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4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8 13:59
    第三百一十四章 名法,義利

    鄧析和籍秦的佐吏鄧飛一樣,原本是鄧國公族,鄧國亡後,他們的祖先向北逃到了新鄭,成了鄭國士人。

    鄧析在鄭國地位不算高,但名聲卻極其響亮,趙無恤在新絳時偶有聽說,到了宋國後消息來源廣了,雙耳就時不時會被這個人的各種事蹟包圍。

    當年子產鑄刑書,開創了諸侯成文法的先河,鄭國也成為後世法家起源地之一。子產的做法已經是首創,還遭到了晉國大夫叔向的極力批評,然而,鄧析卻比子產更激進!

    趙無恤聽說鄧析欲改舊制,對子產所推行的一些政策很是不滿,年輕時便「數難子產之政」。子產對民間的輿論是很寬容的,曾經「不毀鄉校」,所以並未利用權勢讓鄧析這個反對派永遠閉嘴。

    子產去世後,子大叔執政,繼續實行子產的政策,鄧析依舊對子產鑄的刑書多有批評,於是自編了一套新的成文法,將其刻在竹簡上,人稱「竹刑」,據說比子產刑書要更好更全面。

    當然,對鄧析負面的評論也很多,老實質樸的宋國人就很不喜歡鄧析的「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視之為詭辯。

    「這鄧析的名字,我在後世似乎也聽過,從目前的消息看,他可以稱之為法家,也可以稱之為名家……」

    趙無恤有在濮北的甄、廩丘建立一套律法制度的想法,但卻極其缺乏這方面的人才,所以對鄧析頗有關注。但聽說他最近在新鄭炙手可熱,這區區兩邑士師的職位,不知道能不能吸引他……

    如今鄭國子大叔已死,七穆之一的駟歂執政,鄧析也蹦跶得越發歡實。

    他最近在新鄭聚眾講學,向人們傳授法律知識和訴訟方法,並當起了「律師」,幫助別人訴訟,大獄要求一件上衣作為報酬。小獄則要一條襦裙。鄭國民風開放,商賈遍佈大街小巷,所以爭執也比較多,鄭人獻衣而學訟者不可勝數。

    所以趙無恤只能先派人去新鄭打探消息。和鄧析搭上線,想辦法弄幾卷《竹刑》來觀摩觀摩,但卻沒法立刻把他誘來這兒。

    「更何況,鄧析曾公然宣稱不法先王,不事禮義。和儒家的根基全然相悖。他要是來了魯西鄙,法先王、重禮儀的孔子肯定會憤怒至極,我手下子貢、子有、子華三人說不準也會有顧慮,此事還得從長計議啊……」

    趙無恤沒有「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大無私理念,他想要的「法」,至少在數十年內,必須是為他這個統治者的意志服務的。要是來了一個桀驁不馴的刺頭帶著民眾鼓噪,他只能儘量向子產學習,忍著不下手將其幹掉。

    ……

    在邑宰、司馬、士師、長老這四個各自擁有官署和佐吏的職位外,趙無恤還因地制宜。設置了城門吏、計吏、倉吏、廄吏、農吏、醫吏、工吏、市吏等,俸祿從斗食到百石不等。

    計僑的數科學生們學以致用,做了計吏、倉吏。小公輸班的父親公輸克做了工吏,統轄魯國新來的匠人,扁鵲的徒弟子豹則是醫吏。他們基本都能各司其職,發揮自己的特長。

    甄氏在之前被趙無恤帶走的不少子弟都被加以任用,但基本都集中在廩丘。而廩丘氏族子弟則被安排到了甄邑上任,這種異地任職的方式也讓當地氏族和邑吏勾結變得困難。

    那百名趙鞅留下的趙氏家臣子弟也被他抽出部分,打散在各職守裡作為監督者。

    新政的架子已經搭建起來了,但這套班子只能算勉強湊合。

    「現如今的甄、廩丘。要將衛、齊、晉、魯四個不同國籍,口音的官吏們捏合成一個緊密的集團,可謂任重道遠。別說一年兩年,甚至得花費數十年才能消弭他們的界限!區區兩邑三萬之眾尚且如此。何況九州千倍的土地和人口,由此可見,一天下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細細想來,秦朝為什麼統一後十多年就分崩離析,也就不足為怪了。

    雖然艱難,但只能咬著牙做下去。誰讓趙無恤拚死拚活,就到手了這麼一個不上不下的開局之地呢?

    創律法,謀鄧析並不是目前至關緊要的事情,可以慢慢經營,趙無恤手頭最重要的,還是「從采邑到鄉亭什伍」這一項。

    實際上,西周早期是比較集權的,周王畿的六鄉六遂基層制度分為「比」、「閭」、「族」、「黨」、「州」、「鄉」,他們與「伍」、「兩」、「卒」、「旅」、「師」、「軍」一一對應。村社居民行政組織與軍隊的軍事編制兩兩相應、互相統一,這就是兵農合一的古制。

    西周的王畿漸漸分割,鄉遂和井田制度一起崩潰了,到了後期南國之師喪盡後,只能依靠王畿大夫的領邑私兵徵召作戰,防禦犬戎入侵,鄉遂漸漸被采邑制取代。

    各級卿大夫的封地名為采邑,邑有萬戶,千戶,有百戶,有十室,原來都是自然形成的大小居民點。凡此種種,散佈在中原各地,屬於不同的封邑主或氏族,他們世代傳承,根據宗族血緣抱團而排外。

    到了春秋,甄和廩丘雖然實行衛、齊兩套基層制度,但大體上也是這種采邑制的延續。

    如此一來,就會造成行政分散而低效的情況,肉食者能統治駐紮在大邑,但其他小邑聚的控制,只能指望各邑氏族配合。

    不解決這個問題,就無法將一個地區的民力和資源高效化利用,遇到戰時就得面對和地方勢力扯皮和相互妥協的情況。

    焚券市義和秋收後,趙無恤如今已經在甄和廩丘建立了絕對的威信,兩地新的職守確定,新政便可以從上到下鋪展開來,隨著一封簡牘傳遍了各小邑,新的基層制度也開始推行了。

    「合小邑聚,集為亭、裡,裡中則設什、伍!」

    甄和廩丘兩邑之下,趙無恤設置了亭和裡,亭控制道路治安,有亭長,由趙無恤親自任命,下屬有求盜、亭父、亭卒,來往行人和商賈都要接受亭的盤查問話。

    裡是基本單位,所轄百戶左右,有各氏族長者或老者兼任的裡正,還有專注於農事的「力田」。居民以五家為「伍」、十家為「什」,將什、伍作為基層行政單位,也是徵召時的作戰單位。規定裡中的民眾無論國、野、貴、庶,按氏名、年齡、籍貫、身份、相貌、財富情況一一載入戶籍,稱之為「編戶齊民」。

    「料民」等前期工作已經在之前兩個月內,在張孟談的主持下陸續完成,雖然這種人口普查方式自從周宣王以來頗受詬病,但現在已經是諸侯間尋常的事,眾人也見怪不怪了。想要瞭解一個邦國、城邑的力量,就必須知曉戶口幾何,田畝多寡。

    「裡」在無恤規劃中的是民聚空間,戶籍的管理與民戶的組織是其核心,裡正和什伍則是統治的基層單位。

    「亭」則作為趙無恤政權得以滲透到基層的單位,沿著涂道路徑形成線式分佈,將作為行政中心的邑和裡串聯起來。

    這一點一線,就把甄和廩丘的基層徹底變成了一個「網」,一個趙無恤可以籠盡兩邑力量的大網!

    這便是他所說的「從采邑到鄉亭什伍」!

    說白了,既是對西周,乃至於較為集權的諸侯齊、楚兵農合一,政軍合一制度的效仿,也是戰國秦漢那一套地方制度的先聲,很適應目前濮北的情況。

    百餘年前的管仲改革,幾十年後的魏國李悝變法,後世的商鞅變法,無不如此。將集權灑向鄉亭裡閭,想盡辦法增加對基層的動員力度,就能富國強兵,就能拔得頭籌。

    ……

    在這些簡牘寫就,準備潤色後發往各亭裡的時候,年輕的公西赤曾擔憂地詢問道:「大夫如此大張旗鼓地更改制度,就不怕各邑聚的氏族們不滿,群起反對麼?」

    趙無恤卻笑著反問道:「反對?」

    「誰敢反對!」

    他目視身邊的成摶,讓他回答公西赤的疑問。

    成摶的父親成巫身體漸漸不行了,無法遠行,所以此次留在了成鄉。趙無恤也懶得理會這是真是假,畢竟成鄉在趙氏內部依然是他名下的食邑,就讓成巫和竇彭祖等人繼續經營,雖然不指望他們能更進一步,但維持住成鄉的富庶應該沒什麼問題。

    不過成摶卻是有些忐忑的,對趙無恤也更加畢恭畢敬。

    但趙無恤授予他廩丘假士師之職,卻又讓成摶心中稍安,於是他分析道:「甄氏乃是全邑各族之首,如今在邑內服服帖帖,其他各小族又哪敢冒頭?不滿之前,得先想想每日訓練不休的武卒,還有如林的戈矛。至於廩丘齊人,在甄之役裡是被完全打怕了,那些昔日強悍的齊卒如今都成了順民。」

    「更何況,新設立的裡中,裡正通常由當地的舊氏族族長、老者擔任,原先的權力並沒有少,只是多了受邑吏直接管轄而已,沒有理由與大夫為難。」

    聽了成摶的分析後,年輕的公西赤的三觀受到了巨大衝擊。

    PS:雖然「子產殺鄧析」這個謠傳比較流行,但看過左傳就可以知道,直到這一年,鄧析依然活蹦亂跳著。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8 14:00
     第三百一十五章 秋以獮治兵

    公西赤的腦袋有點暈,在中都邑,夫子和地方的族長們商量事情,或者召集弟子們議事,都是要談仁義。可在廩丘,對外雖然還暢談大義,但遇上內部的小會議,卻是完完全全在談利益,這樣真的好麼?

    夫子可是說過的:「放於利而行,多怨!」

    不過他本性就是個喜好侈靡和利益之人,喜歡華麗的輕裘,還有高車肥馬,所以孔子說他「不知其仁也」。何況表兄冉求也告誡過他,當大夫為政的理念和夫子教授的東西相悖時,以大夫為準,所以公西赤對這裡的氣氛還能適應。

    君君,臣臣,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這是作為人臣,基本的忠誠問題。

    趙無恤是個好主君麼?在公西赤看來自然是的,勤政愛民,生活簡樸,這樣的大夫在魯國點著薪柴都找不著幾個。

    既然如此,那主君的話自然就得聽著,「吾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那是孔子,不是他更具有妥協性的弟子們。

    於是公西華諾然受教。

    而且,他還在心裡安慰自己道:夫子也說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大夫雖然言利,卻是為了更好的治民,這是大節,大義!」

    趙無恤沒了方才的盛氣凌人,他和藹地對這個同齡人說道:「至於為這些行政之法追溯緣由,引用詩、書來證明其合乎上古之治,就靠子華的筆削了。」

    除了負責祭祀和接待賓客,處理文案外,公西赤在趙無恤勢力裡一個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把這些集權的措施美化,說成三王、周公之治……

    這也是趙無恤眼中,儒家子弟中的「文學禮儀」之士最大的用處。

    那就是為統治者吹噓。為冷冰冰硬邦邦的行政法令粉飾上一層合乎禮儀的光環!

    ……

    公西赤絞盡腦汁,還真的引經據典,為趙無恤的「什伍」制找到了依據。

    「《周禮》言。乃會萬民之卒伍而用之。鄉遂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齊國管子亦有五家為軌,十軌為裡。」

    「今日大夫甄、廩丘之政,雖名為亭、裡、什、伍,看似不同周、齊制度,實則是周禮與管子之政的結合。與周、齊善政無異,豈曰不合禮哉?」

    對公西赤的這篇粉飾之言,趙無恤一笑而過,裡面基本沒什麼硬傷,不管孔子信不信,反正甄、廩丘的不少士人和族長是被忽悠得信了。

    亭裡什伍制度只是給各聚集地的小宗族勢力套上了枷鎖,限制他們的擴張,至於慢慢收緊繩索,讓「中央」和地方勢力達到一個均衡程度的時機,還尚未成熟。

    而且壓制得太緊了。也不利於地方的開拓和發展。

    面對即將到來的十月之交,趙無恤依然得和當地土著勢力分攤利益,尋求他們的支持和合作……

    正是基於這種考慮。趙無恤施政中的最後一項:「從公田到稅畝」,也就是廢除那些已經名存實亡的公田,重新丈量土地,分攤賦稅,暫時無法實行。

    變革地方制度,更易官職名稱,這在短視的氏族族長們看來,只是換了一個名號而已。但若是把手伸向他們賴以生存的田畝,那就是在挖他們的根。必然會引發劇烈反彈。從古至今,一直到兩千年後。無數矛盾都是從土地上產生的,所以不可不慎!

