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7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40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宜將剩勇追窮寇(上)   

    在夜襲失敗後,盜跖帶著四千人連夜撤到南邊十多里以外,拉開了和追兵的距離。清點人數,發覺一共少了三四百人,其中兩百是混戰和追擊中被敵人殺傷的,其餘則是夜路失散的。

    他覺得走到這還不保險,又往西移動了十里,這才停下,召集親信公議。

    面對這種初戰不利的局面,盜跖的親信們分成了兩撥,一些悍不畏死的兇徒認為應該集合所有兵力,明日與趙無恤決戰。戰勝後再度南下,仍以攻下闞城為要務,一來是因為昨夜輸的有些憋屈,想要為死去的人復仇,二是只要擊敗了趙無恤,魯國短期內大概無兵也無膽來馳援了,他們便能破廟掘陵,無數珍寶任由瓜分。

    另一派則認為,一旦與趙無恤決戰再度失利,而闞城又尚未攻克,可能會遭到前後夾擊,到時候恐怕就不只潰逃,而是會落個全軍覆滅的下場。

    兩撥人爭論不已,眼看夜色將盡,盜跖也聽不下去,開始起身拍板。

    「眾人的仇自然要報,但不是今時今日,這仗是沒法打了,吾等必須早些撤離才行。」盜跖對幾名親信如此說道。

    他盜跖縱橫大野澤近十年,從一無所有的輕俠成了手下戶數過萬,徒卒九千的大盜,自然是有一套本事的。

    以往外出劫掠也好,與各地邑兵交戰也好,凡是作戰,盜跖都會遵循「擊其微靜,避其強靜;擊其疲勞,避其閒窕;擊其大懼,避其小懼」的辦法,這些都是自古以來治軍作戰的基本規矩。

    但這次的對手和以往不禁打的邑卒有所不同,是需要規避的那一類強軍。

    「兵法雲,所謂強軍,就是駐軍時嚴整戰備,行軍時行列整齊,作戰時進止有節。這些趙無恤的軍隊都能做到,即便集結闞城的偏師,我也沒有把握正面與之對敵。」

    盜跖之徒裡有幾人很是不甘:「將軍,忙活了一月。邾婁全軍覆滅,吾等的部曲也有不少損失,眼看闞城將陷,就這麼放棄實在是可惜!」

    「二三子且聽我一言!」

    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定定地等著盜跖發話。

    盜跖沉穩地說道:「天下百業。任何行當都有自己的規矩和準則,那便是『道』。盜亦有道乎?自然是有的,憑空推測屋裡儲藏著什麼財物,這就是盜的聖明;率先進到屋裡作戰,這就是盜的勇敢;事後分配公平,這就是盜的仁愛……吾等此次劫掠鄆城,破中都外郭,攻闞城以至於全魯震驚,已經足以揚名天下。而我在作戰時也身居前拒,財物均分。從來沒有人抱怨過不公。」

    「但做到這兩點還不夠,還要能觀察時勢,權衡利弊,判斷可否採取行動,這就是盜的智慧。如今的情況便是這樣,雖然與趙無恤決戰勝負在五五之分,但無論輸贏,損失必然慘重,今日在坐的可能會折損過半。吾等為盜者不過是見利求財而已,此處不可盜。換一處即可,若是強行為之,那就是不智了!」

    一席話後,盜跖之徒被他說服了。全部同意暫時撤離。

    「趙無恤這一年來戰功赫赫,絕對不可小覷。此次我軍撤圍西退,需得萬分謹慎才行。彼輩昨夜小勝,士氣一定高漲,因為夜間不熟悉路況,所以沒有全軍追擊。只是派人銜於尾後窺探。可一旦天色放亮,他必然會一改這幾日的持重,轉而捨棄輜重突然追擊,希望將吾等擊潰!」

    群盜大驚失色:「那該如何是好?」

    「我自有辦法,吾等動作必須要快,這邊的四千人先行撤離,到南湖邊上渡河、設防。我去接應還在闞城下的兩千人,依次繞城西去匯合,為確保無失,這次撤軍,我親為二三子斷後!」

    眾人紛紛阻止道:「怎能讓將軍犯險?」

    盜跖拍了拍他們的肩膀道:「發起此次大掠的是我,判斷失誤的是我,決定拋棄金玉錢帛、美金重器撤離的也是我。既然如此,我自然應當斷後。就好比以往劫掠結束,我最後一個退出屋子,這就是盜的義氣!」

    群盜大受感動,心裡又一次生出了效死之意,盜跖頗能聚集人心,靠的就是一個義字!

    「加上我方才說過的,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不具備這五種能力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這,便是盜亦有道了!」

    盜跖雖然為盜,卻也自命不凡,認為自己要做的是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大盜!

    ……

    趙無恤下令枕戈待旦的武卒集合,一刻鐘後,冉求、田賁、虞喜、穆夏諸軍吏在無恤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了集結。等到天色漸漸能看清時,兩千餘步騎整整齊齊地列陣營門口,連那些徵召的雜兵徒卒也不例外,他們畢竟有過幾次被徵召的經歷。

    昨夜不追是怕遇到埋伏,今晨卻沒這顧慮,在接到輕騎士追蹤的回報後,趙無恤判斷,盜跖主力開始西撤,現如今若是火速抵達闞城下,或許還能堵到他留下圍城的偏師。

    在他想來,幾千秩序散亂的盜寇,帶著劫掠的錢帛財物,乃至於人口婦女,即便想撤離也會動作極慢。於是他也沒有多說話,只在諸部步騎前邊馳馬巡視了一眼,即下達命令:「全師開拔!」

    武卒步騎在前,徵召的國人在後,本來就不多的輜重車被遺棄在營地內,一師之眾快步走著,在朦朧的晨光中奔向南方。

    然而等他們抵達時,發現還是來晚了一步,卻見城郊一片來不及收拾的破窩棚,臭氣熏天,這便是盜寇居住的營地了。

    但除卻這些外,周邊已經空無一人,因為盜跖果斷髮揮職業特色,帶著群盜一溜煙跑了!

    憋足了勁想要大戰一場的軍吏們都大呼可惜,無恤也十分遺憾:「雖然讓人追擊,但探馬騎從不敢靠的太近,只發現盜寇分兵兩路,一部西撤。一部東行匯合圍城之盜。還以為大軍南下能攔截住,誰料還是遲了一步,盜寇的行蹤虞喜還在追蹤,如今就等他的回報了……」

    武卒們在一座小丘後面發現了一個大坑道。裡面用木材和石料撐了起來,田賁進去一看,已經快打到牆垣下了,看來盜跖是想用乘夜掘地攻擊的手段。

    趙無恤有些後怕:「真是好險,若是我遲來一兩天。說不定他就打進城去了。不過柳下跖眼看勝利在望,卻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必心中很是不甘罷!」

    就在這時,不遠處闞城上嘈亂聲起,卻是城上發現了趙無恤這數千兵卒。他們來的急,並未掩飾行蹤,光是腳步聲和揚起的塵埃就足以驚動城頭如驚弓之鳥般的邑卒了。

    「看著不像是盜寇,是援軍,援軍到了!」就著晨曦看清來者甲冑鮮明,還舉著魯國旗幟。闞城牆垣上疲憊不已的軍民們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子有,你帶著魯城徵召來的國人,隨我去城下與闞城官吏知會一聲!」

    趙無恤帶著冉求走到了橫七豎八躺著些盜寇屍體的闞城下,抬頭遙見一個高冠黑衣的官吏登上了城樓,七八個披甲的武士簇擁從行。

    那官吏顫顫巍巍地在牆上呼喊道:「鄙人闞城宰,不知來者是哪位大夫?」

    趙無恤讓人大聲喊話:

    「魯國小司寇!」

    「鄆城、廩丘、甄三邑封君!」

    「中大夫趙無恤是也!」

    回音陣陣,牆頭的闞城宰和司馬等人聞之咋舌不已,趙無恤雖然看起來年輕,但官職名分比他們來說高了不知幾重。他們在盜寇圍城前並未聽說這位晉國來的卿子加了中大夫和小司寇的爵位、職守,但如今見旗幟、符節都沒問題。便立即開門,下拜頓首相迎。

    「多謝司寇解救闞城之圍,雖然城中一日三驚,但先君宗廟和陵寢安好無損。請司寇巡檢。」

    「且不急,二子先將盜寇的行蹤與我分說。」

    簡單地問了幾句後,趙無恤方知,盜寇昨晚連夜攻城,聲勢極大,但今晨卻乘著外頭起霧撤得飛快。

    無恤惋惜地想道:「盜寇接連猛攻闞城多日。城內守軍早就疲憊不堪,昨天盜跖應該是虛張聲勢加強攻勢,所以守軍根本沒有想到盜寇居然突然撤退,因此無備。」

    驟然撤軍是很容易出亂子的,別說缺乏訓練的盜寇,就是平日常有訓練的晉國六卿族兵,如果在撤退時忽然受到攻擊也會三軍大亂。城中若能有個果斷敢為之人及時發現盜寇撤退,出城銜其尾而擊之,拖到武卒到來,必能取得一場大勝!

    就在這時,有個以前做過獵戶,會追蹤之術的輕騎士來回報:「司寇,小人檢查過了,一些窩棚外的坑灰還是熱乎的,腳印還很新鮮,想必群盜剛走不久!」

    闞城司馬也過來提供了一條信息:盜寇的聲息直到兩刻前才完全平息,想來才離開了數里,竟是和趙無恤的武卒驚險地錯過了。

    聞言後,無恤立刻下令:「善!全軍轉向,重新列隊,準備追擊!」

    雖然不想和盜跖死磕,但趙無恤也不願意他太過強大,想乘這次狡兔出窟的機會把他打疼,打怕,打得以後路過自家封地都要繞道!儘管孫子有「窮寇勿追」的說法,也就是說不追無路可走的敵人,以免敵人情急反撲,造成自己的損失。

    但盜跖等人卻是歸巢之賊,劫掠的糧食、錢帛、婦女都要運走,戰鬥力便打了折扣,所以趙無恤才想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55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宜將剩勇追窮寇(下)   

    急行軍追擊的話,就不用帶累贅的雜兵了,反正他們走了三十里後也有些累了。於是無恤讓冉求留下,帶著眾人幫助邑卒清理城外凌亂的戰場,同時防備這是盜寇的誘敵之計,突然殺個回馬槍。

    他率部往西邊去,往前又行了兩三里,路邊碰上了虞喜派來通報敵情的幾個輕騎士。

    有騎兵就是方便,以往每次野外作戰,武卒眼睛、耳朵、腿腳都能比敵方長一倍。無恤召他們近前,問道:「可見著賊人的蹤跡了?」

    「見著了,我部追擊至此,望見了盜寇殿後的部隊,虞卒長命我等回來給司寇指路,他自帶四五十騎追上去了。」

    「盜寇去往何處?」

    這幾個兵卒指向西南邊:「盜寇殿後的部隊一路向西南逃去!」

    武卒們呼赫呼赫地喘著氣,又往西南走了十餘里,一路上在田野間,水窪邊偶爾見到慘死路邊的盜寇屍體。間或有匹中箭的死馬,乃至於受傷的墜馬的輕騎士,他們蹲在被遺棄的輜重大車,或者漏了一地的錢帛粟米、相互抱著縮成一團的被擄婦女旁等待。

    這應該是虞喜追擊的戰果了,盜寇雖然幸運地和武卒主力擦肩而過,卻也走的倉促,一路上不斷在遺棄戰利品。或許也是盜跖的計策,想延緩追兵的速度,誰料趙無恤手下的武卒因為紀律極嚴,待遇也好,誰也不敢低頭拾撿,自然有專人收攏。

    到了這時,趙無恤等人也能聽到水聲嘩嘩,人聲鼎沸了。

    靠近一看,卻見水中如同沸騰的鍋一般,擠了數百名正在渡河的盜寇。虞喜的騎兵卒正駐馬河岸,朝水中不斷射箭,中者發出了慘叫和驚呼,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想要轉身抵抗的走不了幾步就中箭身亡。河水漸漸被染紅。

    此水寬約十丈,河流不湍急也不深,人馬完全可以徒步渡過,趙無恤便讓武卒從兩邊渡河夾擊。將這兩三百盜寇盡數殺傷俘虜。

    趙無恤收起弓,對打馬過來稟報的虞喜道:「殿後的賊兵就這麼多麼?」

    虞喜滿臉興奮,這種追亡逐北的打法是他最喜歡,也是最輕鬆的。

    「下臣來得晚,沒能看到盜寇那支先走的偏師。也沒能咬住殿後的兩三千人賊人,只抓住了個尾巴。」

    虞喜這半卒輕騎速度快是沒錯,卻也沒辦法把兩千千人的盜寇全部拖住,也怪不得他。

    「可知是以何人為首?」

    「盜寇一向斬木為旗,沒有特別標誌,但下臣遠遠瞧見,那些盜寇中有一面大旗,大概是群盜首領,或許就是盜跖本人之所在!」

    趙無恤已經對盜跖極其警惕了,但如果這個殿後之人果真是盜跖的話。那對他的重視還得再提高一個檔次。身為統帥,卻主動帶兵斷後,即便此舉是為了穩固在群盜中的統帥地位,這份決斷、膽氣也非常人可有。這種講義氣的舉動,難怪他能統一鬆散的群盜,勢力直追薛、滕、郯等泗上小諸侯。

    所以說,這場小戰只是今日追寇的開始!

