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6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4:50
     第三百八十五章 賜爾玈弓


    「還是古時的戰事好,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憑藉險要關隘來作戰。那時候戰勝也逐奔不過百步,戰敗也縱綏不過三舍,領軍的將領都是講禮的人。他們對敵人也會哀憐傷病,是以明其仁也,戰前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爭義不爭利,是以明其義也……」

    范邑大夫有些古板怯懦,對以往的貴族戰爭十分懷念,拚命的事情交給國人庶民,貴族只需要在戰車上放放箭,和對面相識的將領打了照面,相互間還能敬個酒,誇一誇你戈矛不錯,新鑄的?馬兒俊美,新買的?

    「可現如今,爭野以戰,攻方都是不覆滅邦國誓不罷休的架勢。爭城以戰,守方也沒了坦誠相戰的舊俗,生怕城牆不夠高、殺人的器械不夠銳利,無所不用其極,人心不古啊。如今齊國強大,魯國弱小,這是從數百年前太公、伯禽封於東國就有所預料的事情,就算將城牆加到萬徹也沒有用處。」

    然而他在西魯諸位大夫、邑宰們討論如何借助大野澤、濟水、濮水北注造成的湖沼地形坑齊國人一把的會議上公然懷古,雖非有意,卻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更何況這位范邑大夫一直認為抵抗齊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武裝化,再和齊國主帥達成協議,任由齊人長驅直入。

    「小司寇方才詢問如何禦敵才能將損失減到最少,大夫們各有所言。但要我說,應當派使者去平陰、東阿求見齊師五鄉大夫,保證西魯關隘不設防,軍隊不列陣,任由他們進入。齊人此次戰事的目的是為了服魯,想必不會難為沿途諸邑,齊魯若是請平,吾等就再也不必飽受戰亂之苦了,戰後也會返還侵敵。何樂而不為……」

    趙無恤手指輕輕敲擊案几,別人還好,他卻絕對不行,一旦城破。他的一切都會瞬間失去,最好的下場就是被押送到臨淄和陽虎同志作伴。

    會場上一時間寂靜了下來,已經有人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這種投降傾向若不加以駁斥,少則有傷士氣。大則會讓好容易糾結起的同盟土崩瓦解。

    於是坐於上首的趙無恤目視坐在末席上的宰予,宰予會意,當即站起來慷慨言道:「范邑大夫之言謬矣,這就好比兩人角抵,不去想著如何戰勝敵人就算了,哪有防備大開迎敵的道理?當年宋襄公就是帶著這心思與楚人相戰於泓,他拒絕半渡而擊,所以遭到慘敗,傷股而死。若非其後晉文公出現,中原諸侯早已紛紛淪為楚國的縣公。姬姓的社稷恐怕已經不保了,大夫的迂腐之言於如今戰事毫無益處。」

    范邑大夫好歹是個下大夫,見小小邑宰竟敢出來駁斥他,而且言辭相當不客氣,當即不高興地說道:「莫非中都宰很懂戰事?那上次怎麼會被盜寇攻破了外郭,若非趙小司寇救援,汝與汝的夫子、同門恐怕都被迫從賊了罷!」

    他在嘲笑宰予師徒也不過如此,連孔子也在城頭上受了傷,宰予雖然對孔子敬意一般,但他出身孔門。在外人面前必須絕對維護。

    「我雖然不懂戰事,卻閱覽古今典史,所以知道其中一些道理。當年宋國的司馬目夷就曾說過,強敵因為地形狹隘而不能擺開陣勢。這是天助我也,將其攔截而擊,不亦可乎?如此還怕不能取勝,哪能因為不忍心而下輕手。如今齊國是吾等的大敵,其軍中雖有老者,戰場上便是仇敵。俘獲了就要關押,直到戰爭結束為止。趙武卒明恥教戰,為的就是多殺傷敵人,好保衛民眾財貨,對敵仁慈,便是對己方民眾殘忍。」

    論起扯皮,范邑大夫哪裡是「言語」科高材生宰予的對手,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重重地指著宰予道:「我聽說孔子教導弟子仁義德行,結果就教出了你這等人?不當人子!」

    宰予恰恰是孔門弟子裡思想上最逆反的學生,他對仁、義、德往往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反而偏到功利派上去了。

    「大夫想知道夫子是如何教我的?好,我便說一說罷,夫子曾教我《詩.大明》,其中有這麼一句,『帝謂文王:訽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號稱仁義君主的周文王攻崇,也是動用了鉤援、臨沖等器械,經歷苦戰方才獲勝的。」

    「夫子還教過我《尚書》的外篇,我記得其中有這麼一段:武王遂征四方,凡滅國九十有九國,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斬首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十萬有二百三十!大夫現如今知道武王的功績是如何來的了?是用人頭堆出來的!」

    這段引經據典將范邑大夫噴得啞口無言,宰予尤不滿足,再接再厲發出了最後一擊:「《尚書.武成》裡也有流血漂櫓之言,所以可見,古時候文王、武王作戰尚且如此,何況吾等?大夫若是有心,就好好聽聽小司寇的禦敵之策,不要思古非今了,也不要再說降敵之言了!」

    范邑大夫臉色慘白,方才受他影響,意念有些動搖的其餘大夫、邑宰相視搖頭,不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直到此時,趙無恤才緩緩拊掌,假意訓斥了宰予一番,給了范邑大夫一個台階下。

    「子我無禮!速速回到席上去。大夫的意見雖然與我相左,但這是和而不同,本心都是為了保境安民,是否?」

    見人遞過樓梯,瘦臉漲得通紅的范邑大夫就順坡下驢:「還是司寇有見地,明白我的意思。」

    無恤道:「但齊人滑寇,入侵魯國西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殘民甚重。大夫既然來了,想必是希望能與吾等合作的,范邑位於秦邑和郿邑之南,廩丘之北,是此次禦敵的中樞,但戰事卻不一定太劇烈,到時候還得多多仰仗大夫……」

    范邑大夫口稱不敢,也不再提投降之事了。

    西魯的幾個邑大夫、邑宰雖說在齊人大軍壓境前夕相聚於廩丘,信誓旦旦地說願意休戚與共。一同抵禦敵軍入侵。可實際上,大家關心的都僅是自家封地的安危,因為三桓自顧不暇,不管他們死活。不得已借助軍力強盛的趙無恤,希望得到保護罷了。

    所以在求援時,大夫們個個當先,輪到趙無恤提議大家互幫互助,各自付出些義務時。他們便開始訴苦。

    ……

    作為位置最靠北,是為迎戰齊人第一線的郿宰抱怨道:「郿邑瀕臨平陰、東阿,城小兵少,不足以守堤道。」

    秦邑大夫緊接著說:「秦邑四野無川澤之險,齊人可以分散劫掠,或者輕鬆繞城而過,也急需兵卒。」

    瘦臉的范邑大夫一言不發,他們范邑戶口兩千餘,不缺人手,土地豐饒肥沃。也不缺糧食,缺的,大概是禦敵的膽量。

    總得來說還是矮個的高魚大夫最實在:「高魚雖小,也有方三里的城郭,何況位處南方,被各邑環繞,只要前方守住,齊人一時半會也到不了。我願帶一旅之眾聽從趙司寇調遣,只是現下缺糧,無法提供在外作戰的粟米。」

    瞧瞧。瞧瞧!這才叫覺悟,這位曾披甲戴胄親自緝盜的大夫,如今倒是趙無恤最有力的支持者。

    宰予作為第一個投靠趙無恤的邑主,自然也不能示弱。他說道:「雖然中都去歲才被盜跖破了外郭,這是司寇親眼見到的,但如今已經恢復了些許元氣,我有同門樊須,除了子路、子有外,就屬他最為知兵。守衛汶水南岸,為大夫保衛側翼不成問題。」

    或許是因為盜寇破外郭的教訓太過慘痛,中都邑從今年開始,漸漸從以往的後軍政策變為先軍政策,孔子雖然質疑過宰予的治邑之法,但也沒有過多干涉。魯國的第一塊儒家試驗田漸漸變了樣子,大有被趙無恤勢力同化的趨勢。

    在趙無恤的扶持下,武卒淘汰的舊式裝備基本都輸送到那裡去了,全民皆兵的情況下,武裝起三百之眾不成問題。有趣的是,那位曾向孔子「問稼薔」結果受到冷遇,被孔夫子視為「小人哉」的樊須(字子遲),他拉起來的邑卒竟全然是長矛兵,看一眼就知道是在山寨趙武卒,畢竟年輕的他也只能從師兄冉求那兒汲取經驗。

    趙無恤道:「諸位大夫勿急,吾等八邑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或缺兵卒,或缺糧秣,或少險要,這次西魯聯防就是要將吾等的長短結合起來,統一調度,達到互保的目的。」

    他很快就對各邑的防務和各自負責的事情進行了交待,總的來說就是秦邑、郿邑頂住最前線,切勿讓齊人越過那三四十里的地域,東面的郿邑可以憑藉湖沼地形防守,秦邑就得集結聯軍的主力了。

    秦者,是黍的一種,秦邑因此而得名,西方的秦國得名於非子所封「秦亭」,也是因為有這種作物的緣故。秦邑這地方和范邑一樣,位於濮水下游,本就是一塊肥沃的土地,不缺糧食,只少兵卒。

    中都那邊有汶水,還有泰山餘脈,一向不是齊人主攻的方向,讓中都兵守在汶水南岸即可,若是有事,鄆城的冉求也會馳援。

    范邑提供中轉的牛馬輜車,還有勞役,對於出兵之事則推推囔囔。趙無恤對范邑大夫還是不放心,若是可能,還得派人將其防務控制住,否則最壞的情況,在秦邑和郿邑不保後,范邑若忽然來個投降資敵,那齊人就真的兵臨城下了!

    軍隊方面,趙無恤出大頭,武卒的一半,邑卒、亭卒的一半都會拉到秦邑設防,之所以只去一半,是他還得防備著衛國和大野澤的盜跖。

    「各邑往來書信消息由輕騎士送達,速度比傳車快了不少,秦邑和郿邑,還有汶水以北廣佈騎從,齊人一有異動,西魯可以提前知曉……諸位以為如何?」

    相對於他們的慌張失措,廩丘、甄、鄆城這邊已經有條不紊地完成了佈防,甚至能抽出人手去幫他們一把。大夫們自然求之不得,相互點了點頭,包括首鼠兩端的范邑大夫在內,無不應諾。

    「吾等唯司寇馬首是瞻!」

    不過,他們雖然在趙無恤的慫恿下來廩丘盟會,但在禦敵之策商議妥當,心裡有了顆定心丸後,也想到了戰後的事情。

    尤其是郿邑宰最為忐忑。他是在陽虎倒台,前郿宰潛逃後新上任的,是直屬於魯侯的邑宰。本來級別就比大夫低,同級的宰予好歹在朝中有位小宗伯的夫子。還和趙無恤往來甚密,他卻是什麼背景都沒有,否則也不會被扔到郿邑這又小又窮的邊鄙之地。

    「這次相會雖然情有可原,但畢竟是場違禮的私會。趙小司寇有晉國趙卿做靠山,還是君上倚重的大功之臣。頂多一句申飭。可我也公然到此,待戰事終了,國君必然大怒,三桓不知道會如何對付我,這職守恐怕是保不住了……」

    就在這時,有人來報,說來自魯城的君命到了。

    ……

    宣讀魯侯策命的依然是子服何。

    子服何和趙無恤本來關係不錯,這次卻陰沉著臉,一照面第一句話便是:「小司寇這次行事有些過分了!」

    無恤嘆息道:「情非得已,事急從權而已。難道事到如今,我還能指望季氏、叔孫氏相救麼?亦或是非得將自己的手綁起來降齊,才算行事穩重?」

    子服何無言以對,他們孟氏和季氏、叔孫還是不太一樣的,承擔了北境的防禦,自保不暇。甚至在短期內,還得倚重趙無恤在西鄙幫忙守住側翼,雖然公斂陽對趙無恤心存惡意,但南宮閱和子服何是樂見其成的,只是不滿於趙無恤的做法太過無視禮法了。

    面對西鄙諸邑的抱團舉動。季氏和叔孫氏彷彿被將了一軍,不想同意,卻又無法阻止。而魯侯柳下季商議過之後,認為若是不管不顧。等戰事終了,西鄙潰敗失陷倒罷了,若是守住了,那公室的威望將會受到極大打擊,必須速速追加承認這次盟會。

    反倒是之前對趙無恤最為同情,當然也僅僅是同情的孔子表示反對。

    「大夫私下會盟的行為是為非禮。即使在史書上,也要用特殊筆法加以貶低,怎能追加承認?若是此事之後,全魯大夫紛紛效仿那該如何是好?國將不國!」

    但魯國連禮樂征伐自陪臣出的年頭都過來了,主政者們雖然不樂意,但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同意,畢竟比起趙無恤來說,來勢洶洶的齊人反倒更可怕些。如今六卿分立,他們可摸不準晉國那邊的應對速度有多快,說不定還得仰仗趙鞅,才能讓魯國渡過危局,既然趙無恤想挑大樑,那便讓他挑罷,反正這次聯合只是暫時的應急之策。

    於是便有了子服何的這趟廩丘之行。

    「公曰:嗚呼!小司寇,今孤祗命汝以軍旅之事,往哉!賜爾旌旗三面,玈弓一,玈矢百,御齊人於西鄙,勿使侵魯國……」

    玈弓、玈矢就是漆成黑色的弓箭,是諸侯賜給卿大夫的象徵性物品,比起天子賜給諸侯的彤弓低了一級。

    正所謂「諸侯卿大夫有大功,賜弓矢,然後專征伐。以講德習射,藏示子孫。」弓箭有射擊和禦敵的含義,卿大夫接受旌旗和玈弓玈矢,就等於被國君授予征伐之權。

    接受策命後,西鄙諸大夫們鬆了口氣,趙無恤亦然,雖然遲來,好歹也補上了一道程序,使得各邑的私會成了合乎禮法的行為。

    子服何說道:「君上還贈言說,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

    這段話出自《小雅.出車》,南仲是周宣王中興時的朝臣,受王命在朔方築城,抵禦玁狁入侵,魯侯和趙無恤的身份倒是合符詩意。

    於是趙無恤回應道:「既出我車,既設我旗,一定不辱君命!」

    子服何還在生氣,他刻意不留,臨走前冷冷地說道:「於公,我希望司寇能為國抵禦住齊人,於私,我則希望司寇做南仲,不要做申侯!」

    姜姓西申侯,原本是周王室的親家,卻引犬戎入豐、鎬,是為宗周覆滅的罪魁禍首,和南仲對比鮮明,故子服何有此說……

    無恤微笑應諾,心裡想的則是……

    「我倒是更樂意做攝政的周公……」

    他這次糾合西魯互保,依舊是一招冒險的著棋,冒著得罪魯侯,得罪三桓,乃至於與孔門相惡的危險。

    只因為齊人的到來如滔天巨浪,時勢不允許趙無恤韜光養蓄。誰讓他走投無路之下,把大本營安在了魯國西鄙呢?齊在其北,衛在其南,魯國各勢力在其東,大野澤盜跖在臥榻之側,是為四戰之地,東方有變,常為兵沖。

    如今的形勢是,戰則日強,不戰必衰!