    望著秋末田間農人們踩著耒耜。趕著耕牛,或者倆人耦耕的忙碌身影,趙無恤下了馬,走到田邊蹲下,捏起了一把黝黑的泥土,感受其中的粘度。

    河濟之間的兗州自古以來就是個好地方,目前大河的水患尚不嚴重,不過在原本的歷史上,之後幾百年戰國七雄將會「以鄰為壑」。為了減少本國的水患,互相築堤御水,甚且決河水以灌鄰國,這一帶恐怕就會成為一個重災區,經濟人口大大下降。

    這也是「平天下」的一個內在需要,一個四分五裂的中原無法馴服桀驁的大河。上一次夷、夏第一次統一在一個王權之下,正是夏禹治河,千餘年後,華夏又有了這種迫切的需求。

    他拍了拍手,任由泥土揉成塵埃隨風而去,對同行巡邑的計僑說道:「這裡的土地是大河、濮水、濟水沖擊而成的平原,禹貢稱兗州的土壤為黑墳,也就是黑色的肥沃田地,絕不比新絳差。我打算在糞土肥田和疏鬆土地後,讓流民們用代田法種植冬小麥,這裡將成為試驗田,吾等可以試試在跨越千里後,這法子濮北之地能不能獲得豐收。」

    若是代田法行之有效,明年春天將在甄、廩丘全面推廣,開始一粟一麥,雜種戎菽的循環。

    因為對於土地的謹慎態度,這個秋末,代田法只在烏氏舉族遷走後,歸屬邑寺的田畝上實行,主要的勞作人口則是魯國的流民。

    計僑雖然剛剛走馬上任沒幾天,但已經對廩丘的戶口、府庫情況倒背如流了,他答道:「前後從高魚、鄆城湧入了近千人,除去老弱病殘幼,還有數百人可以開耕五千畝土地,剛好能將屬於邑寺的公田種滿,大夫已經同意他們可以得到其中一半的收成維生,所以魯人們勞作都十分盡力。」

    「善,我還要再頒布一條法令,在這些魯人中挑選青壯者入伍,嫻熟鄆城道路、地勢的人優先,其家人可以獲得五十畝土地一年的租種權,十稅一即可!」

    隨著封凜不斷從魯城曲阜傳來的消息看,陽虎那邊已經基本準備好了,只需要一個時機,便會迫不及待地對三桓動手,所以趙無恤這邊也必須抓緊。

    要是能拿下河道縱橫的鄆城,也許明年就能吃上稻米,論起養活的人口的能力,還是這種作物比較給力……

    ……

    在秋收完畢,部分公家田畝冬小麥種下後,已經是九月上旬。秋分已過,整個北方開始進入農閒時期。地方的新官制已經漸漸步入正軌,但軍中的許多人卻權職未定。

    召集屬下們後。重新披掛甲冑的趙無恤如此對他們說:「我打算將兩邑的軍隊分為了兩個部分,分屬不同的體系。一是武卒,二是地方兵。」

    武卒以招募的職業兵為主,人數700,負責攻城略地的外戰,由趙無恤自己統領,每日訓練一次,幾乎人人帶甲,而且兵種齊全。有長矛兵、劍盾兵、輕騎士、擲矛手、弩兵。

    地方兵以徵召的國人、野人為主,主要任務是守備城邑,巡視道路,緝拿小股盜寇,由邑司馬負責,每旬訓練一次,裝備較一般。

    地方的什伍制度已經確立,所以趙無恤便迫不及待地開始第一次大規模徵召兵卒的「秋以獮治兵」。

    「去年戰亂,民眾流離,盜賊蜂起。藏匿野澤,待到冬天或會剽掠廩丘、甄地。我既為大夫,便有保護一方的職責。如今九月。正是繕五兵,習射術,以備冬寇之時。」

    因為有縱橫雷澤、大野澤的盜跖存在,周邊各邑都如臨深淵,秋收過後,也是盜寇開始為了越冬而四處劫掠最猖狂的季節。所以趙無恤只是一鼓動,兩邑的族長,還有各裡裡正就紛紛響應,幫助他徵召兵員了。

    地方兵裡。趙無恤又將其分為邑兵和亭卒,邑兵徵召邑內青壯。每兩戶出一人,甄邑徵了500。廩丘徵了600,由邑司馬直轄。亭卒則多半是各裡的庶民,每兩戶出一人,甄地各亭裡有眾600,廩丘各亭裡有眾700,約佔了總人口的十五分之一。

    因為推廣了什伍制度,所以這次徵召的效率比往年高了不少,僅僅花了幾天,甄、廩丘邑外的平地上就有數百人開始了武卒式的操練,而各亭長也紛紛匯報說完成了徵召任務。

    裡正是土著勢力的代表,被特別「優待」不用入伍,但亭長卻多半是趙無恤直接指派的親信,負責管理訓練亭卒,如此一來便為他間接控制了地方武裝。

    在「兵農合一」制度下,平時管理村社和國家事務的各級什伍長,戰時就是軍隊中的基層軍吏,趙無恤暫時還找不到比鄉黨鄰居更能凝聚集體性的東西。

    這些徵召兵平時散在村社為農,戰時臨時徵集為兵。散在為民時,兵器收歸國家統一保管,臨事徵兵時發授武庫中的武器,不過訓練時多半以竹矛木棍為主,會射箭的則自帶弓矢。

    此外,從高魚、鄆城逃來的近千名魯國人也受到了徵召,出百名青壯為卒。本著「以魯人治魯卒」的思路,這一流民卒被趙無恤交付給了已經將武卒訓練方法化為己用的冉求。

    這也是他對冉求軍事能力的考驗:「子有,兩旬之內,將這些流民練成一批能日行五十里而不掉隊,面對賊寇而不潰散的兵卒,可乎?」

    ……

    在冉求接受生平第一次重任,開始訓練那些青壯流民的同時,趙無恤從曲阜要來的兩百多名魯國工匠也被安置在廩丘城外郭區的原烏氏工坊裡。加上從甄邑和廩丘集中起來的百餘工匠,已經足以打造一個多樣化的手工業基地。

    這一日,朝食剛過,工吏公輸克一家居住的瓦屋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卻是他剛剛委質效忠的主君趙無恤。

    滿臉絡腮鬍,手腳粗大的公輸克又驚又奇,連忙帶著家人下拜頓首。

    「下臣見過大夫,大夫光臨鄙舍,實在是……」公輸克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眼睛看著亂哄哄擺滿了木料、木屑、工具,還有機括零件的屋子,窘迫不已。

    趙無恤卻對他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公輸子一家在廩丘可還住得習慣?」

    他和公輸克說著話,眼睛卻望向了小公輸班身上,他正躲在父親的身後,手裡捏著銅削和削了一半的木頭,偏頭出來看著趙無恤發怔。

    無恤眼前一亮,指著他手裡的東西問道:「這是何物?」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9 13:36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公輸

    公輸克回頭一看大驚,在主君面前還握著刀削,這可是十分不敬的行為,要是被那些親衛武卒看到引發誤會那就糟了,連忙伸手去拍公輸班的手。

    「你這豎子,成何體統,還不放下!」

    趙無恤卻十分和藹:「無妨,小童子在做何物?」

    公輸班和話多聰明的項橐不同,顯得有些木訥和質樸,但手卻極其精巧,他手裡的東西被獻上後,趙無恤才發覺這是木弩的機括,雖然是木製的,卻已經和青銅機括的模樣相差無幾,各個小部件還能運動自如。

    無恤不由稱讚道:「好巧的手,這是從哪裡看來的?」

    「是看了弩兵在外郭靶場訓練後學著做的……」公輸班怯懦地說道。

    公輸克聞言大驚失色,連忙拉著兒子下拜賠罪道:「這豎子每日閒暇時要麼就跑到溪流邊看磨坊運行,說了他幾次都不管用,誰料卻越來越大膽,弩是大夫武卒利器,豎子竟然跑去偷窺,是小人之罪也!」

    趙無恤卻笑著擺了擺手:「無妨,無妨,公輸子是工吏,未來若是汝子才幹不亞於你,繼承父職也是可以的,現在多看看瞧瞧,學些東西並無壞處。」

    公輸氏原本是製作輜車和輦車的工匠家族,在數十年前的逼陽之戰裡立下了運輸之功,所以被魯侯卓拔為士人,從工匠變成了管事的小吏。繼承了家傳技藝後,公輸班的木工天分從小就有些端倪。

    但趙無恤也不想過早的揠苗助長,且先讓他慢慢成長。

    「等開春後,便將小童子送到廩丘邑宰的數科學堂去學習罷。」

    公輸克轉憂為喜,明眼人都能看出,趙氏大夫對廩丘邑宰十分器重。對那神秘的數科學堂也很是扶持,工匠們入駐後,那些數科子弟也沒少過來與他們交流和傳授一些妙法。自己兒子要是能進學堂。不僅能學會篆書,還能一窺周髀數字和經天緯地之術。從此成了宰臣之徒,何其幸運。

    不過趙無恤心想的卻是,一個會用阿拉伯數字,有後世數學知識作為基礎,又被我灌輸各種後世腦洞的魯班,那將是怎樣的存在?或許他日後遇上墨子時,就不會被鬥敗了……

    ……

    趙無恤今天過來,一是看看公輸班。二是要和公輸克商議一下工匠的安置和工坊的建設。

    諸多工匠由工吏管理,食於趙無恤,是身份受束縛的隸工。為了行事方便,趙無恤暫時不想對這種落後的身份關係作出什麼改變,在衣食上善待即可。

    畢竟要是和衛國濮陽一樣,工匠自由度過高,三天兩頭不滿造反,那也是一件讓統治者煩惱的事情。

    在公輸克的引領介紹下,趙無恤巡視了已經初見規模的匠作坊。

    匠作坊的規劃,是計僑帶著數科學生們協助公輸克建造的。這裡根據不同工種的區別,劃分為五個大區,數十個小類。

    目前武卒的兵器主要是從甄、廩丘兩地的府庫裡直接獲取的。但這些青銅武器損耗極大,甄之役,兵刃損耗多達兩成,兵器的新鑄和修補,都意味著必須早日實現自給自足。

    所以,趙無恤最為重視的,還是「攻金之工」,其中包括將銅錫按一定比例混合冶煉的冶氏;負責製作鑄模和鑄造的鑄氏;做銅劍的桃氏;做骨、青銅箭簇的矢人;最後是做耒耜等農具的段氏等五個工種。

    這個攻金之區主要出產銅錫產品,或是兵器。或是工具,或是農具。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帶動整個匠作坊。乃至於農業運行的基石。

    對於冶煉技術的改進,趙無恤前世一個門外漢沒也什麼好的思路,他只能給工匠們提供一些不知是非的建議參考。

    目前能大刀闊斧變革的,主要還是農具的形制,計僑等人來魯國西鄙時,也把畫在簡牘上的農具式樣帶來了,照葫蘆畫瓢即可。在鋤頭、犁將古舊的耒、耜取代後,農業效率會提高不少,但需要的金屬也成倍增加。

    所以,攻金之匠們也面臨著瓶頸,那就是原料和燃料的缺乏。

    公輸克憂心忡忡地說道:「甄、廩丘不產銅錫,而燒爐的柴木也不夠,如今攻金之匠們只能修補少量兵刃,不足大量鑄造新器……」

    這就是從太行山來到河濟平原後的麻煩所在了,比起自然資源豐富的晉國,這兒多半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土地之下缺少金、錫等有色金屬。

    「木材的話,暫且從青山砍伐,或者越境去濮水以南的歷山一帶,此外我記得鄆城有不少石涅,大野澤邊也有許多林木。」

    如此一來,趙無恤對鄆城這塊寶地的需求就更加迫切了。

    「至於銅錫方面,目前別無他法,只能通過陶邑的子貢,從吳、楚購置一些。」

    春秋時雖然北方青銅文明鼎盛,但產銅地點卻集中在南方,只有晉國、秦國的中條山、霍山、崤函,以及鮮虞北燕等地有少數出產。至於齊魯,一直是很匱乏的。

    當年周昭王、宣王伐荊楚、伐南淮夷,目的也是為了打通銅路,掠奪這種戰略資源鑄造兵器和禮器。到了春秋時,《詩.魯頌》曾經歌頌過:「憬被淮夷,來獻其琛,玄龜象齒,大賂南金」。這裡所說的南金就是銅,和玄龜象齒並稱,可見對於中原人來說,這是極其珍貴的物品。

    北方不僅少銅,尤其少錫,依舊是吳、越之地的金錫為一種美材被中原人稱道,晉國在和吳國結盟後有了銅錫的來源,也是與楚國維持爭霸的必須條件。楚有汝漢之金,管理十分嚴格,吳國的銅錫產地則集中在大江兩岸,通過徐地、宋國和北方諸侯貿易往來,陶丘正是交易的中心。

    所以趙無恤在獲得領邑後,越發覺得自己提前在陶邑鋪開局面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錢帛外,一些本地稀有資源的獲取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設想,若是能奪取鄆城和大野澤。就可以從水路和陶邑聯通在一起,運輸效率將翻上數倍。

    他最後說到:「除了從銅錫的來源上打主意外。汝等也要多多研製冶鐵鍛造之法,我聽說魯國頗多出鐵之山,比銅錫更容易獲得,先用來製作農具,慢慢改進技藝。」

    ……

    接下來巡視的是遠離明火的「攻木之工」。包括負責都邑的測量和營建以及溝洫類水利設施和其他土木建築的匠人;製作弓體的弓人;製作殳、矛、戈、戟等兵器和農具之柄的廬人;製作馬車車輪和車蓋的輪人;製作馬車車轅、車廂的輿人。

    匠人營國,是工匠裡最受重視的一個工種,這個工匠區便是他們重新拓展修建的。未來的加固城邑,增修溝渠。乃至於趙無恤心中隱隱有想法的河、濟、濮短程運河,都需要他們參與。

    而弓人也受到了趙無恤的巡視,他對他們的要求是,在明年之內嫻熟制弩的工藝,弓體的煣制也不能拉下。

    「現如今武卒中多弩兵而少弓兵,弩機需要改進,而弓兵則可以在民眾中通過鄉射禮選拔。」

    至於做器具木柄的「廬人」,也在這天得到了一份大訂單。

    「要製作數百根長達兩丈的木柄?」廬人們暗暗咋舌,這麼長的兵器木柄還真是少見。

    「然也,統統用來安放矛和少量的戈、戟。我要在十月之前,讓武卒裡的戈矛手統統裝備上長達兩丈的酋矛!」

    輪人、輿人也被提出了新要求,趙無恤要他們減少戎車的製作。增加輜車。

    因為在趙無恤心裡規劃的兵種裡,戰車兵只是輔助中輔助,有了長矛方陣,勁弩三段射,以及卒如飄風的輕騎士後,駟馬戰車的功能已經越來越小了。

    至於四輪馬車,在兩地的道路網構建起來前無法大量製作,只能先放著,等上一年半載再說。

    接下來。趙無恤又去了攻皮之工處,這裡有濃濃的硝石味道。包括鞣製皮革的鮑人;編綴革甲的函人;製作皮鼓的韗人三個工種。

    公輸克向無恤展示了一件皮甲的編綴過程:「濮北別的沒有,牛倒是有不少。部分用作拉犛牛耕,部分則製作皮甲……」

    目前一甲大概能抵70石粟米,是一戶人家半年的口糧,而且製作週期很長,費時費力,不過好在材料來源比起銅錫要容易獲得,在大肆擴兵之前,只能這麼將就著。

    託了兩次大捷和搜刮府庫的福,現如今武卒已經人人帶甲,部分還是兩到三層的重甲,而徵召兵的甲衣只能自帶,所以良莠不全。牛馬的需求極大,於是乎,鄆城和大野澤那邊的草灘又讓無恤眼饞了。

    最後是織造和設色之工,魯縞這種高級奢侈品暫時做不了,但濮北桑麻也很豐富,未來可以成為一個織造中心,至少可以滿足當地居民和兵卒們的衣著。

    巡視到這裡時,一面面威風凜凜的旗幟正被繡好,上面有各種猛獸飛禽形狀,他們將分發給武卒的各個卒,作為軍旗使用!

