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48
    第190章 孟談三策(上)

    當時,見張孟談過來,無恤便朝他微微一拜,將之前發生的事情盡數與其細細分說。

    言罷,無恤誠懇地說道:「下宮暗潮湧動,張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趙無恤目光炯炯,直視張孟談。

    半年前,他在分析了子貢和張孟談不同的性格後,做出了「先以朋友之誼結交,接下來,再以一個好的政治前景誘惑之」的策略。

    兩人經過半年相交,趙無恤一直以禮相待,對張孟談表現得推心置腹。他知道,張孟談此人外表平和淡然,內心卻也有幾分傲氣,而且有宰執一家、一國之政的大志向。

    趙無恤便投其所好,在不斷增加友誼的同時,他還不時吐露出對晉國和諸侯局勢的預測,以及很多來自後世的新奇想法,都能讓張孟談歎為觀止。

    在趙無恤的攻略下,張孟談也一掃最初時覺得,趙無恤只是個「中人之資」的想法。覺得他是深藏不漏,和自己一樣,平於外而質於內。於是也開始與之傾心結交。

    何況,前幾個月,趙氏與范氏打得火熱的貨殖戰爭,張孟談也一直在關注。他發覺小半年來,正是趙無恤,在不聲不響間,一直在攪動新絳局勢。他一出手,就讓趙氏掌握了半個粟市,專榷麥粉行業,而借助瓷器,還一舉打入了漆陶市,甚至是利益百倍的珠玉奢侈品行當。

    因為這個人,至少在財貨一項上,趙氏在六卿裡開始漸漸佔據上風。

    同時,趙無恤還善於抓住機會,在用心經營與國君的關係,也許在那些自詡為正直的士大夫眼裡。這是寵臣奸佞的做法。但考慮到現實的因素,這很可能會讓趙氏在國君心中獲得如同知氏一般的地位,有百利而無一害。是十分有遠見的行為。

    從趙無恤往日透露的隻言片語裡,張孟談知道。這位庶君子不僅有能力,還有大志向。他手下的子貢、計僑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輩,還得到了溫地趙廣德的支持,風頭蓋過了幾個兄長,儼然是未來趙氏宗主的最有力競爭者,這讓原本採取「親而不附」態度的張孟談漸漸生出了投效之心。

    其實,他隨著年紀慢慢增長。逐漸顯露出智慧和才幹,魏駒,甚至是韓虎都曾對他起過招攬之心。

    雖然張氏現在是趙鞅在上軍的下屬,但一個氏族裡的子弟分別侍奉不同的卿族,實屬尋常。且不提昔日欒盈手下的多個敵對卿族子弟甘心投效,就說現在在張氏內部,張孟談的族兄張柳朔就是范吉射之黨。

    原本張孟談還有些許猶豫,畢竟魏駒、韓虎地位十分牢固,不是現如今只是庶子的無恤能比的。

    而讓他下定決心,做出選擇的最後一根稻草。恰恰是這次燕饗時,趙無恤將他的地位和韓氏韓虎等同,邀請張孟談作為貴賓。前來下宮赴宴,並要引薦他認識仰慕已久的晉陽大夫董安於。

    張孟談感動之餘,也打定了注意,或許,趙無恤就是自己未來主君的合適人選……當然,前提是,他真的能當上世子,乃至趙氏宗主。

    張孟談從小性子緩遲,這在族中。一度被認為是愚鈍的表現,沒少被同齡人嘲笑。受長輩忽視。直到一次燕飲時,還是小童子的他遇見了表現更為緩遲的董安於。但那時,董子已經位極趙氏,登上了家臣之首的家宰之位,誰敢小覷?

    佩弦自急董安於,讓張孟談找到了未來的目標,也佩弦拴玉,刻意效仿董子。

    現在,他摸著自己腰帶上的弦和玉,卻沒有再次見到仰慕偶像的興奮和激動,只剩下了趙無恤交給他的使命。

    張孟談何等聰明之人,趙無恤甚至不需要說透,他就明白了自己未來的主君正在經歷一場致命的危機。

    這和張孟談之前預想的路不同,但他也不是那種眼光短淺的純粹利益之輩,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再加上無恤以朋友之誼向他求助,對方投之以桃,自己必然要報之以李!

    何況,張孟談知道,趙無恤手下人才不少,而這次危機,很可能可以為他拿下一個未來的首席謀臣的位置!

    在錦帛上添加紋繡花卉,總沒有在冬雪中遞送熱炭讓人印象深刻。

    讀書十載,閱盡典史數車,胸中韜略雪藏許久,往日只在泮宮小孩子打架時用上一二,而今天,終於輪到他盡力施展了!

    於是,在秋風微涼的台榭上,年輕的謀臣思索片刻後,便向他年輕的朋友,也是未來的主君,分析了此時的形勢。

    「若是尹家宰和傅大夫在家臣中提出,要尊君子伯魯為世子,在上軍將不豫時攝下宮之政,君子沒有理由,也沒有名義反對。而諸大夫,乃至於今日在場的韓氏嫡孫韓虎,都會支持,到那時,就大勢已去了!」

    趙無恤頷首道:「然也,如今父親有恙,無恤本應該在身邊盡孝,而不能多出其他非分之想,但趙氏仍需吾等扶持,匹夫亦需有責,何況我乃趙氏子孫。」

    他又追加解釋道:「並非無恤喜歡權勢,更非覬覦大位,只是時值晉國季世,諸卿虎視,想要保全宗族性命,就不能不思索周全。詩言,憂心烈烈,載飢載渴,無恤現在擔憂父親安危,想不出太好的法子,鄙語云,旁觀者清,敢問張子有何妙計可以教我?」

    說罷,他誠懇地拱手向張孟談請教。

    張孟談謙讓地回禮道:「談,有上中下三策,還望君子擇其一而用之。」

    趙無恤暗道自己果然沒有找錯人,張孟談雖然還是弱冠之年,卻能識人,有急智,剛好可以彌補自己的一些不足。

    「張子請說。」

    張孟談道:「下策,乃是一個險策!」

    他伸出了一隻小指頭說道:「君子曾對談說過,下宮三大夫,尹家宰掌管財賦民事。傅大夫掌管卿族與諸侯外交,此二大夫如今欲求穩妥,立長君子伯魯為世子。唯獨掌族兵和軍賦的家司馬郵無正傾向君子登位。」

    「君子可以讓談持玉環作為信物。前去試探郵司馬,勸其反正。以趙氏家兵,配合成鄉悍卒,內外夾擊,發雷霆之勢控制下宮。等大局安定後,君子可以聲稱,上軍將之前曾對你私語,以世子之位許之,如此一來。君子便可以登上攝政世子之位!」

    這是下策,也是趙無恤自己心裡一度產生,隨後又立刻否決的想法,一旦實施,樹敵太多。張孟談把它放在最先說,一定還有更好的法子。

    趙無恤不能把吃相表現得太難看,他故作不豫道:「在父親有恙時發動政變,且不說一旦失敗,下場定然不好,即便成功。掌握了下宮,但趙氏其餘領邑的小宗、家臣會如何看我?晉國乃至於天下士大夫會如何看我?此策萬萬不可!」

    張孟談似乎已經料到趙無恤不會取此策,他微微笑道:「的確。但此策太險太奇,郵司馬雖然傾向於君子,但是否能冒險做下此事,還由未可知。何況,一旦趙氏板蕩,范、中行可能會乘機進軍下宮,而韓氏也會為此慍怒,不會幫助君子,甚至連邯鄲、樓等小宗也會反對君子。到時候四面是敵。晉國可能再無君子容身之地。」

    於是他接著伸出了左手無名指繼續說道:「其次,是中策。相比下策的冒險,此策則是求穩。以不變而應萬變。」

    「若上軍將一旦山陵崩,嫡君子伯魯之立,君子恐怕無法阻止,那時候,有韓氏扶持,趙氏可以安定數年。吾觀乎君子伯魯其人,性格軟糯,有孝悌而無才幹,也不會生出嫉賢妒能的心思。君子可以請國君做主,再說服君子伯魯裂地而封,請為晉陽封君,作為趙氏小宗獨立,地位一如今日之邯鄲氏。有這數縣之地,向北可以開拓戎狄,對南可以堅城自守,以君子之才幹,只需要十餘年,便可以重回新絳,位列上卿。」

    趙無恤聽罷沉吟了,以退為進,這聽上去,是一個不錯的法子,如果他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大概會拊掌叫好,聽從張孟談的建議。

    這種法子,算是壁虎斷尾,放棄世子之位,換取實際利益。趙無恤的確有信心帶著自己的手下和勢力轉移,做大。

    但不用張孟談細細說明,無恤自己就能看出這一計策的弱點。

    其一,有得必有失,一旦他放手世子之位,就失去了對整個趙氏的法理統轄權,也就失去了對姐姐季嬴的保護權。如此一來,趙氏和季嬴的未來就像是浮萍一般飄遠,他作為小宗,遠在北方,沒辦法一手掌握局勢。

    其二,六卿之間必有一戰,或許按照歷史的慣性,在五六年之後,但趙鞅若是死了,甚至還會加速戰爭的進程,或許,就會在明天爆發。

    到那時,他還有時間悠閒地建設晉陽,開拓代北麼?

    其三,事情真會和想像的順利麼?請求裂土分宗,大概能成功,但到時候伯魯為宗主,趙氏有遠見的家臣如尹鐸、傅叟、郵無正、董安於等都會效忠於他,無恤想從董安於手裡拿到晉陽?何其難也,最多只有一個內地的小縣,夾在各個勢力的領地中間,朝不保夕。

    所以,除非走投無路,無恤不打算選這個策略。

    於是乎,趙無恤沉吟片刻後道:「還是不妥,敢問張子的上策,又是什麼?」

    被趙無恤問起上策,張孟談難得地猶豫了片刻後,咬了咬牙道:「君子勿怪,這上策,還是以上軍將最終能安然醒來為前提的,雖然談覺得並無十足把握……」

    「我父乃當世英豪,自有天帝和先祖護佑,一定能復甦,請張子放心地說罷!」事到如今,趙無恤進退維谷,他只能寄希望於歷史沒有因他而發生改變,趙鞅這次能夠活下來,並將領導著趙氏繼續前進許多年。

    無恤當然不希望永遠做一隻在趙鞅的羽翼下被庇護的雛鷹,但他現在翅膀還不夠硬,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就是現實的無奈了。

    從內心自私的角度,趙鞅的生命,也得在無恤的世子之位穩固後才能結束!而另一方面,看到往日虎一般的卿士昏迷虛弱的模樣,趙無恤除了血脈相連的淡淡哀傷外,還有一絲英雄末路的惺惺相惜。

    趙鞅,他固然有許多性格上的缺陷,但也算一個世英傑,歷史上赫赫趙國的奠基人!

    所以,他不應該死在床榻上,死在小兒女的淚水和家臣們的惶恐不安中!

    他應該帶著趙氏勝利,強大,求霸的榮耀,還有後繼有人的寬慰離去!

    無恤下定了決心,這一次,他為的不是一己性命,趙鞅不適時,姐姐季嬴,還有這個傳承了數百年的卿族,近百萬國野屬民,就由他來守護!

    他恢復了冷靜,「張子,請說罷。」

    張孟談也深吸了一口氣,朝無恤行了一禮道:「下策太急,中策太緩,而所謂上策,就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51
    第191章 孟談三策(中)

    這些張孟談腦海中的思緒和回憶,只在一瞬之間,在董安於發話後,兩名黑衣侍衛走上前來,想要將擋道不讓的張孟談推攮到一邊去。

    「速速讓開!」

    張孟談體質不強,個子也沒長太高,被兩個牛高馬大的黑衣侍衛一手一邊架起後,就如同被老鷹掠走的雛鳥。

    而董安於則再次邁動了腳步,想要繼續往前趨行。

    他與張孟談即將錯身而過。

    沒時間了!和君子商量好的「上策」,可以說一環接一環,層層緊密相接,決不能在自己這邊出了差錯!

    於是張孟談用盡全力,掙扎開了兩名黑衣侍衛的阻攔,他一甩被扯破的袖子,用力拽下了腰上的弦帶,高高舉起,對即將遠去的董安於大喊了一句話。

    「十年前,小子在燕飲上初見董子,君之風度氣魄,讓小子驚為天人。不緩不急,不蔓不枝,任天下風雷雲動,我自緩步慢行,萬千謀略自然出於心中。小子一直想做董子這樣的名大夫,富家強國,但為何今日,董子如此失態,如此之急也?董子想好對策了麼?董子能掌握全局了麼?」

    董安於身形一震,轉身回頭看了看張孟談,此子竟然已經知道今日之事,他是從何得知的?

