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2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6 12:26
     第264章 天下之中

    趙無恤一行人跟隨曹伯行駕到達陶邑後,他的爪牙兵卒們自然只能停留在外郭紮營,由曹國的行人署司儀負責接待,提供粟米、菜蔬等必須物品。

    而他則帶著張孟談、封凜、成摶、邢敖等人一起進了陶邑,到館驛與子貢見面。

    一行人寒暄之後,就又步行前去觀看天下聞名的陶市。

    當這時代整個東亞最大的商貿城市顯現在眼前時,縱然是見多識廣的趙無恤,也有些應接不暇。

    城中道路筆直,鋪著青石板,這裡不再分前朝後市,不再市坊分離,市肆遍佈每一條街道,百貨陳雜,熙熙攘攘。身穿宋繡魯繒的富足商賈領著皂衣侍從招搖過市,討價還價的聲音喧囂其上,熱鬧程度遠超絳市、商丘北市。

    玄衣的市官「褚師」則帶著市掾吏巡視期間,收取百分之五的貿易稅。

    無恤發現,有些地方還是「百工居肆」,也就是前店後坊,身份自由的百工一邊生產手工製品如陶、酒等,一邊在前肆販賣。他一一踱步過去查看詢問價錢,只見貨物大多做工精良。

    已經到此兩個月的子貢為他們介紹道:「自古以來,江、淮、河、濟被稱為『四瀆』,陶邑處於四瀆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網中央,陸路也四通八達。這裡南通宋、吳,北適燕、晉,東接齊、魯、泗上諸侯,西連鄭、周。時人讚嘆,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

    沒怎麼出過遠門的成摶、邢敖有些眼暈,直感嘆道:「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張孟談則左右觀望後說道:」市者,貨之準也,市者。可以知治亂,可以知多寡。今日來到陶市後。我才知道曹國的立國之基就在於此,也明白了為何歷代曹伯雖然不肖,但曹國卻能不亡的緣故。」

    市場是貨物供求的標準,由市場可以推知一個國家的治亂,而曹國,就是一個依靠陶邑的優越地理位置,憑藉商業立國的邦國。為了吸引商賈們在此交易貨殖,關稅定的很低。市稅也不算高,縱然如此,也可以為曹伯月入斗金。

    「陶邑的市分為早中晚三次:朝市,朝時而市,以各國商賈貿易為主;日市,日中而市,曹國公室和本地的各卿大夫氏族採購為主;夕市,日落而市,則是外郭的販夫販婦互易有無為主。現在正是朝市,可以看到各國商賈貨殖的物資。」

    春秋時代。商品經濟已經初步發展起來,貿易已經開始打破國界。齊桓公首霸,晉楚爭霸和談時。都把不封鎖商路作為其中一條盟約,而陶邑又將各國獨有的物產匯聚在一起。

    趙無恤放眼望去,見有來自齊國的魚鹽、絲麻;北燕、鮮虞的牛羊馬、北犬;宋魯的五穀、帛布繒緞、漆器;晉的皮革、文旄和池鹽;吳國的銅錫;楚國的杞梓、皮革、鳥羽、象牙、丹青,甚至是開採自汝水漢水的黃金。

    而交易的媒介,也以黃金為上幣,不同形制的銅幣、布帛次之,穀物為下幣。

    看著這熱鬧的景象,趙無恤不由得怦然心動:「若是趙瓷能進入此處,並開設店肆販賣。定能獲利數十倍!」

    那也意味著,他能多養一些兵卒。

    因為被曹伯拘押將近兩月。子貢面子微微有些蒼白,他寬袖一揮。拱手告罪道:「君子兩月前讓我來此貨殖,我卻被曹伯軟禁在館驛裡,至今一事無成,慚愧。」

    原本子貢被趙無恤任命為出使宋國的副使還人,滿心憧憬地走上了外交官道路,誰知期間卻突發劇變:樂祁被刺,使命告吹。

    而棘津一戰後,趙無恤更是以誤殺范氏嫡孫的罪名被放逐出國,職守也被撤銷,子貢和封凜作為無恤的「黨羽」,自然也被剝奪了身份。

    封凜失落至極,一度想偷偷跑回國,還是子貢勸他繼續跟在無恤身邊。

    「君不見昔日晉文公歸國後,隨行的人都得到了封賞,趙氏君子之志大矣,非常人可以度之。他雖然被逐,但在諸侯中已經名聲響亮,無論到哪裡都能立足,你不如安心再服侍他幾年。」

    子貢話雖這麼說,心裡卻也頗有些遺憾,不過他與無恤有三年的合作盟誓,子貢自命為士,認為「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再加上被無恤的傾心結交所感動,也決定留下來幫他渡過難關。

    遠在魯國的孔丘也贊同這種做法,孔子一度召喚子貢回國,是覺得那時候他的去留對趙氏沒什麼影響。但在趙無恤低谷時,孔子反倒支持子貢繼續留下。

    他在信中說道:「賜,周公曾謂魯侯伯禽曰,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你與趙氏君子有盟誓,又曾說他待你如朋友,故不可背信棄離。」

    所以子貢謹遵孔子教誨,對於趙無恤交付他在陶邑打出一片天地的使命很上心,誰滿腹雄心的來,卻碰上了一塊鐵板,白白浪費了一個多月時間。

    趙無恤說道:「子貢是受我牽連了,切勿自責。如今曹伯已經對我十分友善,想必建立酒肆,再從下宮販運趙瓷等事也能步入正軌了罷。」

    子貢搖頭道:「非也,這陶邑的情勢,比君子想像的更為複雜。」

    他指著市肆上一些零星的店肆說道:「像在宋國一樣購買莊園開設麥粉磨坊的事情,恐怕是行不通了。」

    趙無恤他們方才已經注意到了,那些店肆出售的正是粉食,且口感和新絳、商丘的相差無幾。這陶邑不愧是商業都會,各國商賈來往交匯之所,所以信息和技藝傳播的速度之快讓人咋舌。

    「既然粉食是搞不了了,那趙瓷呢?」

    「無論是趙瓷,還是酒肆,想要開辦售賣必須得到市官褚師的批准,褚師又要上報曹國司城同意。君子是否發現,曹伯一旦說起貨殖之事。就顧左右而言他,極盡敷衍。」

    趙無恤皺眉思索道:「的確如此,從相遇於郊囿時起。我就想和他談談此事,但曹伯卻一直拖到狩獵結束都沒給我機會開口。子貢說其中另有隱情,究竟是什麼?」

    子貢指著在縴夫拉拽下,從濟水以東逆流而上的那些船舸,以及從陶邑西郊駛入的百餘輛大車,給出了答案>

    「齊商、鄭賈,是陶邑中兩大商賈勢力,他們都在不遺餘力地阻擾我探訪市坊價格和尋找店肆,還向褚師、司城。乃至於曹伯奉上了賄賂,請求曹國禁錮君子的商賈在此貿易!」

    在子貢的解說下,趙無恤可算明白了這其中複雜的利益關係。

    齊國曆來重商,早已出現了專業性的商人階級,被列為四民之一,管夷吾在年輕時就做過商販。在管仲「海王之國」的經濟改革下,專門設立了商人聚集的鄉,商人之子恆為商,世代以販賣運輸為職守。

    齊國出產魚、鹽,醃製的海魚被船隻沿著濟水、大河運到上游鄰國。是不少都邑民眾肉食的主要補充手段。鹽就更重要了,人一天都離不開,齊國海鹽轉運到中原各國。曹、衛、宋、鄭都要仰仗齊鹽鼻息。

    這種經濟上的優勢投射到了政治上,所以他們很容易被齊國拉攏威脅,縱然不參與齊盟,也只能好言好語交往著。只有自產岩鹽或有鹽池的晉、魯能一直與齊國對槓。

    現如今,齊國的商業主要被高唐陳氏控制。陳氏的商賈在國內賤賣貨物討好國人,在國外卻囤積販賣牟取暴利,他們把海鹽囤積起來,等到中原市面上的鹽少了,價格必然會提高。齊商就靠這法子成了陶邑市肆裡的巨無霸。個個財大氣粗。

    因為某些緣故,趙無恤現在被陳氏盯上了。齊商傳回他在商丘名聲大噪。並派人在陶邑開展貿易的消息後,陳氏立刻遣商賈出面賄賂曹國君臣。要求禁錮趙無恤之黨在陶邑的活動,子貢之囚,與此也有關係。

    「陳氏?」

    無恤聞言臉色微沉,有證據表明,刺殺樂祁的主謀之一,就是陳氏父子!

    「陳乞父子這是篤定要與我為敵了……那鄭商呢,莫不是因為晉鄭交惡的緣故?」

    子貢再次將鄭商的情況緩緩道來。

    鄭國是春秋時期最為重視商業的國家,早在兩週之際就由國君鄭桓公直接出面,與商人訂下「爾有利市寶賄,我毋與知」的盟約。

    歷代鄭伯和執政保護商業發展,在各國還固守「工商食官」制度時,就開始推行相對寬鬆的商業政策,其實趙無恤與子貢之間的合作關係,也是效仿他們的。

    所以鄭商在保持一定自主性的同時,積極從事轉運貿易,一定程度上控制了諸侯間的運輸販賣。

    如果說齊商的囤積居奇是利用不同時間物價的差額以牟利,那麼鄭商的遠程販運主要是利用不同空間物價的差額來賺錢。鄭商「負任擔荷,服牛輅馬,以週四方」,雖然不遠千里,辛苦異常,但是他們「料多少,計貴賤,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利潤也高達五倍之多。

    子貢指著那些魚貫而入的鄭國車乘說道:「鄭商中有兩支最大,一是遠程轉運販賣的弦氏,另一個是攻珠、玉等奢侈品的玉氏。」

    弦氏就是弦高的後人,弦高本人雖然在鄭伯獎賞他封邑時選擇避讓,跑到了東夷,但他的族人卻有留下來的。

    弦氏在鄭伯的扶持下越發壯大,他們實力雄厚,且與鄭、晉、楚、齊的統治者關係密切,商業活動範圍遍佈天下,陶邑半數的貨物都是這些鄭商運來的。

    而玉氏則與各國政要關係密切,壟斷珠玉等珍貴之物,以為各國貴族服務為主,所以趙瓷走出國門後與之有些衝突。加上敏感聰慧的鄭商從絳市、商丘的事情裡看出趙無恤手下的商賈子貢貨殖手段非同一般,所以十分警惕,便效仿齊商,一同請求曹伯禁錮他們的商業活動。

    「原來如此。」趙無恤不由得苦笑,木秀於林後想潛藏其身就不容易了,古人不是傻子,尤其是這些精明的商賈,還會利用權錢交易扼殺新來的競爭者。

    不過,趙無恤卻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腩,他手下還有子貢這個辯才無雙的未來外交官,還是個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未來巨賈!

    經過一年多來在絳市、商丘的打拚,子貢的眼光和貨殖手段都有了很明顯的提升。

    張孟談替無恤問道:「既然子貢已經知曉了敵人是誰,那麼有何妙計可以破解此局?」

    子貢剛來到曹國,就被齊商、鄭商聯手陰了一把,過了一個月軟禁的苦日子。泥人也有幾分尿性,他心裡窩著火,在被關押期間卻未閒著,而是抱著算盤不斷推演在陶邑貿易的可能性和利弊,以及應對敵人的手段。

    他施施然對趙無恤和張孟談行禮道:「請君子帶賜去面見曹伯,我自然有妙計說服他解除禁錮,瓦解齊、鄭商賈對吾等的遏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6 12:28
   第265章 鼓勵消費

    一天後,曹國宮室,一座高台聳立在濟水河畔,可以遙望商賈們無帆的木舟在緩緩流淌的水面上穿梭不停。

    曹伯陽身穿朝服坐於此處,頗有些不耐地扶了扶頭頂的高冠,他正在等待流亡的趙氏君子無恤覲見。

    雖然在狩獵時覺得自己與趙無恤「志趣相投」,但無論是有陳氏背景的齊商,還是由鄭國官方親自出面支持的鄭商,都是曹伯不願得罪的。所以曹伯索性採取了拖延和支吾的態度,只盼趙無恤等不耐煩早日北上離開曹境,如此一來,大家可以相安無事。

    不過在趙無恤允諾贈予他趙氏駿馬和獨特的四*車作為禮物後,曹伯拿人手軟,只能勉強再接見一次。

    就在此時,有司引領著身穿玄冠白衣的趙無恤上來了,他身後還帶著皂色深衣,小步趨行的子貢。

    趙無恤站立拱手長拜,而地位更低的子貢則下拜頓首。

    「外臣趙氏子無恤拜見曹伯。」

    「衛之鄙人端木賜拜見曹伯。」

    曹伯寬袖一揮道:「請起,賜席。」

    寺人在十步外擺放了一個蒲蓆,這是接待外臣的中等規格,席是賜給趙無恤的,子貢沒有身份,只能在無恤身後站著。

    曹伯看著趙無恤和那個一度被他囚禁的商賈,正琢磨著要如何敷衍過去,卻是趙無恤先開口說話了。

    「曹伯,外臣今日前來叨擾,卻是想說說貨殖一事,不知……」

    曹伯撫著唇上的短鬚,打著哈哈說道:「正所謂雞司夜,狸捕鼠。國君和下臣各有其職,寡人只是垂坐朝堂,狩獵祭祀而已。市肆之事一概不過問,都是交給司城、褚師去管的。今日本欲與子泰說說秋狩之趣。誰知你卻要和我談這俗事,孤雖為國君,卻也不好去幹涉,子泰還是去找司城罷。」