    最後,還有一個正在修建燒窯的地方,則是為「搏埴之工」,也就是陶瓷之匠們準備的地盤。

    魯陶公正是魯國鄆城人,他帶著三分之一的瓷匠回到了家鄉附近,別提有多激動了,見了人就喃喃地說趙大夫言而有信,說了讓魯匠人們三年內還鄉,現如今果然兌現。現如今他正帶著族內子弟在兩邑全境奔波,尋找合適的陶土。

    等到廩丘建立起一個瓷器燒製中心後,趙無恤便可以將自己的特色產品運輸到陶邑去,讓子貢擴大商業規模,同時與天下諸侯交易往來!

    他也定下了一個「三年計畫」。

    「在經濟上,三年之內,要讓甄、廩丘實現一粟一麥的種植,一年兩次收穫,使得人人都能飽食。到時候本地特產轉銷諸侯,讓齊國的魚鹽盛於俎豆;北燕、鮮虞的牲畜充實廄苑;宋魯的五穀、絲麻養育民眾;晉地的皮革裝備兵卒;吳國的銅錫匯入冶爐!」

    天氣日漸寒冷,等到闊葉林全部枯黃,草木漸漸凋零的九月下旬,位於魯城曲阜的封凜也給趙無恤送來了一封信,上面有陽虎的一句話。

    「冬十月初一,將祭祀魯國先公而祈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9 13:55
    第三百一十七章 10月之交(上)

    虎會原本也是個新絳輕俠,晉卿趙鞅好養士,他便靠著一手三十步內十發九中的飛戟入選家臣行列,攢了幾年資歷,漸漸得以侍奉趙鞅車後,但仍不顯眼。

    直到在羊腸阪上一番「罷推車」的強諫後,趙鞅才漸漸不把他當匹夫看待。先提拔為親衛兩司馬,多次隨同趙鞅出征立功,又為卒長,最後還把他留在了濮北,讓他做趙無恤的臣子。

    雖然虎會平日裡大大咧咧,與田賁、穆夏等趙無恤的武卒老班底關係不錯,但內心裡還是有分寸。他知道自己雖然在趙氏軍中爵位和資歷較高,可到了趙無恤這裡,依然算個新人,被提拔為廩丘邑司馬已經是莫大的恩了。

    誰料,今日趙無恤卻突然喚他來此,到場的除了虎會外,竟然只有無恤的謀主張孟談,這讓他有些誠惶誠恐,因為廩丘的一把手,邑宰計僑都不得參與此次密談。

    「虎司馬不必多慮,常言道雞司夜,狸捕鼠,不在其位則不謀其政。計邑宰專管政務,因為不涉及後續事項,所以就不必參與了,而虎司馬卻有任務與此相關,故而召你前來,請坐罷。」

    倒是趙無恤看出了虎會面色如常下的忐忑,便如此勸慰他。

    於是乎,在廩丘城的邑寺廳堂內,忽閃忽明的青銅燈架下,三個人影虛席而坐,聲音低沉,正聚在一起謀劃著什麼。

    「這是陽虎讓封凜帶來的話。」趙無恤將盛放簡牘的漆盤推了過去。

    「冬十月初四,將於社廟祭祀魯國先公而祈之?」白衣緇布冠的張孟談風塵僕僕,在接到趙無恤的消息後立刻從甄邑趕到了廩丘,他看著簡牘上的小字,露出了微笑。

    「這是請帖麼?」虎會問道。

    「這不僅是請帖,還是給大夫的動手信號。也是魯城大亂的日期……」張孟談語氣斬釘截鐵,對此確定無疑。

    聞言後虎會面色微變,他雖然對趙無恤勢力在魯國的處境有所瞭解。卻僅僅知道了大概。何況他專職武事,對那些陰謀暗算和縱橫睥睨不擅長。如今方知此事,只覺得整個魯國似乎都要風雲色變了!

    的確,近幾個月來,從種種跡象來看,陽虎等人取代三桓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兩大勢力之間的矛盾漸漸浮於表面。

    一方面是以孟氏為首的三桓不甘於被陽虎架空,開始拚死反擊,拉攏趙無恤希望得到晉國趙氏方面的庇護。而陽虎也已經準備好了對三桓的火拚。拉攏趙無恤入夥以求晉國趙氏到時候對既定事實的承認。

    趙無恤攤開了地圖,目視上面的城邑和道路:「我已經詢問過子華,按照魯國以往的禮俗,冬季十月初一,依即位的先後次序祭祀先公並且獻上饗食祈禱。初二日,在僖公廟裡舉行大規模祭祀;初三日,會在在蒲圃這個地方設享禮招待公卿大夫,屆時三桓、以及許多大夫都會到場,可謂是魯國卿大夫最集中的一次盛會。」

    張孟談指著位於魯國附近的小苑蒲圃道:「既然如此,若是孟談猜測不錯的話。陽虎可能會在初三那天在此動手!」

    「應該是這樣,陽虎雖然兵力充足,卻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對這次行動有些不自信,所以邀我入魯城『做個見證』,若是能帶兵最好不過。有趣的是,孟氏也讓子服何發來了請帖,邀我那一天去赴會。」

    虎會在震驚之後,也開始了思考,他又問道:「三桓已經察覺危險了麼?」

    無恤道:「從我與子服何的書信來往上看,孟氏的家司馬有所猜忌,但不能確定具體日期。他們兵力不足,到時候除非發動國人。否則處於劣勢,所以邀我入魯城。還特別囑咐帶上兵卒。一來可以借助子服何在孟氏面前誇讚過的趙氏武卒強兵,二來讓陽虎欲投鼠而懼器,不敢貿然動手。」

    虎會掐指一算道:「現在是九月下旬,距離十月之交只有不到一旬時間了,集結兵卒日夜兼行,或許還能趕上這場盛會,那大夫是要去,還是不去?」

    趙無恤舉起酒壺,為在座眾人各倒了一盞新釀的淡薄魯酒,然後舉到鼻下細細聞嗅。

    「這是甄地新米釀成的薄酒,味道雖然不及新絳糜子酒,但卻是國人們的一片心意,如今兩邑新政已經推行開來,官吏各司其職,人心漸漸安穩。有大野澤的盜寇在側,被卸除了武裝的氏族們只能選擇依靠吾等,所以當此之時,我欲抽身前往魯城,來一次火中取栗!」

    虎會道:「大夫去前,下臣有一事求問,大夫已經思慮好究竟要助誰了麼,三桓焉?陽虎焉?」

    這幾個月來,凡是和這件事相關的東西,趙無恤只和謀主張孟談商議,從不召喚人陪聽。如今讓自己這個第三者進來,大概是已經做出了決斷,要安排後續事項了。

    「事關廩丘對鄆城的防務重點,故下臣不得不問,還請大夫恕罪。」

    如此一來,虎會強諫的本色頓顯,他看似大大咧咧,實際上卻心細如髮。鄆城大夫叔孫志是陽虎之黨,若是趙無恤與陽虎為敵,那廩丘就要小心防備東鄰了。

    「無妨,本來就是要告知虎司馬的。」

    趙無恤起身,踱步空無一人的廳堂。

    「今日便對司馬明說罷,張子曾分析過我在魯國的處境,和從陳國奔齊的陳公子完差不多,但陳完能推辭齊桓公授予的卿職,在工正位置上蟄伏了一百年。到了陳文子、陳桓子時才開始發難,在國、高、二惠、鮑、崔、慶之間殺出了一片天地。我這個人性子比較急,若是想要成功歸晉,卻不能等上幾代人,甚至於必須在三五年之內就做出些成績,得到些權柄和力量!」

    張孟談微笑著點頭:「然也,陳氏雖然陰險詭詐,但他們在齊國漸漸強大的做法卻是值得借鑑的。」

    「的確,我自知未來數年最大的敵人或許就是臥榻之側的齊國和陳氏,所以對這一族的歷史也頗多關注,從孔子處借來了幾卷手抄的齊《春秋》,二三子可想聽聽我的閱史心得?」

    張孟談、虎會下拜道:「願聞其詳。」

    「四十年前,齊卿慶封獨把朝政,引發了齊國公孫和眾氏族的不滿。借慶封外出圍獵的機會,齊惠公的兩個孫子子雅(公孫灶)、子尾(公孫蠆)準備發動政變,除去慶氏。」

    「這場政變裡,原本不起眼的陳無宇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先是投靠慶氏,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另一方面卻又暗中與倒慶勢力靠攏。在陪同慶封狩獵的時候,他謊稱家母去世,嗷嗷大哭著從東萊跑回了臨淄,擦乾眼淚後卻帶著陳氏家兵參與政變,襲擊並殺死慶封之子,奪取了臨淄的控制權。慶封匆忙趕回國都,但為時已晚,只好流亡吳國。」

    「陳氏便憑藉此次的功勞從不起眼的小族躋身實權大夫行列,獲得了領邑,短短四十年就發展到了今天的程度。」

    「我的心思,虎司馬可懂了?」

    虎會並不是笨人,話說到這一份上,頓時瞭然。

    趙無恤舉起酒盞向張孟談敬酒:「無恤不在期間,政務以張子為首,拜託了!」說罷一飲而盡。

    張孟談再拜道:「下臣等一定為大夫守住這艱難得來的基業!」

    無恤手中再次加滿的酒盞轉向了虎會:「至於虎司馬,稍後便立刻將廩丘防務交給副司馬,我另有重任要你去做……」

    ……

    在這之後,趙無恤又召開了一個軍事會議,卒長以上軍吏得以與會。

    「甄地邑兵和亭卒加起來一共1100人,廩丘則為1300人,外加700武卒,還有從流民裡徵召的100人,共計3200之眾。如此,已經是這兩個邑的極限了,在對盜寇的恐懼,以及什伍制度下,才能達到這種程度。而且只能維持到開春,就得把徵召兵解散大半,讓他們回到田地上去……」

    這也是造成戰爭週期性和不可持續性的原因,從古至今所有統治者,都沒法很好解決這個問題。直到戰國時期對地方的組織度和控制度加強,募兵比例增加後,長達數年的鏖戰才變得普遍。

    「我離開期間,甄地將留駐100弩兵,600邑兵、亭卒,由羊舌戎全權負責。」

    「廩丘則要留下1000人,其中的核心依然是100弩兵,其餘多半是亭卒,伍井和蘇壽余共同負責。」

    在新政中,趙無恤思來想去,還是把穩重的伍井從武卒裡挑了出來,讓他留在廩丘作為副司馬。

    比起進攻來,弩兵更擅長守城,這個神秘兵種也是對新徵服領地的一種威懾。所以,趙無恤這次打算帶走的,只有1500人,他為主帥,虎會為副,武卒為主力,廩丘邑兵為輔。

    三日後,出發在即,十多面不同紋繡的卒伍旌旗飄蕩在廩丘城郊,兵卒們排成了方陣序列站立旗幟之後,昂首望著縱馬在他們面前馳騁而過的趙氏大夫。

    巡視了一圈後趙無恤對眾軍吏說道:「二三子皆有所成,但今日最值得表勳的,還是子有訓練的那一卒新兵!」

    一時間,千餘目光都齊刷刷地集中在了低調的冉求,還有他身後那卒新兵身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 22:24
第三百一十八章 10月之交(中)

  在場眾卒中,被冠以「武卒」名號的老募兵們自然是軍紀和陣列最好最整齊的,他們個個披甲,伍長以上的軍吏人人戴胄。

  重裝步卒兩丈長的酋矛如同森林,腰間還多了防身用的一尺短劍。劍盾手們的盾牌也得到更新,包上了新的皮革。輕裝上陣的擲矛兵首次出場,小藤盾綁在左手,背上是長達四尺、五尺的短柄矛、戟、鉤,可以近戰,亦可以遠擲。

  其次是廩丘徵召兵卒,這些人原本就是廩丘烏氏麾下的齊卒,雖然在甄之戰裡被武卒打殘打怕,但比起甄地更不堪的衛卒,還有缺乏訓練的亭卒要好上太多。這些人也是趙無恤最為忌憚的,所以此次決定多半帶走,好讓他們刃口對外,免得留在廩丘生出什麼幺蛾子。

  不過,趙無恤為何強調誇獎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流民卒」?

  二十天前,一半出於考校,一半是委以重任,趙無恤將一百魯國青壯流民交給了冉求,讓他盡情用自己的法子去訓練。

  如今期限已到,放眼望去,魯卒們竟然已經能像手裡長長的竹矛一樣站得筆直,完全沒了剛被徵召時的歪三斜四和衣衫襤褸,個個雖然依舊瘦弱卻精神氣十足,隱隱看去士氣竟然不比武卒和廩丘齊人們差。

  冉求則穿了一身顏色暗淡的皮甲,復合皮胄以紅纓繫於頷下,他邁步上前朝趙無恤施禮道:

  「魯卒已成,請大夫檢閱!」

  趙無恤方才已經掃了一眼,這會又親自下去繞著走了一圈,在兵卒們排列成行軍的縱隊齊步前行,又換成線列橫陣架矛時不住點頭,又不時搖頭。

  演練完畢後。他大聲質問這些一月前或許也客串過盜寇的魯流民道:「面對群盜,汝等能戰否?」

  「能!」魯卒們昂首應諾,這些日子的訓練雖然吃了些苦頭。但卻也讓他們有了些信心。

  「若是鄆城邑卒再度擾汝等親族,佔汝等私產。敢戰否?」

  冉求聞言後一怔,魯國流民們也頓時傻眼了。

  卒長之前也只說過要防備群盜騷擾,可沒說過要和魯國官軍作戰啊……

  但還是有人想起被鄆城大夫摧殘所受的苦,帶頭大喊道:「敢!」

  聲音最初稀稀拉拉,最後卻氣憤填膺響徹了雲霄:「敢!」

  趙無恤滿意地點頭對冉求說道:「這一卒兵已經練成。」

  他回到了搭建起來的矮台上說道:「子有的練兵之法,其實我這些天一直有所關注,做得極好!不僅將武卒操典很好的執行,還加入了自己的方式。」

  他目視眾軍吏。右手捏成拳敲擊自己的左胸:「那便是用心!」

  冉求之所以能得到奇效,正是在於他讓魯國流民們以鄉黨為基礎凝聚士氣,又愛兵如子,與他們同吃同住同睡同操練,頗有後世吳起帶兵的作風。冉求的舉動頓時把這些他的鄆城老鄉們感動得稀里嘩啦,人人願意奮力操練,這才有了今日小有所成的方陣。

  「子有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這才是為將之道。對於這一點,汝等都要多多效仿學習!田賁。尤其是你!」

  田賁撓了撓頭,他訓練輕俠遊俠一向以嚴苛著稱,每天都有人受嚴懲被罰。對待手下這些亡命徒也是以江湖脾性約束。

  軍吏們頓時大笑了起來,趙無恤訓練和作戰下令時冷面無情,平日卻和他們經常說笑,眾人都已經習慣了。

  性情有些內向的冉求受了主君一誇後,心情有些微微激動,面上卻按著往常的性格謙虛依舊。但又想到方才趙無恤所說的「鄆城」,這是有意的指向麼?還是隨口一說而已?

