞅率領的那五六千趙兵到哪兒了。

    郵無正道:「我渡過大河前,主君已經開始登太行過羊腸阪,想必現在已經到了州邑,離衛國棘下不遠了罷……」

    無恤點頭:「如此便好。」那才是此番連環計裡最關鍵的一環!

    武卒和遠道而來的趙兵都已經集合完畢,無恤騎在馬上,郵無正如今雖然更喜歡單騎走馬。而不是乘車,但還是習慣性蹬車站立。

    「子良司馬可還記得,你在下宮時曾告誡過我,開戰前,務必要讓兵卒看清楚是誰在統領他們。」

    郵無正道:「自然記得!」

    「那今日你我合軍後,當以誰為帥?」無恤目光灼灼,帶著詢問看向了郵無正reas;。

    郵無正恍然,他被趙鞅委派為前鋒時,沒有明言他與趙無恤會師後以誰為主。家司馬可以掌兵權。理論上主帥以老將優先,無恤將兵卒交給他來指揮也無可厚非,但按郵無正自己的心思,顯然是要尊服於趙氏君子的。

    趙無恤話裡的意思。似乎也是如此。

    郵無正又何嘗不渴望一位強勢的趙氏繼承人,也下了決心:「若無恤君子能早日歸國為世子,則趙氏強兵富家指日可待!」

    於是他拱手答道:「自然是下臣為輔。君子為主!」

    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說來慚愧,本應早到幾日。協助君子共擊衛師的,如今既然錯過。只能為君子掃清濮南衛軍殘敵,今日北上城濮,下臣請為君子前拒!」

    「善,如此便好。」無恤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後縱馬前行,將原本平行的兩人拉開了距離。

    郵無正的位置剛好在無恤馬側後方,這會光線通明,細細瞧了一眼後不禁訝異這位早先瘦小的庶君子何時長得這麼高大,快跟主君趙鞅一般高。隨即恍然想起,無恤離家兩年,已經十七歲了……

    趙無恤那玄色大氅隨著移動被風吹拂輕聲作響,漆黑描紅的甲衣上有金青色青銅構件反射著日光。他全身上下只有脫了胄的頭部暴露在外,微風吹動他黝黑的發髻和紅色纓帶,迎接兵卒們殷切的目光。

    他們現在知道,今日的統帥依然是趙無恤,也相信,隨著趙小司寇的劍,還有趙氏的玄鳥旗所指,便能戰無不勝!

    ……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

    後院起火的消息傳來時,衛侯正帶著左、右二軍處於洹水、淇水之間,也就是昔日衛國核心三大區域「邶、鄘、衛」中的「邶」地。

    彷彿歸鄉懷思,雖然邶地這一百多年裡混入了不少戎狄和東來的晉人,但衛侯聽此地衛音猶存,食物水土和濮陽別無二致,不由更加希望戰後能「收復」這裡。

    不過衛侯心裡也有個疙瘩,前些天,當王孫賈聽說他和彌子瑕將歷山駐紮的衛師遣去東面剿盜時,急得直跺腳。

    「子瑕大夫也是知兵之人,緣何如此糊塗?」

    當時彌子瑕猶自不服,辯解道:「盜寇肆虐,自然要進剿,這有何問題?」

    「你這是沒見識,缺應變的看法,是顧小而失大!盜寇自然不能不防,可彼輩偏偏挑這時候出沒於濮南,焉知不是趙無恤的計策,往年可沒他這個變數在。我寧可讓公孫驅穩重地留在歷山,保全大半濮南,也不願意他為了救巨野而陷入圈套,導致局勢糜爛!」

    衛侯越聽越覺得有理,痛斥了彌子瑕一番,直讓人速速發傳車去追回這道命令。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當他聽聞西魯的趙無恤以緝盜和替晉國懲戒衛人叛晉的名義發兵濮南,陷沒巨野、垂丘時,頓時掀了桌子,大罵「賤庶子」。

    「果然如王孫大夫所料,但卻未曾想到,公孫驅會潰敗得如此之快!寡人真不該將濮南防務交給他。」

    不管怎樣,衛侯元再也沒長留此淇水和范氏、邯鄲慢慢對峙消磨時間,坐待齊人取得勝利的心思。他滿心只想快些歸國,去把竊取他城邑的盜賊驅逐出去。

    濮南雖然既不大也不富庶,只有四個邑,五萬人不到,可對於人口不過五十萬的衛國來說依然十分重要。

    但衛軍現在卻動彈不得,本來他們紮營在淇、洹二水之間,南阻范氏,北拒邯鄲,是絕妙的戰略。如今卻成了死地,欲南不能南,欲北不能北。

    恰在此時,王孫賈又獻上一計。

    「君上,吾等將萬餘晉人拖了半月之久,對齊人已經仁至義盡了。如今濮南危急,甚至會波及到濮北帝丘。莫不如遣使節去范氏軍中,提議兩家各走各路,吾等讓開渡口放他們去夷儀,他們也不得在吾等歸國時攻擊。范氏與趙無恤有殺子之仇,此仇遠遠大過國事,范吉射一定會應允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0 00:02
    春秋我為王 第一卷 趙氏庶子 第406章 爭渡,爭渡!

    十月底,北風徐徐,寒霜初降。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游的一個渡口,靠近河沿的地方,千百年來堆積的泥沙板結,形成了平坦而堅實的地面。但因為鹽分滷水較重,所以只長著些棘叢,能讓當地人養些山羊,採摘枸杞,卻沒有田畝農稼,所以少有城邑裡閭。

    這裡也是連接晉國和南方衛國、魯國、宋國等濮濟淮泗諸侯往來的交通要道,由衛國人控制,蓋著幾間廬舍的南岸渡口處繫著大小船隻數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在河濟之間的兗州之地上,魯城曲阜隨著權臣的更迭和孔丘的到來有了些許改變,帝丘日日唱著濮上的靡靡之音,經濟中心陶丘更是一月一個大變樣,可偏僻的棘津卻幾乎永遠不變。

    直到戰爭爆發。

    一棵一半浸入水中的大垂柳下,停泊著一艘獨特的船,老津吏一邊嚼著魚肉乾,一邊朝他那漸漸長大,正編織漁網的女兒嘮叨著陳年舊事。

    「自從前年十一月底,趙氏和范氏在對岸打了一場,淹死了百餘號人,還有一位晉國君子後,這河面兩岸便不安生起來了。去歲衛國就和晉國打過仗,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老夫我過去幾十年裡見過的兵,還沒去年見得多,而今年,只怕還要更嚴重。」

    比起往常。這裡多了一旅從帝丘派來守衛的兵卒,將軍營紮在渡口外,把北岸的渡船全部收到了南邊。還輪流派人警惕地監視著對岸的動靜,生怕有敵來襲。

    漁民和船工們相問,但具體情形連衛卒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國君一聲令下後,衛國與晉國再度開戰。這可苦了兩岸的民眾,往常商賈絡繹不絕的場景也停止了。據說他們的車隊大都被就地徵召,充當了軍隊輜車。

    大河之上還未結冰。皮膚健康的津氏少女縫補著破漏的網,長腳的鷗鷺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裡行走尋找魚蝦,忽然警惕地叫了起來。

    本來在岸邊守衛瞌睡連天的衛國兵卒被鳥兒們啾啾的叫聲驚醒,也猛地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舉著弓箭和戈矛,「敵襲?敵襲」喊個不停。

    船上的少女也放下漁針,抬起眉眼,眯著眼看了一會說道:「阿翁,對岸來人了。」

    ……

    來人人數兩百不到,而且打出了鮮明的旗幟,原來並不是晉人來襲,可他們的打扮依舊讓衛國人緊張不已。

    翦發文面,黑齒雕題。卻冠秫絀……這都是南方蠻夷的標誌,和中原人的形象大相逕庭。

    最後讓衛人們鬆了口氣的,是那邊還有一位冠帶華族青年舉著以竹為桿。上綴犛牛尾毛的節杖,第一個坐著船過來和衛人旅帥接洽。

    他笑容可掬,言談有禮有節:「吳國行人歸國,途徑貴地,數月前曾知會貴國國君,吳人南歸時將要借道。有符節信物在此,還請履行諾言。派船渡吾等過河。」

    原來,這正是七八月間從鄭、周入晉的吳國使節團,而過來商洽渡河事項的則是雖為吳人,內心卻早已被延陵季子華化的南方君子言偃。

    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吳國武士,此人身材不高,卻長得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髮冠笄的禮俗,他的頭髮長一尺左右,斷成短髮,梳成矮矮的椎髻,臉上有雙魚形狀紋面,正是太子夫差的親信專鯽,字伯魚。

    「諸夏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寒冷,我此番南歸,立誓再不北渡大河……」在言偃和衛人交涉時,他暗自抱怨道。

    比起古板的宋國,富庶而脆弱的曹國,國人奸猾的鄭國,還有老態龍鍾的成周,晉國的風土和人情其實更對專鯽口味。與戎狄相雜而蒼茫渾厚的唐風,汾水畔燎口的糜子酒,還有六卿子弟的尚武和昂揚。

    而在趙氏下宮的那些天,他更是對趙鞅這位豪邁的次卿青眼有加,總算是明白,趙氏為何會出現趙無恤這樣的人物。

    虎子必有虎父!

    但那是在入冬天氣轉涼前。

    專鯽生於江南卑熱之地,從未見識過雪的冰涼,更沒有經歷過北方這寒冷的天氣。比不了八月間入晉時的短甲短褐,如今在瑟瑟北風中,他緊緊裹著晉國趙氏贈送的皮毛裘衣,卻依舊被河邊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跣足也跣不了了,身在北國,必須學會腳踩內襯皮革的溫暖鞋履。

    他瑟瑟發抖,用嘰裡咕嚕的越語咒罵北方的鬼天氣。這位一度嚮往為吳王征服北地諸侯的吳人勇士,如今卻凍出了青鼻涕,像一頭生病的老虎般狼狽不堪。

    沒了剛出來時的豪言壯語,他和對岸擠作一團點火取暖的吳人一樣,現在更像是南歸的雁鳥。

    所以當歸鄉心切的專鯽聽言偃和那衛國旅帥說了半天,對方卻依舊支支吾吾不肯派船時,頓時火冒三丈高。

    「賊!」

    他也不怕冷了,一手將身上披著的絨毛裘甩開,朝那嚇得幾乎跳起來的衛國旅帥緊逼幾步,摸著腰間的魚腸劍惡狠狠地罵將開了,雖然無人聽得懂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言偃乘機撿著其中有用的話翻譯:「這位虎賁乃是吳國下大夫,屈尊過河來向你一小小旅帥索要渡船已經十分寬厚,汝等竟還要拖拖拉拉,這是何道理?」

    那旅帥看了埋頭不敢說話的老津吏一眼,苦著臉說道:「貴使息怒,此事朝中大夫也有過囑咐,但當時晉衛尚未開戰。如今不一樣了,貴使剛從晉國歸來,下吏得派人去廩延邑裡稟報過才行……」

    「得需多久?」

    「來回三四十里。入……入夜時分即可。」

    入夜時分?現在只是午後,這意味著吳國人還得在河邊挨凍大半日。

    專鯽聽言偃翻譯一番後,再度暴跳如雷:「再拖延片刻。吾等南方勇士都全部凍成冰棍了!對面的吳國行人乃是中大夫之尊位,哪能在這野地里長期等待!」

    言偃也訴苦道:「正是,今日天氣陰沉,眼看就要降雨,吾等的車隊裡還有要獻給貴國國君,以及諸位卿大夫的貴重禮物,風吹雨淋如何使得?還請通融一二。讓商賈、工匠將其先運過來再說,若是有什麼損壞。到時候吾等只能說是在棘下被汝等阻攔的緣故……」

    專鯽也繼續威脅道:「碩大楚國都被吾等的大行人和軍帥孫武子擊穿,若是衛國怠慢使節,保不準明歲大王就帶甲十萬來濮上觀兵,到時候讓衛吳交惡的罪責。汝擔當得起麼!」

    那衛國旅帥只是一個小小上士,哪裡見識過這等場面,在言偃的好言勸說,以及專鯽的惡語脅迫下,只得答應通融,先讓吳國大行人屈無忌帶著商賈、工匠等攜禮物渡河過來,喝碗熱魚湯暖暖身子再說。

    ……

    寬闊的大河潺潺流淌,如今正是枯水季節,所以河中沙洲不少。但論寬度,這條河依舊是北方之最,唯獨南方吳國所處的大江能與之匹敵。

    兩條大河。兩種同為農耕卻有差異的生活方式,粟麥造就的文明,以及稻米造就的文明。

    護送大國使者渡河,自然要派外表最體面、行駛最穩重的船隻,於是老津吏便被旅帥點了名。他那戴著斗笠,臉深深埋在蓑衣裡的十六歲女兒也握著撐桿隨行。

    大河邊的撐篙船頂棚低矮。空間寬闊,沒什麼複雜工藝。內陸的人貶損它們是建在木筏上的破房子。其實除了最貧窮卑微的漁民外,大家都努力把船雕畫得美輪美奐,而其中就數老津吏家的船最為乾淨體面,這還多虧他有個巧手和心細的女兒。

