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3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4 20:42
    第三百零四章 莫如樹人

    陽虎所謂的「樹人」,也就是提拔或者樹立人才,齊相管仲曾言:「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

    雖然在趙無恤看來,陽虎頗有些爆發富的作風,但他這個人還是有些遠見的,之所以能在幾年之內權傾魯國,也是靠了這「樹人」的終身之計。對於這一點,陽虎非常自豪。

    他舉著酒爵對月道:「季寤,公鉏極、公山不狃在季氏那裡不得志,現如今因為我的緣故,卻分別做了季氏家司馬、工正、費邑宰;叔孫輒在叔孫氏那裡不受信,叔孫志在魯公室不得志,如今也分別是叔孫氏家宰和鄆城大夫!孔丘本是一窮士,空有名望卻不得仕,沾了我的光才能成為中都宰,少正卯亦然,除了這些人外,我樹的人才遍佈魯國每個都邑!」

    西周、春秋的歷史是親親、尊尊,尤其是在魯國,一個人若想登上高位,就必須有一個顯赫的姓氏,甚至必須是公族。而陽虎卻出身卑賤,於是在自卑與不安的雙重原因下,陽虎在控制魯國國政後就開始提拔一些不得志或是身份卑微的士大夫來輔佐自己。

    無恤也是他的目標之一。

    趙無恤微微鞠禮:「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陽子比尸位素餐的三桓強太多了。」

    「尸位素餐?」

    「也就是此三卿空佔著職位而不做事,如同碩鼠蠢蟲,肉食者鄙。」

    趙無恤表現得憤憤然,將三桓方才對他的敷衍態度誇張地說了一通。

    陽虎尚未把勢力伸到孟氏那邊,只能通過安插在季孫、叔孫的人手探聽消息。孟氏府邸裡的密會他自然沒辦法一個字不漏地知曉,但趙無恤離開孟府時憤憤然的表情。陽虎卻是一清二楚。

    「說得好!」陽虎從席上欣然而起,自誇道:「昭公被季氏驅逐後佔據了鄆城,我輔佐大司空伐鄆。當時孟孫何忌年歲僅有十六,軍中之事全然以我為主。孟孫孺子以卿位為名耳!這之後又多次為盟主攻齊、鄭,這其中三桓沒有出一分力!」

    他說得興起,轉過頭對趙無恤說道:「我聽說子泰想要在魯國立功,憑此回到晉國,我自然不會吝於助你。」

    趙無恤故作欣喜:「若真能如此,當真要謝過陽子。」

    陽虎話音一轉:「想要為晉國立下功勞,莫善於攻齊,我這幾年來為晉國三次伐齊。齊人恨我入骨,與子泰之志正好相合。但三桓腐朽懦弱,必然從中阻撓,所以我欲取而代之!子泰可願意助我?」

    趙無恤微微沉吟,陽虎這是將野心直接展露在他面前了啊。

    比起三桓一句話繞來繞去,詩書禮樂扯上一通的酸腐味道,陽虎可干脆多了。

    在這一點上,倒是挺合趙無恤胃口的。

    他謹慎地回答道:「三桓雖然不堪,但他們畢竟是魯國公族,專魯長達百年。枝葉雖落,但根須仍然深厚,恐怕不易拔除……何況無恤只是兩邑之宰。距離曲阜有兩三百里之遙,應該如何幫助陽子?」

    「子泰只需告訴我,願與不願?」

    趙無恤咬了咬牙,知道這是到站隊的時候了,在打定主意後,他捋起寬袖,袒露出左臂道:「無恤在此立誓,只要陽子能助我登高位,立功勞。無恤願意為陽子效力。」

    「善!」

    兩人當場取來魯削刺破手臂,歃血為盟。

    陽虎起身。望著銀月的圓盤道:「如今是八月未央,到了十月獲稻的時節。魯國或許就會有大變發生。到時候只要子泰在曲阜事發後為我向晉國的中軍佐說項即可,陽虎必有重謝!」

    趙無恤心中咯噔一下,陽虎這意思是,等到十月份時,他就會發動針對三桓的政變了麼?三桓雖然不堪,但困獸猶鬥時也不容小覷,到時候魯國恐怕要亂上一段時間了。

    亂世,也是野心家最好的舞台。

    但他現在得潛藏起來,把自己外露的目的牢牢侷限在「歸晉」上,讓陽虎和三桓安心。

    不過,既然明面上成了陽虎黨羽,那現在趙無恤若是不出手索要點什麼,反倒像是作偽了。

    於是趙無恤笑道:「那無恤就不客氣了……」

    他盯著陽虎,提出了自己的條件:「為了方便就近抵禦齊國,事後秦邑、高魚,我要得其一!何如?」

    ……

    半刻後,陽虎背著手,陰沉著臉,獨自一人走進了專程為趙無恤而設的宴會。

    夜色已至,廳堂中青銅燈架上的燭火已經全部點燃,映亮堂中。只見這座飲宴的大堂極盡奢華,鼎簋擺滿了廳內,只要稍微用心數上一數,就會發現竟然是九鼎八簋的公侯之器!

    總之……就是各種僭越,這些鐘鼎都已經是國君的規格了,繼季孫氏「八佾舞於庭」後,陪臣陽虎也已經在禮器和儀仗上公然超標。

    陽虎的一眾黨羽季寤、公鉏極、叔孫輒,還有弟弟陽越等紛紛停止了飲酒作樂,前來迎接,在階梯上分兩側拜倒了兩排。

    「兄長,趙無恤呢?」陽越三十餘歲,和陽虎樣貌身形相似,他偏頭看了看陽虎身後,卻發現空無一人。

    「荒唐小兒,竟然張口就向我討要領邑,被我轟走了!」

    面對眾賓客,陽虎氣呼呼地一揮袖子,板著臉對趙無恤不屑一顧。聞言後季寤暗暗跺腳,直呼陽虎錯過了和晉國趙氏交好的機會,而不少賓客也面面相覷,少數人眼中閃爍著不一樣的目光。

    「奏樂,飲酒,休要為此孺子而不快!」

    但燕饗過後,陽虎卻召集了四名親信,說出了真相。

    「子泰已經與我歃血為盟,願意助吾等取代三桓!」

    他的黨羽們聞言大喜過望,但又心生疑竇。

    「兄長為何要在賓客面前裝作與趙無恤翻臉?」陽越不明所以。

    「如今三桓也在拉攏子泰,若是子泰公然與我交好。就會斷了三桓那邊的關係。反之,若是子泰裝作與我衝突,孟氏就會全力結交他。一些吾等打探不到的消息也就能傳遞出來,而且可以作為西鄙的一支奇兵來用。」

    「高明之策!吾等愚笨。竟然不能看破。」四人紛紛出言奉承。

    「如此一來,吾等取代三桓之舉就能得到晉國中軍佐支持,子泰承諾,只需要在事後繼續幫助晉國攻齊即可!」

    陽虎打算在除去三桓後,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孫輒取代叔孫氏,自己取代孟氏。一個全新的三卿將在魯國出現,那就是以他陽氏為首的世卿世祿!

    甚至於。魯侯的位置,他也可以一窺!

    在雄心萬丈的陽虎想來,趙無恤和他合作方能實現立功歸晉的目標,所以雖然還對趙無恤有所保留,卻並未太過起疑。

    於是新上任的趙無恤大夫夜入陽虎府邸,卻慍怒罷宴而歸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傳遍了魯城曲阜。

    趙無恤則在館舍裡杜門不出,一時間讓人猜不透真假。

    陽虎允諾事後讓他在秦邑、高魚之間任擇其一,但趙無恤真正覬覦的鄆城卻並未直接提出。因為鄆城大夫叔孫志也是陽虎黨羽中的重要人物,兩相抉擇的話。他可保不準陽虎會偏向誰。

    等到三桓聽到消息,又派子服何前來詢問時,趙無恤則驕傲地說道:「余身為高貴的卿子。如何能被一介卑賤的家臣籠絡?」

    子服何聞言大喜,只以為自己一路上的勸說和灌輸起了效果。

    趙無恤對子服何說道:「我聽說一年前的陽關之戰,陽虎就想讓大司徒和大司空去夜襲齊軍,乘機除去他們,若是此僚再生出這樣不臣的心思,大司空可有應對之策?」

    子服何笑容收斂,臉色犯難,如今季孫、叔孫的兵權已經落入陽虎及其黨羽之手,只有孟氏實力尚存。

    「當年季武子四分公室。於是魯侯幾乎再無公臣輔佐。魯國三軍及田畝,季氏獨佔兩分。孟氏、叔孫各佔一分。也就是說,現如今魯國七成的兵力在陽虎及其黨羽手中。若是他突然發難,除非國人相助,否則恐怕難以抵擋……」

    趙無恤誠懇地說道:「我人微言輕,治下也僅僅有兩個邑,而且還是剛剛結束戰亂的凋敝之地。可手下也頗有一些善戰之兵,若是大司空需要,無恤願意隨時效勞,為大司空攻取西鄙的鄆城,斷陽虎一臂!」

    他也追加了在陽虎處沒有提出的要求,那就是鄆城!

    子服何大喜,連忙回去向孟氏稟報,不久傳回了消息:「可也!」

    聽聞昨天陽虎邀趙無恤赴宴,三桓是有些慌亂的,卻又不敢阻攔。知伯在瓦之盟上的表現讓他們以為晉國如今真是趙鞅說話比較管用,若是連盟主卿士也不願助三桓,那他們就又少了一分生存的依靠。

    所以,雖然最初對趙無恤入魯心存疑慮,只願意給予部分工匠,但這時候他們卻飢不擇食了,不僅在承諾中又追加了一百工匠,還滿口答應了趙無恤圖謀鄆城的要求!

    現如今陽虎和三桓都以為趙無恤願意為己方效勞,當然,雙方都只視他為一顆在邊角無關緊要的閒棋,真正的較量與廝殺,還是要在魯城曲阜展開!

    孟氏,陽虎,都憋足了勁,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十月之交做準備。

    趙無恤卻在布下一個又一個迷霧彈後,不緊不慢地履行這次入魯城的目的:覲見魯侯。

    到了第三天,趙無恤見到了行人署的大司儀柳下季,在他的引領下進入魯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4 20:53
    第三百零五章 柳下季

    魯侯宮室在魯城的西南角,約佔內城的四分之一,中心有一片高地,是宮殿區和太廟的所在地。重要的建築「閟宮」等成直線排列,大致對稱,形成魯城內一條由最重要建築物構成的中軸線,這和《匠人營國》所記的宗周國都規劃相一致。

    「禮樂崩壞,卿大夫與陪臣執國命的魯國,只有在建築格局上還依然維持著周公之國的尊嚴。」

    趙無恤暗暗嘆了口氣後抬眼望去,卻見宮殿磚石與木結構混合,雕樑畫棟,極盡奢華,饕餮紋和雲雷紋的瓦當密密麻麻佔據了天空,幾隻鴻雁從露出的半片藍天上飛過。

    宮殿高台之下,趙無恤身穿高冠寬袍的朝服,亦步亦趨跟隨著負責接待他的司儀柳下季前行。

    前方引領道路的柳下季身高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他面如冠玉,頷下是飄逸的長鬚,衣著得當,儀態雍容端莊,佩玉鏘鏘,即便放後世也是一個美男子,據說他每次出行都會引起曲阜大街小巷的婦人側目。

    來曲阜前,趙無恤一直以為這一位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一問才知並非如此。

    「原來那是柳下氏的先祖,在一百年前的魯僖公之時,雖同為季子,以季為名,卻不是一個人,幸虧事先做了準備,不然保不準就要鬧個失禮的大笑話。」

    通過觀察趙無恤發現,魯國這個小邦雖然上下尊卑錯位得厲害,卻格外喜歡用自己擅長的禮儀來對付別人。當年魯襄公訪問楚國被楚人扣押,逼迫襄公給剛死的楚康王行臣子之儀。為他更換死人的衣服。魯人可是這時代玩禮儀的祖宗,一通商議後借助這個優勢擺了楚國人一道。喪禮上使用君為臣奔喪的禮儀保住了尊嚴,楚人卻還傻呵呵地茫然無知。

    所以這次進曲阜趙無恤也處處小心。不然保不準還真會被小心眼的魯人暗算一通,雖然沒什麼實質性的損害,可也夠噁心人的了。

    不過柳下季對無恤的態度卻很和善,他耐心地解釋起了自己的家族淵源:「吾家本是魯國公族,隱公八年,始祖公子無駭去世,其子公孫羽父為他請求謚號和族氏。隱公向眾仲詢問關於族氏的事,眾仲回答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卿大夫以字作為謚號,他的後人又以這作為族氏。先代做官而世代有功績,就可以用官名作為族氏,也有以封邑為族氏的。」