    趙無恤讓虞喜帶著騎士在側翼先行,掃蕩周邊數里,謹防盜跖的埋伏。又回頭激勵眾人道:「二三子勉之!盜寇就在前方,立功揚名就在今日!」

    武卒們停下喘了口氣後。又打起了精神來,若是換了尋常邑兵,這會早已橫七豎八坐到地上了。

    趙無恤掌軍,不僅有「十四殺五十四斬」改編的嚴格罰律。還有一套規範的賞功制度,每次舍爵冊勳都是公開進行,還會發放黃銅製的「勛章」,立功者除了經濟上的賞賜外,還能得到極高榮譽,羨煞旁人。

    而且此次中都之戰後無恤還說過。廩丘城工匠坊的織工們正在趕製繡了特殊紋徽的旌旗,稱之為「鷹旗」,以後會給立功的旅、捽髮放,以彰顯其功業,只要建制不取消,就能永久持有!

    已經「聞戰則喜」的軍吏們想這東西想得直流口水,漸漸有了集體意識的兵卒們對此也和賞賜的錢帛和田畝、隸臣妾一樣十分渴望。

    武卒是有些小疲憊,但趙無恤猜想,盜寇昨夜偷襲未果,沒睡覺就開始了逃竄,肯定更累!

    他們又往西走了七八里,雙方的速度在不斷拉近,地面上被遺棄的輜重越來越多,凌亂的腳印越來越清晰。

    直到最後,盜寇們密密麻麻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眾人眼中,一眼望去起碼有一千多人!

    追上了,此時已經接近傍晚,在一天的追擊,走了五六十里路後,盜寇的大隊人馬就在前方!

    他們擠在前面不走,還壘起了數個臨時陣地,湖邊有無數條簡陋的船隻,正在不斷運人,這是在做什麼?

    「不好,賊人要坐船逃竄!」

    ……

    當看清前面那道水幕時,趙無恤心中暗道不妙,也知道盜跖的打算了。

    在一千年前,氣候溫暖,黃河以南還能跑大象犀牛的殷商時期,大野澤水量充沛,就在闞城邊上,趙無恤現在站著的地方也是湖水。

    直到殷周易代的那個小冰河寒冷期,湖水消退,陸地方才露出地面,但依然在低窪處留下了不少水澤,眼前的南湖就是其中之一,它形狀狹長,南北長十餘里,東西寬兩里。

    盜跖橫行大野澤數年,這座大湖自然完全由他掌控,來攻闞城時也做好了撤退的準備,收集了無數船隻。若是盜寇憑藉水性嫻熟,駕船入湖到對岸,趙無恤繞道追擊是來不及的,只能望洋興嘆了。

    目前來看,群盜大概正在湖邊上船,盜跖打的的確是跑路的主意,並不是埋伏。

    於是無恤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小旗。

    「止步!

    軍吏們照樣執行了這個命令,又傳遞給各自的卒伍。

    啪踏!和對面數量勢均力恆的千五百名武卒、廩丘齊卒一同開始踏步。

    對面的群盜也發覺了追兵已至。

    他們大概是盜跖手下的精銳,竟然並未慌亂,「讓將軍先走!」趙無恤彷彿聽到千人齊齊喊出了這句話。

    部分人將一面紋著黑色蛟蛇的大旗推攮上了一艘長船後,竟放棄了登舟,在一些小首領的號召下,躲在矮小的土壘後,調轉頭將簡陋的武器對準了只花費半刻時間,就列陣完畢的武卒。

    趙無恤下達了冰冷的命令:「擊鼓!」

    戰車上的大鼓自然是沒帶的。但每一卒都有一名背著蒙皮木腰鼓的鼓手,他們合著心跳的節奏,開始用力敲擊。

    趙無恤則雙手持著旗幟進行指揮,眼睛死死盯住對面的群盜。開始左右揮動。

    距離不過一里,不必讓尚未抵達的弩兵慢慢推進,只需要迅捷一擊,便能像在黃河邊的棘下之戰一樣,將敵人趕下湖!

    如雷的戰鼓聲中。擲矛手以鬆散的縱隊居於最前方。在他們之後,長矛兵開始排成線列,放平酋矛,邁著死亡的步伐前進。劍盾手彌補他們的空隙,死死盯著對面的陣壘的薄弱部位。

    在正面的甲士徒卒小跑壓上時,右側,虞喜帶著全部輕騎士奔出趙無恤部的陣中,自西而擊之。他們或馳馬挺矛,或開弓放箭,奔騰叱咤。配合著甲士折堅摧壘。

    河邊的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劃破冬日的傍晚,夕陽如同殘血,湖邊彷彿升起了血霧。武卒個個奮勇爭先,經行處,衝陣潰敵,盜跖讓人臨時在河邊佈置的簡陋陣地逐一地被奪據。

    但他們從出營到現在,一日之間,奔馳了近六十里,疲憊之下攻勢不免稍鈍,這些盜寇多是亡命之徒。為了護得「將軍」順利逃離而拚死抵抗,所以武卒也死傷近百。

    直到天快黑時,五百餘被咬住的群盜才被盡數被殲滅、俘虜。倒是有將近一半的人自知不敵,見那艘樹立著蛟蛇旗幟的黑旗。乘坐著名為「將軍」重要人物的長舸漸漸駛到了湖中心,索性也掉頭進了湖中游水逃竄了。

    無恤只來得及讓弩兵射死了百餘,其他卻全部逃了。

    這場戰役的開始和過程都不錯,但這結果,卻讓趙無恤和眾手下有些發怔了。盜寇們在湖水裡如同遊魚一樣靈活,看來個個熟於水性。讓不太會水的武卒只能望水羨魚了。

    戰鬥結束後,他遙指對岸,對軍吏們說道:「看見那面賊旗了麼?」

    天色漸漸暗了,那面黑色的蛟蛇大旗已經渡到了對岸,在這數千賊兵中迎夜風招展,那便是盜跖,群盜的「將軍」。

    他沒有急著走,而是命令湖中數十木舟齊齊掉頭,接應游泳逃生的那數百殘盜,等一切結束後,才將船隻盡數燒燬,站在馬車上朝趙無恤這邊舉起武器示威後,便毫不猶豫地繼續向西而去。

    趙無恤目送他們遠去,望著那柄疑似盜跖的大旗漸行漸遠,心知這一場追擊戰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們繞道追擊是來不及了,再往西十幾里,就進入更加廣袤的大野澤,那又是另一個世界,屬於盜寇的世界,武卒將完全失去天時地利人和。

    趙無恤下定了決心:「若以後想要對付盜跖和大野澤群盜,乃至於開拓大野澤和濮水、濟水河道,嫻熟水性和沼澤地形的人是不可或缺的啊……」

    過去幾個月裡,趙無恤已經為魯國立下了不少功勞,絕對對得起他的職守。

    帶著甄、廩丘投靠,使得魯國有了難得的一次擴土,是為第一功!

    聯合孟氏,解救季孫斯,在魯城之戰裡將陽虎逐出,這是第二功!

    追擊陽虎,救回了魯侯,奪得魯國重寶伯禽之弓,大東之玉,是為第三功!

    此一戰雖未非完勝,但依然解了中都、闞城之圍,保證了魯國「宗廟社稷」的招牌沒被盜跖砸掉,也算是完成了魯侯的君命,以及季氏、孟氏的請求,是為第四功!

    四功之後,趙無恤完全可以和當年挽救了魯國的季友並稱了,他已經不滿足於僅僅三邑的封地。盜跖逃了也好,或許可以和像故意放陽虎歸灌一樣,來一出養寇自重?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6 22:12
    第三百四十七章 闞止   

    第二日清晨,趙無恤坐於位於闞城外數里的武卒大帳之內,聚精會神地聽著軍中計吏匯報這半月擊賊的繳獲。

    「中都之戰擊潰敵眾四千,其中有390具首級,陸續俘獲賊眾800人,有1200人南逃與盜跖匯合,其餘盡數失散,所獲的錢帛、糧食已經按照大夫的吩咐,轉交給了主持中都政事的宰我。」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趙無恤在魯城吃相不太好看,藉口剿盜將城西武庫幾乎搬光了。對中都,他的手段則溫和很多,利用宰予遠程遙控,作為自己勢力範圍的東部前哨即可。

    「夜襲之戰斬首110級,俘虜83人。」

    「闞城追擊之戰共斬首680級,俘虜290人,所獲財物有粟米兩千石,錢帛十餘箱,相當於甄邑一年的稅收了。此外還有被擄掠的婦人近百,敢問司寇,應該如何處置?」

    隨軍計吏是計僑門下學得最好的學生竇平,他是成鄉竇彭祖的兒子,唸完之後合上了簡冊,面帶難色。

    這個毛頭小夥的確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趙無恤自然也沒,不過他思索片刻後便道:「若她們籍貫是闞城和中都的,就交予當地官吏送其歸家,若籍貫是鄆城等地的,或者已經被盜寇破家的,那就帶回去安置罷。」

    「俘虜也要妥善管理好,這些人在從賊前也是活不下去的民眾。但為盜後大概什麼都幹過。殺過人的和沒殺過人的要區分開來,這將決定他們未來是做幾年隸臣,還是十年。」

    鄆城先被陽虎的黨羽叔孫志的苛政壓榨。其後又遭到盜寇劫掠,人口損失不小,這些俘虜,趙無恤打算統統帶去鄆城作為隸臣開墾土地,也算是贖罪了……

    武卒這次作戰也有不少損傷,前後死了五六十,傷者近百。都得加以撫卹。傷亡的三分之一主要是發生在南湖邊上那一戰,誰能料到緯二路護主的盜寇戰鬥力竟然如此之強。盜跖之徒還真是不能小視!

    竇平還將各個卒的戰績報了上來,中都之戰表現最好的是穆夏為首的劍盾右卒,夜襲之戰擲矛卒當為第一,追擊的首功之臣則是騎兵卒。

    這種各兵種平衡發展的態勢讓趙無恤比較安心。但他寄予厚望的矛兵卻表現平平。無恤覺得這是缺了一個主心骨,須得想辦法注入點新鮮血液,有一個靠得住,能成為中流砥柱的軍官才行。

    無恤心裡其實是有個人選的,可惜他在武卒裡資歷太淺,而且因為背影關係,也不能完全放心地使用,只能緩一緩。

    在算了算收穫和損失後,趙無恤便開始連夜寫了份簡牘。

    他在送去中都的捷報裡統共講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向魯侯報捷。

    趙無恤在簡牘開頭寫道:「下臣趙無恤再拜言。剿盜大勝,闞城之圍已解,先君陵寢安好!」

    他將戰爭的經過簡略地寫了一遍。把過程描述得驚心動魄,以突出武卒的功勞之大,付出之多。若無武卒,則盜寇必將橫行魯國,若無武卒,則社稷宗廟不保。

    第二件則是訴苦告狀。

    趙無恤大談武卒是此次剿寇的絕對主力。同時強調他以小司寇的名義號召鄰近的各位邑大夫、宰、司馬前來馳援,孰料只有高魚大夫響應。這次之所以沒有完勝。盜跖之所以逃脫,罪責全在消極剿寇的大夫和邑吏們身上,與他趙無恤無關。

    如此一來,趙無恤就把鍋甩到別人身上去了,盜跖回到大野澤後,若是小心蟄伏還好,可一旦再次出擊劫掠攻邑,魯侯和季氏、孟氏慌亂起來要清算的,就是這些個不助鄰的城邑。

    自此以後,只要北有齊國、陽虎,東有費邑公山不狃,南有盜跖。魯城的大人物們對數年來唯一一個有能力將盜跖打跑擊潰的大夫趙無恤,只能繼續倚重下去。

    第三件,則是順著前文的鋪墊,開始給有功之士請功。

    魯國雖然卿大夫乃至於陪臣專權,但爵位還沒有完全亂套,非得魯侯蓋個戳子才算完事,才算合乎禮法。而魯侯也一向配合,只要過分不超出規格的,基本都會一一同意。

    趙無恤如今是中大夫,也能吆喝起一師之眾,他打算讓幾個手下水漲船高,得到應有的獎勵。

    心中先思量好了虞喜、穆夏、田賁三名此次剿盜作戰最大功臣的職位,還有有守境之功的虎會的賞賜後,趙無恤又想起了冉求。

    四人都有獎勵,那冉求該如何賞呢?

    冉求這次負責管轄從曲阜城西徵召來的那四百國人,以及他的鄆城流民卒班底,雖然頂著卒長的名頭,卻幹著旅帥的事情,總的來看,還幹得挺不錯!

    趙無恤本以為會拖後腿的這五百人在冉求「兵如子」的激勵下咬牙堅持著,他們在中都之戰時拾遺補漏,也有不少斬獲,一路上護送輜重沒有遺失。而盜跖夜襲的那一晚,冉求更是充當了趙無恤副手,進行廟算料敵,無論是紮營之法,還是應對之策都很有見地,這是其餘幾人無法辦到的。

    於是趙無恤就索性將冉求提拔為假旅帥,「假」,也就是臨時的,但爵位沒有提高。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冉求在武卒裡資歷太淺,不適合太快和其他人平起平坐乃至於後來居上,試行半年再轉正不遲。

    對趙無恤的這個任命,冉求是很感激的,除去知遇之恩外,他還敬佩趙無恤的帶兵才能,也有意偷師討教,自然是更加感動涕零了。

    於是他也倍加努力,帶著手下們幫闞城清理城外的盜寇、邑卒屍首。以免發生疫病。

    ……

    武卒從九月末離開入廩丘後,先定魯城內亂,隨後擊盜寇。連續不斷地征戰了半個月,奔馳了數百里殺傷與自己數量相當的敵人。兵卒都疲憊了,趙無恤也累得夠嗆,他們都急需休整。

    趁著捷報送去魯城,等魯侯和季氏做出反應的空隙,趙無恤就帶著他們在闞城休息了兩天,也能提防膽大包天的盜跖反撲。同時商定下一步的行動。

    闞城的軍民都十分感激趙無恤率部馳援的恩情,在清理過雜亂的街巷後便邀請無恤進城。設酒擺宴,盡地主之誼。

    趙無恤沒有帶太多人赴宴,武卒眾軍吏多半留守軍營,只有貼身護衛的穆夏隨行。陪坐的多是邑吏和地方氏族。

    邑寺院中有棵大槐樹,樹下布了兩列案几坐席。

    兩側席上站滿了闞城邑宰、司馬,還有在闞陵專門負責「掌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的祭祀官小宗伯等人。在他們的肅立注目下,鶡冠紅纓,穿一身潔白深衣,上面玄鳥紋飛舞,腰帶名劍少虡的趙無恤邁步入場。他也不推脫,直接入主了上席首座。

    這是他理所應當的位置!