    眼前這艘船漆著深淺不一的黑色,木舵柄雕成鸕鶿,欄杆扶手上則是刻著魚紋,它的甲板上堆滿撐竿、繩子和裝水的罐子。

    此外還有被稱為「篷」的簡陋小帆,兩根撐起的竹竿張開了一席皮布,此物見於記載要等到幾百年後的東漢。

    當那位高冠黑衣,裹著熊皮裘,腰掛長劍的「吳國行人」登上甲板時,老津吏不由眉宇一皺。

    他迎來送往這麼多年,卿大夫,乃至於國君也見過幾十個,但眼前這一位卻有些不一樣,讓他感覺怪怪的,腰桿粗壯,舉止似常年的軍旅之人,而不像雍容的行人大夫。於是他對女兒使了個小心行事的眼色,一邊撐著桿,一邊像以往那樣唱起一首漁歌,或者談吐些風土人情,似乎是想讓貴人開心討些賞賜。

    但「吳國行人」從始至終板著臉,盯著對岸和身後的情形,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老津吏更加確定其中有問題。

    棘下渡口的幾十條船齊齊駛到北岸,讓那些趕著車馬,上面拉著厚重器物的「商賈工匠隸臣」登船。

    迎接「吳國行人」的大船上,看到這場景,老津吏光禿的眉頭顰得更緊了,只因為那些吳國武士手持短劍環繞於其身側,所以他不敢發音。

    南岸潮濕的地表上,專鯽沒有重新披上裘衣,而是呼著白氣,光著膀子迎接北風,以及那些正在破浪駛來的船隻,用吳語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們過來了……」

    「然,計成矣。」言偃心情則要更複雜一些,這種事情本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但既然屈大夫允諾,自己作為屬下,就得照辦。

    「一會儘量少殺人,吾等答應趙卿的事已經做到了!」

    ……

    這來回兩岸的一刻時間裡,並沒有出什麼意外。

    直到船隻平穩靠岸,老津吏才在女兒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少女貝齒咬著下唇搖頭不已,卻被老津吏使勁掐了一下,這才含著淚躲到廬舍裡去了。

    老津吏若無其事地走到正擺出微笑,要去和「吳國行人」見禮的衛國旅帥身旁,攔下了他,像平常一般笑著隨意地嘮叨了幾句。

    那衛國旅帥驟然被攔住去路,先是有些生氣,聽完老津吏的敘述後表情怪異,看了看那吳國行人,又看了看老津吏,最後一揮手。

    「荒謬!速速下去,休要在此亂言。」

    隨後他不再理會老津吏的苦勸,攤著笑邁步走向「吳國行人」,在躬身見禮時,迎接他的卻是一把貫體而過的鮮紅長劍!

    在他倒地時,呆滯的瞳孔深處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的手死死抓著「吳國行人」的深衣,隨熊皮裘和絲織深衣落地,裡面露出的是純黑色的甲衣!

    「趙氏黑衣鄭龍在此!」黑衣侍衛的司士鄭龍持劍長嘯,彷彿是信號一般,他身後的撐篙船上陸續湧出來幾十個商賈和工匠、隸臣,皂衣之下,黑甲裹身,個個裝備著短劍和弓弩。

    在旅帥被一劍刺殺的一瞬間,南岸的衛國兵卒們全都懵了。

    這是一場奪取渡口的計謀,借衛人忌憚的吳國使節團之名,藏趙氏精銳的黑衣甲士於其中。

    但失去了旅帥的衛卒們畢竟還有四五百人之多,若是齊齊壓上,還是能將這些僅有自己十分之一的趙兵趕下河的。

    可他們注定無法得逞,對手是最精銳的趙氏黑衣甲士,趙鞅苦心打造出來的家臣死士團體。他們五人為一隊,紛紛躍下船頭,將反應過來的衛國兵卒刺穿,隨後搬來輜車雜物,長矛弓弩對外,竟在渡口處防守起來。

    專鯽也撂倒了兩名持戈欲上的衛人兵卒,卻沒動用魚腸劍。

    此劍是蘊含了他父親魂靈的神器,是用來殺王侯的,連一般的卿大夫都不配死於其下!

    「伯魚,過來!之後便不關吾等事了!」言偃已經悄悄退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個跟在「吳國行人」身邊的吳人對發生的戰鬥熟視無睹,全部圍到了言偃身邊保護他。

    專鯽又被冷風吹到了,抽了抽鼻子,卻聞不到久違的血腥味,這才悻悻地在水邊洗了洗劍,入鞘後回到了言偃身邊,讓出了戰局。

    這些真正的吳國人同意參與計畫,卻不願為趙氏出力流血,他們重新返回船上,而老津吏和其餘船伕被劍戈逼著,撐起船篙,再度返回北岸。

    大河之上,鷗鷺被廝殺驚得漫天亂飛,北岸的廣袤原野處,風起雷動,玄鳥旌旗遍佈,那是趙氏黑壓壓的軍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0 19:04
    第四百零六章 爭渡,爭渡!

   
    十月底,北風徐徐,寒霜初降。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游的一個渡口,靠近河沿的地方,千百年來堆積的泥沙板結,形成了平坦而堅實的地面。但因為鹽分滷水較重,所以只長著些棘叢,能讓當地人養些山羊,採摘枸杞,卻沒有田畝農稼,所以少有城邑裡閭。

    這裡也是連接晉國和南方衛國、魯國、宋國等濮濟淮泗諸侯往來的交通要道,由衛國人控制,蓋著幾間廬舍的南岸渡口處繫著大小船隻數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在河濟之間的兗州之地上,魯城曲阜隨著權臣的更迭和孔丘的到來有了些許改變,帝丘日日唱著濮上的靡靡之音,經濟中心陶丘更是一月一個大變樣,可偏僻的棘津卻幾乎永遠不變。

    直到戰爭爆發。

    一棵一半浸入水中的大垂柳下,停泊著一艘獨特的船,老津吏一邊嚼著魚肉乾,一邊朝他那漸漸長大,正編織漁的女兒嘮叨著陳年舊事。

    「自從前年十一月底,趙氏和范氏在對岸打了一場,淹死了百餘號人,還有一位晉國君子後,這河面兩岸便不安生起來了。去歲衛國就和晉國打過仗,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老夫我過去幾十年裡見過的兵,還沒去年見得多,而今年,只怕還要更嚴重。」

    比起往常,這裡多了一旅從帝丘派來守衛的兵卒,將軍營紮在渡口外,把北岸的渡船全部收到了南邊,還輪流派人警惕地監視著對岸的動靜,生怕有敵來襲。

    漁民和船工們相問,但具體情形連衛卒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國君一聲令下後,衛國與晉國再度開戰。這可苦了兩岸的民眾。往常商賈絡繹不絕的場景也停止了,據說他們的車隊大都被就地徵召,充當了軍隊輜車。

    大河之上還未結冰,皮膚健康的津氏少女縫補著破漏的,長腳的鷗鷺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裡行走尋找魚蝦,忽然警惕地叫了起來。

    本來在岸邊守衛瞌睡連天的衛國兵卒被鳥兒們啾啾的叫聲驚醒,也猛地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舉著弓箭和戈矛,「敵襲?」「敵襲」喊個不停。

    船上的少女也放下漁針。抬起眉眼,眯著眼看了一會說道:「阿翁,對岸來人了。」

    ……

    來人人數兩百不到,而且打出了鮮明的旗幟,原來並不是晉人來襲,可他們的打扮依舊讓衛國人緊張不已。

    翦發文面,黑齒雕題,卻冠秫絀……這都是南方蠻夷的標誌,和中原人的形象大相逕庭。

    最後讓衛人們鬆了口氣的。是那邊還有一位冠帶華族青年舉著以竹為桿,上綴犛牛尾毛的節杖,第一個坐著船過來和衛人旅帥接洽。

    他笑容可掬,言談有禮有節:「吳國行人歸國,途徑貴地,數月前曾知會貴國國君,吳人南歸時將要借道。有符節信物在此,還請履行諾言,派船渡吾等過河。」

    原來,這正是七八月間從鄭、周入晉的吳國使節團,而過來商洽渡河事項的則是雖為吳人,內心卻早已被延陵季子華化的南方君子言偃。

    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吳國武士。此人身材不高,卻長得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髮冠笄的禮俗,他的頭髮長一尺左右,斷成短髮,梳成矮矮的椎髻,臉上有雙魚形狀紋面,正是太子夫差的親信專鯽。字伯魚。

    「諸夏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寒冷,我此番南歸,立誓再不北渡大河……」在言偃和衛人交涉時,他暗自抱怨道。

    比起古板的宋國,富庶而脆弱的曹國,國人奸猾的鄭國,還有老態龍鍾的成周,晉國的風土和人情其實更對專鯽口味。與戎狄相雜而蒼茫渾厚的唐風,汾水畔燎口的糜子酒,還有六卿子弟的尚武和昂揚。

    而在趙氏下宮的那些天,他更是對趙鞅這位豪邁的次卿青眼有加,總算是明白,趙氏為何會出現趙無恤這樣的人物。

    虎子必有虎父!

    但那是在入冬天氣轉涼前。

    專鯽生於江南卑熱之地,從未見識過雪的冰涼,更沒有經歷過北方這寒冷的天氣。比不了八月間入晉時的短甲短褐,如今在瑟瑟北風中,他緊緊裹著晉國趙氏贈送的皮毛裘衣,卻依舊被河邊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跣足也跣不了了,身在北國,必須學會腳踩內襯皮革的溫暖鞋履。

    他瑟瑟發抖,用嘰裡咕嚕的越語咒罵北方的鬼天氣。這位一度嚮往為吳王征服北地諸侯的吳人勇士,如今卻凍出了青鼻涕,像一頭生病的老虎般狼狽不堪。

    沒了剛出來時的豪言壯語,他和對岸擠作一團點火取暖的吳人一樣,現在更像是南歸的雁鳥。

    所以當歸鄉心切的專鯽聽言偃和那衛國旅帥說了半天,對方卻依舊支支吾吾不肯派船時,頓時火冒三丈高。

    「賊!」

    他也不怕冷了,一手將身上披著的絨毛裘甩開,朝那嚇得幾乎跳起來的衛國旅帥緊逼幾步,摸著腰間的魚腸劍惡狠狠地罵將開了,雖然無人聽得懂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言偃乘機撿著其中有用的話翻譯:「這位虎賁乃是吳國下大夫,屈尊過河來向你一小小旅帥索要渡船已經十分寬厚,汝等竟還要拖拖拉拉,這是何道理?」

    那旅帥看了埋頭不敢說話的老津吏一眼,苦著臉說道:「貴使息怒,此事朝中大夫也有過囑咐,但當時晉衛尚未開戰。如今不一樣了,貴使剛從晉國歸來,下吏得派人去廩延邑裡稟報過才行……」

    「得需多久?」

    「來回三四十里,入……入夜時分即可。」

    入夜時分?現在只是午後,這意味著吳國人還得在河邊挨凍大半日。

    專鯽聽言偃翻譯一番後,再度暴跳如雷:「再拖延片刻,吾等南方勇士都全部凍成冰棍了!對面的吳國行人乃是中大夫之尊位,哪能在這野地里長期等待!」

    言偃也訴苦道:「正是,今日天氣陰沉,眼看就要降雨,吾等的車隊裡還有要獻給貴國國君,以及諸位卿大夫的貴重禮物。風吹雨淋如何使得?還請通融一二,讓商賈、工匠將其先運過來再說,若是有什麼損壞,到時候吾等只能說是在棘下被汝等阻攔的緣故……」

    專鯽也繼續威脅道:「碩大楚國都被吾等的大行人和軍帥孫武子擊穿,若是衛國怠慢使節,保不準明歲大王就帶甲十萬來濮上觀兵,到時候讓衛吳交惡的罪責。汝擔當得起麼!」

    那衛國旅帥只是一個小小上士,哪裡見識過這等場面。在言偃的好言勸說,以及專鯽的惡語脅迫下,只得答應通融,先讓吳國大行人屈無忌帶著商賈、工匠等攜禮物渡河過來,喝碗熱魚湯暖暖身子再說。

    ……

    寬闊的大河潺潺流淌,如今正是枯水季節,所以河中沙洲不少,但論寬度,這條河依舊是北方之最。唯獨南方吳國所處的大江能與之匹敵。

    兩條大河,兩種同為農耕卻有差異的生活方式,粟麥造就的文明,以及稻米造就的文明。

    護送大國使者渡河,自然要派外表最體面、行駛最穩重的船隻,於是老津吏便被旅帥點了名。他那戴著斗笠,臉深深埋在蓑衣裡的十六歲女兒也握著撐桿隨行。

    大河邊的撐篙船頂棚低矮。空間寬闊,沒什麼複雜工藝,內陸的人貶損它們是建在木筏上的破房子。其實除了最貧窮卑微的漁民外,大家都努力把船雕畫得美輪美奐,而其中就數老津吏家的船最為乾淨體面,這還多虧他有個巧手和心細的女兒。