    「於是隱公命令以始祖公子無駭的字『展』作為吾等的族氏名,就有了展氏,至於改為柳下,那又是許久之後的事情了。」

    柳下惠本名展獲,因為是季子。不能繼承大宗,所以就獨立了出來,以居所柳下邑作為氏名,才形成了柳下氏。

    「原來如此……無恤受教了。」

    柳下季雖然不是大名鼎鼎的柳下惠。但他在魯國也頗有賢名,身為大司儀,雖然實權沒有多少。卻也不容小覷。趙無恤還知道此人與孔子為友,兩人在不同場合相互讚揚過。

    說到這裡。柳下季回過頭朝趙無恤行了一禮:「聽說子泰在大野澤之北遇盜,以少擊多剿滅了此僚。救下了孔子之徒,可有此事?」

    「的確有這回事,大澤附近的盜寇真是越來越猖獗了,無恤回去後恐怕還得徵召國人訓練備寇才行。」

    現如今魯國看似還算平靜,但知道內幕的無恤卻曉得,陽虎與三桓火拚在即,至遲到十月之交就會爆發。覲見魯侯後他將火速趕回封邑,開始秋收、維新、以及徵兵事項,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備寇,是趙無恤預備擴軍的一個最好藉口。

    然而柳下季卻面帶愧色,朝趙無恤一拜道:「家門不幸,實在是有愧於子泰。」

    趙無恤有些奇怪:「此事往小了說,是目無君父的群盜所為,往大了說,也是鄆城大夫賑濟不力的結果,柳下大夫為何要替盜寇抱歉?」

    柳下季抬頭看了他一眼:「子泰還不知道?大野澤的群盜首領盜跖,正是我的庶弟!」

    無恤好奇心頓起,柳下氏雖然並不算龐大,比起三桓來大為不如,但好歹也是一個公族大夫之家,他們的子嗣怎麼會淪為盜寇?再說了,既然柳下季是年紀最家族幼小的季子,為何還有一個做盜寇首領的弟弟呢?

    倆人一個願說一個願聽,於是他們腳步漸慢,前方等待的豎寺想催又不敢催。

    經過柳下季的敘說,趙無恤才知曉,原來盜跖原名柳下跖,是柳下季父親在外與野人之女所生的庶孽子,所以連伯仲叔季的排名都沒有。

    「他先是在大野澤隨野人母親採食蒼耳,捕魚打鳥,十歲後才被送到曲阜認父,初見時恍然是一個漁童。」

    趙無恤聞言暗暗想道:「盜跖這經歷和楚文王時的令尹子文,還有魯國叔孫氏的豎牛倒是有些相似,這兩人都是貴族在外野合產下的庶孽子,但一個成了楚國名相,一個卻是禍亂叔孫氏的奸佞家臣……」

    想到這裡,趙無恤心有慼慼,其實他也算是有類似身世的人。

    「我父待柳下跖不薄,尋名師教他君子六藝,還讓他跟著家司馬學習統兵。誰知他野性未泯,數年前因為與季氏起了衝突,便反出了魯國,去大野澤做了盜寇!若是就此湮沒也就罷了,可誰料誰鬧起了這麼大的陣仗!」

    這之後,盜跖縱橫大野澤數年,從諸侯到領邑大夫都頭疼不已,曹、魯、宋、衛都派兵去進剿過,卻無功而返。他算得上是中國古代「農民起義」的先行者,甚至還留名後世,讓趙無恤記住了他的事蹟,想來其人必然有其過人之處。是小人之中的梟雄。

    雖然盜跖現在跟趙無恤沒有太多交集,僅僅是會阻斷來往道路。但只要無恤將手伸向高魚、鄆城,必然會和盜跖起衝突。帶著這種心思,他又向柳下季打聽了不少相關的事情。

    在說明了情況後,柳下季再次替弟弟向趙無恤賠罪:

    「按理來說,做父親的必定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但假如子女不聽從父親的告誡,兄弟不接受兄長的教育,即使像季一樣能言善辯,又為之奈何哉?」

    「而且吾弟的為人。思想活躍猶如噴湧的泉水,感情變化就像驟起的暴風,勇武強悍足以抗擊敵人,巧言善辯足以掩蓋過失,順從他的心意他就高興,違背他的意願他就發脾氣,容易用言語侮辱別人。他叛出魯國後我也去勸說過,卻沒什麼用,還與我斷絕了關係。威脅說若是再去遊說,就要將我的心肝做成膳食……」

    柳下季對這位幼弟似乎還是有些感情的,說著說著面色慼慼。

    「他或許是在用這種方式不連累大夫啊。」趙無恤如是安慰道。

    「子泰為何這樣說?」

    「若非盜跖六親不認的名聲讓陽虎及三桓知曉,大夫還能繼續做現在的司儀中大夫麼?」

    柳下季恍然。呆呆地站在了原處,只覺得趙無恤所說倒是極有可能。他過了一會後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失態了,便輕咳一聲道:「若真如子泰所言。倒是我小看舍弟的心智了。」

    說到這兒,兩人已經到了大殿之外。柳下季有引領之職守,趙無恤也有覲見之任。所以他們都打住了話頭,整理衣襟,肅然入內。

    大殿長二十丈,寬十五丈,光滑的木板條有些冰涼,四周有迴廊,掛滿了魯縞帷幕,大殿兩旁的木架上掛著八枚一組的大型編鐘,盡頭是林立的高台。

    在柳下季用雅音吟誦下,無恤一趨一拜後抬頭,在這裡,他見到了魯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魯侯宋。

    魯侯年近五旬,容貌端莊,身穿黑色的袞衣,紋飾九章,戴長長的冕冠,其下頭髮依然黝黑,但鬍鬚已經微白。

    這次覲見彷彿是一場戲,趙無恤已經先行見過魯國實際的掌權者陽虎,還有留著些許餘威的三桓,魯侯反倒排到了最後。

    想到魯國現如今的奇葩格局,他都有些樂了:「這位魯侯也是倒霉,最初是被季氏當做傀儡立起來的,之後三桓雖然羸弱了,但陽虎卻又擅權,還逼迫他歃血盟誓。頭上一共有四個太上國君,一個比一個霸道,一個比一個強勢,也真是夠了。」

    現在趙無恤前夜與陽虎翻臉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魯城,心向公室公族的柳下季自然也是陽虎之敵,剛才他能和趙無恤坦誠地說起家醜盜跖,也是因為把他視為「同志」。他還曾低聲告訴趙無恤,大殿上有陽虎的眼線在監視,所以君臣對答不得踰越。

    魯侯也配合得很,一板一眼地背誦著老套的問答言辭,趙無恤一一回應,平淡無奇地進行著這場覲見。

    趙無恤現在也算見識過好幾個國君了,難免將他們放在一起比較比較。晉侯午的貪玩和小聰明,曹伯陽的嗜田獵如命和窘迫的財政,還有宋公欒的仁德和嬌慣女兒……

    想到這裡,趙無恤眼前卻突然閃過一個紫衣的身影,那在宋宮黃堂的,還有纏住自己手臂的柔膩,小妖女南子銀鈴般笑伴隨著環珮玉聲璆然。

    「距離我離開宋國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當時本是為了脫身的信口一說,一半真一半假,也不知道這位翁主現在怎麼樣了?」

    不過相比於沒什麼情分的南子,趙無恤倒是更想念遠在晉國的二女,還有依然枯守靈堂的樂靈子。

    趙無恤也恍然察覺,這一世,自己血氣方剛的年紀大概也到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00:21
第三百零六章 孔仲尼

  覲見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一邊進行著毫無營養的套問對,魯侯宋的目光也透過珠玉編制的「冕旒」,一邊在觀察趙無恤,好讓自己不會昏昏欲睡。

  這個晉國中軍佐家的庶子,這幾個月可是名氣大得很,甚至傳到了深宮裡,讓魯侯知道自己開始食用的麥粉和愛不釋手的趙瓷,原來都是此人讓工匠置辦的。

  而且,他還奪下了衛、齊各一邑,帶著領土加入魯國,成了自己的臣子。不過對於這一點,魯侯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人問過他半分意見,陽虎一人就大包大攬地同意了,叫魯侯憋悶不已。

  不過現在看來,嗯,趙無恤年紀輕輕,禮儀卻很嫻熟和專注,對自己也尊敬有加。

  魯侯鬆了口氣,跋扈權臣他這幾年可見識得夠多了,死了一個又蹦出一個來,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這位魯侯年紀雖大,足足有五十多歲,卻是位「新君」,只繼位了八年。他是魯襄公之子,前任國君魯昭公之弟,最初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子宋」,飛鷹走犬於魯城內外,不被任何人注意和看好。

  但偏偏在他的兄長魯昭公時,發生了嚴重的「臣逐君」事件:三桓徹底架空了國君,不甘寂寞的魯昭公尋找機會伐季氏,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卻逼反了另外兩家孟氏、叔孫氏,於是反倒被三桓合力驅逐。先流亡齊國又流亡晉國,最後於昭公三十二年卒於乾侯。

  於是空懸了八年之久的魯侯位置,就落到了公子宋的頭上。

  比起那位十九歲繼位還「童心未泯」,居喪時面無哀痛反而有喜色的魯昭公來說,魯侯宋看上去毫無特點。平庸多了。

  這大概就是當年季平子打著「一繼一及,魯之常也」的幌子立他繼位的原因吧,無他。就因為此人是一個很好的傀儡。

  就在魯侯宋心裡計較著今天這枯燥的接見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自己好回宮室裡欣賞從齊國買來的歌舞美人時。卻聽到下面的趙無恤說了一句不在問對套路裡的話。

  「下臣無恤,請觀魯國禮樂。」

  一直充當榆木傀儡的魯侯聽到趙無恤此言,稍稍遲疑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趙氏從趙成子開始便是百年世卿,以知文為名,對禮樂的瞭解何等深刻,而且晉乃是霸主之國,詩三百和諸多樂曲都應該聽過,卿為何要到魯國來重學?」

  趙無恤說道:「小子雖然在晉國跟著師高學過禮樂。但卻知道在諸侯之中,繼承宗周禮樂最完整的還是魯國,正所謂『周禮盡在魯矣』。如今既然成了魯國的大夫,也要重新研習才行,這就是所謂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了。」

  於是魯侯欣然允諾,因為自己的邦國被誇,使得他對趙無恤多了一層好感,當場讓柳下季召來樂師,為無恤演奏了《豳風》《魯頌》等詩篇。還有魯國纖細美女的舞動伴奏。

  無恤自然也加以了正確的讚嘆:「美哉!樂而不淫,不愧是周公之樂,魯侯之國。」

  其實。趙無恤這是在效仿五十年前訪問魯國的吳國公子季札。

  當年吳王壽夢和中原重新建立聯繫後,派遣公子季札出使諸夏,第一站就是魯國。

  魯人對於這個雖然穿戴上了高冠博帶,但偶爾露出的皮膚上依然是墨黑色蟠龍紋身的「蠻夷之君」一開始是心存疑慮的。雖然吳人傳說是太伯和仲雍的後裔,但已經棄在海濱,不與中夏交通數百年,還因其俗治其地,過上了拋棄禮樂,文身斷髮的日子。所以在此之前。魯國是將姬姓王族的吳國看做蠻夷的。

  比如魯成公七年,因為吳國伐郯國一事。魯國人就曾說:「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

  但當季札用標準的宗周雅音。請魯國人為他表演周王室的樂舞時,魯人開始慢慢改變想法,覺得這個「蠻夷君子」還是可以教化一二的。

  等到高傲的魯國樂官敲打起樂章,季札將詩三百和各種舞樂全部聽完看完,並且一一給出了合適的點評後,魯人震驚了。季札所受的禮樂之教如此深遠蘊涵,竟能將宗周和諸夏的盛衰之勢潺潺道來,他語驚四座,使眾人為之側目,羞煞在場的魯國司儀。

  趙無恤之所以也請魯侯允許他「觀魯國禮樂」,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博得一個「知禮君子」的名聲。

  魯人的大國地位沒了,疆域縮了,國際話語權也一落千丈,但唯獨一樣卻一直沒有變,那就是好面子。

  在這史官每句話都加以記錄的正式場合,作為霸國來的卿子卻在認真地學習魯國禮樂,這當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無恤也可以肯定,如此一來,除了三桓、陽虎以外,魯國的其他士大夫們至少不會太過排斥他。