    趙無恤恍然覺得,自己和週遭鄰居們,彷彿已經提前進入了戰國時代。

    在得到了魯城追加的承認後,大夫們心裡的擔憂也放下了,繼續在細枝末節上扯了半日的皮後,協議最終達成。他們紛紛和趙無恤歃血為盟,還在盟會的地址外樹立了《西魯大夫會盟碑》,將盟書鐫刻上去,表示願意休戚與共,友誼如同磐石之不朽。

    如此,趙無恤算是扭轉了齊人將至的必死局面。

    託了齊國的威懾力,還有三桓的無所作為,趙無恤得到的好處極其豐厚。他一來可以「以鄰為屏」,避免領地捲入兵災;二來能增加威望,名正言順地成為西魯大夫之首;三來請神容易送神難,等到戰事結束,順便將勢力伸入這幾個邑中,何樂而不為?

    至於能不能守住這塊天賜之地,就得看自己本事了。

    時間接近八月底,西鄙這邊蓄勢以待,齊國也差不多完成了軍隊的集結。齊侯與國、高、陳等卿在濟水之南治兵,朝四野放眼望去,兵車千乘以上,徒卒數萬,可謂是耀武揚威。

    但在齊人大軍開拔後,他們接下來的舉動卻全然出乎了魯人的意料……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4:51
    第三百八十六章 駟歂殺鄧析


    污濁的空氣,陰冷的溫度,牢房厚重的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最終停留在了外面,鄧析明白,自己死期將至。

    是時候了,他心想,駟歂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子產、子大叔執政時起,七穆,尤其是駟歂就看鄧析極為不耐,對他為人辯訟,提倡不法先王,不是禮義的行為深惡痛絕。上回兩人在鄉校駁辯,執政駟歂失敗,於是對鄧析更是惱羞成怒,竟然以「蠱惑愚民」的罪名將他軟禁在家,令其反省。

    鄧析最初僅僅把這視為駟歂的小小報復,鄭國的言論自由十分興盛,這是子產留下的好風氣,那位「古之遺愛」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道理。

    子產執政之初,鄭人也是十分質疑的,於是包括年輕的鄧析在內,國人們紛紛到鄉校聚會,議論執政者施政措施的好壞。

    當時鄭國大夫們急了,對子產說:「毀鄉校,何如?」子產反問:「為何要毀掉?國人朝夕閒暇時到鄉校聚會,議論下近來施政的好壞有何不可?何況我聽說為政者要謹慎使用權威,靠忠言善行來減少怨恨,而不是靠作威作福來防止怨恨。像周厲王一樣,防民之口雖然能一時封閉輿情,但這就像堵住河水一樣危險:河水大決時造成的危害太大,吾等挽救不了的;不如在鄉校開個小口導流,讓民眾們有宣洩之地。國人猶如為政者的老師,鄉校則是向學的地方,吾等派有司在側旁聽,聽取議論後把它當作治病的良藥。國人喜歡的,我就推行;國人討厭的,我就改正,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傳出後,鄧析對子產的胸襟和眼光可謂是心服口服,只對他所鑄的刑書並不滿意。認為還有待改進之處。於是他便作了《竹刑》,希望能有所補益,他在子產、子大叔為政期間也開始刻意當為政者在野的「良藥」,與他們唱反調不是搗亂。而是希望他們能聽到國人的聲音,將鄭國的黃金時代留存下來。

    但良藥苦口,有些人不一定理會你的好意,反倒想除之而後快。從駟歂上台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為政剛猛,鄭國風氣為之一峻。

    鄧析最初只把這當做文王囚於羑裡般的歷練,正好可以將為人訴訟的事情停一段時間,修訂《竹刑》的不足之處。可沒過幾天,駟歂派人將鄧析所作的《竹刑》 全部收繳,同時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通牒。

    「若是在鄉校公開認罪,承認為人訴訟,作竹刑都是為了騙取民眾信任,多得錢帛。同時還要入仕司寇署為吏,協助執政修訂舊法。則可活命。」

    所謂的修訂鄭國舊法,包括廢鄉校,將漸漸坐大的商賈重新納入官方控制等,其實不過是以七穆為首的鄭國貴人們面對「民口歡嘩」的局面,想以此為準繩,永遠凌駕於方興未艾的商賈、國人階層之上罷了。

    若是鄧析參與修訂這份違背「不毀鄉校」精神的惡法,他的追隨者必定會一齊屈從,駟歂這是在利用他在鄭國的威望,同時「順應」國人們釋放鄧析的呼聲。

    鄧析想了整夜,清晨時仍未下定決心。看管他的人端來粟米粥。這是八月新收割的,噴香無比,但他思及「認罪」,嘴裡就只剩膽汁的味道。

    「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鄭國雖然不大,卻連一個小小的鄉校都容不下麼?若是我屈從於駟歂,鄭國失去了諫言。就如同車輿失去了輪子,危矣!規矩一而不易,不為秦楚緩節,不為狄越改容,這便是我為人的原則,絕不會因為駟歂的脅迫而低頭!」

    於是駟歂大怒,將鄧析從家中提溜出來,扔到牢獄中。開始派鄭國士師們徹夜翻查《竹刑》,試圖從中尋找出能置他於死地的罪名。

    鄧析從獄中的渠道得知後嘆息:「用《竹刑》治我死罪,是想造成我作繭自縛的局面,同時重演周公誅管蔡的那一幕,駟歂方能出一口惡氣,同時給國人一個交代……」

    但鄧析不知他們是會當即動手,還是拉去遊街之後,讓虎賁用大斧鉞處決。經過鄉校辯論那一幕,駟歂和七穆想必更樂意讓他悄悄消失,以免在國人面前再次丟臉。假如帶鄧析上街,以他的伶牙俐齒肯定會為自己的無罪辯護,他們不會那麼傻吧?

    門栓轉動,牢門「咯」地一聲,猛然掀開。鄧析背靠潮濕的牆壁,他企圖站起來,腿腳卻因長期躺臥在稻草上而麻木,只得彎下腰去,筋骨,整理儀容,他不能蹣跚著上刑場,他要在斧鉞斬下時依然肅穆。

    來者隱隱約約有三人,都點著火把,火光照向臉龐,他舉手遮擋。

    「秋後主殺伐,而午時最佳,執政是要我今天死麼?」由於長期未說話,鄧析聲音很嘶啞,只希望駟歂殺他以後,還能繼續用他的竹刑,為法而死,則鄭國之法可立也!

    「先生猜錯了,如今子時已過,丑時未到,全城都在熟睡,沒人知道我來了這,也無人追查得到今天發生了何事。」說話人的聲音鄧析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的。

    來人將火炬放回牢房之間牆上的壁台中,讓鄧析能看清他。

    「是你?弦氏的伯甫?」

    鄧析驚訝,正是鄭國商賈弦氏的一個子弟,上次在侈靡之所露過面,名叫弦伯甫的年輕人。火光下,他一身黑色皂衣,打扮但很不起眼,身後則是兩名神情警惕的輕俠。

    「鄧先生受苦了……小子受人相托,前來救先生出去!」

    ……

    牢獄的走廊昏暗,鄧析幾乎被獄卒的身體絆倒——此人四肢張開,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弦伯甫道:「只是睡著了,其他六個人也一樣,有人買通庖廚,往他們的酒裡下了藥,劑量沒到致死的地步。」

    鄧析嘆息道:「我與弦氏只是泛泛之交,何必如此費周折來救我。」

    「先生莫非是忘了,你曾在前執政面前幫我家說過話。你的恩義和教誨,鄭人牢記在心,當今正卿為政剛猛,鄉校可毀。但吾等心中的鄉校卻毀不掉!弦氏從高祖販牛於周時就是義商,父親說過,當年知武子在邲之戰裡淪為楚囚,弦氏的先祖打算將其置於大桶中帶出,既謀之。未來得及實行而知武子獲釋。此次先生受難,我既然有能力相助,又怎會坐視不管?」

    「城邑關口排查甚密,恐怕是很難逃出去的,事後反而連累了汝等。」

    「出城之法也不必擔心,先躲在我家販運用的大木桶中,在宵禁結束後前往洧水河畔,河邊有船,上去以後便安全了。鄭地的商賈和國人感激先生,加上有外國的貴人相助。天下任由先生去得,切勿氣餒!」

    ……

    馬車停在牢獄外的一條小巷裡,弦氏是弦高的後代,主管跨國販運,高大的車伕用一條胳膊把瘦小的鄧析夾住,塞到了大木桶裡。這空間對於他來說也太侷促了點,他聞得出來,這曾是裝生漆的桶,雖然洗刷過無數遍,裡邊還充實了些布料讓鄧析禦寒。但依舊刺鼻難聞。

    「我若是死了,裝盛我用的棺槨也不過如此……」外面的人釘上桶蓋時,鄧析如此想,接著感覺自己被裝上了車。

    接下來是他這輩子最長的旅程。雖然實際花費時間可能還不到半個時辰。車停停走走,然後他被舉了起來,滾滾停停,顛來倒去,大桶每跟什麼東西碰撞一次,他的腦袋就會磕上桶壁一次。生疼!

    透過桶板,他聽見外面人聲鼎沸,有馬在身邊嘶叫,在城門處接受檢查是他最緊張的時刻,他甚至感覺到有隻手在木桶上敲了敲。

    砰砰砰,桶蓋上傳來的每一下輕敲都能讓鄧析的心臟停跳!

    所幸有驚無險,他漸漸聽到了水流的嘩嘩聲,還有河邊縴夫們一起喊出的號子,大概是到洧水的碼頭邊了。又是一段讓他胃裡翻騰的搬動後,一陣陡然的劇震讓桶停了下來,外面有人說話,讓他不要擔憂,同時在拿東西撬,幾下就把桶蓋撬開了。

    刺目的光線和清新的空氣一道湧入,鄧析貪婪地吮吸著它們,他試圖站起來,卻連帶大桶整個翻倒。踉踉蹌蹌,終於踩到了實體,周圍依然在搖晃,原來他已經站在船隻的甲板上了,然後一隻手扶住了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士人,腰間掛著劍,正是它解救鄧析脫離苦海。

    「先生受苦了,想要出城別無他法,還望贖罪。」士人說的是標準成周雅音,但鄧析還是聽出了幾分吳越鳩舌的味道。

    「敢問君子如何稱呼?」

    「小子吳人言偃,字子游。」

    「吳人?」

    鄧析向開著的船艙窗口看去,側面是一艘接一艘的舟船,正沿著湍急的洧水順流而下,上面多是紋面跣足的吳國人。

    他在被囚禁前就聽說今年七八月間,吳國的使節團會在新鄭停留,莫非這次營救是吳國人的意思?但那飯稻羹魚之地,自君王以下,大多斷髮文身,苟利所在,不知禮義。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口頭相約為法,是最簡單的「傷人者償,殺人者死」,怎麼會想起來救自己這個刑名之士。

    難不成,是吳國客卿,比如大行人伍子胥的主意?

    但想想卻不可能,當年楚國太子建在鄭寄居,伍子胥雖然來投奔過,可鄧析與他根本沒打過照面,更無交情啊。太子建欲與晉人圖謀鄭國被邑民所殺後,年輕的鄧析還寫了一篇文章宣揚太子建的罪行,曾公開在鄉校誦讀過,傳遍了週遭鄰國。那時候伍子胥正抱著公孫勝從陳國逃竄入吳,若是深究起來,兩人還有辱君之仇呢。

    言偃卻打斷了他的猜測:「先生雖然被困,但光是新鄭一處,想要救你的人卻不少,事情如此順利,想必連趙小司寇都始料未及吧。」

    鄧析一愣:「趙小司寇?莫非是前段時間來向我求借《竹刑》一觀的晉國趙卿之子,司寇子泰?」

    原來,七月初時在陶丘,趙無恤答應鄧飛會想方設法營救鄧析後,便讓子貢操辦此事,因為在新鄭的關係網他最熟悉,還有手下商賈在這邊走動、貨殖。

    子貢在上次衝突後,與在商言商的鄭國人關係倒是處的不錯,在侈靡之所陪坐時也沒少聽他們討論鄧析被抓之事。尤其是年輕一輩的弦伯甫,認為鄧析若是就此死了,將是極大的憾事,言語中大有為他出頭的意思。

    子貢雖然對鄧析此人並不感冒,但趙無恤有命在先,他不得不盡力而為。他便想出了一個妙招,利用自己在新鄭的人手,與弦伯甫合力救鄧析出牢獄,但即便逃出,離開鄭國也是個難題,正好借助途經新鄭進行聘問的吳國使節團。

    無恤事先倒不知道,子貢和言偃在原本的歷史上應該成為師兄弟,子貢使吳還是他引薦的。在穿越者蝴蝶翅膀搧動下,一些東西變了,另一些卻依然發生,比如兩人的友誼。雖然僅在陶丘短短幾日相處,卻相見恨晚,子貢大有將言偃引薦給孔夫子,收他為登堂弟子的心思。

    加上言偃已經答應事後會到趙無恤的領地做一段時間家臣,充當無恤和吳國屈氏之間的聯絡者,相當於同僚了。於是子貢便請求他在離開鄭國時,出面向弦氏「購買」一桶「生漆」,以作「染刷車輿舟舸之用」。

    於是鄧析便上了言偃專用的船,隨他們從水路離開鄭國,吳人大有稱霸淮泗之勢,其使節團囂張蠻橫,連執政都得好生招待著,哪個鄭國關吏吃飽了撐著敢來查看是否有逃犯在上面?