    不過想來也讓人感慨萬千,兩年前。他還是趙氏一個無名賤庶子,大一點的飲宴不不喊他參加,去了也是坐末席的份,不小心失儀了就會受罰。以至於一些晉國卿大夫得聞趙無恤這個名字後,第一反應就是:「趙鞅還有第四個兒子?」

    想到這裡,趙無恤不由好奇。今天坐在末席的又是誰來著?

    他目光瞥了過去,所到之處人人垂首避開。不敢直視!

    末端的筵席上,卻是一位臉上長著不少雀斑,結圓髻,戴鑲玉小冠,穿深衣華服的貴族少年。全場唯獨此人沒避開無恤的目光,而是與他對視了一眼後才禮貌地垂下頭,行了一禮。

    「此子倒是大膽。」

    無恤收回目光道:「盜寇已經被逐出,可慶可賀,數日鏖戰,民眾和兵卒都有不少死傷,宴前先敬他們一盞酒罷!」

    他自行舉起酒盞,澆到了地面上,眾人相覷後紛紛效仿,末席那少年愣了片刻後亦然。但趙無恤不知道的是,他這一手竟將少年憋了好久想要獻上的一首慶功詩噎回去了,只能思索要不要賦一首哀悼的喪詩。

    這少年名為闞止,是闞城邑宰之子,年方十六,在邑中素有年少聰慧的名聲,他博聞強記,常常輔佐闞城宰打理政務。往常但凡闞城大一點的飲宴,他或舞蹈,或賦詩,或評點政事,一直都是眾人關注的中心。可今天,他卻只能在末席上陪坐,眼巴巴地看著一位和他同齡的少年高居主座。

    「司寇勝後不忘死者,實在是仁德之至。」放下酒盞後,在場眾人的奉承聲立刻就跟上了。

    趙無恤不以為然,只是微微一笑,待他落座後,眾人才敢次第入席,他雖然年少,這半月拚殺帶著的殺伐之氣卻讓所有人都儼然不敢直視。

    那不怒自威的卿子范,那連日廝殺帶上的淡淡殺伐氣,連以往自命不凡的闞止都有些自慚形穢。

    「大丈夫當如是!」少年心中如此思索。

    此邑被圍多日,一朝解圍,邑中軍民歡騰,儘管因為大戰方休,倉促間難以置辦盛宴,所以酒水菜餚比較簡單。但遙聞著邑寺外民眾們的歡呼熱鬧之聲,參與酒席的眾人心情都很不錯。

    等到飲宴將結束時,闞止也被父親拉著,去向趙無恤敬了一杯酒。

    魯國薄酒喝得有些微醉的趙無恤看到闞邑宰陪著笑,拉著那末席的少年走到跟前說道:

    「犬子名止,擅長擊劍,對魯國典史、還有案牘瑣碎之事也頗為嫻熟,若司寇不嫌棄,小兒願附尾翼,在司寇官署中做一名筆吏,好讓他繼續家業父職前歷練一番……何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6 22:13
    第三百四十八章 孔夫子的局(上)

    過去兩天裡,平日沒少在祭祀香火裡撈油水的闞邑宰已經私下裡給趙無恤遞了不少好處,以求無恤為他喪師被圍的罪過開脫。

    另一方面,大概是見盜寇兇猛,之前差點破城而入,而現在盜跖逃竄,雖然暫時沒什麼危險了,但誰知道下月,明年還會不會來?放眼魯國,有實力和魄力來解救的也就隔著大野澤的趙無恤了,為了身家性命,怎能不傾心結交?

    所以他才有了這樣的舉動,今日又更進一步,想要以兒子為質,暗中投效了。

    趙無恤開始飛快思索。

    闞城的地理位置放在魯國內部來說,並不算關鍵,但若是站在整個「大東」地區,也就是海岱淮北一帶的角度,此處向東向南可以通往泗上小國邾、滕、薛等,還能溝通宋國,不失為一個兵家必爭之地。

    但這地方的政治地位卻更為突出,他是魯國的精神中心,所以不能明面上強取,但可以以保護者的姿態,和對待中都一樣,扶持一個親近自己的主政者。

    想定片刻後,趙無恤便同意了。

    「固所願也,小君子如何稱呼?」

    少年聲音清脆地回答道:「司寇,小子前些日子才行了冠,字為子我……」

    「子我?好字。」

    趙無恤想,這人的字卻和宰予取的一模一樣。還真是巧了。

    他親切地笑道:「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此次雖然追丟了一個盜跖,卻得到了一個年輕的賢才。我與子我年歲相當,今後雖有上司下屬之別,也不要失了朋友之誼,你不必太過拘謹。」

    話雖如此,不過闞止?這名字趙無恤前世倒是沒聽過。暫且收下,至於有多少能力,以後能扔到一個閒職上混吃等死。還是運氣好撿到個人才委以重任,就看此人實際的表現了。

    ……

    第二天。趙無恤在小宗伯和闞止的陪同下,前往魯國九公陵寢瞻仰,同時在廟外朝拜諸位先君。

    先秦之時,中國人凡事都要先向祖先祈禱。在廟堂禱告總不如直接到墓前禱告好,為了更方便的辨認出祖先墓穴的位置,就在墓穴的上面壘起土丘或種樹為標誌。對於普通民眾而言,這個土丘就叫做墳頭,對於帝王天子與諸侯而言,這就是封土。

    春秋諸侯的封土一般在墓穴之上用土石夯築,使它成為一個上小下大的方錐體,就像倒扣著的一個斗,因為它的上部是方形平頂。沒有尖部,所以叫「方上」,也稱「覆斗」。

    《周禮》云:以爵為封丘之度,與其樹數。就是說,按照爵位和職守的等級來確定封土的大小高度。還有在上面種植樹木的種類、數量。

    年邁的祭祀官小宗伯向趙無恤科普道:「天子墳高三仞(周代一仞為八尺),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揚柳。」

    魯國是諸侯。所以封土應該高十二尺,相當於後世的三米。所以並不顯得特別高大,絲毫沒有趙無恤之前想像中九個金字塔般的宏偉土丘,跟後世趙無恤去攀爬過的秦始皇陵,那兩千年風雨侵蝕後依然有一百多米高的封土堆一比簡直不要太袖珍。

    小宗伯的職責還有一個,那便是:「辨廟祧之昭穆。」

    這位祭祀官倒是頗有魯國人的特點,那就是總喜歡炫耀自己的禮儀知識:「司寇當知曉,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陵墓葬位自有規矩,自始祖之後,父為昭,子為穆。」

    也就是說,始祖的墳墓封土居中,以下子孫分別排列左右兩列,左為昭,右為穆。

    比如說,闞陵的始祖魯桓公在中,他的兒子魯莊公為昭,魯莊公之子僖公則為穆;僖公孫之子文公又為昭,文公之子宣公又為穆……這樣一來,在昭穆的排列中,父子始終異列,祖孫則始終同列。在祭祀時,也要按照這樣的規定來排列次序,趙無恤並未魯國公族,甚至不是同族的姬姓,所以只能以人臣之禮遙祭之。

    不過繞了一圈後,趙無恤卻發現,號稱繼承了最完整週禮的魯國依然在這種「國家大事」上有一個違規的例子。

    趙無恤回頭問道:「閔公陵墓的位置既不是昭,也不是穆,他是莊公之子,僖公之孫,被慶父所立,因為後繼的魯國國君與他並未關係,所以偏離了昭穆序列,這個我倒是能理解。但先君昭公的陵墓為何是這般模樣,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宗伯能否解釋一二?」

    原來,本應該是魯昭公的葬位處竟然空缺出來了,他的封土堆偏移到了魯國先公陵寢的墓道南面,怎麼看都不正常。

    方才還侃侃而談的小宗伯頓時啞了火,支支吾吾地不說話了。

    倒是一路上一直在默默旁聽的闞止接過了話頭:「司寇有所不知,昭公的陵墓是由季平子主持修建的,他與昭公相互厭惡,兩人一度兵戈相交,昭公不殺死季氏誓不罷休。最後昭公失敗,被逐出魯國,他流亡齊、晉,最後死在了外面,至死都沒有原諒季平子。季平子也深恨之,於是便在昭公歸葬時故意破壞昭穆制度,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洩私憤……」

    趙無恤還沒說什麼,卻是小宗伯怒了:「子我不能為先君和故執政隱惡,這成何體統,簡直不當人子!」

    原來他小宗伯這個職務,就是因為季平子而獲得的,於情於理自然要為其不合禮法的事情遮掩。

    闞止卻沒有像一般的魯國少年一樣訥訥認錯,而是反駁道:「我聽說君子不袒護別人的過錯,季平子這件事做的不對,難道小宗伯在司寇發問時要袒護他的過錯麼?」

    於是乎,一老一小出了陵寢後便吵開了,一邊吵,闞止還偷眼看趙無恤的反應。

    無恤則笑著將他們制止住了,還出言批評了闞止一番,說他不尊老者,卻沒有實質性的懲罰。

    趙無恤手下有幾個年輕的半大少年,不同於在陶丘跟著子貢作事的邢敖,也不同於公西赤的靦腆知禮,闞止的表現欲比較強。他方才不顧小宗伯的身份而與其爭論,在趙無恤想來,大概是想在新的主君面前顯現自己的獨特吧。

    是個聰明人,卻也是個天真的人,容易惹事的人。

    「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也;博辯廣大而危其身者,發人之惡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趙無恤不由想起了在柳下季別院裡,孔子引用老子的這句話,他現在覺得闞止這人和此話極其切合。但他一向的用人準則就是,有缺陷者只要放對地方,也能發揮才幹,回到西鄙後,倒是可以讓闞止試著做一個監察類型的小吏。

    雖然引發了一場小爭吵,但這趟祭拜,趙無恤還是做足了魯國臣子的范頭,惹得邑內那些冠帶氏族讚不絕口。

    「上馬則為勇銳師帥,下馬則為禮儀君子。」這便是他得到的士大夫風評。

    ……

    之前說過,闞城的政治地位極其重要和敏感,所以魯侯和季氏孟氏聽聞先君的陵墓無事後,鬆了口氣之餘也不想趙無恤長期駐留。便在回覆的簡牘裡大讚他此次的功勞,承諾在捷報裡的一切要求都會同意,也會追究周邊諸邑不發兵相助的罪過,婉轉地提醒他可以回新封邑看看了。

    無恤見武卒已經休整完畢,再度精神抖擻起來,便在接到魯城的回應後,帶著全軍開始往中都走,再轉向西去鄆城。

    十月中旬,在中都粗略修繕過的外郭處,他看到宰予帶著一眾邑吏和孔門師兄弟前來相迎。

    扶著車欄,趙無恤突然惡作劇地想,要是在宰予和闞止這兩個撞字的人面前喊一聲「子我」,究竟誰會先答應?

    但靠近之後,他卻發覺宰予臉色有些憂色,同時也沒有人群裡看到揚言等無恤凱旋後,會第一個在此迎接的子路。

    子路會說謊,會不講信用?

    連陽虎叛軍都會對這種可能嗤之以鼻……

    以趙無恤對這個輕俠儒士的瞭解,哪怕是下起鵝毛大雪,他都是握著長劍等候在此,笑咧咧地追問戰事的細節。

    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事情,只能背諾。

    於是趙無恤盛情邀請宰予與自己同車而行,待這位代理的中都宰上車後偏過頭悄悄問道:「出了何事,為何不見子路?」

    宰予擦了側臉頰的汗道:「好讓司寇知曉,子路不在邑中,他和子淵一起,昨日陪同夫子遠行了。」

    孔子喜歡坐著車到處雲遊是真的,但他傷處還沒全好,中都也百廢待興,居然就出門了?趙無恤猛然嗅到了一絲不妥。

    「孔子去了何處!」他語速急促地追問道。

    口齒伶俐的宰予此刻卻有些結巴和慌亂:「司寇,我也沒料到,夫子在接到叛賊公山不狃召喚後,竟然真的去了費邑!」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8 13:50
     第三百四十九章 孔夫子的局(下)     

    「孔子去了費邑!」聽到宰予的話後,趙無恤心中咯噔一下。

    魯國國土呈一個啞鈴狀,東國與西鄙寬大,中間狹窄,而費邑正是聯接東西的樞紐。費邑位於曲阜以東兩百里處,跟曲阜到鄆城的距離差不多,那兒靠近齊國、莒國和已經被吳國控制的淮夷地區,位置十分關鍵。陽虎被逐後,他的黨羽公山不狃夥同叔孫輒,據守費邑而叛。

    這裡原本是季氏的主邑,也是除去曲阜外魯國最大的城邑,都鄙加一塊戶口近兩萬,可以徵召數千之眾的臨時兵卒。因為公山不狃和叔孫輒挾持了叔孫氏的家主叔孫州仇,還裹挾了千餘叔孫氏族兵,所以在陽虎北逃,盜跖撤兵後,費邑便成了魯國最大的叛黨聚集地,也是季氏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按照趙無恤和季氏、孟氏分配的任務,費邑是交給季氏自己去解決的,無恤對費邑也沒什麼好辦法,同時又想讓這座城邑保持現狀,好讓季氏恢復的不要那麼快:季孫斯若缺了此邑,實力減半!