    趙無恤心裡暗道子貢打聽的不差,這曹君果然收了齊、鄭商人的賄賂,便笑道:「若是外臣說,此事關系到曹國的府庫充盈;事關秋獵冬狩時的車騎數量;事關弓矢之強,狄犬之速。烹飪嘉柔之美,曹伯還不關心麼?」

    曹伯陽十分不解:「子泰這是何意,可否細說?」

    無恤卻一笑之後,讓身後站立的子貢作答。

    子貢恭敬地行禮道:「曹伯,賜兩月前經過戎關時,注意到曹國關稅只有百分之二。而遊覽陶市時,又見市肆遍佈,商賈雲集,勝過新絳、濮陽、臨淄,但市掾官收取的市稅卻極少。僅有百分之五,相比晉、宋、衛各收十分之一的關市之稅,簡直是仁義之至。難怪商賈們對曹伯交相稱讚。也樂意到陶邑來貨殖,只是不知道,市稅收入府庫後,還能剩餘多少?」

    「這……」

    子貢這番話看似吹捧,卻直接點到了曹伯的要害處。

    他偏頭看著被朝陽染紅的濟水,記起自己的父親病危時,曾拉著他在這裡數木舟的往來數量。

    曹靖公的遺言猶在耳旁:「陽,只要濟水有商賈的船隻航行,曹國的府庫就不會空虛!」

    雖然管夷吾曾主張:「關譏而不征,市廛而不稅。」但各國諸侯卿大夫很難忍住對過境的肥羊下手。在之後的百餘年裡紛紛增加了關稅市稅,若不是礙於那些商賈個個都有攀附的背景。早就直接派兵劫掠了。

    但曹國歷代國君雖然不堪,卻一直死守著一條規矩世代不變:關稅市稅一定要比鄰國低。後世子孫不得妄自增加。

    因為四瀆之間,能作為「天下之中」的地方可不止陶邑一處,這裡之所以能讓全天下的商賈和貨物趨之若鶩,就是因為關稅商稅極低。

    所以曹伯雖然為了斂財置辦更多的狩獵器具和養殖猛獸,剝奪了民眾對山澤林囿的使用權,他還將地稅加到了二分之一。甚至削減了國中小吏們的俸祿,以至於皂吏們紛紛傳唱:「婉兮孌兮,季女斯飢。」

    但曹伯卻知道,陶市是曹國的立國之本,一直謹遵著曹靖公的遺命,沒有對佔了都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商賈和販夫販婦開刀。

    話雖如此,看著每年齊商鄭賈賺的黃金錢帛可以用車載走,自己作為陶市的擁有者,卻只能撿他們的殘羹冷炙勉強度日,曹伯心中也十分不甘。

    可除了對祖訓的忌憚外,他也知道若是商賈們繞道他國,曹國必然衰敗,連那一丁點商稅都收不到,民眾無衣無褐,也養不起兵卒,或許明日就會被宋國亡了!

    曹伯陽結束了思索,心中又徒然惱怒起來,自己雖然對府庫的收入十分不滿,可這是你一個外臣,你一個衛國小商賈能問的麼?

    他狠狠地轉過頭,正要作怒結束這場談話,卻見那衛商再次一拜道:「賜有一計,可以讓曹伯不加稅而國用足。」

    「不加稅而國用足!?」曹伯的憤慨沒了,一門心思只剩下如何從子貢嘴裡套出這計策。

    他身子前傾,態度急切,「快說,請快快說來!」

    子貢卻垂首為難地撫了撫腿,故作憂鬱地說道:「外臣常年來往貨殖,風裡來雨裡去,年紀輕輕便有了風濕之症,這才站了一會,腿都麻了……」

    曹伯哪裡還管子貢的身份,連忙高聲道:「賜坐!快快賜坐!」

    寺人忙不迭地擺上蒲蓆,子貢則施施然行禮道謝,又緩緩跪坐,他還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冠帶儀容,等得曹伯焦慮不堪,卻又不好逼問。

    子貢落坐後,和趙無恤對視一眼,倆人微微點頭,暗道曹伯果然對府庫國用十分在意,如此一來,今日之策便成了一半。

    他繼續說道:「凡海王之國,憑藉商賈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以至於通貨、收稅、積財,則可以富國。」

    「按照曹國如今的情形,若是維持一百年前設定的稅率。則不足以滿足曹伯在狩獵、宮室、美器上的花銷。可若是貿然加稅,則商賈繞道,貿易減小。曹國以陶市立國,無陶則無曹。陶市衰則府庫虛,無異於殺雞取卵。」

    隨後,子貢又將這個趙無恤說與他聽的寓言講述了一遍。

    「所以外臣覺得,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宰割商賈,而是取之於無形,使民不怒,使雞不死。」

    這席話聽得曹伯陽連連頷首,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只待子貢說出方法。

    說到這裡,子貢又停了,面帶猶豫,欲言又止。

    子貢的敘述已經騷到了曹伯陽的癢處,見他不說了,便急得直跳腳,這又怎麼了?

    子貢嘆息道:「慚愧,賜幼時跟隨長輩在裡閭裡叫賣,傷了喉嚨,如今只是隔著十步之外說話。竟然覺得口乾舌燥,說不動了。」

    曹伯陽拍案而起,招呼寺人道:「為子泰和子貢移席。到五步,不!三步之內,再速速擺上案几筵席,端來瓊漿蔬果。」

    片刻後,強忍著竊笑的趙無恤和子貢坐到了離曹伯三步的距離,享受到了大國上賓的待遇。

    在這裡稍微昂首遠眺,便能看到濟水河了。

    曹伯腆著笑臉,朝無恤和子貢分別一拜道:「取之於無形,真有這樣的妙招麼?寡人愚鈍。還請子貢教我。」

    在逗了曹伯兩次後,子貢被軟禁一個月的火氣也算報復回去了。此時便用手指著台榭下的河水,加快了語速道:「曹伯請看。這流經陶邑的濟水,正如同來此貿易的齊商和鄭賈,帶來的水量多,留下的水量卻少,敢問除了用溝渠引水灌田外,如何才能留住更多的水?」

    曹伯陽撓著腦袋想了半天,這才猛然想起他春日裡讓人修建的水榭苑囿,猛然醒悟道:「莫不是在河邊開挖一個池子,或者小湖?」

    子貢拊掌道:「然也,溝渠好比徵稅,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水被取走了,而池子只是讓河水灌入其中,看似流淌不變,可實際上,卻留住了更多的水流。若能效仿之,因陶市之力以生曹國之財,則能不加稅而府庫盈。」

    曹伯激動得連連捋鬚,他望著趙無恤和子貢,目光殷切:「道理雖然是這樣,可具體要如何實行呢?」

    子貢一字一句地說道:「四個字,鼓勵侈糜!」

    曹伯身形一震,有些不可思議,他知道自己是個奢靡的國君,平日也沒少被一些老臣勸諫,說是狩獵和美宮室只會讓府庫空虛,民眾羸弱,還是簡樸一些為好,他雖然一直敷衍厭煩,但眼前這衛商卻說鼓勵侈糜能增加收入?

    這怎麼可能!

    如此奇事,曹伯可聞所未聞,他便微微張嘴,望向了一直沉默聽之的趙無恤。

    「子泰,你這商賈莫不是得了癔症?專程來消遣寡人的?」

    趙無恤卻哈哈大笑道:「好叫曹伯知曉,外臣被逐出國後還有錢帛養六七百兵卒,讓他們足衣足食,全靠了子貢幫我貨殖。他可是有無中生有之才的,曹伯勿急,且聽他說下去。」

    見曹伯耐住了性子,子貢開始信心滿滿地講述他和趙無恤商量的「侈糜」理論。

    「齊商和鄭商每年在陶邑賺取大量錢帛,多數是換成其餘地方的特產帶走,或者歸國置辦田宅。齊、鄭商人帶著百鎰的貨物離曹,關隘只能收其兩鎰,何其少也。」

    「對,太少了!」這也是曹伯最憤憤不平的地方。

    子貢笑容可掬地說道:「可若是陶邑有許多侈靡的玩樂呢?飲食者,侈樂者,人之所願也。假設這行業稅率是百分之十,齊、鄭商人在陶邑消費百鎰,曹伯便可以收稅十鎰,如此一來,非但商賈不減,甚至有許多外國卿大夫慕名專程來陶邑玩樂。這不就像是在河邊挖了一個大池子麼,上侈而下靡,則財不私藏,故斂財富國之道,莫善於侈靡!」

    曹伯陽徹底驚呆了,子貢這神奇的理論聽上去煞有其事,而且極具操作性,但他又犯愁了。

    「要何等有趣的玩樂,才能誘使商賈和卿大夫們來此侈靡消費。」

    這一回,卻是趙無恤接過了話茬:「曹伯勿憂,外臣在商丘時已經讓子貢做過類似的事情,完全能足商賈所欲,贍卿大夫之所願。只要曹伯下令,讓司城、褚師不要為難吾等,再給予專程的優惠稅率和保護,子貢便能在陶邑開設酒肆和各類侈靡之業,為曹伯生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6 12:32
    第266章 侈靡之業

    在趙無恤和子貢以「不加稅而國用足」說曹伯後,曹伯陽立刻拍案同意在陶邑鼓勵侈糜之業,並由趙無恤的人專門經營。

    子貢預測,每年曹國府庫可以增收市稅數倍,這可以一項長遠利益,相比之下齊、鄭商賈的那點賄賂又算得了什麼?甚至於,在利益的誘惑下,曹伯對他們背後勢力的那點畏懼也徹底沒了,從今天開始,他要想辦法把這些蠢蟲在陶市地盤上賺取的錢帛一一留下!

    曹伯最初還有些不放心,但在趙無恤喚來兩隊兵卒,在宮中一處闊地上表演了一場蹴鞠對抗後,他便對這一行當有了足夠的信心。

    「雖然沒有田獵有趣,但也能吸引不少商賈,還有販夫販婦,以及富裕的國人前去花費錢帛觀看。」

    隨後,在曹國太僕和巫祝的見證下,曹伯與趙無恤、子貢在濟水河畔的高台上歃血盟誓。

    曹國保證趙無恤在陶邑開辦的侈靡之業收取十一稅,永不增加,作為這「高稅」的代價是,可以讓趙無恤的商賈、兵卒在曹國境內自由同行。若是有其他商賈也試圖進入這一行當,則徵稅起點為五稅一。

    如此一來,趙無恤便得到了曹國的外交通行權,同時也未雨綢繆,將可能會效仿他們創業的競爭對手扼殺在萌芽之中。

    曹伯還簽署了命令,讓司城署工正管理的匠人、還有褚師、市掾吏不得阻撓趙無恤等人的活動,並竭盡全力給予幫助。要爭取在五天之內,將無恤和子貢描述的「侈糜之業」拉起一個架子。

    之後,無恤回駐紮在外郭的兵營去選拔人手,畢竟這裡不同於商丘時有樂氏幫忙,一切都得白手起家,這之後幾天的土木活還得以武卒為主力來幹。他還寫信給留守商丘的幾名手下和商賈,讓他們將「忘歸」酒肆的那套人馬派些來陶邑,開設分店。

    「若是可能,還要招攬一些曹國人為吾等效力。這陶邑縱橫交錯的市肆裡閭,還是本地人熟悉一些。」

    子貢和封凜回到了館舍,他們要負責和接到曹伯符令後屁顛屁顛趕來效力的工正、褚師交涉。在曹伯的意志下,工正、褚師不敢怠慢。他們迅速談妥了之後幾日的事項,選定了這「侈靡之業」在內城外郭的兩處開設地點,還有需要撥過去的工匠人手。

    倆人滿意地將他們送出了館舍之外,正要回去繼續研究要開設何等產業,卻見邊上忽然走出了一個人。一把捏住了子貢的手腕呵斥道>

    「你好大的膽!陶邑之人本就趨利而奸詐,曹伯本就痴迷於田獵,你與趙氏君子卻還嫌不夠,又獻上了侈靡之計。名為讓國用充足,實則是為自己斂財,順便讓齊、鄭商人奈何汝等不得。恐怕日後陶邑將日益奢靡,國人沉醉其間,如何還能披甲帶戈守衛國土,不亡待何?汝輩的這等算計,只好瞞曹伯。卻瞞不住我!」

    這一句話,唬得封凜魂飛魄散,以為計謀敗露了。

    子貢也被嚇了一跳,他轉身孰視那人,卻見他方臉大目,頭戴布冠,身著市掾吏的皂衣葛裳,便又鬆了口氣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陶蠱,你為何在此?」

    還不待陶蠱回答。子貢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著和腰間的桑木牌後恍然大悟:「難怪你不做行商了,原來是跑來陶邑做了市掾吏,從仰人鼻息的商賈變成了收取錢帛稅收的官吏,感覺如何?」

    陶蠱哈哈大笑:「還不是得服侍著長吏。每日跟齊、鄭巨賈陪著笑臉,仰食可憐巴巴的斗米之糧,還不如吾等一同經商的時候自由快活!」

    封凜愣了,看來兩人是認識的呀。他一問之下方才知道,原來這陶蠱是曹人,以前和子貢一同搭伙經商過。現如今做了市中小吏,這才能得知曹伯即將鼓勵推行的「侈靡之業」。

    原來是嚇唬吾等的,封凜正鬆了口氣,誰知陶蠱依然捏著子貢的手不放,湊近後惡狠狠地說道:「子貢,我畢竟也是曹人,如今還吃著曹伯的祿米,所以此邦國之利益也與我有關。方才問你的話,你可得解釋清楚了我才能放你,否則就叫你知曉,曹國並非無人!」