    言偃道:「正是魯國的司寇子泰托我捎帶先生一程,如今吾等先隨吳國行人西去成周,八月中可到晉國。先生且暫避新絳趙氏下宮,我聽聞晉國中軍佐趙卿曾鑄刑鼎,喜歡刑名之術,更樂於與賢才名士交遊,想來一定會歡迎先生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6:20
    第三百八十七章 齊人兵鋒,不在西魯!

    吳國使節團的到來讓晉人驚喜不已。

    這位棄在海濱的本家小兄弟對於晉國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從巫臣出使吳國開始,兩家便重新建立了聯繫。晉國盟邦雖多,動輒十多個一起來出來撐場面,但到了關鍵時刻多半是騎牆看戲黨,或者是魯國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隊友。唯獨南方的吳國最能打,將楚人一路狠抽,順利實現了巫臣設計的謀劃,最終拖垮了楚國。

    可晉國也不行了。

    這七八十年的時間裡,多半是晉國巴巴派人去找吳人聯絡,吳人卻很冷淡,幾次會盟都不到,讓晉侯覺得丟了臉面,卻也不能任意責難,生怕吳人下回真不來了。除了公子季札那次外,鮮有如此龐大的,多達百人的使節團北上中原。

    晉已失霸,國際號召力一日不如一日,現在只有魯國還固守著盟友的本分,此時若能再拉攏下吳國,應對齊國挑戰時也會多幾分助力。

    晉侯對此十分重視,而吳國人則直說希望中軍佐趙鞅加以接待。

    每一次接待外國使節的權力,都是六卿爭奪的焦點,因為這是結交外援,建議貿易和索賄的絕佳機會。范氏和趙氏不就因為爭宋而交惡麼?但一直以來,鮮有外國使節主動點名的,也只有吳人有這資格和膽氣。】℉】℉,x.

    這讓晉人詫異不已,一打聽才得知,上月在陶丘時,趙氏子無恤短短幾日內便和吳國行人屈無忌成了「莫逆之交」,甚至影響到了他,乃至於吳國對晉國六卿的好惡。

    「又是趙無恤……」讓晉國年輕一輩汗顏的是。無恤雖然被驅逐出國,在眾人視線裡露面的頻率卻比他們要高得多。也就行冠禮後越來越高調的知瑤能與之一拼。

    之前發生在晉國的爭吵就是關於趙無恤的,具體來說。是關於陶丘的行刺案的。趙無恤以趙氏之子,以及魯國小司寇的身份向晉侯狀告范、中行兩家的嫡子聯手派人行刺他!

    趙鞅得知後大怒,強烈要求徹查此事,而范氏自從上次執政范鞅刺殺樂祁案後,再度陷入了醜聞中,還稍帶上了中行氏,他們當然是一口否認。

    雖然對趙氏庶子有所忌憚,可因為一個討厭范氏,一個討厭中行氏。加上刺殺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六卿鬥爭的底線,魏、韓都是站在趙氏這邊的。中軍將知躒被晉侯授權負責審查此事,卻沒個頭緒,趙氏那邊也拿不出什麼具體的證據來,於是這場訴訟就陷入了僵局中,雙方各執一詞,晉侯不能決。

    直到吳人到來後,除帶來了吳君闔閭對大侄子晉侯午的問候外,還送了趙鞅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位精通訴訟律法的鄭國士人。

    ……

    「鄧析?是作《竹刑》。被七穆嫉恨,被鄭國執政拘禁的鄧析子?他怎麼逃到晉國來了。」

    負責接待吳國行人屈無忌的趙鞅乍一聽聞鄧析來晉,是極為高興的。

    趙鞅愛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提老一輩的董安於、傅叟、尹鐸、郵無正。就說這幾年裡,他的館舍裡多了一批新人,但他尤嫌不夠。

    事情起於今年春天。在晉山之南田獵時,趙鞅突然若有所悟。撫膺嘆息起來,一旁的董安於急忙問其原因。

    趙鞅答:「趙氏用穀米混合草料喂養著數千匹馬駒。我在下宮還養著虎賁、力士、輕俠、游士數百名,方今卻僅僅用他們來獵獸。我真擔心鄰居們也會大力養賢,用來獵我啊。傳令下去,從今以後罷獵,將省下來的錢帛全部用來招賢納士!」

    自從無恤倡議建輕騎,並且在棘津之戰、甄之戰中驗證威力後,趙氏便開始格外注意馬政。他們以瓷器、粉食,還有代田法獲利的錢帛向戎狄購買良馬,如今在晉陽、大原等地已豢養數千匹之多,再過些年小馬駒長大,便能大用了。

    無恤關注的可不止是馬匹,在他的建議下,趙氏對養士制度也進行了一定的改進,將其系統化。

    早先晉國的《趙宣子之法》曾明令規定,家臣連續三代輔佐一個家族,就要把他當作自己的君;兩代一下輔佐一個家族,要把他作為自己的主。輔佐君就要為他而死,輔佐主就要為他盡力。但到了春秋後期,這樣的價值觀已經漸漸流於形式了,那些時代鎮守封邑的家臣往往會變得尾大不掉,趙氏就深受其苦。

    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革、人才流動的活躍,特別是諸侯之間以及家族之間鬥爭的激烈化,人才成為競爭者們最為寶貴的財富,唯才是舉、良臣擇主而事的觀念和做法已經成為新的潮流。

    養士的風氣不止趙鞅一人,中行氏,吳王,齊國陳氏,楚國葉公高,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所以說人才的流向是有競爭的,無恤結合後世戰國時的養士制度,在書信中獻上了一些揚名、擇才的利器,好讓趙氏在這一潮流中博得頭彩,趙鞅讚不絕口,當即採納。

    無恤強調,趙氏必須「仁而下士」,不能「以其富貴驕士」。

    趙氏在下宮修建了聚賢館,將來投靠的賓客分為上中下三等,其待遇各不相同:舉國聞名的上賓有自己的宅邸,出行配車馬、隨從,食有酒肉;有些才幹的中賓睡單間,出行無車馬,食有魚;至於那些無甚才幹的下賓,則睡通鋪,食無魚肉。

    用趙無恤的話來說,聚賢館就是個雙向招聘場所,也是暫時的人才聚集地。門客受尊重的程度是由自己的才能所決定的,與身份的貴賤無關,證明了自己的才幹,等級便能受到提升。

    食於趙氏門下的游士根據自己受的待遇,對趙氏有一個擇主的過程,趙氏也從中擇才。雙方看對眼後。門客便會正式出仕,轉化為趙氏的下臣屬吏。趙鞅給他們發放俸祿。派到地方領邑去做官,逐漸替換掉尾大不掉的世襲家臣。

    不過雖然建議在晉國這麼做。可在魯國西鄙,無恤卻沒有也開一個聚賢館和老爹搶風頭。

    一來是因為他地盤尚小,名望不廣,招不來也養不起那麼多士人。二來是他認為,所謂的養士,只是一種培養人才的過渡形式。如今私學的風氣還不如戰國那麼旺盛,民間自由身份的游士比例沒那麼高,而且良莠不全。這種招才養士,或許會撈到這時代的一兩條漏大魚。但僅能作為輔助。

    他的關注點還是在建設蒙學,定向培養基層人才上,雖然因為突如其來的戰爭陰雲,如今還沒正式開張,只有數科和工匠兩邊漸漸起步。因為無法親自在晉國主持,所以無恤才建議趙鞅採用這種容易被時代接受的方式,他覺得,趙鞅有領先戰國四君子的底氣。

    由此,趙氏的內部集權和招賢一同悄然開始了。當鄧析隨同言偃來下宮拜訪時,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景象。

    趙鞅對鄧析早有耳聞,這時候才知道是趙無恤救了他,並且讓他入晉投靠趙氏。雖然是因為東去魯國的道路要經過鄭、衛。無恤怕不安全,可如此一來,大有為老爹攬才的意思。

    趙鞅大喜。欲親迎鄧析,可也有人。比如狼盂大夫竇犨提出異議。畢竟鄧析在上位者眼中名聲並不算好,他一直以在野的反對派自居。在鄭國做過帶領國人商賈訴訟鼓噪之事,導致民口嘩然,鄭國大亂。

    「若是他投奔趙氏後也這麼做,那該如何是好!?」其實,思想偏向仁治禮治的竇犨,對鄧析這個刑名之士是有所敵視的。

    但趙鞅卻說道:「你不知道,凡是美人,一定會為醜婦所

    仇視;盛德之士,一定會為亂世所疏遠;正直之人,一定會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惡。鄭國與晉敵對,給被逐的鄭國賢才良好待遇,正可以打擊彼輩。何況,此次與范、中行爭論訴訟,我正需要鄧析這樣的皋陶之士相助!」

    說罷,他倒履出門迎進鄧析,邀他入聚賢館,以最好的上賓之禮待之。

    正如孔丘曾說過的「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一個人為周圍的人們所喜歡還是厭惡,並不一定能夠作為鑑定其品質高下、才幹優劣的準繩,趙鞅也並非僅僅因為鄧析被鄭國卿大夫敵視而看重他。

    他相信的,還有自家兒子的眼光!趙鞅相信,無恤絕不會無的放矢。

    ……

    鄧析從鄭國牢獄出來後,經歷了漫長的逃匿過程,到晉國後卻住上了最好的屋子,屋內還有瓷器,吃最好的饗食,與趙卿同等,回想這個月的種種,恍如隔世。

    趙鞅尊賢下士,自然也是求回報的,他很快便以這場轟動晉國的刺殺訴訟案託付之。

    「范、中行二子派死士刺殺犬子無恤,僥倖未死,但彼輩詭辯,竟對此事一口否認,吾等也嫌證據不足,素聞先生在鄭國擅長訴訟之事,還望先生相助!」

    「中軍佐所言之事,析當盡力而為。」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春秋重諾然,對於恩德也極為看重,有恩必報是常識。所以鄧析見趙鞅不問刑名律法,卻專注於一次訴訟的成敗上,雖然有些隱隱失望,但還是欣然答應了。

    鄧析擅長辯論,所以有人稱他「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並且在鄭國時就是干這行的,他嫻熟訴訟的程序,採證、辯論、定罪如同家常便飯,有他出面,准保讓范、中行的兩個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可正當鄧析檢索種種聞訊證詞,羅證據的時候,這件事情卻不得不戛然而止。

    因為晉國,尤其是趙鞅,已經顧不上這件事了。

    ……

    趙無恤的求援信到晉國時,已經是八月中,一同抵達的還有齊人開始集結鄉鄙民眾,準備在秋收前後出兵魯國西鄙的消息。它們就如同一劑滾油澆到了奔騰的火焰裡,讓晉國近來的爭吵為之一滯,隨即愈演愈烈。

    趙鞅顧不上再找范、中行二卿的麻煩,轉而懇請晉侯徵兵支援魯國。但齊人這個時間點掐的不錯,正趕上晉國糧食收割準備入倉,民眾們是不會在這時候離開土地的,即便立刻徵召,也會耽擱幾天。軍情如火,短短幾日內,足夠齊人做許多事情了。

    更何況,趙氏的請求還有范、中行掣肘,對於無恤所在的魯國西鄙即將遭到進攻,這兩家可謂幸災樂禍。

    范吉射暗暗揣測:「齊人去年打算攻夷儀的計畫一拖再拖,看來最後隨著陽虎入齊而改變了,趙無恤真是自食其果。若是吾等牽制著趙氏兵力,讓他們無法迅速去救,面對齊人大軍,賤庶子定然領邑、性命難保,吾子大仇可報,豈不妙哉?」

    於是范、中行二卿扯著趙氏的手腳,藉口領地秋收,拒絕立刻徵召兵卒,知伯則笑看事態發展。

    就在此時,又一個消息傳來,讓幫著范氏鼓噪的上軍將中行寅一下子懵了。

    告急信件來自中行氏的領地東陽,那份帶血的帛書上有幾個以墨筆寫就的漆黑大字。

    「齊人兵鋒,不在西魯,而在夷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6:24
    第三百八十八章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將治所從甄邑轉到廩丘後,趙無恤的日子不必像從前那樣艱苦,齊國大夫烏氏的府邸已經被他佔有。 網這裡依然是前朝後寢,後宅住舍自有亭台小榭,宅中臨牆種有幾棵槐樹,樹冠高出牆上,枝葉濃密,雖然入秋卻未凋零,遠遠地即能望見。

    府外守衛森嚴,府內則靜寂悄然,耳聞著綿綿的秋雨聲,無恤只覺舒緩愜意。他很久沒有過這樣輕鬆的時刻了,在將伯羋和邢敖也接進來後,隱隱有了點家的樣子。

    成鄉縣寺後的那個小家……

    看不見的地方,比如無恤的內室,徒然由亂入治,前一日兩人共寢的榻總會被打理得整整齊齊,怡然多了幾分情趣。那些看得見的地方,後院種上了菜圃,秋葵長勢喜人,庖廚也漸漸熱鬧了些,每日早晚兩次香氣撲鼻。

    隸妾豎人們都暗暗說,自從有了位晉國來的「主婦」後,這小司寇府頓時變了個樣。

    不過這些言辭卻被偶然聽到的伯羋板著臉訓斥了一番。

    「噤聲!再過一年半載,宋國樂氏的淑女便要來了,她才是真正的司寇少君,誰再胡言,當心撕了嘴!」

    這些小事自然不會入無恤的耳,他公務之餘,偶爾無事時陪陪妾室,與小舅子邢敖下下象棋,從來到這四戰之地後,繃得橡根弓弦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一些,辦事效率高了不少。

    西魯大夫們的廩丘之會獲得了巨大成功,除了須句城傲然,對無恤的傳書不理不睬外,其餘大夫為了自保,紛紛加入了這場「聯防」中。這舉動也得到了魯侯的追加承認,從此以後,無恤便是魯國西鄙公認的大夫盟主,各邑的軍務唯他是從。

    無恤在盟友和屬吏們面前表現得極其自信,眾人在他這裡找到了抵禦齊人的信心。可他心裡。卻依舊忐忑不已,因為比起小小的西魯來說,齊國太強大了,其人口多達兩百萬。勝兵十萬,能徵召作戰的至少有六七萬,強大到能用人海將這片土地直接堆平!