    ︽£t隨行的那些不明真相的豎寺聽罷,眼神遊離不解,帶頭的黑衣侍衛大急,喝道:「快些讓他噤聲!」

    在黑衣侍衛的大手捂上張孟談嘴巴前,少年再次喊道:「董子,小子的第一個問題是。當此非常時刻,當急當緩?急則易亂。緩或許還有轉機。」

    「都住手!」董安於終於停下了腳步,制止了黑衣侍衛們。

    他指著張孟談說道:「事態緊急。你卻在此阻攔,還不知從何處獲知了機密事宜,我應當殺了你,或者關押起來以防外洩,但還是要聽聽你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張孟談朝著董安於鄭重地行了一禮,出言擲地有聲:「依附他人的藤蔓或許能夠迅速生長,繁茂一時,但卻永遠直不起身子,路人隨手一扯就能扔到地上。而獨立的蒼松。雖然生長緩慢,卻紮根極牢,能夠一直冠絕山巔,非利刃斧斤不能伐之!晉陽大夫覺得,哪個更適合種在下宮的庭院裡?」

    董安於閉上了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你的意思,我知矣;你是誰派來的,我也知矣。」

    說完以後,董安於轉身繼續朝偏殿走去。然而這一次,他的腳步開始恢復了往日的雍容和緩慢。因為急也無用,自己不是神醫秦越人,不懂針石艾灸。即使主君昏迷時自己在場,也沒法讓他轉醒。

    但,趙氏現在的確是一個失去了首腦的病人。自己剛才的確有點病急亂投醫,想匆匆忙忙地安置一個新的。卻沒有能力和眼光的新頭顱,只求暫時的穩定。

    但董安於瞭解伯魯。他或許能讓趙氏安定一時,卻沒辦法再發展壯大。憑他的手段,也壓不服三個弟弟,而以庶君子的野心,保不準日後,會釀成鄭伯克段……不,應該是曲沃代翼那樣枝幹相殘的事情來!

    被張孟談幾句話喝醒後,董安於知道,此時此刻,他不需要自急,而是要守慢。山陵崩塌,大廈將傾,他將做那個扶危救難之臣,先別急於做出選擇,先把大局掌控在手中再說。

    那樣,反倒是最穩妥的。

    張孟談善於識人,他看出了張孟談腳步的細微變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董安於身後再拜道:「董子的決斷,小子也知矣!「

    這一老一少兩個智者的對話,只有他們自己能聽懂,而黑衣侍衛和那些豎寺,則聽得雲裡霧裡。

    董安於仰天大笑道:「常言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你這小子太過聰慧,又不知收斂,就不怕上天也嫉妒?」

    張孟談輕聲說道:「夏花生於蔓草之下,蟄伏寒冬涼秋,也僅僅是綻放一季,就算董公怪我阻撓洩密,斬了小子,小子使命已了,也心甘情願。」

    董安於蔚然而嘆,這趙無恤究竟何許人也,一個山陽亭長成摶,恪守職責,一個張氏庶子孟談,智謀無雙。倆人都屬於能讓董安於眼前一亮的人才,卻都心甘情願為其效命。

    照此看來,庶君子無恤發現和提拔人才的能耐,倒是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甚至已經超過自己了。

    於是董安於對一旁的對黑衣侍衛們說道:」也罷,老夫也要為趙氏惜才,帶上此子同去罷。」

    ……

    一行人沿著石階往上走了片刻,就已經到了安置趙鞅的下宮偏殿。

    只見尹鐸、傅叟雙雙在外迎接等待,見到董安於後,兩人都邁步上前,行晚輩之禮。畢竟,董安於算是他們的舉主,所以尹鐸位列家臣之首的家宰,傅叟也成了大夫,卻依然以董安於為尊。

    「見過董子。」

    董安於緩緩回禮:「二子,數年未見矣。」

    此時,藉著燭火和宮燈的光芒,倆人抬頭後,詫異地看到,跟在董安於身後的,是一位穿月牙白深衣的弱冠少年。他雙手籠在寬袖中,謙和文質,不是庶君子無恤以上賓之禮請來的張孟談,還能是誰?

    尹鐸沒想太多,就要上前請董安於到一旁密談,將自己的打算告知他。

    而一旁的傅叟卻是極其聰明之人,且沒有尹鐸的迂闊,見到張孟談後,他心裡咯噔一下,知道此子和庶君子關係非同一般,情況也許出現了些許變化。

    於是傅叟便拉了一下尹鐸,對他悄悄搖頭,示意稍安勿躁。

    兩人的這點小動作,董安於都看在眼中,他也不點破。問道:「主君何在,現在情形如何?快帶老夫前去探望。其餘的事情,以後再說。」

    傅叟搶先應諾。又對尹鐸眨了眨眼,倆人便引領董安於朝殿內走去,一面介紹著發生的事情,和三大夫的應對之策。

    尹鐸雖然傾向於讓伯魯為世子,穩定局面,但對趙無恤其實並沒有什麼偏見,前段時間在麥粉一事上甚至還有過合作,粟米源源不斷地入倉,讓他笑得合不攏嘴。甚至還對無恤一度十分讚賞。

    所以他也不隱功,說道:「事發突然,等吾等趕到時,庶君子無恤已經將諸多事項安排妥當,吾等只需要拾遺漏,補缺口即可。」

    董安於頷首道:「如此便好,二位君子現在何處?」

    尹、傅倆人齊聲答道:「正在照看主君,侍奉他針灸服藥。」

    於是當偏殿的帷幕被掀開後,眾人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年輕的趙無恤兩眼充血。頭髮有一些凌亂,他長跪在閉目人事不知的趙鞅身旁,扶著他的身體。

    樂靈子則在一旁低聲囑咐道:「藥物和肉羹可以掰開嘴,用匕勺壓著舌頭緩緩灌下。但平日只能用水或者濕的葛布潤潤嘴唇而已,還應將上軍將的頭側向一邊,防止嘔吐時穢物讓人窒息。」

    趙無恤微微頷首。照著吩咐一一如此做了一遍,他先為其嘗試藥汁和肉羹的溫度。看看湯藥苦不苦,燙不燙。苦則加些許甘草,燙則輕輕細吹。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才以小匕緩緩喂趙鞅灌下,又以手撫背,助藥湯進入腹中。

    他的態度哀傷卻又耐心,用沉著冷靜壓制心中的焦慮,一副純純孝子的模樣。

    一身白色襦裙的季嬴,也早已擦乾了淚水,她在床榻的另一頭,為趙鞅輕掖被角,擦拭按摩手足。

    而長子伯魯,此時就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邊了,有心上前,卻又有些手腳發軟,徒添亂子,只能做些擰葛巾遞送的工作。

    「真是久病見孝子矣。」

    看到趙無恤如此模樣,就連打算將他排除出宗主之位的尹、傅倆人,都有些汗顏和不忍。

    為眾人引路的豎寬也乘機說道:「庶君子往日也是這般純孝,若是有什麼美食,第一想到的,就是派小人前去取來,送到下宮,請主君品嚐。」

    董安於則一言不發,默默看著,他身後跟著的張孟談,則小心觀察著董安於的表情,至此,計畫還算順利。

    等趙鞅的兒女們侍奉他飲藥後,才回頭看到了董安於一行人,便齊齊朝他微微一拜,或曲身行禮道:

    「見過董子。」

    董安於還禮,隨即聽樂靈子細細講述了趙鞅這次犯病的緣由,以及治療方法。

    「也就是說,秦越人四五天後才能趕到……在此之前,樂氏淑女真的能保證主君不出意外麼?」

    樂靈子是聰明機靈的少女,知道趙鞅的生死,也關係到自己父親的獲釋與否,乃至於未來夫君趙無恤在趙氏內的地位,她這回十分肯定:「靈子一定盡力,保全上軍將,待夫子到來。」

    董安於點了點頭,心中稍稍多了些希望,目光從趙無恤和伯魯倆人臉龐上滑過,還在季嬴處停留了片刻。

    山羊鬍子的尹鐸覺得再也不能耽擱了,他不顧傅叟的眼神暗示,對董安於拱手說道:「董子,按照慣例,大夫以上的數位家臣便要召開公議,商量如何讓趙氏度過此危局了,你看吾等是不是……」

    趙氏的公議,除非像上次四子分封時一樣,有家主特別召喚,否則,原則上是不包括未冠君子的。也就是說,伯魯可以參與,而趙無恤將被排除在外!

    直到這時,在向董安於行過禮後,便轉身繼續專心致志地服侍趙鞅,手持蒲扇輕搖,為他驅趕零星蚊蟲的趙無恤,卻才從地板上站起身來。

    他打斷了尹鐸的話:「尹家宰且慢,既然董子已至,小子還有一句話要說。」

    在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後,趙無恤朗聲說道:「父親昏厥前,還對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囑咐,事關重大,敢請在場諸位大夫們做個見證!」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8:54
    第192章 孟談三策(下)


    趙無恤對眾人說道:「父親昏厥前,對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囑咐,還請在場諸位大夫們做個見證!」

    這句話讓在場眾人一怔。

    「主君有囑咐,為何庶君子方才不說?」傅叟心中暗道。

    「囑咐?難道說,是世子之位歸屬的遺命?」尹鐸則暗自咋舌。

    無論是董安於,還是尹、傅兩位大夫,對趙無恤一面是欣賞和可惜,但又決不能在這個敏感緊張的時刻讓他馬上繼承家業。那樣可保不準會發生什麼異動,也許,就是范、中行進攻,韓氏強要伯魯繼位或分宗,而與趙無恤有怨的邯鄲氏也可能反出趙氏宗族之內,仲信、叔齊也不會心腹。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子這一年來,樹敵實在是有點多。

    但若是主君昏厥前選擇了庶君子為世子人選,那樣的話,眾家臣哪怕知道這有多麼不妥,也只能服從,然後承受後果。

    趙無恤倒是想這麼說,可惜當時還有伯魯在場,伯魯雖然謙和溫潤,但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可能一味相讓,更不會眼巴巴地坐看趙無恤說謊。

    就在眾人心思百轉之際,趙無恤卻主動走了過來,執伯魯之手,誠懇地說道:「伯兄,父親是不是說過,要讓吾等一如詩中所唱的,如今之人,莫如兄弟麼?他要你我二人兄弟同心,將趙氏捏成一個拳頭?」

    伯魯值此大變,一度六神無主,直到此時還有點沒緩過來。他一聽無恤此言。心想這的確是父親拉著他們兩人的手,專門囑咐過的。便連連點頭道:「然也,然也。」

    趙無恤又拉著伯魯。朝董安於一拜道:「所以,父親還留下了囑咐,一切由董子,還有我兄弟二人主持大局,伯兄你說,是也不是?」

    「不好!」尹鐸還有些茫然,但有急智的傅叟已經猜到了趙無恤的打算,心裡暗道不妙,卻又沒辦法阻止。

    董安於則瞳孔微縮。盯著趙無恤,還有伯魯看。

    伯魯也是有些糊塗了,趙鞅倒地復甦時,無恤離的更近,而他較遠,說的那句話,他只記得有董安兩字,至於有無自己兄弟……既然父親說過要他們兄弟同心,應該是有的吧。

    他便答道:「的確如此。」

    在伯魯糊裡糊塗地將趙鞅前後兩句話合一起思考後。他佐證了趙無恤的說法。

    大事已畢!趙無恤和張孟談如此想。

    大事不好!尹鐸,傅叟如此想。

    在一些暗示性的話語下,木訥的伯魯終於還是順著無恤和張孟談的計畫,走進了圈套中。其實即便他否認。趙無恤也會一口咬定,因為趙鞅的那句話語焉不詳,而且是對他說的。只有他才有發言權。

    只要有董安於認可這個結果,就能把無恤推到和伯魯相同的地位上。

    至於董安於的態度……

    原本他作為晉陽大夫。趙氏內資格最老的家臣,他是當仁不讓的主政者。但名義上的家宰卻是尹鐸。這樣一來,以誰為主就有些尷尬了,但趙無恤最一句話,就給了董安於凌駕眾人之上的合法名義。

    何況,方才和張孟談的交流,還有對趙無恤的細細觀察,也讓董安於改變了主意。

    所以董安於撫鬚道:「主君頗有深謀,亦有遠慮,既然如此,以後家臣公議,老夫就不再謙讓,要暫時代主君主持家政,侍奉兩位君子了,眾位大夫,可有異議?」

    尹鐸、傅叟先是暗道嫡君子被庶君子玩弄於股掌之中,隨後細細思索,卻發覺這一做法其實也比較穩妥,還不算太差。

    當然,是在主君還有復甦希望的前提下。

    至此,張孟談長出了一口氣,無恤心裡的石頭也終於落地了。

    這就是張孟談提出的「上策」,分兩個部分,首先是在趙無恤的指點下,張孟談主動出面,在董安於的必經之路上攔住他。以張孟談善於識人和言辭的特長,一口氣摸清董安於的打算,以及對趙無恤的態度。然後,不需要徹底說服,只需要在他心裡埋下一顆猶豫的種子。

    而另一方面,就得依靠趙無恤的「表演」了。

    其實也不僅僅是表演,趙無恤心中,受季嬴感染,其實還是有一些真情流露的。

    此策說險也險,趙鞅現在的性命就好比重達千鈞的銅鼎上,只懸著一根頭髮絲。唯一的希望,寄託在樂靈子能夠為他續命,還有那神秘的名醫秦越人早日來到下宮!