    子貢無奈地一笑,伸手請他進了館驛,三人在榻上坐下,使喚的豎人端來漿水趨行離去後,子貢這才說出了緣由。

    「曹乃是小國,北面是衛,西面南面是敵對的宋,東方是魯國和泗上諸侯,夾於濟、淮之間,農稼並不豐厚,只能以市肆立國。曹伯此人無雄心則好,若是起了摻和進晉、齊爭霸,乃至於與宋國爭鋒的心思,每日訓練國人征戰,那麼賜敢預言,滅亡之日不過十餘年。可若是曹伯專心於田獵,鼓勵侈靡之道,縱然不理政事,卻也不會捲入禍端,曹國至少能維持百年國運。」

    說到這裡,對面的陶蠱沉吟了,而子貢也乘機抽回了被捏紅的手。

    他說揉著手腕道:「管子說過一句話,富者靡之,貧者為之。富人通過侈靡之業擴大消費,增加了對貨物的需求,就會使窮困的工匠、國人有工可做,不會因甚貧不知恥而犯上作亂,投奔大野澤的盜拓。一國之中,太富太貧都不利於治理,侈靡是使富人消耗財力的好方法,如此一來,可以使齊、鄭商賈和各貨殖大族的財力不致於膨脹到同曹伯分庭抗禮的程度。」

    他攤手笑道:「所以我非但不是禍害曹國的說客,反倒是幫曹國續命的大功臣,曹叔振都應當來感激我,你又有何理由指責我?」

    「你……兩年不見,子貢的辯才更加犀利,我雖然知道你說的不都是事實,卻也無話可說。」

    陶蠱啞口無言,而封凜若不是知道趙無恤的真實用意,差點也信了。據他所知,趙氏君子怎麼可能一門心思要為曹國著想,更多卻是為了賺取足兵足食的錢帛,順便讓勢力在陶邑立足。不過他還是聽得滿頭大汗,暗道自己的口才比子貢差遠了。

    然而接下來,子貢才真正讓封凜見識到了什麼叫妙舌生花。

    在子貢的勸服下。方才還一副要拿子貢去找褚師揭露問罪的陶蠱,竟然同意投身趙無恤的陣營,幫助他經營陶邑的侈靡之業!

    「原來如此,要在外郭處設立一個賽車、蹴鞠、跑馬、鬥雞、角抵的場所。等地方建成後,觀者收取一定入門錢,而內裡可以設置賭局,汝等作為莊家收取一定比例……」

    陶蠱倒吸了一口氣道:「陶邑商賈雲集,不少人在貨殖大賺之後都滿載錢帛黃金。但此處卻沒有太多值得玩樂的事情可供消遣。若是有了這麼一處地方,商賈們的錢帛的確有了去處,能流進汝等的袖中,再被曹國府庫抽取十分之一,雖然知道汝等居心不良,可也是一個斂財的好法子。」

    他撓了撓頭,說道:「這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可這蹴鞠究竟有什麼好看的?圈個場子讓眾人一起踢,跟齊國倡優在市坊外表演的有何區別?」

    子貢大笑道:「一年前我在新絳成鄉初次聽聞時,也是和你一樣的想法。但趙氏的蹴鞠可不同於齊國的蹴鞠,到時候你便知道了。你說市吏要仰人鼻息,且獲利極小,願意投靠君子。我知道你對陶市極其熟悉,雖然部分人可以從商丘的酒肆裡直接調過來,可還是從本地選取方便些,尤其是那些裡閭內擅長鬥雞、角抵的,還請你去一一尋來。」

    趙無恤沒有用後世的腦洞亂來,畢竟不同時代人有不同的喜好,這些選定的項目。除了蹴鞠和賽馬外,大多是春秋時各國很流行的娛樂活動。

    就比如說鬥雞,在這時代經常有貴族玩,十多年前。魯國的季孫氏和郈氏鬥雞,季孫意如給雞套上了皮甲,而郈氏給雞戴上了金屬爪子,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件事情還引發了一場內亂。

    一旦市坊裡閭有鬥雞者,便會觀者如堵。賭鬥者甚多,角抵也是如此。

    畢竟趙無恤時間有限,只能帶著兵卒在陶邑停留數日,所以內城定位為貴族銷金窟的「忘歸」酒肆一時半會開不起來,只能先把外郭的露天場地架子搭建好。把這些民間高手搶先籠絡到產業中充實,是很緊要的事情。

    陶蠱下定了決心,要繼續和子貢賺大錢,不過他也存了另外的心思,覺得若是有自己在這個產業裡盯著,或許就能防止一些對曹國不利的事情。

    他坐了一會便離開了,說是要去辭了這任人使喚的小吏之職,然後幫子貢在陶邑市坊間尋找擅長角抵、鬥雞之人,以及願意學習趙氏蹴鞠的年輕少年。

    當子貢長出了一口氣轉回頭來時,卻見身後的封凜一拜到底:「從今以後,凜再也不敢與子貢以同僚相稱,得以師事之才行,請子貢教我辯才。」

    ……

    時間到了五月下旬,盛夏時節越發炎熱,蟬鳴響徹了整個濟水河兩岸,而陶邑的士大夫、國人、商賈的心情,也如同這炎夏一般躁動。

    先是駐紮在外郭,打著晉國趙氏玄鳥旗幟的六七百人突然開進了離濟水河邊的一處荒地,這裡佇立著些許低矮的民居,遍地長滿了蔓草灌叢。

    那些卸下了甲冑,身穿短衣,頭戴防曬竹編帽的趙氏士卒扛著曹國府庫提供的銅臿,開始剷平障礙物,開挖夯平土地,曹國司城署也派了不少工匠和隸民來幫忙。

    五天以後,這裡初步建成,一些土木結構的簡單建築拔地而起,場地也被用籬笆圈了起來,外人看不到裡面的情形,又是好奇,又是揪心不已。

    到了第二日,一些從宋國過來的倡優開始滿陶市地敲鑼打鼓,一邊舞著雜技,一邊號召眾人前去城北外郭處觀摩「蹴鞠馳逐鬥雞」。

    國人們十分驚奇,之前幾天,外郭那處熱火朝天的建設場地就已經圍了一圈人眼睛都不眨地旁觀,何況如今已經建好開放,於是他們紛紛湧向了那裡。

    之前賄賂曹國君臣,請求禁錮他們的三家商賈,陳氏、弦氏、玉氏,也在這一天碰了頭。他們在過去幾天裡已經數次會面,因為曹伯突然派人送回了所有的賄賂,這位以往見了珠玉黃金就挪不開眼睛的國君,竟然一口回絕了他們的請求。

    隨後便是喧囂塵上的外郭場地建設,以及「侈靡之業」即將開放的消息。

    於是留守陶邑的三家商賈決定,派自己的三位年輕子弟前去打探打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06
    第267章 馳逐蹴鞠

    經過兩百餘年的發展,陶邑的商品經濟已經發展了起來,其中勢力最大的商賈分別為齊商和鄭商,兩家人既競爭又合作,平日也有聯姻往來。

    所以今日得了父輩們的囑咐後,陳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位商賈之子,便一大早就乘坐馬車來到了位於陶邑外郭區新建起的「侈靡之所」。

    此處交通便利,正北對著一個可以停靠舟舸的小碼頭,正東是連同陶邑東西的涂道,據說周邊方圓半裡的土地,都被司城署租給了趙氏君子。

    三人的馬車沿著涂道前行,可還沒到地方,卻已經走不動了。

    「怎麼這麼多人?」玉辛掀開了蒲簾探頭一看,卻見這裡早就人潮湧動,滿耳都是嘈雜的喧鬧聲。

    這還是「侈靡之所」剛剛建成後第一次對外開放,消息又是昨天才傳出來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人來觀戰,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弦伯甫卻不意外:「陶邑幾乎人人行商販賣貨物,不事農稼亦能溫飽,本就閒散之人極多。現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圍上一群人,何況趙氏君子鬧出了這麼大陣仗,還有曹伯為他們撐腰。」

    望著被堵得水洩不通的涂道,御者說根本過不去,三人有些犯難。他們雖然只是商賈,平日裡卻也錦衣玉食,才不願意在這大熱天裡和渾身汗臭的庶民們擠一起。

    就在這時,卻有位皂衣的豎人過來行禮,說是此處的主人已經為三位留好了專用的通道和看台,請隨他前去。

    三人面面相覷,心裡暗暗吃驚,這才幾天時間。那個說服了曹伯鼓勵侈靡的衛國商賈就已經探明了他們的身份和出行?真是駭人聽聞。

    其實,今天但凡能乘著馬車牛車來的,基本都是有身份的人。子貢和陶蠱只是讓人遍地撒網,看見乘車者就去行禮伺候。

    既然得到了特殊照顧。三人也不矜持,直接跟著那豎人繞道,從一處兵甲守衛維持秩序的通途進入了名為「蹴鞠場」的校場。他們發現,還有不少前來打探的各國商賈,乃至於本地的士大夫都一一被人引領著從此入內,和擁擠嘈雜的庶民分離開來。

    正式走進校場後,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三人也不免吃驚於觀眾的人數之多。少說也有千人,還在源源不斷的湧入。

    「蹴鞠場」是一個橢圓形的平整闊地,長寬各數十步,兩側插著竹子,固定後用漁網絡於其上,不知是要作何用途。周圍修了一條可以容納三輛馬車並行的圈道,再外圍則是土石堆砌成的矮丘,可以讓人或站或坐地觀看,土丘下用籬笆圈住,再由曹國兵卒看守。禁止亂爬攀越。

    他們走進的位置是兩個用木架子搭建起來的看台,士大夫們被引到更尊貴的右看台,駕得起車的商賈則是稍次的左看台。看台上有軟榻和蒲蓆可以就坐。因為昨日剛搭建起來,外觀和內飾都比較寒酸,可比起外面更加簡陋的土丘,的確是「貴賓席位」了。

    儘管這裡的形制如此簡陋,但此時的蹴鞠場內外已經是人山人海,他們向周圍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攢動的人頭。位置較高的看台還好,土丘上則是前排蹲下,中排站立。後排只能踮起腳尖,個子矮些的。視線更是被擋得嚴嚴實實。

    就在場內一片嘈雜的議論聲時,卻聽到了數聲鼓響。眾人的聲音頓時一靜,隨即又轟然沸騰起來。只見兩輛駟馬駕轅的戎車從欄中開了出來,各自有御者一名,戎右一人。他們在石灰劃出的白線停留,起身向場內的觀眾們行禮,又握住了八轡,隨著一聲鑼響,便開始了名為「馳逐」的比賽。

    隨著駟馬的加速,一片叫好聲頓時響徹整個賽場,直震得看台上的人發暈。

    「此輩庶民,怎麼如此嘈雜?」一些士大夫見狀不由皺起了眉頭,不過漸漸也被兩輛馬車爭先恐後的馳逐吸引了目光。因為駟馬十分俊美,御戎的技藝也很不錯的,尤其是駕馭左車的那位弱冠少年,年紀輕輕就能操縱八轡猶如臂使。

    喜歡熱鬧的商賈倒是無所謂,要不是礙於旁邊看台的士人,早就一同加入叫好行列了。

    「這就是馳逐?」陳平仲,弦伯甫,玉辛都是年輕人,看著駟馬奔馳的情形有些激動,平日只有曹伯邀請他們的父輩參與田獵時,才有這熱鬧可看。

    跑了兩圈後,兩輛馬車上的戎右開始了「超乘」的花哨動作,也就是從疾速奔馳的馬車上跳躍下來,再隨馬車狂奔,翻幾個跟頭後魚躍上去。當年秦軍襲鄭,過周室城門時就玩這一出炫耀身體強健和敏捷,而鄭國青年也喜歡用此舉贏得碩女芳心。

    驚險的「超乘」是這場馳逐的搞潮,再次點燃了觀眾的熱情,頓時引發了一陣經久不息的歡呼。

    在跑了三圈後,駟馬戎車從入口處離開,頓時引發了一陣失望的噓聲。

    這才過了半刻,眾人還沒看夠熱鬧。

    「這就完了?」看台上的士大夫和商賈們也面面相覷,不過這時,「侈靡之所」的主人也登場了。

    深衣廣袖的趙無恤帶著張孟談,在隨從簇擁下到來,士大夫們知道這位流亡卿子在諸侯間名聲響亮,並得到了曹伯的信賴,所以不敢怠慢,紛紛起身行禮。趙無恤則還禮問好,並對簡陋的設置表示歉意。

    「不出一月,此處定能建成華麗的包廂,可以隔絕噪雜之聲,並有嘉柔蔬果和酒水供應,隸妾伺候在旁。」

    其實眾人不知道,最開始趙無恤打的主意是類似「田忌賽馬」的單騎馳逐,在子貢的建議下才改成了這時代接受度比較高的賽車。

    他也恍然想起,歷史上的希臘羅馬,似乎也流行過這項運動,還專門建造了類似後世大體育館的圓形角鬥場,不知道這一行當做大後。陶邑會不會有類似的宏偉建築拔地而起!