    但現如今孔子卻受公山不狃召喚去了那座叛城,這是何用意?

    難不成孔聖人是要從賊!?

    趙無恤簡直無法想像,若這是真的,一直念叨尊君守秩的孔子學說,就真成一個笑話了……

    [……

    時間回到三天前,趙無恤正大野澤畔追擊盜跖的時候,在中都養傷的孔丘接到了一份從費邑送來的帛書。

    「公山弗擾召我,說若是願意去費邑。便能委以重任,願與我共謀大事。滅三桓,尊魯君。我欲往……」

    當孔子喚來子路和顏回,當著他們的面說出這句話時,顏回倒還好,只是靜靜地等待下文,而子路則和趙無恤的反應差不多。

    他有點不敢相信,正所謂「君待臣以禮,臣侍君以忠」,魯侯並不算什麼英明之主,但現如今陽虎才剛倒台。魯國國政稍有起色,為何夫子偏偏要受那叛賊公山不狃的召喚?這還是昔日那個「君有召,不俟駕行矣」,「入公門,鞠躬如也」,教導他們要忠於君國的夫子麼?

    他當場就炸了。

    子路不悅,嗔目道:「夫子雖然說過會在盜患平息後引咎辭去中都宰之職,但就算是無處可去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定要去公山不扭處!」

    他聲音很大,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孔子臉上,震得屋子頂上的瓦片彷彿都在晃動。

    還是顏回淡定地說道:「子路勿慌,且聽夫子繼續說下去。」

    孔子用寬袖擦了擦臉。笑著說道:「公山不狃來召我,難道只是一句空話嗎?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能在東方復興周禮,建設一個東方的西周。一如昔日的中都……不過由你放心,我此次不是去從叛,我是要去救人。」

    「救人?」

    「然也。為師要去救被挾持的大司馬,救迷途的公山不狃。救費邑的數萬民眾,讓他們免於內戰的災禍……」

    對於孔子聲稱想要乘著這次來自費邑的召喚。去搭救出叔孫州仇,子路可以理解,但叛賊公山不狃為何要救?光憑夫子一人,那些個「從賊」的費人又如何搭救?

    孔子說出了緣由。

    「陽虎一黨的敗亡,這是他們咎由自取,但我唯獨可惜其中一人。」

    「誰人?」

    「正是費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也作弗擾、不擾),字子洩,他和陽虎一樣,都是季氏的家臣,季平子倚重的兩大支柱。其為人雖然面相凶惡,但卻對孔子比較友善,曾旁聽過他講學,聽完後便向陽虎建議拋棄前嫌,請當時還是一介窮士的孔子出仕,某種意義上講算是孔丘的舉主了。

    「其為人知禮,此次針對的也只是三桓而已,和當年想要尊公室而叛季氏的南蒯有些相似,與其他叛亂者有所不同。」

    公山不扭大概也想有所作為,所以才派人請孔丘前往輔助。

    孔丘雖然不將公山視為叛黨,但除卻他外,恐怕整個魯國無人不這樣認為,連子路都表示不理解。若是在這個當口上前去投靠,恐怕會被千夫所指,他辛苦數十年建立的儒士之學將毀之一旦,門徒四分五裂。

    在盜跖攻中都,於中都城下與他辯駁後,孔子就處於一種精神低谷的狀態,但他本是性情堅韌之人,伴隨著傷勢好轉,也漸漸想開了。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去鑽研異端學說,這種方式對自己本身就是有大害處的!

    他認為,儒者不一定非得在言語上勝過大盜,只需要守乎己心即可,盜跖狡辯的種種,不必太過在意。

    在下定決心引咎辭去中都宰一職後,孔子遺憾之餘,感覺對不起中都國人之餘,卻也像是解脫了一般。這兩年在中都的施政給了他巨大影響,他的一些報負不再是載於空言,而是行之於實事,弟子們也得到了歷練。那些失敗的教訓這幾天裡在他心裡過了一遍,同時也開始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開始審視魯國全局了。

    「陽虎雖然佔據了灌城,但已經不再是最大的禍患,盜跖雖然橫行一時,但趙小司寇應該能將他們剿滅驅逐,那麼魯國現在的問題,就只剩下了費邑……」

    剛好在此時,他接到了公山不狃的召喚,便順水推舟打算前往。

    此去非為從賊,而是要效仿子路勸降陽關之舉,力勸公山不扭回歸魯國,放還叔孫氏!

    「由,回,你二人可願意隨為師東去,此去足足有三百里之遙,即使不停趕路也得半旬時間方能抵達,屆時是是生是死,為師也說不準。」

    子路道:「夫子就算是乘桴浮於海。去東方萬里之外的九夷之地居住,仲由也願意附於尾冀。為夫子划船駕車,何況是數日可到的費邑!?」

    顏回行禮道:「顏回也願侍奉夫子左右。」

    於是。一架雙馬駕轅的車子啟程東行,身材高大,面容謙和的孔子曲著傷腿坐於安車之上,依然抱著竹卷,彷彿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遊。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衣物卻頗有些陳舊的顏回靜靜侍候在旁。留了一臉濃須,腰間還別著長劍的勇士子路手持四轡,目光直視東方。

    身後中都牆垣下。是密密麻麻前來為他們送行的弟子,宰予亦在其中。

    所以當趙無恤回師中都後,便聽宰予匯報了此事。

    宰予有些憂慮:「君子不立於危牆,夫子這次以身涉險,我覺得頗為不智啊。」

    雖然孔子與公山不狃曾經有點交情,但此行依然前途未卜,儘管號稱以周易算卦「百佔而七十當」,也就是準確率百分之七十的孔子為這次冒險算了個上上大吉。

    「此言差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孔子好氣魄,好眼光!」趙無恤卻為此拊掌而贊,富貴險中求。雖然用這句話來比喻不太合適,但這才是孔夫子應有的膽識。

    看來還真不能小覷了這位能影響中國人思維兩千年的人物啊。

    孔子的這次冒險一定會得到與費邑對峙的季孫斯贊同,趙無恤若還想繼續讓孔門諸子效命。就不能出手阻止,只能放任事態發展了。

    現如今孔子就憑藉一己之力。徹底跳出趙無恤布下的局,幸虧不少有才幹的孔門弟子已經入甕……

    ……

    盜跖在逃離後。也已經回到大野澤中央一個小島上,此處便是他的主巢穴。他也不甘心做趙無恤養寇自重的棋子,而是開始痛定思痛,反省這次失敗的緣由了。

    他在之前的對峙中自覺正面打不過趙無恤,便萌生退意,讓手下數千盜寇分批撤離,他自行斷後,孰料趙無恤的兵卒徒步速度超出了他的預料,最後還是被咬住了尾巴。南湖邊上一場惡戰,盜跖被部屬強行推上船隻逃離,只能眼睜睜看著湖邊千餘精銳為他喋血而戰,殺敵近百,自己也損失過半,不過至少讓趙無恤知道了,盜跖之徒可不是魚腩!

    雖對趙無恤唸唸不忘,想要立刻反擊復仇,但部眾疲憊,士氣已奪,盜跖也只得作罷了。這一日,他喚來群盜中的眾「師帥」「旅帥」共聚一堂,對他們說道:「二三子,此次初冬的劫掠,我軍以九千之眾,卻被趙氏子千餘人陸續擊敗,爾等想過是為什麼沒有?」

    群盜們面面相覷,這便是盜跖能一躍成為「將軍」的原因了,他會分析時局,會總結教訓,而多數盜寇只會搶完今天不想明天。

    過了半響才有人怯怯地說道:「是邾婁不聽將軍之言,先遭慘敗,讓吾等不得不直面趙無恤強軍。」

    也有人接口道:「是闞城城堅,吾等攻城器械不足,故而久攻不下,加上趙無恤狡詐,夜襲無果,才給了他機會!」

    盜跖搖了搖頭,說道:「汝等說的這些都對,但最主要的原因卻不是這些。」

    「我被眾人擁戴為將軍,統領群盜已經數年,最初時既無卒伍,部眾又不識旗鼓,更別說隊列陣法!雖有一萬之眾,卻形同烏合,軍中夾雜大量婦孺,連邑兵都打不過。」

    群盜基本都是逃亡的農人,乃至於一直生活在此的野人,基本沒有卒、伍的編制,只有按照統屬不同,劃為大泊、小丘這樣的區分,打起仗來一窩蜂地上,一窩蜂地潰逃,很明顯是不利於作戰的。

    「但現如今,我用在魯城時學得的兵法進行整編操練,臨陣接敵,婦孺難起大用,於是將婦孺和丁壯分開,婦孺獨自成營,留在巢穴中,而以丁壯為作戰之主力。之後又編卒伍、教旗鼓、練隊列,從卒九千,論軍力不可謂不強,邾婁死後號令不可謂不一,平日裡我親自帶著攻擊邑兵也如虎逐羊。然而碰上趙無恤,卻遭到如此慘敗,正面不敢與之對敵,撤兵後被追上痛打,我覺得不是他無法戰勝,而是吾等在戰法上出了問題。」

    「戰法?」

    「對,縱觀趙無恤此人,和尋常將領頗為不同,他不喜歡用車兵,而是用輕騎突擊,配合各兵種列陣使用。棘下之戰、甄之戰、中都之戰等,都擅長以堂堂正正之師列陣決戰於野外,配合部分奇計,所以才能戰無不勝。而吾等雖然也有編制,但陣型鬆散,性情跳脫,我想要像對付其他魯兵一樣與他正面決戰,就好比以我之短,擊敵之長,焉能不敗!」

    群盜們對此深表贊同,連連點頭,說道:「將軍所言甚是!那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趙無恤如今已經雄踞大野澤之西,今後少不了要與吾等為敵,我打算用當年吳國孫武和伍員擊敗楚國的方法對付他!」

    「孫武、伍員的戰法?」伍子胥復仇的事蹟流傳甚廣,連群盜中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但孫武行事低調,卻沒幾個人知道。

    盜跖道:「我聽說,十年前孫武和伍員根據楚王年幼、卿大夫不和,以及楚都距東境較遠的特點,向吳王闔廬提出先疲敵、誤敵再行決戰的戰法。即將吳軍分三部,對楚國來個突然襲擊而又迅速撤退,輪流侵邊境要地,楚援即退,援退再來,俟楚軍疲憊而戰鬥力削弱後,伺機集中全力進攻。闔廬聽從了他們的意見,碩大的楚國從此就開始困頓疲乏了。」

    群盜聽得兩眼發直,而盜跖卻嘆氣道:「也是因為魯國、曹國的邑兵太不經打,見了吾等常常不敢出城,所以大意了,也忘了吾等群盜最擅長的事情,不就是孫武和伍員的這種戰法麼?群盜從來不需要與官軍決戰,而是要使他們根本抓不住吾等,疲於奔命。」

    盜跖目光炯炯,他反思之後,覺得群盜的力量不在於聚合,而在於分散。這次趙無恤南下,他若是能將盜寇們化整為零,徹底撒開出去,自行從小路、河網退往大野澤,那損失一定更小。

    「此外,趙無恤的兵卒不習水性,這也是吾等群盜擅長的事情,以後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要乘吃水淺的長船,不要深入內陸,不要離開能行船的水邊。敵來則退,乘船到大澤另一頭繼續劫掠攻城,長此以往,趙無恤三邑必疲!」

    ……

    趙無恤可沒料到,他的亂入,竟讓盜跖被逼無奈,開始使用類似游擊戰的戰術,並且以長船入淺河,沿河劫掠,和後世維京海盜縱橫西歐打法神似。

    他此時已經開始啟程西行,前往新獲得的封地鄆城,從張孟談處得知,一位從宋國來的客人正在那兒等著他……

    ps:《論語.陽貨》: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

    《史記.孔子世家》: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8 13:51
    第三百五十章 錦上添花   

    十月下旬的一個清晨,鄆城郊外的田野上草木凋零,枯黃的葉上鑲著一層霜凍,涂道乾燥而結實,馬蹄和腳步踩上去十分平穩。

    雖然天氣有些寒冷,但卻並未阻擋住鄆城人的熱情,國人的隊伍由城門兩側始,一直排出半裡開外,在田畝道邊擠得密密攘攘,來自廩丘的兵卒舉著戈矛,警惕地維持著秩序。

    之所以這麼熱鬧,是因為今日,新任的鄆城大夫即將歸來。

    「孟談,你何時也學會搞這種形式了。」戎車之上,趙無恤一邊向兩邊向他下拜的民眾拭車還禮,一邊如此說道。

    出城數里相迎,現如今與趙無恤同車的張孟談笑道:

    「司寇不必這樣看我,下臣完全沒組織,這些民眾全是自發而來的。司寇與眾兵卒浴血奮戰,逮捕了常年壓榨鄆城的叔孫志,囚於牢獄之中;又驅逐前來禍害鄉民的盜寇,給此邑太平安寧。聽聞司寇歷經血戰,大勝歸來,民眾怎會不夾道相迎?非但城邑裡,連周邊鄉中裡閭的民眾都不知來了多少。」

    合謀數月後,時局總算是塵埃落定了,趙無恤勢力獲得了巨大的豐收,因此張孟談心情也很是不錯。

    「原來如此。」

    的確,比起貪得無厭的叔孫志,為富不仁的陽虎,張孟談以趙無恤名義推行的施政算得上是極其寬厚了。說到底無恤還得感謝叔孫志,要不是他作死的下限太低,也不會讓鄆城人換了位領主後,有種一下子從牢獄到了小康之世的錯覺。

    「孟談也休要謙遜,這裡邊可少不了你治理此邑的功勞。」

    張孟談謙虛地說道:「我哪有什麼功勞,虎司馬擊退盜寇維持秩序;計邑宰量入為出,調撥糧食賑濟;公西子華到處主持祭祀死者,安撫民眾情緒,他們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這場迎接讓趙無恤覺得,半月多來的辛苦都值了。比起在甄城以武力立威,比起在廩丘以焚劵市義立信,他如今在鄆城得到的擁護更加紮實和穩固,這才是實打實的民心!