    說穩也穩,這是張孟談在分析了下宮的局勢後採取的穩妥之策,不用樹敵,照顧了各方的利益和情緒,先來一個平穩的過渡,不會引起太大牴觸。趙鞅若是能轉醒,則無恤的表現將贏得孝悌和幹練的名聲,在趙鞅和眾家臣心目中的份量將加重,甚至一舉拿下世子之位。

    若是趙鞅有何不測,這一計策又讓無恤站到了和伯魯等同的位置上,即便得不到宗主之位,卻也可以分到趙鞅遺產裡較為豐厚的一份,取得更大的話語權。

    最關鍵的是,當以董安於為首,無恤、伯魯為輔的三人攝政前提下,家臣們就再也沒法繞開趙無恤,搶先立伯魯為世子了。

    現在,趙無恤需要做的,就在這關健的幾天裡獲取更大的政治聲望和地位優勢。同時指望著樂靈子,以醫術為趙鞅續命,讓他撐到秦越人來的那一天。

    ……

    在之後的幾天裡,趙無恤繼續扮演著孝子的角色,頗有些蓬頭陋面地守候在趙鞅身邊,輕易不挪動半步。他態度之恭謹和純孝,上到大夫,下到豎寺,都得翹起大拇指,除了賢名和才幹外。趙無恤的孝悌也開始揚名。

    無恤也並非全然虛偽,他記得。這種事情,在前世爺爺重病住院時。他也做過。那種期盼奇蹟出現,病人復甦的心情,和此刻竟然是一樣的。在連續熬了兩夜後,他才在季嬴和樂靈子勸說下去小憩片刻。

    才睡下幾個時辰,趙無恤又在雞鳴時起身,再次探望趙鞅,向靈子詢問其呼吸和體徵是否平穩。

    朝食後,又和往日一樣,參與下宮大夫們的公議。至此。他在成鄉的歷練和諸多事務親力親為的好處就凸顯出來了,雖然他名義上位列伯魯之下,但大事小事,基本是無恤在參與建議,而伯魯大多數時間只能幹看著,但聞唯唯。

    「無恤君子在成鄉的亭舍制度,之前就已經有所推廣,現如今應該一如成鄉,嚴查來往行人。許進不許出!」這是一位大夫的建議,然而,卻被這項制度的首創者趙無恤否決了。

    「萬萬不可,那樣只會讓其他諸卿察覺出趙氏的異常。現在吾等需要的是外鬆內緊,下宮內全面戒嚴,所有知情者統一軟禁。至於亭舍廬館方面。不要特地囑咐什麼,讓他們一切如常。只是要暗暗增加人手。絳市內,也需要維持往常的貨殖運轉。甚至還要運送更多的麥粉,轉移范、中行的注意力。」

    這些事項,由家宰尹鐸負責,他心裡為趙無恤的做法暗暗讚嘆,看了一眼董安於,見他也微微頷首,於是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

    董安於如今明白了,難怪主君如此欣賞此子,從這幾日的表現來看,趙無恤的確是亂世之主,趙氏想要度過這次危局,還得仰仗這位庶君子的手段。

    現在下宮的政治格局是,董安於、趙無恤居中統籌,伯魯雖然也佔據了名義,卻尸位素餐,遇事只有唯唯;在三人之下,則是諸位大夫負責辦事。

    董安於也開始展現他趙氏第一謀臣的風采,對諸位大夫有如臂使。

    「郵司馬,趙氏其餘領地,也要派得力人手前去通報,以備寇為名,和往年一樣徵召兵卒,力求一旦有變,不僅能固城自守,還能馳援下宮。」

    郵無正領命而去。

    「傅大夫,和各卿族的往來,也不能耽誤了,人情禮節,一切如常。」

    其中最重要的關係,自然是趙韓聯盟。讓趙無恤感到牙疼的是,趙鞅早早就為伯魯和韓姬定下了親事,加上伯魯是韓氏外甥,如此一來,韓氏難免不生出一些額外的想法。

    趙無恤咬了咬牙,萬一趙鞅還是死去,到了最終攤牌的時候,說不定為了爭取盟友,自己還得對韓氏割讓部分利益,甚至是瓷器的秘方!

    只希望,老成穩重的韓不信能以兩家情誼和大局為重吧……可惜,他現在不在新絳,韓氏現在,是由有些衝動的世子韓申,也就是韓姬合韓虎的老爹做主。若是到了攤牌時韓不信還未歸來,是幫侄子、女婿,還是幫一個沒有關係的庶子,趙無恤已經猜到了韓申最可能的選擇。

    因為立伯魯為世子的計畫暫時被擱置,尹鐸和傅叟也放下了心事,全力在趙鞅不醒時,讓下宮保持運轉,至少在外人看來,一切如常。

    然而奇蹟一直沒有出現,到了第四日,趙鞅依然遲遲不醒,身形也開始一天天消瘦下去。而那神秘的秦越人卻仍然不知所蹤,下宮知道內情的諸大夫惶恐而懼怕,早立世子的呼聲又漸漸起來了。

    董安於、傅叟、尹鐸的心態,在趙無恤這幾日所作所為的感染下,有了些許變化,從剛開始傾向立長,開始慢慢轉變為立賢。

    但趙無恤一年內積攢的威望和人脈,依舊無法同長子伯魯相比,雖然趙氏選擇繼承人經常不按嫡長次序來。可長子無罪廢黜,而且還不是主君公開的意思,這就沒辦法讓所有人信服了。

    甚至有某位與伯魯親近的大夫覺得,趙無恤在用所謂的「主君囑咐」,戲耍老實木訥的伯魯。

    「兩位君子現在地位幾乎等同,長此以往,君子無恤的威望會越來越高,野心越來越大,直到奪了本應該屬於君子伯魯的宗主之位!」

    於是這位大夫心中不平,便派人將此事偷偷告知了韓氏,請韓氏為伯魯「做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8:54
    第193章 趙卿已死?

    韓氏家主韓不信遠在南方州縣,長子韓申留守,本來在四日前韓虎赴宴歸來,說趙鞅去迎接董安於,卻一去不返,韓申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第二日派人詢問,卻被董安於以「主君夜飲大醉,怠慢了賓客」為由搪塞了回來,加上之後幾天趙氏運轉如常,韓申便沒有多想。

    所以在得知這一消息後,韓申和韓虎吃驚之餘,立刻派人前去下宮質問。趙氏家臣見瞞不下去了,也只能挑了一部分相告,但卻把趙鞅說成「小恙」,過幾日就能大好。

    韓申這回不信了,他把這件事寫在簡牘上,用傳車急報老父韓不信,另一方面,也開始為親侄子趙伯魯謀劃趙氏宗主之位。

    於是在韓氏勢力插手後,下宮的局勢,越發變得波風雲詭起來。

    那位洩密的大夫,即便有「刑不上大夫」的傳統,即便有伯魯說情,還是被董安於直接下獄,等待趙鞅醒後發落。不方便涉入此事的趙無恤則冷眼旁觀,心裡想道。

    「這件事,恐怕是瞞不下去了!」

    果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來一往之間,趙氏這邊因為董安於、趙無恤嚴加防備,沒有傳遞出去的消息,卻通過韓氏的紕漏,從一些隱秘的渠道流傳開來。

    隨後,這些不知真假的傳言,就傳入了范、中行兩家的耳中!

    ……

    范氏領邑的匠作坊內,范嘉捧著一個在趙無恤眼中只能被稱作「原始瓷器」的半成品在細細觀看。無論是造成還是觸感,都遠遠不如擺在桌上作為樣品的那些「成瓷」。

    他越瞧越不滿意,眉頭越皺越緊,眼前的這個又像陶又像瓷的罐,在他眼中彷彿成了趙無恤的化身。終於。范嘉失去了耐心,猛地舉起手,將罐重重往地上一砸!

    啪!器皿落地。發出了一陣脆響,摔成了數十枚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濺而去。

    侍奉在周圍的陶匠和商賈們頓時肩膀一顫,連忙下拜稽首,口稱死罪。

    范嘉指著他們罵道:「汝等還敢號稱晉國最好的陶工,兩個月了,就做出了這樣的劣品來!?」

    數月前,范嘉自以為在麥粉一事上得志,壓了趙無恤一頭,於是便顧盼自雄。結果。他在下宮中不但沒能勾搭上宋國樂氏的佳人,還被趙無恤狠狠揍了一拳,吃了個悶虧。回到家中後,又得知范氏商賈在粟市和漆陶市慘敗,於是氣急攻心,當場嘔血半升。

    如今,范嘉已經從那場慘敗中走了出來。

    他這幾個月可沒有閒著,而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反擊、逆轉。

    麥粉一事上,范嘉在掙紮了一通後,是無計可施了。原因很簡單。他們范氏的麥子不多,不夠磨成麥粉進入絳市。而趙氏因為有成鄉的四萬石冬麥供應,所以能源源不斷的出產。其餘卿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氏把大車大車的粟米往下宮運。

    但范嘉已經和家臣商議過,想好了應對之策,明年,要讓四分之一的田畝也開始種冬麥、春麥,這樣一來,趙氏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專榷麥粉生意了。

    但畢竟還得等到來歲,落了後手。

    而另一方面,作為有千年制陶傳統,養著成千上百陶工的上古氏族。范嘉對自家在漆陶市上也落於下風很是不甘。

    這兩個月來,因為瓷器的出現。范氏的漆器銷量大降了三分之一。

    公室和諸卿大夫對陶器的購買也大幅度減少,他們更喜歡新穎而美觀的成瓷。其中有多事的人把成瓷比作優雅的貴族淑女。螓首蛾眉,手如柔荑;而范氏的陶器就好比鄙陋下賤的在野女子。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粗衣陋顏,只有被始亂終棄的份。

    范嘉覺得,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半年前,被趙無恤從人市買走的十多名魯國陶工身上,也許是魯國的秘方?

    為此,他一度派人去曹國陶邑,乃至於魯地尋了一番後,卻沒有發現什麼。

    現在他可以得出的論:天下瓷器,唯獨成鄉有出產,但若想混進去,像套取麥粉製法一樣,把瓷器秘方弄出來,卻變得極其艱難。

    通往成鄉的道路原本只是一些供人喝水休息的廬舍,現在卻被幾個「亭舍」所取代。

    范嘉連續派了十多個細作,卻要麼在盤查嚴密的亭舍被攔住,要麼進到成鄉附近後被遊騎逮了正著,更有一個已經摸到門口,卻被一頭如同野影的大犬撲翻。這些人從此不知所蹤,范嘉不知道,這些被拘押的細作,多半正在成鄉做苦力,修牆垣呢!

    無奈之下,范嘉只能自己想辦法,命令范氏技藝精湛的陶匠們,在市上購買了成鄉不同品種的瓷器,開始進行研究。

    陶匠們對這種器物看法不同,唯一能確認的是,它是陶器的進一步加工。有的說是燒窯不夠密閉,有的說是爐溫不夠高,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稱,趙無恤一定是讓手下的巫祝以牛馬、活人獻祭陶唐氏,有鬼神護佑,這才能做出精美的成瓷。

    范嘉還真讓人試了試,連續宰殺了三名年輕的隸、妾,將人血澆到燒窯上。可燒製出來的東西,還是這個模樣,跟光滑而半透明,其聲如磬的成瓷相差甚遠。

    所以范嘉才會勃然大怒,他現在,已經陷入了模仿成鄉瓷器,打敗趙無恤的偏執中。

    就在這時,有小吏趨行進屋,在范嘉耳旁說了如此這般。

    「趙鞅死了?」

    范嘉頓時面露喜色。

    「上軍將趙卿死了!」這是今天市井裡最聳人聽聞的說法。

    隨即他又皺起了眉。

    「奇怪,這幾日來,趙氏似乎沒什麼異動,在粟市和漆陶市的商賈,反倒跳得更加歡實,不像是發生了喪主大變的樣子啊……」

    他立刻派人將這一消息以傳車送到范氏的朝歌城。稟報滯留在那裡的祖父、父親。信使前腳剛走,門外就有下吏來報,說是上軍佐中行寅派人過來。請范嘉去府上一會。

    「中行伯這時候召喚我,定然是和趙鞅的生死有關!」范嘉一邊穿戴著出門的深衣和佩劍。一邊想道。

    若是趙鞅真的死了,他的敵人趙無恤,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庇護,祖父和中行伯早就想對趙氏下手多時,而如今,正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范嘉嘴角露出了微笑,自己報復的日子,也許很快就能到了。甚至那個宋國女子,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囑咐家臣道:「將范氏之宮裡的劍戈兵甲運出府庫,秣馬厲兵,我先去與中行伯商量對策,只等祖父傳回消息!就可以動手了!」

    ……

    此時距離趙鞅昏迷不醒,已經到了第五天。

    趙無恤剛剛又結束了一次守夜,他衣衫單薄,站在下宮西面的牆垣上,眺望西南方向。

    按理說,秦越人應該在昨天抵達下宮。如今卻遲遲未到。趙無恤已經派從成鄉趕來聽侯差遣的虞喜,帶著輕騎士們分為數隊,每隔幾里就留下幾騎等候。

    趙鞅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他現在只能眼巴巴地站在牆垣上,期待最後的奇蹟能及時到來。