    無恤覺得,想要將這「馳逐」比賽長久的做下去,必須培養一批御者。在馳逐之餘還能供應軍隊使用。

    此外,還可以忽悠士大夫們每人提供一輛代表氏族參賽的馬車。方才駕駛趙無恤車乘的是邢敖、穆夏兩人,另一輛則是曹伯提供的公室馬車。有國君帶頭,加上獲勝得到的榮譽、獎勵,甚至還有賭鬥的利益可以分攤,無恤不信這些士大夫們不動心。

    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和曹國的貴族勢力纏上關係了。

    當然,賽車的規則,賭鬥的方式和利益分成。都得經過長久的磋商,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好親自出面,只能交由子貢慢慢經營。

    而商賈那邊,則是子貢和陶蠱、封凜等人前來向眾商賈一一問好。

    陳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畢竟年輕面皮薄,想到自家曾經與這位衛商為敵,還一度賄賂曹人將其軟禁,不免有些尷尬。

    然而子貢卻對他們一視同仁,彷彿那件事情沒有發生過似的。這讓三人更加凜然,這種能對舊怨一笑而過的商場對手,才是最可怕的。

    除了勢力最大的齊、鄭商人外。這裡還有宋、陳、楚、晉、魯、泗上諸侯的中小商賈,凡是在陶邑有留守的,幾乎都派了子弟前來觀摩。

    作為商賈,他們的嗅覺十分靈敏,單單是剛才的馬車馳逐,就讓不少人看到了商機。他們在嫉妒羨慕之餘,也對子貢此人有些駭然,恍然明白了為何齊、鄭兩方巨賈要阻撓他在陶邑的活動。

    「若是端木賜勢力再大些,在此經營十年。那吾等在陶邑貨殖為生的商賈哪裡還有活路?」

    不過子貢的表現卻讓眾商賈放下了擔心,這位年輕的衛商似乎不是喜歡專榷之人。他友善地接待眾人,並過來與他們洽談。卻是存了交好的心思。

    左右看台上有勾心鬥角的交際活動,但土丘上的庶民們卻等不及了,有人以為今日熱鬧算完了,正打算走,誰知又聽到了幾聲鼓響。

    只見校場的兩側入口分別有十一人徒步上場,穿的都是容易活動的短褐,一邊皂色,一邊素色加以區別,他們還抱著一個圓滾滾的球狀物。

    「這便是蹴鞠。」趙無恤和子貢分給指給看台上的客人們看。

    「和齊地的蹴鞠不同啊……」當雙方蹴鞠者隨著一聲鑼響,開始

    在場中拚殺爭搶時,來自高唐陳氏遠支的陳平仲有些詫異。

    齊國臨淄的蹴鞠,還屬於單人娛樂性質,表演者隨著音樂節奏,以腳、胸、背等部位踢「鞠」為舞。技巧高明的還能同時擊鼓、奏樂,哪像場上這種有攻有守,恍如戰陣,皮毬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滾動,都會引發蹴鞠者劇烈的爭搶。

    不過陳平仲看了一會便覺得,還是這種「趙氏蹴鞠」比齊地蹴鞠要刺.激好看。

    越激烈的運動,其實喜歡的人會越多,何況這是民風彪悍的春秋時代。就比如說市坊間流行的鬥雞斗犬,敗者一般會被當場斬殺,那是眾人最愛看的血腥時刻。而角抵最熱鬧的情形,往往是雙方不講規矩,打成一團鮮血橫流的時候。

    趙無恤一年多前就在成鄉推廣過蹴鞠,還流傳進了虒祁宮中,新絳市坊裡閭也多有效仿者,如今只是把這種成功複製過來罷了。經過發展,蹴鞠已經有了完整規範的玩法,被選拔出來參加蹴鞠的田賁等人,其實不是踢得最好的,卻是踢得最熱鬧最能讓人熱血沸騰的!

    果然,沒過多會,連一開始都納悶著有些看不太懂的圍觀庶民們,也開始狂吼亂叫起來。

    一個精彩的衝撞搶斷,讓對手在地上滾得老遠,總能博來一陣鼓掌歡呼。而當一名球員倚著猛烈的氣勢,在球場中橫衝直撞,連續撞開幾名敵人的攔截,把球踢進對方球門這時候,喝彩聲幾乎能把天都撞破。

    不論販夫販婦還是國人庶民,或者看台上的,無不放下了平日裡的拘束,縱情狂呼。

    隔著左右看台中間的過道,趙無恤和子貢對視一笑,按照這情形,過不了多久,蹴鞠的風氣就能傳遍整個陶邑了。現在場上比賽的是從武卒裡選出的兩支擅長蹴鞠的隊伍,趙無恤準備將他們留在陶邑作為這一行業的基石。

    當然,田賁可得帶走,他和他手下經過特殊訓練的悍卒們,趙無恤很快就要有大用。今天入夜之後,他們就會和能講衛國方言的封凜一起先行離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07
   第268章 金蟬脫殼

    已經一片沸騰的蹴鞠場看台上,子貢卻在心裡暗暗打著算盤。

    「從今日的情況來看,正常的一場比賽,少說也會有千餘觀眾,等周圍的看台完全搭建好以後,甚至可以多達兩三千人,比起普通的邑市熱鬧多了。光是君子所說的入場門票,就是一份不小的收入。」

    按照趙無恤的想法,曹國的士大夫和各家財大氣粗的商賈們,也可以邀請他們組織蹴鞠隊伍參加比賽。等到產業慢慢做大,人數變多後,甚至可以舉辦聯賽,賭球的流水賬可不少,到那時才是真正的日入斗金。

    蹴鞠結束後,庶民們在曹國兵卒的引導下分批離開,沒有發生趙無恤擔心的踩踏事件。眾人意猶未盡,在離開校場後,又發現旁邊還有一些小型的鬥雞場、角抵場,頓時興致沖沖地湧了過去,卻被告知這次要一人交付一枚在陶市流通的齊刀幣才行。

    有人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但多數人還是排著隊交了錢進去觀看,裡面頓時響起一陣熱鬧的叫好和賭鬥聲。

    等到日暮西陲時,他們才結束了這一天的玩樂,頓時飢腸轆轆,直報怨周邊實在太過荒蕪,以至於這些場地像是鶴立雞群的存在,沒有什麼店舖酒肆可以就食,或者有女閭也行啊!

    「會有的,一個月後,這周邊將會市坊林立,到時候也歡迎諸位來此開設店肆!」子貢送眾商賈離開時,信心滿滿地說道。

    從一開始,趙無恤和子貢就打定主意,要以蹴鞠、馳逐為核心,將這時代流行的娛樂項目聚集在一起,打造一個綜合性娛樂場所。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

    如此一來,這些「侈靡之業」便能像漩渦一樣吸引人氣。陶邑是天下之中,是全天下最熱鬧富庶。流動人口最多的城市,匯聚著數不清的人氣。這裡絕對不缺錢帛,缺的正是能讓人一擲千金的場所!

    這片「侈靡之所」是塊誘人的大蛋糕,然而趙無恤和子貢在吞下其中大部分的同時,也不吝於將邊邊角角分給其他人,以謀求合作和共贏。作為初來乍到者,作為沒有根基的流亡君子,縱然有曹伯的鼎力支持,但趙無恤可不想再次變成眾矢之的。

    從目前來看。子貢經營的這一行當非但不會對其他實行囤積倒賣和運輸轉賣的商賈造成競爭,還可以在他們停留於陶邑期間,多了一處消遣的場所。所以在子貢潤物無聲的拉攏下,眾商賈也從警惕和觀望,轉變為願意積極合作。

    反倒是眾商賈中背景最強大的陳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雖然對這些產業極其感興趣,也想加入進去詢問合作之道,卻因為之前與趙無恤、子貢的矛盾抹不開面子,也無法代表長輩做主。

    他們對視一眼後,便告辭離開,急匆匆回館舍將今日見聞告知父輩。

    而對於趙無恤和子貢來說。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何況目前以趙無恤的勢力,是奈何齊、鄭巨賈不得的。所以他才讓子貢待之如常。在他們面前大肆宣揚「以和為貴和能生財」,好迷惑他們。

    但他也給了子貢承諾。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等我有了一個立足之地,子貢也能在陶邑打下一片基業,成為眾商賈之首,到時候吾等再讓彼輩付出代價!」

    現在,他們只能以軟刀子割肉的方式,讓這三家子弟商賈將在陶邑賺取的錢帛像是流水一般注入侈靡娛樂裡。但想要造成實質性的壓制和勝利,還是得靠大宗貨物的貿易戰爭。

    如鹽、如銅錫、如黃金、如粟米……

    沒有一塊廣闊的地盤。這繁華的侈靡之業,也恍如空中樓閣。輕輕一陣風吹過就會崩塌。

    待人去地空後,趙無恤看著即將降臨的夜色,對子貢說道:「曹國和陶市的經營,我就全權交予子貢了,有那批從宋國招募來的商賈,以及以陶蠱為首的本地曹人協助,加上子貢的貨殖之才、口舌之辯,定能在此做下一番事業。」

    而他,則準備秣馬厲兵,在六月初北上。

    ……

    弦伯甫和玉辛是表兄弟,所以偕行而歸,並將今天看到的馳逐、蹴鞠以及子貢暗示的「商賈貨殖,和能生財」一字不漏地講述了一遍。

    鄭國的兩家大商對趙無恤勢力的敵視態度,是出於一種商賈天生的敏感。他們從發生在絳市和商丘的事情上判斷,認為這兩人一旦進入陶邑,將會成為不易對付的競爭者。

    再加上現在晉、鄭兩國敵對,弦氏的存在本就是為鄭國的利益服務的;而風靡中原的趙瓷也對玉氏經營的奢侈品造成了一定衝擊,他們一時半會又研究不出此物是如何製作得如此精美的,所以兩家才會在陶邑聯手給子貢下絆子。

    可趙無恤抵達曹國才短短幾日,局勢就產生了巨大的逆轉,他們非但沒有受到禁錮,而且還一舉說服曹伯鼓勵侈靡之業,並由公室給予保護。這和鄭商在鄭國受到的待遇相差無幾,他們一時間陷入了被動。

    打蛇不死怕蛇咬,可前去打探的子弟卻傳回了趙氏君子和衛商端木賜都願意和解,甚至是合作的消息。

    商賈之間,今日競爭得你死我活,明日卻約合在一起做生意的事情並不少見,於是弦氏和玉氏也順坡下驢,決定暫時不與子貢為難。

    「吾等何不在陶邑也開設侈靡之業?只要仿照今日二子所說的各種玩樂,一樣能吸納錢帛。」

    有個玉氏的長輩眼前一亮,提出了這一建議,卻很快被否決了。

    「趙氏君子和端木賜何等聰明的人,怎麼會沒有防備?他們早已勸說曹伯,若是有新的侈靡之業在陶邑開設,便要收兩倍的稅,似乎就叫侈靡稅?到時候吾等獲利後要多付一倍重稅給曹國褚師,如何與之競爭?何況陶市裡閭裡的鬥雞者、角抵者、乃至於倡優女閭舞妓。早被他們派人統統招攬去了!」

    眾人一時啞然,最後還是玉辛提議,莫不如再觀察一段時間。等到這侈靡之業的確能盈利,他們再回鄭國仿照開辦不遲。

    陳平仲那邊也是類似的情形。不過他的態度更堅決一些。

    「各位叔伯,在陶市之內,不可與子貢為敵!」這是他在今天短短時間裡生出的想法。

    子貢為人儒雅,知識廣博且口才了得,看台上的諸多眾商賈們隱隱將這個年輕後輩當成了中心!連陳平仲在與他交談後,也忍不住產生傾慕之心。

    長輩們聞言相視苦笑。

    「平仲,並非吾等要與他們為難,而是高唐大宗的世子讓吾等必須注意趙無恤及其黨羽的一舉一動……」

    陳平仲聞言一愣。高唐陳氏?那位頗有謀略,心懷大志的世子陳恆,他與趙氏君子素未謀面,為何會有過節?

    但如此一來,齊商們的態度已經確定了,對待新崛起於陶市的趙商,繼續採取敵視、競爭和監控的態度。

    讓他們緊張的是,近日有消息傳來,晉國三位卿士正在攻衛,其中中軍佐趙鞅率領的那支大軍已經逼近了大河。隨時可能渡河圍攻濮陽!

    在這敏感的時刻,趙無恤帶著大量兵卒從宋國來到離衛國不遠的陶邑,難道真是巧合?

    只不過。趙無恤對外宣稱要在這裡一直呆下去,好好休養一番,還有傳聞說他已經向曹伯請求封在一個雷澤邊的小邑,要做曹國大夫。

    齊商不敢大意,他們派出的眼線經常在趙兵駐紮的外郭區繞來繞去,不過軍營內整日都只有馳逐、蹴鞠之聲,卻不見出來操練。所以齊商這才放下心來,他們從商人的角度隱隱猜測,趙氏君子這是要將手下的兵卒全部培養成賽車、賽馬手和蹴鞠者了。

    於是齊商們在這方面漸漸放鬆了警惕。卻又憂心起若是趙商在陶邑紮根坐大該如何是好……

    時間進入六月初,一大早去陶邑外郭窺探的眼線卻發現今天的趙營一片寂靜。只有炊煙靜靜飄著,期間甚至有麻雀落到了營中。

    眼線暗道不妙。連滾帶爬地回去通報,等到齊商讓陳平仲親自帶著人湧入趙營時,裡面果然早已人去營空。兵器、甲冑、車馬都撤得乾乾淨淨,而子貢正好帶著人在這裡打掃收拾,準備撤下營帳。

    「子貢,趙氏君子呢?」陳平仲有些愣神,前幾天不是一直很熱鬧麼?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子貢今日穿著深衣廣袖,頭戴儒冠,在無恤走後,他就是這支流亡勢力在曹國的主事者,所以今天這一打扮,頗有些名士風範。

    他回過頭對陳仲平儒雅一笑道:「自然是走了。」

    「去哪了?」陳仲平啞著嗓子失聲發問,但隨即明白對方怎麼可能告訴他。現如今,只能速速回去告知叔伯們。看樣子趙無恤等人是昨晚才走的,發傳車趕往高唐稟報世子還來得及!