  想要贏得一個群體的認同,你首先要認同並學習他們的文化,諸夏每一個邦國,都是一種華夏的子文化。

  ……

  覲見完成後,柳下季看向趙無恤的眼神更加親切,還自告奮勇,想要引領孔丘來與他一敘。

  「孔子來了魯城?」

  趙無恤倒是一愣,他過中都而不遇孔子,這幾天來一直引以為憾,孰料他卻輾轉來了曲阜。

  說起來,孔子還是來向老友柳下季求助,想借貸一些糧食的,來到魯城後卻接到了中都邑的來信,說廩丘大夫趙無恤贈予中都的粟米已經運到,解除了斷糧的危機。

  柳下季為此也很高興:「有了子泰相助,再加上我調撥給仲尼的部分糧食,中都邑應該能撐到秋收了,此乃萬民之福也!真是為仲尼解了大愁。」

  趙無恤聞言微微一笑,這也在意料之中,雪中送炭這種事情,應該會讓孔門眾人印象深刻。也方便他實行下一步的計畫。

  「仲尼還說要尋機會去館舍拜會子泰,我這便去知會他,帶他前去正式拜見。」

  趙無恤現在的地位是兩邑大夫。比起孔丘這個小小邑宰爵位職務要高,坐等他上門拜訪也是正常。不過趙無恤也不想託大,而是主動要與柳下季同行前往。

  「怎能讓賢者跋涉?應該登門訪賢才對!」

  倆人共乘一車,他們如今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不過趙無恤感覺柳下季的車駕總是會引來頻頻目光,魯國原本有些保守的少女們瞧見這輛車上有一個英俊的中年帥哥,不免秋波頻送,情意款款。

  趙無恤兩眼對天:「感情我是做陪襯啊。」

  不過柳下季對這種情況似乎習慣了,將車側的帷幕拉上後便能相安無事。過了一會,他突然感嘆道:「大野澤流民受官、盜兩方壓迫進入中都邑,仲尼能救他們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此一來必然會導致中都府庫不足,等到年終上計時,恐怕要被與他不善的少正卯為難了。」

  這名字趙無恤倒是有些耳熟:「少正卯?我曾聽子貢讚揚過此人,他與孔子有怨乎?」

  「少正卯是魯國大夫,擔任少正一職,仲尼在曲阜開設私學時,少正卯效仿之。因為他號稱魯之聞人,能言善辯,所以孔子之門徒三盈三虛。都去聽過少正卯講學,唯顏淵不去。」

  趙無恤細細思索,他記得原本的歷史上有一個「孔子誅少正卯」,這也是個千古爭議的謎案,不知道真相是如何的。如今孔子之學在魯國比較佔上風,但少正卯也不弱,有弟子數百,遍佈魯國朝野,與三桓一方藕斷絲連。與陽虎一方也多有瓜葛,陽虎得意洋洋的「樹人」裡。少正卯也是重要的一員。

  不過放眼魯國,還是孔子的學生們比較值得利用一些。至於少正卯其人其黨,趙無恤得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就在這時,途徑豪社的車隊卻突然停了下來,掀開帷幕望去,卻見前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圍成了一堵牆。

  「發生了何事?」

  前方的豎人回來報告說,有人在圍觀辯論。

  「辯論?」

  「是孔仲尼,他在與人辯論!」

  外圍有閒人興奮得大聲喊叫。

  趙無恤和柳下季對視一眼,不會這麼巧吧,難道是孔子和他的死對頭少正卯公然在大街上開辯論會了?

  「柳下大夫,你我去看看,何如?」

  ……

  趙無恤和柳下季步行下車,有大夫規格的儀仗和衛士開道,他們很快就擠進了人牆的內圈,卻見裡面是這樣一番情形。

  一輛雙牛駕轅的牛車上載著三人,卻被什麼人攔在了路中間,從趙無恤的角度看不到對面,但這就是眾人圍觀的原因了。

  駕車中年人年紀近四十,卻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夥般年輕而身形挺拔魁梧。他兩眼炯炯有神,這會頭戴鶡冠,結纓於頷下,身穿寬大的袍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腰間還別著短劍,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柳下季在一旁向趙無恤低聲介紹道:「這是仲由,字子路,性格凶悍卻對仲尼頗為忠心。」

  子路雙目瞪著前方,怒其突然阻攔,但衣角卻被身後另一人緊緊拉住,才沒有貿然行事。趙無恤見那人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秋日裡顯得略薄的舊儒袍,腳下踩著一雙破麻履。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此乃顏回,字子淵,仲尼唯一的入室弟子,最為好學和聰慧。」

  見到大名鼎鼎的子路和顏回後,趙無恤將目光投向了已經下車踱步到前方的長者身上。

  卻見那人身材高達九尺,穿月白色上衣下裳,腰間圍帛帶,佩著無光澤的玉玦,頭戴緇布冠,黝黑的發髻用玉簪固定。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濃郁的捲鬚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藹。他動作給人的感覺像一個冥頑不化的老學究,笑容可掬的表情又像一個相處多年,嬉笑怒罵的饞嘴老鄰居。

  「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叟啊……」

  他的模樣沒有各類傳說裡的視覺衝擊,反倒有些中庸和其貌不揚。

  但不知為何,趙無恤心中還是隱隱有些激動。

  這感覺就像是一座走了幾圈卻也繞不到山腳,到了山腳卻雲深不知處的高山忽然霧靄散盡,出現在攀登者面前一樣。

  「這便是孔子麼?」

  「這便是仲尼了。」柳下季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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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00:22
    第三百零七章 2小兒辯日 小說

    等到朝右移了幾步後,趙無恤才看清楚,原來擋在涂道上的竟然是兩個童子。倆人都是七八歲的年紀,身穿乾淨的葛布孩童服飾,懷抱竹馬,看樣子是富庶國人家的孩子。

    只不過紮著總角發鬟的那個模樣木訥,低著頭顯得怯懦,被子路瞪了一眼後已經想退縮了。反倒是總發的童子眉清目秀,一瞧就知道是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他拉拽著同伴站在路中心,昂著頭,一雙大眼睛盯著下車的孔子看。

    他脆生生地問道:「你就是多知的孔子麼?」

    接著他又吐了吐舌頭道:「好高,脖子都酸了……」

    身長九丈的孔丘在兩個孩童面前卻也不以長輩之言訓斥,一如他說過的理想社會,「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所以雖然被兩個孩童忽然攔住去路,卻不失禮貌,而是儘量彎下了腰,帶著笑意說道。

    「正是孔丘,二位小童子有何事?」

    總發童子拉了拉怯懦的同伴,兩人笨拙地朝孔子行了一禮,說道:

    「吾等有爭辯,我認為太陽剛升起的時候距離人近,而到正午的時候距離人遠。他認為太陽剛升起的時候距離人遠,而到正午的時候距離人近。爭辯了一上午都沒結果,吾等聽說孔子多知,所以想來問問你,到底是誰說的對?」

    倆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惹人發笑,也只有年少的孩童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孔子卻沒揮袖而走。

    「為何會如此認為?能說一說麼?」

    那質樸的總角童子嚥了嚥口水,怯生生地說:「太陽剛出來升起的時候大得像車蓋,到了正午就像陶輪一樣小,這不是遠的小而近的大麼?」

    總發的機靈童子則不同意:「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很清涼,到了午後的時候就像把手放進熱水裡一樣燙,這不是近的熱而遠的涼麼?」

    「原來是兩小兒辯日,這件事竟然是真的,還剛好被我遇上了。」

    趙無恤恍然大悟,而魯人們則紛紛撓著腦袋抬頭仰望已經升到中天的太陽。不過沒一會就被刺痛了眼睛,搖著頭停止了這種幼稚的行為。

    大多數人不以為然,只覺得這是孩童的臆想,不過還是引發了小聲的議論。今天這裡兩個孩童問的問題。魯人們年少時或許還曾想到過,但一旦年歲漸長,操心的事情就漸漸多起來了,稅畝、丘甲、勞役、戰亂,迎接娶嫁。還有喪事……哪有心思去思考這種自然界的普遍現象?

    大夥兒平日都盯著腳下的田畝和店肆裡的貨物,除了確定時辰和節氣,誰有事沒事抬頭看太陽啊!只要和農事關系不大,知其然便可,何必知其所以然?

    獨立思考、大膽質疑、實事求是的精神,一般只存在於好奇心重的孩童和少數賢人之中,卻是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巨大動力。

    不過魯人們還是很好奇孔子會如何回答,孔子在曲阜多年,曾在不少地方開壇授課,眾人對他都比較熟悉。

    數年前。季孫斯掘井時得到了一個腹大口小的陶器,裡面有個像羊的怪物,他去詢問孔子時卻謊稱「得到一隻類狗的物件」。孔子則說:「據我所知,那裡面的東西應該是一種雌雄未明的蟲豸『墳羊』。」

    正是因為他的博學,所以自此以後,魯城人凡是遇到什麼不明所以的東西,多去求問孔子,所以現在有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

    孔子也抬頭眯著眼注視太陽,過了片刻後閉上眼愧然一笑:「這個問題,丘年少時也曾想過。但拜訪天下名師也未解出,兩位小君子孰對孰錯,丘不能決也。」

    兩個孩童裡,總角那個有些失望。而總發那個則笑著說:「原來孔子也不知道,孰為汝多知乎?」

    圍觀的魯人們也響起了一陣哂笑聲,素有博聞強記之名的孔子,竟然被兩人孩童難住了,的確不能算是「多知」。

    甚至有人起鬨了起來:「仲尼不如少正卯多聞矣!」更有人慫恿兩個童子去找少正卯大夫問問。

    孔子倒也不解釋,依然虛懷若谷地微笑著。彷彿自哂,又彷彿是讓人失望的抱歉般朝圍觀的魯人微微行禮。

    但聽到這句話後,子路的臉都黑了,若非顏回攔著他,他恐怕都要下車與眾人辯論。

    「仲尼這下可犯難了,看來我得驅散這些人。」柳下季無奈地搖了搖頭,身為孔子老友他責無旁貸,正要讓隨行的兵卒們上前,卻被趙無恤伸手攔下了。

    「柳下大夫且慢,這一次,就讓我為孔子解圍吧」

    「子泰?」

    「正是,就算是送給孔子的見面之禮吧!」

    卻見無恤踱步上前,用不怎麼標準的魯城方言對眾人大聲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智也!孔子又並非生而知之的聖人,縱然不知道的東西又何恥之有?在場國人們有人能答出來?既然如何,何必非難之!」

    是的,孔子從來不是,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聖人,他只是一個在諸國間鬱鬱不得志,轉而關注教育的沒落貴族,雖然嚮往重建周公之政,但那只是痴想罷了。

    見一位高冠博帶的年輕大夫邁步站到了圈子中央,魯人們面面相覷。

    「這是誰人?」

    「與司儀柳下大夫同行,地位恐怕不低,是哪家的公孫麼。」

    「非也,是奪取齊邑入魯為大夫的晉國趙氏卿子!」

    魯人們凜然,這位大夫的名聲是挺響亮的,何況還傳出了他與陽虎「相惡」的傳言,頓時讓同樣對陽虎不滿的國人們心生好感,於是對孔子喝出的倒彩便平息了下來,且看這位晉國卿子會怎麼說。

    趙無恤也走到高大的孔子跟前,寬袖一揮行了一個平禮,抬起頭後卻發覺自己的身高竟只能達到孔子的頷下,必須仰視才行。

    「趙無恤見過孔子,中都邑吝於一見,誰想今日卻在此會面。無恤不才,方才兩位小童子所問的問題,正好能解釋一二!」

    孔子方才已經看到了柳下季。還有他旁邊的那個少年貴族,孰料真的是聞名已久的趙無恤。先前中都贈糧還不曾謝過,如今他又出面為自己解答難題,不由得心生感激。又有了濃濃的好奇,也朝趙無恤行了一個下屬見上司之禮:「丘不才,敢請大夫教我。」

    因為趙無恤出面幫孔子解圍,所以子路、顏回對他印象很不錯,也向無恤行禮求教。

    趙無恤走到了那兩個童子跟前說道:「汝等很善於觀察。但其實太陽在清晨和午後離地表一樣遠。」

    那個用車輪和陶輪比喻太陽的童子訥訥地說道:「那麼為什麼早上看著大,中午看著小?」

    「這是人眼的一種錯覺,早晨地太陽有樹木、房屋和遠山襯托著,所以顯得大一些。等到中午,它的背襯是廣闊無垠的天空,所以就顯得小了。而且太陽初升時天空還有些暗,太陽的輪廓更明顯,中午時天空明亮,太陽的邊緣都被虛化了,這個原因也使它在早上地時候看著格外大一些。」