    時值九月下旬,下宮城外的稀疏樹林開始葉落枯黃,一陣秋風捲來,讓趙無恤也感到了一陣寒意。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暖意,原來是季嬴,她將上月就做好的秋衣披在了趙無恤的身上。

    季嬴今天也穿的極為厚實,素色襦裙換成了白色的皮裘。脖頸處的小狐皮毛還是去歲冬狩時趙無恤獵到的。

    但她絕美的臉上卻沒了往日的陽光和嫵媚的暖意,反倒有一絲擔憂和哀傷的黯淡情調。

    就像是蒙了一層灰暗薄霧的花。

    將秋衣仔細地繫緊後。季嬴嗔怪地說道:「又到了九月授衣的時節,你這天沒日沒夜地侍候在父親身旁。還操心下宮諸多事務,縱然有張子、堂弟相助,還有靈子為你調養,但再不注意身體,也吃不消啊。父親已經不知人事整整五日,若是,若是你也累垮了……我們該如何是好?」

    這些天裡,一直忙碌操勞的趙無恤,和董安於一樣,儼然成了趙氏的主心骨。

    當然,也是季嬴依靠的對象,趙無恤深知,無論何時,都不要讓你的家人感到不安全。

    於是,無恤努力讓自己收起擔憂,撫著季嬴光滑的手背以示安慰。

    「阿姊,放心罷,今日秦越人一定能到,也一定能讓父親恢復如初!靈子的醫術,你我都見識過了,她的老師,肯定更了不起,聽說,他甚至還能起死回生。」

    季嬴抬起了頭,盯著趙無恤的笑容看,她瞭解弟弟,瞭解他任何輕微的情緒和語氣。此時此刻,他嘴上雖然說得十分肯定,但心裡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那是許多年前,季嬴還在襁褓之中,對刀兵四起的征戰沒有記憶,但卻在知事以後,在母親懷裡瞪著大雙眼,聽她講述過那些圍城三月時發生的可怕情形。一旦父親山陵崩塌,她預感到,無恤雖然努力,但想要掌控局面,卻不容易,到時候,那些慘痛的事情,大概又要重現。

    她在最初的悲傷和驚慌過後,恢復了細心,所以覺察到了,弟弟在明面上主持大局的同時,也在做一些額外的準備。

    所以季嬴打定了主意,她輕咬貝齒,又靠近了一些,對趙無恤小聲地說道:「無恤,別瞞我了,若是你要離去,阿姊,還有靈子,也會隨你而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9:08
    第194章 醫扁鵲

    季嬴心細如髮,平日裡也會管一下下宮的內務,為趙無恤和眾位大夫分憂。於是,她就通過親信的女婢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之處。

    比如說,廄苑裡,那些備好的戎車、安車、溫車,輜重食物,小吏說是前任差車王孫期囑咐備下的。還有駐紮在無恤原先居所裡的那些成鄉死士悍卒,因為每天需要的食物要從季嬴管的庖廚裡送去,所以她才能發覺……

    歸根結底,這都是弟弟無恤暗中的準備。

    季嬴有預感,倘若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時,無恤,就會離開下宮。

    下宮能帶給季嬴安全感的,一是將她養大的趙鞅,二是弟弟無恤,若這兩個人都不在,她甚至不知道,這世間哪裡還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卻見趙無恤在愣了一下後,笑道:「阿姊真是見微知著……從小到大,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

    趙無恤也沒料到,他暗暗做的那些,看似尋常的後手和準備,卻被季嬴窺見了最終的目的。

    沒錯,雖然按照張孟談的「上策」,趙無恤現在獲得了和伯魯幾乎等同的地位,並漸漸得到了董安於等實權大夫的認可,也做好了一旦趙鞅死去,便可以對內外各個勢力攤牌、拉攏的準備。家主之位,他已經有信心爭上一爭了。

    然而,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范鞅、中行寅對強硬的趙氏耿耿於懷,加上無恤的小蝴蝶翅膀,倆大勢力現在是針尖對麥芒的關係。趙無恤把自己放范鞅的位置上考慮過:乘著范氏還是晉國執政,掌握著名義上的合法性,發兵將主君暴斃,四子爭立。主少家疑的趙氏攻滅或分割,無疑是最佳方案。

    此外,低調了幾十年的老狐狸知氏怎會不暗中動些手腳?一直生有反骨的邯鄲氏怎會不聯合其他小宗試圖獨立。態度曖昧的魏氏和韓氏也會傾向於扶持侄兒伯魯、仲信。

    要是和這些勢力談崩了,或者沒來得及談就直接開戰。到那時,趙無恤有信心控制的,就三處地方。

    下宮,成鄉,晉陽。

    困守下宮,雖然粟支三年之用,卻無疑是作繭自縛。

    成鄉雖然經營了一年,是趙無恤的大本營。但地盤太小,兵卒太少,牆垣雖然增高了一倍,卻很容易攻破。

    那麼,一旦晉卿內戰提前爆發,趙無恤就只剩下了兩個選擇。

    一是奔入虒祁宮,指望國君的庇護,把命運交到別人手裡;二是自己找一條活路,通過成鄉北上,去晉陽!那裡是董安於精心經營的堅城。而經過這幾日相處,無需覺得,這位大夫。是值得信任和合作的。

    所以,他才暗中做了一些準備,誰知竟然被心細如髮的季嬴看穿。

    不過,他若是要出奔,自然是會帶上季嬴,還有靈子的,雖然,無恤也不希望局面會失控到那一步。

    於是趙無恤再次拉住了季嬴的手,看著姐姐那對清靈的眼睛。便要對她立誓允諾。

    有些話,他也已經憋在心裡許久了。

    「阿姊。我……」

    就在趙無恤張口欲言的時候,城垣下卻傳來了連續呼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語。

    「君子,君子!」

    這是虞喜的聲音,難道說,是秦越人到了?

    趙無恤只得將話嚥了回去,和季嬴對視一眼後,又各自移開了目光,扶著牆垣向下看去。

    果然,遠遠遙見見到十餘騎單騎護送著一輛馬車,風塵僕仆地從西方趕來,打頭的正是虞喜,正興奮地朝牆垣上搖著手。

    「君子,吾等回來了,醫者也來了。」

    等到趙無恤和季嬴雙雙來到城門外時,單騎四下散開,而馬車也停住了行駛。

    無恤見馬車上坐著兩人,駕車的是一個青年,面容溫和,停車後輕拍身上的塵土;車側則坐著一個抱著藥箱的中年人,他眼神好奇,四處眺望,在無恤和季嬴穿戴著的名貴佩玉和皮裘上瞥了一眼,嚥了嚥口水,知道他們身份尊貴,便跳下車恭謹地垂首而立。

    這兩人,大概是秦越人的弟子,也就是靈子說過的同門師兄,子陽和子豹。

    「夫子,我們到了。」

    這時候,車廂的帷幕也被那青年轉身掀開了,從裡面鑽出來的是一位老者。

    他老而不衰,面色紅潤,鬚髮都黑油油的,紮著扁髻,用碧綠玉簪固定。乍一看竟像個年輕人,只是手裡的鳩杖說明,他年紀可不算小了。

    這位長者似乎剛剛睡醒,眯著眼睛打量周圍的情形,還有下宮高大的邑牆。

    他站在車輿上,旁若無人地活動了一下筋骨道:「大夢終醒,魂兮歸來,這就是趙氏下宮吧,果然是最富麗堅固的千室大邑!」

    說完便邁著腿,要走下馬車。

    中年弟子已經在車下襬好了矮幾,而趙無恤則搶先一步上前,示意他由自己來,於是便主動伸手攙扶老者,要服侍他下馬車。

    老者也不推辭謙讓,坦然受之,下車後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趙無恤。

    此人是靈子的救命恩人和老師,何況無恤還有求於他,自然也要以師事之,以體現自己的誠意。於是,趙無恤以弟子拜師長之禮,恭敬地一拜道:「小子見過長者,長者可是樂氏淑女常常提起的夫子,秦越人?」

    秦越人將趙無恤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滿意地微微點頭:「君子位高而不鄙夷老朽,可謂知禮矣,然也,老朽就是秦越人,不過在民間,一般不這麼稱呼。」

    「那小子應該如何稱呼長者?」

    秦越人捋了捋鬍須,笑著說道:「齊晉的國人野人們通常叫我『醫扁鵲』。」

    ……

    如果說,之前趙無恤僅僅是通過樂靈子的描述,來認識秦越人,心裡對他醫治好趙鞅,只帶了六成希望。而現在。在得知了他「扁鵲」的名號後,就立刻提升到了九成。

    因為,扁鵲的名頭。在後世也極為響亮,從耳熟能詳的「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到他神醫的名號。

    雖然,趙無恤來到這個時代,閱覽典史後,發現蔡國壓根沒有一位謚號為「桓」的國君,又或許,「病入膏肓」的,是如今還在位的蔡侯?

    之後兩千多年裡,扁鵲身上有太多的謎團。傳說和史載相混雜,現在趙無恤卻能一睹真容。

    他立刻表現得更加恭謹,請扁鵲進入下宮。直到此時,扁鵲才知道,他首先需要救治的病人,正是昏迷五日的晉國上軍將,趙鞅,而樂祁之事,只能緩一緩了。

    聞言後,扁鵲倒是沒有什麼異樣。反倒是他貪財的徒弟子豹,拉著年紀比他小,卻得喊一聲師兄的子陽竊語道:「虢大夫為了感激夫子救了兒子。便贈送一個有市之鄉,被拒絕後,又送了一大箱財物。如今趙氏位列六卿,富庶堪比十個虢縣,要是夫子治好了他們的宗主,得花多大的代價來感謝啊!」

    子陽苦笑著搖搖頭:「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子豹醫術不錯,卻貪財物,頗為扁鵲不喜,要不是看在他是一位好友之子的份上。早就把他趕走了。

    而子豹也早已厭煩了遊歷行醫的苦日子,渴望成為一個卿大夫。甚至是國君的醫官,享榮華富貴。之前。他就差點想提出,乾脆師徒三人留在虢地算了。

    趙無恤可不知道身後的這點小插曲,他派人用步輦抬著扁鵲前行,卻被老者拒絕。本以為他拄著鳩杖行走緩慢,誰知到竟然健步如飛,身手靈活,似猿猴,又似麋鹿。扁鵲行走的速度賽過了年輕人,趙無恤還得小跑著,才能追上他。

    大概是這位神醫平日有一些鍛鍊的法門吧,也不知道傳授給了靈子沒有,以後趙無恤也好跟著一起練練,或許可以延年益壽。

    偏殿漸漸近了,進了把守嚴密的殿門後,趙鞅還是人事不知地躺在榻上,身材纖細的樂靈子穿著綠衣黃裳,搖著蒲扇長跪在熬藥的爐灶旁,頭一點一抬,似乎是在打瞌睡。

    看著她這般模樣,趙無恤先是感到一陣心疼,也越發欣慰地覺得,樂靈子真的是自己的「良配」。

    和趙無恤、季嬴一樣,她這些天也沒日沒夜地在趙鞅身邊照料,彷彿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一般。無恤和季嬴還能替換著休息片刻,但靈子作為醫生,隨時要觀察趙鞅的體徵變化,所以不能離開。

    所以,現在靈子也有一些憔悴,發覺有人靠近後,才連忙抬起頭來。她大眼睛裡帶著一些疲憊,但更多的,則是咬牙堅持。

    「靈子,是你的夫子到了。」

    在見到扁鵲到來後,她欣喜之餘,也終於舒了一口氣,這五天來,她也算是盡心盡力,如今終於能卸下身上的重擔了。

    於是,在向扁鵲下拜施禮,又輕聲交待完了趙鞅發病的時間,特點,還有這些天用蠅頭小篆記錄在簡冊上的用藥規律後,樂靈子便眼睛一閉,倒在了趙無恤的懷裡。

    扁鵲立刻上前為她切脈,隨後對滿臉擔憂的無恤和季嬴笑道:「無妨,我這女徒只是過度勞累,沉沉睡去了,老朽會開出一些安神休憩的藥膳,讓她調理幾天即可恢復如初。」

    趙無恤這才放下心來,親自抱著靈子去了隔壁一處居室內,將她放在床榻上,動作曖昧而溫柔。季嬴微微吃味,不過還是主動要求留下照看她。

    「父親那邊,就拜託你了。」

    無恤頷首,退出了房門,在另一邊,伯魯、董安於、尹鐸、傅叟四人也聞訊趕來,齊聚一堂,和趙無恤一起,等待扁鵲為趙鞅醫治。

    然而,扁鵲卻先說了這樣的一番話。

    「諸位君子,大夫,在為中軍將醫治前,老朽有言在先。」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9:10
   第195章 三日將寤

    有言在先?

    大夫傅叟聞言微微皺眉,醫扁鵲,秦越人,這位遊歷各國的名醫,在民間的名聲更加響亮些,在卿大夫的圈子裡則不太受重視。如今聽這話,是要先談好報酬和條件麼?