    眼前這艘船漆著深淺不一的黑色。木舵柄雕成鸕鶿,欄杆扶手上則是刻著魚紋,它的甲板上堆滿撐竿、繩子和裝水的罐子。

    此外還有被稱為「篷」的簡陋小帆,兩根撐起的竹竿張開了一席皮布,此物見於記載要等到幾百年後的東漢。

    當那位高冠黑衣,裹著熊皮裘,腰掛長劍的「吳國行人」登上甲板時。老津吏不由眉宇一皺。

    他迎來送往這麼多年,卿大夫,乃至於國君也見過幾十個,但眼前這一位卻有些不一樣,讓他感覺怪怪的,腰桿粗壯,舉止似常年的軍旅之人,而不像雍容的行人大夫。於是他對女兒使了個小心行事的眼色,一邊撐著桿,一邊像以往那樣唱起一首漁歌,或者談吐些風土人情,似乎是想讓貴人開心討些賞賜。

    但「吳國行人」從始至終板著臉,盯著對岸和身後的情形,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老津吏更加確定其中有問題。

    棘下渡口的幾十條船齊齊駛到北岸,讓那些趕著車馬,上面拉著厚重器物的「商賈」「工匠」「隸臣」登船。

    迎接「吳國行人」的大船上,看到這場景,老津吏光禿的眉頭顰得更緊了,只因為那些吳國武士手持短劍環繞於其身側,所以他不敢發音。

    南岸潮濕的地表上,專鯽沒有重新披上裘衣,而是呼著白氣,光著膀子迎接北風,以及那些正在破浪駛來的船隻,用吳語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們過來了……」

    「然,計成矣。」言偃心情則要更複雜一些,這種事情本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但既然屈大夫允諾,自己作為屬下,就得照辦。

    「一會儘量少殺人,吾等答應趙卿的事已經做到了!」

    ……

    這來回兩岸的一刻時間裡,並沒有出什麼意外。

    直到船隻平穩靠岸,老津吏才在女兒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少女貝齒咬著下唇搖頭不已,卻被老津吏使勁掐了一下,這才含著淚躲到廬舍裡去了。

    老津吏若無其事地走到正擺出微笑,要去和「吳國行人」見禮的衛國旅帥身旁,攔下了他,像平常一般笑著隨意地嘮叨了幾句。

    那衛國旅帥驟然被攔住去路,先是有些生氣,聽完老津吏的敘述後表情怪異,看了看那吳國行人,又看了看老津吏,最後一揮手。

    「荒謬!速速下去,休要在此亂言。」

    隨後他不再理會老津吏的苦勸,攤著笑邁步走向「吳國行人」,在躬身見禮時,迎接他的卻是一把貫體而過的鮮紅長劍!

    在他倒地時,呆滯的瞳孔深處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的手死死抓著「吳國行人」的深衣,隨熊皮裘和絲織深衣落地,裡面露出的是純黑色的甲衣!

    「趙氏黑衣鄭龍在此!」黑衣侍衛的司士鄭龍持劍長嘯,彷彿是信號一般,他身後的撐篙船上陸續湧出來幾十個商賈和工匠、隸臣,皂衣之下,黑甲裹身,個個裝備著短劍和弓弩。

    在旅帥被一劍刺殺的一瞬間,南岸的衛國兵卒們全都懵了。

    這是一場奪取渡口的計謀,借衛人忌憚的吳國使節團之名,藏趙氏精銳的黑衣甲士於其中。

    但失去了旅帥的衛卒們畢竟還有四五百人之多,若是齊齊壓上,還是能將這些僅有自己十分之一的趙兵趕下河的。

    可他們注定無法得逞,對手是最精銳的趙氏黑衣甲士,趙鞅苦心打造出來的家臣死士團體。他們五人為一隊,紛紛躍下船頭,將反應過來的衛國兵卒刺穿,隨後搬來輜車雜物,長矛弓弩對外,竟在渡口處防守起來。

    專鯽也撂倒了兩名持戈欲上的衛人兵卒,卻沒動用魚腸劍。

    此劍是蘊含了他父親魂靈的神器,是用來殺王侯的,連一般的卿大夫都不配死於其下!

    「伯魚,過來!之後便不關吾等事了!」言偃已經悄悄退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個跟在「吳國行人」身邊的吳人對發生的戰鬥熟視無睹,全部圍到了言偃身邊保護他。

    專鯽又被冷風吹到了,抽了抽鼻子,卻聞不到久違的血腥味,這才悻悻地在水邊洗了洗劍,入鞘後回到了言偃身邊,讓出了戰局。

    這些真正的吳國人同意參與計畫,卻不願為趙氏出力流血,他們重新返回船上,而老津吏和其餘船伕被劍戈逼著,撐起船篙,再度返回北岸。

    大河之上,鷗鷺被廝殺驚得漫天亂飛,北岸的廣袤原野處,風起雷動,玄鳥旌旗遍佈,那是趙氏黑壓壓的軍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0 19:06
    第四百零七章 鼓角吹寒

    鼓點和號角聲高奏,攪動了黃昏憂鬱寂寞的空氣,落日餘暉前,小邑城濮終於陷落了,經過數日苦戰,勝利者不由自主發出了山呼海嘯的聲音。

    比起被群盜活動而削弱得疲憊不堪的巨野邑,因潰兵計而一擊而下的垂丘、歷山大營,以及前後夾攻被摧垮的笙竇邑,城濮反倒是濮南四邑裡抵抗最頑強的一個。

    當趙無恤的軍隊來到城邑前時,人畜都逃回了城中,城濮大門緊閉,拒不投降。

    但此時趙無恤的武卒、邑兵、亭卒,乃至於從新佔領各邑調撥過來的勞役,郵無正帶來的那一師趙兵也歸他節制,加一起足足有六千之眾,和城內總人口相當。

    經過幾天的進攻後,城門破了。

    當然,最後立功的還是一架廩丘工匠坊打造出的沖車,撞樁以大樹樹幹製成,青銅鎖鏈固定,頂端削尖後用火淬硬,上面鋪有木製頂棚防止城邑上射下的箭矢和石塊。這東西在殷周之際就有,正所謂「與爾臨沖,以伐崇墉」。

    在浩浩蕩蕩的武裝遊行掃平城內外可能出現的抵抗後,趙無恤下達了第一個命令。

    「讓隨軍庖廚生火造飯,將攜帶的錢帛賞賜給有功者,把城邑裡的被縟徵召一部分出來。但不要讓兵卒入城,各軍吏就在西牆下安營紮寨,挖好壕溝,安置尖樁,不可懈怠,附近仍有盜寇出沒。」

    跟隨他身邊的闞止笑道:「濮上最大的一支『盜寇』不就在君子麾下麼,濮南雖然有些互不統屬的小盜,可下臣覺得,恐怕沒有人敢來觸犯司寇怒鱗。」

    「飢餓能讓人鋌而走險,」趙無恤不打算冒一絲一毫的風險,何況他真正要防備的。其實城邑裡那些參與抵抗,在戰爭中死了親友,這會躲在悶悶不樂看著他們的衛國人。必須承認,他們中很多人對趙無恤佔領此城並不高興。幸好到目前為止,其反感只悶在心裡。

    稍後,在郵無正詢問無恤打算如何處置濮南四邑時,無恤的回答是:「衛國屢次叛晉,必須加以懲戒。我要暫時佔領和統治此地。」

    「倘若齊人南下,或者衛國主力還師,這四邑依舊是不穩固的。」

    無恤沉吟片刻說道:「濮南之地南面是與我親善的曹國,子貢在陶丘購買的糧食會源源不斷運過來,再也不需要被衛國關隘徵稅阻攔。其東面是大野澤,盜跖已經被打殘,如今為了一些養活部屬的糧食甚至願意為我火中取栗,此番群盜登岸,又被誘降不少,只要做好善政。盜患可以平息矣。北面則隔著濮水背靠西魯,齊人得先攻破秦、郿、范,以及甄、廩丘、鄆城兩道防線後方能威脅到這裡。」

    「所以吾等如今需要面對的敵人僅是西面的衛國,但司馬也應該知道了,衛軍主力現如今作繭自縛,被困在淇水、洹水之間動彈不得,縱使歸國,也會被父親的大軍阻攔,難以威脅到此地。唯一值得擔憂的,便是齊人攻破夷儀後一路南下。所幸接下來便要入冬,十一月中雪降後,戰事會中止數月,直到明年春耕後方有可能重新開戰。我有的是時間鞏固在濮南的統治。」

    郵無正對趙無恤的戰略眼光頷首不已,暗道庶君子在離國兩年後,對兵事越發嫻熟,可以稱之為善用兵者了,統帥半軍之眾了。自己將主帥讓與他,可謂是明智的選擇。

    正所謂「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在這個時代,自然對軍隊的損耗是遠遠大於一次戰役的。

    當然,這句話之後還有一句「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趙無恤佔領巨野、垂丘。笙竇三邑後,都留了一旅之眾來守備,在支援到來前,他們的糧秣自然是從當地府庫裡徵收,若府庫不足,還會攤派到城邑民眾頭上。

    但趙無恤為了廣收民心,也不打算做的太過分,所以他甚至不讓殺紅了眼的兵卒們入城駐紮,因為攻城的過程中,攻守雙方都有數百死傷,若是不管束嚴厲,難免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來。劫掠、強暴、殺人,當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怒火和被戰爭的殺戮喚醒後,這是他無法一一控制的。

    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厚功厚賞滿足其心,苛刻懲罰威懾其膽。

    無視禁令入城劫掠者已經被砍了腦袋懸在樓闕上了,趙無恤也站在此處俯瞰濮水,北面,張孟談組織了一批人在那兒修建了一個渡口,方便西魯和濮南兩地聯繫和物資運送。而南方的筆直涂道上,子貢的商隊則通過笙竇源源不斷運送糧食和衣帛來。

    有了這個兩道輸血的管道,趙無恤在濮南就算不上是深入異國,反倒像在家門口禦敵似的。

    「齊人太強,如今只靠范與中行兩家恐怕頂不住多久。至於衛人,如何在保全趙氏力量的同時儘量削弱他們,這才是吾等需要考慮的。如今父親已經渡過大河,直撲帝丘了,等穩定濮南局勢後,我便伺機而動,前去與之匯合……」

    ……

    趙軍大帳內,在屈無忌告辭之前,趙鞅與他又談了半個時辰。

    對屈無忌願意讓趙氏黑衣甲士冒充吳使,奪取棘下渡口的事情,趙鞅表示了感激。

    這算是拋棄榮譽的詐術了,而且由吳國使節來做,也是一種玷污國家信譽的行為。但當初趙鞅手下的傅叟提出此策時,吳國人卻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在許諾的好處面前一口應允下來。

    當還有幾分節操和顧慮的言偃勸屈無忌再考慮一二時,屈無忌卻不以為然:「趙卿許諾吾等,若是願意配合,便會在馬匹的價格上稍減幾分,還會承認郯國劃歸吳國,利之所在,為何不答應?」

    至於國家信譽……除卻季札出使諸夏那幾年,吳國有過這玩意麼?現在坐在王位上的闔閭大王,不就是靠背信棄義和一把魚腸劍才幹掉王僚的麼。

    原來,吳國人的作戰不像諸夏貴族一樣古板。對戰爭裡耍些手段是毫不在意的,從最開始,便不是個喜歡按常理出牌的國家。

    「乘喪而伐」,本來是諸侯間的大忌。可這卻是吳國人最愛干的事情,為此沒少被諸夏史官詬病,而吳人則毫不在乎地以「我文身,禮不足責也」搪塞過去。

    比如吳王僚十三年春,吳國趁楚平王駕崩,國內動盪之時。興兵伐楚。吳王派同母弟公子掩余、公子燭庸率軍包圍楚國的六、潛二邑,還派季札出使晉國,觀察諸侯動靜。

    歷史上幾年之後,老越王病逝,吳國又乘喪而伐,結果打了著名的攜李之戰。

    何況,在過去十餘年間,孫武子的兵不厭詐,以及伍子胥的為復仇和勝利而不擇手段,已經深深影響到吳人。

    「既然齊人是吳國的敵人。晉國是吳國的盟友,齊衛聯合反晉,吳國雖不能在南方牽制齊國,但吾等此次助趙卿奪棘下,也算履行盟誓了……」屈無忌如此狡辯。

    齊國和吳國雖有聯姻,但先前嫁給吳王太子的齊國姜姓公女因思念家鄉而憂慮死去,順便還把多愁善感的吳國先太子的魂靈和性命一併帶走了。親事變成了喪事,吳王還因此憤恨齊國,而太子夫差也才能順利替補上去。

    所以屈無忌只關心趙鞅許諾的好處能否全部兌現,經過幾月相處。他也確定,晉國政出多門,唯獨趙鞅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是吳人在晉國最值得仰仗的卿士。

    加上和趙無恤那間接的姻親關係。所以屈無忌此次北來,與其說是結的是晉吳聯盟,還不如說是趙吳聯盟……

    ……

    談完後,兩人相互行禮告辭,屈無忌回到吳國使節團的營帳中,趙鞅則披掛甲冑。還有女兒為他縫製的玄色大氅,前去視察營地。

    說實話,這才是趙鞅喜歡的生活。在沙場上,走在士兵中間,比待在新絳朝堂、下宮苑囿裡舒服多了。

    趙氏之兵都很愛戴他,一堆營火前,三名從晉陽徵召來的邑卒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一名世代為趙氏家臣的年輕黑衣甲士則有些羞澀地請他指導如何用盾牌防禦短劍攻擊。