    那個以冷熱為依據的總發孩童也不甘心地問道:「既然一樣。那麼為什麼太陽出來後,早上顯得冷,中午卻比較熱?」

    面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童子,趙無恤回應道:「這還不簡單?清晨太陽光是斜著照在地面上,午後時太陽光是垂直照在地面上的,若是你歸家後以一個蠟燭或柴薪當做太陽,從斜面和正上方照一照地面,看看哪一個更熱。再說,在夜裡,太陽照射到地面上的熱度消散了。所以早上感到涼快;午後,太陽的熱度照射到地面上,所以感到熱。汝等感受到的涼與熱,並不能說明太陽距離地面的遠與近。」

    至於日地不同時間細微的差距。趙無恤暫且不想細究了,不然被這個好奇的孩童難倒,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趙無恤言畢後,那兩個發問的童子和周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平日都未曾注意過。」

    「還是這位趙大夫聰慧,孔仲尼答不上來的問題他一說就明白了,少正卯恐怕也不如他罷!」

    連孔子和他的兩名高徒也在細細品味著這個解釋。點頭不已,淺顯的道理,卻無人深究細想,所以才無法一時半會答上來,自命好學的顏回甚至有些愧然。

    一片讚揚聲中,趙無恤卻謙遜地說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也許在這觀察尋常事物上,我知道的比孔子多,但在禮儀、道德,還有對典史的理解上,卻是孔子比我知道的多。」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誠哉斯言……」

    這句話更是讓孔子和他的兩位弟子再度對趙無恤好感大生。

    等到柳下季帶著兵卒開道,眾人漸漸散去後,孔子與他見面,說話間不時目視趙無恤,笑容和藹。

    而另一邊,無恤則招手把兩個童子喊了過來:「汝等觀察的很細緻,年歲幾何?家住何處,又分別叫什麼名?」

    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個眉清目秀的總發少年身上的,沒有料錯的話,當街認出孔子並攔下車駕就是他的主意,小小年紀就能如此聰明大膽,說不準也是留名後世的人。無恤現在手裡人才緊俏,要是能把這些早慧者送進自己設立的私學學堂從小開始培養,該洗腦洗腦,該灌輸灌輸,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那童子絲毫不怕生,他指著自己的鼻尖脆生生地說道:「我叫項橐(tuo),今年七歲,父親是城東司士。」

    有名有氏的多半是國人子弟,無恤笑道:「會寫你的名麼?」

    那童子先是有些犯難,隨即咬了咬牙眉毛一揚:「當然會!」

    他當即就咬著大拇指,另一隻手在趙無恤手心上寫出了這個字。

    魯國隸書和晉地隸書相差並不大,趙無恤也能把它們和後世簡體字對應起來。不過在這時代,一個七歲孩童能寫出來已經極為不容易,稱之為神童也不為過了。

    「原來是項橐……」

    趙無恤想了一想,才記起了這個名字,多虧了當年被爺爺強迫背誦的《三字經》。裡面「昔仲尼,師項橐,古聖賢,尚勤學」說的就是這件事,看來與《兩小兒辯日》是同一個人!只是後人記載的時間地點有些出入罷了。

    不知另一個小兒又是誰。

    正想著,小項橐又將他怕生怯懦的夥伴拉了過來,指著他道:

    「大夫,這是公輸班!」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00:23
    第三百零八章 格物致知

    等項橐和公輸班兩個童子漸漸遠去後,趙無恤依然在看著小巷發怔。

    「項橐也就罷了,除了一個神童和孔子師的名號外再也沒有留下任何事蹟,統統是後世人自由腦補的,但公輸班可不一樣……」

    如果不是同名同氏的情況,那這個表現得有些木訥的公輸班,應該就是後世的魯班了。小公輸班今年也是七歲,是匠作工正公輸氏之子,也屬於國人階層,而不是沒有自由身的魯工匠。

    不過他似乎對這些機巧的東西挺感興趣,兩人手裡的竹馬是他親手做的,方才還分別以車輪和陶輪來比喻不同時間的太陽。

    公輸班在後世可是百工公認的祖師爺,極盡機巧,磨盤就是他的創造物,現如今卻被趙無恤搶走了發明權。公輸班把工匠之術發揮到了先秦時代的最高峰,其中不少還是攻城戰陣的軍用器械,也只有墨家人能勝過他,不知道墨子這會出生沒有。

    所以比起前途未知的項橐,趙無恤更想把小魯班這個潛力股培養出來,那樣一來,他在前世記得的各種機巧之物或許就能借公輸班之手創造了。

    所以趙無恤先派兩個機靈的武卒護送他們回去,並囑咐一定要記下二人的住址,然後在旁監視保護,等待後續命令。

    現在,趙無恤得先面對孔子師徒,對於這一邊,已經打定主意想幫早期儒家「正骨」的他,又有別樣的打算。

    ……

    在街頭邂逅後,趙無恤和孔子被柳下季邀請到了自己家中。

    柳下季雖然不算位高權重,但好歹也是出身公族的大夫,他家的宅院很大,前後三進。院門為懸山頂。正脊高聳,兩邊呈坡狀傾斜,簷頭延伸在外。鋪著卷雲紋的瓦當。

    一行人下車進了院門後沿著石板路前行,這裡很寬闊。一直伸向中門,入內後迎面就是一個亭園。

    作為魯國著名的雅士,柳下季的這座亭園打理得很用心。

    入園後右邊是一座閣樓,有三層高,峻拔陡峭,樓頂四角翹起。在最上邊的屋脊兩端各裝飾了一隻海鳥,作相對立狀。樓體用蛤灰塗成了雪白色,門窗則漆成了紅色。

    樓下有階梯通入樓內。每一層都有涼台,遇上天氣好的日子,可以立在上邊憑欄遠眺、觀賞風物;每逢下雨雪時,因為涼台上有腰簷挑出,足能遮風避雨,內置榻席,也可聚三五好友擁爐飲酒。

    這會日頭剛剛偏西,離饗食時間還早,所以柳下季便邀他們在此小坐。

    無恤朝打開的窗扉外望去,卻見四周環繞修竹花卉。如今秋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錯落有致,有的竹葉還泛著綠色,有的已經變黃了。

    收回目光後,卻見身材高大的孔子正坐在他的對面,顏回侍坐在旁,都端端正正,真不愧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儒家人。

    子路則被孔子安排著駕車先回館驛,同時去尋找還在曲阜的孔門弟子宰予等人。

    孔子朝趙無恤行了恭恭敬敬的一禮。再度對中都贈糧和方才解惑之舉表示感謝,他的聲音溫潤而謙遜:「丘曾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今日果然如此,多謝趙大夫教誨,讓丘又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夫對天文頗有心得矣!」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起源很早,早在唐堯之時,就「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火正」這一職務也是為了觀察大火星以確定四季和節氣而設立的。到了商周時,天文漸漸和巫祝分離,成為天子和諸侯正式的官職。

    觀日之法自然也在其中,孔子下意識地覺得趙無恤應該是對這方面有所研究的。

    聽了孔子的話後,趙無恤心中不免一動,脫口而出道:

    「也是一時僥倖罷了,無恤也就這麼一點長處,見到什麼不懂的事情喜歡往深處想。趙氏先祖崇尚太陽,家主也多次被人比作太陽,所以我幼時觀察後就有了一些思索和領悟。」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嬴姓一族從少昊開始,本來就喜歡仰望追逐太陽,趙氏還把她繡到了旗幟上,出一個觀日悟道的子孫也實屬尋常,大家都信了。

    無恤話音一轉道:「然而我方才所說的,也只是淺顯的觀點,對與錯卻無從證明,若是有人能測量出日與地的距離,那才能徹底解開這個謎團。」

    「日地距離!?」

    不獨孔子及顏回愕然,連坐於上首的柳下季也被驚到了。

    太陽,那彷彿是天帝之眼,凌駕於萬物的神物,如何能以人力測量之?

    孔子道:「《易》雲,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相著名莫大乎日月。丘年少時跟隨周室大夫萇弘學習天文、地理,也曾好奇過日有多遠,天有多高,卻從未想過要真去測量他們的距離,大夫此說,實在是引人深思。」

    作為子產「天道遠,人道彌」的信奉者,「敬鬼神而遠之」的自然神論者,孔子對太陽雖然敬畏,卻並未視為神聖不可揣測之物,也算是這時代比較進步的學說。

    倒是好奇心極重的顏淵目光炯炯地問道:「子貢曾言,大夫在晉國時有一計吏名僑,掌握著神奇的周髀數字,用不同尋常的算術法則來計算。莫非已經能達到夫天可不階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這種經天緯地的境界了?」

    趙無恤目光轉向顏回,他知道這位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的二十餘歲青年是孔子唯一的入室弟子,被孔子稱讚為「敏於事而慎於言」。

    趙無恤認為已經極為聰明的子貢也曾無奈地稱之為「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也就是說子貢學習時聞一而知二,顏回則是恐怖的聞一知十,甚至連孔子都對子貢說過:「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承認連自己都不如顏回。

    總之,這是個學霸型的人物,如今是孔子之學最有希望的接班人。據說他對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獵,特點是好學和聰慧。不管什麼都喜歡往腦袋裡裝。但因為為人低調卻不顯山不露水,並且不打算為政,一心侍奉孔子和研究學問。

    顏回的目光裡帶著好奇,他已經被趙無恤的這番說辭吸引了注意力。

    無恤答道:「尚未,不過無恤相信若是有人能繼續發揚此道,遲早有一天能實現!」

    面對趙無恤提出的測日地距離長短,顏回表現出了較大的興趣,而孔子卻另有所思。

    他笑著說道:「先君昭公之時。丘曾經被先君賜予一乘車,兩匹馬,一豎子侍奉,在孟氏庶子闊陪伴下入周室問禮。我在周室遇到了老子,向其求學請教,即將告辭離去時老子這樣對我說……」

    「聰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會瀕臨死亡,博洽善辯寬廣弘大反而會危及其身。子泰大夫欲通曉天地,洞察博覽一切,對老子這句話怎麼看?」

    這不是孔子自己的觀點,而是轉述老子的看法。

    趙無恤搖頭道:「老子避世。他和孤竹國的公子伯夷、叔齊,還有孔子的弟子子皙一樣,是一位狷者。提倡大隱,大愚。」

    「然也,子泰大夫可謂知老子其人矣,鳥,我知其能飛;魚,我知其能游;獸,我知其能走。會跑的可以用網捕獲,會游的可以用絲線垂釣,會飛的可以用箭去射。至於龍。我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的行蹤軌跡,無從琢磨。老子的學問和為人就如同一條入雲之龍。」

    「既然如此,那孔子以為。這世上能有幾條龍?老子的行跡和做法不是常人能效仿的。多數人還是需要為衣食住行發愁的鳥、魚、獸,所以老子的說法小子不完全認可。這世上的事就像今天的兩小兒辯日一樣,越辯越明,而不是自愚不去瞭解就能逃避的。我想,百年千年後,非但日地之距能測,天之大,地之廣,海之深,河之源,太陽為何東昇西落,人為何生老病死,總有一天能一一知曉。凡此種種,我稱之為……」

    「格物致知之道!」

    「格物致知?」眾人肅然,等待著趙無恤解釋這個聽上去頗有深意的詞。

    閣樓的涼台上,趙無恤對孔丘,顏回,還有柳下季侃侃而談道:

    「人生在世,作為萬物之靈長,自然應該知道萬物之本末始終,才能加以利用造福萬民。讓無恤打個比方罷,古時候,燧人氏上觀星辰,下察五木創造出了火,這就是格物致知。」

    「之後,包犧氏作為天下的君王,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他觀看鳥獸的斑紋和山脈水勢,或取法於自身,或領悟於萬物,於是開始創作八卦,用來領會天地的道德,用來表達萬物的情狀,這也是格物致知!」

    「包犧氏死後數百年,神農氏興起,他嘗遍百草,觀察萬物的生長特點,於是斫木為耜,揉木為耒,創造許多器具,以便教導人民耕種和除草,使天下增加糧食,這還是格物致知。」

    趙無恤這番言論層序遞進,邏輯嚴密,還迎合了孔子及其門徒好法古之聖王的習慣,說服力極強。

    於是他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所以,格物致知除了能洞悉萬物生長、興盛、衰亡的道理外,還可以知禮樂之源,明道德之要!」

    「善哉!今日方知格物致知之妙!」無恤一席話後,孔子沉默片刻後,首先發出了贊同的聲音。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11:30
    第三百零九章 可以使為政乎?