    好在連綿的秋雨讓道路更加泥濘,齊人越過濮水、濟水、大野澤北注進攻西魯的難度又增加了幾分。

    但除非晉國趙氏援軍到來,否則他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打贏。最好的打算也是將郿、秦、范諸邑丟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三邑堅城與齊國人耗到冬天。

    誰知,焦急備戰的他今晨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你沒有弄錯?齊人大軍在濟水之南治兵結束後,直接往西去了,沒有來魯國?」無恤拍著案几,急切的問道。

    跪在趙無恤面前的是探馬騎吏甲季,他道:「虞騎長已經帥輕騎從小道深入齊境數十里,至東阿左近,未見齊人兵鋒。反倒是更北面的阿澤,齊人旌旗遍佈。戰車的轍都形成了寬敞的新路,徒卒怕不下三四萬人,浩浩蕩蕩朝夷儀開去了!」

    「大善!」趙無恤憋了半天,只能用這兩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消息被騎從徹夜傳回時,無恤正在用朝食。這是新收的春麥磨出的麵食,一個多月來伺候無恤起居無微不至的薇給他做了一大份韭葉水引餅。用瓷碗盛放,噴香的大肉,切碎的葵菜,加上高湯,這味道。趙無恤可是想念許久了。

    但相比之下,沒什麼東西能比剛得到的消息更讓他覺得可口了!

    這大概是虎口餘生吧?

    「速速傳虎司馬、子我來見!」

    他起身踱了幾步後,又說道:「張子和子有這會應該剛出城不久,將他追回來!」

    侍衛在旁的衛士、豎人們幾聲應諾後。是匆忙的腳步聲。無恤心裡狂喜,思考著對策一時失神,手上卻碰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一低頭,卻是伯羋著白裙,像一朵雪蓮般跪在地上。仰著美豔的臉看著他笑,手輕輕將他緊握的箸筷取下。

    「君子還要繼續吃麼?」

    無恤這才恍然發覺自己還沒放下瓷碗,他搖了搖頭,讓伯羋退下後,也顧不得洗盥,便直接朝背後喊了一聲。

    「敖,地圖!」

    「諾!」聲音沉悶,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不一會,一大早就穿上武士服在後院練劍技的邢敖,便和他新認識的夥伴公西赤一同抱著張長達半丈的羊皮地圖,忙不迭地從後院跑了出來。

    無恤沒有戴冠,只裹著幘巾,黑衣帶劍,直接站在地圖面前。

    「快些快些!」他對兩個正在展開地圖的青年催促道。

    少見司寇如此急切過,兩人對視一眼後加快了速度,被各種顏色染得花花綠綠的羊皮地圖在地面木板上攤開。上南下北,太行以東的山河形勢,城邑邦國盡現眼前!

    正如詩言,小東大東,杼柚其空,宗周時代以鎬京為中心,統稱東方各諸侯國為東國,以遠近分,近者為小東,遠者為大東。這副《大東輿地圖》,是趙無恤讓封凜,還有數科弟子與匠人公輸克等依照魯、衛、齊固有地圖所畫,採信了子貢手下行走諸侯的商賈們描述,還結合了無恤前世的依稀印象。

    前世的學校教室裡就掛著幅中國地圖,無恤仰著腦袋看了三年,至少山東和渤海的海岸線,他是能臨摹出來的。雖然春秋以降,各條河流還會在入海口造出百餘里的土地,許多地方滄海桑田,但這已經是領先時代的精準地圖了:運用了比例的概念,還加上了地形地貌,甚至於海拔,道路河流十分細密。

    它和騎兵、弩箭一樣,也是無恤的軍國利器!

    無恤卻顧不上憐惜這寶貝,他快步上前,直接用繒織就的的白色足衣踏到地圖上。若是計僑、封凜、公輸克等為做這副地圖而費盡心思的人看到了,定然會心疼不已。

    噌!閃著寒光的長劍出鞘,直接指在了黃河下游,齊晉交界的一個位置上。

    他眼睛裡閃著光:「夷儀!就在這兒!」

    ……

    晉國邊境的要塞城邑夷儀,綿綿的細雨連著下了三天。

    雨停罷了, 高大堅固的夷儀城,在風雨飄零吹打後屹立於曠野之上。夷儀大夫扶著牆垛向外窺探,四野霧氣蒼茫,部分未來得及收割的黍黃垂穗,秋景怡人。

    可他越看越是滿嘴苦澀。

    望著城外密密麻麻的徒卒,之間拔地而起的黃白色營帳,還有飄揚著龍虎熊羆豹各色旗幟的豪華車陣,夷儀大夫的牙齒都在發顫。不知是因為一陣秋雨一陣寒,還是因為這些數十年未見過的強大敵人!

    整整多達四萬的齊軍陸續抵達,要知道,整個夷儀城軍民加一塊,也沒有兩萬,周邊千室百戶小邑合一起,也才五萬!

    齊國人在治兵時不是放話要去攻打魯國西鄙麼?怎麼突然在阿澤折了個彎,到夷儀觀光來了!

    夷儀大夫還發現,齊人在四下伐木製作攻城器械,兩里外的一個小丘上,豎立起了一桿紫色大旗,那是齊侯的旗幟。

    杵臼的確在那兒,雖然腿腳不好,但一如在臨淄大修高台一樣,他把這座小丘當成了此次攻夷儀的指揮中樞,營帳樹立,一干猛將軍吏侍候在側。

    齊侯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寡人此次親征夷儀,雖然謀劃已久,但具體到細節上,還是陳卿的建議,大善!陳卿料就了晉人的政出多門,治兵時故意透露消息,明面上大張旗鼓說要去打魯國,使得魯人緊張,不敢動彈,瞧趙氏賤庶子在西魯慌成什麼樣了?聯防?互保?哼!」

    一旁的東阿大夫奉承道:「而晉人則放鬆了警惕,中行氏不願意救魯,軍隊大多在柏人防備鮮虞人,哪裡料得到君上會有此舉。拔營至此後,未見絲毫抵抗,晉國援軍,至少要一月後方能抵達,有君上在軍中,士氣大振,足夠吾等拔除此邑了!」

    陳氏的嫡子陳恆也到了領兵的年紀,他此次帶著族兵隨行於齊侯身旁,也謙遜地說道:「君上,我父說了,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本就是陳氏同族孫武子的作戰之法,可不光吳國人能用。」

    聽到這裡,齊侯不由有些遺憾,當年國、高二卿對掌握了軍權的司馬穰苴忌憚之極,將他活活逼死。那會正是陳無宇初死,陳武子只是個武夫,陳氏風雨飄搖的年頭,所以司馬穰苴的同族弟子孫武無人庇護,便南逃吳地。

    當時齊侯雖然為司馬穰苴感到遺憾,卻也沒在意孫武這個小角色,誰料十多年後,他竟能幫吳王做下五戰入郢的壯舉。當初若是留下此人,那司馬穰苴便後繼有人,今日他自己是否已經能涉流沙,登太行俯瞰銅鞮宮,稱霸天下了呢?

    要知道,這次齊人之所以敢在秋收時分徵召鄉鄙民眾,並在八月底就提前完成治兵,正是採用了司馬穰苴的舊法的緣故:只徵召一半的勞動力,臨出發前數百把粟米收割了,受召者稅賦減半,還能吃著新飯上路,以免他們惦記家裡挨餓。徵召後靠近邊境的軍隊先集結作為先鋒,國都和東方的軍隊次序抵達,作為主力和後備隊,此番一用,果然妙不可言。

    最後,齊侯搖了搖頭,多想無益,此行打的就是時間差,要速戰速決,在晉國援軍抵達前攻陷夷儀——這座晉國在黃河以東的橋頭堡,也是齊國百年恥辱的肇始之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6:27
   第三百八十九章 回歸的希望

    夷儀位於黃河以東,和齊國高唐臨近。這地名,可能和土著的東夷人有關,但到了春秋中期時,此處卻成了邢國的都城。

    周惠王十八年(公元前659年),赤狄攻邢(晉國邢邑),邢國崩潰,被齊桓公所救後遷都於夷儀,齊、宋、曹等國為之築城。

    周襄王十八年(公元前635年),衛國滅邢,夷儀入衛,在晉楚爭霸的過程中,作為對衛國從楚的懲罰,這裡又成了晉國的城邑,中行氏的封地。此處也是晉軍東進攻齊的橋頭堡,鞌之戰,平陰之戰,齊人的每一次恥辱都由此而始。

    但這一次,齊侯打算讓恥辱從此告終,那堆不時入夢的雞骨頭亦然!

    腰間長劍脫鞘而出,齊侯左手斧鉞,右手輕呂,虎賁東郭書、犁彌、敝無敞等人在他身後張開戈矛旌旗扈從之,一如當年在牧野之戰以雁行陣致殷師的太公望!

    四萬雙眼睛注視著他,這一刻,杵臼彷彿感到齊太公、僖公、桓公曆代祖先靈魂附身。

    皮製的甲冑彷彿讓齊侯恢復了年輕幹練,他在風中鬚髮飄揚,斧鉞輕呂高舉:「嗟!我友邦冢君,御事:五鄉元帥、鄉良人、連長、裡有司、軌長,及私屬夷人、萊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孤其誓!」

    「晉,吾三世之大敵也,鞌之戰,頃公易裝,國母險些為質,田畝幾乎東向;平陰之戰,靈公之車繞華不注三圈,臨淄四門被燒……二三子亦見先君之事矣,皆齊之恥也。今小子杵臼不才,欲雪恥於此,為上天討伐桀晉!」

    他接下來例數了晉國為霸不仁,肆意吞併同姓國如虞、虢的罪行,勾結伊洛之戎凌暴天子,以及六卿勒索諸夏,讓列國苦不堪言的殘暴行為。他立誓要將這一黑暗勢力打倒在地。重新將齊桓公時代清明公平的霸業還給諸夏。

    話音剛落,齊人同聲呼喊沸騰,如虎如貔,如熊如羆。大地彷彿都在顫抖。

    齊侯相信,這份誓言,將是和《甘誓》,《牧誓》一樣流傳千古,陽虎雖然誘他攻魯心存。但有句話卻是說對了,此乃取威定霸的第一戰!

    唯有一同高呼的陳恆冷笑不止,此次攻夷儀,他陳氏以齊侯的名義徵召了大量勞役,族兵則主動請纓去黃河周邊攻略小邑,「堵截晉國主力來援」。心急的齊侯等不得東萊等地的鄉鄙兵到達,用上了東阿,平陰的軍隊,由國夏統帥,準備強攻!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攻城為下,這個道理君上不是不懂,但為了能在生前求霸已經不顧一切了……此次國子的部屬恐怕要受不小損失,等到城邑打下,此地離高唐很近,只要手段得當,夷儀的邢人必然歸之入流水,還不是入了我陳氏的口袋!」

    ……

    齊國這次戰略欺騙做的十分成功。著實出乎魯人意料,也是魯國為晉國人擋槍慣了,齊人一動員,就滿心以為他們會來揍自己。於是哭喊的哭喊。縮頭的縮頭,抱團的抱團,結果烏雲密佈後暴風雨卻往別處去了,叫人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

    魯侯大呼文王、周公之靈護佑,三桓長出一口氣,孔子為魯國免於刀兵。子路不必親冒矢石而慶幸。

    劫後餘生的僥倖後,魯人的心思也生出了變化,比如西魯諸位大夫們,之前倚重趙無恤軍力,結盟相濡以沫的心思就淡了不少。范邑大夫甚至提出,大家各安其分,相忘於江湖算了……

    無恤也有點蓄力後撲了一空的失落感,但他不能容許西魯聯盟在未戰之前便分崩離析,即便齊人不來,北面的幾個邑也有為自己擋槍的作用,吃到嘴裡的東西怎麼能吐出來,必須拉攏住了。

    此時已經是九月初,廩丘之會後過了半個多月時間,已經足夠趙無恤在西魯各邑安插不少人手,比如以指導防務為名進駐各邑的武卒軍吏們便開始在剛處熟的同僚間四處宣揚。

    「西魯聯防並非沒有好處,正因為小司寇做準備,才讓齊軍心生忌憚,最終改了目標,這就是所謂的勝之於未戰之時!」

    於是這次齊人不來的功勞,就被趙無恤悄悄拿走了。

    無恤也勸各位大夫道:「齊軍雖然去了夷儀,但彼輩一向狡猾,誰知是不是計謀,或許國、高二卿帶著主力就埋伏在附近,只等西魯各邑防備鬆懈,便可以一鼓而下!」

    這點倒不是無恤哄騙他們,據虞喜等探馬輕騎送回的消息看,齊人這次攻夷儀是分批集結軍隊,只帶去了四萬左右,加上後續的輜重,不超過五萬。其餘幾萬隱形戰力不知是沒有動員呢,還是正在來西鄙的路上呢?