    然而他卻不知道,這半旬以來趙營裡的陣仗,最初的確是趙氏兵卒們在折騰。但三天前,趙武卒便乘著夜色悄然離開,這之後幾天的聲響,其實是子貢派留守於此的人演的一齣戲,一出金蟬脫殼之計。

    如此一來,齊商派出的傳車不被截住就好了,哪裡還趕得及報信?

    子貢記得,在趙無恤臨行前,他曾誠摯地拱手道:「君子要去做什麼,賜心中明了。但衛國畢竟是賜的母國,生於斯長於斯,還望君子能儘量恪守軍禮,少些殺傷!若能如此,則是衛人之福!」

    趙無恤將他扶起,口中答道:「楚莊王曾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我為眾人取名為趙武卒,存的也是這一期望。子貢請放心,我此去衛國,不是為了殺戮劫掠的,反倒能讓衛境的國人免於晉、齊交戰之苦。」

    子貢聽著濟水河畔的蛙鳴陣陣,心裡暗暗想道:「君子和武卒們,現在已經到衛國境內的濮水之畔了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08
    第269章 城濮之丘

    傍晚時分休息時,蒙城人漆萬終於有空解下一圈又一圈的葛布綁腿,脫下磨損嚴重的麻布履,在袍澤幫忙下用荊棘挑掉了腳上的水泡,至此,他的腳板上已經全是堅硬的老繭。

    這種旅帥讓眾人打的綁腿在趕路時的確是好用的東西,可以有效減輕腿部的痠痛,據旅帥說,這是神農氏走遍九州時就用過的東西,他只不過是從典史裡重新翻出來罷了。

    漆萬又有些苦惱地看著已經露出了大腳趾的麻履,他腳大,從戴城到曹國陶丘已經穿壞了一雙,如今第二雙又要報廢了。

    漆萬細細算來,他已經跟著旅帥走了兩百多里地,這是他以往二十多年裡活動範圍的十倍有餘。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離家這麼遠過,而且還離開了宋境,到了外國,見識了數不清的城邑和山川。

    在熱鬧富庶的陶丘駐紮時,他們被旅帥安排著修建了幾處場地,隨即便被趕回了軍營,卒長以下者嚴令禁止外出。趙無恤這是怕他們還沒經歷戰陣,就被陶丘侈靡的生活腐蝕了……指望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宋國新卒做霓虹燈下的哨兵,無異於痴人說夢。

    「等到三年後完成了載書規定的時間,我一定要來此好好消遣消遣!」

    有人望著遠處燈紅酒綠的侈靡之所嚥了嚥口水,但漆萬擔心的卻是遠在宋國的阿父阿母身體,希望在得到足夠的募金後能回去將想辦法讓他們遷業。

    當夜,有人隱隱做聲哭泣,在哭聲尚未波及開來時,他們就被兩長和伍長揪了出去嚴令申斥了一頓。

    「噤聲!若是引起了營嘯,你萬死不能辭其咎!」

    第二天,得知有宋人思鄉後。趙無恤立刻改善了他們的伙食,每人都在商丘口味的羹裡吃到了兩塊肥肉,並讓各卒長帶著兵卒在營內蹴鞠嬉戲。動靜鬧騰得越大越好。

    在放鬆了兩天後,新卒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第三天夜裡。所有人都被下令收拾好行囊,輜重卒那邊也讓馬兒銜枚,全旅七百餘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陶邑,沿著涂道隱蔽北上。

    最初走的是急行軍,從陶邑到曹國邊邑只花了一天半時間,因為有曹伯給予的通關符節,所以路上的城邑可以暢通無阻。在曹國境內最後修整補充一番後,眾人又繼續上路。從歷山東麓、雷澤以西進入衛國境內。

    「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漁於雷澤,說的就是這一帶了。」卒長如此告訴漆萬他們,而這些文縐縐的話,穆夏也是從趙無恤和張子的談話裡聽來的。

    進入衛國境內後,全旅開始隱蔽徐行,走的都是封凜在一個月前已經打探好的道路。當涂大道當然不能走,只能走能容納一車前行的次一級小路,並繞過了那些用矮牆和籬笆圍著的衛國小邑。沿途遇上的目擊者都要裹挾交予輜重卒看押帶走。

    所幸這一帶屬於曹國和衛國間的隙地,加上雷澤、大野澤一帶的盜寇肆虐,所以人煙稀少。到了離開陶邑的第四天清晨。他們便抵達了潺潺流淌的濮水之濱,在河水南邊的一座小丘背面隱蔽休息,一口氣歇了一整天。

    這裡樹木森然,長勢極其旺盛,在樹蔭和背陽的土丘下,盛夏的炎熱褪去,這濮河裡的水燒開後的味道也不錯。

    唯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兵卒們在土丘下挖灶做飯時,時不時就會刨出一塊白森森的屍骨來。嚇人一跳。那黑洞洞的顱骨眼眶讓漆萬背上直冒冷汗,此外。隨地都可以撿到破損生鏽的戈頭和木桿已經腐爛的箭簇。

    就在眾人望著坑中的骸骨猜測不已時,輜重卒的卒長成摶正好帶人過來給兵卒們分發新的鞋履。

    「成卒長。此處是什麼地方?」

    在兵卒們眼中,短短兩月就會說宋國方言,還能識文斷字的成摶也是位無所不知的人物,於是漆萬便在同伍袍澤的慫恿下湊過去好奇地問道。

    長得黑矮瘦小的成摶來到宋國後也留起了鬍鬚,看上去多了幾分威儀,他抬頭看了一眼高大的漆萬,淡淡地說道:「這地方名叫城濮,據說一百多年前打過一場大仗……」

    原來如此,這就是此地有這麼多屍骸和殘損兵器的原因,漆萬心裡也隱隱有些發虛。漆園裡的日子雖然苦些但卻安穩,自己應募當了兵卒,會不會也和這些人一樣死在異鄉,被拋棄在溝壑裡?

    漆萬還來不及多想,成摶便鄭重地將大一號的麻履交給了他,並囑咐道:「這是此次路上分發的最後一雙,切勿再弄壞了,汝等速速穿上熟悉下,以免一會趕路磨腳。」

    ……

    兵卒們在養精蓄銳,而趙無恤則帶著張孟談等人縱馬於城濮古戰場之上。

    一行人或騎馬或乘車,來到了一個光禿禿的小丘上,由此北望,隔著濮水河,是衛國人煙稠密的濮北之地;由此南望,則是一馬平川的闊野。

    張孟談熟悉典史,他回憶著晉國史書裡的描述對比此處山勢地貌,說道:「旅帥,當年晉文公應該就是站在此處觀望晉楚兩軍會戰的。」

    無恤騎在馬上遠眺,甚至能感受到當年殺聲震天的場景。

    「張子,你說說看,城濮之戰,為何晉勝楚敗?」

    張孟談說道:「當年楚國令尹子玉怒而求戰,率軍進逼陶邑。而晉文公為疲敝楚軍,誘使子玉輕敵深入,以便在預定戰場與楚決戰,遂退避三舍,至城濮而止。」

    「晉國先前通過狐偃的計策,拉攏了齊、秦為助力,晉多助而楚寡助,晉軍已經贏了一成;楚王與子玉起了爭執,楚人分裂,晉人齊心,又贏了一成;故意製造君被臣逼的情形,讓晉軍士卒君辱臣怒,誓死不退。又贏了一成;最後將敵軍引入自己預定的戰場,未開戰前,這場仗就已經先贏了四成。」

    「四月初一。楚軍進至城濮,初二。雙方對陣,楚軍疲憊之師,對上了晉國待勞之眾,晉軍又贏了一成。」

    張孟談白衣搭配著緇布冠,手扶佩劍,對著此處指點山河,儘量為趙無恤和他身後的卒長們還原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戰役。

    「晉軍配置為上、中、下三軍;楚軍以陳、蔡軍為右軍,申、息兩縣卒為左軍。斗氏的主力精銳為中軍。晉統帥先軫下令首先擊潰較弱的楚右軍;並讓晉上軍佯退,於陣後拖柴揚塵,製造後軍已退的假象,以誘楚左軍進擊,使其暴露側翼,爾後回軍與中軍實施合擊,又將楚左軍擊潰。於是乎晉軍城濮一戰而勝,晉文公遂霸天下!」

    趙無恤頷首道:「沒錯,這一戰是晉軍最漂亮的一仗,利用了集中優勢兵力攻其一翼。佯退誘敵,合擊等戰術,值得吾等學習。」

    他心裡也暗暗遺憾。自己手下的眾卒長們也僅僅是軍吏之才,還沒有先軫那樣獨當一面的大將啊。

    無恤轉過身來對眾人說道:「吾等因為範氏的緣故被逐出晉國,和當年晉文公的流亡何其相似,可我卻不會同他一般,等了十多年才得以歸國。」

    眾人凜然,靜靜地聽著旅帥訓話。

    「晉軍主帥先軫曾言,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

    無恤掃視著張孟談、穆夏、蘇壽余、桑繩等人的臉龐,指著遠處的濮水,提高了聲音道:「我今日也要說一句。得安身之地,立歸國之功。於是在此乎!?此役關乎吾等日後的發展,絕對不能有什麼差錯!」

    眾人應諾:「唯!」

    就在這時。眼尖的邢敖也指著濮水說道:「君子,船來了!」

    無恤回頭,只見緩緩流淌的濮水之上,有數十艘無帆的狹長木舟正緩緩駛來,伍井帶著兵卒,分別站在舟上看押著搖槳舟人的一舉一動。

    他露出了微笑,吩咐邢敖道:「二三子也休息夠了,騎馬去輜重卒處,讓成摶帶人造舟為梁,力求在傍晚時分渡河!」

    ……

    濮水即所謂「桑間濮上」之濮,這條河流在滑國故城分為二支:一支經過曹衛邊境的雷澤,又注入大野澤;另一支受歷山丘陵阻擋,轉而東北流經衛境城濮,也就是趙無恤等人所在的地方。

    時近傍晚,水邊的濕地有些許正在盛開的荷花,武卒徐徐來到河畔,頓時驚起了蛙聲一片。

    他們幫著輜重卒忙前忙後,一塊又一塊木板通過百餘雙手被傳遞到了水邊。

    和在曹國時可以明目張膽的走正道、乘船慢慢渡河不同,現如今卻是在敵國境內,所以如何渡過濮水也是一個難題。

    先前他們就試探過了,這河水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直接讓兵卒淌水過去恐怕有些困難。

    不過封凜早在一個月前北上魯、衛一帶時,就已經打探好了沿途道路。他打扮成過路行商,仔細觀察了濮水幾處渡口的船隻數量和守衛的衛卒多寡,並一一記錄在簡冊上,回商丘後獻給趙無恤,再由眾人商議敲定路線。

    今日黎明時分行近城濮後,虞喜等人四散到十里外警戒,伍井則帶著一卒之兵突襲了一處木舟多而衛卒少的渡口,將舟人連帶所有船隻統統繳獲了過來。

    在一處比較狹窄的河道上,木舟緩緩駛到水邊一一停住,排成了一道橫列。輜重兵用麻繩熟練地將船隻栓捆在一起,再搭上木板。

    當年周文王迎娶太任時,就曾「親迎於渭,造舟為梁」,也就是浮橋。在商丘時,成摶所帶的輜重兩不參與軍事訓練,而是練習如何保持輜車的勻速,如何應對各種路面,如何快速更換車輪,如何搭建浮橋和簡單的工事,所以動作還算麻利。

    在舟梁搭好後,輜重卒和一兩武卒押送著沿途裹挾的衛人,還有這次俘虜的舟人們殿後,過河後也會徐徐而行,他們不會參與明天的戰鬥。

    這裹挾的數十「累贅」殺掉自然是最省事的,但後患也不少。趙無恤這次不是來蝗蟲過境的劫掠,而是想打下一片地盤控制,所以得注意一下軍隊的形象,要是能扮演一下「仁義之師」,對於日後的長期統治有益無害。

    六百武卒過了舟梁後在對岸分卒兩集結,他們已經重新打好綁腿,換上了新履,這之後將連夜奔襲三四十里,抵達這次遠征的目的地。

    看著即將降臨的夜色,看著走夜路也能勉強保持隊形的兵卒們,趙無恤暗暗想道:「想必此時封凜、虞喜、田賁他們,已經混進甄邑了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11
    第270章 甄邑攻略(上)

    六月初五,位於濮水以北數十里的甄邑。

    這裡從前是昆吾氏的舊壤,帝顓頊的遺墟。史書所載:「十有五年春,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會於甄。」齊桓公曾在甄地兩會諸侯,這是他開始霸業的地方。