    然而,並不是。

    扁鵲對眾人說道:「假使身居高位之人能防範於未病之時,讓良醫得以儘早治療,則疾病可愈,身體可活。」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醫者不趕緊治病,卻在此長篇大論,是何用意,唯獨董安於和趙無恤靜靜聽著。

    說到這裡,扁鵲的語氣徒然嚴肅了起來:「病人及家眷擔憂之事,是擔憂疾病過多;而醫者擔憂之事,是擔憂治病之法少。無論病人位高位賤,是國君還是野人,老朽都會說這樣一番話。」

    「老朽行醫四十載,而病有六不治:驕恣放縱而不講道理,一不治也;以身體為輕,以錢財為重,不肯盡力救治,二不治也;衣食忌諱不能聽從醫者囑咐,隨意亂來,三不治也;氣血錯亂,五臟的精氣不能安守於內,四不治也;身體過於羸弱,不能承受藥力,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

    趙無恤明白他的意思了,上前半步拱手道:「吾等一切都聽從先生囑咐,父親之性命安康,就拜託扁鵲先生了!」

    扁鵲微笑頷首道:「既然如此,上軍將之疾,可以治矣。」

    在扁鵲的指揮下,他的兩名弟子迅速將藥匣和針筒擺放在扁鵲最熟悉和順手的地方,然後放下帷幕,將多餘的人請離居室。

    帷幕之內,師徒三人為趙鞅切脈治病,一時間只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

    而帷幕之外,君子伯魯和家臣們則來來回回地踱步。

    五天了,儘管在董安於和趙無恤的統籌下。在眾位大夫的努力下,趙氏一切運轉如常,甚至比趙鞅獨斷親為時還要好。但消息還是不可避免地洩露了,雖然外界沒有什麼證據。只是當做市井流言來猜測,但長此以往,遲早要釀成劇變。

    所以當扁鵲,這個最後的希望到來時,眾人都有些患得患失。心中充滿希望,卻又害怕裡面傳來壞消息。

    伯魯搓著手,走到了強自鎮靜的趙無恤身邊,問道:「無恤,這位醫者,真的能讓父親復甦麼?」

    趙無恤雖然相信扁鵲,但心裡還是有一定的忐忑,正要回答,卻聽到一旁響起了一個衰老而清泠的聲音。

    「能,一定能。」

    兄弟兩人轉身。卻發現正是抱著琴的盲眼樂師高,他們的樂、禮老師。

    二子恭敬行禮,隨後無恤滿腹狐疑地問,師高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樂師高閉著眼睛,彷彿在傾聽偏殿內眾人焦慮的心跳和呼吸,甚至喃喃自語。

    「主君好樂,卻已經五天沒有喚我彈琴鼓瑟了,主君好動,下宮內卻已經五天沒有聽到他騎馬射獵,醉酒長嘯的聲音。所以我知道。主君有恙,就來到了這裡,董子讓人不要阻攔老朽,他知道我只是一個守口如同瓶罐的老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也不會說出去……」

    董安於在早在扁鵲進去為趙鞅診治的時候,就已經離殿而出,和尋常一樣繼續處理趙氏公務,表現得幹練而鎮靜。越到這種關鍵時刻,越能看出這位能臣的冷靜和卓識。

    伯魯問道:「少師如何知道。醫扁鵲能治癒父親?」

    師高在趙無恤攙扶下,尋了一處蒲蓆跪坐,將琴放在腿上,言道:「醫扁鵲之名,我知之,敢問二位君子,齊國晉國受其恩惠的國野民眾,為何要稱他為扁鵲?」

    二人對視一眼後,齊聲答道:「小子愚鈍,不知。」

    師高調了調琴音,繼續說道:「平公時,我的老師師曠能奏樂引來百鳥朝見,烏鳴啞啞,鸞鳴噰噰,鳳鳴喈喈,凰鳴啾啾,雉鳴嘒嘒,鵠鳴哠哠……故因群鳥之音,作《禽經》。」

    樂師高一邊說,一邊開始撥弄琴弦,真的如同那些鳥兒在齊鳴一般,同時也打斷了偏殿內各懷心事的眾人的焦慮。

    「《禽經》言,鵲鳴唶唶。齊晉兩國的野人認為,靈鵲兆喜,秦越人治病救人,走到哪裡,就為那裡帶去安康,如同翩翩飛翔的喜鵲,飛到哪裡,就給那裡的有疾者帶去喜訊。」

    「所以,他被稱為醫扁鵲,就是天帝派來拯救黎庶,拯救主君的使者!董子讓老朽等候在此,正是為了在醫扁鵲出來時,為主君,為趙氏,奏響一曲唶唶喜樂!」

    趙無恤恍然,原來,這就是扁鵲之名的由來。

    樂師高剛剛言罷,扁鵲果然掀開了帷幕,走了出來。

    面對眾人殷切的目光和將欲脫口而出的詢問,扁鵲嘆了口氣道:「上軍將,還是未醒。」

    ……

    偏殿的坐榻上,醫扁鵲飲著漿水,一面侃侃而談道:」從前秦穆公也有過這種情況,突然昏厥,秦國大夫們驚懼不安,請秦地名醫察之,才知道是得了風疾,過了七天才醒過來。」

    「醒來的那天,秦穆公告訴大夫公孫枝和大夫子輿說:孤到了天帝住的九天之上,這些天過得很快樂。孤所以停留的時間久,是由於孤正在接受天帝的教誨。天帝告訴孤:晉國將要大亂,五世不得安寧;他們的後代將稱霸,卻未衰而死,霸主之子將大勝我國,但卻**而使晉國男女無別。」

    「大夫公孫枝用簡冊將秦穆公的夢中見聞寫下來,並把它藏好,作為秦國的公室讖言。果然,沒過幾年,晉國就出現了獻公時的奪嫡混亂,文公時的稱霸,襄公時在崤山大敗秦軍,回去就縱容**,這些都是諸位知道的。如今你們主君的病與秦穆公一樣,風疾之人,要麼一病不起,要麼起來半身癱瘓。但經過我的針灸和理脈藥物,不出三天,就能夠醒來。恢復如初,好轉之後一定有話要對二三子說。」

    董安於、尹鐸,郵無正等趙氏諸大夫坐在他的周圍,面色怪異。趙無恤也是這樣。若非眼前這人是後世聞名的神醫扁鵲,他說的這些話,無恤一個字都不會信,還會把他當成神棍轟出去。

    但沒人敢這樣做,只是任他侃侃而談。因為侍候在旁的家醫也佐證了扁鵲的說法,主君趙鞅這幾日漸漸有些紊亂的血脈恢復了平和,開始消瘦蒼白的臉色再次紅潤起來。

    如此看來,醫扁鵲的法子的卻起到了效果,只是要兩三天後才能見分曉。

    他開出了一批藥方,讓趙氏家醫們蒐集藥物,然後每日都會帶著兩名弟子照看趙鞅,為他針灸治療。

    眼見趙鞅一天天好轉,甚至偶爾還會說起幾句夢話,這讓季嬴、靈子驚喜不已。

    董安於。趙無恤在鬆了一口氣之餘,心裡卻還有塊石頭沒有放下。

    而這些天一直在旁輔助陪伴無恤的張孟談也進諫道:「天將明時,夜最晦暗,上軍將雖然好轉,但他一日未醒,趙氏之危局,便一日不能解除,還請君子和大夫慎之!」

    的確,下宮依然平靜,立世子理政的呼聲漸漸平息。大夫們都希望趙鞅復甦,重新執掌趙氏。

    但在下宮之外,各卿都聽到了一些傳聞,紛紛派人前來試探。董安於和傅叟一般是用軲轆話搪塞過去。只有韓氏,董安於讓伯魯如實相告,並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助和支持。

    至於新絳市井,關於趙卿已經暴斃的消息,早已傳得滿天飛。

    幸甚至哉,感謝南方成周連續不斷的叛亂。老豺范鞅狐狸知伯都勤王去了,不在新絳。但按照董安於推測,再過兩三天,新絳的這些風言風語恐怕就會傳到成周和朝歌去,而那兩位,必然會做出一些反應。

    趙氏在新絳最為危險的敵人,目前還只有中行寅,只是不知道,他會對「趙卿已死」這一傳聞,做出怎樣的反應。

    三天!趙無恤心中只希望,已經讓奇蹟出現一次的天帝,還能再給趙氏三天時間!

    ……

    「三天,只需要三天時間,祖父定能傳回消息!」

    在緊鄰趙氏領地東北面,是中行氏佔據的私邑,規格和人口與下宮相差無幾。

    中行氏議事的偏殿內,大門緊閉,內部燃燒著燈燭,有三人跪坐在席上,正在密談著事情。

    方才出言的,是一身華麗深衣的范嘉,他的對面,是與他年齡相仿的中行黑肱,而坐於正席案後的,則是面容微胖的晉國上軍佐中行寅。

    三人中間擺放著的,則是一幅小羊皮製作,新絳周邊的詳細地圖,上南下北。上面星羅棋布的六個大紅點,是六卿的千室大邑,其餘的小黑點和黑線,則是道路和鄉邑。

    中行黑肱看著地圖想了一會,言道:「如此說來,范伯要在三日之後,才能傳回消息,而帶兵返回,至少還需要半旬時間。」

    坐於上首的中行寅也看著范嘉說道:「依照侄兒的建議,吾等在范伯歸來之前,也不能枯坐等待,還得對趙氏做出一些試探,好確認趙鞅是否真的暴斃了。但,下宮城高牆厚,有兵一師,粟支三年之用,恐怕不好攻陷。」

    范嘉道:「正是!好叫中行伯知曉,小子認為,吾等不需要攻擊下宮,只需要攻其外圍鄉邑。若是下宮反應極快,說明局勢尚可控制;若是趙兵慌亂而不能自救,則說明其內部已經釀成大亂!可以乘勢而下,一舉滅之!」

    中行寅捋了捋短鬚道:「如此說來,應當先攻其一角,趙氏鄉邑頗多,有東西鄉,棠鄉等,究竟該擊其何處?」

    范嘉朝在座兩人行了一禮,起身,只穿著足衣踱步到了地圖上,繞著代表下宮的紅點繞了一圈後,將腳重重地踩在了其中一處。

    他咬著牙,惡狠狠地說道:「小子認為,吾等應當攻擊此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9:30
    第196章 成鄉!

    范嘉踩著地圖上的一點說道:「小子認為,吾等應當攻擊此處!」

    中行寅也直起身看去,發覺那處地方正好在下宮北面。

    名為成鄉!

    他心中瞭然,坐了回去,輕笑道:「侄兒,我知道你與趙氏庶子有怨,但當此時刻還需謹慎,不可僅憑個人意氣用事。」

    范嘉舒緩了呼吸,拱手道:「中行伯,小子不是意氣用事,更不是想報私怨,而是欲亡趙氏,必破成鄉。」

    中行寅卻不以為然:「我聽聞,趙氏諸子中,庶子無恤最有才幹,成鄉不僅地勢較高,牆垣有過加固,而且兵甲滿編,戈矛精良,衣食富足,無疑是下宮各鄉之最強者,吾等為何要捨近而求遠,舍弱而攻強。」

    范嘉沉吟片刻後,將緣由一一道來。

    「其一,若是范、中行合力攻趙,趙氏想要存活,困守下宮定然不可取,只能選擇突圍,而目標,小子猜測,必然是董安於長期經營的晉陽城。成鄉地處下宮正北,正是去晉陽的必經之路,一旦事先為吾等攻陷截斷,想逃也沒法逃了!」

    「其二,正如中行伯所言,趙氏的諸多鄉邑,與下宮唇齒相依,打掉了其中最難啃的成鄉,能讓其餘鄉邑膽寒,大挫趙無恤和趙氏的氣焰。」

    「其三,成鄉瓷器,乃是趙氏一大財源,若是能夠將瓷匠們攻殺或擄掠,對范、中行極其有利。」

    中行寅聽後,覺得的確有理,也從善如流,贊成進攻成鄉,但卻又想起了什麼事情。

    他猶豫地說道:「侄兒說起晉陽。我卻是想起了一人,董安於,此人之謀略。我父中行穆子在時就頗為讚賞,乃是趙鞅之謀主。這次趙鞅暴斃之事。莫不是他故意為吾等設下的詭計?晉國有法令,首亂者死,會不會趙鞅死去是假,乘著范伯不在,引范、中行首亂是真?到時候就能佔據名義,請國君、知、魏、韓一同進攻吾等!」

    一念至此,中行寅就有些遲疑了,他中行氏的族兵雖然善戰。但也扛不住萬餘國人和四卿合力圍攻,這次行動,不能莽撞。

    然而,他的兒子中行黑肱卻有一個主意,他出席說道:「父親,只要此次進攻成鄉,不用范氏、中行氏家兵,就不是首亂者了。」

    「此話何意?」

    「父親難道忘了,在新絳北面的呂梁山中,不是還有一支偏師。名義上不統屬於我中行氏,卻能聽父親調遣,何不利用他們?」

    中行寅一派案几。起身道:「妙極,吾子聰慧,我卻是將他們忘記了,沒想到先父穆子的一次無意之舉,今日卻能派上大用。若是趙氏首尾不能相救,城邑驚疑,小宗、家臣離散,便可以以家兵緊隨其後,強攻滅之。若這果真是趙鞅和董安於的圈套。入甕之人,也與吾等無甚關係。夠不上首亂者。」

    范嘉聽得有些糊塗了,問道:「中行伯。這是何意?」

    中行寅神秘地笑了笑:「明日侄兒便能知曉,來人!速速派遣信使入山,告訴狐嬰,若是他們的婦孺想活過這個寒冬,就立刻前來見我!」

    ……

    趙鞅昏厥的第六日,趙氏下宮,趙無恤,董安於,郵無正三人,也圍在地圖前商議事情。

    「父親體徵一日日變好,昨夜還說了夢話,本以為將轉醒復甦,誰知又沉沉昏睡過去了……不過醫扁鵲說,這是好消息,是將醒的徵兆。」

    趙無恤嘆了口氣,趙鞅的身體轉好是好事,但趙氏面臨的形勢卻不容樂觀,此時此刻,他們和趙鞅一樣虛弱。

    無恤的便宜兄長仲信和叔齊也得知了此事,他們先是要求回下宮探望,卻被董安於出面阻止了。

    「當此非常之時刻,諸位君子應當固城自守,下宮周邊各個鄉邑,與下宮唇齒相依,若是有事,也可以呈掎角之勢,請回吧,主君若是醒來,定然第一時間通知兩位君子。」

    叔齊、仲信在半道上被攔,只得縮了回去。

    他們來信朝董安於抱怨說,伯魯作為長兄,留守在父親身邊照料無可厚非,但趙無恤一個幼子,庶子,不也應該呆在領邑裡麼?