    至少,東阿、平陰一帶的確有數千齊國邑兵對西魯虎視眈眈,無恤在防備著他們,他們也在防備趙無恤進攻齊主力的側翼,去年烏亞旅慘敗被贖回後,可沒少向他們誇大武卒的強大……

    於是乎,被無恤嚇了一嚇的各位大夫又開始提心吊膽起來,散夥的事情暫時沒人提了。

    ……

    「聲言擊東,其實擊西,齊國人玩的好手段……」闞止摸著蓄鬚的下巴嘖嘖稱奇。

    距離齊人攻夷儀的消息傳來已經過去了數日,廩丘邑寺,無恤手下的軍吏和謀臣們齊聚一堂,圍在地圖前討論應對之策。

    虎會跟趙鞅打過不少仗,和善用兵的郵無正共事過,對晉國內部軍務十分熟悉。

    「晉軍東進攻齊,一般只有兩條路,一是越過衛國,從魯西鄙沿著濟水往東北去,二就是經中行氏的東陽,從夷儀進攻,所以夷儀就如同齊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闞止插話道:「如此說來,比起打魯國西鄙,攻夷儀要重要多了,張子戰前就說齊人攻西魯之舉讓人疑惑,如今果不其然。」

    無恤道:「看來齊人圖謀夷儀,非一日之謀,想想也對,高唐陳氏就在旁邊,豈容中行氏長期盤踞?二三子今日便說說看。夷儀能否守住,若是守不住,會對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虎會道:「夷儀經過邢、衛、中行百年經營,城堅池深。齊人發數萬大軍攻打,若是無援,雖然陷落只是個時間問題,撐上月餘倒是沒問題,或許能等到晉軍抵達。」

    現在齊人發難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晉國了。之前齊欲攻西鄙,只有趙氏因為心繫無恤,集結了軍隊隨時準備馳援。現在已有一師之眾開到到了溫地,加上溫大夫趙羅的軍隊,可出兵五千。

    坐於趙無恤下首的張孟談在心中算了一下,捋起寬袖,蒼白修長的手指指向晉國方向:「但范、中行卻無甚準備,此番倉促應戰,東陽之地、鼓、肥、柏人,中行能發兵萬餘。朝歌一帶。范氏也能提供萬餘的兵卒,與齊人相比依然處於劣勢。」

    無恤向朝歌以北,柏人以南的位置努了努嘴,冷笑道:「孟談別忘了,還有與中行氏有姻親的邯鄲氏,他們有大縣邯鄲,還有幾個城邑,可出近萬之卒。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邯鄲對趙氏大宗的命令已經聽調不聽宣,反而成了中行的盟友。」

    張孟談點了點頭。趙無恤和邯鄲稷在晉國泮宮的衝突,他就是親歷者。

    「現在晉國有些地方秋收還未結束,從開始集結、治兵到上路,這幾處的援軍一個月大概能開到夷儀。雖然依舊無法與齊人直面對抗,但讓他們有所顧慮,不敢強攻城邑是做得到的。」

    「如此算來,齊人雖然戰略欺騙成功,可也不是必勝之局,難道說。他們還有什麼後手?」

    無恤和張孟談的目光齊齊盯向了地圖的南端……

    「還有衛國!」片刻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無恤語氣急促:「衛侯自從上次熒澤之盟後,一直對晉國,對我奪其甄邑有怨憤之心,早想脫離晉國控制已久。這次齊國攻晉,正是再度叛晉就齊的好時機。雖然不知道衛侯和齊國達成了怎樣的協議,但從現在的局勢看,若是在范氏和邯鄲氏準備支援夷儀,衛軍突然出動,攻入晉國境內,這兩家的軍隊就不得不推延東進的時間,為齊人拔城贏得時間!」

    虎會也認同:「沒錯,拔除夷儀後,衛國的東北兩面就完全被齊人包圍了,對解除晉國、魯國對衛國的夾擊十分重要。同時齊軍還可以隔著黃河與晉國對峙,若是形勢有變,隨時和齊莊公時一樣,主力打穿東陽,直插富庶的邯鄲、朝歌、南陽等地,登太行,羊腸阪以東的縣邑便要無日不驚了!」

    有了虞喜等探馬輕騎傳回來的即時情報,有了子貢手下商賈打聽到的零碎消息,加上虎會對晉國內部軍力的瞭解,結合張孟談對局勢的推演能力,齊人此次舉國而戰的目的漸漸雲開霧散。

    現在的情況是,若局勢一如他們推演般一一應驗,齊軍攻克夷儀,就贏得了這場爭霸戰爭的主動權!

    冉求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靜地聽著,此時他心生一計,道:「縱觀局勢,只有在溫地的五千趙氏偏師,還有司寇的數千武卒、邑兵能對衛國形成夾擊。如此,則可讓衛侯無法順利實施與齊國商議好的計畫,阻止齊人拔夷儀,阻止齊國獲得戰爭優勢,事後不失為大功一件!」

    「或許,司寇便能因此而歸晉了!」

    一時間眾人停止了討論,室內寂靜無聲,數道目光定在主君趙無恤身上,他們的情緒各不相同,晉人虎會等人光中帶著殷切,魯人闞止等人眼裡則有些擔憂。

    而第一謀臣張孟談,則抿著嘴角,低頭把玩起順手拾起的一枚象棋。

    無恤知道,那是枚黑色的「卒」,在家只能直走,過河卻能橫行的小卒。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6:42
   第三百九十章 何去何從  

    一刻後,軍議結束,人走屋空。

    張孟談俯身一邊小心地捲著地圖,一邊說道:「司寇最後還是婉拒了子有的建議。」

    無恤坐在席上沉吟了片刻,想起冉求的提議,想起方才那陣沉寂,搖著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子有知兵,且眼光獨到,可惜他的性子正而不詭……」

    冉求是趙無恤發現的將才,也是個可以託付重任的惇惇治吏,可惜人哪有十全十美,他的情商以及對局勢的觀察比張孟談、闞止差了不少。

    無恤輕笑:「也罷,不詭便不詭,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子有性情如此,難怪喜歡堂堂正正之師列陣而戰,戰勢上雖然有創新,但都在陣法和兵種上,卻不太用奇謀詭計。」

    縱然如此,往日治兵軍演時,羊舌戎、穆夏、田賁、虞喜、伍井等人卻無一能敵。唯獨虎會依靠作戰經驗老道,能勝之一籌,等這仗打完後,有過歷練的冉求大概就是無恤手下除虎會外,第二個能獨當一面的軍吏了。

    ……

    冉求退下後有些莫名其妙,雖然方才話剛脫口而出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卻不太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

    歸晉,這是趙無恤在朝見魯國君臣時常掛在口邊的事情,也是鞭策手下晉人們篳路藍縷的動力,可事到臨頭有了機會,卻為何以「不可輕舉妄動」為由擱置了呢?

    他思索再三,模模糊糊意識到一些東西,但又無法確定。這冉求輾轉難眠,便摸著黑起,讓人備好禮物,等到第二日宵禁剛結束,便帶著隨從抱著一隻士見禮用的野稚趕到闞止的居所外靜靜等待。

    在趙無恤手下做事的屬吏都過得挺滋潤,俸祿粟米足夠養活自己和家人、私屬,若是花的不大手大腳。還能有些富裕。此外,出手闊綽的主君還會幫你把住房問題一起解決了,中級軍吏和屬臣自有居所,冉求和公西赤住處鄰近。闞止則傲然獨處一邊。

    但冉求卻捨近而求遠,一來是因為公西赤作為邑三老,並未參與今日的軍議。而闞止作為無恤身邊佐吏謀臣,卻得與聽聞,謹慎的冉求牢記軍務不得外傳的禁令。絕不會以身一試士師成摶負責的軍法刑罰。

    二來,他覺得師弟子華的性情有時比自己還大條,恐怕理不清這其中的各種關係,反倒是闞止經常玩弄陽謀陰謀,向他請教或許能得知答案。

    平日冉求為人低調小心,交遊不廣,很少過來,今天來此拜訪殊為難得。

    不過看來闞止也是這樣的人,他的府邸門可羅雀,連過路的人都沒幾個。冉求就這麼冷冷清清地等了半個時辰。等到朝食前後,門總算開了一邊,看門的閽人揉著眼睛往外一瞧,有個士人在外等待,便忙不迭地去告知主人了。

    他心裡暗道奇了怪哉,自家這位主人人緣極差,自從搬到這兒以後,鮮有人來拜訪的啊!

    沒多會,闞止趨行而至,口稱「稀客」。他邀冉求入內。冉求這才發現,這座由趙無恤餽贈的小小居室和公西赤那處大小相同,裡面卻完全是兩個樣子。

    公西赤喜好享受,雖然俸祿不多。但即便向人借貸,也要維持侈靡生活,他府中高車肥馬,輕裘魯縞充斥內外,瓷器玩好陳列其間。

    但闞止這地方卻不同,家中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雖然不知道他在闞邑時是什麼樣子,但至少現在看上去十分節儉清廉。

    冉求此時尤未多想,只是暗暗思索道:「我也得勸勸子華,私行勿要太過侈靡,司寇雖然讓子貢經營奢侈之業,卻將這股風氣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領地之外!」

    隨後,兩人在席上分坐後,冉求也不多客套,直接表明了來意。

    「還請子我教我!」他長拜發問,問的自然是昨日軍議時發生的事情。

    闞止揮手將侍奉在旁的豎人隸妾退下,移席壓低聲音說道:「此事本來應該秘而不宣,不知道的就不要問,知道的也要爛在肚子裡。但我明白子有是個能守住話的人,便破例為你解惑一次,你平日為人謹慎,昨晚的提議,確實莽撞了些……」

    「司寇多次說過欲歸晉國,晉人同僚們也不時露出思鄉之情,我本以為……」

    「道理上沒錯,但卻不能現在說出來,尤其是不能從吾等魯人口中說出!」

    「求愚鈍,還望子我教我!」

    闞止無奈地搖了搖頭,分析道:「看一看典史便能知道,晉國之政,內鬥與外爭從未停止過,當年範文子就曾說過,只有聖人才能做到既無外患,又無內憂,如果不是聖人,必然會偏於一邊。如果偏重於外患,晉國諸卿合力對外,那局勢還可以補救,如果偏向內鬥,那政出多門,晉國就危險了。」

    「子我的意思是,司寇的選擇,是考慮到晉國內爭的緣故?」

    「沒錯,從司寇被逐出晉國時起,晉人齊心對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子有恐怕不知道,趙與范、中行有隙,幾乎到了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程度,可不是一次援救和市恩能解除的。你說,司寇怎可能為了救中行的城邑而在火中取栗呢?」

    「退一萬步說,即便司寇此次保全了夷儀,為晉國立下大功,那樣真的就能回國麼?或許會更受忌憚,歸國之事只能依靠趙氏和司寇自己,指望晉侯開恩,指望其他諸卿?嘿,恐怕永無歸期!」

    ……

    在闞止將其中緣由敘述一通後,冉求頓時出了一頭冷汗,暗呼僥倖。自己這次莽撞的建議,還是不懂晉國內部紛爭的結果,差點壞了司寇的大事。

    冉求也意識到,自己身為軍吏,只需要考慮如何勝於戰陣,趙無恤要考慮的卻更多。他眼裡的齊人是敵國,可在趙小司寇眼裡,說不定還是削弱中行氏的利器咧!

    闞止繼續提點他道:「更何況,子有想過沒有。若是司寇此時歸國,西魯的局面,尤其是三邑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是繼續作為魯國的城邑領地,由國君和三桓指派新的大夫來統治呢?還是繼續保有在司寇名下。在他歸國的交割給晉國,從此成為趙氏的一塊飛地。」

    雖然第二種情況在春秋多有發生,比如鄭國和宋國的卿大夫都曾接受晉國的贈地以作養邑。但冉求覺得,魯侯和三桓只要還想留下半分邦國臉面,就絕不會允許第二種情況發生。

    於是闞止便順著這種可能性繼續往下問:「那子有你呢?到時候是隨司寇去晉國。從趙氏門客家臣從頭開始呢?亦或是留在三邑侍奉新的主君。」

    這下冉求便兩難抉擇了,他捨不得魯國,捨不得夫子和師兄弟們。但經過一年的任職,他對目前的狀況十分滿意,趙無恤也是極為少見的明君,不以親疏而以能力擇才,若是換一個主君,是否能像趙無恤一般敢放權,敢提拔呢?冉求覺得不可能再遇到了。

    所以若是無恤歸國,他作為事君的家臣。或許會追隨而去。這本是這數百年來的常態,但遵守的人已經不多,因為這意味著要割捨許多東西,尤其是本地籍貫的屬吏,恐怕不會追隨吧。

    「無法抉擇了?所以說,一旦司寇歸晉,晉人們自然歡喜,但吾等魯人便要為難了,或是背井離鄉,或是硬著頭皮留下來。以三桓的胸襟,恐怕再也不會重用吾等。」

    冉求恍然大悟,他感謝了闞止一番,臨走時還提出下次再來拜訪。

    誰知闞止話說得十分決絕:「我的門楣。子我還是少來為妙。」

    冉求愣住了,雖然闞止與無恤手下的屬吏們,尤其是孔門弟子關係十分一般,可哪有這樣的送客之法,也太過無禮了吧。

    「我對子有有幾分欣賞,不似與子貢、子華一樣話不投機。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澧,何必日日相會互訪,更何況……」

    闞止整理了一下衣襟,傲然道:「不瞞子有,司寇恐怕會在戰後設立監察史之職,我便是第一個人選。我如此作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見諒。」

    「原來如此,恭喜子我了。」

    冉求瞭然,所謂的監察史,便是趙無恤打算新增加的屬吏。地位不高,屬於百石吏,比邑宰、邑司馬、邑士師還低,只與邑三老相當。三邑只設正副兩人,負責代替越來越忙的趙無恤巡查亭、裡,對基層的行政事務進行監督。

    這個職位的第一個要求便是對趙無恤的忠誠,不結黨營私,第二是不畏強暴,第三便是清廉!