    熱鬧非凡的甄之盟已經過去了一百五十年,現如今這裡是屬於衛國大夫孔氏的養邑,地處都城濮陽以東百餘里。

    不同於因大盜肆虐而人煙稀疏的濮水之南,這裡人口茂集,路上儘是行人,鄉邑內外不時有國人出入。百里沃野,河流縱橫,是一片膏腴之地。

    甄邑是個千室中邑,邑城周長兩三里,有人口八千多。

    因為此處位於「午道」的中心,是從新鄭、濮陽東去魯國,或者從商丘、陶邑北上齊國高唐的必經之地。所以一年四季裡商賈往來頻繁,清晨時分邑門邊還要排起長隊。

    城牆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三丈,基部寬兩丈,頂部寬一丈,只能容納三人並排行走。東西南北各開了一個邑門,門兩側各有一個高五丈的角樓。

    弭兵之會後中原數十年的和平,使得衛國武備鬆弛,甄邑外的護城溝壑壅塞填平,水雖未完全乾涸,但已經失去了作用。邑門內外松松拉拉地站了二十來名守卒,邑牆上也有同等數量的衛卒巡邏,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守備的措施。

    守城南邑門的小吏名為甄堇父,是本地氏族甄氏的小宗子弟,光靠抽取過邑的門稅,以及不時得到的好處,也過得十分滋潤。如今衛國雖然捲入了齊、晉兩國之間的戰爭,但主要的戰場尚在大河以西。暫時沒有波及到這裡,還沒到邑門緊閉的程度。

    這一天午後,一隊二三十人的行商打南邊而來。打頭的是位貌惡的宋國商人。他身穿葛布粗衣,緇布冠。並不華貴卻乾淨體面,遠遠地就朝甄堇父拱手行禮:「甄下士,小人又來了。」

    行商說一口夾雜著宋國口音的衛言,不久前他曾兩次經過此地,前往東面的魯國。

    甄堇父記得這個行商出手還算闊綽,也能說會道可以討人開心,加上他不堪的相貌,所以有些印象。

    「我記得你是叫封季?」

    他掃視行商背後的車隊。口中嘖嘖稱奇道:「上次來時還沒幾個隨從,此去兩個月不到就拉起了一個車隊,還多了不少扈從,想必是賺了不少錢帛罷。還是老規矩,每輛車抽半成貨物,如今晉齊交戰,邑守有了新的法令,超過一尺的兵刃不得帶入邑中,讓你的扈從們過來搜身。」

    化名封季的封凜笑容可掬:「小人的確是時來運轉,投奔一位曹國大夫做了他的隸商。至於這些扈從……」

    他回頭瞧了瞧田賁和他手下的二十來名悍卒,又轉過頭來湊近了身子,手攏在寬袖裡。將幾枚齊刀幣塞到了甄堇父的手中:「雷澤和大野澤的盜跖最近越發猖狂,遠行不帶點人手防身恐怕不安全,都只是些防身的短削,沒有什麼兵刃。」

    甄堇父掂量了下那些錢幣的重量,便心滿意足地放了他們一馬,眾人得以魚貫而入。

    殊不知,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田賁等人早已斜眼將守城兵卒的數量和位置全部記了下來。

    進了甄邑之內,街上人來人往。比不上商丘和陶邑的喧噪,卻也十分熱鬧。

    喜歡流行服飾的衛國碩女們不喜歡寬大的深衣。反而熱愛鮮豔的兩色襦裙。男子或裹幘巾、或露髮髻,或襦絝布履、或褐衣佩劍。偶爾也有頭戴高冠、寬衣博袖的士大夫乘坐雙牛駕轅的大車經過。頗為拉風,那是本地勢力最大的氏族甄氏的車駕。

    邑中街市、裡閭遍佈,都用矮矮的牆垣或籬笆分隔開來,封凜輕車熟路地帶著眾人從大道繞小路,又從小路上大道,最終來到了專門供應外來商賈暫住的館舍內。

    衛人亦好貨殖,雖然對外也稱舍吏,但不同於晉國派小吏管理,這裡其實是私人開設的。封凜上次來此已經和舍吏混熟了,甚至還花了幾枚刀幣,嘗過他未嫁長女的滋味。

    不過這回來,封凜卻推開了投懷送抱的舍吏之女,逕自吩咐舍吏安排一個二三十人共睡的大屋,並準備好吃食和熱水、酒、燈燭。

    舍吏和他的長女聞言嘴一撇,這貌惡的商賈上次來時還出手闊綽,住的是上等的居室,睡軟榻,甚至還招女閭裡的碩女來侍候。可這回再來,雖然帶的人多了,出手卻也徒然小氣了起來。

    封凜自然是有苦衷的,他此次來甄邑,是做大事,立大功的,可不是享樂和戀姦情切的時候。

    早在趙無恤派他第一次來此時,封凜就猜測君子要對這裡下手,果不其然,在陶邑侈靡之業開張的那天,趙無恤再次召見了他,讓他做此行的領頭之人。

    「我想讓你再次詐扮商賈,帶著田賁手下的悍卒們混入甄邑,在邑內配合我部取城,事若能成,你當為首功!」

    封凜在被子貢一番勸說後,也死心塌地地留下來了,眼看這支流亡隊伍在宋國、曹國期間整整壯大了一倍,還解決了財源問題,日後肯定也會招攬更多的人才。所以,潛入甄邑雖有危險,卻也是他封凜為君子立下大功,謀取地位的機會!

    臨行前趙無恤與他約定:「你先行啟程一天,到六月五日混入甄邑,吾等入夜後就率部渡過濮水,從北岸到甄邑,夜路兩個時辰可到,我會帶人潛伏到邑外的桑林等待。」

    「汝等若能順利混入邑中,可在三更時分讓悍卒奪取南門,並舉火為號。一見火起,我便會催軍全速前進,你們在內亂之,我在外擊之,此邑定能一鼓而下!」

    田賁悍卒勇無敵。有他配合封凜,加上甄邑鬆懈的守備,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封凜暗暗琢磨:「若是換了平日。就算君子能順利奪取此邑,也會被衛人發覺。很快調遣大軍圍剿,諸侯中也無人會支持吾等,此舉是為死路一條。但如今晉、衛交戰,晉國三卿正在率軍攻衛,若是乘勢奪邑,吾等便不算是亂卒,至少也是幫助晉國的義軍!」

    不過封凜覺得,想要憑藉奪下甄邑之功返回晉國。實在是不太可能。畢竟除了趙氏外,其餘五卿都或明或暗地參與了驅逐趙無恤之事,更別說新任的下軍佐范吉射與趙無恤有殺子之仇,而他們的主心骨范鞅也吊著一條命垂危未死,想回去的話,至少要讓五卿無話可說。

    或許,君子還另有後續的計畫?

    但這已經不是封凜能參與的事情了,其中的細節,也只有君子和他手下的第一謀主張孟談才清楚,甚至連子貢都不甚明了。

    ……

    夜已近三更。在舍吏安排的大屋內,牆邊有幾個破舊被縟的床位,其餘都是從邑外收來的干稻草。一盞特地討要的陶制燈燭在大屋中央閃耀,是這漆黑的夜裡唯一的光亮。

    封凜別說睡覺,連坐立都有些不安,他不時起身踱步,盯著沙漏查看。

    和他的躁動相反,塌鼻樑,椎髻,唇上頷下各留短鬚,身穿窄袖短打的田賁卻只是靜靜地盤腿箕坐在稻草上。不停用皮帶磨蹭那兩柄殺人如麻的銅劍,就著燭光檢視鋒利程度。

    在成鄉之戰後。他就漸漸恢復了早先的地位,其後跟著趙無恤遠離故土。在國外走了一圈後,見識和心胸都有了拓寬,相比一年前,田賁已經沉穩了許多。

    他現在是悍卒的兩司馬,原先下宮、成鄉的老兄弟們死的死殘的殘,只剩下十來個人,所以這次帶的人手裡,有一半是在宋國新招募來的輕俠惡少年。

    看到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宋人少年,田賁彷彿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田賁技擊過人,為人坦蕩仗義,還是趙無恤忠狗,於是他很快就將這些扔到武卒裡必然會成為刺頭的宋國輕俠收拾得俯首帖耳。

    他們不參與普通訓練,而是被集中在一處,在田賁親自指點下練習技擊、刺殺、翻牆、放火、野外生存,乃至於偷雞摸狗等老本行。

    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他們已經有了攪亂一個小邑的能耐,甚至在臨行前,還在陶邑干下了幾樁無人察覺的入室盜竊作為演習。

    「三更到了!」就在這時,一直盯著沙漏的封凜口乾舌燥地說道。

    田賁最後盯了一眼雙劍,吩咐道:「檢查好兵刃,帶上縱火的燧石。」

    和封凜跟守門的甄堇父說的不一樣,他們人人都帶了擅長的兵器。有青銅短劍,有匕首,還有載在輜車上的短戟、弓矢等,甚至還有幾名持新型武器單臂手弩的,早就一一握於手中,讓封凜觸目驚心。

    田賁站起後孰視眾人,冷冷地說道:「今日之事,不必我多說,二三子在家鄉都是輕俠小盜,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事情敗露了,就會被鄉老責罵,士師緝拿。可跟著君子,吾等卻是大盜,殺人放火都是小的,要做就做這種攻城奪邑的大事,方為大丈夫!當然,吾等是君子的劍,君子不用時,就得老老實實呆在鞘裡,今日要用了,便得立刻出鞘刺出!」

    眾輕俠和悍卒凜然應諾,田賁在他們被招募的第一天就說過,跟著他別的都好說,但唯獨有一樣不能少,那就是對君子必須得死忠,不容絲毫背叛。

    封凜此次的任務,是將田賁等二十多頭殺人不眨眼的猛獸帶入邑眾,剩下的打鬥就沒他什麼事了。此時見田賁等將去搏命,不知道能還幾人,他心有慼慼,便抱著從舍吏處要來的那罐濮陽酒,在地上的陶碗裡倒了一圈,好為眾人壯行。

    眾輕俠悍卒一一欠身拿酒,田賁也往封凜手裡塞了一碗。

    二十多雙手高高舉起,圍成了一圈,壓低了聲音說道:「共飲此酒!」

    封凜碗沿才沾唇邊,田賁已經咕嚕咕嚕幾口下肚,隨即將碗朝乾草堆上一扔,罵道:「淡出個鳥來,跟濮水一個味道!等旅帥拿下此城,萬畝良田俱為所有,吾等收粟米來自己釀,再喝個痛快!」

    眾人也輕笑不已,學著他扔了碗。

    「酒可壯膽,利血氣,好殺人!二三子,隨乃公殺人放火,博一場富貴去!」

    說罷,田賁和這二十多名悍卒提刃推門而出,門外,是甄城深沉的夜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12
    第271章 甄邑攻略(中)

    甄邑的舍吏才剛睡下沒多久,只因為今天那個名為封季的宋國商賈索要的大屋裡一直亮著暗淡的燈光,燈燭昂貴,直讓舍吏心疼無比。他有心去提示眾人說睡覺要記得吹燈,卻又害怕那些個凶神惡煞的扈從,訥訥而不敢行動。

    翻來覆去了半宿,他忍不住起了身,披著葛衣推門而出後,卻發覺拴在院子裡的狗沒動靜,過去一瞧,只見地上濕漉漉一片,竟是被人殺了!

    他頓時勃然大怒:「這些匹夫,居然醉酒殺了乃公看家護院的狗!」

    舍吏三步並作兩步,要過去猛敲大屋的門,卻見裡面先被輕輕推開,一行人魚貫而出,手裡提著反射月光的兵刃。

    「有……」

    舍吏大驚,剛要喊「有賊」,卻被一把嗖一聲飛來的短劍直接釘死,倒地後滿眼恐懼,舌頭伸得老長,鮮血流了一地。

    陪另一位商賈折騰了半夜的舍吏長女聽到了些許動靜,她掌著燈羅衫半解地從側屋鑽出來,見狀一屁gu坐在了門邊,差點嚇得暈死過去,隨即便被封凜衝過來緊緊摀住了嘴。

    「不想死就別叫喚!」

    封凜心裡也在發顫,暗嘆今夜還是殺了無辜之人,他帶著一個留下保護的持弩輕俠,挾持了這個女子和她屋裡的商賈轉進居室,緊緊關上了門。他們接下來只需要靜待即可,只是不知道明晨找上門的究竟是武卒,還是甄城的邑兵……

    進屋前,他還特地勸誡田賁道:「旅帥有言在先,儘量少殺人。」

    「我省得。」

    田賁已經抽回了帶血的短劍,在死人的衣物上擦了擦,又讓人將屍體藏到暗處,隨即在館舍內的商賈旅人熟睡未醒之際,帶著十多人順著來時的路直撲甄邑南門。

    另外幾人則摸著黑朝北去了,他們將會在邑北的甄氏裡閭附近點火燒屋,吸引他們的族兵。使之無法馳援南門。

    眾人踏月出院,分頭行事。

    時值後半夜,白天熱鬧的街上空無一人,半刻後。田賁等人到達了南門處。這裡已經大門緊閉,就著徹夜不熄的火燎,田賁發現守卒足足比白天少了一半,只剩下一個兩的人,邑牆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門邊的那幾名衛卒更是抱著矛在打瞌睡。

    「悄悄摸過去,放翻階梯旁的那兩人,再分兩批佔領邑牆和邑門!」

    田賁已經不再是只顧前衝單打獨鬥的莽夫了,他只覺得自從跟了君子以後,路越走越寬,見識越來越廣,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大!若是再沒進步,自己的位置遲早會被後來者居上了。