    而且,倆人還不信趙鞅將醒,暗中和自己的母家知氏,魏氏通報傳遞消息,請他們相助,如此一來,局勢就更複雜上了幾分。

    趙無恤為這兩個豬隊友頭疼不已的同時,也把自己事先做好的準備告知了董安於和郵無正。

    「局勢微妙,不可不備,趙氏無首,命令能夠傳達到的,只有半數領邑,邯鄲等小宗皆不可靠。若是戰端四起,下宮恐怕不能久守,還是要做好北奔晉陽的打算。」

    董安於頷首,心想庶君子對主君經營晉陽,作為日後趙氏中心,以及最後的退守之地的戰略,倒是看得很清楚。

    對於這一點,他極有自信。

    「老夫在晉陽經營兩年,雖然不敢號稱固若金湯,但也足夠讓趙氏支撐數年,當然,只希望局面還不用糜爛到那種程度。」

    郵無正指著地圖說道:「趙氏領地星羅棋布,但偏偏在下宮周邊不多,所以可用兵員只有一師之眾。一旦開戰,在此處將是全面劣勢,若是想要北上皋狼、晉陽等地,則必須經由此路。」

    這位被趙鞅親密地稱作「子良」,號稱伯樂的家司馬,用他佈滿老繭的大手,在下宮以北的一條小道上重重地點了點,那正是董安於南下時經過的成鄉、山陽亭一帶。

    「所以,成鄉必不能出什麼差錯。」

    「但下宮此時也不能分兵,至多朝周邊各鄉邑派遣一卒之兵。因為一旦分散,則容易被各個擊破,以一師之眾合於下宮,哪怕被圍,無正也有把握護送主君、君子君女。還有列位大夫突圍而出。」

    趙無恤沉吟片刻道:「這樣也好,若是明日父親還未轉醒,我便先回成鄉一趟。安排好準備事項,肅清道路。以免出了什麼意外。」

    他們此時商議的,是料敵於先,是為最壞的局面做準備。

    而趙無恤之所以覺得自己應當回一趟成鄉,是因為和趙氏缺了趙鞅,就上下周轉不靈一樣。成鄉缺了他,雖然有計僑,羊舌戎等居中協調,卻也會出現人心惶惶的情況。

    再說了。他還有諸多產業和心血還擱在那裡:他最信任的兩百班底都放在成鄉,若有折損遺漏,實在可惜;無恤集團最重要的經濟支柱瓷器,那些掌握了先進技術的木匠、鑄匠、農夫、陶匠,還有十多名計橋學堂的數科學生,這些都是未來的本錢。

    最後,雖然下宮有姐姐、靈子,但在成鄉鄉寺內,還有一個傾心於他的女子,這幾日。估計也是擔憂得夜不能寐。

    若是大戰爆發,轉移的過程必然倉促而不可預料,這些物和人落下一樣。趙無恤都會心疼不已。

    所以,必須親自回去安排一番,一夜便回。至於下宮,算是暴風中心的漩渦,暫時平靜。

    父親趙鞅有扁鵲、靈子、季嬴照看;董安於、郵無正開始傾向於自己,尹鐸、傅叟也慢慢改變立場,大哥伯魯已經構不成威脅。何況,還有睿智的張孟談,和歷練得越來越可靠的趙廣德幫忙看著。

    而且這麼做。還有個順帶的好處。

    趙無恤嘴角露出了微笑道:「董子可以告知我仲兄和叔兄,無恤也回鄉邑去了。他們還是好好在領地呆著,等候父親醒來的消息吧!」

    ……

    夏曆九月二十六日傍晚。

    一個穿著深衣。留著濃須的精瘦中年人從中行氏之宮走了出來。

    雖然今天特地穿上了華夏的服飾,但在城邑中,那些深衣廣袖的卿大夫看他的眼神,依然是鄙夷而輕蔑的。

    因為此人的身份,是呂梁山裡戎人盜寇的首領,名為狐嬰。

    在邑中時,家眷被中行氏拘禁的狐嬰只能卑躬屈膝,扮著笑臉對中行黑肱唯唯諾諾。但他心裡卻暗暗想道,這些人恐怕早就忘了,他狐嬰的先祖,也曾站在晉國朝堂,權傾一時,地位比在場的眾人更高,更加尊貴!

    相比他的祖先,中行氏的始祖中行林父,那時候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他受制於人。

    出城後,狐嬰帶著同樣打扮成晉人的隨從,駕牛車朝北方駛去,那是南北綿延數百里的呂梁山餘脈。

    路越拐越窄,山勢慢慢變高。在過了一個隘口後,已經換上皮裘,圍著獸皮裙,穿絝,披髮,頭插野雞羽毛,恢復了戎人打扮的狐嬰站在車上長嘯一聲後,四周便響起了一陣連續有序的回應。

    從林間和山石後,突然鑽出了數十名華戎混合,衣衫陳舊的大漢來。他們手持少量戈矛,其餘而是削尖的樹枝,用草繩綁著石塊。若是趙無恤手下的虞喜在此,就會發現,這不就是那天被他擊退的盜寇們麼?

    盜寇中的大小首領們紛紛湊了過來,拉住了狐嬰的牛車,仰頭七嘴八舌地詢問。

    「狐子,中行伯此次召喚吾等,是為了什麼?」

    「是要給吾等粟米麼?自從歸附了中行氏十多年來,山中耕作不易,獵獲無常,中行氏不許吾等從良為野人,又不肯讓吾等遷徙,甚至連大肆外出劫掠也不許。說好供應的粟米一年比一年少,這個寒冬,無衣無褐,不知道又要餓死多老幼婦孺……」

    「是啊,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作何打算的!」

    和頓頓精米的中行氏精兵不同,這些華戎混合的盜寇,在山中的日子過得並不好,能吃上豆葉藿羹,就算不錯了。

    狐嬰冷哼一聲道:「想要如何?還不是要吾等做一些卿大夫們不方便做的髒活!」

    「這次又是什麼?」

    「中行氏要我召集山中群盜,明日率領眾人進攻趙氏富庶的小邑,成鄉!」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9:48
   第197章 有狐綏綏

    夏曆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呂梁山南緣的山谷中,已經聚集了近千名衣衫襤褸的華戎盜寇,他們中多數為壯年,但也有老有少,部分是被晉軍所滅群戎的殘餘,部分是流散進山裡的逃荒野人。

    他們在十年前,被統合成了一個鬆散的同盟,而其首領,正是狐嬰。據說,他的背後,還有一個神秘勢力,所以狐嬰手下甚至有部分披甲持戈的親信精銳,還以司馬之法訓練過。

    的確,狐嬰手下的兩百餘名戎人盜寇,正是中行穆子安置在山林裡的隱藏力量,他們的父輩本是散居北方的戎族,從被中行穆子征服後,就被遷徙到此處。他們沒有像往常的戰俘那樣淪為中行氏的野人農奴,而是放歸山林,實則一直在暗中為中行氏其服務。

    上一次,中行氏的世子就暗示他們,可以搶掠趙氏的商隊,現如今,又安排下了一樁更加艱難的任務。

    而這眼前的數百群盜,則是來自山林裡的各個小股盜賊,晉政多門,庶民罷敝,而晉侯公室滋侈。每逢災年,餓殍道處相望,民聞公命,如逃寇仇。其中不少人就往山林中奔逃,淪為群盜,零星出沒於新絳北方。在中行氏的要求下,他們被狐嬰統轄到了一起。

    狐嬰自然不會暴露中行氏的真正目的,只是對群盜說,九月授衣的時節已到,群盜和他們藏在各處林屋山洞裡的婦孺卻還無衣無褐,也沒有餘糧過冬,必須想辦法求活。

    「二三子,吾等必須出山劫掠一次,這個冬天才有活路。」

    眾人齊聲問道:「狐子,你說罷。吾等去哪?」

    狐嬰站在一塊大岩石上,振臂指向了南方。

    「成鄉!」

    在場的群盜首領們,在得知這次的目標是成鄉後。紛紛議論開了。

    成鄉的富庶,成鄉的神秘。即便在往常,都是值得他們聊上一天的新鮮話題。

    狐嬰正希望如此,他要讓這些不羈的華戎盜寇們心中的貪婪蓋過恐懼。

    「我已經和其餘兩支『大盜』約合好了,三路一齊進發,只要攻破了成鄉,除了部分工匠必須交付給他們外,其餘財貨女子,就任由吾等劫掠。任由吾等分配!」

    這些許諾,讓盜寇首領們直流口水。

    半年之前,成鄉還默默無聞,即便是知道的人,也只會伸出小指頭,鄙視一下這個貧瘠窮困的小鄉,而盜寇們,也對那裡提不起興趣。

    然而半年之後的今天,成鄉的名聲,在新絳周邊百里內。卻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其中的真相和奧秘,卻又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因為成鄉周邊的亭舍盤查極其嚴格,不是成鄉國人,基本是沒辦法靠近鄉邑的。偶爾有走親訪友的進去,也被嚴加看管,不能隨意進出裡閭。

    甚至於,那些從成鄉出來,到集市貨殖的國人,也對旁人好奇的詢問閉口不答。說是隨意洩露鄉中事務,不僅自己會受到懲罰。還會連累鄰居。

    所以,國人們對成鄉內部發生的巨大變化。只能開動腦子胡亂猜測,市井中有無數版本。其中部分,便傳入了呂梁山戎盜們的耳中。

    「聽說那裡田畝一片連一片,有一些木龍每日騰空而起,飛到汾水中,張開大嘴,在腹中汲滿水,再飛回去灌溉旱地!」

    「聽說成鄉眾人平日如廁的穢物,那位趙氏君子只需要派巫祝施法,便可以變為能夠讓土地肥沃,連續耕作也不會傷地力的金液!」

    「成鄉有一種工具,不需要原料,卻能夠憑空磨出白色的麥粉。你知道麥粉麼,就是市上賣的,那種又軟又香的水引餅,國野民眾敞開了肚子吃一個甲子,也吃不完!」

    「瓷器,你們怎能忘了瓷器,狐子就有一個搶奪來的瓷壺,每日抱在懷裡不捨得拿出來,據說晉國只有成鄉能做。這可是要殺童男童女祭祀鬼神,才能燒出來的稀罕物什,只要有一個,就夠換一年的粟米!可惜上次搶掠,被成鄉騎馬的鄉卒擊退,他們的馬很高,箭又急又准……」

    說到這裡,群盜首領們這才突然意識到,成鄉,可不單純是一頭任人宰割的肥羊,而是一隻看似好吃卻又覆蓋著堅硬甲殼的大鱉。他們紛紛回頭看了看自己無甲無胄,武器只是樹枝上綁了石塊木棒的屬下,一時間寂靜了下來。

    「狐子,吾等的屬下,連今日朝食都沒有吃,平日雖然受你囑咐,也有些許訓練,但搶掠落單的商旅還可以,就這麼去成鄉,真的能打得過那些鄉卒麼?」

    狐嬰見自己統合的這群烏合之眾還沒見血,就開始士氣低落了,連忙拍了拍手道:「二三子勿憂,我已經想辦法搞到了數車粟米,午後可以讓汝等敞開了肚子吃飽。還有那兩位山北『大盜』也會提供部分甲冑和兵器,可以分發給諸位的親信,作為攻堅的精銳。」