  他對政治還是比較敏感的,一下子回想起從魯城到中都的各種傳聞,不由心生疑慮。

  「此次練兵出兵。指向的似乎不是大野澤群盜,而是……陽虎?」

  按理說。趙無恤在初入魯城曲阜時就鬧出了和陽虎「不和」的傳聞,如今魯國內部局勢風雲突變。無恤防備陽虎之黨無可厚非,但冉求總覺得沒有那麼簡單。

  不過冉求卻來不及多想,他被喊到了台上,被授予了今天的嘉獎:一套漆成鮮紅的新甲冑,一柄二尺青銅劍,最後冉求還被趙無恤正式任命為這一「流民卒」的卒長!

  冉求凜然受命,如此一來,他和公西赤都憑藉自己的一技之長,在趙無恤的勢力裡獲得了自己的位置,雖然依然處於基層,但卻是一個極好的開始!

  雖然,和他最初的志向「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使求為宰……」不太吻合。

  「流民卒」和一卒戈矛手一起被編入了由虎會統帥的旅中,受其制約調遣。

  無恤將代表獨立軍權的虎符交予了虎會,畢竟自己的勢力裡,唯獨此人有過單獨領軍作戰的經驗。

  「我今日將帶700人先行出發,而虎司馬會繼續待在城郊,將屬下800人訓練成一體,九月最後一天拔營東行,務必在十月三日前進入鄆城!」

  ……

  趙無恤此次出兵,親自統帥的兵卒共計700,一人兩騎的輕騎士50人;能遠能近的擲矛兵50人;擅長巷中混戰的劍盾兵100;戈矛手300。其餘200,則是裝備較一般的廩丘齊人徵召兵,多以竹矛和弓矢為武器,兼任押送輜重糧秣之職。

  但大多數補給,趙無恤決定在沿途向「友軍」索要。反正他手上有孟氏和陽虎給予的通關符節,一路上足以暢通無阻,還能根據沿途領邑政治傾向的不同換著使用。

  路過高魚邑沒有什麼要緊事情,但趙無恤還是拜訪了高魚大夫,請他與廩丘協同防備盜寇。

  到了鄆城時,趙無恤就需要停留一日了。

  他讓軍吏們帶著兵卒在外郭區紮營,自己則帶親隨進了邑內城中,求見叔孫志。

  貪婪而短視的鄆城大夫叔孫志是陽虎的重要黨羽。稱之為左膀右臂也不為過,此次他也受到了陽虎指示,將帶著千人進入魯城曲阜。

  「叔孫大夫不在鄆城。那鄆城防務應該是由邑司馬負責了?」

  叔孫志自然從陽虎處知道趙無恤是「陽虎之黨」,這次進都城也是為了幫助陽虎政變而去的。所以對他還算和善,不過聽聞此話後卻也心生疑惑:「趙大夫問這作甚?」

  趙無恤笑道:「無他,只是見大夫僅有一個邑的封地,卻帶了整整一千人去支持陽子,而無恤空有兩邑,卻只有八百之眾,心中慚愧,故想再出兵數百。讓他們慢慢前往以備不測。屆時路過鄆城,還望叔孫大夫囑咐貴邑司馬,提供一下糧秣,讓他們駐紮在外郭以避風雨,無恤事後自會以趙瓷和錢帛相謝。」

  「這個晉國孺子為了陽虎倒是盡心盡力,大概是因為剛成了吾等黨羽,所以想奮力立功,好讓陽虎多分他點好處罷!不過他也是愚笨,我雖然只有鄆城一邑,卻有戶口五千。他有兩個邑,卻只有戶口三千餘,這如何能比?此次召他入魯城。其實是存了讓我與他同行同紮營,就近監視的心思,誰料竟然如此慇勤,真是可笑,區區數百人如何能對局勢什麼作用?」

  叔孫志這才安下心來,笑著說這等小事定當盡力,不過他也好奇地低聲詢問趙無恤,身為尊貴的卿子,為何願意助陽虎而惡三桓。

  「叔孫大夫身為叔孫小宗。又為何要投入陽子麾下?所為無非是權勢和封地,既然三桓小氣。嫉賢妒能,而陽子善於樹人。我又何必矜持?這一點你我其實是一樣的。」

  趙無恤一個反問,就讓叔孫志覺得他是知己啊,自己這等公族子弟投入一個陪臣幕下效力,不就是為了這一點麼?

  他一副長輩模樣,撫著趙無恤的肩膀說道:「無妨,此次若是事成,陽子便能取代孟孫何忌,季寐取代季孫斯,叔孫輒也會取代叔孫州仇,分別作為新的宗主和卿士,魯國三桓依舊,只是吾等上位而已……」

  叔孫志也被許以了封地和在宗族內的高位,所以對此十分期待。

  在鄆城又轉了一圈後,無恤留下了幾個人「接應」後續到來的虎會等人。

  他也觀察了下鄆城的塞防,這不愧是魯國西鄙的核心要塞,高大的牆垣厚兩丈,高四丈,每座城門都有更高的箭樓和敵台。東面臨近濮水的地方則是一道水門,有閥門可供船舸同行,借了地勢之利,護城河又深又寬幾乎要趕上國都曲阜了。

  這裡經過魯人多年經營,已經成了五千戶大邑,其中城邑內人口過萬,三里之郭,正常情況下非得數萬人圍攻數月方能攻克。不過城塞因為齊人多次包圍有些殘破,以叔孫志的尿性,自然沒有太過修繕。在他拉走千人後,城內還剩下數百兵卒守備,可若是不動員國人,還沒虎會手下那八百人多。

  見此情形,趙無恤心中稍定。

  ……

  正所謂蛇鼠一窩,叔孫志以為無恤是他同黨,於是便邀同一起上路。

  沿途趙無恤的武卒秩序井然,紮營造飯十分有序。但叔孫志的鄆城邑卒卻時不時禍害沿途鄉邑,甚至還有劫掠婦女入營摧殘。

  「這還是魯國邑兵麼,明明是大夫說過的殘民之賊!」

  趙無恤以「武」的大義教導過手下的武卒,而新軍法也如同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讓眾人不敢造次。甚至一些軍吏還因此充滿了正義感,但他們想去斥責的行為卻被趙無恤制止了。

  「再忍幾日便好,要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兩天後,一行人再次抵達了中都邑外圍。

  這裡井田阡陌縱橫,和諧的氣氛依舊,趙無恤看著叔孫志那些軍紀極差的邑兵皺起了眉頭,要是讓這些惡卒禍害了中都邑,反倒不美。

  「一個迂腐的老叟罷了,趙大夫何必如此優容!」叔孫志對孔子倒是不屑一顧。

  「我好歹與孔子有一面之交,得過去拜訪一二。這樣吧,叔孫大夫莫不如沿著涂道直接前行,中都宰是陽子所樹,算是吾輩中人,不便太過騷擾。」

  抬出陽虎後,叔孫志老實多了,嘟嘟囔囔抱怨著帶兵走遠了,鄆城卒行軍速度只是武卒的一半,想要趕上很容易。

  趙無恤掂量了一下,若是出其不意,讓武卒將其包圍剿滅,其實也並不困難。

  中都城內景緻依舊,無恤卻無心欣賞,今日他來此,除了讓武卒休整外,主要是想解開一個謎團。

  孔子從三桓焉?從陽虎焉?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6-4-5 20:5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 22:24
    第三百一十九章 10月之交(下)

    在進入魯國後趙無恤就多方打探過,察覺到孔子一方面與三桓藕斷絲連:孟氏宗主和庶弟孟孫闊是他的弟子,代表孟氏的子服何是他的信徒之一,到處為孔子宣揚。

    但另一方面,孔子卻又是被陽虎所樹才得以為官,雖然名為被迫出仕,但可這一層關係是洗不掉的。何況孔子與陽虎一黨的二號人物,費邑宰公山不狃也有些往來。

    「夫子年歲已長,到了秋冬之際腿腳有些不舒服,未能親迎還請趙大夫見諒。」

    「哪裡,應該是晚輩拜訪長者才合乎禮儀。」

    到了中都邑寺後,前來迎接的宰予笑容可掬,言語間不時打探趙無恤手下可否有職位空缺。

    趙無恤見他接人待物還算得當,而且大概是孔門弟子中對孔子思想最不買賬的一人,功利心較重。如果說子路、顏回難求,這個宰予倒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不過奇怪的是孔子並沒有乘著推薦的機會將這個不怎麼待見的弟子掃地出門。

    宰予作為後世的「孔門十哲」之一,禮儀言辭的能力也僅次於子貢,做一個行人倒是足夠。

    但無恤卻要注意自己吃相不能太難看,不能過早顯露目的,所以此事還得慢火烹小鮮,才能把早期儒家裡的人才們熬成自己中意的那鼎肉羹。

    冉雍和閔損依然是那副古板的態度,只是彈瑟的曾參卻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在哪座竹林裡又沉醉了。

    靠近邑寺,溫潤的顏回在前引路,與無恤相談的多是「格物致知」的原理,無恤稱計吏僑已到廩丘,若是顏回有空。可以去跟著數科學徒們學習周髀數字和運算法則。

    顏回施施然行禮道:「多謝大夫,但回得先稟報過夫子,才能前往。」

    到了門口。守在外面的子路腰挎心愛的長劍目視無恤,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這個豪俠氣的儒生詢問冉求和公西赤在廩丘過的可還好,得知冉求擔任了卒長後隱隱有些不服。

    「子有勇不如我!」

    「那是自然,但子有對練兵結陣卻頗有心得,他日必可以立功成為一位知名的將領。」

    入內後,趙無恤再次見到了孔子,還是那副簡樸而優雅的老儒打扮,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堆滿了密密麻麻各色竹簡的居室裡,顯得有些狹窄閉塞。

    還不待無恤問話。卻是孔子先放下竹捲起身向他行禮,並開門見山地詢問道:「聽弟子們說,大夫率軍入魯城過中都,營帳寬達半裡,共有近千之眾,如此興師動眾,可有國君虎符召令?」

    趙無恤一愣,事到如今,身為魯國士大夫,還在談論顧及國君的。恐怕只有孔子寥寥幾人了吧。

    他坦言道:「不曾接到魯侯召命和虎符。」

    「那這算不算私自調遣兵卒?算不算違命作亂?」

    對於這一點孔子很嚴肅,趙無恤則苦笑道:「孔子,魯文公薨後。東門遂殺嫡立庶,魯侯從這時候起便開始失去國政,至今已經有五代,權柄落在三桓之手也已經四代了。民不知君,何以得國?無恤雖無魯侯之虎符,但卻有執政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親手送來的通關符節。周書有言,從權乃慰,不從乃潰,如今情勢嚴重。無恤只能從權,若是恪守古舊禮儀。豈不是坐視陪臣作亂,執掌國命麼?」

    聽聞趙無恤前往魯城是針對那個僭越「陪臣」的。孔子面容稍霽,長太息道:「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如今三桓的子孫也衰微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陽虎將要作亂,如此說來,大夫此次進軍,是為了倒陽虎?」

    無恤心裡想道:「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但他出口的卻是義憤填膺的譴責陽虎之政。

    「然也,亂政害民之賊,人人得而誅之!」

    孔子拊掌道:「此為善言,陽虎在陽關的主政我親眼見過,苛政猛於虎也!若是大夫能為魯國去此惡虎,也是一件大功勞。」

    「孔子心憂的事情,也是無恤心憂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陽虎將作亂,魯國局勢如鳥聚雲集於魯城?孔子又將如何抉擇?」

    孔子微微一怔,隨即一拜:「丘一直鬱鬱不得志,直到一年多前才被陽虎所樹,得以成為中都宰,不少人都視我為陽虎之黨,但實則卻不是。且聽丘說一件往事吧,雖然晏子不喜歡丘,但丘一向崇敬晏子,當年陳、鮑兩氏作亂攻擊欒、高二惠卿士時,臨淄城大亂。晏子穿著朝服站在虎門外邊,四個家族都召喚他前去相助,他都不去。」

    「晏氏家臣問:吾等是幫助陳氏、鮑氏麼?晏子說:陳、鮑有什麼德行值得我幫助?家臣又問:那是幫助欒氏、高氏麼?晏子又說:二惠難道能勝過陳氏、鮑氏?家臣再道:那麼回去麼?晏子道:國君還被困在宮內,身為臣子,怎麼能轉身而回?最後直到動亂平定,齊侯召見,晏子才入內。」

    「如今大夫問丘何去何從,丘倒是想學晏子所為,從君,不從三桓、陽貨。我會固城自守,保民眾安定,只待動亂平定,國君召喚,我才會前往魯城請罪。」

    「原來如此,孔子的確可以做到不違本心,但無恤卻已經入局太深,只能去攪這趟渾水了,今日一別,還請孔子多多保重!」

    趙無恤已經得到了答案,但對孔子這種名為「忠君」的隔岸觀火行為不置可否,但也算符合他自身地位和實力的明智之舉。

    誰想孔子卻喊住了了他:「大夫,丘雖然不想捲入卿大夫與陪臣的火拚,但城邑巷戰,勇者勝。丘無法為大夫做什麼,唯想讓一人隨大夫同行,作為親衛侍奉身邊。或許能助一臂之力。」

    「誰人?」

    「仲由。」

    趙無恤微微一愣,上次他駐紮中都時,手下幾個軍吏如穆夏也與子路角抵過。已經是軍中翹楚的穆夏卻輸得一塌糊塗。孔子曾說:「由也好勇過我。」若是論起萬夫不當之勇,子路可謂是無恤見過的最強者之一。僅有那個在羊腸阪刺殺的齊人古冶子能敵,若是有他相助,這次冒險可謂如虎添翼。

    但,孔子在這時候提議,真的全然是一片好心麼?子路的長劍,真的會聽趙無恤的話,指哪刺哪麼?