    於是田賁和他手下的輕俠悍卒們先悄然摸了過去,抹了關鍵位置兩人的脖子,又拋繩套幹掉了邑牆上的兩人。隨後派人沿著土階爬上了邑牆。這時候。有衛卒驚醒過來,開始大呼有賊,但很快就挨了弓矢弩箭,沒了聲音。

    如同以往的演練一般,這場偷襲干的很乾脆,在守門處主事的下士也被田賁斬落人頭後,戰鬥便宣告結束,剩下的二十名衛卒喪了膽,紛紛棄械投降。

    田賁雖然聽不太懂他們的濮北方言,卻明白跪地討饒是何意思。便制止了殺戮。

    與此同時,邑北的甄氏裡閭附近也有幾處屋子被點燃,火苗最初還很小,漸漸卻大了起來。不時有人發出了慌亂的驚呼。甄氏的族兵警覺性可比邑門守卒高多了,很快就翻身下榻湧向了那裡。

    一時間那邊成了全邑焦點,邑南門一時間無人關注。

    「大事已畢,只望去點火的二三子能活下來。」

    田賁也舉起火把,朝邑外半裡處那片桑樹林左右搖晃……

    ……

    趙無恤等人在渡過濮水後徹夜皆行,一個時辰前就摸黑抵達了邑外。有五十人留在後面押送輜重和被裹挾的衛人。還有五十人是在急行軍中被拉下了,索性留他們在半道接應,所以如今能投入戰鬥的只有五百。

    位於桑林最前沿的是虞喜和輕騎士們,馬兒銜著枚,騎從則扶著鞍站立等待,他們形成了兩個鍥形隊伍,各有任務。

    趙無恤和張孟談並肩站在稍微靠後的馬車上,御者邢敖的眼睛則定定地望著閃爍火光的邑門,他們身後是黑壓壓坐於地上的趙武卒,戈矛各自在肩。

    等待的間隙,張孟談忍不住打破了靜謐,他對無恤說道:「甄邑是一個千室中邑,邑內人口八千,兵卒一旅,若是徵召國人,則可以達到一師的人力守城。所以強攻還是有些麻煩的,但若是裡應外合,倒是有望輕易拿下。」

    這話又像是在分析局勢,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雖然制定計畫時自信滿滿,但這畢竟是張孟談作為謀主的第一次戰役,難免有些忐忑。

    趙無恤道:「在敵國境內行進是沒辦法徹底保密的,渡口被襲,舟梁搭起後,衛人恐怕已經注意到了吾等的行蹤。至遲到明天,附近的各個千室之邑就會得知消息,後日便能派來援軍。」

    「若是此計不成,為了避免被甄邑內外的衛卒夾擊,吾等只能向西退卻,去和晉國大軍匯合了,然後再借晉師之力攻破此邑,好讓接下來的計畫順利進行。」

    不過那樣一來,這次行動的性質就不同了,他會從雖然流亡卻依然心懷晉國,所以舉義奪邑以饗晉師的賢明君子,變成了靠抱老爹粗腿的無能庶子。

    張孟談也嚥了下口水,他的父親,如今的晉國中軍侯奄大概就是大軍的前鋒,若是此計失敗,自己或許會被他揪回晉國也說不一定。

    所以,此役必須勝利!

    這關係到趙鞅眼中會是驚喜還是失望,這也關係到兩人,乃至於這個流亡組織的前途。

    就在此時,邢敖卻指著邑門道:「旅帥快看,是信號!」

    無恤方眼望去,只見邑牆望樓之上,那左右搖晃的閃爍火光正是和田賁商議好的信號。而邑內也有火焰衝天而起,隱隱能聽到人聲一片嘈雜,看來點火擾亂拖住甄氏族兵的人也得手了。

    趙無恤掰斷了手中的桑樹枝,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做得好,彼輩當為今日首功!傳我號令,全旅隨我急速前行,攻入此邑!」

    輕騎奔馳而走,唿哨聲響成一片,戰車也隨著武卒們的腳步徐徐開動。

    ……

    按照衛國通關的規矩,在入夜後邑門不得開啟,來遲了的商賈和行人只能在邑牆邊上露宿。

    這一夜,也有幾個倒霉蛋被晾在了牆角,所幸時值盛夏,夜晚並不寒冷,只是蚊蟲多了點。

    三更天時,被咬得渾身是包的行商和旅人遊士們哪裡還睡得著,他們正煩躁著,卻聽到邑牆內發出了一些若隱若現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喊叫,還有金屬碰撞和重物倒地響起。

    隨後,一切消弭於沉寂,只是更遠處有人聲喧嘩,他們還來不及細想,卻發現邑門在緩緩開啟。

    眾人驚喜交加,離雞鳴還有一段時間,難道今夜情況特殊所以提前開門了?正待要進門去尋個館舍休息,卻見迎步而出的是幾個渾身沾著鮮血的大漢,還有狼狽不堪的衛卒,他們連滾帶爬地搬開了擋路的柵欄和鹿角,隨即跪在路邊一動不敢動。

    「這是怎麼回事?」商賈和旅人麼面面相覷,問了一句對方也不答,只是厭煩地揮手驅趕。

    「不想死就一邊去,休要擋道!」

    其中幾名富庶的帶劍國人有些惱火,正要發作,卻聽到身後傳來了隆隆聲響。

    一回頭,卻只見二十多匹單騎走馬的輕騎士在月光下排成兩個陣列衝了過來,他們連忙閃開避讓,然而騎士們卻不入門,而是沿著邑牆朝兩邊散開,分為兩隊疾馳而走。

    「莫不是打仗了……」

    眾商賈駭然,晉齊之間的爭霸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但據可靠消息,晉軍還在百二十里開外的大河以西,緣何會突然越過三四座城邑冒進到了這裡?

    然而,接下來邁著整齊步伐朝邑門湧來的黑壓壓甲士證實了他們的猜想。商賈最怕遇見亂兵,不過這些人對他們卻只是掃了一眼,沒有出手為難。

    這些商賈路人索性跟衛卒戰顫慄栗地跪到了一起,他們低頭瞥見無數雙打著綁腿,滿履泥土的腳小跑進了邑門之內,灰塵直湧口鼻,他們卻只能強忍著一動不敢動。

    直到一幅緩緩滾動的車輪在他們眼前停了下來,隨後有聲音響起,分別用雅音、商音詢問他們的身份和國籍。

    有個大膽的濮陽人抬起頭來,只見車上是兩位弱冠君子,車左那位披甲戴胄,扶著劍虎視眾人,何等的威武霸氣。車右則是一位素衣緇冠的少年,正和藹地看著他們微笑。

    濮陽人做答後,那位頗似全軍統帥的少年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晉國趙氏接管此地,汝等在此等候,天明後登記身份方可入城,入了城尋個安全的地方住下,半旬之內不得離開!」

    有商賈壯膽問會不會被強徵貨物,車右的緇冠少年儒雅地笑道:「汝等放心,旅帥所部乃是仁義之師,是為了讓甄邑民眾免於戰亂而來的,緣何會做這種事情?」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13
    第272章 甄邑攻略(下)

    六月五日破曉前,甄邑城北的甄氏裡閭失火,頓時引發了一陣慌亂。大族甄氏連忙組織族兵救火,因為只是幾間單家獨戶的屋子被點燃,所以很快撲滅,沒有蔓延到全城。

    然而,他們卻因此忽略了南門的動靜,等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二十名早先潛伏入城的悍卒以傷一人為代價強取了南門,隨後城門打開、吊橋放下,城外埋伏的數百趙武卒伏兵大起。

    半刻之後,五百兵卒湧入南門,隨後在軍吏的指揮下分成了數隊,先控制了各處路口,隨後弩兵在悍卒帶領下直衝東門和西門。這兩處的守卒沒有防備,一輪激射後便士氣喪盡紛紛投降,蘇壽余帶人控制了東西兩門,任何人不得進出,並派人沿著邑牆朝北門跑去。

    持劍盾的甲士則直撲邑寺,摧枯拉朽般擊垮了被驚醒的數十守卒,便將披著深衣準備出門查看火勢的衛國邑宰活捉。

    三百輕甲持戈矛的武卒橫掃街巷,目標直指邑北的兵營和甄氏裡閭!

    「晉國大軍已到,速速歸降可以免死!」

    一時間,滿城儘是趙武卒的呼喊。

    甄邑共有一旅衛卒,半數分佈於四門和邑寺,另一半呆在位於邑西的兵營裡。當殺聲震天后,邑司馬大驚之下沒有膽氣反抗巷戰,而是帶著衣衫不整,兵戈不齊的眾人忙不迭地朝邑北而去,他們下意識地想從北門突圍出城。

    然而當這兩三百人稀稀拉拉地跑出北門後,卻挨了一陣箭雨,被射了回來。卻見北門外已經站立著二十多持弓搭箭的輕騎士,一字排開堵住了去路,正是之前分兩批繞著牆垣過來的虞喜等人。

    就在此時。從西門和東門過來的弩兵也佔領了北門邑牆,前有高頭大馬的輕騎,頭頂還被數十把弩居高臨下指著。邑司馬無奈之下只能率軍投降。

    當趙無恤和張孟談衣不沾血地到達甄邑邑寺後,很快接到了各路卒長傳回來的捷報。三更半入的城,四更時趙武卒就控制了全邑的局勢:四門由弩兵守著,輕騎士在邑外巡邏,各個路口都留了一伍武卒看守,一卒盯著被押回邑西兵營的衛國守兵,其餘的人則包圍了邑北的甄氏裡閭。

    趙無恤吩咐道:「切勿攻擊,先讓人喊話,就說晉軍已經控制此邑。吾等不會殺戮劫掠,讓本地族長、長老到邑寺來議事。」

    「此外,讓人沿著街巷裡閭大喊全邑戒嚴,讓國人暫時呆在家中不得外出,各卒伍都要管好自己的士卒,毋亂殺人,毋壞室,毋填井,毋伐樹木,毋動六畜。違令者軍法處置!」

    封凜在武卒入城時便聞訊從客舍鑽了出來,這會又客串了趟說客,甄氏派來裡牆上和他交涉的正好是南門下士甄堇父。

    眼見昨日中午還腆著笑臉的商賈一轉眼變成了高傲的使者。甄堇父再傻也明白過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雖然在心裡暗罵封凜,明面上卻唯唯諾諾地討好試探。

    封凜在牆垣外被幾名持盾的甲士保護著,他昂著頭對牆上的甄堇父說道:「甄下士,汝等莫不是以為憑藉這小小裡閭牆垣,便能暫保平安了罷?雖說甄氏人多勢眾,可今日這些兵卒只是晉國大軍的前鋒,後面還有黑壓壓的一軍之眾,想要保全宗族。就速速去勸族長隨我前往邑寺歸降,我還能在旅帥面前幫汝等說項。」

    還有一軍之眾!?

    甄堇父嚇尿了。忙不迭地去傳話,甄氏人口數千。有族兵五百,但在「晉國大軍殺到」的威懾下,已經沒什麼心思反抗了。先前只是擔心亂兵劫掠宗族,在得到對方不殺戮的承諾後,便選擇開門投降,族長帶著族中三老,前往邑寺窺探甄邑的新主人究竟是何人物。

    當六月六日清晨的太陽重新升起時,甄邑中一切有組織的抵抗均已被瓦解,在成鄉來的數科之徒竇平的統計下,己方有一人陣亡,六人負傷,而邑內的守卒、民眾死傷也不超過五十,這個數字在趙無恤的接受範圍之內。

    一夜之間,甄邑的天變了。

    ……

    甄邑的一批衛國長吏,如邑司馬、卒長、倉吏等統統被押到了邑寺,與甄氏族長一起等待趙無恤召見,此外還有各裡胥、小族族長、商賈們隨行。

    高大的寺門處不同於往日的鬆懈,如今被持劍披甲的武卒把守的嚴嚴實實。

    他們的目光死死盯著戰戰兢兢從門邊魚貫而入的本地衛吏、氏族、商賈、三老們,似乎若有人異動,鋒利的戈矛劍戟就會毫不猶豫地刺過來。

    邑寺的庭院既廣且深,正中一個大堂,屋簷飛角,雄偉高壯,堂前有石製台階,延向院中。院內有一株大棗樹,枝葉繁茂棗子尚青,眾人就被帶到了這裡,忐忑地等待征服者的召見。

    平日邑宰辦公的廳堂門扉緊閉,趙無恤和張孟談已經雀佔鳩巢,邑宰和寺內的小吏、守卒則被暫時關到了牢獄裡等待發落。

    他們在裡面的軟榻上跽坐,一邊翻閱著案几上的文書簡冊,一邊商量著拿下甄邑後的對策。

    「衛國的篆字和晉字、宋字還有些許不同,看得我有些頭疼。」趙無恤啪啦一聲,將竹卷扔到了案上,揉了揉太陽穴。

    拿下甄邑後,他是隱隱有些激動的,這是流亡後得到的第一塊地盤,竟然來得如此輕而易舉,不過張孟談卻立刻潑了他一瓢冷水。

    「子泰,吾等雖然控制了邑內的局面,可並不等於控制了整個甄地。」

    張孟談指著一份簡冊說道:「甄地共有戶口25oo,人口16ooo余,其中邑內僅有81oo,此外還有幾個小鄉邑遍佈周邊數十里內,一時半會不能派兵去佔領。」

    趙無恤也嘆了口氣:「的確,吾等是不能貿然分兵的。因為就算是邑內也不安穩。吾等是外來的陌生勢力,雖然輕易奪取了城邑,卻沒法得到衛國人的支持。反抗從未被撲滅,只是深埋於土下。也許一個火星便能點燃。」

