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0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15
   第200章 為君前驅

    原本狐嬰見到戎車,頓時眼前一亮。

    他知道,這種駟馬戰車,只有卿大夫才能使用,車上的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換了往常,可以作為換取大量錢帛的人質。

    而現如今諸卿將起刀兵,更是一份大功勞擺在眼前!

    因為地勢漸漸窄了,所以隊伍拉的有點長,自己的精銳親信還有半刻,才能從後方趕來,希望眼前這些「填溝壑」之用的盜寇,能阻攔一時。

    現如今,戎車衝開了包圍,狐嬰見到手的功勞就要飛了,氣得他直叫:「攔著他們,務必不能走掉一人!」

    然而,接下來,卻見**名紅著眼的輕裝悍卒緊隨著戰車奔出,尤其帶頭那個凶神惡煞的鄉卒悍不畏死,哇哇怪叫著。

    「君子有言,車馳卒奔!」

    正是田賁等人,他一照面,就直接舉著短兵白刃捅人要害,身後的兵卒也是有樣學樣。如果說戰車是一頭「凶獸」衝撞山巒的尖角,那麼,這些悍卒彷彿尖利的爪牙,將本來想要再次合攏,堵截車馬的群盜,又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而這只隊伍最後,還有十餘單騎,他們在徒卒之後魚貫而出,迅速扈從在戰車的左右和後方,形成了一個半弧形的隊列。

    群盜們有心追逐,但一個戴著皮製小帽的瘦高個騎士負責押陣,此人箭術了得,堪比群盜中那些老練獵戶。只見他羅圈腿緊緊夾著馬腹,一旦有人想尾隨靠近,騎士就會反身開弓。在其身上留下一支黑黝黝的箭羽。

    其餘騎士也有樣學樣,且射且走。如同凶獸身後鐵質的長尾巴,橫掃來犯之敵……

    「君子。衝出群盜的包圍了!」

    眼見周圍敢掠鋒芒的盜寇越來越少,被趙無恤特許蹬車的成摶一陣欣喜。他雖然跟著父親流亡多年,當過鄉野巫祝,世間的骯髒事也見過不少,可這種戰車奔馳、白刃相鬥的鮮血淋漓的戰鬥,卻還第一次經歷,臉色和嘴唇不免有些蒼白。

    看來,他只適合做文吏,不適合當武士。

    「早矣。這才剛剛開始!」

    趙無恤總發飄飄,他迎著風,站在御者身後戎左的位置上,右手挽著放置於車上的滑輪弓,左手輕輕調試著弓弦。礙手礙腳的深衣廣袖,已經被他撕扯成了方便活動的短打,頭上也戴了一頂皮胄以防流矢飛石,腰上則是一壺裝得滿滿的羽箭。

    今夜,他也將親自上陣。

    從目前的情況看。接下來的山道上,還有一百多正在整裝前進的群盜,他們的目的,大概是作為前鋒。去突襲成鄉。而車後,則是三四百大隊盜寇,還有一個老練的首領統帥著。是群盜主力。

    己方的車馬,現在正夾在這兩批人中間。現在的選擇是,要麼咬著牙衝出一條血路。搶在他們之前抵達成鄉;要麼就會被兩者夾擊,死無葬身之地!

    趙無恤想罷,單手拎起戎車上駕著的長戟,扔給了成摶,讓這位失了職守的山陽亭長一愣。

    無恤笑道:「會使麼?」

    成摶抱著沉重的長戟,有些茫然地點點頭。

    「吾等現在處於兩批盜寇之間,如同兩排大浪中的低潮,所以能夠稍得喘息。一會估計還要撞上一批,戎車被單騎和徒卒護衛著,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目標過大,一會群盜將拚命湧來,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我將持弓射遠處,你持戟瞄著想攀車或者靠近的盜寇啄砍刺殺,何如?」

    成摶心中突突直跳,君子所說的,是車右之職,只有士才能擔當的重任!今日危機,君子點了他蹬車,雖然是帶了照顧保護之意,卻也是自己表現立功的大好時機。

    雖然自己不擅長使用長兵干戈,但像在野地裡打惡犬一樣,瞄著捅下去,應該可以做到吧?

    正想著,前方已經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正是佈滿了山道,正朝成鄉前進的群盜先鋒。

    「寇至!」

    趙無恤抽箭,口中對身側的成摶說道。

    「一會可會有些顛簸,千萬別掉下去了,本君子可來不及回頭找你!」

    言罷,趙無恤如挽長弓,瞄準前方,箭矢離弦,如同驚電一般射入群盜之中!