    但他還是面露微笑問道:「求之不得,但子路願意去麼?」

    「由曾多次問我。君子尚勇乎?大夫在濮北的大戰子路早有耳聞,對大夫頗為欣賞。子路厭惡陽虎,加上有我之命,想來不會拒絕。」

    於是,子路便被召喚了進來,聞言後眉宇間欣喜間卻有些猶豫:「由去後,中都的防務怎麼辦?」

    「由,你曾問過我,夫子如果統帥三軍,那願意與誰在一起共事?」

    孔子笑道:「我當時說過。像你這般喜歡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徒步涉水過河,死了都不會後悔的人。我是不會和他在一起共事的,因為太過莽撞。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謹慎,善於謀劃而能完成任務的人。」

    子路大窘,夫子這是在批評他的性格魯莽,不適合獨領一軍,而去往廩丘的冉求師弟,被趙大夫說成日後必能為名將,似乎就是後一種性情。

    孔子話鋒一轉:「但今日。趙大夫前往魯城犯險,他恰恰是那種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而需要的,正好是你這種暴虎馮河的勇者。何況為師在軍陣上也不是毫無建樹。不要忘了,你和冉求的兵事是誰教導的。」

    子路聞言一喜,欣然應諾。

    於是第二日數百武卒拔營而走時,子路便被趙無恤安排為車右同行,與穆夏一左一右夾趙無恤。

    雖然無恤暗自揣測孔子的用意不可能那麼簡單,但他對未來的計畫已經在心裡走了無數遍,認為沒有什麼破綻。既然子路主動送上門來,他索性以不變應萬變,一口吃下,不求一次收復此人,但充分利用他的才幹是可以的。

    中都邑的牆垣上,孔子拖著有些痠痛的腿,帶著顏回、宰予等人前來觀摩軍威。

    「好一支善戰強軍!」孔子撫鬚而贊,只見那些舞動的旌旗東向,如龍如虎,如熊如羆。

    宰予也讚道:「從魯僖公之後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魯國許久沒有這樣的軍隊了。」

    濃須鶡冠的子路已經不在孔子身旁,顏回墊著腳尖遙望,同樣感慨不已:「如此說來,冉求去了廩丘卻是對了,他一向喜歡軍旅之事,頗得夫子真傳,只望仲由隨同趙大夫入魯城,能平安歸來。」

    他又欠身問道:「敢問此次陽虎與三桓之禍,夫子認為孰勝孰負?」

    「在趙大夫參與前,陽虎稍佔優勢,勝負六四之分。」

    「那趙大夫入圍後,勝負如何?」

    「猶未可知。」

    「為何不可知?」

    孫子捋鬚道:「趙大夫之兵固然看似強大,但他成名的棘之戰,甄之戰都是野戰,魯城街巷裡閭的巷戰,身為客軍反倒受了限制。何況數量太少,司馬法有雲,凡戰,以輕行重則敗,面對數倍於他的陽虎之徒,對魯城極為熟悉的逆軍,恐怕佔不到什麼好處……」

    顏回一驚:「既然夫子不看好趙大夫,那為何還要讓子路陪同前往?」

    「陸行而不避虎兕者,獵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鋒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順大難而不戄(jué)者,仁者之勇也。故仁者必有勇!見義不為,無勇也!」

    「我是國君親自任命的中都宰,職守所在,沒有國君命令不能發一兵一卒。但子路卻是自由的白身,我有意助趙大夫倒陽虎,卻礙於身份,只能讓子路護衛他身邊,即便趙大夫不敵敗退,子路也能保他性命無憂。」

    顏回默然頷首,然而孔子在弟子們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卻在心中暗暗嘆息道:

    「趙大夫入魯之事陽虎出力頗多,雖然魯城傳聞他們因為某事鬧僵,但我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此次前去,他若真是倒陽虎自然是好事,仲由可為護衛,但若他見利忘義,想要助虎為逆……」

    「那麼以仲由之勇,也可以當一回白刃劫持齊桓公的曹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 22:44
    第三百二十章 無間道(上)

    趙無恤和鄆城大夫叔孫志一前一後抵達魯城時剛好是十月初一,天氣已經轉涼,道旁的栗樹、楊樹開始茂葉落盡。

    這一天,魯侯已經在三桓和公族們的簇擁下,按照一昭一穆的順序祭祀了魯國先公的們的廟宇。

    其中最為隆重的,自然是祭祀周公旦的大禮,這是魯國一直引以為豪的榮耀,因為周公曾一度攝王位的緣故,周成王允許魯國「世世代代祀周公以天子的禮樂」,這也是魯國人認為自己是諸侯之中享有獨特地位的緣由。

    宋國的公爵又如何?齊晉的侯伯之位又如何?要論起禮儀之盛,還得我魯國!

    驕傲的血液裡帶著自卑,抱著古舊的歷史不放,魯國人的心態倒是和後世天朝剛剛被海上外敵攻破國門的那一百年差不多。

    真正掌握實權的陽虎一黨依然在履行家臣的職責,冷眼旁觀這隆重卻空虛的一幕,他們中或許有人覺得,這大概是最好一次「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的經歷了,到了明年,主臣的位置大概會完全調換過來!

    對於無恤和叔孫志這兩個西鄙最大的勢力先後抵達,陽虎一早就得到了消息,這將近兩千人充實了他在魯城曲阜的力量,也意味著他可以放心動手了。

    為了這些日子的政變,陽虎可謂是殫精竭慮,他招來黨羽,面容欣喜地對他們說道:「如今子泰與叔孫志已經抵達魯城外郭西門,共有兵卒近兩千;我陽氏所轄兩千私屬,季、叔孫投靠吾等的兩千人,集中在城南;費宰公山不狃則擁兵兩千埋伏在東門之外,共計八千之眾!」

    「而孟氏,僅有兩千之卒,位於北門附近,吾等後日邀請季氏在蒲圃飲宴,筵席上將他與叔孫州仇一同擊殺,然後發兵攻孟氏。逼迫國君承認吾等為卿的既定事實,則大事可成也!」

    季寤、陽越、叔孫輒三人欣然,而公鉏極則若有所思。

    「陽子,我覺得趙大夫恐怕不能算入戰力。」

    陽虎臉色微變:「此話何意?」

    「趙大夫雖然故意與陽子交惡。明面上偏向三桓,平日也沒少向吾等遞送消息,這一次更是公然與鄆城大夫同行,等於公開了與陽子的關係,孟氏此時此刻想必絕望至極。但下臣總覺得事有蹊蹺。這報效來得太過輕易了些,他畢竟是剛剛入魯兩個月的外人,不可不防。」

    陽虎這一個月來,類似的話也聽了不止一次了,但卻不以為然:「有何可懷疑的,他一心想要立功歸晉,三桓怯懦,從他們那邊得不到機會,所以不得不投靠我!」

    季寤了公鉏極一眼,也勸說道:「趙無恤其人。原本是趙氏庶孽子弟,一直聲名不顯,但近一年來卻突然響亮了起來,引起了五卿的忌憚,一致借范氏嫡子之死驅逐他出國。隨後是護樂祁靈柩歸宋贏得了仁孝之名,在宋國、曹國長袖善舞,率領一支孤軍冒險進入濮上,又以匪夷所思的想法借助晉齊相攻之勢入魯為大夫。」

    「我同樣身為季氏庶孽子,知道要做到這種程度十分困難。這樣的人物,魯國從未出過。其他諸侯也百年才有一二人,不可小覷,也不可大意……」

    陽虎面色不豫:「我用人一向是疑人不樹,樹人不疑。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何況吾等在事成後還得倚重子泰,讓他幫忙和盟主晉國趙卿說項,承認吾等的禮法地位。如今汝等卻要我提防他,若是做得太過明顯引起了他的厭惡,那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叔孫輒卻乘機進言。將從堂弟叔孫志那邊得來的消息一一匯報給了陽虎。得知趙無恤自言帶的兵卒不多恐怕不足以立功,還追加了後續部隊,如今已經到了鄆城,而且他與叔孫志一路上十分和睦後,陽虎剛剛產生的那點懷疑也煙消雲散了。

    「汝等,這不是全心投效於我又是什麼?休得胡亂猜疑,傷了子泰的一片心意。」

    季寤和公鉏極倒也不是料事如神,察覺趙無恤行動的疏漏,而是出於門戶之見,他們這些人是陽虎舊黨,面對趙無恤這個年輕的外來者自然有些警惕和排斥。

    見陽虎不再懷疑趙無恤,不許他們再說,季寤只能退讓一步道:「即便如此,也要讓他與叔孫志在城西駐紮,營壘相鄰,這樣一來不僅可以互為表裡,還可以加以防範!」

    陽虎的弟弟陽越也獻上了一條毒策:「兄長,莫不如告知趙大夫,讓他一同參與後日的飲宴,只有他也參與了殺季孫、叔孫二卿,才能斬斷所有的退路,與吾等共進退!何如?」

    ……

    於是乎,趙無恤被安排著和叔孫志駐紮在外郭區西門附近,營壘相鄰,聲息相聞。

    自古以來軍營的設立便是一項學問,軍事才能越高的統帥建立的軍營越簡單和樸實。

    武卒的營壘扎得極其穩固,整個線條不規則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為了防止可能的敵人前來突襲,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瞭望塔,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才是林立的帳篷。

    排列整齊的葛麻皮毛帳篷一個可住五人,也就是一個伍為一帳,兩帳相鄰為什,相互照應。然後百人十帳為一個自成體系的小營地,全部繞城一個橢圓形的陣型護衛著中間的趙無恤大帳,各個營帳之間有挖開的小溝渠作為防火帶。

    軍營中的道路結實與否在名將來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交戰時突然遇見下雨的天氣,泥濘的道路會使集結兵力的時間被拖長,交戰期間軍隊集結的速度往往就能決定成敗。

    武卒們都被軍吏囑咐指點,要將兵器放在足夠近的地方,五根長矛架在一起,劍、戈則壓在充實衣物的葛布枕頭下面,說成枕戈待旦也不為過。

    到了初二日,趙無恤的武卒們已經安頓下來了,相比之下,隔壁的叔孫志營壘就差勁多了。

    這和指揮者的能力是相關的,昨夜大多數鄆城兵卒都哆嗦著擠在一起露天而眠。怨聲載道,軍吏則跑去搶民居入住。今晨起來後建設的效率也不高,因為叔孫志心思早就不在這兒了,他打扮得冠冕堂皇。興沖沖地想去參加初二的儀式,在魯僖公新廟閟宮進行的大規模祭祀。

    魯僖公可以說是春秋時期魯國最偉大的國君,他對內任用季友和臧文仲、柳下惠、展禽,將魯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外他也極其精明,先和齊國交好得到了來自霸主齊桓公的和平。在城濮之戰前後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大逆轉中讓魯國站准了隊。

    在那段特定的歷史時期,魯國在國際關係中遊刃有餘,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穫,國力也達到了巔峰,一舉成為千乘之國。

    雖然那個時代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歷代魯侯總喜歡褒揚僖公之政,還特地加以單獨祭祀。

    叔孫志作為魯國公族旁支,也被允許參與了祭祀,往年其實是輪不到他這個庶孽子的,可今年魯侯迫於陽虎壓力。特地點了叔孫志的名。這讓喜歡顯擺的叔孫志大喜過望,卻憂心還沒建立好的營壘,若是被陽虎知曉,定然要責備於他。

    趙無恤前來拜訪時笑容可掬:「叔孫大夫可以放心前去,我乃是晉人外臣,不得參與公族祭祀,反正我的營壘已經建設完畢,今日便讓兵卒們去幫大夫紮營,何如?」

    叔孫志心思卻都在祭祀時的顯擺上,聽趙無恤大包大攬。自然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於是武卒便能公然進出叔孫志營壘,其中的道路虛實盡收眼底,陽虎兩名黨羽指望武卒能受到鄆城邑卒監視的念想,如今卻全然倒轉過來。

    午後。聽著僖公新廟「閟宮」處傳來的隱隱鐘聲,趙無恤站在軍營之外,對剛剛趕來的封凜說道:「魯僖公是魯國在伯禽之後最偉大的國君,詩贊曰,至於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當時魯國的國力能與齊國抗衡,在盟邦裡地位僅次於霸主晉國,何等的威風,可如今……」

    他冷笑地指著魯城裡各懷心思的貴族們,還有稀稀拉拉不成樣子的隔壁鄆城邑兵軍營:「堂堂周公之國,東方大邦,都淪落到何等地步了!」

    身穿皂衣的封凜訕訕地笑道:「唯唯,但正是這衰敗的邦國,才需要大夫來收拾殘局,再造一番新的氣象。」

    「雖然與孟談謀劃許久,猜測了種種情形,但事到臨頭卻也不容易收拾啊……」

    趙無恤揉著眉心,轉身向剛剛扔進火盆裡,已經由青黃變為焦紅,最後化為黑炭和白煙的那片簡牘。

    他心裡依然在品味那上面的寥寥幾字:「癸巳至?」

    「大夫,癸巳就是初三,也是明日!陽虎給匯聚魯城的黨羽們都發了這一指令,還特別囑咐大夫明日清晨帶兵卒與其匯合,共同參與宴饗。」

    無恤背著手踱步營中:「來陽虎,或者其黨羽中已經有人懷疑吾等了,想讓我參與宴會,若是席上季孫被殺,我作為參與者便無法回頭了!即便我臨時想反水,因為和兵營距離過遠,將兵分離,也無法及時呼應,這計策倒是挺毒的,不知道是哪個人才獻上的。他們一定是覺得,因為帶的人手不多,我就掀不起大浪來。」

    經過千里的遠行,經過不同任務的歷練,封凜已經比一年前剛出道時沉穩多了,聽聞趙無恤斷言有詐後,雖然有些詫異,卻也不慌亂:「大夫,吾等應該如何應對?」

    「你還是留在陽虎那邊接應消息,明日事發後想辦法脫身,我再派人將這消息透露給孟氏,讓他們早做準備。武卒的能耐我最清楚,何況此次我帶來的,還有一位萬夫莫當的勇士……」

    正說話間,營帳外卻傳來了一聲怒喝:「我是來見趙氏大夫討要個說法的,誰敢攔我!」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 22:51
    第三百二十一章 無間道(下)

    「大夫,是何人敢在大帳外喧嘩?」封凜奇了,武卒極其講究規矩,無故喧嘩者視情節嚴重程度,可斬,可杖責,可罰俸!何況軍吏們對趙無恤都十分忠誠敬重,過營都會下車下馬,腳步卻會放輕趨行。

    趙無恤則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不,說子路,子路就到了。」

    他帶著封凜掀開帷幕一看,果然手扶長劍的鶡冠勇者子路正站在大帳門口怒目而視。

    幾名親衛武卒本欲在穆夏帶領下持劍盾阻攔,卻被子路空手硬生生頂了回來,地面上還留下了幾道衝突留下的深深腳痕!

    見趙無恤露面了,子路便揚眉質問道:「趙氏大夫在中都時不是對夫子說欲倒陽虎麼?今日怎麼變成了和陽虎之黨互為表裡,互幫互助了!還望大夫能解釋一二!」

    喝聲如雷,震得封凜耳朵裡嗡嗡作響,即便他的見識和能力已經長進了不少,依然有些顫慄地後退了半步。

    但穆夏明知敵不過子路,卻猶自不退,挺身擋在他和趙無恤之間,將自己的主君護在盾牌和劍之後,兩名高大武士間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一觸即發!