    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將統治的中心從廩丘遷到此處,一來鄆城地域更廣闊,有漁獵之利,地下有些許裸露的石涅資源,也就是煤炭。二來鄆城有人家五千戶。口數三萬,差不多是甄、廩丘兩邑的總合。

    這裡向東去曲阜交通也比較方便,若是能把大野澤的水路打通,還可以利用水網轉運從陶邑運來的物資,當然,前提是要翦除盜跖的威脅。

    路中時不時有鄉中父老前來獻酒,對於這地地方上的宗族首腦,趙無恤不得不一一答覆,隊伍因此走走停停。

    趙無恤不因為身份顯貴了就倨傲,也不因為那些鄉老說話囉嗦就不耐。讓當地人紛紛放下了心,覺得今後應該能過上安定的日子了。

    在民眾夾道歡迎下慢慢走了半刻後,便遙見鄆城的城樓。盜寇來攻時,破了水門,正面牆垣也被損壞了一部分,張孟談組織當地無業的游民輕俠修繕了城樓、城牆,省得他們沒事做擾亂秩序。所以如今看上去煥然一新,城樓上刷了新漆,陽光一照,明亮生輝。一番戰後太平的好氣象。

    越近城,民眾們越熱情,他們發著歡呼,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懷裡。或騎坐在大人的肩頭,好奇地看著武卒的甲冑、坐騎、兵器。尤其乘著大馬的輕騎士們最受歡迎,虞喜等人因為自豪,夾著馬腹挺直了胸膛,越是民眾歡呼越是目不斜視,單身已久的武卒眼睛在俊俏的婦人、少女身上掃來掃去。

    趙無恤卻沒有這層心思。他好奇的是,那位張孟談傳話裡「來自宋國的客人」究竟是誰。

    他這麼一問,張孟談便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是位穿著士人衣著的女子,她自稱司寇故人使者,從宋國來,非見到司寇本人才能說明來意……」

    ……

    等進了邑寺,見到了來者,的確是位裹著黑色衣物,遮掩模樣的俊俏女子。

    待她放下面紗後,趙無恤覺得似曾相似,正是昔日在宋國黃堂與南子那驚心動魄的,南子派來為他領了段路的宋國宮女。

    趙無恤與南子的事情算是一項密約,知道的人極少,趙無恤與張孟談合謀時,其他的事情都能攤開來說,唯獨南子一事上沒有袒露。無論何時何世,與宮闈女子密謀結盟,都是為人詬病的事情。

    張孟談也知道這大概是主君敏感的小秘密,絕不過問半句,這幾日只是讓人將這個女使者看護好,這會引了無恤入內,旁人盡退,只剩下穆夏貼身保護。

    想到南子,那個心思難以捉摸的妖媚公女,簡直是妲己化身,趙無恤就有些頭疼。

    當初趙無恤被南子用計誘進宋國寢宮的黃堂之中,脫身不得,他急中生智,利用南子不願意嫁給衛侯元的心思,與她立下了盟誓,說日後若是能有成就,就會對她施以援手。

    這只是臨時的脫身之辭,但季嬴送他的玉環,至今還攢在南子手裡。加上趙無恤也不想失信於一女子,以及希望在宋國內有一個援手,所以並沒有敷衍此事。

    但南子與衛侯的婚期還有一年半載,現如今他的領地初定,小司寇的職位還沒坐熱乎,過去幾個月裡與他素無往來的南子就急衝沖地來求助了麼?

    跟腳未穩之前,趙無恤暫時不想讓自己成為諸侯之中的焦點,所以便將南子視為麻煩的來源,口氣並不十分和善。

    「宋國公女派你來此所為何事?」

    那宮女低垂著頭道:「奉公女之命,前來向司寇道賀,並獻上新一年的禮物……」

    送禮物?這倒是趙無恤未曾想到的。

    「天已入冬,公女遣下妾獻上宋國上好的繒百匹,漆器,一些從楚國得到的金爰,下妾此次都帶來了。公女料想司寇新得三邑,一定急需不少工匠,所以還送了織工、養蠶女、輪人、漆人等工匠百餘,因為不能明著帶過來。所以只能由司寇在陶邑的商賈陸續運入……」

    無恤知道,此時的古中國,諸侯並立,連曆法都不統一。一共有六種時歷並存於世。分別是《黃帝歷》、《顓頊歷》、《夏曆》、《殷歷》、《週曆》、《魯歷》。

    趙無恤在晉國時,過的是夏曆;到了宋國時,則用殷歷;至曹,用週曆;入魯後,又入鄉隨俗。改用魯歷。

    強迫症患者要是這麼玩,絕對會被逼瘋掉。

    魯歷只有魯國在使用,與週曆略有不同,它是陰陽合歷,在魯僖公五年(公元前656年)之前採用建丑之月為正(相當於農曆12月),其後則改從建子之法,即以冬至之月為正月(建子之月,相當於農曆11月)。

    現在是十月下旬,對於魯國而言,算得上是一年之末。跨過了這個月,十一月初就到新年了。

    可宋人是殷商遺民,保留了殷禮,所以用殷歷,以十二月(丑月)為歲首,距離新年還早著呢。所以若是一個商賈十一月在魯,十二月在宋,一月在晉,就能連續過三次年……

    總之,這所謂的新年之禮。卻是南子專門為趙無恤而籌備的,倒是有心。

    雖然沒有在趙無恤創業初始雪中送炭,但好歹知道乘著他還沒坐大時錦上添花,博得好感。

    這個南子情商也是頗高。知道交情是要慢慢培養,她這份懂得進退的態度,讓趙無恤討厭不起來。若是對自己無害,順手一幫倒也無可厚非,但對此女敬而遠之即可,沾染過深恐怕會被糾纏不清。

    此外。還有兩份寫滿字的帛絹,其中一份是南子的信,另一份筆跡娟秀,趙無恤自然認得,那是樂靈子的手筆。以及一筐分好了次數和份量的藥物,有禦寒的冬藥,也有治療劍矢的瘍藥,都是來自少女的心意。

    他不由有些心焦起來,過去半年裡,倆人雖然也有通信,但趙無恤要麼就處於血火廝殺中,要麼忙於為自己的前途奔波,並未深談。此次這帛絹看上去挺厚的,上面一定有許多話。

    但他忍住了立刻拿起閱讀的衝動,先掃了眼南子的帛書。

    南子的書面字跡居然有些剛猛殺伐之意,絲毫不拖泥帶水,但裡面的語言卻像是雲彩一樣飄忽,讓人看不透篆字下隱藏的深意。

    原來,此時的交通實在是滯後,一直到十月中時,魯國陽虎之亂,以及趙無恤因平亂之功成為小司寇這件事,才陸續傳到了與魯國相鄰的齊、曹、宋等地,頓時引發了一陣轟動……

    至於晉國,這消息恐怕才剛越過了太行山,還未到新絳呢!

    ……

    十里不同天,魯國西鄙晴朗少雲,但與鄆城相隔數百里的宋國卻是一片陰霾,因為前日的一場冬雨,冬至未到,宋城商丘卻已經寒冷徹骨了。

    司城樂氏府邸一間簡樸而溫暖的居室內,獸口銅燎爐裡燒著上徍的無煙木炭,有二女在蒲蓆上相對而坐,飲著禦寒的溫湯。

    宋國公女南子穿著一襲紫貂大裘,華麗而名貴,烏黑油亮的秀髮挽了一個高椎髻,髮髻上插著一枝黑玉製成的玉笄,上面雕著殷商的圖騰玄鳥。她眼神嫵媚,唇紅如櫻桃,比趙無恤半年前見到時更加美豔了幾分,穿的雖多,卻因為搭配得當,掩不住誘人的身段。

    她有些嗔怪地朝對面的少女說道:「瞧瞧你,這才幾日未見,又瘦下去了幾分,下巴都尖得跟你身上的白狐裘似的,這要是讓你那在魯國的『重耳』看到了,該如何是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8 13:52
    第三百五十一章 雙姝   
   
    南子對面,正是為父親樂祁守孝的樂靈子,她身穿素色厚葛深衣,體態纖秾合度。

    雖容貌尚有幾分稚氣,但因為父親去世,未婚夫君又離開身邊,兄長不足依賴,只能自強。眼中溫和之餘多了幾分柔韌,只是身形又消瘦了幾分。

    聽南子這麼一說,她掩口微笑道:「我聽說魯國孔子門徒居喪的方法,哭泣無時,不相更代,披縗系絰,眼中要時時刻刻垂著淚,住在倚廬中,睡在草墊上,枕著土塊。又強忍著飢餓不吃食物,衣服穿得單薄而任自己寒冷。使自己面目乾瘦,顏色黝黑,耳朵不聰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強勁,必須要人攙扶才能起來,拄著枴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可吾等宋人的守孝哪有這麼誇張,我只是天寒時在屋內看醫書,為父親靈牌續燈,晴朗時常常出門在院內走動,只是食物和娛樂有所節制而已。」

    雖然樂靈子立志為樂祁守孝三年,卻不會像當世後世一些「孝子」一樣刻意標榜,非如此不足以顯示減衰之痛。

    她的哀傷在心裡,平日還是很愛惜自己身體的。

    當然,自從趙無恤走後,她有時會茶飯不思倒是真的。南子消息靈通,但凡魯國一有消息,就會來通告她。

    最初是曹國那邊傳來的趣聞,趙無恤與曹伯交好,侈靡之所在曹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隨後端木商人在宋城也建了一座,只是規模沒陶丘那麼大,宋人樸實,也不像曹國商賈那麼一擲百金。

    隨後是趙無恤渡過濮水,在甄地的冒險,南子現在極其厭惡衛國,但凡是對衛國不利的都直呼痛快,甚至巴不得晉國攻衛導致衛侯意外身死,可惜兩國很快就達成了新的盟約。這並不足以解除婚約。

    靈子倒是懸著一顆心,想著未來夫君帶著一支流亡的孤軍跨越數百里遠征,身處異國他鄉,一定十分驚險罷。也不知道有無受傷。

    從那時候起,她便開始專注於一些劍矢傷的學習和治療,醫扁鵲目前還在晉國,做趙氏的賓客,給她寄來了好幾車收集抄錄的醫書。

    等到趙無恤被授土賜民。成為魯國的甄、廩丘大夫的消息傳來,最初對妹夫的選擇不以為然,只希望事後能有一些武卒遺存,能夠回到宋國的樂溷也開始轉度。

    直到前幾日,宋國才得知魯國都城爆發內亂,一時間市井眾說紛紜,有人說陽虎取代三桓,囚禁趙無恤,劫持魯侯,正式成了執政。也有人說三桓殺陽虎、還有與陽虎「同黨」的趙無恤。成功逆轉局面。這些不知真假的信息讓樂靈子揪心不已,連續幾日在父親靈堂前禱告,並催促兄長派人去魯國查探。

    還沒等宋國朝堂對鄰國的政變做出反應,最終的真相卻浮出了水面。

    陽虎被逐,趙無恤成了此次魯國內亂的首功之臣,加封鄆城,授小司寇之職,中大夫之爵!