    在覲見過魯侯的第二天,趙無恤便啟程開始返回廩丘。

    相比於來時,隊伍裡少了子服何,少了封凜,還少了幾名平日裡機靈的武卒。

    因為趙無恤的種種表現,子服何已經深信他偏向於三桓,如此一來可謂讓陽虎忌憚晉卿干涉而不敢貿然動手,也可以在西鄙多一支偏師,他以後將作為趙無恤與三桓,尤其是孟氏溝通的信使。

    而封凜,則在魯城由陽虎暗中贈予的一座宅院內潛伏,作為趙無恤與陽虎的信使。

    至於另外那幾名武卒,他們被趙無恤安排著在小項橐和公輸班家住的裡閭附近買了宅子居住,負責暗中保護。

    最初趙無恤也有所顧慮:「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人生軌跡,急吼吼地將這兩個童子收進自己口袋裡,會不會讓他們的興趣、愛好、專長有所改變?」

    但曲阜到十月之交時或許就會發生動亂,要是這兩人有什麼損傷,趙無恤也會遺憾,反正他對歷史的改變遲早會從涓涓細流變成浩浩湯湯的大河,索性不再瞻前顧後了。

    「三桓答應過幾日便將兩百工匠送到廩丘去,我不如提出讓公輸氏全族也為我效命,順帶把公輸班捎上,至於項橐,算是這次曲阜之行的附贈,還是得另想法子。」

    有少也有多,多出來的自然是孔子及其弟子一行人了。

    鶡冠的子路趕著車,簡樸的顏回侍奉在孔子身側,曾被孔子罵成「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則帶著幾個中都邑卒,押送在魯城東拼西湊求到的幾大車糧食,和無恤的輜車隊伍混在一起。

    趙無恤邀請孔子同行自有他的打算,昨日在柳下季府上的對話倆人相談甚歡,並沒有相厭。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也沒有談及魯國的政事和陽虎、三桓的向背。

    不過如此也好,不談國事就可以大談學術。看著孔子和顏回這兩位春秋的智者在聽了「格物致知」之說後面面相覷,眼中露出了信服和好奇。無恤頓時覺得,這一手想把早期儒家「潛移默化」的閒棋,或許真能起到一點作用。

    坐在四輪馬車上,趙無恤思索道:「無論如何。如果能把還沒提出的『格物致知』偷換概念,讓儒家的祖師爺從一開始就對週遭自然萬物產生些許興趣的話,也是後世之福。」

    將華夏的文明在少年期重新塑造,加入來自後世數千年智慧結晶的新鮮血液,這不是趙無恤單槍匹馬能完成的任務。他需要借勢,也需要助力。

    不管趙無恤願意與否,都不得不承認,比起這時代的腐朽貴族和尚未開化的庶民來說,孔子及其門徒的確是新興士階層裡最有知識和求學的一批人……

    公族落,士人起,百家未興,儒家卻佔了先機,在無恤自己培養的人才長大成人,被他揠苗助長的諸子興起前。只能在魚龍混雜的孔門弟子裡先把格物致知的風氣培養起來吧。反正裡邊好多人如顏回、曾點,既然不從政事,整天閒著也是閒著,與其鑽到禮法人倫的死胡同裡去,不如幹點有意義的事情……

    至於那些從政、知兵事的人,趙無恤則想採取直接開挖的辦法,不過在此之前,還得打探打探孔子的態度。

    ……

    在車隊在沿途廬舍休息時,孔子和顏回也有一番對話。

    孔子接過顏回雙手捧著遞過來的水罐,飲了一口。擦拭乾淨捲鬚上的水珠後語重心長地說道:「回,你昨夜望著窗外的竹子看了一夜,今日在車子開動時仰頭看雲卷雲舒,停車時又細觀蟲魚鳥獸。究竟是怎麼了?」

    顏回下拜頓首:「回不以貧賤為恥,卻以無知為恥,雖然一如趙大夫所說的,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但回遇上不知道的東西。就會想瞭解透徹明白。昨日被那小童的問題難住,又受了趙大夫『格物致知』之說的啟發,所以不自量力想要格竹、格雲、格鳥獸,一時失態,讓夫子擔心了。」

    孔子卻笑著說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對格物致知之說有興趣是好事,為師怎麼會怪罪你?可有收穫?」

    顏回遺憾地搖了搖頭:「一無所獲,格物致知果然非常人所為,必須像趙大夫那樣有研習的基礎,還要有靈感的炸現才行,這也是他能發現細蠱致病說的原因罷。」

    醫扁鵲的名聲在魯國也很響亮,他因為趙無恤一席「細蠱致病說」而留在晉國研習病症的事蹟已經通過子貢等人之口或簡牘傳到了齊魯,這也是趙無恤精通「格物致知」之道的證據之一。

    誨人不倦的孔子說道:「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之。你與其失神發呆,不如尋機會請教趙大夫,至少先將那嚮往已久的周髀數字弄懂了,若是有機會,拜他為師亦可。」

    顏回又頓首:「回只有夫子一個老師,怎能再向他人拜師求學?」

    孔子大搖其頭道:「謬矣,我年輕時卑賤,曾入太廟,每事問,從魯國諸位司儀處學到了基本的禮儀。待年長時又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

    「夷君郯子教我夷禮和少昊之國的史事典故;萇弘教我天文地理、推演星象曆法和《易》;齊太師襄教我彈琴和音律,三月不知肉味;老聃則告訴我人生天地的大道,所以人們常常說我無常師。今日見了子泰大夫,雖然他年紀尚幼,卻後生可畏,在格物之道上足以做我的老師,也足以教導你,不要因為年歲長幼,出身貴賤有什麼顧慮。」

    對於趙無恤提出的「格物致知」,雖然他祖述了燧人、伏羲、神農,和孔子推崇的堯舜禹、文王、周公不盡相同,但同樣是託古言今,好學不倦的孔子對這種想法並不不排斥,但也不是全然接納。他還是覺得,尊卑和禮儀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東西,至於格物致知,當成學琴、學劍等業餘愛好就行。

    孔子索性招來三位學生,對他們公開宣稱道:「雖然我對趙大夫的一些想法也不完全認同。但君子和而不同,他言談舉止昂揚無比,深得我心。子有來信說趙大夫在中都自稱狂者,正是為師願意交往之人。惜哉,吾老矣,不能年少三十歲與之同遊,只求能做忘年之交,汝等也要多多向他學習。」

    顏回若有所思。子路重重地點頭,模樣俊朗,長冠深衣的宰予則目光灼灼。

    他說道:「夫子,我看趙大夫領有兩邑,兵卒英武雄壯,很有經營壯大的志向,但這兩邑的情況我也略有所知,頗有些戰亂後的殘破,急需人才。子貢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肯定沒有少宣揚夫子之學。他既然邀請夫子同行,大概也想招攬一些門中弟子,這正是吾等的機會!」

    宰予能言善辯,是孔子的登堂弟子,在「言語」方面僅次於子貢,所以這次他前往魯城向費宰公山不狃等人求粟米才能有所收穫。

    但宰予的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他對孔子之學中許多地方,如三年之孝,仁政等很是不以為然,並且不怎麼尊重孔子。白天上課會睡大覺,還經常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為難老師,因而孔子經常批評他。

    果然,宰予這急切的功利之心讓孔子略為不快。他批評宰予道:「急功而好利!」

    不過宰予倒是沒說錯,話音剛末,趙無恤就帶著隨從過來向孔子行禮,獻上清涼的漿水和問候了。

    ……

    說話交流是一種技巧,一來就開門見山挖牆腳可不好,於是趙無恤先是謙虛地問「俎豆之事」。在孔子擅長的禮儀問題上捧他一捧,又問一個破敗的領邑要如何治理。

    孔子曰:「庶之,富之,教之。」

    先使人口多起來,然後使民富起來,富了後通過教育使人懂禮節、知榮辱。

    原本在治理中都邑前,孔子的思想是禮儀為上,衣食次之,可在實際掌握一邑之政後,他的思想開始發生一定變化,變成了這種更切合實際的「三部曲」。

    雖然直到昨天才正式相見,但子貢有點像趙無恤和孔子之間的中介人,不但將孔子的觀點向趙無恤傳教,也把成鄉的一些舉措在簡牘上告知孔子,所以兩人已經對對方的一些舉措略有所知。

    其中趙無恤在成鄉鼓勵增殖人口的法令被孔子大加讚譽,這和他施政三部曲的「庶之」不謀而合。但在試圖效仿時卻尷尬地發現中都邑能讓現在的民眾吃飽已經很不容易,每年因為鼓勵人口和贍養孤幼要付出錢帛粟米竟不能維持,等到戰亂四起,流民湧入後情況更是急轉直下,只能作罷。

    至於後面的富之,孔子也沒什麼頭緒,誰讓善於經營的子貢不在身邊,而對農業技術感興趣的樊遲也被孔子視為小人。

    他的視角依然停留在禮樂制度決定一切的範疇上,對技術改進並沒有太過重視。

    於是,雖然道理說得很不錯,但實施起來,孔門中人只是對最後一項的「教之」有些心得,誰讓他們就是搞教育起家的呢。

    所以孔子說完後也愧然道:「中都被丘治理一年有餘,依然不能庶,不能富,教化上也只有些許改進,真是慚愧。」

    趙無恤則把自己那邊說得更慘,不慘如何要人?

    「比起高魚、鄆城,乃至於魯城曲阜周邊的鄉邑,孔子在中都已經做得夠好了,民眾歸之入流水,四野皆則之。反倒是小子剛剛上任的甄和廩丘,原本就才從戰亂裡緩過氣來,現在又湧入了一批魯人流民,真不知道該如何治理。我手下甚至沒有能說魯國西鄙方言的官吏,孔子門下有弟子數百,還望能讓其中幾人助我,我一定會把他們安排到適合的職守上。」

    趙無恤說完,誠懇地朝孔子一拜。

    孔子先是不答,濃濃的捲鬚看不出的表情,片刻後他問道:「大夫想聘用何人?」

    趙無恤目光炯炯:「子有,可以使為政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11:54
    第三百一十章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趙無恤這句話的意思是,冉求,可以讓他出仕幫我處理政事麼?

    他在大野澤北初見冉求,就被他善於利用矛陣的軍事才能吸引了,趙無恤手下雖然有田賁、穆夏等虎士,但說實話,都只是卒長之才,衝鋒陷陣和作為護衛則可,但恐怕無法擔當旅帥以上職務。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

    而羊舌戎、虎會、虞喜、伍井則更有潛力一些,是旅帥或邑司馬之才,但也很有限。趙無恤以前有王孫期輔佐,有郵無正指點,但現如今王孫期手臂和腿受傷後行動不便,郵無正又被趙鞅委以重任,都無法來廩丘,所以無恤一直在軍中缺少一個副手。

    不過遇見冉求,加以考校和觀察後他覺得,這個聰明卻又謙虛的年輕人或許可以成為自己軍事改革的助力。

    何況,他還多才多藝,若是稍加培養,把一個大邑交給他獨當一面也足以勝任。

    只是不知道孔子這邊舍不捨得放手。

    趙無恤觀察著孔子的表情,卻見他猶豫沉吟片刻後,又一次露出了和藹的微笑:「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這意思是,冉求有才幹,對於治理政事有什麼難的呢?

    也就是同意冉求出仕了!