    他沿河向下游漫步,看見兩個被發的戎人女子騎在兩個溫縣縣卒肩上,於淺灘上打鬧嬉戲。那兩個戎女喝得半醉,衣裳不整,嘻嘻哈哈笑著去抓對方凌亂的皮革衣服,而其他十幾個溫縣士兵圍著加油助威。

    此次出兵,趙鞅的堂弟趙羅派了他的兒子趙廣德帥千餘人來助陣,不過溫縣兵卒的戰鬥力和軍紀不容樂觀,眼前光景直看得趙鞅眉頭大皺,讓人去將其驅散,同時嚴令女子入營。

    在渡過棘下後,趙鞅率軍一路沿著大河往東北行,如今抵達了楚丘。這些地方到處生長著稱為「荊」、「楚」的灌木,所以便以楚為名。

    到了近世,衛國被狄人攻破朝歌,幾乎亡國。齊桓公帶著諸侯救衛,便將五千衛人移到了楚丘,時隔幾十年後,戎狄之患尤存,衛人或許覺得這裡還是不安全,便又遷徙到了東面幾十里外的帝丘濮陽去。

    如今楚丘依然是華戎混居,有戎人的小據點「戎州」,這幾個小邑從帝丘城牆上都能遙遙看到,這些戎人對衛國沒什麼歸屬感,所以願意為趙鞅的軍隊提供營地和食物。

    趙鞅之所以選擇在楚丘駐留,還因為就在不遠處的大河北岸,衛國的左右兩軍已經放棄阻攔范氏,他們離開了淇水、洹水之間,正在名為「檀淵」的地方駐紮,隨時可能渡河,去收復被趙無恤攻陷的濮南,站在趙鞅的位置,隱隱能看到對岸的營帳。

    不過衛侯終究不敢嘗試,因為夾河對峙的趙鞅隨時會對其半渡而擊,所以便尷尬地夾在趙氏、范氏、邯鄲氏三支人數一萬到五千不等的晉軍中間。趙鞅已經派人知會了那兩家,趙范雙方雖然有仇,但如此一個三面夾擊的局勢,是削弱衛國的絕佳機會,若是彼輩不從,趙鞅作為職權更高的中軍佐,甚至可以給六卿排位最末的下軍佐范吉射扣上一頂通敵的大帽子!

    官大一級,壓死人,一如他當年被范鞅欺壓一般,現在就輪到范鞅的兒子了。

    至於邯鄲氏,區區小宗,雖然早就出了五服,可面對宗主的命令,他們也不能不考慮一二。

    想到這裡,趙鞅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他現在西逼衛軍,東臨濮陽,只要兒子掃平濮南過來與自己匯合,合軍近萬,就更能讓衛人難受了。

    正當此時,有傳車快馬加鞭駛入營中,給趙鞅送來了一份傳書。

    書信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可讀完後,趙鞅面上情緒卻像是冬日的天氣,驟然變化。

    司士鄭龍詢問發生了何事,趙鞅合上書信緩緩說道:

    「齊人,終於攻破夷儀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1 01:39
    第四百零八章 壯志與陰謀

    敝無存是齊國中士,在濟水北岸的麥丘邑做城門官,一家兄弟兩人,他排行老大。當齊侯的徵召命令抵達麥丘時,他的父親正要為他娶妻,對象是門當戶對的邑宰之女。

    小中士果斷將未過門的妻子讓給了弟弟,自己應招參軍,作為區區「連長」率領麥丘邑的兩百多徵召兵,在邑司馬華美的旗幟下出發前往戰場。

    敝無存從小聽過齊桓公北斬孤竹,伐山戎的歌謠和故事,出發時心情迫切,夢想見證奇景,贏取財富和榮耀。戰爭彷彿是一場偉大的冒險,是他做夢都夢不到的美妙歷程。

    日復一日,齊國人開始在秋收時分彙集,他們沿著濟水西行,白天趕路,夜晚睡在鄉中廬舍屋簷下,直到最後樹木漸疏,眼前出現綿延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大河和陽光普照的原野。平原上,數棟燒燬的房屋骨架像焦黑的爛牙齒一般豎立,這是齊人先鋒攻擊夷儀時留下的印記。又走一整天,他們方才隱約看到夷儀城的望樓和灰色牆垣聳立在黃綠色的大河之畔。

    看著此情此景,第一次離開齊國境內的敝無存當眾說出了一句一句豪言壯語。

    「此次如若不死,定要立下大功,歸去後娶於國氏、高氏!」

    國、高二卿是齊國幾百年來數一數二的大宗族,還是天子的二守,地位超然。連同為卿族的陳、鮑都不一定配得上這兩家的嫡系女兒,一般都是嫁給天子、諸侯的,小中士地位不高,卻心懷壯志。

    於是他的狂言被眾人嗤笑,甚至在軍營裡慢慢傳播,最後傳到了齊侯杵臼的耳中。

    齊侯覺得此人有趣。竟在宴饗上親自召見了他,讓自己麾下的兩名勇士東郭和犁彌試了試他的氣力和武技,一時間宴饗上三名虎賁褪去衣裳相互糾纏在一起,踩得地動山搖,案几被壓碎的聲音不時響起,最後是歡呼陣陣,他們的能耐居然不分上下。

    「壯士哉!賜之卮酒!」

    齊侯大喜。他倒沒太多尊卑不可踰越的覺悟,對有才幹者一向是比較優容的。但愛的快棄的也快,比如對待司馬穰苴便是如此。

    於是侍者與之斗卮酒,敝無存拜謝,起,立而飲之,酒漿順著濃須流到鼓起的腹圍上,裡面居然發出了一聲咕嚕怪響,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齊侯制止了笑聲,面露慚愧之色。又道:「軍中苦寒,士卒缺少肉食,竟然讓如此壯士腹中飢餓,寡人之罪也,來人,賜之彘肩!」

    侍者又與一生彘肩,敝無存也不客氣。沒有席位,他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的盾牌上,雙手捧著豬肘就啃了起來,彷彿餓虎在吞噬牛犢。

    齊侯看著他打趣道:「聽說你立誓要娶國、高之女?」

    敝無存擦了擦沾滿油的嘴,聲音渾厚:「然!大丈夫立於世間,娶妻必娶大氏。若不能,不如為君上戰死於城下!」

    場內眾人皆對他的大膽嘖嘖稱奇,齊侯大喜,將敝無存破格提拔為自己身邊的軍吏,在年輕的陳恆眼珠一轉在他身邊耳語一番後,還轉身問身邊的上卿國夏,可吝惜國氏的女子。

    國夏掃了似笑非笑的陳恆一眼。雖然晏子臨死前讓齊侯小心提防陳氏,但自己這位君上就是耳根子軟。陳恆會說話,相貌英俊,能陪著國君玩樂,還能不時提出些中肯的建議,如今正受愛,其難纏程度更甚其父陳乞,讓國夏也無可奈何。

    看得出來,齊侯是在利用這個大言不慚的人作為鼓勵士氣的手段,國夏若是不能領會這意思,難免陳恆陷害,所以他答應得十分爽快。

    「若是你能立下先登奪城之功,國氏一個庶孽宗女,許給你又何妨?」

    若是敝無存做不到,那就當這事沒發生過。若他真能立下先登之功,齊侯對功臣一向十分大方,這份功勞足夠敝無存升為大夫,擁有自己的領邑了,到時候國氏也不算吃虧。

    這可讓敝無存喜出望外。

    齊軍圍城一月,幾乎無日不攻城,但城邑內的中行氏族兵守衛嚴密,幾次機會都功虧一簣。他們期盼著來自大河以西的援軍,但卻不知道,中行氏的主力在和陳氏夾河對峙,而范、邯鄲則被衛國人拖住了腳步。至於老趙小趙兩人,此時正樂呵呵地掃蕩濮水兩岸,為自家撈利益,才沒興趣來幫中行氏背鍋。

    早先傳聞齊人要攻西魯時,范、中行除了幸災樂禍外,還幹了什麼?

    齊卒中最為勇敢的自然是敝無存,這一日,他身被數創,最後真的搶先登上夷儀的城牆。但就在他站在牆頭哈哈大笑的時候,卻被一支從背後射來的流矢擊中背心,死在牆頭之上,隨即齊軍被擊退,他的同僚連敝無存的屍首都沒來得及搶回。

    在敝無存的帶動下,齊人頓時心生同哀之心,而哀兵必勝。跟在敝無存身後的東郭撂倒兩個夷儀人後再度登上城牆,犁彌緊隨其後,兩人一左一右,彷彿驂馬與服馬一般擋住了夷儀人的反擊,主宰了城垣的攻防,齊人順著他們開出的道路,像潮水拍岸般湧了進去。

    「城破了!」

    「城破了!」

    從八月底開始到十一月初,經過齊人五萬人歷時兩個月的鏖戰,終於攻陷了這座城池!

    ……

    勝利後,齊侯杵臼乘坐戰車開入城中,享受勝利者的滋味,他意氣風發,賞賜據說是第一個登城的犁彌。

    但犁彌辭謝了,說:「有先登城牆者,下臣緊隨其後,此人為了能快速移動而拋下了銅胄,只戴著白色幘巾,還披著公豬皮斗篷。」

    他說完目光轉向東郭,齊侯便轉而賞賜東郭,連同有輔助之功的犁彌。兩人卻再度推辭。

    「若沒有英勇戰死的敝無存,吾等根本沒機會登城,還希望君上能尋找這位勇士的屍首,妥善安置。」

    「然,理應如此。」

    齊侯頷首,但齊人強攻夷儀,殺傷數千。自己也付出了近十分之一的傷亡,屍體在城垛上堆積如山。根本無從找起。

    於是齊侯召集夷儀數千降兵宣佈說:「誰能找到敝無存的屍體,賞賜五戶,免除十年勞役!」

    重賞之下,屍體和各種殘垣清理得極其迅速,很快就找到了敝無存的屍體。他中箭數矢,死時卻雙目瞪圓,依舊緊握短劍和木盾尤不松手,東郭和犁彌兩名大力士都掰不開,只能如此下葬。

    而他背後那支致命的箭。卻不知何時被人拔走了……

    一切都湮沒於無聲,似乎一切都是巧合,而非預謀已久的陰謀。

    齊侯既然做,便將形式做足,他親自下場,三次為敝無存的屍體穿衣服,給他犀牛皮裝飾的高貴車子和長柄傘作為殉葬。而且先把屍體送回麥丘。他讓拉車的夷儀人跪著行走,全軍數萬人吊哭他,而齊侯甚至還在泥濘處親自推車……

    「有君如何,焉能不死戰!」

    「晉人欺壓我齊人的百年之恥,此次便要一一償還回去。」

    齊國人沸騰了,本來他們滿心想著。打下夷儀便可以解散歸家,現在卻都不好意思提出,反倒生出了再替齊侯打一仗的想法,反正今年冬天也不算太冷,農活得開出才陸續開始做。

    「軍心可用!陳氏子之策果然是妙計!」

    人前哭哭啼啼表演完畢,齊侯在人後卻嫌棄地將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把在泥濘地裡行走時弄髒的袍服全部燒掉。換上嶄新的一套。

    原來,這事情從頭到尾,本就是陳氏嫡子陳恆向齊侯提出的計策。

    「君上,我在司馬法中看過這麼一句話,對待士卒要用仁愛解救他們的危難,用道義鼓勵他們去作戰,用智慧明辨他們的功過,用勇敢率領他們去戰鬥,用威信使他們唯命是從,用財物獎勵他們去效力,用功勛鼓舞他們去取勝。不如提拔敝無存,讓他作為勇士和表率

    。」

    在敝無存戰死後,陳恆又建議道:「司馬法又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敝無存雖死,卻尤有用處,不如讓東郭和犁彌兩位有功之臣推功,再尋找敝無存屍體,給予戰死者最高榮譽……」

    結果果然如陳恆所料,齊人士氣大振!紛紛喊出了願意為君效死的口號。

    夷儀是五千戶的大邑,中行氏把這作為一個縣的建制,其下還有糕、棠、聊、媚、杏等千室諸邑,總人口超過七萬。在圍攻夷儀的過程中,陳氏早已自告奮勇,將這幾處地方陸續拿下,同時隔著黃河和中行氏和邯鄲的兩萬兵卒對峙了。

    在失去夷儀後,晉國在黃河以東再無據點,齊國拔除了從北面威脅衛國的這個堡壘,在齊晉爭霸中贏得了主動權!