    陽虎在宋國的名聲也不好,宋卿們對這種「陪臣執國命」的行為極其痛恨,趙無恤助三桓逐陽虎。頓時贏得了不少人的讚譽。

    「十六歲為中大夫,領邑人口三萬,看來日後魯國在三桓之外,可能要出現第四位卿了……」一片叫好聲中。也只有老邁的宋國右師樂大心語氣酸酸。

    皇氏、靈氏紛紛派人上門賀喜,加緊了與司城樂氏的往來,孔子的學生司馬耕因為趙無恤與孔門友善的緣故,也對樂氏格外青眼有加,他的態度影響著宋公臣,一門兩卿向氏家族的態度。

    於是乎。在樂祁死後,地位一下子掉到了宋國六卿末席的司城樂氏開始緩慢恢復。

    這讓樂溷欣喜不已,趙無恤靠自己取得的成就,比當初他建議趙無恤留在宋國,做一個千室大夫高多了。現如今無恤的領邑都有樂氏一半多,人口雖然不如,但兵卒的戰力卻無人敢小覷。

    宋魯相鄰,趙無恤的崛起使得司城樂氏在晉國趙氏之外,憑空又多了一個強援!於是平日半月見不著面的他開始時不時對妹妹噓寒問暖。

    這消息也像一劑強心針,讓因為樂溷平庸,德行不修導致宗族內部有些低沉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

    樂祁靈柩順利歸來,使得宋國六卿關係不像歷史上那麼緊張,所以目前態勢安定。家宰陳寅、家司馬陳定國等紛紛建議派些人和物資送去魯國西鄙,協助趙無恤站穩腳跟,也能顯示兩家親暱。

    不過南子的速度卻比他們快多了,剛剛接到消息後,她的使者便上路了,還捎帶上了樂靈子的帛書和醫藥作為敲門磚。

    她做事不著痕跡,雖然平日也未冷落過,但此事之後,跟樂靈子之間的走動卻頻繁了些。

    此刻聽了樂靈子的話後,她柳葉眉稍微舒展,開始說起了一些宋宮中的趣事,讓守孝孤苦的少女聽得入神。

    「我喜好穿紫色,覺得其明豔高貴,無論是朝前還是寢宮內都著紫衣。可前日卻又被司儀批評了,那老叟聲稱紫乃是賤色,作為公女,必須穿紅、黑才能顯得高貴端莊。」

    樂靈子回道:「的確有種說法,認為紫非正色,五色之疵瑕,以惑人者也。」

    南子不樂意了:「我雖是女子,卻聽說昔日霸主齊桓公也喜歡穿紫衣,宮中王姬縢妾紛紛效仿,整個臨淄城的人都崇尚紫色,侯伯尚且如此,可見色不分貴賤,貴者衣則貴,貧者衣則賤。」

    「當時幾匹素色的布也換不回一匹紫色的布,所以齊桓公聽了管子的建議,裝作厭紫,於是齊國就無人效仿了。」

    南子不以為然:「我又不要爭霸,也不關心什麼民生,我喜歡如何那便如何,穿什麼顏色,與彼輩又有何關係?若是不愛看,閉目繞開即可,至於如此痛心疾首?似乎我一直穿紫,宋國就能亡了似的!」

    樂靈子連忙長跪起身,摀住了她的櫻唇:「可不能亂說。」

    大概是因嫉生恨,在那場宋宮中的賦詩衝突後。南子「亡國尤物」的名聲倒是被公子朝傳出來了,宮闈竊竊私語,樂靈子不免為好友心憂。

    南子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湊到樂靈子耳旁悄悄地說道:「其實紅色我倒是也有穿。但只是用來作為褻服……」

    樂靈子臉色一陣紅暈,在南子的腰間狠狠擰了一下,兩人恢復了少女本性,在加了鹿絨墊子的蒲蓆上打鬧成一團。

    鬧了片刻後,二女都有些。緊緊貼在一起,南子親暱地撫著樂靈子被弄亂的發鬢說道:「吾等的帛書,還有你的醫藥現在應該到魯國了……你的帛書如此厚重,快些老實交代,都與那『重耳』說了些什麼?」說罷作勢又要擰她。

    「重耳」是南子打趣閨蜜時對趙無恤的專稱,一方面取笑樂靈子效仿當年季隗,另一方面暗喻那日趙無恤將她壓在上說的志向,當然,這方面樂靈子卻不知道的。

    靈子讓她別鬧,整理衣襟道:「也沒說什麼。只是將宋國和家中的一些事情絮叨地說了一遍,又講了我最近看的醫書。夫子從晉國送來了兩大車竹卷,我每天都要看上一石,沉甸甸的有些累……」

    「我記得君子在宋國時與我說過,這世上有種比簡冊輕便,比絹帛便宜的物什,名為『紙』,可以用來書寫。它潔白如雲雪,薄如絲絮,又有韌度。表面冰如玉滑如絲緞,提筆在上面寫篆字,墨跡凝而不散,若是有了領地。一定要製出來送予我……也不知道做出來沒有。」

    南子聽得睜大了眼睛,卻是不可置信:「我卻是不信,這世上竟然能有此物?」

    ……

    十月末的魯國西鄙,趙無恤在鄆城呆了三天後,又回到了這裡。

    費邑那邊的消息也傳了過來:也不知道孔子是如何勸說的,公山不狃同意送回叔孫州仇。以費邑歸降,重新做了季氏家臣,但費邑依然由他控制,一切維持內亂前的狀態!

    至此,陽虎在魯國內部的殘黨宣告平定。

    於是繼趙無恤、公斂陽、子路之後,孔丘本人也成了此次陽虎之亂最大的功臣之一,他半月前的人生低谷,以及如今像鷙鳥撲食般的的入局,都叫人眼花繚亂。

    趙無恤收起傳信的帛書,暗暗想道:「孔子此行已然成功,那魯國內部唯一的不穩定因素也就消弭了,之後幾年便可以一致對外……」

    「但另一方面,費邑若是歸順,季氏的力量也能得以恢復,一旦他們重新站穩了腳跟,與孟氏、叔孫氏達成相忍的共識,便將加劇對我這個外來者的排斥。幸好陽虎還在,盜跖尚存,到了明年春種之後,齊國人恐怕也要蹦跶起來了……」

    也不知道他這次會得到何等賞賜,是功過相抵,繼續做中都宰?那宰予的打算可就落空了,亦或是,能憑藉次功進入魯城權力中樞?

    禍兮福兮,利兮弊兮,實在是孰為難料。但趙無恤也通過此事看清了自己的侷限,在張孟談幫助下,雖然暫時扭轉了魯國的局面,讓形勢對自己有利。但依靠陰謀伎倆,想要算盡世間智者英豪,還差得遠呢!

    看來是該沉寂一段時間了,繼續種田發展,等待時局,發揮自己穿越者的優勢才是王道!

    想到這,他又將樂靈子寄來的帛信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她的抱怨上。

    一個素衣孝服的纖細少女,深夜裡點著牛油燭,跪坐在蒲蓆上捧著沉重竹簡的情形浮現眼前,真是讓人又可憐又可愛。

    不單單是為了討好未婚妻,若是能做出紙張,哪怕是最原始的麻紙,也能讓領地多一項收入進項,為明年將商品打入陶邑市肆做準備。

    於是他將廩丘的工正公輸克喚了過來。

    「前些時日廩丘織造坊製作旌旗、冬衣,有不少剩餘的黃麻、布頭、破履,你可按我說的收集起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1 06:12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將治魯

    孔子接到國君召見的消息時,正和子路、顏回師徒三人在費邑接待賓客的一處廬舍內用朝食。

    這次能穿過季氏圍攻費邑的大營進入這座「叛城」,還是靠了子路之前為季氏勸降陽關的功勞,季孫斯才同意讓他們一試。但季氏卻借此想出了一條計策,提議讓子路進城後想辦法見到公山不狃,憑藉技擊的本事當場將他刺殺!到時候邑內群龍無首,季氏便可乘勢攻城,必能大克!

    然而子路重諾,不屑於做這等事情,和孔子一樣斷然拒絕。

    季孫斯疑惑,上次子路幫助趙無恤襲擊陽虎車隊,救出自己時,形勢不也類似麼?

    子路卻覺得大謬,因為那次事前事後趙無恤都開導過他,子路當時並未向陽虎承諾過任何事情,他的作為被無恤比喻成劫持齊桓公的曹劌,對於魯國來說是一種義舉。但這次季氏讓他扮作使者,前去行刺的勾當,卻是一種欺騙之舉……

    「實非士所為也!」

    於是季孫斯只得讓孔子師徒不帶一兵一卒入邑,覺得他們大概是出不來了。誰料一天之後,公山不狃真的派人出城和談,聲稱願意回歸季氏,要求是繼續做費邑宰,這讓季孫斯大喜過望。

    陽虎與季孫斯是你死我活的恩怨,必須將此僚殺死,懸頭顱與家中府邸,才能恢復季氏被臣子凌駕的恥辱。但公山不狃卻不同,只要他名義上歸附季氏,就能讓季孫斯保全顏面。

    季氏知道自己是打不下費邑堅城的,一入十一月後天氣寒冷,到時候要麼退兵,要麼損失慘重。所以不如暫且同意公山不狃的要求,盡快恢復實力,將孟氏覬覦三桓之首野心壓下去要緊。

    之後幾天,季氏東拼西湊的數千族兵允諾撤退,公山不狃出城與季氏在中間地帶歃血盟誓。而被挾持多日的叔孫州仇已經被放歸。總體來說,魯國內部叛亂徹底平息。

    孔子覺得使命完成,打算在費邑休息幾日後便回中都去,卻突然聽聞國君召見他。匆忙得放下了匕箸,吐了剛嚼了一半的肉。

    不等子路將車馬駕好,孔子便徒步前往應召,直到他他一路小跑出了費邑西門半裡外,子路和顏回才乘車趕上了他。

    呼赫呼赫地趕上後。子路半抱怨半打趣地說道:

    「由聽夫子講過,當年楚莊王聽聞行人申舟被宋國所殺,一甩袖子就站起身來往外跑,豎寺追到寢宮甬道上才讓他穿上鞋履,追到寢宮門外才讓他佩上劍,追到蒲胥的市肆才讓他坐上車子。夫子今日是要效仿他麼?當年楚子面對的是軍國大事,如今只是一次尋常的召見,何必如此焦急?」

    孔子爬上車後扶著車欄,也氣喘吁吁地笑著說道:「我因為中都外郭失陷之事,現在還是待罪之身。君命召,不俟駕行矣!哪裡還能遲疑等待?」

    雖說孔丘管轄的中都外郭失陷於群盜,是一個罪過,但說服費邑歸順卻又有功,還是大功。所以子路覺得,夫子這次冒險是值得的,你瞧,季氏和魯侯都開始對他另眼相看!

    急行三日後,師徒三人抵達魯城,當日午後。沐浴更衣的孔子在一位年輕有司的引領下,進入了修繕一新的曲阜公宮內。

    「敢問柳下季大夫如何了?」

    在入宮門前,孔丘見來迎的不是柳下季,便不忘關心起老友來。但他卻被告知。柳下季因為盜跖的事情被牽連。雖然魯侯並未怪罪,但在季氏和孟氏,還有國人的輿論壓力下,柳下季辭去了司儀之職,只有大夫之爵被保留。

    孔丘默然,整理衣襟走進公宮的大門。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謹慎而恭敬的樣子,好像此處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他的一些奇怪舉動讓有司看得目瞪口呆:站,他不站在門的中間;走,也不踩門檻,顯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極慢。

    年輕的有司有些不耐煩,便無奈地回頭說道:「先生,這都是宗周的舊禮,從先君桓公之後便漸漸不沿用了……隨我速速進入即可,君上可要等急了。」

    「此言差矣,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孔子以此言回應後,依然如故,有司只能翻了翻白眼,上堂告知孔丘已到時,與魯侯說起此事,他認為孔子這是故意在國君面前諂媚的表現。

    「此人偽詐!」有司是魯國公族之人,是魯侯親信,所以便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魯侯卻不置可否:「或許是大忠似偽。」

    等孔丘受召喚,登堂入室覲見,魯侯仔細打量這位髮髻朝服穿戴梳理整齊,捲鬚及胸的高大名士。

    卻見他提起深衣下襬向堂上走的時候,恭敬謹慎得不行,憋住氣好像不敢呼吸;走完了台階,向前迅速趨行了幾步,姿態像鳥兒展翅一樣。看到國君時,他臉色立刻莊重起來,腳步也加快了,說話好像中氣不足,不敢大聲。言畢後退,走下台階後,他眉宇這才舒展開來,彷彿怡然自得,回到自己的位置與魯侯問對,則又恢復了恭敬而不安的樣子。

    一舉一動都彷彿有規有矩,魯侯見孔子不以名士而倨傲,對待自己極其恭謹,心裡很是滿意。卻故意問起他刻意用在魯國幾乎已經消失簡化的宗周舊禮,是否真如有司所說的是想要「諂媚國君」呢?

    孔丘無奈地搖了搖頭:「好讓君上知曉,下臣完完全全按照周禮的規定去侍奉君主,卻被別人以為這是謅媚呢,悲呼,周禮不行魯國久矣……」

    魯侯倒是挺高興,從他繼位開始,還從未有人這樣對他恭敬過,這叫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君主威儀!

    「寡人今日見先生,聽汝言,觀汝禮,始知諸侯之尊貴也!」

    他兄長魯昭公在位時,孔子就已經在魯國小有名氣,所以二十多年前孔鯉出生時。魯昭公還賜鯉魚,當時孔子不過一下士耳。但當時還是個悠閒公子的魯侯宋並無野心,整天只對衣服美食,齊地美人感興趣。也從未起過與此人往來的心思。

    孰料之後風雲突變,一場內亂後,他被扶持上了諸侯之位。先是被強勢的季平子完全架空,然後則是陽虎逼壓,直到被趙無恤在五父之衢救出。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現在不同了,季氏孟氏暗暗敵對,叔孫州仇才從費邑死裡逃生,正處於部曲散落,家臣不服的狀態,三桓之外,還有晉人趙無恤在西鄙的強勢崛起。

    魯侯平日表現得有些愚鈍,其實並不笨,只是希望裝傻保身而已。

    他從這局勢裡窺見了一絲機會,但仍需要一個人來輔佐。施政。趙無恤曾是人選之一,但此人儘管救過他,畢竟是個外來人,不可信任。

    就在這時,費邑歸順的消息傳來,看到首功之臣的名字後,他才想起了柳下季請辭前多次推薦過的那人,便果斷以冊爵授勳為藉口召見了孔子。

    見到真人後,魯侯倒是對孔子這一套很受用,覺得這果然是一位人才。能讓自己在三桓虛弱時重振魯國君權的大才!