    如今無恤手下能用的人才已經不少,而且涵蓋了方方面面,但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性格獨特的闞止等寥寥幾人,任命本來已經下來了,卻被突然的戰事打斷。

    這職位少不了奔波勞頓,俸祿雖然不高,但權力不小。無恤就是想用闞止這個要人緣沒人緣,又不怕得罪人的傢伙將官僚們可能滋生的腐朽之芽扼殺在萌發狀態。

    冉求拜別後暗暗想道:「子我性格高調,初來乍到便和司寇倚重的子貢有了衝突,我還以為他沒什麼心眼,誰知竟是刻意營造不黨不私的形象。他在家如此節儉,大概是在學季文子的克儉持家罷?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不過冉求卻不見得認可闞止這種刻意為之的「偽飾」行為,更不會效仿。

    與此相對,他恍然想起了同樣字「子我」的宰予,雖然那位師兄也有些「偽飾」的性情,但和闞止的孤僻正好相反。

    宰予來廩丘參與會盟時曾拜訪公西赤,捉著他的手說了這麼一番話。

    「如今除了晉國舊人外,子貢、子有,還有你是最受重用的一批。正如夫子說過的,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汝等還要向司寇繼續引薦同門,愈發抱團才行,如此,君子便會充斥幕府上下,才能更好為司寇效力!」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1-15 22:2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04
    第三百九十一章 趙鞅出征

    闞止分析的不錯,但卻也有沒能看到,或者說並未給冉求說透的地方。

    趙無恤不是不想回晉國,而是時機未到,他現在就像張孟談手裡的那枚黑色小卒,在車馬相帥的夾縫裡毫不起眼。在晉國內,他身上套著無數層束縛,晉侯的,諸卿的,甚至是來自趙鞅的,他只能按照限定的規矩,默默的向前拱。但出了晉國,便如同過了河界,能在棋盤上橫行無忌,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回晉國不是最終目的,若是讓他放棄一切手上的權勢,回去繼續做一個仰仗趙鞅滿意才能獲得世子之位的小庶子,那還不如殺了他!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來到魯國後,趙無恤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六萬人口,勝兵四千。讓自己和趙氏變強才是最終目的,在魯國能得到的東西,遠遠不止眼前這些。

    西魯各個邑已經完成了佈防,郿邑憑藉湖澤為防線,派人稍微盯著便可,齊人既然主力去了夷儀,盡全力還恐怕不能攻陷,短時間內,東阿大夫和平陰大夫手裡那幾千人,恐怕沒有兩面開戰的心思,即便有,也僅是持重而不太可能冒險。

    秦邑那邊,趙無恤指派了羊舌戎和高魚大夫帶了兩千邑卒過去支援,加上從范邑運來的充足糧食,齊人少了一萬,別想輕易破邑而過。

    大野澤邊上,無恤打算讓虎會管理鄆城防務,千餘亭卒配合中都、闞邑,以防守的姿態應對盜跖可能發起的突襲。

    至此,趙無恤手頭還剩下一千武卒,一千邑兵的機動部隊,駐紮到了甄城,可以北援秦邑,也可以隨時渡過濮水攻略衛國!

    夷儀被圍的消息也傳到晉國去了吧。中行氏現在大概已經急得跳腳。無恤覺得,自己得和趙鞅好好合計下,如何在中行氏頂住齊人主力壓力的情況下,在亂局中火中取栗!

    他已經有了個絕妙的主意。也派人送到了趙鞅的手裡,希望自己這位古道心腸,以前一心為晉國求霸的父親在政壇上跌了無數跤之後,能看透這世道的真相……

    ……

    時間一晃,很快便到了天氣轉冷的九月中旬。晉國趙氏獵場綿上,五千兵卒集結於此。

    綿上已經沒了三年前狩獵圍場的模樣,成百上千的營火使空中瀰漫著蒼白的薄霧,排列整齊的馬匹綿延數里。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桿,一整座樹林砍伐而光,這裡佈滿了營帳,人來人往。

    晉陽和馬樓等領地的家臣、小宗響應了趙鞅的號召聚集於此,共有兵卒五千餘。

    他們的主君趙鞅則站在鼓車上,他一身黑色甲冑,手扶長劍。眸子裡帶著幾分期許。

    從十餘歲時以庶子身份持戟添為黑衣開始,這不知道是趙鞅第幾次出徵了。以往大多是為晉國的霸業而奔波勞碌,如王子朝子亂,伐陸渾戎,還有去歲的爭衛之戰……

    五年前,晉國最有希望獨霸天下的皋鼬之盟被范鞅和中行寅因私慾敗壞後,他還生氣得很,公然祭拜了被活活氣死的鄭國執政子大叔,從此和范氏、中行結下深怨。

    但,這一次卻有所不同。

    最初傳出的消息是齊人將攻魯國西鄙。趙鞅之子無恤的領地就在那一帶,當時中行氏和范氏是怎麼說來著?

    中行寅笑眯眯地說:「用兵不違農時,秋收時治兵恐怕有傷農事,至少要挪後半月乃至一月方能徵召……」

    當年兩人同在上軍。趙鞅為主,中行寅為副,卻對他這個上司很不尊敬,衝突沒少發生,甚至演變為年輕一輩仇視相殺,范嘉溺死。趙無恤被逐的事情來。

    范吉射乾脆不說話,只是冷笑不已,他就巴不得有殺子之仇的趙無恤被困,死於齊人的刀兵之中。知伯這隻老狐狸也順水推舟,對徵兵之事並不上心,韓魏雖然願意在糧食和沿途駐防上幫助趙氏,卻也不願意出兵同往。

    若是沒有後來的事情,晉國五卿甚至連魯國丟了,都不會提起太大興趣去救援。

    當時趙鞅氣得直咬牙,他怒其不爭,又心繫兒子安危,急令董安於治兵於晉陽、狼盂。而下宮左近的一師之眾則讓郵無正越過太行,此時應該抵達溫地了。

    誰料最後事情卻急轉直下。

    一個月前,齊攻夷儀,晉國東境頓時告急。往常齊人縱然膽大,大多數時間都只是間接進攻和爭取晉國的盟邦,很少敢直接攻入晉國本土的。所以晉侯慌亂不已,六卿則一時愕然,但隨即便各自忙活開了。

    春秋無義戰,最不缺的就是戰爭,晉國的體制說白了就是軍國主義,六軍將佐既是六卿,晉國先軍政治,無年不戰,對這類事情都習慣了。

    其中最急的,自然要數夷儀的主人中行寅,接到消息的當天,他便在朝堂上大力請求晉侯徵召全國兵卒去支援,趙鞅想到這胖子漲得通紅的臉,心情就一片大好。

    晉侯還是很關心夷儀的得失,晉國霸權得失的,他給六卿下了嚴令,讓執政知躒主持。

    可知伯對中行氏領地,乃至於晉國霸業能否保全依舊漠不關心,過去,凡是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知躒總習慣避讓甩鍋。

    當年和籍談一起出使成周,遇到周景王的刁難,他見情況不妙就讓籍談應答,結果籍氏留下了「數典忘祖」這一惡名。等到魯昭公被驅逐出國,來到晉國尋求仲裁時,知躒見這位喪家之君性情實在太過刁鑽,於是便捂著耳朵推脫了職守,把球踢還齊國。

    他沒有當上執政前,隱身於范鞅和趙鞅這兩個強勢的上司下屬背後。執政後雖然多了些擔當,勉強主持了一次支援魯國,反攻齊國的戰爭,但凡事依然想指派趙鞅去出頭,讓趙氏的力量去與齊人消耗。

    這一次,趙鞅卻推辭了,自從鑄刑鼎事件後,被范鞅等人利用戲弄過多次後,趙鞅也漸漸學聰明了,以往都是趙氏在流血,其餘諸卿在後方無所作為,這回讓中行氏擋擋槍有何不可?

    「鞅帶著偏師輔佐中軍將即可,哪能枉自稱尊,僭越主帥之職?」

    於是乎,這次出兵便成了中行、范、趙、韓、魏五家均攤的事情,知氏上次出過兵,在太行以東少有領地,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守,知伯以執政身份遙遙指揮。

    若用趙無恤的話說,晉國現在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

    何況執政自己就是最自私的一個。

    比起邊鄙之患的齊國,晉國六卿內部矛盾已經成了主流。即便是一個初入新絳的卿族少年,只要在泮宮裡摸爬滾打幾個月,在晉國貴族圈廝混上幾年,就再也沒人說得出「由我失霸,不如死」的豪言。

    當年外戰急先鋒卻氏,鞌之戰,鄢陵之戰都立下巨大的功勛,結果如何?一轉眼,就被欒氏、中行氏利用晉厲公滅了滿門!

    六卿再也無法信任地把後背交給對方,再也無法全心為晉國謀取霸權,每次戰爭都會留一大半,甚至是全部的兵力留守,也難怪霸業越來越凋零。

    所以,這一次趙鞅是因為自家兒子,還有董安於的謀劃而出兵,他要為家族的利益而戰!

    ……

    當然,顧慮到自己的聲望和國人輿情,姿態上也得做足,他明面上也是受了君命,要去抵禦齊人入侵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郵無正帶著溫縣兵卒,去韓氏的州地駐防,與趙無恤的西魯遙相呼應。

    他甚至還十分大度地給小宗邯鄲氏放話,同意他們發兵相助姻親中行氏,如今邯鄲也竭盡全力,集結了千人,只等與朝歌的范兵匯合,便可湊齊千乘兵力進逼黃河,到時候齊人就別想安心攻城了。

    趙鞅自己則親帶的五千趙兵也會做出馳援夷儀的架勢,但徵召速度,行軍路線,主攻方向就有很多可玩的花樣了……

    臨走前,他還完成了與吳國人的接洽,雖然在硬碰硬的戰爭中,趙鞅再不願意讓趙兵白白損耗,但在外交上,他還是盡力為晉國爭取了一些東西。

    吳國行人屈無忌希望買些大原、代北、鮮虞良馬南下,同時希望晉國能對楚國北境予以壓力。

    前者趙鞅一一滿足,後者他表示無能為力,齊國方面倒是能考慮一二,兩家鏖戰得越發劇烈,吳國就越能安心向南。趙鞅也希望吳國能做出北上的姿態,晉侯願意承認吳人對徐國的佔領,以及將郯國納入勢力範圍的舉動,甚至連海濱的莒國也沒問題。

    對此,屈無忌無法抉擇,只能說回去稟報吳王和大行人伍子胥知曉,再回覆晉人。

    趙鞅對此並沒有報希望,這一去一回可得三個月時間,到時候恐怕晉齊早已分出勝負了。

    吳國使節團也會隨同趙鞅東行,他們接下來會穿過衛國,在濮陽呆上幾日,然後訪問魯國西部,再從曲阜、邾國、莒國歸吳。

    這路線和趙無恤的謀劃正好重合,於是趙鞅便又向屈無忌提出了一個請求。

    「吾子無恤有信件至此,稱西魯缺人手,此次吳使過衛,還望能帶上些許『商賈』、『工匠』『隸臣』隨行,可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05
    第三百九十二章 忍     

    綿上鹿苑,季嬴夢見母親依然安在,父親保護一切,她依然是一個小女孩,在草地上活蹦亂跳。 網阿弟尚未及冠,瘦得像把劍,在她在草地上打盹時握著馬鞭守在她邊上,暗夜之中輕淺地微笑。

    夢多麼甜蜜,甜蜜的事總是不會久長,黎明無情地到來,陽光如同匕首穿刺而下,她渾身痠痛地醒來,孤獨而疲憊。

    她因從成鄉到下宮,再到綿上的旅途而疲憊,因阿弟和父親陸續離開後,她必須承擔的責任而疲憊。

    近來晉國風聲鶴唳,太行以東又要打仗了,而季嬴匆匆到此,只是為了遠遠眺望,給父親趙鞅送行。

    豔陽下,本來空曠的綿上獵場變得擁擠不已,人馬嘶鳴聲不絕於耳,趙氏家臣和私屬們紮營的帳篷好似葛麻做成的蘑菇,遍佈四野。在馬車的帷幕裡,她看見那些新投靠趙氏的門客,一個個都高昂著頭,就指望著這次出兵能立下功勛,能被提升在聚賢館中的等級,或者順利轉為屬吏和軍職。

    她還看到拿戈的兵、帶劍的吏、戴胄穿甲的虎賁站在路邊,他們剛結束了一場以狩獵為名的演練,無數矛尖閃著紅光,彷彿正在泣血。

    還有前來旁觀趙氏軍威的吳國使節團,那些斷髮紋身的異邦人不屑地看著趙兵們列陣,其中幾人頗有想上前較量一番的心思,看到季嬴走在車外的侍女隸妾們。還會故意發出一陣狼嚎般的喊叫。季嬴顰眉不已,因為母親的言傳身教,她對這些吳人一向是敵視而無好感的。

    仔細觀察的話。他們隊伍裡夾雜著驅趕輜車的商賈工匠,還有喂養牲畜的虞牧,其中一些人的面孔季嬴熟悉無比。是趙氏下宮的黑衣衛士,連司士鄭龍也在其中,他們本應該穿上黝黑的甲衣,護衛在父親左近,卻為何打扮成了這副模樣?