    「夷儀局勢已定,莫不如乘著冬雪未降,帥軍南下救衛,或者一如陳氏建議的,攻擊魯國,奪回廩丘?」

    齊侯被耀眼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竟然不打算適可而止停止戰爭,何況陽虎昔日提出的攻魯計畫也讓他心動不已,若是進攻西魯,還可以起用此人為嚮導。

    只要逼降魯國,掃平趙氏子無恤的那幾個領地,整個東國便落入齊國手中了,霸主的位置如此之近,近到讓齊侯無法忍到明年開春。

    在齊侯一意孤行下達了休整數日便南下的命令後,營帳角落處,年不過二十的陳恆露出了一如祖父陳無宇,父親陳乞般的陰謀家笑容,一切都在他們父子的算計之中。

    「齊侯恐怕是忘記了,司馬穰苴還說過大捷不賞的話吧……古者戎軍三年不興,賭民之勞也,國雖大,好戰必危。去罷去罷,就帶著公室和國、高的兵卒往火坑裡跳吧,順便幫我把趙氏子的西魯掃清!」

    不知為何,那個年紀輕輕就功成名就的趙氏少年,總是讓陳恆心生嫉意。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1 20:25
     第四百零九章 壞消息


    「夷儀被攻破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范吉射正坐在柯邑燒著溫暖炭火的邑寺中打著瞌睡,他頓時便驚醒過來,愣了又愣。

    從戰爭伊始,范吉射便從未真心想和齊國人硬拚過,衛人擋在前路上剛好給了他一個絕佳的藉口。

    因為在范吉射心裡,齊國人太強大了,攻擊夷儀,齊侯總計投入了兩千乘之眾,五萬之兵,這還不包括陳氏那萬餘與中行夾河對峙的偏師。而晉國只有兩卿一大夫正面與之對抗,中行有兵萬五千人,夷儀的一師守軍報銷後只剩下一萬二千人守在大河西岸。范氏出動了一萬二千人,邯鄲氏八千人,因為衛侯的突然叛晉耽擱了半月,都未能及時趕到,只有前期出發的千餘人搭了進去。

    至於本應是此次御齊元帥的趙氏……

    想到這裡,范吉射便滿心憤恨,趙鞅沒了以往先國後家的好習慣,他竟對被圍困的夷儀不管不顧,直接渡棘津去了楚丘,威脅濮陽。而他的兒子則南下濮水,如今已經奪了衛國一大片土地和人口:巨野、垂丘、歷山、笙竇、城濮,如今還再渡濮水圍攻清丘,堪稱此次戰爭最大的贏家。

    六卿裡三卿因為在太行以東領地不多,對與齊國的戰事漠不關心,以各種藉口龜縮國內,東來的三卿一大夫各懷心思,如何與舉國而戰的齊人抗衡?

    不過范吉射雖然對趙氏有深深的偏見,也不得不承認,趙鞅這一手玩的的確漂亮。郵無正的兩千里奔襲讓人瞠目結舌,趙兵渡過大河後。河濟之間的局勢轉瞬劇變。

    在衛人得知濮南陷落後,衛侯急匆匆地派人與范吉射接洽。范吉射也不想與同樣是全國動員的衛人作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脫離戰場。范氏也從中牟出發,誰料才走到中間的柯邑,夷儀便沒了。

    「此城陷落是遲早的事。」

    說出這句話時,范吉射心中有未能及時趕到的遺憾,有對與他亦友亦兄的中行寅的愧疚,但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的感覺。

    雖然可惜了夷儀那五六萬人口。還有中行氏的一師守軍,范、中行的兩千前鋒。但比起讓中行氏主力受損以至影響到國內六卿力量對比,損失十分之一的人口還是划算的。至於被俘兵卒,或許可以通過外交和密謀的手段,托和范氏有關係的陳氏幫忙贖回。

    「然,是數日前攻破的,我本來已經趕到了新築,得知此消息後知道大勢已去,所以便分兵南下。」

    屋內另一人是邯鄲氏的家主邯鄲稷。夷儀陷落的消息,便是他告知范吉射的。

    邯鄲稷年紀才四十餘歲,身材並不算高大,足以被黑色的貂裘裹著。面上憂愁,無論什麼時候看都苦著臉。他才從北邊回來,此刻在獸口銅燎炭盆旁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指和耳朵。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上旬,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想必外面的邯鄲兵卒正在營帳內擠作一團呢。

    范氏雖然與趙氏敵對,可對邯鄲氏卻十分親近。將其視為中行氏的從屬。

    邯鄲兵出發比范兵要早,已經走到了離夷儀很近的地方,得知消息後,邯鄲稷把麾下的八千人一分為二,一半去與中行氏匯合,另一半則由邯鄲稷率領來到了柯邑,停留兩日後還打算繼續南下。

    「你南下意欲何為?」范吉射一個激靈,繼續發問道。「莫不是要去助趙孟?」

    邯鄲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家主有召,衛人如今在檀淵,家主在楚丘與之夾河對峙,他讓邯鄲兵從北進攻,趙兵則越過大河擊其後……他還以中軍佐之位令范氏也隨行。」

    「嘿,趙孟打的好主意。」面對仇家的傳喚,范吉射冷笑一聲,並不打算尊從。

    上古時代,大河在東注於海的過程中,在衝擊平原下游分出了許多條支流。

    在禹時,大河下游有九條分支,正如《禹貢》所說的「九河既道」,分別是 徒駭、太史、馬頰、覆融、胡蘇、簡、潔、鉤盤、鬲津九條。

    到了殷周春秋之際,隨著氣候的驟冷返暖,九河或乾涸,或改道,或湮沒於大海,只剩下一東一西兩條。它們在棘津下游分離,而中間這塊狹長地域,就被稱之為河間地。河間地的北、中、南分別由齊國、晉國和衛國控制。

    晉國河間地最南端便是范氏的柯邑,再往南五六十里瀕臨大河處便是衛國檀淵,也就是後世宋遼檀淵之盟所在地。

    若晉國六卿還是鐵板一塊,趙鞅此次行動自然是絕妙的戰略大迂迴,若能將戰鬥力堪憂的衛軍圍殲,此次雖然丟失了夷儀,卻能從衛國身上狠狠咬一塊肉下來,損失和獲得可以相抵。

    但從范鞅的時代起,范趙兩家便勢同水火,想要范吉射去幫忙?簡直是痴人說夢!

    非但如此,范吉射要給趙鞅下跘子,力勸邯鄲稷,讓他切勿南下!

    ……

    邯鄲稷還是有些怕趙鞅的,他猶豫地說道:「且不說趙孟是是中軍佐,被國君和執政委任為元帥,如今在前線三卿裡職守爵位最高。就說趙氏乃大宗,邯鄲乃小宗,家主之命若是不尊,恐怕趙孟回去後又要動怒,對我族加以懲戒。」

    范吉射巧舌如簧:「謬矣,當年趙共孟有二子,其一是邯鄲先祖,其二是趙成子,邯鄲先祖本是宗族嫡子,身份尊貴,理應繼承家業,可因為成子追隨晉文公流亡有功,這才得以成為大宗,可見大宗與小宗並非絕對。何況如今百餘年已過,邯鄲氏也出了五服序列之外,理當獨立於邯鄲,直屬於國君。何必再受趙孟呼來喝去?你莫非忘了,前年趙氏賤庶子無恤與汝子阿午有隙時。趙孟是如何將你喚到溫縣,當著那無能之輩趙羅的面訓斥的?」

    在成功喚起邯鄲稷心裡對趙氏大宗不滿的記憶後。他又乘機說道:「若是此次你我派使者與齊、衛商洽,共擊趙氏……」

    他話還沒說完,邯鄲稷就慌了神,從席位上直接跳將起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下軍佐休得妄言!晉國之法,首禍者死!且不說此事能成與否,若是讓國內的知、魏、韓三卿知曉了,豈會放過吾等!」

    通過半句話,范吉射便摸清了邯鄲稷的底線。他對趙鞅心存不滿,卻又不敢明面反抗,對趙鞅的命令既不願意聽從,又不得不做。

    究其緣故,還是趙氏大宗實力依然超過邯鄲,尤其這幾年在趙氏賤庶子無恤的折騰下,趙氏的短板經濟更是蒸蒸日上,更有遷都晉陽之意,到那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范氏就更奈何趙氏不得。而趙鞅此人又極其強勢,強勢到讓邯鄲稷如鼠見貓的程度,按照這樣發展下去。只有趙鞅死後,邯鄲才有可能叛離。

    可趙鞅年富力強,若無意外。至少也有一二十年壽命,范吉射如何等得?

    於是他擺了擺手道:「邯鄲大夫誤會了。我的意思並非你我親自參與進去,而是在西岸處觀東岸之火……」

    邯鄲稷問道:「此言何意?」

    范吉射揮手讓親信拿來地圖鋪展開來。隨即揮手趕走了所有人,還讓護衛遠遠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進入。

    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極其機密,絕對不能外傳!

    范吉射指著地圖對邯鄲稷說道:「你不是說,齊人在拔除夷儀後,已經派了前鋒南下麼?就我看來,其目標無非有三,其一是我范氏的五鹿、頓丘二邑,攻陷此處後,晉國在大河以東便再無城邑能威脅齊、衛,聯絡魯國。其二便是去濮陽、楚丘,好逼退趙孟和吾等,解衛侯的尷尬處境。其三便是西魯、濮南之地,齊侯錙銖必較,肯定會想方設法奪回去年被趙孟攻克的廩丘!」

    邯鄲稷見范吉射分析得頭頭是道,頷首同意。

    「齊人有三處可以攻擊,但若是你我渡過大河,分別駐守頓丘、五鹿,見攻略無忘,天寒地凍的,圍困也不知道何時能夠結束,所以屆時則齊人必然會避開這裡兩處,這便是第一步。」

    「與此同時,吾等再與衛軍商洽,放彼輩渡河回歸帝丘濮陽。衛侯得以走脫,必然會率軍南下前去收復濮南,屆時便可以和齊侯達成夾擊趙孟和趙無恤之勢!此乃第二步。」

    「齊人縱然讓傷卒先歸,還得留兵守衛夷儀防備中行,也能有四萬之眾。再加上兩萬衛人,攻打趙氏父子萬餘兵卒,便如同以石拍卵一般,屆時趙氏大潰,實力大損,你便可以從大宗的束縛下解脫出來,我與中行伯甚至能助你取代趙孟為卿,何樂而不為?」

    ……

    濮水以北的清丘邑,趙無恤挾席捲濮南之威,再下一城!

    清丘邑西臨曹國的洮邑,東北則是甄邑,再加上秦邑,正好連成一條防禦的斜線,將新近奪取的濮南之地保護在身後,切斷了衛人過去的通道。

    至此,濮南攻略便大功告成,整個過程歷時月餘,前後殺傷衛卒兩千餘,俘獲也有兩千餘,己方死傷不過七八百人,多數的傷亡還是那些剛剛收編的炮灰盜寇。

    歡呼聲陣陣,但征服者趙無恤的面上卻並無喜色,因為西邊趙鞅處派來的信使,以及北面張孟談派來的探馬送至的消息,都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壞消息一個接連一個,齊人攻克夷儀後,有南下觀兵於西魯、濮水之志。而本來牽制著衛國人的范、邯鄲兩軍竟坐視衛侯從容渡河,如今衛軍已經過了大河,準備回防濮陽、楚丘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1 20:26
    第四百一十章 會師

    雖然春秋末葉也處於一個溫暖期,平均溫度比後世要高,但週曆十一月中旬的天氣已經有些寒冷了,攻城之後,四周更顯沉寂陰霾,偶爾有壓低了聲音的淒厲哭聲傳來。 ..

    氣氛十分凝滯,得知一前一後兩個壞消息後,無恤和所有人一樣,心裡都像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般。他抬頭望著風雲捲動,思緒卻飛到了複雜的戰局上。

    如今的情況是,在范氏、邯鄲賣隊友的行為下,趙氏東西兩支大有被齊、衛夾擊的架勢。

    雖然這一切都在事先預料之中,只不過是最壞的設想,竟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這該如何是好!」得以知道這一機密的眾人勃然色變,連一向自詡為大膽的闞止亦然。

    趙無恤卻鎮靜了下來。

    恐懼?他是有的,任誰聽說自己即將遭遇五倍於己的大敵,都會膽顫心驚。

    但人唯有恐懼時方能勇敢。

    或許是因為這一個多月來他憋足了勁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緣故,或許趙鞅也在百里之內,背後多了一雙手支撐的緣故,或許是因為他和張孟談先前料敵於先,做了不少後手的緣故,無恤心中的恐懼和怯懦漸漸消退了。

    他在前世曾讀過一本,上面說人類文明生長發育的動力,無非是挑戰與應戰兩種。

    一個文明、民族、邦國的的成長、衰弱和滅亡,同樣是挑戰與應戰的結果。對於持續不斷的挑戰能夠持續成功地應戰,文明就不斷地成長,一旦挑戰消失,或者人類不能成功應戰,那麼文明就趨於衰弱和解體。因此文明的成長和發展需要源源不斷的挑戰,更重要的是能夠成功地應對這些挑戰!

    宗周沒能成功應對犬戎的挑戰,於是覆滅了。春秋以降,諸夏在霸主的帶領下成功應對了蠻夷戎狄的挑戰,便轉危為安。越發興盛。宋襄公欲為霸,結果在泓水之畔被楚人的挑戰打得落花流水,結果無疾而終。晉文公欲為霸,城濮將楚國子玉的挑戰迎頭擊退,於是乎一朝雌飛!

    同理,如果新興的趙無恤勢力不能承受住週遭勢力的挑戰,那他只有滅亡一條道路!