    於是魯侯開始問政。

    「孤不天,致使魯邦國運多舛,如今北有強齊,南有大吳之國。東夷莒、邾二邦未滅,內部則是盜跖橫行,陽虎佔據灌邑,三桓也只謀私室,不肯公忠為國。現今的魯國一如重修的魯宮般百事俱廢,新政待興。寡人有意振作,敢問要如何治魯,才能恢復僖公之時千乘之國的強盛,讓『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的場面重現,請先生教孤!」

    說完,認認真真地朝孔子一拜。

    孔子連忙避席還禮,答:「當以禮治之。」

    魯侯嫌太簡單,又問原因。

    孔子說:「魯乃是周公之國,行周公之政,克己復禮是理所應當的。像晉、鄭一樣,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不知恥,不能稱之為治道。若是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民眾有恥且知曉規矩。這規矩是什麼呢?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寡人得而食諸?」

    魯侯聽得眼睛大亮,他倒是覺得自己和兄長魯昭公頗為不同,是個合格的國君。但三桓之流,卻根本沒個臣子的模樣,先公然廢立國君,又四分公室,隨即八佾舞於庭,甚至公然與自己的兄長魯昭公作戰,以臣逐君,使其死於國外,歸葬時墓葬規格和位置還被單獨遷到一邊……

    這是何等的僭越!簡直就如這孔丘說過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開始舉出中都為例子:「寡人聽柳下季大夫說國你在中都的施政,當地有養生送死之節,民眾按長幼年歲吃不同的食物、士按照能力強弱擔任不同職務,於是男女別涂、路無拾遺、器不雕偽。這樣的制度施行一年之後,西方曹、衛的一些都邑都紛紛傚法……可有此事?」

    說到這裡,孔子猶豫了片刻後道:「有之,但下臣之治亦有缺陷,離小康尚遠。因為犧牲了武備,邑兵較少,也讓盜跖得到了劫掠的機會,苦了中都民眾。若是君上不怪罪下臣,下臣願意繼續為中都宰,只需要三年,一方面能讓周禮大行,成為一個東方的宗周,而以往的缺陷也會一一補足!」

    經過這件事情後,孔丘也意識到了武備的重要性,他本非不知兵之人,若是有心想做,讓四境兵甲足以禦敵是能夠辦到的。

    魯侯卻笑著搖了搖頭:「中都太小,若是寡人學習你的施政方法來治理魯國,你覺得如何?」

    孔子一個激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下拜再度抬頭時,頓時變得意氣風發,絲毫沒了往日的謙遜,說話時捲鬚都在微微抖動:

    「若用臣之政,雖治天下亦可也,何止魯國而已哉!」

    ……

    在廩丘方面,趙無恤得知費邑叛軍歸服後,也開始了這場戰事的善後工作。

    他趕在魯國新年前解散了徵召的邑民,讓他們各歸其家,還賞賜了部分張孟談從陶邑買來的糧食,足夠讓一戶人家吃上半個月,並且此次從軍者明年稅賦丘甲減半。只剩下千人不到的招募武卒輪番休整、訓練。

    他還向三邑宣佈:「有死公事以安都邑者,賞其子孫;有孤寡者,矜恤之!」

    他同時也讓工匠們收集完材料後,準備進行初步的麻紙試制。

    就在此時,計僑老毛病又犯了,負責廩丘乃至於整個勢力「量入為出」,常常沒日沒夜做「預算」的他跑到工匠坊,言辭激烈,打著算盤給趙無恤算了筆帳,拉響了一次財政警報!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1 06:34
     第三百五十三章 開源節流

    「司寇,若按如今的速度花銷下去,明年秋收之前,三邑府庫裡的錢帛就將告罄了!」

    計僑此說並非空穴來風,他手上用「周髀數字」寫滿的簡牘正是今年的進賬和明歲的預算。

    他苦口婆心地說道:「自從魯國百年前初稅畝後,便開始變籍田徹法為收糧食稅,但司寇為政後,不僅焚燬了往年積壓的債券,還將今年的秋稅幾乎全免。所以別說剛入手一月的鄆城,連統治了小半年的甄、廩丘也沒多少賦稅收入……」

    對於這一點,趙無恤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他答道:「重農第一,是我前些日子召集諸吏公議時制定的根本之法。古人言,農事勝則入粟多,入粟多則國富,則天下之物盡至矣。所以想要封地富裕,不能不重視糧食,這個道理,計先生應該知曉。」

    無恤這樣做也是無奈之舉,以往衛、齊、魯三國官府都一個德性,徵稅急如星火,沒有定時,農人只好向邑寺、宗族或者商賈借『一還二』的高利貸來應付征課,所以才會積壓那麼多債券。

    此外還有官府勾結商賈,在收穫季節故意壓低糧價、關市的租稅、府庫的徵收、十分之一的賦、丘甲和各種勞役等壓在農民頭上。於是一年四季下來,從事農稼往往只能苟且養活一戶人家,一旦遇上災年,每家餓死一兩個人是尋常事,所以才導致了大量農人向大野澤逃亡的情況。

    無恤對此也是痛心疾首:「農人外流,這正是糧少而民戶沒有積蓄的緣故。何況大軍過後,必有災年,師之所處,荊棘從生,三邑才經戰事蹂躪不久,雖然因為我的緣故,晉軍並未劫掠,但依然年景不佳。何況還要應付我的徵召。我如何忍心讓民眾因為這緣故破家散財,賣兒賣女,又如何甘心他們在我治下也湧入大野澤,增加盜跖的實力!?」

    計僑啞然。但還是說道:「雖說此舉是為了穩定三邑人心,讓戰後經濟恢復,但也未免太過,少量降低即可。如今已經入冬,三邑農事是沒指望有任何收入了。至少得到明歲夏初,冬麥成熟後才能有進賬……」

    一年半時間,粉食已經從晉國傳播到了宋、齊、曹各地,連魯國也開始遍地開花起來,魯國工匠本就心靈手巧,只要見過石磨的實物,仿製起來又有何難。甄地和廩丘雖然都早早建起了磨坊,但隨著技術的傳播,麥粉的壟斷性是越來越低了,沒有出現計僑期待的暴利。

    他對此十分不爽。又提高了聲音道:「半年來的花銷實在太大,司寇不能不加以重視。修整牆垣、道路、溝渠是一筆開支。實施新政,不再授予屬吏食田,所以邑吏們每月都得發放俸祿,入秋入冬後還得賜襖子裘服禦寒一筆開支。」

    「而耗費最大的,還是司寇養的近千名招募兵,彼輩不事農桑,平日只專注於訓練和剿賊,兵甲精良,月月都要有替換。死傷皆有撫卹。對徵召兵也太過優容,晉國諸卿徵兵,彼輩還要自帶衣物和兵器,司寇這裡卻是一應提供。戰後若是有功,還會賜衣賜褐賜糧,弄得民眾喜於徵召……

    無恤笑道:「民眾喜於徵召,不再刻意逃避勞役,這不是很好麼?這正是薄稅斂,毋苛於民。待以忠愛,而民可使親也。」

    計僑說的這些事情他都清楚,但無恤前世看過《國富論》,裡面說過,做作君主,無論是大國還是小邦,或者一個封邑主,都得履行多種義務,同時付出諸多花費。

    比如,君主的第一項花費,是盡力維持其尊嚴。所以要有一定的錢帛用來修繕府邸,製作衣物冠帶,維持出行的車馬儀仗,年節時向相識的貴族贈送禮物。這些東西恰恰是趙無恤最省的,對此,計僑倒是極其欣賞,勤儉一向被世上賢士所頌揚,比如中行穆子簡樸,中行寅奢侈,所以父子兩人才在天下士大夫間有不同的風評。

    更為重要的還是第二項義務,既保證領地安全,為此君主要付出大量費用,使領地不受鄰邦、盜寇的橫暴與侵悔。所以無恤才需要養常備兵,每隔一天就訓練他們,同時加固城池,製作戰爭器械等。

    君主或國家的第三種義務是建立並維持公共機關和公共工程的運轉。三邑的官署、刑獄、從邑到亭裡的屬吏,開通道路,疏通河流,開挖溝渠,建造有利於農事的水利器械等。還有趙無恤籌劃的仿照孔子、少正卯私學,重振公學,在國人中推行蒙學教育事業,都屬於這方面……

    三管齊下,府庫內的錢帛才會消耗得那麼快。

    自從來到濮北後,計僑看著日漸減少的積蓄可愁壞了,趙無恤卻不管不顧,自行領兵在外面大打四方。

    他憋了好久,便一吐為快道:「若是平日還好,子貢在陶邑經營侈靡之業,每月都能換取數千石糧食輸送到甄地。這便是半年來濮北收成較往年少,卻不至於饑荒,還能分予中都一部分糧食的緣故。」

    「可一旦開戰起來,就比如說這次,司寇動員數千之眾,僅僅出百餘里,在魯國境內作戰一月,卻依然日費數金。」

    一旦涉及到支財政問題,計僑可是毫不留情面的,他嚴格地把控著每一處支出,每一筆賬都要帶著數科的學生們精打細算過,趙無恤的管家可不好當!

    正如孫子所言,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這些戰爭原料,來自甄、廩丘武庫裡的少量積累,以及新建設起的工匠坊沒日沒夜的製作。

    趙無恤近半年來的確有些「窮兵黷武」,但計僑話中隱隱有讓他在戰後解散部分招募兵的意思,這一點他絕對不會同意。

    於是無恤便反駁道:「計先生說的不差,世上最花錢的是戰爭,可最一本萬利的也是戰爭!」

    無恤是有底氣說這話的,陽虎攜帶的那些金玉和魯宮寶物,除了大東寶玉和伯禽大弓是鎮國之器,不得不歸還公宮外,其餘都被運回廩丘。對外則說成被陽虎餘黨瓜分,「不知所蹤」了。此外藉口剿盜跖,曲阜城西的武庫基本被他搬空,武卒作戰時損耗的兵器甲冑都得到了補充。甚至還有不少剩餘,可以用來裝備邑兵。最後,在追擊盜跖時,也繳獲了一部分劫掠的錢帛,半數歸還中都和闞城。剩餘的清點之後放在府庫裡,足以抵消此戰花費。

    他最後說到:「計先生別忘了,吾等損失的人口,可遠遠不及那千餘被俘獲的盜寇,此輩可以降為隸臣,從事公田的耕種和荒地的開墾,所獲全部收歸府庫,又是一筆大進賬。」

    計僑攤手道:「誠然,若是沒有這些進項,吾等恐怕連明歲春種都撐不到。不過就算如此。司寇也得替下臣考慮考慮,若是沒有新的收入,三邑到了明年秋七月,就會府庫匱乏,不能維持軍備開支了!」

    這已經不是成鄉時的小打小鬧了,而是關係到三邑三萬多人的吃穿用度,生死存亡!若是治理砸了也不會有下宮的趙鞅來庇護,來幫忙善後支援。

    可趙無恤既然敢大手大腳地花錢,自然是早已有了開源的主意。

    「無農不穩,無兵不安。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無士不興!士農工商,國之柱石也。缺一不可。雖然第一要務是鼓勵農事復興,但工與商卻也不會拉下,這便是在秋至收稅、賦、丘甲前維持開支的法子。計先生別忘了,從魯城要來的工匠,加上從晉國、宋國陸續趕來的,以及此次大戰收攏的。已經超過了五百人。」

    說到這裡,計僑的心情才好了一點:「的確,彼輩數量眾多,專精於百工之業,從此任何手工貨物,吾等都能自給自足,不必仰求外人了!」

    自產自銷,當是比從外邊購買省錢,但趙無恤想的卻更長遠。

    甄和鄆城地域寬廣,田畝肥沃,而廩丘稍次,所以他想讓這裡專於匠作,打造成兗州地區的手工業中心!

    他開始向計僑描述心中的宏偉藍圖:「經過人手製作的東西,凝結入了新的價值,所以一般是比原料要貴的。這樣,我負責想開源的主意,工匠坊的公輸氏和百工將這些想法變為現實,子貢憑藉侈靡之業打開的商路和人脈,把新貨物在陶邑賣一個高價,賺取利潤。其後他再用利潤再買入三邑缺少的原料,運到濮北來加工……」

    而計僑則負責節流,分配好公共機關、民生和軍事上的開支,如此一來,就能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趙無恤既然有了穩定的地盤,一些生產力的改進自然要提上議程,比如改進鐵的冶煉,改進農具兵器,讓它們的效率更高。

    但這需要大量的銅、鐵,悲劇的是,魯國基本上沒有銅山,府庫中存留的也不多,無恤總不能學盜跖,跑去廟宇裡將禮器熔了?所以只能跟外面,比如吳國、楚國貴族私下購買。魯國倒是有幾座產鐵之山,鐵現如今雖然被稱之為「惡金」,但也不便宜。

    此外皮革、羽毛、鹽,都是三邑缺少的。

    想要換取以上這些,只靠子貢在陶邑經營侈靡之業那些抽成,以及未來的農業稅賦顯然是不夠的,還要有屬於三邑的特色產業,有能進行交換的貨物,讓它們和輸入的原料形成一個產業鏈條,才能完成「原始積累」!