    在季嬴私下裡詢問時。趙鞅看了他一眼道:「是你阿弟的謀劃,男不言內。女不言外,你就不必知曉了。」

    趙鞅以往沒少出征,但這次略有不同,季嬴在心繫兩個人的同時。還得承擔下宮內務。

    「此次我讓董子回下宮主持趙氏政務,外事由他,內事就由你了,等戰事終了,趙氏的主邑便要遷徙到晉陽去,一應事務都要協調好,北方苦寒,比不了新絳富庶,還得做不少準備。」

    「唯……女兒知道了。」

    季嬴已經十七歲了。她和兩年前相比變化極大,不僅是體態,還有性情和能力。她一手操辦了成鄉的瓷器生產。接管了下宮的種種內務。

    但夜深人靜之時,少女只想痛哭一場,她實則真的厭倦了這種竭力堅強,如果能再一次,再一次變回年少時那個天真又膽怯的小女孩,就一次。真的……一天……一個時辰就好……

    但此番,她只能堅強。站在高崗上眺望,季嬴注視著趙鞅駟馬戰車上的旌旗。那是她畢生所見最為壯觀的旗幟,白底黑邊,繡著趙氏家族黑色的玄鳥紋,巨大、騰越而驕傲。

    撫著手邊長大的小白鹿,季嬴昂頭向昊天祈求。

    「只望此次父親能旗開得勝,無恤也能心如所願,早日歸來。」

    等到卒伍全部開出獵場,季嬴看著眼前再度寂靜空曠下來的綿上,心裡想著等明年開春,家族就要北上晉陽。聽說那兒地廣人稀,單單趙氏劃出的大原獵苑就有百里之廣,或許可以裡邊多養些鹿,甲兵在外,趙氏的經濟也不能落下……

    「不過,一旦去了晉陽,離無恤所在的西魯又遠了數百里。」

    良久,一首深婉悠長的《君子於役》在高崗上緩緩迴響: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

    「衛侯此人雖然私行糜爛,對民眾也不見得多愛惜,但在士大夫中風評卻是不錯,他天資聰慧,治國的能力還是有一些的,尤其是能忍!」

    九月中旬,廩丘城中,趙氏郵無正師抵達南陽的消息已經傳來,趙鞅也將帥主力越過太行東來。在中行、范、邯鄲三家的目光緊盯東陽、夷儀,正忙得火熱朝天地徵召兵卒準備救援的時候,趙氏東西兩位主政者卻一直保持著對衛國的警惕。

    從去年的熒澤之盟後,有消息稱衛侯對晉國強加的割地賠款「不平等條約」極為不滿,他一直在與齊國接洽,隨時可能再度反叛。

    「晉以力爭,而不務德,自然就無法長久留住小國。」連趙無恤也不能不承認,在安撫諸夏維持國際關係上,這十多年來,晉國做的還真沒齊國好。也就趙鞅在不停奔波,但放到大局上,卻沒什麼大用。

    吃力不討好的王道霸業時代已經過去了,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戰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以後幾百年的爭霸,都會是*裸血淋淋的,最後演變為大規模兼併。

    無恤不知道,歷史進程會不會因為他的到來而提前。

    總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開春時衛國沒叛,入夏後也沒有。直到齊國攻夷儀,濮陽那邊依舊不見動靜,只是在秋收後集結好了兵卒,舉國之兵五百乘駐留濮陽,不知道意圖何在。

    所以到了九月中時,連趙無恤都不得不對衛侯的隱忍感到佩服了。

    張孟談在旁分析道:「雖然齊人日夜相攻,但夷儀畢竟是經營百年的堅城,至今外郭尤在。晉國援軍還有些時日才能抵達,目前齊軍主力只需面對中行氏少量邑兵騷擾。所以說,比起去年冒冒失失的和齊國盟會反晉而言。衛侯現在學聰明了不少,既然形勢並不緊張,那他便可以等待最佳時機舉旗。」

    無恤有些牙疼:「這一拖延。既能讓我西魯不能貿然挑起戰事,又能在最合適的時候給晉國范、邯鄲援軍攔腰一擊,使他們無法增援夷儀。」

    耳聞不如目見,經過此事後,無恤開始拋棄對衛侯這個男女通吃者的鄙視,重新把他當成一個重要敵人來考量。無怪乎,一年前和孔子在中都相見時。子路在側,說起諸侯國君。孔子竟然認為衛侯在為政上是比較賢明的。

    無恤表示不解,當時孔子說道:「衛侯天資聰睿,他年輕時,因為彌牟的智慧足治千乘之國。其信譽足以守土,於是愛而任之;又有名為林國者,見賢必進,是以衛侯之朝無游放之士,一併賢而尊之;又有名為慶足者,衛國有大事必起而治之,無事則退而容賢,靈公悅而敬之。大夫史苟因政見不合就離開了衛國,衛侯就趕緊跑到郊外去野宿了三天。還停止了娛樂,一定等史苟回來後才回宮。他能有這樣的作為,譽之為賢。不亦可乎?」

    齊豹、北宮喜之亂後,衛國竟然近二十年沒有再遭內亂,中夏諸侯現在唯獨宋、衛尊其君,這也是一個明證。

    但無恤在聽過衛人子貢一些敘述後,卻覺得這話有所偏頗。

    彌牟就是彌子瑕,他被重用可不止是因為有才。還因為是衛侯男的緣故,年老色衰就漸漸失。輪到公子朝受待見。那位林國舉薦人才並不是沒有代價的,被舉薦之人得拿出一部分俸祿分給他。衛國也沒有好到什麼「朝無游放之士」的程度,子貢、子路就跑到國外討生活了……

    他懷疑是孔子年輕時離開魯國,受過衛侯禮遇的緣故,所以選擇性無視了一些東西。沒辦法,夫子性情就是這麼好惡分明,他近來就對趙無恤公然組織西魯大夫私盟有些生氣。

    闞止焦慮地說道:「無論如何,若再這麼下去,吾等就會被北邊的齊國東阿、平陰之師,衛國濮陽的五百乘兵卒,還有不知道何時會來襲的盜跖給夾在中間,反制得動彈不得。必須早日破局才行,否則,別說什麼想在亂局中獲取好處,說不定還會受損失。」

    「無妨,東阿、平陰的齊人偏師謹慎起見,只想擋著吾等北上,從未敢越過邊境半步,有羊舌司馬在,可以無虞。」

    「至於衛國……忍字頭上一把刀,衛侯不動也好,他們的主力在濮陽,精力也被晉國范氏朝歌軍,邯鄲軍吸引住了,正好讓吾等解決一下大野澤的後顧之憂!」

    ……

    過去一年裡,趙無恤一直在精心編制對付盜跖的大網,招募了三四千流民,甄別後分散安置在領地內。但若不徹底將盜跖勢力擊垮,大多數人依然會團結在他身邊。

    可在打擊盜跖的軍事行動上,無恤卻遇到了不少麻煩。

    且不說他那剛成軍的舟師敵不過盜跖手下從小在湖沼長大的湖寇,就說在大野澤的邊緣地帶,軍隊的力量也很難深入。

    盜跖很聰明,他漸漸摸清了武卒作戰的規律,線列方陣對上依然停留在「堂堂正正之戰」的諸侯卿大夫軍隊時是佔優勢的。可對付神出鬼沒,見利則聚合,不利則如鳥獸散的盜寇,一般只能沖散其主力,但圍剿起小型部隊,卻佔不了什麼優勢。

    所以,群盜現在覺得,自己只要別深入內陸,進入騎兵的活動範圍即可。去年開春後,盜跖的手下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乘吃水淺的長船,不離開能行船的水邊。敵來則退,乘船到大澤另一頭繼續劫掠攻城,在半沼澤地帶作戰,武卒也奈何他們不得。

    武卒內部的軍吏們已經形成了一定的模式,所以邑兵、亭卒也是以這種方式訓練的。

    所以夏天的時候,一支兩百餘人的亭卒追擊群盜,就碰上盜跖親自埋伏,他利用群盜如雨點般的投石索拋射打亂了亭卒的陣型,然後一擁而上摧毀之,等援軍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次,共有百餘亭卒死傷或被俘,是趙無恤勢力在西魯紮根後最大的一場敗仗。

    無恤當時極為震驚,痛定思痛後,也開始改良武卒的陣法。他和冉求集思廣益,結合群盜特點和前世見聞,研究出了一種「剿匪專用陣型」,這次正好能派上用場。

    「我自有主意。」

    無恤將目光從衛國移向了地圖東面:「吾等這半月來的調動,可不止是為了單純防禦,鄆城那邊可佈置妥當了?」

    「唯!子有遣人來報,說是萬事俱備,只等柳下跖入甕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09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大盜的綱領
   

    大野澤南北寬三百里,東西寬一百里,從衛國巨野向北一直延伸到魯國須句方止。北半部分流眾多,夏秋有水,春冬變為泥沼,南部則常年波光粼粼。

    魯、衛、宋、曹的野人和逃亡民眾便在此嘯聚山林,以盜跖為「將軍」,有口數近四萬,分別在湖邊和湖中的數百個大小島嶼上求活。

    禹貢曾言:大野既瀦,東原厎平,湖中最大的一座島嶼就叫東原島上,其上方圓幾里都是絕徑林巒。島上的群盜是盜跖嫡系,在他的組織下隱隱有了建制和分工,砍伐滿山的苦竹做矛與弓箭,采鵝卵石和大木築營紮寨,位於最高處的堅固大寨,自然就是「將軍府邸」了。

    大寨的堂上,一位紮著扁髻,穿著乾淨葛麻衣物的老者正捧著兩塊簡牘。向坐於豹皮榻上的盜跖匯報著什麼。

    「將軍,島上的倉稟裡已經能跑碩鼠了,雖說秋天正是魚蟹蝦蛤最肥美的時候,可就算把所有船都派去打魚,也不夠四萬張嘴吃。島上有零星的鹿群,還有野菜蒼耳,只靠這些,今年冬天起碼要餓死幾千人。」

    管理島上倉稟和食物的手下正在朝柳下跖抱怨和個不停,此人原先是魯國大夫郈氏家的倉吏,郈氏被季氏所滅門後跑到了這兒。他先後投過五位盜首,最後在獻出了上一位主人的府庫後,成了盜跖的親信。

    就在趙無恤拿盜跖有點難辦的同時,盜跖也過的不舒心。相比過去數年間在大野澤周邊的橫行無忌,以及去歲十月之交的雄心壯志,如今他卻有些灰心喪氣。

    盜跖控制大野澤後,將各個島嶼上互不統屬的人組織起來,因為湖中島嶼上沒多少耕地,所以經濟基礎是女子負責漁獵採集,男子則在盜跖率領下外出劫掠周邊城邑,搶來糧食和其他群盜不能自產的生活物資。

    本來按照盜跖的計畫,去歲乘著魯國內部大亂。他大可以劫掠闞陵的魯公宗廟,發掘陵墓。再將那些貴重的明器遣人售賣到什麼都敢買,也什麼都敢賣的陶丘市肆上,換取兵甲衣食。

    可這一切。都隨著中都和闞邑的兩次失敗而告吹了,他本來想著可以收拾旗鼓重頭來過,孰料趙無恤在大野澤周邊布下的網卻越收越緊……

    柳下跖耳邊又響起了老倉吏的絮叨聲:「以往湖邊還能打獵,自從那位趙小司寇為政後,沿著湖泊西岸建起了幾十座亭舍哨所、高數丈的夯土烽燧也陸續立起。鄉里的亭卒日夜訓練不休。雖然敢深入湖沼的那些人都被吾等滅了,衣服剝得乾乾淨淨。可他們下不來,吾等也上不去,敢零星過去的人都被抓了。到了七八月後,大野澤邊的魯國城邑都開始有樣學樣……」

    盜跖默默聽著,臉色陰沉,他能感覺到,從佔據鄆城時起,趙無恤就在精心地編織著擒拿自己的大網。整整一年了,他非但沒有撞破趙無恤的包圍。反倒被越收越緊。想要徹底滅了盜跖難,但趙無恤的手段也讓他如噎在喉。

    他極盛時號稱從卒九千,可去年被趙無恤在中都、闞邑連續打擊過兩次,又被「徠民」政策吸引去不少人後,如今手裡能外出劫掠作戰的青壯男子也就五千,精銳不過千餘。

    雖然漸漸摸清了趙無恤武卒的作戰特點,採取了行之有效的應對之策,但僅有的一場小勝,殺敵百餘比起整體上愈來愈艱難的局面來又算得了什麼?

    想在西魯劫掠已經越來越難了,入夏後他試圖進攻湖北岸西岸無果。只能退回來攻略南岸的巨野等地,可那些糧食吃到現在也所剩無幾。

    「據跑回來的人說,青壯男子是被帶到廩丘、甄邑種地,婦女老人則投入廩丘外郭的『流民營』中。由工匠教授紡織和做些零工,雖然苦些,但能吃飽!我去其他各島徵糧時,好幾次都聽人說若再挨餓,還不如帶著家眷偷偷出湖,去投靠鄆城。做趙小司寇就得順民算了。總之,將軍您得想些法子,否則冬天一到,鄆城那邊再開粥棚放糧的話,東原島上的人忠於將軍,或許還不會跑,可其他島上,起碼得少一半……」

    「夠了!」

    老倉吏嚇得身體一顫,住了嘴。

    盜跖拍案而起,他再也不想聽下去,雖然趙無恤在軍事上已經奈何他不得,但這項徠民之策正漸漸顯露威力,彷彿扼在盜跖喉嚨上的手。如今已經有四五千人投奔過去了,其中還有不少青壯男子。

    自己每削弱一份,敵人就會強大一分!這個道理,柳下跖怎會不懂?

    「趙氏子手段連續不斷,難不成我就只能聽之任之,沒有應對之策?二三子,吹響螺角,派出小舟,召集所有人來東原島,就說我有要事與他們商議!」

    ……

    百級狹窄的石階路從山頂的大寨通向漁村,石山背後為秋末裡狂風呼嘯的島嶼丘陵,更遠處則廣袤無垠的大澤。

    柳下跖很早便起來了,在山頂上停頓良久,等待東方日出。即便在這裡,他仍能清晰地聽見浪濤不倦的隆隆拍打聲,仍能清楚地體會到大湖憤怒時蘊含的力量。

    漸漸地,世界有了色澤,他看著清風吹散薄霧,朝陽的曙光照亮雲層,天空變為魚肚白的紅暈,黑暗的湖澤化作苔蘚的灰綠。

    他拔出皮袋的木塞,灌了一口濁酒,然後開始低頭審視自己能動用的所有力量。

    東原島西高東低,連天蘆葦叢中,有港汊縱橫數百條,可以通向大澤的各個位置,也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今天,漁村和碼頭停泊了漁船數百條,運兵作戰的長船數十艘。

    等曙光照到河灘上時,在船上過夜的人盡皆甦醒過來。掀開已經不再幹燥的稻草毯子,陸續停泊登岸。他們或衣衫襤褸,或穿著魚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魚叉,背著短弓。這是被城邦國人稱之為「盜」的一群人,柳下跖的子民,他們離開洞穴和茅屋。離開漁村和灘塗,連夜來到東原島,大野澤的心臟所在。

    打漁為生的土著夷人們燃起枯黃的蘆葦,清洗魚肉準備朝食。其餘沒帶糧食的只能嚥著口水乾看。不時發生因搶奪食物而引發的騷亂。師帥、旅帥、十二島主,三十六洞主各自約束著自己的手下,他們應召而來,齊聚一堂,仰望著從大寨順著山路走下的「將軍」。

    柳下跖沒戴胄。身上只穿著陳舊的皮甲,身後隨從不多,但誰敢懷疑?誰能懷疑?他才是大野澤真正的王者!