    誰叫他重生於大爭之世。被時代的浪濤推到了不得不爭的焦點。

    這是春秋,禮樂崩壞的春秋。戰爭已經脫離了貴族遊戲的溫情外表,變得面目猙獰起來。齊桓公為諸夏主持公道的霸業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旦吞城奪地的兼併行為開始,便再也無法停止下來。

    誰叫他當年走投無路之下,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四戰之地呢?

    於是選擇只有兩個,像雪球那樣越滾越大,亦或者,在陽光下被曬成一灘水,再蒸騰殆盡!

    於是他沉吟片刻後。對身邊的面色凝重的軍吏們說道:「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與我父會師,合軍一處再說!」

    若是糾合西魯諸大夫,還有郵無正的兩千餘車騎,他手裡有五六千人。趙鞅那邊加上溫縣的援軍。共有七千餘人,合軍一萬三千,膽氣也能更壯些。

    因為對岸范、邯鄲兩家的不配合,趙鞅孤軍身處敵境,自然無力獨自阻止衛軍還師,他如今已經離開楚丘。此時正經過濮陽城郊,也想先東來與無恤會師,至於雙方會師的地點……

    趙無恤將目光轉向恭謹站在身旁的青年,他裹著幘巾,儒雅斯文,氣度不凡,卻是一位從陶丘而來的衛國商賈。

    「子貢。我所說之事,曹伯意下如何?」

    子貢瞥了一眼額角流汗的闞止,此人是司寇的新,他聰明機智,只是有一顆無視禮儀的心。子貢與闞止性格衝突,三言兩語便會矛盾重重,此時見他舉止失措,便在心裡嘿然冷笑一聲,拱手回答道:

    「司寇離開陶丘前便有過囑咐,賜歷時數月,終於不辱使命。曹伯已經應允,他不日便會帥曹軍北上,與中軍佐、司寇會獵於洮!」

    ……

    來訪的隊伍如同一條由青銅、皮革和木桿交融而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蕩蕩湧進曹國洮邑城郊。他們為數一共七千人,在衛國境內橫衝直撞數百里也沒有任何折損,由大夫、家臣、門客與小宗組成,冰冷的北風拍打著他們頭頂高舉的十數面旗幟。

    儘管距離尚遠,無法看清旗幟上的圖案,但透過迷濛霧氣,趙無恤依舊瞧得出那是白底的旌旗,中間墨黑與焰紅相間的一圖案只可能是趙氏的炎日玄鳥。

    一會兒,待那支軍隊從薄霧中走出後,他更是確定無疑。

    「是吾父到了!二三子,速速與我去前方迎接。」他輕踢馬刺,快步朝前奔去,身後的軍吏們或策馬,或駕車追隨於尾後。

    趙無恤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漂亮黑底描紅戰甲,青銅胄上有長長的白羽,眼神威嚴,美須飄飄的趙鞅,他身高七尺半,手持代表徵伐的斧鉞弓矢,站在高車上更是如巍然巨塔,在眾人之中似鶴立雞群。

    看來在醫扁鵲的調理下,趙鞅上次風疾後的衰弱已經完全恢復了,據說此次扁鵲也隨軍而來,希望他能夠解決趙無恤頭疼的兵卒傷病和寒冬帶來的凍瘡。

    但連神醫扁鵲也掩蓋不住的,是趙鞅眉角隱隱的皺紋。

    於是趙無恤滾鞍下馬,遠遠就朝趙鞅下拜行禮道:「見過父親!」

    原來,趙鞅在得知范氏和邯鄲的所作所為後勃然大怒,卻很快冷靜了下來,他的謀士傅叟已經分析過這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先派人回晉國將范氏的縱敵告知晉侯,又再度遣人去申飭邯鄲稷。

    而他,則率領車馬較多,機動能力較強的趙兵突然北上,在臨近檀淵的對岸將已經開始渡河的衛軍嚇了回去,不少衛人淹死在河裡。隨後又將南岸的船隻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岸邊廣射稻草人,在霧中乍一看還以為是站得密密麻麻的趙兵,光憑這個,至少又讓衛侯兩天內不敢渡河。

    完成這一出兵法上的「以進為退」後,這才向東南面轉移,前往趙無恤告知的會師地點洮邑。

    時隔一年半,父子再度相見於濮上,兒子看父親又衰老了半分,父親見兒子則又高了幾寸……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2 22:25
    第四百一十一章 父子相見
  
    趙鞅是繞道洮邑南方靠近城郊的,最初時,看到趙無恤連東邊和南邊也派出了斥候,警惕地向他們靠近,趙鞅感到很高興。雖然無論是衛軍齊軍,出現時都會在西方、北方,但兒子謹慎行事畢竟是好的。

    七千大軍行行復行行,稍遠處,透過霧氣,趙鞅瞥見了洮邑的高牆門樓,他們已經抵達了終點。

    洮邑又曰姚墟,據說在上古之時,是姚姓唐堯的故都之一。魯僖八年,齊桓公盟諸侯於洮,後屢為會盟之所。魯僖公三十一年,晉文公分曹地,自洮以南,東傅於濟,作為附從於楚的代價,這兒便成了曹國在濮水北岸唯一剩下的據點,在這齊衛大軍逼近的情況下還能借到此地與自己會師,足見趙無恤與曹伯交情匪淺。

    看來他已經學會尋找盟友了,而不像在晉國國內一樣,孤身一人奮戰,有了成就便招人妒忌,卻沒有多少朋友可以幫襯。趙鞅嘴角也露出了一絲自嘲,這一點,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的他也是經過年輕時跌了無數跤後才學會的。

    最後,當趙無恤前來下馬迎接拜見時,趙鞅見到他的身邊圍繞著家臣和軍吏,不少人對無恤俯首帖耳,同時抬起眼用好奇和敬仰的目光看向自己。

    「吾兒也蓄鬚了。」趙鞅將斧鉞和弓矢交給車右鄭龍,笑著下車將趙無恤扶起,他本有許多疑慮和話語要詢問趙無恤,但第一句話卻是如此。

    「唯。」

    趙無恤愣了一下後欣然應諾,然後不好意思地摸摸因為行軍在外,無時間打理而長滿胡茬的下巴,好像突然覺得不太習慣。不過趙鞅初見面的這句話裡包含著為父者的關切,卻將倆人長久未見的生疏瞬間趕跑了。

    「善,倒是和為父年輕時有幾分相像,多了幾分威儀。更像位冠者了。」

    趙無恤身後的下臣和軍吏們陸續過來向趙鞅見禮,武臣甲冑鮮明,文士眼裡透著機靈。最後是迂迴至此的先鋒郵無正,他捧著那一師車騎的虎符向趙鞅回覆作戰情況。趙鞅卻再度將虎符推還於他。

    「大戰將至,孤還指望子良繼續做我的前鋒!」

    ……

    趙鞅的威儀讓趙無恤手下的文武們暗暗讚嘆,虎子必有虎父,那份不怒自威的人格魅力還更甚無恤幾分。

    對面隊伍中也有不少趙無恤熟悉的面孔。黑衣侍衛的司士鄭龍持劍侍候於趙鞅之側;深衣高冠的是帶在身邊的謀臣傅叟;醫扁鵲鶴髮童顏,見了趙無恤笑容可掬。

    在棘下立了大功的吳國使節團則行進在側面。屈無忌與無恤態度親密,勇士專鯽被凍得像霜打的茄子,沒了以往的驕橫模樣,跟無恤還禮時還哆嗦了幾下,顯得有氣無力,直叫無恤好笑不已。而南國君子言偃身後拉著半車書卷,據說這是他在下宮守藏室裡用無恤相贈的紙張,對著燈燭和沉重的竹簡一捲一捲手抄的。

    然而那個走在隊伍中列,帶著溫縣縣卒的貴族,在趙無恤眼裡竟像個陌生人……一直到對方翻身跳下戰車。發出似曾相識的洪鐘吶喊,然後在趙無恤面前下拜行弟見兄之禮,他方才認出來者是誰。

    「堂兄英姿一如當年!」

    要是趙無恤也能對他說同樣的話就好了,兩年前靦腆的小胖子趙廣德雖然身材有些臃腫,但好歹面容修整乾淨,眼神清澈。可現如今兩年不見,也不知道他在家都吃了些什麼,十六歲的少年像吹氣球一樣鼓起,已經身高近八尺,在人群中鶴立雞群。高一點是好事。可惜腰圍也變得和身高同樣驚人,他起碼胖了一倍,有一團粗黑如鐵絲的鬍子遮住他肥胖的雙下巴。

    不過古代的審美對男子的腹圍是十分欣賞的,認為是一種有力量的象徵。君不見漢唐壁畫雕塑,凡是武士幾乎人人都腆著大肚子。看上去趙廣德的力量的確見漲,戰車上放著一柄全銅製作的大椎,似乎是趙廣德的武器,趙無恤按自揣測,自己也只能勉強扛起。

    在一路上的閒談中趙無恤得知。溫大夫趙羅留在後方負責溫地的防禦,他雖然才年四旬,體態卻臃腫得幾乎無法蹬車作戰。

    「他們父子真該少吃幾隻熊掌。」趙鞅談笑風生,順便向趙無恤暗暗抱怨。趙羅過去幾年越發貪圖享樂,彷彿這輩子都不會再打仗似的。所幸他的兒子雖然也物慾旺盛,好歹還有幾分膽量,唸著趙無恤當年對他的好,主動請纓領軍隨行。

    溫縣縣卒戰鬥力較差,不過在援引武卒訓練方式後,這一千餘由趙廣德直接統轄的兵卒也沒那麼不堪。此外,鄭龍帶著兩百餘從家臣之子中精挑細選出的黑衣甲士,拱衛趙鞅左右,還有三百在大原騎乘代馬訓練的輕騎士,這些人算是趙氏常備軍。其餘五千人,則是趙氏從下宮、晉陽等地臨時徵召來的,配備長矛、弓箭和戈戟的邑兵。

    無恤甚至還看到,有數百衛國楚丘戎州被發的戎兵相隨,他們與衛國人積怨已久,不少人在招募下投了軍。

    這便是趙鞅手裡的全部戰力了,最讓無恤驚喜的,自然還是那三百輕騎。雖然訓練作戰大不如無恤手下的原始版本,可對於即將發生的戰事來說,也是不錯的補充。

    「加上兩百武卒輕騎,還有郵無正手下的三百餘,此次作戰,我便能湊齊八百騎兵了!」

    若是使用得當,千騎擊走萬餘徒卒並不是神話,而是歷史上反覆重演的事實!

    他們父子進行的軍事改革僅限於軍中,而不像後世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樣在民間和貴族中強制推廣,所以雖然也有一些反對的聲音,可對於圉、牧、狄人血統出身的輕騎兵也漸漸司空見慣。用趙鞅的話說:「吾等祖上伯益、造父便是乘馬牧馬之人,騎馬作戰又如何?」

    他年輕時也做過乘馬遊園的事情,那時候,趙氏與范氏的關係還算親密,趙鞅本人與范吉射兄弟也有些交情。

    如今物是人非,一而再再而三,趙與范。經過這次縱敵渡河的事情後,更是成瞭解不開的死仇!這筆賬,等趙氏父子脫險後自然要與之算一算。

    趙鞅最後向無恤引薦的,是位紮著扁髻。一口衛國邶地口音的陌生老者。

    「衛國先大夫褚師圃,惡於衛侯元而被逐,本來亡在中牟,聽聞我渡河入衛,便前來相助。」

    褚師是春秋時期的官稱,就是負責管理市場的官吏。也稱作「市令」,衛國工商業發達,工匠和商賈勢力龐大。十多年前衛國齊豹、北宮喜、褚師圃、公子朝作亂,正是利用了工匠的力量才將衛侯逐出濮陽,所以王孫賈才說過「苟衛國有難,工商未嘗不為患」。

    不過那次政變最終失敗,公子朝、褚師圃逃亡入晉,那位美男子最後靠著衛侯的戀姦情熱獲得了原諒,又回去了。而褚師圃本來寄居在趙氏的中牟大夫處,如今更直接投入了趙氏門下。

    畢竟下宮處招攬門客的「聚賢居」經過一年發展。已經名聲在外,除了那些年輕的游士外,招攬的一大對象就是各國亡臣。這些人對故國心懷不滿,又常年身居高位,對彼政虛實瞭解極其詳盡,可以加以利用……

    入晉的楚國亡臣屈巫,入吳的伍子胥,莫不如此。當年鄢陵之戰,晉國的亡臣苗賁皇在楚共王之側,楚國的亡臣伯州犁在晉國諸卿之側。對母國的軍隊進行了徹頭徹尾的分析,更是一個經典場景。

    而褚師圃亦然,這位已經年過六旬卻還妄想著重返衛國朝堂,甚至將衛侯趕下台的老傢伙就直截了當地說了。

    「中軍佐與小司寇勿憂。衛國兩軍雖然有兩萬餘人,但衛侯生性多疑,絕不會孤注一擲。老夫在中牟時,知道范氏和邯鄲兩家將駐兵在大河以東的頓丘等地。那兒離濮陽極近,衛侯雖然被彼輩縱敵,但依舊有防備之心。必然要將彌子瑕所帥的左軍半軍留在濮陽,再和王孫賈帥右軍和半支左軍,共萬五千之眾,伺機與齊人匯合。」

    「若真能那樣便好。」這個消息像一劑強心針,讓無恤眼前一亮,若衛軍參戰數量只有一軍半,那他的計畫就更有可能實現了!