    這當然是范氏和中行氏府庫裡隨便調撥出來的一點東西,把這些群盜武裝起來,驅使他們去進攻成鄉,試探趙氏的反應。

    當然,他們也給狐嬰許下了誘人的承諾。

    只要這次狐嬰能說服群盜進攻成鄉,從此以後,他就能脫離這荒山,和妻兒團聚,作為中行氏家臣生活在城邑裡。

    「若是能夠攻陷成鄉,掠得工匠,中行伯還能給吾等等同於國人,甚至是士的身份。」對知根知底的幾名親信手下,狐嬰是這麼說的,這讓他們欣喜不已,這會就在人群裡繼續幫狐嬰煽動群盜。

    「成鄉只是一個小邑,邑牆不高,鄉門不厚,只要一棵大樹,就能撞開,只要兩人疊在一起,就能翻過去!」

    「吾等往常在山北也劫掠過鄉邑,其中一般只有一卒。也就是一百人的鄉卒駐守,而吾等能戰者有多少人?五百!按照晉*中的編制,也有一旅之眾了。再加上那兩支『大盜』,怕他作甚!」

    「狐子已經打點好了沿途經過的地域。不會有人阻攔發現,吾等只需要在今夜摸到成鄉外,突然進攻,在明日雞鳴前,定能攻陷!搶完就走,等司寇署和下宮趙兵反應過來,吾等已經進了山林,誰能奈何得了?」

    在狐嬰手下的煽動下。群盜們又激動了起來,彷彿這次的搶掠真的會簡單無比。

    狐嬰鬆了口氣,按照中行、范二位君子的佈置,此次行動,是以他糾合的這些群盜為前驅,作為填溝壑者,而後續的主力,還是打扮成「群盜」的范、中行氏家兵。他不在乎群盜的生死,他只在乎能借助此事,恢復一個體面的士人身份。

    狐嬰的祖先。是來自狐戎的姬姓狐氏,也就是晉文公重耳的母家。

    他最著名的祖先叫做狐偃,被晉文公親切地稱為「舅犯」。是追隨重耳流亡各國的親信肱股,也是助他回國的第一功臣,城濮之戰時也立下戰功。重耳歸國後,狐氏一時間權傾朝野,那時候,趙氏的趙衰,中行氏的中行林父與之相比,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陪添卿族末席。

    直到狐偃之子。狐射姑時,狐氏卻遭遇了巨大的打擊。

    狐射姑在父親狐偃死後。擔任中軍佐,排位在連卿都不是的趙盾之上。是呼聲最高的執政人選之一。然而,趙氏之黨,太傅陽處父卻勸說晉襄公,卓拔趙盾,讓他練級跳,成了中軍將,於是便埋下了狐氏與趙氏的仇怨。

    之後,兩家的矛盾在立國君一事上爆發了。

    晉文公死時,按照晉國在獻公時留下的「國內無公族,群公子非太子者,不得留於國內」的法令,將公子雍、公子樂、公子黑臀分別派到秦國、陳國、周王室做大夫。

    到了晉襄公臨終時,將太子夷皋託付給執政趙盾,但趙盾後來又覺得夷皋年幼,決定從秦國迎回公子雍繼位(後來又改了主意,立夷皋為晉靈公)。

    狐射姑為了和趙盾爭權,也派人從陳國接回公子樂,想讓後者繼位,但趙盾預先派人將公子樂截殺於半道上。

    聞訊後,狐射姑大怒,作為報復,派族人刺殺使自己失去正卿之位的陽處父。不久,趙盾已經處理好了國內各勢力,於是便追究陽處父被殺之事,將狐氏族人正法,而狐射姑不敵,也只能出奔赤狄潞國。

    原本在晉獻公征服狐戎後,狐氏一族便由戎狄入華,現如今又由華入戎狄,可謂是大起大落。

    如今距離狐射姑出奔赤狄潞國,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狐氏在戎狄之地繁衍生息。

    中行林父與狐姑射關係不錯,還曾一度提出要迎接狐射姑歸國。所以,他任中軍將時,兵鋒所至,滅赤狄潞國後,對狐氏後人還算優待。

    而狐氏自覺不容於晉國,也一直往邊緣戎狄之地奔逃。直到連鼓、肥、無終等國也被號稱戎狄剋星的中行吳攻破後,才發現已經無處可去,狐嬰索性帶著百餘部族民眾,想投靠與自己祖先有舊的中行氏。

    然而如今的中行氏已經變得十分勢利的實際,早就不是中行林父那個老好人的風格了,所以狐嬰也被「物盡其用」。他的母親和妻兒被扣押,他則帶著青壯族人,被安置在呂梁山中,發揮他們知曉戎狄語言,還有擅長山地作戰的特點,幫助中行氏招攬山中華戎混雜的群盜,作為一個隱藏的力量。

    這就是狐嬰的過去。

    「成鄉,趙氏,正巧,百年之前,我的祖先正是被趙氏的『夏日之陽』所驅逐,如此一來,也算是為先祖報仇了!」

    沒過一會,狐嬰的話得到了應驗,一些商賈打扮的人,運送著大車大車糧食:炒熟後裝在竹筐裡的粟米,還有可口的漿水,前來犒勞群盜。

    狐嬰知道,他們是中行氏的盟友,范氏家臣打扮的。等群盜們吃飽喝足後,就要整合隊伍,跟著這些人沿著人跡罕至的小路穿過中行氏領地,在半道上接收武器和甲冑,入夜後到達成鄉,發動突襲!

    帶頭的「商賈」對狐嬰交待完了這些後,朝身後一比手,喊了一個少年過來,介紹道:「這就是今日要為你們帶路的嚮導,也算范氏的小家臣,他身手不錯,對周圍路況極為熟悉。」

    狐嬰見這少年十二三歲年紀,卻已經紮上了圓圓的發髻,濃眉大眼,臂膀厚實,日定能成長為一個高大的虎賁猛士。於是他在濃須後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不知道應當如何稱呼?」

    少年方才一直在側臉看那些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用髒兮兮的手直接捧著食物狼吞虎嚥的群盜。他濃眉緊皺,似乎有些不屑於與之為伍。

    這讓狐嬰覺得,這少年雖小,可身上,卻有華夏士人那種特有的傲氣,可不太好相處。

    聞聲後,少年抬頭看了狐嬰一眼,張口簡單扼要地回答道:

    「在下,豫讓!」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19:59
    第198章 山陽遇盜(上)

    夏曆九月二十七日,這一天傍晚時分,一隊人在從下宮通往成鄉的道路上加速走著。⊥,一輛駟馬戎車在前,十餘單騎扈從在左右,其餘步行者的腳步也邁得很急。

    這正是趙無恤一行,他本來打算清晨雞鳴後就出發,但期間,又有一些關於其餘卿族和小宗的動向的情報傳來,需要他參與公議。所以耽擱到了午後,才離開城邑。

    目前趙鞅情況良好,醫扁鵲和樂靈子說,是處於將醒未醒的狀態,也許明日趙無恤歸來後,就能見證他的復甦。

    而下宮和新絳周邊的局勢雖然微妙,但根據傅叟安排的細作回報,范、中行氏的家兵未曾有千人以上的大規模調動。在得知了趙鞅的具體情況後,韓氏的小動作也停了下來,畢竟趙韓同盟的穩固才是最主要的,據說這裡面,還有韓虎勸諫的功勞。

    至於魏氏、知氏,得到消息稍晚,等他們做出反應,趙鞅或許已經醒來。

    但趙無恤還是隱隱有種不安全感,要知道,范鞅現在可是在朝歌,八成已經得知了趙鞅「或死」的消息,甚至已經傳回了指示。他若是冒險行動,拿出數十年前坑害欒氏時的果斷來,率軍攻擊趙氏,也就在這幾天裡了,不可不防。

    所以,不回成鄉安排一通,無恤就覺得不放心。

    這次回成鄉,趙無恤只打算停留一夜,視察一下道路,安排完防務和隨時跑路轉移的準備後,明日一早就趕往下宮。雖然如此。他卻依然保持了一貫的小心謹慎:王孫期駕駛著駟馬駕轅的戎車,車側有兩伍挎著馬弓和箭壺的輕騎士扈從。由虞喜帶領。

    其餘輕騎士,趙無恤安排他們由甲季統轄。留在下宮,一來保護季嬴、樂靈子,二來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也好來回報信。而絳市裡的子貢處,則是虞駢帶人護著,萬一晉國大亂,無恤也不希望子貢有失。

    戎車後面,則是十來名成鄉悍卒,多半是特別挑出來的「敢死之士」。他們著輕甲,帶短劍。這些人本來被趙無恤安排在他下宮的居所,預備著有什麼危機,好暴起殺出的,結果卻一切風平浪靜。

    於是無恤便物盡其用,讓他們跟著來回成鄉,作為扈從。這些悍卒雖然凶神惡煞,不太服軍吏管教,對趙無恤卻忠心耿耿。

    趙無恤根據他們的性格。一旦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能使之效死。之前惹了禍事,被趙無恤加以懲戒的田賁。也在其中。

    下宮到成鄉的路本來就不是官道,修的很是簡陋,在秋雨後有些泥濘。馬車不時會陷入泥中,需要徒卒推攮。所以。平日只需要一個半時辰的路,現如今卻得花兩個半時辰跋涉。若是到了夜裡,則更加緩慢。

    就這麼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到了天色將黑之時,一行人才遙遙看見成鄉那些隆起的丘陵。

    「君子,前面就是山陽亭了!」田賁一路步行,一會兒奮力推車,一會兒主動跑前方開道,這會小跑過來向趙無恤稟報。

    在做了一個月刑耐之後,以及趙無恤新軍法的威懾下,他似乎老實了不少。前幾日被安排在下宮居所內,不得外出,田賁居然也乖乖聽話,一直憋到了今天。

    但上次那事,趙無恤心裡還是有點疙瘩,雖然盡力幫他把闖下的禍圓上了,最近卻不太愛搭理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卻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我記得這山陽亭就是北上晉陽的必經之路,這裡的亭長名為成摶,是成巫的兒子,據說做的還不錯。這些天裡,董安於還特地誇獎過他,說他克忠職守,可堪大用……」

    沒記錯的話,上次仲信、叔齊想火燒成鄉倉稟時,正是這個成摶,負責幫成巫與安排下的暗子交涉,向無恤通風報信,也算立下了功勞。

    「之前就覺得他有一些才幹,而且眼界胸襟比他那神棍父親高了不少,一個區區亭長,的確是大材小用了……」

    於是,在通常情況下,會讓手下驅車經過亭舍而不停留的趙無恤吩咐道:「反正成鄉不遠了,再趕上半個時辰就能到,就先在山陽亭休息半刻,跟亭長討口漿水喝!」

    其實就算趙無恤不想進山陽亭見成摶,對方也不會輕易放他過去。在聽到車馬聲後,山陽亭的亭長早就挎著繩索,捧著簡牘,帶亭父、求盜立在道路中央,伸手阻攔來者了。

    田賁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敢阻攔君子的車駕,頓時氣得青筋直冒,哇哇怪叫著就要過去揪著成摶打,卻被趙無恤喝止了。

    在見到趙無恤本人和他的符令確鑿無疑後,成摶這才在泥水裡俯身而拜,口稱:「小人阻攔了君子車駕,有罪。」

    「汝遵循法令耳,何罪之有?」

    趙無恤卻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對此一笑而過。

    他心裡想道,在後世的西漢初年,長安附近有一個細柳營,皇帝車駕巡視,卻被營門官按照「軍法,不能夜闖軍營」而阻攔。事後漢景帝對周亞夫治軍之法十分讚賞,稱之為「真將軍」,於是便委以重任。

    現如今,自己竟然也有一個做出類似舉動的山陽亭長,不單單晉陽大夫董安於被攔,如果嚴格按照自己定下的亭舍法令,今夜自己若是沒帶符令,也一樣會被他攔下。

    「成亭長可謂是本君子之『真亭長』,若是見了貴人車駕,就視法令為兒戲,那我反倒會重重罰你!」

    於是走進亭舍休息時,無恤便讚揚了成摶幾句,暗暗生出了若是能渡過此次危機,便要將此人提拔到身邊培養的心思。日後,或許可以作為一個新的左膀右臂。

    不過他也有疑慮,這麼一來。在自己的勢力裡,成氏一系的權力是不是太大了?對鄉三老成巫。趙無恤一邊加以利用,一邊還在鞭策提防。此人有眼力,敢賭博前程,卻也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若是縱容,很容易生出驕奢之心。

    「啊!救命!」

    他正想著,卻聽到亭舍外面傳來了一聲慘叫。

    「發生了何事!」田賁本來箕坐在地上,就著壺裡的清水,吃著炒熟的粟米乾糧,聞聲後立刻跳將起來。拔出了腰間的短劍。

    成摶急忙說道:「是去井邊打水的亭父和求盜。」

    趙無恤一驚,這些天來,他的神經本就是緊繃的,隨時預防著可能到來的突變,誰想到會在此時,此刻。

    他立刻吩咐道:「熄滅屋內的薪柴火燭!派人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成摶照做了,然後也握了把銅削在手裡,和田賁一左一右,夾著趙無恤。貓著腰走出了亭舍。

    亭舍外的那些成鄉悍卒和輕騎士本就是四面防備著的,聞聲後早已在王孫期、虞喜的呼喚下,聚在了一起。他們將亭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兵刃弓矢在手。一旦有人敢過來冒犯,必將其就地格殺!