    「見過將軍!」

    群盜沸騰了,牛角號,螺號不時響起,更多的人則敲打竹矛和木盾。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敲打聲響徹島嶼,最後吧嗒吧嗒的敲打整齊劃一、攝人心扉,猶如上百根大樹在互相搏鬥,直到盜跖雙手往下重重一按。讓他們安靜。

    敲打聲停了,不少人乘著這間隙,叫囂著今天要喝到「將軍」賜下的濁酒。

    柳下跖絡腮鬍遮蓋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一揮手,身後高壯的親信們便肩扛大木箱擠上前來。

    「酒有的是,稍後人手一盞,現在,讓我帶給你們大野澤西岸的財物,都是吾等如今最缺的東西。」

    普通盜寇們歡呼起來,有人已經做好了上去爭搶的準備。慷慨,是他們支持盜跖的原因之一。而群盜首領則面面相覷,如今東原島面臨的局勢他們清楚,哪裡還有餘財發放?這莫不是散夥的節奏?

    第一個箱子被打開了。淡黃的顆粒如雪崩般四散而出,未脫殼的粟米稀里嘩啦。

    第二個箱子打開,粗糙的葛麻布匹鋪滿了一小塊地面。

    第三個箱子打開,滿滿噹噹的青銅農具碰撞到一起叮咚作響,眾人看到其中有銅鐮和耒耜。

    所有人都愣住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汝等的妻兒父老在挨餓,大野澤卻不出產糧食。每年一入冬,窩棚抵禦不了寒風,汝等便會夜夜受凍,大野澤卻無桑麻之利。如何才能擁有這些,去搶掠麼?吾等歲歲如此,但這和農稼一樣,年景好時僅得粗飽,不好時家中就會餓死人。這湖澤雖大,卻養不活四萬人,只有土地,只有耕種,吾等才能活下去!」

    群盜愣住了,隨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來:「將軍!吾等便是從魯國逃出來的庶民,魯國行稅畝,作丘賦,每年泰半的收成都要交給邑宰,邑宰交予大夫,大夫再交予三桓,層層盤剝。此外還有無數勞役,或修公陵,或建宮室城池,吾等不能活命,只能逃入大澤投奔將軍,將軍這是要趕吾等回去麼?」

    「非也!」柳下跖連忙在輿情鼎沸前大手一揮,大聲說道:「不是回去再受壓榨,而是吾等自己去將土地奪來!」

    「將土地……奪來?」師帥、旅帥、島主洞主們都怔住了。

    「然!和去年一樣,濮濟之間又到了戰雲密佈的時候,晉齊鏖戰不休,隨時會波及到魯衛。一旦戰亂四起,吾等的機遇就到了,我不日便將帶人外出抄糧,此番我自己不取斗米匹布,統統分予眾人!待足兵足食後,再轉而攻城掠地,這次不是來去如風,事成之後,吾等便可遷出這塊荒澤之地,直接佔城而立!」

    這個念頭在盜跖腦中存在已久,在和孔子的辯論時萌發,受趙無恤刺.激成型,他今天竟一併吐露出來了,頓時在人群中驚起了一片滔天駭浪。

    「到時候我為將軍、邑主,將伐貪婪之城,誅無道之君,均貧富,等貴賤,人者有其地,而無賦稅之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10
     第三百九十四章 圈套     

   柳下跖覺得,自己又到賭一把的時候了,一如他當年孤身逃出魯城的那。這次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配合著齊晉魯衛混戰的時機,佔幾座城自立算了!

    「到時侯我為將軍、邑主,將伐貪婪之邑,誅無道之君,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地,而無賦稅之虞!」

    盜跖話音剛末,整個漁港數千人一下子沉默了,腦子裡在努力消化這驚人的信息,從古至今,有無數支「盜」遍佈九州,但多半驟興驟滅,卻從來沒人提出過類似的綱領。

    「柳下跖!」忽然有人跳了出來,指著他叫罵。是一位地位僅次於盜跖的「師帥」,他佔據了湖北面的一座大島,上面有人口數千。

    「你的理智全在去年那場大敗裡丟光了?連湖岸都保不住,憑什麼去奪取城邑?到那時,恐怕會引來諸侯圍攻,死無葬生之地!」

    連續的失敗和困境讓盜跖在群盜中的威望一跌再跌,這也是他不能再坐待的緣故,必須有一場勝利來鞏固他在大野澤說一不二的地位。

    柳下跖反唇相譏:「難不成師帥的島上還有埋人的土地?夠埋你,可夠埋在場的千餘部屬?師帥,你與我一樣身經百戰,可在場眾人除了我,還有誰曾踏入過魯城公宮,還有誰更懂諸侯形勢。我曾是卿大夫們的座上賓客,知道他們有多貪婪懦弱,我也曾潛藏民間,知道庶民的苦楚,只需登岸後振臂一呼,活不下去的野人們會首先響應,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然後是隸臣、國人……」

    那師帥啞然,聲音頓時軟了下來:「那吾等要攻打何處?」

    「首攻鄆城。」

    「什麼!」那師帥大驚,「為何要去鄆城,吾等在水中尚能一戰。上了岸,哪裡是趙兵的對手?」

    「大野澤周邊,最富庶的當數鄆城,其地一歲二熟。秋收後倉稟裝得滿滿噹噹,粟稻都要溢出來了。更何況,我在邑中還有內應,所以知道其虛實。」

    雖然趙無恤手下負責徠民的吏人排查甄別極其嚴格,但依然有不少盜跖安排的親信混了進去。不時會傳出一些消息,盜跖兩相對比,以判斷大澤西邊的情況。

    「我聽聞齊晉交戰於夷儀,趙無恤在鄆城的兵卒大半被抽調去了齊魯邊境上,此城空虛,大可乘虛而入。( 廣告)搶掠各鄉里倉稟的糧食後,吾等便可足兵足食,但此邑城堅,恐難攻下,不可久留。接著南下衛國濮南地。攻略巨野等一二城邑,等衛國也捲入戰亂,顧不上吾等時,便能長期佔有了。」

    偷竊之前,判斷情況以決定是否可以下手,為智;能猜出房屋財物的所在,為聖;行動之時,一馬當先,身先士卒,為勇;盜完之後。最後一個離開,為義;把所盜財物公平分給手下,為仁。

    智、聖、勇、義、仁,這便是他柳下跖的「道」!

    多數人信服了。那師帥卻不聽,他早就想脫離盜跖的掌控,於是便拔出了腰間的短劍,孰視周圍眾人道:「也可能被箭射死在城郭之下,你要去便去,乃公可不會陪你送死!二三子。不願去鄆城的就隨我離開……」

    在場一部分人雖然對等貴賤,均貧富,耕者有其地的口號心動不已,可對鄆城兵卒卻心存忌憚,聞言也打算風隨雲動了。

    然而,話音未落,一支毒蛇般的利箭便穿透了那師帥的喉嚨,滾燙的鮮血濺了旁人一臉。

    巨大的岩石上,柳下跖粗壯修長的雙臂挽著弓,弓弦還在微微震動。

    「在我面前拔尺刃者,死!」

    盜跖身後的親信們也紛紛弓箭在手,或是在投石索的皮囊上放入圓石,對準了那師帥的屬下reas;。

    「敢不從將軍之命者,死!」

    柳下跖果斷射殺了那首領,壓制了一場分裂,在場群盜愣了半響,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到遠處幾聲水鳥的啾啾鳴叫。

    「小盜如果想要發展壯大,成為大盜,成就一番大事業,就必須採取聖人之道,否則,就只能成為蠅營狗苟的鼠輩之賊!從堯舜至今,可有哪一支盜寇有我如今的規模和成就?隨我搏一把,汝等就能重新登岸,後半生享受衣帛美食。」

    他再揮手,老倉吏帶著眾人打開了盜跖帶來的所有箱子,這次可不是糧食和農具。搜遍東原島,能湊齊的所有錢帛財物呈現在旅帥、島主和洞主們面前,撲上去雙手攫滿絲帛的匪首第一個喊出盜跖的名字。

    「跖!吾等願隨將軍登岸,人者有其田!」

    盜跖之徒,他們一向如此稱呼自己。

    「跖!」那些從魯衛宋等國逃來的有地國人喊道。

    「跖!」接著是野人、氓隸、本地的土著夷人。

    「跖!跖!跖!」呼喊不斷蔓延,不斷增強,終於變成咆哮。聲如雷霆,震撼島嶼,好比雷神在翻捲烏雲。

    上千個嗓門在高呼柳下跖的名字。

    按照柳下跖的想法,此計若成,退則可以帶著人口糧食退入大野澤,進則可以逼著這齊魯衛晉幾家勢力招納他做一個大夫、邑宰,至少能讓手下人活過這個冬天。

    若是形勢再好點,甚至可以獨立於諸侯間!

    到時候,他柳下跖,就能從竊針線的小盜變成竊城池邦國的大盜!

    ……

    九月下旬的一個凌晨,乘著尚未消散的夜幕,數十艘長船,百餘小舟緩緩靠岸,兩千憧憧黑影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鄆城東面十餘里的湖岸。

    柳下跖之所以選鄆城,也是無奈,因為衛國那幾個臨近湖澤的小邑他春夏時才搶過幾次,現在恐怕沒多少餘糧。中都、闞邑近來防備嚴密,只有鄆城這邊因戰爭調動的緣故鬆弛下來,若不抓緊時機搶上一波,再過些天,機靈的趙無恤恐怕會將這漏洞填補上。

    他知道這是在冒險,可若不讓手下人吃飽,如何攻城奪邑?

    盜跖白天時放出探子上岸窺視,居然只有一人遭追捕,其餘都返回匯報。說是鄆城防備已經抽調一空。這在兩個月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越是如此,盜跖越是感覺情況有些不對,所以刻意將一半的人留在了島上。自己只帶三千餘來抄糧。

    才剛登岸,他們便被高達數丈的烽火燎台發現了。

    烽燧白日用煙,晚間用火,於是乎火光點燃,瞬間傳到了下一處。湖岸邊連綿的烽火陸續亮起,盜寇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有盜寇慌張地說道:「將軍,吾等已被發現,不如撤吧!」

    「不,熄滅燎火後繼續深入。」

    手下們不知為何,盜跖解釋道:「趙氏子狡詐,我最初覺得這次鄆城空虛是他的計策,可若真想誘吾等深入,烽燧便不會燃起。如今反倒說明他沒留後手,何況燎火雖燃。但裡面留守的人卻逃得一個不剩,這要換了以前,他們定然會堅守抵抗,等待援軍。此番棄逃,是因為他們知道,不會有人來援了……」

    輕易拿下幾座空空如也的燎台後,膽大心細的盜跖讓人留下守候,若是有什麼異常,立刻點起黑煙,趙無恤用來對付他的利器。反倒為他所用,成了最好的撤退信號。

    盜跖繼續帶著人往內陸而去,一路上先是沼澤,然後是稀疏樹林。最後是收割完畢,只剩下秸稈的水田旱地。

    靠著湖澤之利,鄆城是魯國為數不多以水稻為主要作物的地方,想到馬上就能吃到黏黏的黃白米飯,這個月只在東原島上吃過唯一一次飽飯的群盜們頓時口水連連。

    靠近第一個鄉時,盜跖也和他的內應碰了面。帶路者是個打扮成流民來投鄆城的親信,已經潛藏了大半年。

    內應道:「我聽人說,趙小司寇要在北邊與齊人開戰,亭卒被去廩丘,連青壯們也充當勞役,運送糧食去往北邊,鄉里中只剩老弱婦孺reas;。方才看到烽燧,得知將軍來攻,亭長、里長便帶著人投鄆城了,如今周邊幾個鄉里就像是門戶大開卻無人看管的府庫,任由將軍取用。」

    這個內應在鄆城為邑寺耕田,他裝作老實本分,自稱從未殺過人,漸漸得到信任。於是入秋時便從氓隸被提拔為小小農吏,負責管理來投的流民。所以他對這一帶熟門熟路,帶著群盜沿涂道走了一截,然後上了小路,經過一個人去屋空的亭舍,轉往路邊的鄉里中去。

    到了鄉里中,諸人齊齊動手,如狼似虎般一家家闖入,摔釜砸鬲,翻個底朝天。

    盜跖警惕地四下觀察,和那內應所說不差,鄉中並無多少人,彷彿搬遷一空似,因為走得匆忙,連糧食都沒來得及帶走。通往鄆城的路上,還有不少散亂的車輿,上面載著沉重的麻袋,戳來一看,竟是白花花的稻米!

    盜跖十分滿意,眼前的光景,讓他心裡篤定這是趙無恤的紕漏而非計策。搶完這個鄉里,尤覺得收穫不多,讓諸人分散轉戰別處,繼續搶掠。

    「不要只看外邊的東西,要往裡邊去,看看有沒有地窖之類!仔細點才能搜掠到東西!要是搜掠不到,今晚汝等就挨餓罷!」

    他們距離湖岸越來越遠,先後換了四五個裡,直搶到日上三竿。

    兩三千多人大多都搶到了點東西,肩扛手提,有的人連竹矛都扔了。路上不時遇到匯合過來的同行,道左相逢,皆興高采烈,碰見熟人,往往還會彼此詢問幾句收穫如何?有搶到好東西的便拿出來得意洋洋的給對方看,遇到慷慨的,還會說回島上後請對方吃飯。

    盜跖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就在他一聲令下,準備帶著諸人歸去時,湖邊的烽燧台卻突然冒出了煙霧!

    蒼藍的天空中,一股灰黑色的細長孤煙垂直而上,在半空遇到一陣橫風,頓時消散了一半,後續再無煙霧,大概是被人熄滅了……

    盜跖知道,那是他留下示警的烽燧,頓時一驚:「不好,有圈套!」

    可來不及了,不時有人來報說在鄉里村落遭到襲擊,周圍的丘陵、樹林裡突然殺聲四起,湖岸方向的曠野上則煙塵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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