    無恤並未指派給子路一兵一卒,只是趕路時讓他作為車右護衛左右,紮營時子路卻變成了一個地位特殊的閒人,軍營裡一些隱秘的事情都要避開他。

    於是子路便百無聊賴地到處查看趙無恤的紮營之法,不時嘖嘖稱奇,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鄆城大夫叔孫志的兵營就在旁邊,而且武卒還陸續有人過去幫忙紮營,叔孫志與趙無恤的關係看似也很親密。

    子路性格實在。雖然夫子臨走時囑咐了他一些事情,但他卻並未多想。這會看到了眼前光景,頓時又驚又怒。以為夫子的擔心變成了事實,便火急火燎地跑來找說法了。

    隔著緊張的眾武卒。雖有十步之遙,趙無恤卻能聽到子路牙齒和拳頭的咯咯作響,他知道,只要這個勇士下定了決心,甚至可以迅速突破這短短的距離,將長劍直接橫在趙無恤的脖頸下!

    若真如此,樂祁那未完待續的《刺客列傳》裡恐怕又要加個新名字了……

    養虎必防虎噬,所幸眼前這頭猛虎。已經被孔子馴服過,是能講道理的,經過幾日的相處,趙無恤也摸準了如何才能讓這頭赤誠之虎去咬別人。

    「都退下。」趙無恤揮手讓穆夏帶著親衛武卒們讓開,面對子路手裡那柄長劍,除非數十人以弓弩圍攻,否則討不到好處。

    「魯城情勢複雜,子路心裡有疑惑也是應該的,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不如稍歇。隨我去見一個人,你立刻就能明白了。」

    望著趙無恤無害的笑容,子路本來暴怒的心情頓時又迷惑了。已經拔出一半的劍噌的一聲收回了劍鞘中。

    等跟著無恤穿過幾個營帳,在一處大白天裡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小帳裡,子路看到了皂衣遮面那個神秘人,更是疑竇叢生。

    「子服大夫?你為何在此!?」

    他瞠目啞然,原來,來者正是負責趙無恤和孟氏之間溝通的子服何。往日都是派親信代為傳達,今天事關重大,他放心不下,卻是親自跑來了。

    「為了避開陽虎黨羽耳目。不讓趙大夫的真實目的暴露,所以才這番打扮。卻是讓子路見笑了。」子服何解下了兜帽,露出了微微蒼白的臉色。

    子服何與孔子門徒關係緊密。又喜歡幫孔子鼓吹,所以子路對他十分信任。

    在聽子路闡述疑惑後,子服何跺腳嘆氣道:「子路卻是誤會大夫了,大夫先是與陽虎有了過節,但為了保全孟氏,又被迫接近陽虎,進入其黨羽中刺探消息,現如今才得以領兵來到魯城,作為吾等的助力,切勿被表象迷惑了。」

    過去兩個月裡,趙無恤充分利用了魯國勢力的錯綜複雜,和他們都有求於自己,有求於晉國趙氏的便利,玩了一出無間道。子服何對趙無恤深信不疑,孟氏雖然還有疑心,但也相信了他的一些說辭。

    不信也不成,趙無恤得到的情報對於驚弓之鳥般的孟氏而言,太重要了!

    陽虎或許瞧不上趙無恤這區區幾百人,但對於孟氏來說,就算多一根稻草,也能小心翼翼地捧著,唯求能讓自己多一份存活的希望。

    在趙無恤將今日從陽虎處得到的動手時間向子服何展示後,原本心存僥倖的孟氏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

    子路為人伉直,在子服何為趙無恤解釋了一番後幡然醒悟,這個四旬大漢朝自己腦袋上狠狠拍了兩下,隨後朝年齡整整比他小了一倍的趙無恤凜然下拜,高傲的頭第一次稍稍低了下來。

    「是仲由魯莽,誤會大夫了!還請大夫按照軍中律法責罰!」

    趙無恤伸手一扶,卻發現根本扶不起這個執拗的傢伙,只能勸慰道:「此事關系重大,所以事先未曾告知子路,是我之過也,子路也不必自責,今日既然說開了,這後續的事情,還得仰仗子路!」

    「趙大夫儘管吩咐,夫子來時曾告訴仲由,要將大夫當成主君一樣侍奉聽從!」

    趙無恤聽得心中一動,但隨即又穩住了心神:「正好有一樁要緊事,非得仰仗子路這等有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士去做!」

    ……

    初二這一天,在結束祭祀後,孟孫何忌在廳堂裡來回踱步,忐忑異常,連寬大累贅的禮服都顧不得換。

    他是魯國孟孫氏第9代宗主,孟僖子的兒子。他並非嫡子,母親是泉丘國人之女,在及笄時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見自己睡在孟氏之廟的帷幕裡後,於是就大膽地帶著閨蜜出奔遊獵經過此地的孟僖子,私通野合後盟於清丘之社,做了他的妾室。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野合庶子身份的緣故,孟孫何忌雖然看上去儀表堂堂。被孔子教導幾年後也顯得溫文爾雅,是三桓中最像模像樣的一個,但做事卻有些遲疑和優柔寡斷。

    魯昭公二十五年。在昭公想要一舉驅逐三桓,奪回公室權力時。年輕的孟孫何忌就遲遲不敢發兵助季平子,直到大局確定後才匆匆出兵,為此事後沒少被季平子怨憤打壓。

    孟孫何忌本以為那次政變是自己一生裡經歷過最難抉擇的事情,然而他沒料到,在季氏、叔孫氏兩位叔父去世後,那個和他一起共事過的陪臣陽虎竟然膽大妄為,架空了三桓,宰執起魯國來了!

    對此。懦弱的孟孫何忌無可奈何。

    也不知是不是孟獻子,孟僖子倆位先祖的魂靈保佑,孟氏的家臣雖然和陽虎般能力出眾,卻獨獨忠於家主。無論是有仁德賢名的弟弟孟敬叔,還是手握重兵的郕邑宰公斂處父,亦或是能言善辯的小宗子服何,都全力支撐孟氏不倒,讓陽虎遲遲不敢下手。

    孟氏,或者說,仲孫氏。慶父這個大奸臣之後卻成為目前三桓裡僅存的實權家族。

    可從今天的情況看,這種微妙的平衡已經漸漸維持不下去,陽虎恐怕已經忍不住要動手了!

    於是在回到府中後。孟孫何忌急忙召喚親信前來密談。

    「陽虎藉口防備盜寇和增加祭祀典禮的儀仗,大肆召喚黨羽帶兵進入魯城外郭,現如今連公室那邊都守滿了人,斷絕了吾等與國君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動手之日就在旦夕之間了?」

    身材高大的,片刻不卸下甲衣和長劍的郕邑宰公斂處父分析道:「陽虎圖謀已久,這必然是要叛亂了,也不知道具體的計畫是什麼。吾等也要提前做些準備才行……」

    正說著,卻有親信豎人通報。說是子服何回來了。

    孟孫何忌大喜,這些日子。許多陽虎一黨的內部消息都是通過子服何從趙無恤處聽來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公斂處父帶著郕邑邑兵入魯城,雙方的力量差距可能會更大。

    子服何捋著寬大的深衣趨行走了進來,下拜後雙手獻上了一份簡牘。

    「陽虎之亂就在明朝,子泰大夫冒死相告,希望我孟氏能早點做好準備!」

    「就算加上趙大夫帶來的數百人,吾等兵力也僅是陽虎之黨的一半啊……」孟孫何忌啞然片刻後,又開始患得患失了。

    「兵之強不在寡眾!以孟氏在國人間的名望,下臣不相信國人會反過來相幫陽虎!」公斂處父是負責孟氏武事的,他這一番言論讓孟孫何忌穩住了心神。

    子服何對此表示同意:「更何況,趙大夫還有其他的謀劃,家主,吾等尚未走到絕境……」

    就在這時,孟氏家主的異母弟孟孫閱(南宮敬叔)卻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

    孟孫閱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他曾陪同孔子入周室向老子問道,看上去頗為幹練。如今被封到了南宮邑,即將分出一支小宗來,此次也帶了一旅兵卒前來助陣,負責與魯侯、季氏、叔孫氏溝通事項。

    原本知禮守節的他上堂後甚至來不及行禮,就直呼道:「兄長,大事不好,今天的祭祀結束後,季氏、叔孫氏的宗主便斷了消息,再也聯絡不上了!」

    ……

    與此同時,在魯城西面兩百里外的鄆城,作為後續部隊出發的七百廩丘趙兵也抵達了鄆城外郭。

    望著這戰亂方息,卻又苛政橫行的苦難土地,將趙無恤所賜鮮紅甲冑雪藏,依然一身無漆暗淡打扮的冉求不由蔚然嘆息:

    「鄆城低窪,卻魚米富庶,本就是齊魯交兵鏖戰之地,來回紛爭不知多少年,到了築城後有了牆垣庇護稍得安歇,加上有晉國保護,這裡漸漸聚集成了一個五千戶大邑。誰知二十年前昭公被季氏驅逐,戰火再起,齊人奪取這裡作為他的養邑,以謀魯國。於是就開始斷斷續續的戰亂,到兩年前陽虎索取此地,交予叔孫志後更是苦不堪言。」

    冉求作為鄆城本地人,在抵達此處,駐紮在外郭區時,便將這裡的大概情形告知了統領全旅的虎會。他和手下那一百流民卒回到家鄉,看著這裡的滿目瘡痍,民眾流離失所,再對比廩丘的安定和溫飽,不由心有慼慼。

    「幸虧如今成了趙大夫治下之民,若還留在這裡,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無衣無褐的冬天!」

    流民卒的魯人都對叔孫志的統治深惡痛絕,如今雖然還沒公開,但冉求等軍吏卻已經明確知道,大夫又是收集輿圖,又是安排鄆城籍貫的魯人潛回家鄉,恐怕是要對這座大邑下手了!

    「這是救民眾於危難啊!」冉求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反而覺得這是一件義舉。

    「因為有大夫的謀劃,吾等已經從正面進入了鄆城的腹心,如今邑內只有邑兵一旅,由邑司馬管轄,還不如吾等勢眾,只待明日十月初三,便可以舉事!」

    虎會對冉求也很是欣賞,就將計畫與他分說:「張邑宰在發兵前曾對我說,鄆城一役必須拿下!屆時大夫在魯城能成事則好,即便不能,也可以裹挾魯侯乃至於三桓西行,憑藉輕騎士的速度過中都,據守鄆城以拒叛軍!縱然不能完勝,依然能攜國君佔據大義,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 22:53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亂(上)

    十月初三,歲在癸巳。

    一大清早,天色已經大亮,但魯城曲阜內城官邸區的街巷裡閭卻依然冷冷清清,絲毫沒有往日的熱鬧,寂寥彷彿一夜之間橫掃了這個有數萬人口的都邑,佔據了肉食者們聚集的居所。

    魯國士大夫們在魯侯、三桓的複雜鬥爭裡生存了百年,練就了一身敏感的政治神經,這幾日在都城附近越聚越多的甲士徒卒,還有一日嚴過一日的城防出入,都讓他們隱隱預感是有大事要發生的。

    木訥的會以為,這是因為接近週曆年末的各種祭祀活動的緣故,可敏感點的,卻能發現一絲異樣。

    比如說,昨天午後那些啪啪跑過的大隊士卒。還有季氏、叔孫兩家在祭祀完魯僖公之廟後,在死士護送下歸家時,卻被陽虎之黨隱隱包圍,裹挾進入了府中。所以這時候,誰還敢出來找不自在?還是縮在家裡,等待風聲過去後再向勝利者效忠罷!

    「吱呀」一聲,季氏大司徒府邸厚重的大門被幾名甲冑在身的虎賁推開了,高冠禮服的季孫斯陰沉著臉踱步走出,被虎賁持戈矛半逼半請上了駟馬大車,對面的叔孫氏大司空府邸也在上演著同樣的事情。

    只有位於另一個裡閭的孟氏府邸因為有族兵守衛,所以無人攪擾,但卻也被數不清的陽虎之卒死命盯著,有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血腥的火拚。

    上車後,季孫斯扶著車欄,戰戰兢兢地偏頭問驅車前行的陽虎道:「陽子,今日喚吾等出來,究竟是要去往何處?」

    陽虎今天不必再以家臣形象示人,他高昂著頭。彷彿他才是主君,濃須下卻看不出表情:「大司徒和大司空連日祭祀辛苦,陽虎在蒲圃處備下了酒宴招待二位卿士。還望二位賞臉一去。」

    「蒲圃?今日我身體不適,莫不如改日……」

    和陽虎長得極似的弟弟陽越正好走了過來。他瞪了季孫斯一眼,打斷了他話:「不適才得多走動走動,一面飲魯酒,一面觀冬日蒲林景緻,若是有興趣,駕車射獵一番,倒也有一番情趣,大司徒焉能不往。嗯?」

    季孫訥訥不敢再言,陽越朝陽虎行禮,逕自去了車隊最後方押陣,而陽虎則用帶嘲弄的眼神瞥了季孫斯一眼後,驅車走在最前面。

    季孫斯和叔孫州仇臉色發白,分別被陽虎之黨的御戎和車右挾持,行駛在縱隊中間,車下還有不少甲士手持鈹、盾在兩邊夾護,守得嚴嚴實實的。

    他們回頭一看,前後共計數百兵卒。都是精挑細選的陽氏黨羽,大多數披甲戴胄,用著武庫裡的制式兵器。

    而在他們走後。穿上了朝服的季寤、叔孫輒就迫不及待地帶兵進入兩家府邸,開始接管家臣和私屬!

    「大事不妙!」季孫斯心裡慌得很,這和三年前被陽虎挾持,還殺了他一個堂弟立威的那場政變何其相似啊,那次僥倖未死,難道,難道今天逃不過了麼?

    季孫斯和叔孫州仇雖然早已被架空好幾年,但身邊還有有一些忠誠家臣的,在府邸內部也可以避開陽虎眼線做些事情。調派些許親衛。誰料,昨日他們和往年一樣的祭祀魯僖公之廟。歸來時卻發現親衛被陽虎換了個遍,那些忠義之臣統統被隔絕在外。與孟氏傳遞書信的人也沒了蹤影,倆人等同於被陽虎挾持了!

    在輾轉反側了一夜後,倒是沒人手持戈矛衝進來將他們戮殺,但今天又被強行裹挾著,將要出城前去「飲宴」,這明顯是有不可告人的陰謀啊!