    無恤道:「經過魯陶翁的勘測,甄地的陶土最多最佳,所以瓷窯要在那兒開造,等到冬至後就能產出第一窯,希望不比成瓷差,此為第一件斂財的東西。」

    「而第二件,則是我正在讓工匠坊試制的『麻紙』,經過半旬的研製,第一批成品已經做出……公西子華喜好用簡冊寫字,認為此物無用,同時有違古制,第一個反對大量製作,如今他正在那兒等著我辯駁呢,計先生可願意隨我去看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1 20:53
    第三百五十四章 造紙術

    廩丘外郭的匠作坊經過數月發展,已經初具規模,各色手工業作坊排列整齊,通風的寬大敞屋分佈得當,距離適中。常有的嗆人氣味,乃至於污水大都通過硬質陶管排走,在裡面生活的工匠也不再抱怨環境太差,讓自己減壽。

    這多虧了趙無恤的建議,在計僑帶著數科學生們規劃下,根據不同工種的區別,劃分為四個大區,分別是:專冶煉鑄造的攻金之匠;負責弓、車輿、輪、木柄製作和建築木結構的攻木之匠;鞣製皮革,製作甲冑的皮革之匠;還有織造設色之匠,這樣一來分工明確,不再會出現混亂或者失火波及的情況。

    至於瓷器,魯陶翁這個月在甄城附近發現了一個較大的陶土礦,這時代的手工業都是因地制宜的,所以便選在那兒了。

    現如今,與木作區和織造區相鄰的溪水下游處,又建起了一個新工坊。

    據說司寇親自下令,讓工正公輸克專門督造此事,不得有誤。這處工坊由一丈高的圍牆圍了起來,不讓外人窺探,還不時有武卒在周邊巡視,看得出司寇是極其重視的,雖然廩丘工坊一直強調工藝的保密性,但也只有那神秘的瓷器受到過如此待遇。

    好奇的工匠們也相互打聽過,但去裡面做活的鞣製之匠、織造之匠、攻木之匠、設色之匠等卻守口如瓶。只知道里面做的是一種名為「紙」的東西,第一次成品已經完工,只等司寇來巡視了。

    「紙,是我創的字,專門用來稱呼此物,此字從絲也,因為以麻布、漁網、繩頭來製作,因此而得名。」

    工坊外,趙無恤攜計僑,公西赤等少數親信來這裡一觀究竟。便如此對他們解釋。

    無恤知道,麻紙產生於西漢,最初應該是由麻布、織布的邊角料製作的,弄成漿糊狀再曬乾即可。到蔡倫改進後材料才慢慢多樣化,可其中的工藝細節他就一問三不知了。

    本著最原始的大概也是最簡單的想法,無恤決定先讓工匠們做麻紙練練手。

    早在魯城之亂前便將麻紙的原理和成品模樣全盤告知了公輸克,讓他去找齊工匠,思索如何實現。並修建工坊,收集材料進行試制。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實驗和無數次失敗後,終於總結出了一套可行的工序。

    眾人進入工坊後,忙得滿頭大汗的公輸克立刻跑過來相迎,同時向趙無恤匯報具體的工序。屋↘

    「按照司寇說過的,小人將織造坊的邊角料破布、麻繩、舊魚網等浸濕、搗碎,再加石灰水後蒸煮。待冷卻後舂搗成爛泥狀,更與水配成漿液,用竹簾模具將紙漿撈起。此一步驟要有純熟的技巧,才能撈出厚薄適中、分佈均勻的漿膜。隨後在日光下曬乾即可……」

    經過一個月的研究,從陌生到熟悉,公輸克可以說是這時代最會造紙的人了。他引領著趙無恤從舂搗的匠人處開始,經過熱氣騰騰的大釜,最後來到了佔據了一大片空地的竹簾模具處。

    它們在曬糧食的木架上擺放,迎著太陽曬乾,因為沒有漂白過,呈現出的顏色是麻的褐黃。

    工匠們將撈好的紙膜一張張疊好,用木板壓緊,上置重石。將水壓出。隨後透火焙乾,把壓到半乾的紙貼在爐火邊上烘乾,揭下即為成品。

    趙無恤雙手接過了公輸克遞過來的紙張,因為模具比較小。這張紙呈長方形,高一尺,長二尺。

    它比後世紙張厚多了,觸感不像後世的紙張,倒更似布匹。紙表面有不少讓無恤皺眉的小疙瘩,翻過來後。背面未搗爛的黃麻、草跡、布絲等長纖維清晰可辨。

    「這便是麻紙?」眾人倒是看不出好壞,都很是驚奇。

    不過成鄉老班底對趙無恤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一個新穎主意,指派工匠做點奇巧之物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通常是以「賢者能知常人所未知,察凡俗所未見」來解釋,自然而然地將趙無恤當場神農一般的人物,並且持續向新加入的同僚如冉求、公西赤等人灌輸這種說法。

    無恤研究了半響後才開了尊口:「善,雖然並未盡善盡美,但一個月能做成這樣,已經極為不錯了。」

    原本一臉緊張的公輸克聞言,方才松了口長氣。

    見識過後世各式各樣質量高級的工業製紙,趙無恤對原始的麻紙並無太大感覺,不過這畢竟是世界上第一片紙張,值得讚揚。何況麻紙也是有優點的,拉扯了兩下後,無恤發覺此物紙質堅韌,不易變脆、變色。

    科技和文明的進步與知識傳播、記述工具的創新是分不開的,現在,紙提前四百年出現,絕對是種跨時代的產品。春秋正處於知識大爆炸的時代,私學開始興起,士階層也在崛起,號稱「四大發明」的紙張會帶給這時代怎樣的影響呢?

    這前景讓他微微有些興奮。

    就在這時,旁邊卻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了起來,打斷了趙無恤的遐想。

    公西赤方才靜靜旁觀,沒有說過幾句話,此刻卻突然張口道:「恭賀司寇和工正,但赤縱觀整個製作工藝的過程,覺得比製作竹簡木牘還要繁雜不少,恐怕費財也要更多……」

    從趙無恤開始讓公輸克試製紙張起,年輕的公西赤便一直持反對意見。當時趙無恤忙著領兵去魯城火中取栗,所以並未理他,孰料回來後子華又數次進諫。

    這是一場無恤未曾想到的,初生的紙張與正走向鼎盛的竹卷、簡牘之爭!

    無恤造紙的初衷之一,便是要造出一種更容易傳播知識的書寫材料,為推廣領地內的鄉學蒙學做準備。

    儒家搞教育起家,在推廣教化上是很積極的,對趙無恤打算恢復鄉學的做法公西赤表示贊同,但在製作書寫材料上卻有了分歧,他負責的邑三老之職本就是管禮儀、祭祀、教化的,所以有發言權。

    趙無恤從前在晉國新絳公學時,曾在泮宮外見過處竹簡工坊。其製作過程,首先要選擇上等的青竹,然後削成長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一片片的青竹,以便書寫和乾燥防蟲。烘烤之時,本來新鮮濕潤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樣,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

    隨後再用麻繩編綴起來,就可以用來書寫,此物經久不壞。而木牘的製作更簡單。

    所以公西赤說:「《尚書.多士》言,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此物傳世已久,赤用起來也沒感覺到有何不方便,何苦棄彼而用此?」

    「竹簡沒什麼不方便的?」趙無恤已經無力也無法吐槽了。

    他造紙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想讓自己,讓樂靈子閱讀時舒服點。

    這時代讀書可是種體力活,好學的士大夫出門都是將簡冊整車整車的拉,所以才有學富五車的說法。

    趙無恤一日翻閱一石公文是常事,不過比起後世秦始皇的一日百石算不了什麼。←→←書の閱但習慣了後世快速閱讀和書寫的他對在竹捲上緩慢的筆削速度十分抓狂,之前沒有閒工夫來折騰。只能強迫自己適應。現如今領地也有了,人手工匠也齊全,當然會造紙來方便自己,順便作為一種三邑特產售往各地創收。

    但公西赤沒有後世的書寫體驗,自然認為竹簡是最好的工具,應該在竹木比較多的地方建一個製作竹簡的工坊,而不是耗費人力物力來研製這種不知可否使用的「麻紙」。

    聞言後,趙無恤也並未生氣,而是掃視一起來的幾個親信。

    計僑等人是春秋典型的士,效忠於主君是一回事。但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極有主見的,並非唯無恤是從的應聲蟲。對此趙無恤持鼓勵態度,他並非真正的「聖賢」,前世也只是個普通人。凡事哪能沒有錯漏?正需要一些有獨立觀點的屬吏來拾遺補缺呢。

    和公西赤一樣看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數,自己雖然可以強行拍板,但若是能說服他們當然更好。

    於是趙無恤索性招呼眾人在空地的竹蓆上坐下,正好瞧見不遠處小公輸班怯怯地躲在一個木架後,便讓公輸克將他召喚了過來,陪坐在旁。

    趙無恤對小公輸班是極其重視的。他宣佈工匠坊內此子可以隨意進入、觀看,他若是做什麼器物,也不得阻攔,注意安全即可。雖然比較渺茫,但無恤其實還是希望他能帶給自己點驚喜,搞點發明出來,但一直都沒有就是了。

    他也覺得自己是想多了,七八歲孩童,除了玩具竹馬外,還能做出什麼來?

    小公輸班自打造紙坊建立後,就在裡面可勁的到處跑,每天分別蹲在地上,好奇地觀看各個工藝程序,因為趙無恤的那道口令,他父親也懶得管他,由著他來。

    卻聽無恤說道:「我聽說過一句話,叫鏤於金石,琢於盤盂,書於竹帛,傳遺後世子孫者知之。天下的書寫記事材料無非是甲骨、金石、絹帛和竹卷簡牘等幾種,當然,現如今又多出了紙。」

    殷商時是甲骨文最為鼎盛的時期,周人雖然敬天,但對鬼神的崇拜卻有所收斂,甲骨從周初開始已經漸漸被淘汰,只用於卜辭記述。周人倒是更喜歡直接將字用銅削銘刻在青銅器上,以傳後世子子孫孫永葆是用。無恤還知道,居於西鄙的秦國人對石鼓文情有獨鍾,後世出土過不少。

    由於這幾種材料的侷限性,文字難以廣泛的傳播,所以直至殷周時期,掌握文字的仍只有上層社會的巫師和貴族數百人。這極大地限制了文化和思想的傳播,這一切直到竹簡和木牘的出現才得改變。

    他反問道:「子華你在甲骨和鼎器上刻過字否?比起在簡冊上用筆削書寫的速度如何?你喜歡哪一種?」

    「自然是喜歡用竹簡,金石、盤盂不如簡冊之速也。」

    公西赤擅長接人待物的禮儀,還有祭祀,所以這等事情自然是本行。

    的確,公西赤對竹簡極其推崇,也不是沒原因的。比起先前的那幾樣,它的書寫速度、普及程度都有很大提高。也正是竹簡的出現,加速了思想文化擴散,才形成了後來的百家爭鳴,同時也使孔子、老子的思想得以流傳後世。

    「沒錯。銘刻自然比不上書寫簡單,不過當下卻有種東西書寫起來比竹簡更快更方便,班,你可知是何物?」

    趙無恤覺得。小公輸班雖然才七八歲,卻是那種大智若愚的人,他撓頭想了一會指著趙無恤的深衣訥訥地回答道:「是絹帛。」

    無恤拍了拍他的頭道:「然也,竹簡雖然有進步,可依然笨重而不易攜帶。又不能舒捲,所佔體積大。絹帛則是理想的書寫材料,可以舒捲攜帶,壽命也長。」

    春秋之世,上層貴族用的最多的書寫材料,的確是絹帛,公西赤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史稱之貧不及素,絹帛太貴,只有卿大夫才用得起!」

    趙無恤笑道:「若是有一種東西。製作的價錢和材料不比竹簡貴,但書寫的效果卻和絹帛一樣,甚至比它更好呢,你是否會用!」

    公西赤啞然:「這世間哪有這種東西?若是有,自然當用之。」

    無恤拿起一張黃色麻紙,在公西赤面前一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如用過竹簡後,你就不樂意再用繩子打結,在甲骨、石壁上記述一樣,用過此物後。竹簡也可以摒棄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竹簡的使用會一直持續到南北朝,才被改良過的紙徹底淘汰。但在紙提前四百年發明後,在趙無恤想來。和漆器遭遇瓷器一樣,竹簡的歷史使命大概要提前好久終結了……

    公西赤作為孔子的學生,繼承了他小固執和迂腐的性情,少了冉求的變通,依然有些不信。

    「若是不信,一試便知!」

    公輸克聽到這話後臉色頓時變了。卻來不及阻止,趙無恤已經讓人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攤開了一份麻紙,一份上好的竹簡,讓公西華在上面書寫。

    眾人圍了一圈,尤其公輸克瞪大了雙眼,卻見公西赤手持兔毫筆,蘸滿墨汁後也不理會竹簡,一來就捋著寬袖在麻紙上下筆了。

    趙無恤對紙太過自信,然而公西華筆鋒落下後,意外卻出現了!

    這批麻紙看著不錯,但或許是配比緣故,溶水性卻較高,加上公西赤蘸的墨汁有點多,筆墨點上去就化開了,黃色的麻紙上,瞬間多了一灘烏黑的墨跡!

    包括公西赤在內,眾人都是一臉尷尬,趙無恤的笑容更是凝固在了臉上,而原本就心懷忐忑的公輸克更是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面上!

    公西赤額頭冒出冷汗,他強忍著扔筆的衝動,在其他幾張麻紙上也試寫了幾筆,依然出現了這種墨點化開,無法成字的情況。

    「這下糟了!」他暗暗想道,如此一來,司寇方才說的話竟然立刻就被事實反打了臉,這麻紙用來書寫,還真不怎樣……但他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幹咳一聲,尷尬地看著公輸克在稽首認罪,若是司寇生氣,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免不了要受牽連。

    「小人死罪,死罪,為了急於完成司寇交予的事,做出了這等次品!」公輸克稽首如搗蒜。

    他也有苦說不出,這本來就是第一次成品,孰料司寇也不過問,就直接讓人書寫,自然很難一次到位。

    趙無恤的確是有些尷尬的,今天大概是因為紙張做出太興奮了,竟然如此大意,應該先詳細問問才對。

    若是這事不立刻解決,他以往在老班底心裡奠定的「不學而知」的「賢人」形象就會出現裂隙,對在領地樹立絕對權威不利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