    趙無恤心中一喜,正好謝過,卻見孔子卻朝他擺了擺手。

    「只有求一人恐怕不夠,今日丘便先向趙大夫再推薦兩人,何如?」

    ……

    兩天後,魯國中都邑,這一日天氣頗暖,陽光明媚,邑北一處幽靜的竹林內,開闊地上擺放著簡樸卻又規整的筵席。有數位深衣廣袖的士人坐於此處。

    這竹林佔地數十畝,雖是仲秋,竹葉已經微微乾枯。但仍有綠意,且竹竿勁直。色多青綠,枝幹相接,疏密有致。秋陽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時有風過,竹葉沙沙聲響起,波浪起伏。一條清澈的小溪從遠處蜿蜒而來,在林外曲折流過。

    林、溪相映。實乃佳妙野景。

    坐於首席的少年君子頭戴黑色遠遊冠,身穿潔白魯縞深衣,上繡玄鳥紋飾,正曉有興致地打量著侍坐的幾人。

    位於他下首的長者身材高大,穿月白色上衣下裳,頭戴儒冠,髮髻用玉簪固定。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鬚髮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

    他閉目聆聽天籟,睜開眼後朝高冠少年拱手。口中用悠長而深邃的男中音吟誦起一首《衛風》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君子則回敬應和道:「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他年輕氣盛,音調昂揚,與老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少年正是回封邑途徑中都的趙無恤,長者正是中都宰孔丘,而侍坐的四人分別是他的弟子仲由、曾點、冉求、公西赤。

    音畢,侍坐的四人也一同吟誦道: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這首《淇奧》是衛國士大夫用來讚美男子形象的詩歌,借綠竹的挺拔、青翠、濃密來讚頌君子的高風亮節。以竹喻人。孔子贊無恤,無恤又贊孔子,四位弟子則同贊趙無恤和孔子,一片其樂融融。

    看著四個年紀、性情各不相同的弟子,孔子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二三子今日陪坐於此,也是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勿要因為趙大夫地位尊貴,而吾年歲較長便訥訥而不言。汝等平時總在說:無人知我,無人用我!現如今若是有人知汝等,願意加以重用,汝等又打算做何事?不如各言其志,何如?」」

    他指的自然是趙無恤了,今天的竹林小聚,就像一個後世的招聘會,而趙無恤對這段歷史也恍然有些記憶,只不過今日他才是主角。

    孔子的大徒弟仲由字子路,年紀近四十,卻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夥般年輕而身形挺拔魁梧。他兩眼炯炯有神,這會頭戴鶡冠,結纓於頷下,身穿寬大的袍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腰間還別著短劍,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他看了趙無恤一眼,又目視孔子,不加思索地回答說:「一個千乘之國,夾在大國之間,常受外國師旅的侵犯,內部又有饑荒,如若讓由去治理,只用三年的功夫,由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戰,而且還懂得做人的道理!」

    子路說完後雙目瞪圓,昂首挺胸,只是匹夫一人,卻恍若有將軍的氣勢。

    趙無恤聞言點頭,暗暗想道,那一日孔子推薦子路時說:「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這個果斷的評價的確不虛,他衝動而喜歡搶先回答,雖然常常說錯,卻也是孔子除了顏回以外最喜愛的一個弟子,別看他像個莽夫,但粗中有細,中都邑許多政務都是他作為孔子副手處理的。

    不過這個直性子恐怕也是對孔子最為忠誠的人吧,除了孔子外,恐怕沒人能收復他那顆桀驁的心。

    面對子路的回答,孔子不評價,只是哂之,目光看向了位於子路之後的弟子冉求。

    「求,爾何如?」

    冉求年紀才二十有餘,髮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外用青色的緇布冠裹著,容貌普通,細眉垂目。

    他成為孔子門徒也不過數年時間,卻迅速成了最受重視的弟子之一,因為天性較遲緩、穩重,所以孔子鼓勵他要勇於實行。

    冉求禮貌地朝趙無恤和孔子一拜,又朝三位師兄弟微微一鞠,這才垂目回答說:「一個縱橫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城邑,如果讓求去治理,等過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來。至於修明禮樂,非求之力能為之,那就只得另請高明了。」

    他說完後,抬眼看了看朝他微微點頭的趙無恤。手心出汗,有些緊張。

    孔子垂眉皺起,冉求很謙虛。面對外人的時候,可能表現得很謹慎。才華不外露,甚至會給人一種「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為對他極為瞭解的孔子,卻深知冉求極有膽氣。

    若是魯國有難,敵軍兵臨城下,一如那日趙大夫所說「雖千萬人而往矣的」,或許就是這個弟子!

    但冉求也容易妥協,容易退縮,只是一隻腳踏進了孔子之學。並不能稱為「仁」,難成大器,這讓孔子有些微微苦惱。

    趙無恤倒是對冉求「能則曰能,不能則曰不能」的做法比較讚許,一個聽話謙虛又能幹的手下,是他比較中意的,而且冉求的目標明確,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說的不就是甄邑和廩丘麼?

    趙無恤意在冉求。冉求也意在效勞,可謂不謀而合。

    孔子又問:「赤,爾何如?」

    公西赤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弱冠少年。剛剛舉行了冠禮,被孔子字之為「子華」。他和趙無恤年紀相仿,還不是登堂弟子,一直跟著閔子騫學習。

    然而就在早晨,宰予師兄悄悄告訴他,今天這次陪同趙大夫和夫子前來竹林小坐,其實是因為夫子向趙大夫推薦了他。

    他心裡大驚:「子淵師兄,仲弓師兄,子騫師兄。還有子我師兄無論是學問還是才幹,都比我強出了許多倍。夫子為何不推薦他們,反而推薦了我?」

    公西赤忐忑之下。頗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敢說能做到什麼,但願意學些東西。宗廟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諸侯會盟及朝見天子的時候,我大概可以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

    他的話語裡充滿了不自信和不確定,孔子笑容更盛,那天趙無恤向他詢問能否讓冉求出仕為政,他思索片刻後便向無恤推薦了子路和公西赤兩人。理由是子路也有領軍治邑之才,而公西赤則嫻熟禮儀,又是魯國西鄙之人,也是冉求的母家表弟,可以作為協助。

    不過他又聲稱,必須聽聽弟子們的志向,才能決斷。

    趙無恤自無不可,於是就有了今天竹林裡的小聚。

    如今三人都敘述了自己的志向和覺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趙無恤和孔子的目光不由轉向了最後一人。

    「點,爾何如?」

    孔子本來沒有推薦這個只比他小六七歲的弟子,然而曾點居然在竹林裡夜宿,蓬頭亂發的他撞見了一早到此的趙無恤等人,於是孔子讓公西赤幫他梳洗後,也索性留下陪坐了。

    性情曠達的人往往不拘小節,因為不拘小節所以不會掩飾自己的癖好,即使會因此引起別人的詫異也不在乎。曾點便是如此,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雖然被孔子批評不合雅樂,但卻我行我素。而因為孔子沒有攻擊其為「異端」,所以弟子們皺眉之餘也接納了這位異類師兄的存在,現如今他的音樂已經成了中都邑一景,方才對話期間,他也沒有停止彈瑟。

    聽到孔子的問話後,彈瑟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鏗的一聲,曾點放下瑟直起身來,回答說:「夫子,我的志向和他們三人所講的大不一樣呀!於趙氏大夫亦無用處。」

    經過上次的彈瑟贈言,趙無恤和曾點也算熟人了,他坐在首席上揚聲道:「那又有什麼關係?今日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

    於是武城人曾點拂開了臉上的黑髮道,張開雙臂感受著掠過竹林的秋風道:「暮春時節,春天的衣服已經穿上了。我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河裡洗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風,詠而歸,這便是我想做的事情。」

    在場三子肅穆,朝曾點一拜,趙無恤則默然,而孔子也長嘆一聲說:「吾與點也!」

    如此飄逸瀟灑,這不愧是狷者之志向,但卻於世無用……

    四人言罷,孔子卻突然向趙無恤施施然行禮道:「大夫現在已經瞭解四子的能力了,丘唐突,敢問大夫之志向,何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6 12:05
     第三百一十一章 修齊治平

    「問我的志向?」

    趙無恤恍然,原來今天這場面試是雙向的啊,不僅子路、冉求、公西赤三個應聘者和純粹打醬油的曾點受到了考校,連他也不被放過。

    「的確,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

    面對孔子的笑容和孔門四弟子的目光,趙無恤開始闡述自己的大志!

    「在學問上,我想發揚格物致知之道,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周髀數字、麥粉、瓷器、細蠱致病說,凡此種種,在過去一年多里,趙無恤的名聲已經在晉、宋、曹、魯的士大夫間有所傳播,所以這一番話,的確只有他才有資格說,才有資格被認可,若是換了一個人,就會被人「哂之」了。

    於是乎,孔子和三位弟子拊掌而贊,只有狷士曾點又開始撥弄他的瑟,不以為然。

    隨後趙無恤立起身子,踱步到了席位的中央處,看了曾點一眼,想起那日爬在他腿上的小童曾參,心裡暗暗發笑。又轉向孔子,慷慨言道:「在為人和行政上,無恤之志,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孔子捋捲鬚的手停了,一動不動,然後開始微微顫抖了起來;子路瞠目而起,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冉求目光炯炯有神,公西赤一臉激動,手足無措。

    趙無恤目視坐在末席,被這句話驚得拉壞了瑟弦,不顧指肚流血而直身而起的狷士曾點,心中暗暗抱歉:「子皙啊,真不好意思,又把你兒子的著作權給搶了。」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的確是趙無恤心中的真實想法。

    也是先秦儒家集大成的《禮記.大學》總述!而作者。正是曾點的幼子曾參!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句尚未被總結出來的話。正是孔子及其門徒想要的標準答案!彷彿一道契合無比的鑰匙插進了鎖孔裡,那一擰後發出了苦苦求索終於得知答案的美妙聲響,無怪乎他們師徒集體失態。

    修身好解釋,孔子及其弟子們一直孜孜不倦在做的,依然是這個階段,無論是學習、立志、自省、求仁,目的都是修己身,這也是一切行動的基礎。

    而齊家。正所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家就是卿大夫的統治區域,一個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宗族屬民,有自己的軍隊,有自成一體的經濟,是春秋時代封建體系的基礎單位。

    孔子曾擔任過齊國高昭子的家宰,經歷過這個階段,但他年輕的弟子們卻還在苦苦求學。希望嫻熟君子六藝後能被某位卿大夫青睞加以任用成為家宰。也就是方才冉求說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家也是一個宗族的基本地盤,趙無恤雖然沒有明確成為趙氏世子,但就憑藉他一支孤軍拿下兩個敵國領邑,又成功將其合法化合禮化的功績。只要他願意,足以自己開創一個家族作為趙氏小宗,稱之為廩丘氏也不為過。

    所以齊家之言,在場眾人裡趙無恤最有資格來說。

    而治國這兩個字,其中的野心昭然若現。更是說到孔子和子路的心坎裡去了。

    子路和孔子的志向都是治魯,子路想讓攝於齊、晉、吳之間的千乘魯國變得強盛。而孔子的追求則更高一些。雖然在中都邑感受到了治理一地的艱難,但他依然沒有受挫。覺得只要能被國君任用,讓魯國庶之、富之、教之,建設一個「東周」樂土出來也不在話下。

    趙無恤在魯城曲阜大肆宣揚想歸晉的迫切,在孔子等人理解來,大概是希望回國後慢慢做到執政上卿的位置,治理晉國。

    他哪裡想得到,趙無恤看到晉侯第一眼,就能生出「彼可取而代之」這樣的僭越心思來?

    此治並非代國君治民,而是直接代天牧民!

    但最後的平天下,就讓人有些震驚了。平,孔子理解為平定,他雖然也想在全天下恢復周公之政,古樸之禮,但那卻是不敢貿然說出的夢想,只能在私人場合婉轉地說:「願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在尚未生出大一統思想的孔子看來,無恤此言或許是想效仿當年趙宣子、趙文子會盟諸侯的舉動罷!又或者是管夷吾那樣輔佐國君尊王攘夷,將這個越來越不堪的季世扭轉過來!