    「衛國守卒已經統統被俘,甄氏也已經服軟,他們一個十乘晉國大軍將至自然是不敢反抗的。但實際上,就算接到了吾等派人傳遞的消息,晉軍最快也要到半旬後才能抵達,這麼長時間,甄氏和邑內的國人定會發現吾等只是虛張聲勢。難免起別樣的心思,所以,這齣戲還是得繼續演下去。」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儀容,也幫張孟談正了正衣襟,說道:「既然如此,給門外各衛吏、氏族、商賈們的下馬威也已經足夠了,事不宜遲,速速召他們進來,按照我們先前制定的計畫行事罷。」

    ……

    甄氏族長甄仲勳是當地各大小氏族的主心骨,今日向「晉軍」投降。並主動跟著封凜前來邑寺議事,也是他拍的板帶的頭。

    身後的十多名衛國小吏,甄氏小宗。乃至於商賈們正惶恐不已地議論紛紛,中原已經和平多年,他們一生裡還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可去過濮陽、陶丘的甄仲勳卻不太慌張,他見識多廣消息靈通,知道晉國這次攻衛存的不是奪城佔地的心思,而是與齊國爭霸,衛的歸屬十分重要,衛侯只有被打疼了,才會改換陣營。

    所以他料想。雖然甄邑被這支晉軍莫名其妙地攻破了,但只要濮陽的衛侯同意與晉國和談。那麼很快就又會回到衛國治下。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必須說服佔領者的統帥約束好兵卒。若能如此,他們甄氏付出一點代價也是樂意的。

    然後,大家一起等待和平降臨,然後各回各家才是最好的。

    就在這時,廳堂門扉開了,在封凜的召喚下,眾人整理了一下儀容,收斂慌亂的心態後以甄仲勳為首,排隊進入。

    廳堂內也站滿了持劍戈的兵卒,甚至還有一排甲士擋在了他們和那年輕的旅帥所在的主座中間,旅帥坐於案後,皮笑肉不笑地看眾人種,一身華麗的銅皮合甲好不威武,他身旁站著一位儒雅的緇冠文士。

    眾人戰戰兢兢地行禮,文士在上面還禮,旅帥則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微微點了下頭。

    「不知旅帥是晉國哪一家的君子?」甄仲勳站出來小心地發問,搞清楚對方背景是最重要的,年紀輕輕便能帶著晉國前鋒攻城破邑,至少都是大夫之後,甚至可能是卿子。

    少年旅帥卻沒立刻回答,只是讓人給年長者和地位較高的甄仲勳等人賜坐。

    隨後他才張口言道:「余乃是趙氏君子,從溫地來。」

    「溫大夫趙羅之子?」甄仲勳和其餘人面面相覷,的確,據說那些站在牆頭的弩兵說的就是溫地方言。

    趙無恤不再回答,眾人以為他默認了,而他旁邊的張孟談接過了話茬道:「吾等是晉國先鋒,受中軍佐派遣前來奪取甄地,大軍隨後幾日將陸續抵達。晉衛兩國同屬姬姓宗盟,一時交戰如同兄弟相爭,誤傷了氏族民眾可不好,所以旅帥需要諸位的配合,官吏各司其職,族長和三老們也要幫著安撫民眾,再派使者去招降周邊的鄉邑,將其納入吾等治下暫時管理,何如?」

    甄仲勳等人訥訥不敢言,他們只願意維持現狀,如何能主動幫佔領者辦事?就在此時,卻是趙無恤啪地一聲將劍拍在了案几上,嚇了他們一跳。

    無恤站起身來,嘆了口氣道:「也不瞞諸位,晉國如今六家各自為政,甚至有戎狄的僕從兵卒,所以軍隊裡良莠不全,軍紀不佳,這是諸侯都知道的事情。」

    他此言不虛,晉軍在國外的軍紀一向堪憂,劫掠敵國,乃至於偷襲盟友城邑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兩次。昔日晉文公破曹,魏犨便公然騷擾曹國大夫,放火燒其宅邸;當年平丘之會,晉國四千乘兵車雲集盟友衛國境內時,羊舌鮒代理司馬之職,也不治軍紀,縱容士兵劫掠,讓人心寒不已。

    他這麼一說,甄地的眾人不由得憂心起來,有句俗語怎麼說來著?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無恤拍著胸口保證道:「但,在我治下可以保證兵卒無犯汝等宗族、財物,人人各安其職。但若是諸位不配合,等到晉國大軍陸續抵達後,我就無法保全汝等,無法保證還未歸降的各鄉邑安全了……」

    這話名為替他們考慮,實則威脅意味十足。

    甄仲勳等人有些慌了,這的確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在邑外也有不少產業,若是真讓過境的晉國大軍毀壞了,損失將不可計量。如今既然眼前的旅帥允諾懷柔而治,那交出族兵,積極配合他安撫民心也並無不可。

    於是眾人下拜道:「吾等願追隨君子驥尾,助君子安撫民心!」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1 00:14
     第273章 狐假虎威

    在和甄氏等達成協議後,趙無恤同意武卒暫時不進入甄氏裡閭,但甄氏必須將族兵交出一半由武卒管轄,幫忙維持甄邑的秩序,安定民心。

    在甄氏和眾邑吏的幫忙下,邑中國人惶恐的心情平復下來了,到了第二天,街上漸漸有了些人影,日常的生活在慢慢恢復,只有街角牆垣上偶見的殷紅血跡訴說著易主過程中的小小殺戮。

    不過圓滑的甄仲勳卻也留了一個心眼,因為他讓人粗略估計了一下,發覺邑內的晉軍不超過七百,雖然號稱前鋒,但也實在是少了一點吧。

    然而第三天清晨,他卻又打消了這種懷疑,因為在天未亮時,又有數百兵卒從邑外浩浩蕩蕩地開了進來,戰鼓震天,旌旗招展。之後的第四天第五天亦然如此,前後湧入了近千人,儼然千軍萬馬源源不斷的架勢,這讓包括甄氏在內的所有衛國人都被佔領者強大的實力所嚇倒,不敢有絲毫越軌行為。

    他們也積極幫助「溫縣君子」去招攬周邊的百戶小邑,其中有五個歸降,只剩下一個位於青山險隘的小邑仗著山高路險,表示拒絕。

    甄仲勳等人料想這位「溫縣旅帥」肯定會勃然大怒,發兵碾平那個守卒不過數十的小邑。但旅帥卻一副要「以德服人」的模樣,表示自己是仁義∈♂∈♂,x.之師,要懷柔,向晉文公圍樊陽、中行穆子圍鼓、肥學習,徐徐圖之。

    其實趙無恤卻是有苦說不出,他們一群外來者。驟然佔據了這衛國的千室之邑,邑內的青壯國人和衛卒、甄氏族兵加起來是佔領軍的四五倍。全軍集中提防還來不及,哪裡還能為了一座鄙邑而胡亂分兵?

    那些看似湧進兵營的千餘晉軍。其實是他的虛張聲勢,為了一開始就給甄邑造成一種強烈的軍事威懾影響,每隔一天就命令兩卒人晚上悄悄溜出城邑,第二天早上再浩浩蕩盪開回來。

    他還讓歸降的鄉向甄邑輸送糧秣,保證倉稟充實,隨後便阻斷了邑內和邑外的聯繫。明面上宣佈已經各發一卒兵去接管各鄉,實則派出去的人卻又繞了回來,充當從西邊開來的「晉國援軍」。

    趙無恤憑藉這一伎倆騙過了甄邑人的眼睛,順利壓迫他們乖乖合作。熬過了整整半旬時間。

    假象能暫時迷惑人,但終會被識破,此舉當然只能是權宜之計。

    邑寺中,趙無恤對張孟談講起了一個故事:「泰山腳下,有一頭老虎捕獵百獸為食,這天它捕到一隻狐狸,狐狸對老虎說:你不該吃我,天帝派我做百獸的首領,如果你吃掉我。就違背了天帝的命令。你如果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在前面走,你跟在我的後面,看看群獸見了我。有哪一個敢不逃跑的?老虎信以為真,於是就和狐狸同行,群獸果然紛紛逃跑。其實它們不是害怕狐狸,而是害怕狐狸身後的老虎!」

    張孟談頷首道:「正在進攻衛國的晉軍是虎。吾等則是一隻孤零零的流亡狐狸,現如今之所以能在甄邑呆下去。就是因為扯了虎皮來威嚇衛人。」

    無恤道:「沒錯,從衛康叔到如今,甄邑的國人已經當了整整五百年衛民,雖然偶有短暫的被佔,卻並不長久。無論是民心還是氏族都還是把自己當衛人,我要取遠在濮陽的甄大夫孔氏而代之,光靠這麼一場孤零零的破城勝利是不成的,光靠現在的這點權謀和計策也是不成的。」

    張孟談皺眉望著濮水西岸魯衛交界的地圖道:「的確,靠著狐假虎威或許可以應付一時,但是這些小手段只能暫時糊弄一下眼前的局勢,卻終究決定不了甄邑的歸屬。我們若要真正在此處站穩腳跟,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只能想辦法一舉獲得合乎禮法的地位,再慢慢爭取氏族,贏得民心!」

    「對,不過最要緊的,是能拖到晉國大軍抵達,到時候大局可定,吾等的借勢之策也才能順利進行下去!剩下的幾天一切以求穩為主,不要小看國人的戰鬥力,若是激起了民憤,吾等也不好收拾局面。」

    趙無恤推開窗簷,看著西面的天空嘆了口氣:「不過這次攻衛,濮陽的衛軍卻格外頑強,竟然將已經渡河的晉軍又逼了回去……戰場之上,果然沒有什麼是能全部料定的,若是晉軍遲遲不來,吾等處境堪憂矣!」

    ……

    百里之外的大河邊上,與對岸濮陽數千衛軍對持的晉國中軍大營。

    有一支「晉軍」冒進到東邊甄地一帶,這消息在前日便傳遞到了中軍佐趙鞅的帳中,雖然趙鞅沒有知會知躒,但知躒卻已經明了,還知道這是趙氏庶子無恤幹的好事。

    「本想著趙氏庶子被逐出國後能安分一些,至少十年內不足為患,誰料才過了半年,竟然膽大到敢借吾等的勢強取衛邑了!」

    知躒捋著須,對侄子知果說道。

    面色和善的知果問道:「的確是非常人之舉,和阿瑤破狄邑倒是頗為相似,若是他能歸國,這晉國日後可要熱鬧了,叔父,那吾等是救還是不救?」

    知躒笑道:「這是響應晉國攻衛的義軍,當然要救,只不過吾等尚在大河以西,衛侯雖然不堪,卻能驅使衛人效命,過不了河,如何去救?」

    知果嘆息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此子在國內就招惹了五卿放逐,到了國外卻仍然不知收斂,為了歸國不顧一切地冒險,其志可讚,但其前途可哀。」

    他知道,叔父知躒打定主意不強渡大河,就這麼和衛軍僵持,甚至還會讓濮陽衛軍有空調頭圍攻甄邑,此可謂借刀殺人。

    然而就在這時,卻有人來報,說是一天前拔營而走的趙氏之兵已經從延津渡過了大河,沿著河北上直撲濮陽了,預計兩日後可到達城下。

    聞訊後,知躒一時啞然,過了一會又呵呵直笑。

    「趙孟心念庶子,究竟是誤打誤撞還是故意為之,衛人的士氣我清楚,若是遇到趙兵從南而來,必退入城中,如此一來,吾等到時候就是不渡河,也不成了!」

    知躒隱隱有種感覺,在范鞅暴病卸任後,他雖然做了執政,卻一直被強勢的趙鞅壓著一頭。當然,這也是知躒故意為之,他的一貫做法,就是將前台讓給別人去表演,自己做那個操控者和最終的獲利者即可。

    讓趙氏父子充當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火焰罷,而知氏,將會隱藏潛伏,成為柔能勝強,淹沒一切的水!

    ……

    距離趙無恤等人強渡濮水,攻陷甄邑已經過去了六天,周邊的衛國城邑乃至於濮陽城都人盡皆知。但卻沒有衛軍過來反擊,因為他們大多被調撥到了西面抵抗隔著大河與晉軍對峙。

    反倒是東邊的齊國廩(lin)丘偶有零星的輕車跑來觀望,但被巡邏的輕騎士截留兩輛後便再也不敢靠近了。

    趙無恤等人稍稍調整後,便開始採取實際行動,陸續將衛卒和甄氏族兵都解除了武裝。

    甄邑府庫被接管,願意合作的衛吏留下,不合作的統統解除職位。兵營裡的兵卒被收繳了武裝,和一大半甄氏族兵一起,被分批拉到邑外開挖防禦的溝壑以及修補牆垣,每天的食物只有半飽,使得他們根本沒力氣反抗。

    第七天,無恤和張孟談苦盼的晉軍依舊沒來,他們才渡過了大河,與北上的趙氏之兵合圍濮陽,趙鞅讓人傳來的消息是,讓他們再堅持五天!

    「五天啊……」趙無恤有些牙疼,孤軍深入,周圍儘是敵視目光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倒是東面傳來了一條壞消息:齊國發兵攻魯了。

    當夜,趙無恤便召集了張孟談和眾卒長,在邑寺裡召開了緊急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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