    ……

    就這麼邊說邊走,無恤紮營選了一個好地方,馬蹄下的土地乾燥,不會隨著踩踏下陷。他們行經炊煙裊裊的營火,一排排的戰馬和車輿,滿載糧食和穀物的輜車,這些大多是從陶邑直接運來的。

    再然後,趙鞅看到了趙無恤的兵卒們排列整齊,在軍吏的率領下列隊迎接,見到他的戰車駛來時高呼聲不斷響起。

    照樣被不由讚歎道:「威武雄壯,陣列無隙可擊,已經是一支百戰之師了!」

    不過其他軍隊就沒那麼讓人樂觀了。

    常備軍的武卒已經擴充到了千餘人,廩丘、甄、鄆城的邑兵亭卒基本被趙無恤抽了大半,一口氣調了兩千過來,一千由冉求帶著留守濮南,順便監視仍未完全歸服的大野澤,一千則作為戰鬥部隊使用。其次便是西魯各邑拼湊的一千人,大夫們得知齊人南下的消息嚇得魂飛魄散,所幸趙鞅已至,又讓他們安心幾分,所以也紛紛派人來示好湊數。

    加上先期抵達的郵無正師,無恤手頭有近六千之眾的戰鬥部隊。

    趙鞅帶來的兵卒們陸續被引到已經搭建好的營帳去,眾人的目的地則是在一個地勢較高的裸岩上,用厚重的牛皮和木桿搭建而成的中軍大帳。

    在屏蔽左右後,賬內便只剩下趙鞅與趙無恤,一時間父子兩人沉默了片刻。

    案几上有用包茅縮好的粟米酒和小魚乾,趙無恤給趙鞅倒了一角杯,他在榻上坐下來,小啜一口之後,再次細細端詳兒子。他似乎比去歲長得高了些,那點黝黑的鬍鬚也確讓他看起來年紀大了不少。

    「吾子正與我並肩而戰。」他心裡想,這是他最小的兒子,也是最能幹的一個,換了其餘三個,加起來都不足以駕馭五千之眾。

    這是理所應當的,從離開晉國開始,趙無恤便單槍匹馬在各國流亡,奪甄城,入魯為大夫,又乘著魯國內亂混到了大邑鄆城,當上了職權較高的小司寇之職。他似乎在用事實證明,即便不在國內,他依然能時不時給趙鞅一個驚喜。

    比如此次月餘時間席捲衛國濮南,已經有五個邑落入手中,雖然並沒有建立起穩固合乎禮法的統治,但這已經是連趙鞅自己都不敢保證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比當年的晉文公,表現還要好上幾分。

    可這成就如同建立在沙丘上的壁壘,隨時可能在海浪狂風的吹擊下轟然倒塌。

    而風暴,正在北方形成。

    於是趙鞅緩緩開口道:「想必局勢你也清楚,多虧了范氏和邯鄲午兩人,再過些時日,你我父子要面對數萬齊、衛聯軍了。雖然衛人一如褚師圃所說,不會全部南下,但為父便實話實話罷,縱然如此,我雖然素來自詡為善戰,卻沒把握必勝。」

    末了,趙鞅又加了一句:「曹伯真的會來麼?曹軍真能助吾等?」

    趙無恤認真地聽著,恭敬地回答道:「我承諾事成後割讓笙竇和歷山、雷澤以南的土地,以及近萬人口。子貢的巧舌父親是見識過的,正是因為有他說項,曹伯才答應了此事。曹軍近萬人已經北上,離此只有一日行程,明日便能與父親冬狩於洮!」

    「曹伯雖然應允,但來了以後,面對如此大敵會不會反悔?」

    無恤笑道:「兒子與麾下謀臣自有後手,如今已經一一發動,雖不指望齊、衛的數萬人分崩離析,但也足以讓齊侯多些麻煩,想必再過幾日,吾等面對的敵軍便沒這麼大的威勢了。父親恐怕還不知道罷,說來也巧,昨日從北面傳來消息,留守臨淄的唯一卿士鮑國,已經逝世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3 20:48
    第四百一十二章 獵國(上)

    猶豫,從離開陶丘的那一刻起,曹伯陽就在猶豫。

    時人有言,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獮,冬獵為狩。大意為:春天是禽獸繁殖的季節,要對野獸的數量進行搜索和統計;夏天可有計畫地獵取未懷胎的禽獸;秋季是農作物成熟、獲取的季節,要獵殺踐踏莊稼的禽獸;冬天萬物即將休眠,可進行圍獵。

    往年這個時候,曹伯陽本該在曹國濟水和濮水之間的苑囿圍獵才對,駕車縱馬馳騁在原野上,將手裡的箭矢射向一頭又一頭驚慌失措的野獸。他能辨認出獵物的腳跡,明白野熊和麋鹿的棲息之地,這是曹伯最為擅長的事。

    也許是人生而有才幹,對於處理國政,調整對外的戰和關係,則是他不擅長的,需要倚重於人的。除了下意識地將祭祀和軍權牢牢抓在手裡,其餘都交給卿大夫們去主持,他只關心每年歲末時國庫能順利進賬即可。

    去年和今年,因為侈靡之所的開啟,以及陶丘變成了瓷器、紙張的交易中心,所以市稅一直見漲。曹國府庫漸漸充實,除了狩獵次數增加,器具更新外,連武備也可以重新裝備一番,這叫曹伯在喜不勝收的同時,也生出了些別樣的心思來。

    某天深夜,他趴在皮製的地圖上研究要去何處遊獵時,卻恍然發覺,星羅棋布的中原諸侯裡。曹國顯得好小。

    東西不過百里,南北不過兩百里的小邦,人口不足二十萬。舉國的農人、商賈、工匠都徵召入伍後,只有不滿一軍的萬人之兵……

    「比起齊、晉、楚,乃至於宋、衛、魯,曹國太小,只能和邾、莒之流比肩。」曹伯嘆了口氣,說出了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同時也滋生了別樣的。

    這個過程無法一一說清。也許和後世的漢武帝劉徹在上林苑打了幾年獵後,竟生出了一雪國恥。與匈奴作戰的願望有些相似。

    殺戮會將內心的野望勾引出來,更何況還有北方趙無恤不斷開拓領地的i激,作戰不就是和打獵差不多的事情麼?何況輕騎士這個兵種,曹國也有!

    雖然只是用來獵獸。而非獵國。

    但曹伯這時候還有自知之明,他也就想想,在地圖上開開疆域過把癮而已。

    恰在此時,儼然已經成為曹伯最重要賓客的衛賈端木賜前來進言,再度激發了他的心思。

    子貢巧舌如簧,描述起事情來繪聲繪色:「歷山有深林,山上甚至有些白色的麋鹿奔馳其間,便是君上最希望獵到的那種白鹿。雷澤亦有不少獵場,甚至還有關於雷神的傳說。據說其龍首人頰,鼓其腹則雷……」

    光是一個新的獵場,曹伯自然是不會讓邦國冒險。祖宗保住這片領地可不容易,可晉國趙卿和趙無恤允諾的好處可不止這些。

    他聲稱只要曹伯願意借出洮邑給趙無恤父子會師,並率軍北上幫忙壯一壯氣勢,那麼趙無恤新近從衛國奪取的笙竇邑,這座百年前屬於曹國的領邑也可以歸還回來。連帶歷山、雷澤以南的土地,共計萬餘人口。算是給他的謝禮。

    曹伯聽得怦然心動,反正衛國因為要和宋國聯姻的緣故。和曹國的關係並不好。在子貢的慫恿下,他不等去南方巡視的大司城回來,就直接拍板,讓一師之眾留守,其餘在陶丘和附近徵召的五千餘人浩浩蕩蕩出發了,號稱一萬。民眾和商賈們甚至不知道這是要去參戰,還以為又是一場狩獵。

    可才離開陶丘,被冬日的冷風迎面一吹,曹伯陽就後悔了。

    這可不比一切都在計畫中的狩獵,此次齊人的勢頭可不已經攻陷了夷儀邑。而衛國雖然小,軍力卻也是曹國的兩倍,只靠曹軍和晉國趙卿,加上趙無恤能與之對抗麼?說不定到時候,自己反倒變成被別人瞄中的獵物。

    可曹伯作為一個好面子之人,既然興師動眾地出來了,也不想就灰溜溜的滾回去。總之得硬著頭皮去洮邑看看情況才行,屆時反正還在曹國自己的地盤上,找藉口拒絕也沒什麼問題。

    ……

    離洮邑的趙兵大營尚有半日之遙,曹伯這五六千人就被發現了,曹軍吏的斥候飛馳回報遠方的山丘上有人監視,但等曹伯讓人去山丘上搜尋時,騎從已然離去。

    「是趙氏輕騎,大概再過一會,那邊便會有人前來迎接。」

    子貢這半月來南北奔波,為趙無恤採購各種軍用物資,還作為曹伯和趙氏的傳信使者。為防曹伯路上反悔,無恤讓他一路定要陪同左右,巧舌誘惑下好歹讓曹伯抵達洮邑。

    果然,他們繼續前進,在離趙營還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趙鞅父子的車馬隊。

    那位英姿颯爽,著武賁服,戴玄端冠站於華麗戎車上的中年卿士應該就是趙鞅。趙無恤則扈從在側,一身黑色皮甲,下身穿絝,雙腿緊緊夾著馬腹,他雙手離開韁繩馬轡朝曹伯見禮,隨後又跟著趙鞅下車馬行外臣拜見外國國君之禮,讓人送上羊羔作為禮物。

    「居然是晉國中軍將和魯小司寇前來迎接!」

    曹伯連忙還禮,並且受寵若驚。

    晉國是霸主之國,其卿士幾乎可以與中等國家的卿抗禮,何況自己一個區區五百乘小國?以往曹國的國君出席盟會,包括曹伯陽曾以太子身份參與的皋鼬之盟,都是被晉卿們呼來喝去的存在,哪有像今日晉國二號人物趙鞅親迎的待遇。

    而前往洮邑外趙營的路上,趙鞅不時外露的風度,更是讓曹伯心馳神往。暗想自己雖為國君,也不如趙卿有威儀。

    離趙兵駐紮在濮水北岸營地尚有一刻騎程,他們便看見營火的煙柱。接著。各種聲音飄過農場、田地和原野洶湧而來,朦朦朧朧,有如遠海的呼喚,漸行漸近,濤聲便愈加強烈,他分辨出人語,金鐵交擊和馬嘶。

    待一切顯露在眼前後。對曹伯而言,儘管有先前的煙柱和聲響預作提醒。仍舊不由自主地為眼前的大軍張口結舌。

    一萬兩千餘人,曹伯舉國之力,也召集不了這麼多兵卒啊。難怪洮邑大夫在得知此地成為大軍的會合地後叫苦不堪,光這幾天裡人吃馬嚼。就足夠把洮邑吃窮了,所幸子貢此次重返陶丘,還花大價錢購買並押送了數百輛輜車糧秣前來。

    成千的營火使空中瀰漫著蒼白的薄霧,趙兵車騎較多,所以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車綿延半裡。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桿,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後的豔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鑽出的皮質蘑菇,遍佈四野。

    無恤自然知道曹伯帶來的人哪有近萬。至多五六千,而且裝備也算不上精銳,他卻仍然誇張地說道:「曹伯到此後。吾等合軍一處,便能超過兩萬五千,兩軍之眾,千乘之卒!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城濮之戰的晉軍也不過如此。」

    曹伯受此言氣勢感染,不由心馳神往。但隨即又冷靜了下來。在叢林中打獵有時會碰到類似的情況,獵物的蹤跡十分明顯,順著腳印過去或許有巨大的收穫,但也可能被猛虎撲食於林中。

    不要獵取你箭無法射穿其皮革的野獸,從第一次射獵開始,曹伯便被伯父和父親教導這個道理。

    對齊國這種厚皮力大的巨象,能遠離最好遠離,不要輕易去招惹,他那顆獵人思維的腦袋開始尋找藉口。

    於是曹伯陽尋了個話語的縫隙,有些結巴地說道:「奈何齊人挾持大勝之威南下,我聽聞衛軍也渡過了大河,正返回濮南,倒不是寡人害怕,只是齊衛合軍,人數恐怕是我數倍!」

    趙鞅和趙無恤沉默了下來,他們對視一眼,暗道曹伯果然起了猶豫之心。

    於是無恤笑了:「曹君初至,恐怕還不知道最新的消息,此事另有玄機,不如入賬內或者進洮邑裡密談……」

    不等無恤說完,趙鞅卻改變了主意,他突然打斷了兒子的話:「且慢!」

    ……

    無恤詫異地轉頭,卻見趙鞅的呼吸在冬天的冷氣裡蒸騰:「營地裡閒雜人等太多,只怕隔牆有耳。況且吾等說好是來冬狩的,不獵幾隻獵物怎行,不如你我與曹伯出去走走,順便體驗一下曹地風光。」