    蒲圃位於魯城外郭以西,是一處觀賞秋冬景色,飲宴賓客的好場所。

    那裡屬於季氏私圃,平日很少有人出入,也是個避開國人和魯城士大夫,將二卿圍而殺之的好地方……

    進入西城,離外郭城牆越來越近了,季孫斯左顧右盼,焦急地想著脫身之策。他已經斷了和孟氏的消息,對趙無恤的無間道還不太清楚,只以為他又投靠了陽虎。所以覺得如今在城邑內能與陽虎抗衡的,就只有孟氏那點家兵,可如何逃離車隊,去尋求孟氏庇護呢?

    他被逼無奈,只能孤注一擲,乘著途中叔孫州仇的車輪軸斷裂換車,陽虎黨羽的車右也下去幫忙時,便突然壓低聲音,對著為他驅車駕馭的御者說道:「我記得你是叫林楚罷?」

    前方趕車的季氏家臣林楚一怔:「正是,大司徒竟然還記得我。」

    「如何能不記得?你的先人林氏做季氏忠臣已經五代人了,我聽說過一句話,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你雖然投靠了陽虎,卻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否願意繼承家風,今日保我性命?」

    林楚一愣,卻沒有貿然聲張,他說道:「大司徒說這話怕是有點遲了吧,陽虎執政已經三年,魯國人雖然怨憤卻不敢不服,我今日違背他就是自尋死路。」

    季孫斯目視車與車之間的距離,覺得還是有轉向逃離的可能,便說:「哪裡遲了?國人還是心存季氏的,一切還猶未可知,你可否帶我去到孟氏那裡,事後必有重謝!」

    說罷,便將腰間的玉環扯下,塞入了林楚的衣袖,這期間陽虎之兵都在警惕左右兩面,所以無人察覺。

    林楚拿人手短,正猶豫間著究竟是裝作沒聽到,還是從了季孫斯,亦或是大聲喊出來告知陽虎,卻聽到西面的街巷一陣馬蹄響動,卻是有一波人馬開過來了。

    陽虎之徒如臨大敵,紛紛轉向拔出武器對準了那個方向。

    「且慢!都放下兵器,是自己人!」

    這句話讓心中生出一絲希望的季孫斯如墜深淵。

    卻見當先一兩戰車開了過來,上面的車主是位神采奕奕的少年大夫,他在車上朝陽虎行禮道:「陽子無恙乎?無恤應諾前來,前日只得匆匆一見,今日再會,一定要和陽子把酒言歡。」

    陽虎朝無恤行禮寒暄。目光卻不由放到了趙無恤的車右身上。

    「好一位虎士!」

    那是一個戴鶡冠,結纓頷下,高達八尺的中年大漢。濃濃的捲鬚,桀驁不馴的眼睛。拿反手握劍的模樣一看就是其中高手。和低調泯然眾人的冉求不同,他彷彿鶴立雞群的存在,那股傲氣到哪裡都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我當是誰,原來是熟人,你不是孔子之徒麼,為何卻站在趙大夫車上,對了,你的字是……」

    兩年前陽虎為了博取名望。到處樹立黨羽,頗有些飢不擇食,所以連與他有怨的孔子也不惜代價逼出來做中都邑宰。但最初時,屢次相邀卻都被子路攔在外面,出動兵卒也禁不住他幾回合,所以陽虎記得此人,卻忘了如何稱呼。

    「這是子路,的確是孔子高徒,如今已經成了我的家臣,是我車右。」

    這是無恤和子路說好的趙無恤和孔子走的比較近,但也未在乎。誰料此人竟然能得到孔子最忠誠門徒的投效,這倒是讓人沒想到。

    不過一個迂腐老叟,一個魯莽匹夫,驕傲的陽虎依然沒放在心上,他現在想著的,是等會要怎麼動手,怎樣向魯侯匯報,取代三桓的位置。

    寒暄之後,趙無恤望瞭望陽虎車隊的後方:「對了。我畢竟要稱呼大司徒一聲長輩叔父,如今距離蒲圃還有半刻路途。大司徒在車上一定寂寞得很,可否讓無恤卻與大司徒並行。與他說幾句話,聊以解悶。」

    陽虎瞥了無恤一眼,從他臉上卻只看到了謙和的笑意,但還是說道:「大夫請隨意。」

    倒不是他託大,而是之前已經掃了眼趙無恤所帶的兵卒,卻見僅有數十人之眾,遠遠比不上自己這數百精兵,看來趙無恤的確是應了邀請前來赴會的,沒什麼非分之想,縱然冒險,恐怕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可惜今日宴無好宴,等到再過半個時辰二卿喋血時,不知道能不能把少年的小臉嚇白幾分。到那時候,參與了殺卿的趙無恤便只能站在自己這一邊,把一切說成是三桓作廢魯侯,而他是幫助陽虎正國體了。

    今日之事,已經勢在必行,回不了頭了!陽虎不想回頭,他只想拉著更多的人一起下水,趙無恤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陽虎沒注意到的卻是,無恤所帶的武卒裡以輕騎士居多,馬鞍上還掛著一把手弩,而步行的兵卒則是以田賁為首的敢死之士為主,這些人,在入伍前的身份你,原本就是玩巷戰長大的輕俠!

    在趙無恤的車馬加入後,寬闊的涂道上依然還是三行人,無恤的馬車、兵卒在左,季孫斯的車駕在中,而那些陽虎之兵則換到右邊去了。

    季孫斯現在只以為趙無恤已經背叛三桓,徹底投靠了陽虎,而且還攪和了自己引誘林楚反正的計畫,所以兩人自然什麼話好說。

    在安靜地行進了片刻,到一個岔路口時,趙無恤似有意似無意地指著左邊的路口說道:「不知道大司徒聽過過沒,孟氏挑選了三百個健壯的隸臣在城西修建新的別院……」

    季孫斯一愣,隨即大喜,那麼說來,孟氏的人豈不是離這裡很近。

    雖然把趙無恤當做是陽虎黨羽,但事到如今性命攸關,他就算是一根稻草也得試著去拽一拽。

    「趙大夫,同為卿族,奈何助虎為虐,可否……」

    話還沒說完,陽虎安排的車右又不是聾子,當即猛地將長戈一敲車輿,厲聲喝罵道:「大司徒,請注意言辭!」

    還不等趙無恤和季孫斯發作,卻是子路先怒了:「大膽!尊卑有序,身為車右,如何敢呵斥一國執政,魯邦正卿!」

    兩個車右隔著車間的一丈距離怒目對視,但卻沒有吸引眾人的目光。

    因為也就在這時,十字路口的右面突然喊聲震天!

    陽虎駭然,今天他最怕的就是意外,但他的黨羽已經控制了魯城四門中的三門,六千人遍佈每個街巷,怎麼還會有意外?

    「發生了何事?」

    「似乎有人喊走水了,速來救火!」

    乘著陽虎及其黨羽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時,趙無恤卻突然俯身撿起了一把已經上弦,藏在車輿隱秘角落的手弩,瞄準了季孫斯車上那個目瞪口呆看著無恤動作的車右!

    在扳下懸刀的那一瞬間,趙無恤對子路,也是對武卒們大喝了一聲:

    「動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 14:14
    趙氏庶子 第323章 亂(中)

    季孫斯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到嗖的一聲響,在旁監視他並出言呵斥的車右眼窩中了一箭,捂著鮮血迸濺的臉慘叫一聲後掉下了車。

    接著便是趙無恤的一聲「動手」,卻見子路暴喝一聲,如同鷙鳥撲食鴉雀般,一個飛躍邁過了一丈的距離。他下地再次躍起,長劍出鞘,寒光和血色齊飛,只用了幾下便將陽虎安排在附近的那些虎賁盡數或擊殺或逼退。

    行於左側的輕騎士也變魔術般從馬鞍側拿出了已經上弦的單臂手弩,一輪近距離的激射後將走在中間的數名陽虎之黨射倒在地。因為甲厚而中箭未死的剛翻起身來,迎面又是十來名悍卒起步助跑、投擲,尖銳部分閃著寒光的短矛拋了過來,直接貫體而出,死的不能再死了!

    乘著陽虎等人發愣的當口,趙無恤扔掉了手弩,轉而開弓搭箭,瞄準了御者林楚,弓弦繃得格格作響,只要一鬆口便能將其射殺!

    「誤會,我祖上世代為大司徒家臣!願為大司徒驅車!」林楚連忙舉起了雙手,表示無辜。

    趙無恤目視季孫斯,見他不置可否,便轉頭指示田賁登上了季孫斯的馬車。

    「有個駕車的也好。」

    田賁惡狠狠地用短矛逼著御者林楚道:「速速往左拐!」

    馬車動了,看了眼以一敵十,將圍過來的陽虎之卒盡數攔下的子路,又看了看遠在十餘丈外,已經被車右直接按倒在地,被甲士團團包圍的叔孫州仇,趙無恤選擇了放棄。

    細細算起來,這次火並,陽虎的勝算遠大於孟氏。雖然歷史上陽虎最終以失敗告終,但歷史已經被無恤很大程度上改變。一些巧合也許不會發生,各家的局勢也會有微妙區別,所以他可不放心坐待「歷史慣性」的產生。必須得親自參與謀劃,方能保證最後的勝利。

    「不要纏鬥,撤!」

    於是,等到陽虎等人從遇襲的慌亂中反應過來後。趙無恤和季孫斯的馬車已經一前一後朝左邊的岔道拐去,武卒們也抽身而走。他們腳步飛快,很快就與車隊拉開了距離,但陽虎的兵卒卻半分都前進不得。

    只因為在拐角處,斷後的子路一人一劍就將他們盡數阻攔。殺得片甲不留。等到後邊的眾人壯膽跟上,只看見滿地打滾的兵卒,每人身上不多不少,都只有一劍的傷痕。

    其勇銳,其技藝,讓人膽寒。

    「豎子!竟敢騙乃公!」

    陽虎緊緊握著轡繩,咬牙切齒,知道一直以來都著了趙無恤的道。他指派弟弟陽越速速前去追趕,而他則劫持叔孫州仇,派人趕往自己黨羽在城內的各處駐地召集兵員。

    「你去追趕趙無恤和季孫斯。再派人調駐紮西城的叔孫志來助陣,我會速速讓東城的公山不狃入城,四門緊閉,為免夜長夢多,天黑前一定要決出勝負!」

    ……

    陽越受陽虎之命追擊趙無恤等人,他帶著五百餘人步步緊逼,但前面的逃亡者卻並非束手就擒之人。

    輕騎士縱馬在前開道,任何想要分兵包抄的企圖都被他們識破。而輕裝的擲矛兵則扈從在後,若是有陽氏之卒接近,就會挨上幾根勢大力沉的擲矛。縱然僥倖躲過,他們也過不了子路那一關。

    子路走的不緊不慢,但他每次一轉身,一瞪眼。一亮劍,都會把陽越手下的精兵嚇得膽顫心驚,止步不前。

    仲由之名,哪怕在魯城曲阜的民間也是極其響亮的,今日之後,恐怕整個魯國都會知曉此人!

    這一追一逃持續了片刻。前方出現了一座外圍足足有百餘步長的宅邸,牆高丈餘,基石厚重,內部還有樹立的望樓。瞧見趙無恤等人後,那宅邸裡的字服何便讓人開了門,趙無恤等人魚貫而入,只剩下陽越趕到後在外面乾瞪眼。

    陽越想起來了,孟氏在九月的時候,挑選了三百個青壯的隸臣為大夫公期在西門附近修建房屋,因為沒有駐軍,所以這裡沒有受到陽虎的太過重視。他們卻沒想到,一旦發放了兵器,允諾了事後可以得到遷業和自由,這些隸臣也能立刻變成戰士,縱然不能正面對敵,但充數守備是可以的。

    這些接應的隸臣由子服何率領,連同方才的失火,都是在民間依然存留一定力量的孟氏為了配合趙無恤做出來的,因為調動兵卒必然會引發陽虎警戒,所以不得不行此策。

    「圍起來,破其一角!」

    然而經過半刻的攻擊後,陽越的人挨了裡面不少箭矢和擲矛,損失了十餘人,卻絲毫沒有進展。他派人將這宅邸包圍,裡面大概有三百多敵人,內外勢均力敵,但隸臣畢竟比不了陽氏的精兵,敢冒險衝出的也就趙無恤的那數十武卒。

    陽越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找到破綻攻殺進去,將背叛他們的趙無恤和季孫斯一齊拿下!

    就在這時,有手下來報,說是從西城外郭營壘那邊開來了一隻三四百人的部隊,打的是鄆城大夫叔孫志旗號。

    陽越知道,那邊正是趙無恤和叔孫志的駐地,而且還是他出的主意,讓兩者營壘相鄰,互為表裡,也不知道現在這對策有沒有起到一點作用。

    按理說趙無恤既然「背叛」,那邊不可能不留後手,應該有劇烈的衝突才對,但方才卻一直很寂靜,也不知道是為何。

    陽越心生警惕,直到望見叔孫志狼狽地站在馬車上朝他哭喪著臉拱手,才放下了心,急切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趙無恤的武卒突然暴起,掀了我的營帳,到處放火攻殺,吾等不敵,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

    陽越暴怒:「果然如此,趙氏豎子竟然勾結孟氏暗算吾等。」

    對於叔孫志的不堪一擊,他怒其不爭,卻又無可奈何。不過連殺五百頭豬都要費些氣力,想必那邊的戰鬥還有有一段時間才能結束。等到兄長戰勝孟氏後大兵進剿,那區區數百人還不是受死的命,現在最緊要的是抓住趙無恤和季孫斯,控其首腦,則徒卒可不攻自破。

    於是他對叔孫志說道:「那些事情稍後細說,現如今先幫我攻破了這座宅邸……」

    說到這,他猛地發覺,叔孫志雖然狼狽又哆哆嗦嗦,但身後陸續抵達的兵卒卻只是臉上抹了層灰,氣勢未減,絲毫不像是大敗之兵。

    還不得陽越反應過來,卻見與他錯車而過的叔孫志車上,一位身材高大,手持盾、殳的甲士猛地跳了過來,將自己車右一殳砸死,又用盾牌朝陽越頭上重重來了一記!