    卻見外面已經半黑,夜風陰森森的。而水井的方向,一個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靠近後眾人一瞧。正是求盜,與他同去打水的亭父。卻不見蹤影。

    求盜已經狼狽不堪,他一隻手捂著肚子,赤紅的血正朝外流淌,一隻手無力地伸向了眾人,啞著嗓子嘶喊道:「君子,亭長!有盜……」

    嘭!

    話才說一半,求盜就被一顆從身後呼嘯而至的石塊打破了腦袋!

    ……

    「打中了!狐子打中了!」

    亭舍對面數十步外,簇擁著首領的群盜們,發出了低沉的歡呼。

    精瘦的戎酋狐嬰滿意地甩了甩手裡的皮囊和繩索,這樣一來,就已經幹掉兩個人了,算是為今天開了個好頭。

    今日午後,他在呂梁山南端的山谷聚攏了群盜,按照平日的山頭勢力,初步分好了卒伍。隨後,在少年豫讓的帶領下,經過數個時辰跋涉,進入中行氏的領地,在一處隱秘的山隘處,同另外兩支「盜寇」打了照面。

    那些打扮成戎族和野人的「盜寇」,雖然甲冑下的衣物陳舊破爛,實則井然有序。他們列成整齊的方陣,在群盜們走過時一動不動,盯著他們看。

    這哪裡是盜寇,明明是精兵!

    狐嬰感到一陣寒意,他知道,這其實是由兩位范、中行氏君子親自率領的兩家族兵,以司馬法約束,受過嚴格訓練,粗略數了數,大概各有一旅之眾。

    三方合兵千五百人!

    竟然為了一個區區小鄉,動這麼大的干戈,說明兩位君子對成鄉志在必得,也說明,新絳的諸卿族,可能要亂了。

    狐嬰想道,亂點好,亂一點,才有他在這個晉之季世裡恢復先祖地位的機會。

    在分發了兵刃和甲冑後,范氏君子又派和狐嬰打過照面的小家臣豫讓,帶來了兩位君子的下一步指示。

    當時,豫讓蹲在地上,用樹枝畫著圖說道:「成鄉周邊有三條小道,君子決定兵分三路,各走一邊,汝等分配到的,是這一條,山陽亭。」

    狐嬰數年前來過成鄉,卻從沒聽說過這地名:「山陽亭?」

    「然也,成鄉的趙氏君子十分謹慎,每一條路,都新設置了一個亭舍,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廬館,但盤查更為嚴格。想從旁邊摸過去,幾無可能,只能將留守亭舍的幾名亭吏亭卒就地格殺。以此為基地,派人上山,入夜後與另外兩隊在鄉邑外合圍,再一舉而上,攻破牆垣,我依然是汝等的嚮導。」

    「小君子年紀輕輕,對這附近卻頗為熟悉啊,其實數年以前,我也來過此地。」

    被狐嬰刻意尊稱為「小君子」的豫讓,卻沒有一般少年被大人誇讚時的喜形於色。在聽狐嬰得意洋洋地講著多年前的「業績」時,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神色,冷哼了一聲,也不回答。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01
    第199章 山陽遇盜(下)

    本來,豫讓跟隨著叔父,做了強卿范氏的家臣,內心也曾一度欣喜,希望被當成真正的「士」來對待,用自己的本事為範氏效力。

    結果,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卻是一個見不得光的探子。上一次范氏君子想要獲知麥粉製作的流程和器械,豫讓就是那時被選中,派到成鄉附近打探消息,所以對周邊的地勢道路爛熟於心。

    不過這些事情,以小豫讓「士」的性情,又怎會願意與一個他瞧不起的流寇戎盜細細分說?

    這次范氏君子不僅讓手下精銳甲士打扮成了假的「盜寇」,還讓豫讓來給真正的群盜引路,這更是讓他心中不喜。

    小豫讓年紀雖小,志向卻不小,他不想泯然眾人,而是想成為「國士」,他此時此刻,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范氏君子,以眾人遇我矣!」

    而另一邊,熱臉貼了冷臀的狐嬰,雖然對這個小童時不時流露出的傲然態度有些不滿,但對方是負責監督此次行動的范氏家臣指定的嚮導,所以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與其共處。

    他心中想道:「反正此次若是事成,我也會被中行世子恢復華族士人的身份,到時候,看誰給誰臉色瞧!」

    於是,狐嬰的群盜在豫讓指引下,和其餘兩隊「盜寇」若即若離,來到了成鄉附近。

    因為狐嬰受了中行氏囑咐,平日裡也用一些粗略的兵法來約束群盜。再加上被兩支秩序井然的「同行」夾著,所以一路過來。竟然沒人掉隊。

    一行人在數里外又飽餐了一頓范氏餽贈的乾糧,然後兵分三路。狐嬰等人在夜幕將黑時,摸到了山陽亭附近。

    他們剛好跟前去井邊打水的亭父、求盜碰了個正著。於是當場圍殺了一人,另一人負傷逃走,這會卻被狐嬰施展他擅長的拋石技巧,砸了個腦漿迸裂!

    「再殺掉亭長,就算順利拿下這個亭舍了!」

    現如今,五百多名群盜被分成了五隊人,一隊作為前鋒,已經在豫讓的指引下,開始前往山上。

    其餘四隊還由狐嬰領著。準備拿下這個山陽亭作為接應的據點。等和范、中行之族兵合圍,攻破鄉邑,劫掠一番後,再在此匯合,隱入附近的山林中。

    然而,本來以為可以順利拿下這個亭舍的群盜,在邁步朝前走動了幾步後,卻隱約看到,對面的廬舍周圍。竟然是人影憧憧,甚至還停有車馬!

    狐嬰也是一震,暗道不妙,卻又聽到一個少年清脆的聲音說道。

    「二三子。聽我號令!正前方二十步,開弓齊射!」

    這個命令短促而急切,狐嬰聽得真切。因為尚不知對方人數,還以為是遭了埋伏。他連忙對後面聚攏過來的手下們大喊道:「退。快往後退!」

    他卻不知道,對面呼喊命令的趙無恤。口裡說的是二,藉著傍晚最後一絲光亮,手裡比的卻是三,示意早已和他有了默契的弓騎士們,朝三十步開外射。

    於是本來正準備圍上前的群盜,便呼啦啦地退後了數步,剛好在三十步左右最為密集。

    接下來,狐嬰只聽到「繃繃繃」的弓弦響動,隨後便是箭矢的破空尖嘯聲,卻沒有如同想像中的落在前方,閃光的箭矢反倒直直朝人群飛來。

    「不好!有詐!」他下意識地朝側面一撲,還拽了一個盜寇擋在身前,以求不被箭雨射中。

    噗!狐嬰身前的人肉箭靶還真為他擋了一箭,飛速的銅製箭簇攪爛了那人的內臟,破體而出。而身後的群盜們就沒這麼幸運了,哀嚎聲響成一片。

    臥倒在草叢裡的狐嬰,不愧是蟄伏多年的戎人大酋,他已經從這個突然的轉折裡冷靜了下來,最初以為是著了趙氏的道,在這裡遇了埋伏。

    可現在扭頭一看,發覺之前飛來的,與其說是箭雨,不如說是零星的散矢。其實對面只有二三十人,十來把弓,只不過這種三十步內的近距離齊射,卻使箭矢的威力被放大了數倍,讓本來就密集擠成一團的群盜倒下了一大片。

    狐嬰的直屬手下,一百作為前鋒跟豫讓去了前邊,另一百還在後押陣,防止群盜驚逃。眼前的都是些不堪大用的雜兵,這些小盜沒有狐嬰這麼敏銳的思路,一時間慌亂無比,都是滿臉驚恐欲絕的表情,正準備四散奔逃。

    狐嬰暗暗後悔,應該多帶點得力手下在身邊才對,他呼喊道:「眾人勿慌!對面人手不多,一齊撲上,他們都來不及射第二輪!」

    狐嬰在少年時代,可是跟著無終戎人,和中行氏、魏氏的步卒方陣較量過的人,對行伍軍旅之事略有所知。他在最關鍵的時刻,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對面弓手的訓練和反應速度卻比他想像的快,話音剛末,又一批箭矢射來,雖然這次造成的殺傷少了許多,卻足以讓鼓起勇氣準備聽從狐嬰命令的群盜,再次止步不前。

    ……

    亭舍外,在趙無恤命令弓騎士們完成了兩次馬下步射後,對面那些人盜寇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繼續開弓,不要停下!」

    瞧著黑夜裡的人影憧憧,趙無恤有些心悸,看上去,黑壓壓的竟有數百人之多。

    「從這些人的素質和秩序來看,的確是烏合之眾,是山裡的群盜。但為何會如此之巧,趕在趙鞅昏迷,我途徑此地時,就突然進攻亭舍,不過看起來,也不像是知道我行程的模樣,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亭舍後的山道上,也有盜寇在前行……莫非他們的目標,是成鄉?」

    想到這裡,趙無恤徒然緊張起來,自己之前和董安於,郵無正分析過,若是有人進攻成鄉,掐斷北上長子、皋狼、晉陽的道路,下宮一旦被圍攻,他們就少了一條北上的路徑。他這次連夜返回成鄉,也是為了防範這種情況。

    就在這時,虞喜過來請命道:「此地凶險,還請君子速速上馬,下臣及眾騎士,可冒死護送君子回下宮去!」

    虞喜想的,更多是趙無恤的安危,成鄉小邑,牆垣低矮,這麼多盜寇一擁而上,能不能守住是個問題。下宮則駐紮了一師精銳趙兵,隨便開出一旅來,就能將這些群盜驅散攻殺。

    但趙無恤覺得,在這當口回下宮,可不是個好主意。

    駕車騎馬是有機會突圍而去,但田賁等十多名徒步行走的鄉卒,可就要全部折損在這裡了……

    其次,且不說他一旦離了成鄉,來回需要數個時辰,羊舌戎等人能不能守住鄉邑?若是有失,他這一整年來的心血豈不是要統統白費?

    最後……

    「糊塗!山陽亭離下宮,足足有三十里地,道路泥濘,前方還有數百盜寇阻攔,想要衝出何其難也;而此處離成鄉,卻只有五里之遙,或許可以一試……田賁,亭後情況如何?」

    在下宮做惡少年時偷雞摸狗,早就習慣瞭望風盯梢的田賁,也在繞了一圈後,從亭舍後面跑了過來。

    他報告道:「君子,亭舍通往成鄉的道路,盜寇果然更少,只有百多人,正在朝山上行走,沒有圍攏過來。」

    趙無恤立刻做出了抉擇,接下來他繼續發出了急促的命令。

    「王孫,戎車可以前行否?」

    「唯!服馬驂馬都已經吃飽,僕臣八轡(pei)在手,隨時聽候君子調遣。」王孫期在外邊傳來呼喊時,便一個激靈跑到了拴馬的地方,準備好了一切。

    「好!田賁聽令,汝帶著鄉卒們在前方和車側開路,車馳則卒奔,肅清前敵,吾等殺出一條血路,兩刻內到達成鄉!」

    「眾騎士上馬!汝等殿後,且走且射,務必不要讓後方的群盜追上吾等!」

    虞喜帶著眾騎士應道:「唯!必不讓一人靠近君子車駕!」

    在夜間騎射,這對於訓練了大半年的輕騎士們來說,依然十分困難,也只有虞喜等寥寥幾人可以辦到,但他們還是欣然領命,各自牽馬上鞍去了。

    在一切準備做好,隊伍列成一個楔形後,朝外面射箭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對面的群盜似乎有一個經驗豐富的首領,在察覺亭舍射出的箭矢較少後,便囑咐群盜散開隊伍,這樣受到的損失就較少。

    在一陣箭矢過來就倒下一大片人的情況消失後,盜寇們也漸漸冷靜了下來。他們惡向膽邊生,開始在狐嬰的吆喝下,分成了三隊,準備讓中間的則繼續吸引弓手注意,一左一右則包抄過去,夾擊亭舍。

    然而對方又變了策略,開始朝山上轉移,這再次讓漸漸合圍亭舍的群盜猝不及防。

    天色已經接近全黑,突然,朦朧的夜色裡,一輛沉重的駟馬戎車轟然衝出!

    這輛重達千斤的龐然大物,在御戎王孫期精湛的操縱下,越開越快。黑、白、花、紅駟馬邁著大長腿,齊聲鳴嘯,這都是趙氏精細養育的高頭大馬,肩高近五尺,彷彿黑夜裡的神獸,嚇得靠近的盜寇齊齊閃避。

    閃避不及的,則被馬兒直接撞飛踩踏,或者被飛速轉動的車輪銅製長轂(gu)攪斷了腿骨,白色的骨渣和攪成漿糊的粘稠血肉橫飛,甩了旁人一頭一臉。

    在這輛古典時代的重裝戰車衝擊下,原本的不陣不整,極為薄弱的群盜左翼,頓時就被衝開了一個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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