    父子倆人默契不錯,無恤得了暗示後心中瞭然,他頷首同意,又轉頭諮詢曹伯意見。

    曹伯陽愣了一下,這才瞧見趙鞅方才介紹過的郵無正和鄭龍率領十數護衛跟在身後,一副繼續出行的架勢。他騎虎難下,既然趙卿邀請,怎麼也得給面子,看來除了帶著親信硬著頭皮再度登上戎車外,別無他法了。

    趙鞅單騎的本領不錯,他騎著他那匹黑色戰馬一路狂奔,曹伯也只好駕車跟上。

    「這是要去往何處?」

    他邊駕邊問左側騎行的趙無恤了一句,但朔風吹散了他的話音,無恤似乎沒有聽見。之後曹伯不再發話,只靜靜地駕車,兩騎一車彷彿是在賽跑一般,離開大道,奔進黑霧濃郁的遼闊平原。

    直到他們登上一道低緩山脊,趙鞅和趙無恤方才慢下腳步,此時他們已在營地西方數里之遙,護衛已離他們有段距離,再聽不見三人交談。

    曹伯手臂痠軟地跟上趙鞅,只見他滿臉通紅,神采飛揚。「痛快!」他笑著說道,「許久沒在野地如此奔逐過了。」

    「孤亦然。」

    曹伯陽這會也狂奔得放開了心思,之前的後悔和忐忑漸漸放下,找回了狩獵時的熟悉感覺,他一時間覺得趙鞅和趙無恤一樣,都是自己的同道之人。

    升到高處後開始西落的旭日照耀大地,一片遼闊原野在三人眼前展開,其中除了長而低緩的零星小丘,儘是片片已經收割完畢的田畝,當然也有不少種上了越冬麥子的,而青綠色的濮水奔騰其南。

    騎在馬上,趙無恤指給趙鞅看,眼睛卻瞥向了曹伯陽:「再往東面去就能看到小子新近打下的衛國笙竇之地,所謂的自洮以南,東傅於濟,說的便是這塊土地了。」

    聽聞此言,曹伯臉色微變,「自洮以南,東傅於濟」,這處地方涉及到一項百年前的分地條約,一如後世幽雲十六州之於宋朝,是曹國歷代國君的一塊心病……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23 20:50
    第四百一十三章 獵國(下)

    當年晉文公落魄流亡諸侯時路過曹國,被曹共公偷窺洗澡,受了極大的屈辱。這位有仇必報的瑕疵霸主回國後沒幾年便藉口曹國從楚,並且不任用賢人反倒小人盈朝而伐曹,一舉攻克後就打算將曹國滅亡,將其地瓜分給宋、魯了。

    直到晉文公生了重病,曹共公的侍從賄賂晉文公的筮史,讓他把得病的原因說成是由於滅了曹國。

    於是筮史對重耳說:「占卜的結果是天帝對我說,君上的病由曹國而起,曹國的叔振鐸,是文王之子;先君唐叔,是武王之子,當年齊桓公主持會盟,寬容地封賜異姓邦國,如今君上會合諸侯卻要滅掉兄弟之國,這是不符合禮儀的。曹、衛兩國一樣得到君王的諾言,但現在卻不能一同復國,這是不講信用;罪過相同而懲罰不同,這是不符合刑律。還望君上能以禮儀用來推動道義,以信譽用來保護禮儀,刑律用來糾正邪惡。」

    於是晉文公這才恢復了曹共公的君位,讓曹國得以繼續列為諸侯,社稷不至於消亡。

    但懲罰卻還在,那就是分曹國的土地給恭順的魯國。魯僖公三十一年春季,晉國取濟水以西的田土交付給魯國臧文仲,自洮以南,東傅於濟。

    這就是趙鞅、曹伯陽、趙無恤三人眺望的東方,也是笙竇邑和歷山、雷澤以南地域。這本是曹國的土地,先是入魯,後來又因為複雜的國際形勢而歸了衛國,如今被趙無恤攻克。

    「只要曹伯願意助晉國,鞅必不忘恩德,以晉卿之位立誓,這片古時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的地域,自然可以讓曹國收回。」

    趙鞅的話讓曹伯陽十分心動,這本就是他們曹國歷代君主唸唸不忘的地方,若非趙無恤提出將此地割給曹國。他甚至會生出覬覦之心。但代價似乎有些大,他必須帶著曹軍參與一場看似沒有多少勝算的戰爭。

    他忍住了立刻答應的衝動,說道:「凡戰,必察敵虛實。還是請小司寇說說方才未盡之言罷。」

    趙鞅和趙無恤知道,若是沒有實際可行的勝利保證,曹伯是不會輕易為他們所用的,於是趙無恤便道:「軍中有衛國亡臣褚師圃,他斷言衛軍只會出動一半。也就是萬餘人南下試探,而不是將全部兩萬人壓上。」

    為了儘量說服曹伯,趙無恤在數字上有所誇張和隱藏,可在大的方面上,基本都是實言。衛侯在被趙鞅嚇回大河北岸後,前幾日才慢吞吞再次從檀淵渡河,回到了帝丘。

    「衛國如此,但是齊國,齊國人呢?」曹伯陽連續強調了兩遍,不知是想突出齊人的強大。還是要顯露他內心的恐懼。

    「還望中軍佐、小司寇不要見怪,寡人今日便實話實說了!」

    ……

    曹伯恢復了為君者的雍容,平靜地說。

    「趙兵今日之盛,孤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兵卒,可還請想想,從夷儀南下的齊人又有多少營火?我聽說趙兵合計不到一萬五千,不過六百乘,可齊人,光圍攻夷儀的軍隊便有五萬,足足一千五百乘!這還只是齊軍的一半。陳氏萬餘人就在大河邊上,東萊那邊還能徵召萬餘人前來。加上東阿、平陰各地匯聚來的邑兵,若是再與衛人匯合,想來其夜間的營火即便數到旭日東昇也數不完。以吾等區區兩萬眾如何抵擋……」

    趙鞅聽過後露出了輕蔑的笑。

    「凡戰,不在眾之多寡,而在兵甲之精良,陣列之輕重,兵勢之順逆,糧秣之虛盈。齊人雖多。國人性情雖然剛強,但自以為破夷儀得志便恃勝而驕,君臣忽視民眾利益,寒冬尤不放民眾歸家。其軍中政令鬆弛而待遇不均,一陣之中人心不齊,兵力佈署前重後輕,所以陣勢龐大但不堅固。晉人從未怕過齊人,吾等人數雖少,但父子同心,上下齊力,焉有不勝之理?」

    曹伯陽被趙鞅這霸道的回答驚得瞠目結舌:「但,以少擊眾畢竟太過冒險。」

    趙無恤心裡暗暗想道:「你以為我想冒險?想在這戰陣上扮演角色?」他屬於兩千年後和平安逸的年代,雖然時常抱怨這抱怨那,卻不必親歷廝殺,見證死亡。他屬於好容易產生一點「家」的歸屬感的新田下宮,成鄉小院,屬於姐姐季嬴,卻被驅逐出了故鄉,來到這河濟之間搏命。

    他無時無刻不在冒險。

    但無恤出口的話,卻是想讓曹伯減少這種「冒險」的不安全感,這是個謹慎膽小的獵人,想說服他暴虎馮河是很困難的。

    「一如父親所言,齊人並沒有看上去那般強大,其一,屬於陳氏的一萬人要留在夷儀與依然伺機渡河的中行軍對持。其二,此番攻擊夷儀,算上摺損和傷病,至少得有五千人無法繼續作戰。其三,曹伯恐怕還不知道,留守臨淄的卿士鮑國死了。」

    「鮑子逝世了?」曹伯一愣,隨即鎮定下來,鮑國已經是個十歲的老人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走在晏子之前,孰料一直撐到了冬天。

    從長遠來看,齊國也是注定要進入一個命運多舛的時代,唯一兩個能穩住齊侯,震住陳氏不臣之心的卿大夫鮑國和晏子一前一後撒手而去,正值壯年的陳氏父子恐怕要笑歪嘴了吧。

    「現如今齊國國君和國夏、陳乞都在夷儀,而高張則帶著偏師守衛平陰,鮑國死後都城無人鎮守,那齊侯縱然不退兵,必然有一卿要回去。此消息已經被我安插在齊境的輕騎探明,回去的是國夏,帶走了近萬名兵卒。」

    曹伯面色一喜,國夏是自司馬穰苴之後,齊國最能戰的統帥,齊軍少了他,威脅立刻降低了一半。

    「當真?為何要帶走近萬兵卒,似乎有些太多!」

    無恤回答:「小子聽聞東萊一帶的萊夷突然暴亂,而魯國陽關邑司馬也開始帶一千之眾出擊齊境,所以齊侯才讓國夏回去。而齊侯因為攻陷了夷儀而驕傲,自以為善於掌兵,便親帥大軍南下與高張匯合,如此算來。齊人能南下西魯者不超過四萬。」

    「四萬?」曹伯算了一下,如此一來,齊軍不過是他們的兩倍而已,若是採取守勢。還是能撐幾天撐到雪落的。

    其實曹伯不知道,僅僅是鮑國的死倒不會對局勢產生太大影響,但恰巧此時,若是齊國萊地的萊夷遺民受外國商賈以精美的瓷器煽動鬧出一些小暴亂來,亦或是魯國北境的陽關司馬子路按照無恤的請求率師北上襲擊齊國腹地……

    這便是那日趙無恤對趙鞅說過的「後手」。由張孟談主持,他前段時間就是在忙著這兩件事。雖然杯水車薪,無法對齊國造成致命的威脅,卻也聊勝於無,至少能牽制對方部分兵力。

    曹伯此時的猶豫轉了一圈又繞回了原地,他訥訥地問道:「那,中軍佐和小司寇打算如何對敵?」

    如今的情況是,衛軍萬餘人在衛侯和王孫賈的率領下,一邊等待齊人會師,一邊試探著向濮南開進。而齊侯讓陳乞留在夷儀防守中行氏。還派遣了國夏去回防臨淄,鎮壓東萊的小小亂象和擊退子路的大膽進攻,他自己則和陳恆一起南下與高張匯合,四萬餘人朝西魯開進。

    趙鞅直截了當地說道:「外臣不要曹國做太多,只需要幫吾等擋住衛人即可,齊侯那邊,由趙兵去對付!」

    ……

    「這是要……分兵?」

    「沒錯,就是分兵!」

    曹伯自然不知道,分兵的決定,其實還是在前幾日仔細諮詢過衛人褚師圃後做出來的。

    褚師圃畢竟是在衛國做過多年大夫的老油條。對從小看著長大的衛侯性情,乃至於衛侯手下的將相行事風格和性情再清楚不過。他這十來年雖然被逐,可一直窩在中牟關注著衛國的一舉一動,而且在國內也還有一些勢力殘存。尤其是在工商之間,消息極其靈通。

    他如此建議趙鞅和趙無恤:「衛國雖小,衛軍雖少,但其國君尚在軍中,還有機靈的王孫賈為帥,其為人行事謹慎。沒有萬全的把握很少輕易冒險,恐怕無法引誘其交戰。而齊軍正好相反,攻下城邑就驕傲,他們的元帥國夏回了臨淄。齊侯為人驕奢,雖然能暫時騙得人心,可國人好逸惡勞,只要在冬日的河濟間行軍幾日便會怨聲載道,兩軍相遇,趙兵一定可以打敗他們。故亡臣認為,與其被衛軍牽制於此,不如北上向齊軍挑戰。」

    趙氏父子和謀臣們商議過後,也覺得此法可行,西魯現在基本算是己方地盤,齊人長驅直入,正好落入了趙無恤和張孟談堅壁清野的圈套裡。如此一來,憑藉趙氏車騎較多的機動優勢突然北上對齊人迎面一擊,也許能起到奇效。

    在得知了詳細的作戰計畫後,分到較輕任務的曹伯驚訝之餘也心中大定,他雖然只帶了五六千,但憑藉洮邑阻攔衛人的一軍之眾尾隨趙兵而去還是能夠做到的。

    於是他本著不用作戰就能白撿回失地的心思一口允諾,願意加入戰局。

    比起獵野獸來,當然是獵國更有趣一些。

    這其實也是個冒險的計畫,若是曹軍突然反悔,若是齊人衛軍提前匯合……等待趙氏父子的將是滅頂之災。

    在趙無恤的服侍下,趙鞅與曹伯便在這裡向雷澤雷神,還有趙造父、曹叔振兩位先祖歃血盟誓,盟誓之後,三人開始返回洮邑和趙營。

    他們再度登上那道低緩的山脊。

    這座小丘其實沒有高到可以稱為「山」的程度,只因四周都是平坦空曠的原野,三人才能極目眺望遙遠的地平線。此時天色已經漸漸近晚,朝西方望去,能看到趙兵大營處慢慢點燃的焰火,火焰如同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趙氏父子騎馬在前方歡笑,指著繁星,似乎說起了在晉國的往事。

    曹伯陽也在遙望著天際,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來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顫慄,他再度看著高處的趙氏父子,竟覺得他們有一種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覺!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