    陽越腦袋嗡嗡作響,在暈倒過去前,他只記得那甲士高舉武器,大喊了一聲。

    「武卒!」

    ……

    原來,趙無恤在出發時就安排穆夏統領留守的武卒,約定時辰,到時候就突擊隔壁的鄆城邑卒營地。

    鄆城邑卒秩序渙散,這營地還是趙無恤派武卒幫忙搭建起來的,軍吏們對裡面的道路和形制熟悉無比。時辰一到,他們就逕自帶著兵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敵人營帳,鄆城邑卒們防範意識極低,這一路上已經和趙武卒十分熟悉,昨日他們還來幫忙搭建營帳,竟然一點防備都沒有。

    於是,兵不血刃,叔孫志就從榻上被穆夏揪了出來,同時武卒們也包圍了整個營地,只經過了零星的戰鬥,全體鄆城邑卒便降了。

    事情如此順利,也出乎了穆夏的預料,他便立刻按著趙無恤的吩咐,將鄆城邑卒統統繳械,剝光了關在營地裡。自己則換上了他們的旗號,挾持叔孫志大張旗鼓地開了過來,剛好趕上陽越圍攻趙無恤等人。

    於是,陽越就著了道,他暈厥在地後,甲士穆張口大吼了一聲,與此同時,叔孫志帶來的「敗兵」們便亮出了牙齒,紛紛兵器朝前,擠壓著陽氏精兵。

    聽到外面傳來聲響後,趙無恤也知道是自己的計謀成了,於是乎宅邸內的四門猛地打開,子路、田賁帶著悍卒再次衝了出來,一前一後將陽越帶來的人盡數殺死、驅散、逼降。

    「如此一來,城西基本被我肅清了……」

    這場戰鬥終於告一段落,趙無恤當場在陽越的車輿上攤開了一份封凜繪製的魯城曲阜地圖。

    魯城在上面劃分為外郭內城,外郭又有東南西北之分,現如今陽虎大概已經控制了魯侯所在的內城,裹挾叔孫州仇遙控叔孫氏族兵,正在城北圍攻他自以為最大敵人的孟氏。

    「孟氏應該還能堅持一段時間,吾等先歇息片刻,再以西城為基地向外尋隙進攻。」

    讓孟氏在前擋槍的趙無恤絲毫沒有愧意,理論上,他已經完成今天的任務了。

    劫後餘生,正掩著口鼻避開腳下屍骸的季孫斯搖搖晃晃地從宅邸內走了出來,他在裡面已經聽趙無恤詳細說了「反正」的原因。

    無恤今天竭盡所能,利用身份接近陽虎,奪回了季孫斯,但人數的劣勢擺在這裡,救得了季孫斯,卻救不下叔孫州仇。

    可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只要控制了季孫斯,就能利用他季氏家主和執政卿的名義發動國人,誘惑城中人多勢眾的戰力季氏族兵反正,那才是這場亂戰真正的勝負手!


     趙氏庶子 第324章 亂(下)

     時間已經到了午後,在城西戰事塵埃落定的時候,退回內城的陽虎卻茫然未知,他正試圖掌控全局。

    「雖然中了趙氏豎子的奸計,讓季孫斯逃走,但今日之戰定然是我勝!」

    陽虎的底氣沒有受那場路邊的意外影響,他依然自信滿滿。為了今天的政變他與黨羽們已經準備許久,如今有主場之利,趙無恤一個外來的卿子,手下僅有不到千人,就算個個都是善戰的虎賁,又能對局勢起到多大的作用?

    在事發後,北面傳來孟氏族兵沿著南北中軸大道南下的消息,他立刻判斷,這是孟氏想要攻到自己控制的公宮去。

    「能否奪取國君,便是今日之戰的關鍵!」陽虎如此篤定,隨即下達了一系列命令。

    「趙無恤服而後叛,定然是與孟氏勾結好的,現如今最緊要的是三件事情:一是速速前往公室,把國君控制在吾等手中,切不可讓孟氏搶了先;二是讓大軍合力圍攻城北,孟氏族兵集中在那裡,拔除營壘後魯國便無人再敢反抗,大局可定……第三嘛,自然是派偏師去西面援助吾弟,將季孫斯重新抓獲,將趙氏豎子也拿下,但先別傷他性命。」

    雖然恨無恤恨得牙癢,但陽虎還是想活捉他,好跟晉國趙氏做交易。

    於是,在頂住孟氏的進攻後,陽虎亡羊補牢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親自帥兵前往魯國公室,劫持了躲在帷幕裡的魯侯。

    「孟氏勾結趙無恤反叛,欲廢黜國君,請君上隨陪臣討賊!」

    從昨天開始,陽虎之卒便控制了魯宮的護衛,國君失權已久。早在上一任國君魯昭公時,就已經到了行射禮時公臣中湊不出善射的三對武士,不得不從大夫家臣中補充的程度了。

    現如今更是不堪。魯侯身邊只剩下幾個豎寺護著,他戰戰兢兢地被陽虎強行塞上馬車。和叔孫州仇一起被簇擁在中央。

    陽虎的命令有條不紊地被發布:「季寤統帥兩千季氏家兵,叔孫輒統帥一千叔孫氏私屬,與我陽氏之卒五百人在城南,公山不狃領兩千費邑兵佔據城東,一齊進攻城北。此外公鉏極也帶五百人去城西馳援陽越,務必將趙無恤和季孫斯抓獲。」

    戰鬥在各個裡巷裡蔓延,漸漸從東、南朝西、北推進,孟氏以少敵眾。控制的地域在漸漸收縮,魯城已經全面開戰了。

    陽虎勝券在握,但局面比起他和黨羽事先想像的,似乎更加難以把握些。

    孟氏的力量超乎了他的想像,善戰知兵的公斂處父率領兩千孟氏族兵頑強抵抗,雖然沒能攻入內城公宮,但依然固守城北。

    陽虎對己方疲軟的攻擊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季氏、叔孫氏私屬也好,被強行從家中驅趕出來作戰的國人也好,他們只是迫於國君、叔孫家主被陽虎控制。不得不與對面的孟氏為敵。

    更甚者,因為季氏許多家臣沒有看到自家宗主,便在司士苫夷的帶領下消極應戰。拒絕聽從庶孽子季寤的指揮,窩在一角不加入戰團,反倒用帶敵意的目光看著陽虎等人,揚言非要見到季孫斯本人方能盡力幫忙。

    這也是之前陽虎不敢當著這些家臣和國人的面戮殺季孫、叔孫的緣故。雖然他們的力量被架空,但一百多年來的威儀還在。除了部分投機者外,多數家臣還是聽從季孫斯的調派,這幾年裡陽虎也是借了季氏的虎皮,才得以指揮那麼多人。

    於是,陽虎這邊的數千人和佔劣勢的孟氏族兵在北城打得難解難分。天黑之前結束戰鬥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屋漏偏遭連夜雨,城西也傳來了一個壞消息。

    公鉏極帶著兩三百殘兵敗將狼狽而回。向陽虎回報說,陽虎和叔孫志的兵卒都已經被趙無恤擊潰。公鉏極也撞上了埋伏,交代了一半人後才得以逃回。

    「什麼!?豎子敢爾!」陽虎氣得哇哇大叫,這意味著,他安排在城西追擊季氏和趙無恤的弟弟陽越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了!

    「趙無恤已經控制了城西,他的武卒長矛當先,後面帶著兩千餘人,現如今已經朝這邊推過來了!」

    「且慢,趙無恤只有幾百,哪來的兩千餘人?」

    「有孟氏安排在那邊的隸臣,還有國人,在季孫斯號召下,城西沿途市肆裡閭的不少國人竟然真的袒露右臂,手持弓矢竹矛出來助陣。雖然不敢正面與吾等對敵,卻在各個裡閭巷子裡鑽來鑽去,讓人防不勝防。」

    「國人,國人……」

    陽虎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將這次城內鏖戰的重點搞錯了,應該將撲滅趙無恤和季孫斯作為第一要務才對!

    就在這時,插著季氏大旗的戰車出現在街巷盡頭,季孫斯在趙無恤的催促下換上了甲冑,縱然面色蒼白,但依然站到了眾人面前。

    季孫斯甫一出現,兩邊還未接戰,就給了陽虎巨大的壓力。他也赫然發現,季孫斯的號召力,居然還真比魯侯有用些。

    季孫斯照著無恤教他的那些話,在戰車上開始張口宣講起來,車下的兵卒將這番話一個接一個地傳播開來,最後由兩千人匯成了巨大的聲浪,彷彿鋪天蓋地而來!

    「陽虎謀逆!欲戮殺大司徒,現如今大司徒已為廩丘大夫所救!季氏、孟氏、叔孫眾私屬家臣,倒戈而向陽賊,為時未晚!」

    聽到喊話聲後,陽虎耳中嗡嗡作響,他陣營裡的季氏家兵也面面相覷,一時遲疑不已。

    早先陽虎還是家宰,雖然有叛亂的心思,卻沒有太過火的行動,所以這些季氏私屬還能暫時忍受。但如今陽虎當面公然與家主火拚,除非是已經投靠陽虎一黨的死忠,一般人都會選擇棄械不戰,乃至於倒戈相向!

    片刻的猶豫後,人群中也發出了一聲巨吼:「季氏乃吾等三世之主。報效家主就在今日!」

    喊話者正是原本擔任季孫斯車右的司士苫夷,在他的帶領下,部分季氏私屬家兵立刻反正。倒轉了矛頭。陽虎的腹心頓時出現了千人左右的內寇,他們從內部開始攻擊陽虎。攪亂了原本還算嚴整的陣列。

    陽虎之兵開始從內部崩潰,局勢開始逆轉,不光季氏私屬分裂成了兩半相互攻擊,城東的公山不狃也遭到了孟氏公斂處父的猛攻。趙無恤武卒從西面擠壓陽虎,沿途加入的國人越來越多,陽虎不得不步步後退。

    「這不可能!」陽虎看著自己的野心在慢慢崩塌,他在部下簇擁下朝城南退卻時,一回頭。正好看到了敵陣中那柄高高豎起的玄鳥大旗。

    「趙無恤!」

    今日之事之所以功敗垂成,就是因為此人突然反水,又憑藉一己之力強行逆轉。

    「虎父無犬子,陽虎算是服了!」他最後只能惡狠狠丟下這句話,退守宮城。

    時間已經漸漸接近傍晚,城中菸頭四起,街巷中無數的亂兵和民眾四處流竄,城中的輕俠少年各為其主,分別被陽虎和孟氏徵召,在市肆裡閭間打的不亦樂乎。倆家的兵卒裡。一些人面對前方的戈矛遲疑不前,一回頭卻變成了凶狠的暴徒,乘著這機會成群結隊的衝入街巷民居中搶掠。

    不過在趙無恤武卒經過的地方。秩序卻在慢慢被恢復。

    趙無恤和子路並排站在戎車上,他已經褪去了披在外面的深衣,也是一身玄色的甲冑在身,扶著車欄遙望前方的狹路廝殺,作為武卒,乃至於曲阜國人們的指揮者縱觀全局。

    「雖然城內還在鏖戰,但如今城西、城北都已經控制在大夫和季氏手中,城東的公山不狃也被孟氏驅逐出城。吾等這邊的人手已經增加到了五千餘,和陽虎那邊相差無幾。何況陽虎手下的叔孫族兵是被迫的,大多數都沒有戰心。」

    子路雖然看似魯莽。卻並非單純的匹夫,可能他對軍陣戰法比冉求差些。但卻也算是知兵之人,對局勢分析還算清晰。的確,勝利的天平已經漸漸向趙無恤、季氏、孟氏一方傾斜了。

    但子路依然搞不懂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最初趙無恤至少還在親身冒險和暗中佈置。可後來,他只是讓季氏斯到前面走了一圈,就讓局勢漸漸扭轉了!

    面對子路的疑問,趙無恤笑著說起了一件往事。

    「襄公十一年,季武子欲專其民,遂增設中軍,三桓分三軍之民。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分三軍,一卿主一軍之徵賦。由此公室益弱而三桓漸強。」

    「襄公十二年,三桓十二分其國民,三家得七成,公得五成,國民不盡屬公,公室於是卑矣。」

    「昭公五年,季平子罷中軍,四分公室,季孫稱左師,孟氏稱右師,叔孫氏則自以叔孫為軍名,三家自取其稅,國人不復屬於公,公室彌益卑矣!」

    這是三桓漸漸專魯的過程,現如今雖然有陽虎亂入,但情形卻相差無幾。

    「這些事情仲由也知道,但和今日戰事有何關係?」子路的一個優點是喜歡問問題,缺點也是喜歡問問題,他彷彿把趙無恤當成了平日的孔子,開始求問不倦起來了。

    子路今天的表現讓無恤大開眼界,雖然沒把握將此人徹底收服,但處好關係以備未來再用卻是必須的。

    於是趙無恤繼續說道:「八年前,被季平子驅逐的魯昭公死於國外,當時我父親問過史墨,季氏趕走國君,可是民眾順服他,諸侯親附他,國君死在外邊,也沒有人去向他問罪,這是為什麼?」

    「史墨當時如此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身體有左右,各有配偶。同樣,王有公,諸侯有卿,都是有輔佐的,上天生了季氏,以佐魯侯,至今已經五代人。時間久到民眾忘記了自己的國君,轉而順服季氏,這不是理所應當的麼?子路應該知道,現如今雖然三桓子孫衰弱,但國人依然不知君,只知季氏,或者說,他們本就多半是季氏之民,不是魯侯之民!」

    這便是智者史墨的原話,陽虎是當局者迷,平日只看到了季孫斯的衰弱和卑微,卻忘了這個氏族對於曲阜魯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來到魯國後,在與三桓、陽虎的交往中,在曲阜街頭巷尾的觀察中,趙無恤卻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和陽虎的認識不同,對季氏極其重視,甚至不惜以身犯險也要奪取季孫斯作為工具。

    這是一種巨大的傳統和信任,是季氏花了上百年時間建立起來的東西,紮根於一個都邑最基本的力量:國人的土壤中,想要一次拔出幾無可能。多年前魯昭公與季氏的火並,國人已經寧助季氏,也不肯助國君了,現如今換成挾持國君的苛政者陽虎,上無大功,下無市恩,難不成國人還會反過來幫他麼?

    「由曾跟隨夫子學過《泰誓》,裡面說過,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放在今日之事上也是對的。」

    「誠哉斯言,得其民,則可得其國!」

    子路回味著趙無恤的這句話,受到了巨大的震動。

    然而趙無恤還算留情,沒把史墨最震撼人心的結論說出來讓子路承襲了孔子「君君臣臣」的三觀進一步崩裂。

    「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已然!」

    看著昨日繁華不再,街巷滿目瘡痍和屍體的魯城,趙無恤心裡暗暗想道:「季氏四分公室,竊了魯侯的民眾和賦稅;陽虎專魯,竊了魯國的軍力。他們都想做竊國大盜,一個花了五代人的時間經營,另一個則想以庶民家臣的身份逆襲,卻都以失敗告終。季氏的力量被從內部產生的陽虎吞噬了,今日之事不過是迴光返照;陽虎敗局已定,從此前途多舛。」

    「鏖戰結束後,魯國的名與器,又將落到誰的手裡呢?」

    是季氏復活重新掌權,是保留了最多實力的孟氏崛起,亦或是,經此一役後,成了三桓和魯人「救星」的廩丘大夫?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0-3 14: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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