    總之,修齊治平,這的確是個很切合卿子身份的志向,也是這世間罕有的宏圖。

    直到這會,孔子才從趙無恤擲地有聲的宣言中緩過神來,避席而起,朝他施施然行禮道:「大夫之志大矣!讓丘心中澎湃不已,不由見賢思齊了。」

    ……

    半刻後,子路、冉求、公西赤、曾皙四個人都出去了,筵席間只剩下了趙無恤和孔子兩人。

    經過今天的竹林侍坐,趙無恤慚愧地發現,他一開始對孔子的揣測似乎不太準確,在晉國六卿陰謀暗算的氛圍下呆久了,整個人不免有些黑暗和陰謀論。孔子培養弟子,的確不是一種有意識的造勢行為,他還是很支持弟子們在其他士大夫的家、邑中出仕的。

    比如今天的子路、冉求,可是政事科裡數一數二的人才,公西赤年紀雖然幼弱,卻也是可造之材。孔子都毫不保留地推給了無恤,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想讓弟子們有一個好前程的心思,但這是作為老師的人之常情,其中的坦誠已經極為難得。

    或者說,除了顏回、曾點這類追求比較高大上的幾人外,冉有等出身國人的弟子會向孔子求學君子六藝,目的還是為了做官吏,只是在孔子人格魅力影響下變得相對忠誠而已。所以趙無恤也不必費盡心思耍手段撬牆角,就這樣直接開門見山地招聘效果更好。

    回想四人的表現,無恤問道:「孔子說要觀他們四人之志,四子之言何如?」

    孔子說:「也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他們的才能都在我心中,只是想讓他們自己說出口讓大夫知曉一二而已。」

    趙無恤回憶著方才的對話道:「從四人的敘述看,子路的志向最為遠大。已經達到了治國的水準,但孔子為何要哂笑他呢?」

    孔子說道:「治理國家要講究禮讓。可是由說話卻一點也不謙讓,所以我才笑他。由這個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用他為卿相,但我卻不知道他仁否。」

    「子有、子華之志比子路略小,孔子認為如何?」

    「治理邦國是大事,但求說的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千室之邑也是國之大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赤說的宗廟祭祀,諸侯會盟和朝見天子,也是大事。求這個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用他做宰臣;赤這個人,束帶立於朝堂,可以讓他接待賓客。作為司儀,也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的仁何在,所以大夫若要任用。當慎之又慎。」

    說完,孔子微微嘆了口氣,他手下幾個可以為政的弟子都不是完美的,各自性格上都有些問題,子路的莽撞,冉求的過于謙遜和被動,公西赤的好奢侈……希望他們離開中都,前往趙大夫麾下效力後,能歷練改善這些毛病。

    「點的志向雖然縹緲普通。卻唯獨有仁,而又有才能。又有仁心的,唯獨回一人而已……」

    孔子本來連顏回也想推薦。但顏回卻拒絕了。

    「回願無伐善,無施勞。」

    我願意不誇耀自己的長處,不表白自己的功勞。顏回的意思是,他只願意安靜地跟著孔子治學,不願意為政。反正他最近開始對格物致知的學問著迷,還曾向趙無恤請教周髀數字的問題,並很快學會了擺弄算盤,正忙得不亦樂乎,連今天的竹林侍坐都沒功夫前來。

    但對於趙無恤迫切需要的施政之才來說,無論顏回、曾點心中仁與不仁,都沒有什麼現實意義的用處。

    他要的不是道德楷模和整日清談的名士,而是老老實實處理政務的能吏!至於私德,當然也是一個考慮範疇,但並非首要的。

    所以面對孔子對幾位弟子才能的推薦,趙無恤也有自己的考慮。

    「弓與箭協調,才能要求它射中靶子;馬首先要老實馴服,才能成為可騎乘的駿馬,雖然我知道三子有才,但我打算先讓他們從基礎的職位做起,每月一次察其政績,一步步提升,孔子以為如何?」

    「丘曾說過『君君,臣臣』,大夫的家臣,升降廢黜一律由大夫說了算,與丘無關。」

    ……

    不過,等到趙無恤一行人兩天後帶著稍後趕到的兩百工匠離開中都邑時,跟隨他西行的孔子之徒,卻只有冉求和公西赤。

    子路婉轉拒絕了趙無恤的招攬和孔子的推薦,執意要留在中都邑,侍奉在孔子身邊,這個平日對孔子行為和教學總是第一個站起來質疑的大弟子,卻是對孔子最為忠誠的人。

    「群盜在側,中都也不安定,子有一走,子遲(樊遲)又歸家去了,開春才會回來,這裡知兵的就剩下我,夫子身邊不能沒有仲由!」

    對此執拗的子路,趙無恤自然不好勉強,而且他也覺得,孔門諸弟子中,唯獨顏回和子路,是他用盡法子也無法徹底收復的。

    孔子則在事後感慨說:「若是吾道不行,我或許會乘桴浮於東海,到時候會一直跟隨在我身邊的,或許就是仲由了!」

    子路聞言大喜過望。

    雖然失之於子路,無恤卻也收穫了另一個人。在跟子服何提出要求後,孟氏很乾脆地連勸帶逼將擔任小工正的公輸氏一族劃為趙無恤的臣屬家族。小公輸班自然也擦了擦眼淚和夥伴項橐告別,帶著忐忑和好奇,坐在輜車上跟著父輩前往廩丘。

    八月下旬,趙無恤一行人安然無恙地經過大野澤北,進入廩丘境內後,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金黃的黍稻粟麥,他也得知,晉國成鄉的老班底們也已經抵達了魯國西鄙。

    面對前來出迎的張孟談、計僑、羊舌戎一行人,趙無恤宣佈道:「既然領邑已經漸漸穩固,人心思安,各方材士雲集,那新政之事,也要盡快展開了!」

    雖然在對趙鞅述說的戰略裡,魯國西鄙名為趙氏這只狡兔的第三個洞窟,但實際上,趙無恤卻打算另起爐灶,再造一個全新的體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7 21:41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其命維新(上)

    魯侯宋八年八月下旬,廩丘的邑寺內氣氛頗有些凝重,豎人已經來回續了好幾次漿水,卻無人喝上一口。

    坐於首位,身穿朝服的趙大夫已經開始不耐煩地用手指輕輕敲擊案几了,但以甄氏為首的幾家甄邑族長依然在席位上縮著頭,沒有做出對於這次「新政」的表態。

    保守,希望延續固有的體制和習俗,這是眾族長的通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們各自宗族的利益,對於所謂的「新政」,幾乎是下意識的排斥。

    然而,卻也不敢出言反對。

    兩個月前趙無恤用計兵不血刃拿下了甄邑,又以晉國大軍的兵威恐嚇穩住了城內的局勢,各氏族在洞悉真相後一度起了些異樣的心思。但隨後城外一戰讓觀戰的他們心驚膽顫,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趙無恤的統治。

    最初時,趙無恤採取的政策和前任衛國甄邑大夫孔氏差不多,當年孔氏只是把這裡作為食邑,一切政務都交予當地氏族控制。而趙無恤雖然解除了甄邑各族的族兵,但依然採取了拉攏和維持他們利益的策略,於是眾人的心漸漸安定,任由族中子弟作為邑吏,幫趙無恤廣收人心。

    之後隨著一陣讓人眼花繚亂的外交博弈,甄邑正式從衛國併入魯國,雖然換了個國籍,≌≌,★x.這裡的生活卻並沒有產生太大的變化,族長們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挺不錯。

    然而趙氏大夫在得到魯侯授土賜民,又進入魯城曲阜完成儀式,確定了名實後。卻開始不緊不慢地展開「新政」了。

    第一步,是提出「五穀粟米。民之司命也」,他讓家臣屬吏們紛紛下到民間組織開展秋收。

    晉國大軍過境時並沒有禍害當地的民生。所以大多數田畝都種滿了粟米,和西面幾個衛邑的殘破形成了鮮明對比。民眾平日沒少聽城邑裡來的屬吏宣傳說,這都是託了趙氏大夫的福,也紛紛信以為真,心存感激。

    經過半旬的忙碌,各地的粟米基本上收割完畢,當倉稟豐實,無論是甄邑的衛人還是廩丘的齊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來年的衣食有了著落後,人心徹底安定了下來。

    於是,在各氏族族長吃到今年第一碗新飯後,趙無恤新政的繩索便漸漸收緊。

    「二三子可思索妥當了?現如今廩丘已經同意實施新政,只剩下甄邑各族未曾表態,還望各位族長能夠配合。」

    趙無恤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他們的發冠下不由冷汗直冒,有人已經頂不住壓力想要屈服,目光定在了作為甄邑舊族領頭人的甄仲勳身上。

    甄仲勳苦笑。今日名為公議,其實是趙大夫的一言堂,無論允與不允,結果都不會有太大區別。

    這幾日甄邑氏族們也在暗中活動。首先是想從趙無恤勢力二號人物張孟談身上尋找突破口。

    在這個推行新政的過程中趙無恤扮演了白臉角色,對執掌各族大權的族長們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而張孟談則一直以紅臉角色出現,有時候出面撫慰。也是考慮到了未來正式施行還需要這些甄邑族長們配合的緣故。

    然而對於這個一直溫文爾雅,卻長袖善舞的趙無恤謀主。誰也沒法子從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實在話來。真的逼得急了,張孟談便推說此事乃是趙大夫決斷。自己只是預聞和輔佐而已。

    「此事對諸位的宗族並無壞處,且大夫一定會推行,諸位還是同意為好。」

    於是就有了今天的最終公議。

    雖然恐懼趙無恤的兵威,也沒有什麼「重歸衛國」的心思,但甄仲勳還是想再為本族的利益爭取一下。

    通過幾個月的觀察,他發現趙無恤雖然有時手段狠辣,但並非不問青紅皂白肆意壓榨殺戮氏族之人,凡事還是可以商量商量的。

    於是甄仲勳小心翼翼的提出,這次的新政真的有必要麼?

    「甄邑之下有鄉,有裡,邑中有邑宰、邑司馬等大夫家臣,從衛康叔在此建城起已經實施了數百年,大夫何苦驟然改之?」

    面對這個不知道被人問了多少次的問題,趙無恤嚴肅地說道:「當然有必要改!」

    「二三子知道,數月之前,甄邑和廩丘分屬衛、齊,用的也是衛制和齊制,兩地甚至連職官名號都不盡相同。」

    齊國的地方行政制度是管仲打下的基礎,先是「三其國」, 就是將「國」的區域劃分為三種:工鄉、商鄉、士鄉。接著是「五其鄙」, 將「野」的區域劃分為五個行政等級:屬、縣、鄉、卒、邑、家。每邑三十家,每卒十邑,每鄉十卒,每縣三鄉,每屬十

    縣。這樣,每屬有民九萬家,全國共五屬,每屬設五大夫執掌行政,設五正執掌司法。

    廩丘理論上是屬於「鄉」這個等級,所以廩丘大夫烏亞旅的職位是「鄉良人」,其下有卒、又有邑。

    但甄邑用的衛制則是周制的延續,所以現在雖然甄和廩丘都是趙無恤的領邑,宗族所屬上是趙氏,邦國上是魯國領土,卻有兩套衛、齊的基層體制。

    無論是統治的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這種「一國兩制」的情況都不能長久!

    「所以更改基層的政體,勢在必行!現如今廩丘各氏族公議後全體同意,甄邑如今卻想要固守舊制,與我為難不成?烏氏之遷才過去不久,二三子莫不是想步其後塵?」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全都毛骨悚然起來,甄仲勳啞然,心中苦笑不已。

    趙無恤前往魯城前,把廩丘最不穩定的力量,也是最大的宗族烏氏用雷霆手段連根拔起,將他們的產業全部強行購買。把烏氏整個攆到了齊國,自此之後廩丘再無大族。甄仲勳這次被召到廩丘參加公議。感覺少了那一大家子後,街頭巷尾都冷清了不少。這座城邑的中堅變成了在甄之戰裡被嚇破膽的國人,所以才會那麼快就同意更制。

    甄仲勳已經顧不上罵廩丘人軟弱了,現如今,邑寺門外站滿了荷甲的武卒,公議要是說不出個結果來,就休想離開這座城邑歸家,這是逼著他們表態啊!若是一個不同意,往會被亢在此,往大了說可能會被剝奪田畝房宅和店肆等產業。被趙大夫轟出甄邑,攆去衛境了。

    「下臣們願附大夫驥尾……」

    看清形勢的甄仲勳首先選擇了服軟,最後的結果不出所料,已經無兵無卒的氏族們全部妥協。

    既然廩丘和甄邑在形式上都通過了新政的提案,趙無恤便迅速頒布了這次新政的總綱。

    ……

    第二天,作為趙無恤新附之臣的冉求和公西赤在廩丘邑寺內,與眾多小吏一起聆聽了趙無恤激情昂揚的宣言:

    「詩言: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冉求號稱多才多藝。的詩書學的不錯,知道這句話的大意是說,周文王稟受天命,昭示天下。周雖然是舊的邦國,但其使命在於革新。

    「成湯盤銘上也刻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所以革新從來不能停止。沒有百年不變的制度。也沒有萬世不易的邦國,齊有管夷吾更制。晉有文公、悼公中興,楚有孫叔敖變革。今日甄邑與廩丘脫離舊國,成為趙氏新邑,魯國新土,舊制不可不革,新政不可不立。」

    在前兩個月孜孜不倦的立威、立信、足食後,兩邑人心思定,對趙無恤政權的擁護程度越來越高,是時候將觸鬚伸展到全境了。

    宣言的最後是保證不會損害各氏族和國人的利益,反而會把獲利固定下來,並將其政策化。

    周圍的眾吏一陣歡呼和頌揚,而冉求和公西赤則面面相覷,感到有些新鮮。

    一旦在外邊拋頭露面,年輕的公西赤總是穿著最好的衣服,他這會道:「如果要說中都邑和這裡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中都做什麼都要講復古,而這裡則提倡維新,子有師兄,你怎麼看?」

    冉求先是默然,來到廩丘後,這幾日的所見所聞讓他心裡隱隱生出了一絲擔心。

    他的家族雖然號稱周室諸侯冉國之後,但現如今已經衰敗,只能算普通國人,他向孔子求學的目的很簡單,那便是出仕,成為士大夫。

    在中都期間,他沒有什麼具體的職務,有時候幫助孔子和子路處理政務,有時候則帶著少量兵卒巡邏禦寇,被趙無恤相中,算是他第一次得到為政的機會。

    冉求並不太重視德的修養,嫻熟六藝後,他的關注點在如何施政和軍陣之事上,很少向孔子請教仁、義、禮、孝這方面的問題,所以孔子才說他「不知其仁」。

    他雖然對孔子一些教學和思想不置可否,但卻依然尊重老師。不過目前為止,冉求對趙無恤這種積極進取的改革態度卻更加讚賞,他創建長矛兵陣,便是樂於革新的一種表現,這一點上,和趙無恤倒是不謀而合了。

    更何況,更新體制,就意味著有新的職位出現,自己和子華也才有躋身高位的機會!

    於是冉求對母家的表弟公西赤說道:「子華,夫子曾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趙大夫已經是你我的主君,來到廩丘後又給予吾等很高的待遇。食有魚肉,行有車馬,服有紋飾,所以當盡心盡力,輔佐於大夫新政才行,在中都的那一套卻不一定適用於這裡,你我當以趙大夫的吩咐為準。」

    話雖如此,但冉求還是很苦惱,雖然前些日子趙無恤在中都和孔子其樂融融,但他卻敏感地覺察到,夫子和趙氏大夫之間,似乎有著潛在的巨大分歧。

    「若是有一天,大夫和夫子因為理念有別而不和,我和子華應當何去何從?從師焉?從君焉?」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8 00:14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其命維新(下)

    冉求和公西赤的對話剛結束,就被趙無恤召去問對了。

    聽說公西赤寫的一手好字,還會齊、衛篆書,於是趙無恤讓他和成摶分別兼任文吏,負責記錄。

    趙無恤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完成從春秋到戰國秦漢的轉變,將老舊不適應大爭時代的封建領邑制變為更高效的集權官僚制。

    首先,就是讓領地統一在同一種制度下,這是立政的第一要務。

    侍候在旁,隨時接受問答的冉求好奇地問過:「大夫準備用趙氏之政,還是魯國之政?」

    若是用魯制,他覺得自己也能幫襯一二,而晉國趙制,冉求記得夫子曾一度詬病過趙鞅鑄刑鼎之舉。

    但趙無恤的想法卻不一樣,魯制從目前來看,依然是十分保守的,比起已經化邑為縣的晉制大為不如。但晉國的基層地方制度,乃至於趙氏的制度,他也不打算全然照搬。

    無恤目前雖然名為魯臣,但實際上卻自成體系,和晉國國內六卿各行其政一樣,魯國卿大夫在自己的領邑裡也是愛怎麼玩怎麼玩,別激起國人憤慨將你驅逐就行。

    於是他說道:「我將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混合之後,或許就是一種全新的體制。」

    「全新的體制?」

    「然也!」

    那些在趙無恤心中醞釀已久,身處晉國時卻礙於諸卿和宗族束縛無法實施的更制,一條接一條從他口中說出,又在公西赤和成摶等人筆下變成了鮮活的文字。

    他每說一句,冉求挺直的身形就微微震動一次。

    「從世祿到官僚!」

    「從尊尊到尊法!」

    「從采邑到鄉亭什伍!」

    ……

    八月末,清涼的秋氣已至,作為全邑氏族之首的甄仲勳坐著馬車回到了甄邑。這還是趙無恤破邑以來他第一次被獲准外出,所為的還是「公事」。甄邑到廩丘的來回幾十里地景色依舊,雷始收聲。蟄蟲坯戶,河水開始乾涸。甄仲勳看著這番秋景,心裡也一片淒涼。

    等他風塵僕仆地回到甄氏聚居的裡閭中,那些殘餘的長老和鄰近族長們紛紛圍了過來。

    「族長,如何了?」

    「新政究竟是怎樣的?」

    他們最關心的,自然是趙氏大夫那所謂的「新政」的具體情況了,但至於這新政究竟是什麼,各氏族間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大多數認為是要效仿晉國那邊的制度。作爰田、州兵什麼的。

    只有被邀請前往廩丘聆聽趙氏大夫宣政的甄仲勳能第一時間得知真相。

    「無法一一細說,但總之,我甄邑的體制已經被打散重塑了,部分職位被取消,又有一些新職位出現。」

    眾人的眼睛亮了起來:「族長可被授予重任?」

    既然在形式化的「公議」中眾人無力抗拒,便只能屈服,但卻也指望自己的宗族能在新政中佔據一個有力的位置。

    甄仲勳向眾人展示了腰間新佩上的綬帶和小銅印:「大夫命我為甄邑長老。」

    「長老?這職守是做什麼的?」

    「負責祭祀之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一職守,當然要德高望重之人擔當。甄族長足以勝任,勉之。」當時,趙無恤是這麼對甄仲勳說的。

    乍一聽很有道理。但甄仲勳覺得,這個職位很可能是一個虛職,用來安置撫慰各氏族的,凡事都得唯趙無恤和邑長吏的馬首是瞻。

    看著自家族人們面露喜色,他微微嘆了口氣,要是趙無恤全然將各宗族排斥在新政之外,必然會引發巨大的反彈和不滿。但此人何其聰明,先是給予了不少看似不錯的職務,關鍵屬吏卻任用親信。如此一來。各氏族安於現狀,若想要更進一步。躋身要職,就得全心全意效忠於他才行。

    甄仲勳如今只能在這個「甄邑長老」的職位上戰戰兢兢地奉迎趙氏大夫的種種要求。同時儘量維護宗族利益。

    又有人湊過來問道:「趙大夫的意思是不是,只要趙氏在甄邑一日,我甄氏便能世襲這長老之職?」

    目前的衛、魯兩國,家臣常常是世代沿襲的,於是過上幾代,家臣就變成了地方權利的代言人,形同邑大夫了。魯國的情況便是如此,季氏的費宰曾長期由南氏父子相傳,三桓的家臣反倒在領邑坐大,凌駕於主君之上,最後造成了陪臣專權的悲催局面。

    甄仲勳冷笑一聲:「趙大夫何等精明之人,怎會如此大方?這邑長老之職我也是暫時擔當,每年都要受大夫的親信監督考校,若是為政不合大夫心意,隨時可以撤銷!且也沒有食田賜予,而是發放粟米作為俸祿,每年200石而已!」

    ……

    「德義未明於朝者,則不可加於尊位;功力未見於國者,則不可授以重祿;主持政事而不能取信於民者,就不可以為長吏。甄邑和廩丘的職守完全是選賢任能,即便暫時上任,也隨時可以更改撤換,這便是本大夫的用人原則!」

    這也是趙無恤在宣政時提出的「從世祿到官僚」!

    他將甄邑和廩丘不盡相同的官職打散重建,一邑的長吏名為邑宰,管理政事民生,財政賦稅,一年俸祿300石。

    此外還有輔吏三人,邑司馬管徵召守備,秩250石;邑長老管祭祀、鄉射聚會,邑士師管刑獄緝盜,秩200石。

    兩邑正吏的名單逐漸公之於眾,趙無恤稱之為「公示」,其中甄邑宰的人選早在眾人預料之中,那便是張孟談。

    張孟談可以說是趙無恤勢力中的二號人物,也是唯一可以獨當一面,在無恤不在時統轄兩邑軍政的人。

    他是無恤好友,在無恤出奔宋國後不遠千里前來投奔,獻上了謀濮北、入魯之計,被趙無恤譽為首功之臣。其為人謙虛鞠讓。在德義、功勞、為政取信於民方面都十分出眾,他出任甄地長吏,可謂眾望所歸。

    而廩丘的長吏。則被授予了新近從晉國趕來的計僑。

    計僑本來是個只對數科感興趣,其餘公事能推則推的懶人。趙無恤還在國內時,他就沒有實際任職,而是專心鑽研數科,培養接班的人才。

    但在無恤被逐後,計僑卻激流勇進,主動擔任了成鄉宰的職位,他和羊舌戎一起,將這個因為無恤離去而人心惶惶的鄉邑維持了下來。過去一年裡成鄉富庶依舊。大車大車的錢帛和瓷器紛紛往宋城商丘送,幫趙無恤維持住了開銷,在商丘打開了局面。

    在濮北之地落入無恤之手後,計僑便和羊舌戎一起卸任,將成鄉交給了趙鞅的家臣,帶著數科弟子們和部分陶匠跑到了廩丘來為無恤效力。

    這位年近四旬的計吏名聲在晉國內部已經漸漸起來了,甚至還傳到了國外,許多人都知道,成鄉宰是位會周髀數字的數科高手,正在鑽研「經天緯地」之術。

    計僑有名、有功、又有勞。手裡十多名年輕的數科弟子也解了趙無恤乏才之急,所以任命為廩丘邑宰無可厚非,既然治理成鄉井井有條。更進一步的千戶邑應該也能勝任。

    比去年冬至時消瘦了不少的計僑卻有自己的擔心:「下臣生怕政務繁忙,沒有功夫鑽研數科和教導弟子,主君莫不如另擇賢才,僑拾遺補漏即可……

    但趙無恤讓他安心,沒有意外的話,他本人會常駐廩丘,把這個昔日的要塞作為行政中心,平日的政務也會參與。這個任命一是獎勵計僑的功勞苦勞,二來也是為漸漸成型的「數家」壯大鋪路。

    計僑推脫不能。只得應允。

    接下來,就是邑司馬了。無論是俸祿還是權力上,司馬都是僅此於宰臣的職務。趙無恤手下能勝任的人不少。

    但冉求初來乍到不好驟然提拔到如此要職上,穆夏、虞喜、伍井威望不足,這四人也更適合呆在武卒裡做軍吏。所以原先地位較高的原成鄉司馬羊舌戎,和趙氏家臣虎會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羊舌戎在得到甄邑司馬的任命後有些激動,這才跟著趙無恤兩年,期間還一度君臣分離。誰想卻從一個區區的下宮兩司馬升到了千戶邑司馬之職,爵比上士,期間至少跳了兩級,這可以說是飛一般的速度了。他怎麼也不曾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有這麼一天,只覺得位列大夫,復興羊舌氏的夢想漸漸有了希望,頓時干勁十足。

    虎會還是喜歡倚著城牆唱歌,他除了廩丘邑司馬外,還負責教悍卒擲矛,訓練那一百趙氏家臣子弟「庶子卒」,如今這批人已經習慣了武卒的訓練和作戰方式,可以加以使用了。

    邑長老雖然主管祭祀,放在上古時還兼顧神權,權勢極大,但進入春秋後已經漸漸被邊緣化。只要趙無恤把好關,這個職位僅僅是個空銜。出於安撫當地人的考慮,甄長老給了甄仲勳,廩丘長老也給了一個當地的七旬老者,但僅僅是個傀儡,主要權職還是由嫻熟禮儀的孔門之徒公西赤擔當。

    最後,是掌管法律、刑獄的士師一職……

    從上古皋陶做刑律以來,律法都藏於府庫,不輕易示人,讓國人摸不清違法與否,造成一種未知的恐懼,也好讓地位尊貴的卿大夫對國人庶民生殺予奪予取。

    但春秋的趨勢是,成文法漸漸將成為主流,鄭、晉兩國已經先行一步,尤其晉國趙氏和鄭國,走在時代的最前沿。

    趙無恤統治濮北兩邑,也想把這裡變為自他之下,人人都得以法為尊的律令制政權,這便是「從尊尊到尊法」。

    不過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麾下法律人才的極度缺乏,到最後,竟然只能讓背熟了《趙宣子之法》的成摶擔任廩丘的臨時士師,甄邑士師卻只能由張孟談兼任。

    此外,律法的建設也十分滯後,軍法倒是暫時夠用,但民法卻只能由晉國的趙氏刑鼎立起一個架子。想要進一步建立起合乎濮北「國情」的律法,還需要一個提綱挈領者,以及源源不斷的基層人才。

    時窮思賢士,趙無恤不由想起了新絳泮宮教授刑律的鄧飛,還有他在宋國時多次聽聞大名的鄧飛同族兄弟,鄭國著名的「訴訟律師」鄧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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