    無恤射出的箭正中一人背心,他慘叫一聲後應聲倒地。

    隔著夜色,趙無恤隱約記得瞄準的那盜寇黃面無須,看上去很年輕,也許才十六七歲。

    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親手殺人,和射靶不同,因為身體微微的緊張,,鼻息急促,心跳加速,開弓的力量比平日要大,雙臂有一點抽搐。

    但,趙無恤沒有噁心作嘔的感覺,只有殺戮後淡淡的興奮。

    而在這一箭後,前方行進的群盜們,也頓時發覺了身後正奔馳而來的車馬。

    從這裡到成鄉,是大約十度的緩坡,前些日子,趙無恤才讓人修整過路面,所以路況比山下的泥濘路要好,能容兩輛駟馬戎車並行。道路呈弧形,一直繞到成鄉邑門,中間隔著無法攀爬的山石和樹林,路邊有一些起伏的丘陵,也可以站人。

    所以,趙無恤對面數十步外的百餘群盜,並不是全部層層疊疊站在一起,而是分為六七段,中間略有空隙。他們本來在首領和嚮導的帶領下,一心貓著腰摸黑向前,誰料,本應該由狐嬰殿後的安全後方,卻殺來了一支悍卒車馬,群盜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一時間有些慌亂。

    對方並非訓練有素的精卒,這對趙無恤來說,自然是好事,但想要一口氣衝過去,可不容易。

    王孫期雙手一收八轡,駟馬緩步,車速開始慢了下來。前方敵人漸漸密集。不可能一路坦途,還需要田賁等死士殺開一條路才行。

    趙無恤射完箭後。回過頭一瞧,遠處的三四百群盜還在緩緩接近。在那位不知姓名相貌的首領統轄下,竟然隱隱有了些秩序。但,若有敢於上前者,都被殿後的馬隊開弓射死射傷,無論首領如何呵斥,他們都鼓不起勇氣衝殺,所以只能亦步亦趨的吊在後面。

    而在王孫期減速後,戎車和在後奔馳的徒卒們,也變成了並排行駛。

    時不我待。於是趙無恤大喊道:「田賁!」

    田賁正在車側大步快走,聞言昂著頭答道:「唯!」

    「上前,為我開道!」

    這把鋒利的刀子,今天終於要出鞘割一割別人了!

    田賁是那種越是絕境,越是勇猛的「冒刃敢死之士」,此時見了血,早就興奮得血脈賁張,頓時大聲應道:「願為君子前驅!」

    今夜能殺人了,今夜能立功了。今夜,能為君子效死了!

    在田賁的帶領下,戎車側方的徒卒們加快了腳步,兵刃在手。瞄準了阻擋的群盜。

    「轉身,速速轉身!」前方,一些盜寇的小首領大聲呵斥著。想讓屬下們掉頭阻攔來敵。

    盜寇們雖然吃飽了飯,遲到了補充。拎起了真正的戈矛武器。但低劣的素質和雜亂的秩序卻並無太大改觀,在這時候顯露無疑。

    並不寬敞的緩坡上。前後命令周轉不靈,後面的人已經察覺不妙,瞧見越來越近的高大戰車和滿臉惡相的悍卒,竟懼怕得步步後退。前面的卻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聽說讓轉身,就轉成了無數個方向,還不斷推攮著後隊,擠作一團。

    山道上,群盜們的隊列像是一條抽搐的蚯蚓,失去了首尾,只有十來個還沒亂手腳的群盜,下意識地舉著或戈、矛之類的武器,向下迎來。

    第一個回合,敵我雙方人數差不多,這是個好機會!

    在後世的軍隊裡,一般將軍中有勇氣大、不怕死、不怕傷的,把他們編為一隊,叫做「冒刃之士」;有銳氣旺盛、年壯勇猛、強橫凶暴的,把他們編為一隊,叫做「陷陣之士」。

    趙無恤也如此做了,這帶在身邊的十多人,都是些爭強鬥狠,卻知恩圖報之人,他們被稱為「輕兵」。最多著輕甲,持短兵,其中的代表就是田賁。

    田賁雖然不是無恤選定的頭目,在這幾個月裡,因為性情和膽識,卻隱隱成了眾人之首,此時又成了眾人之膽!

    他自發地嘶喊道:「二三子,殺將過去!」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絕境激發了這些悍卒的勇氣和潛力,明明田賁是向上仰攻的,速度卻比坡上朝下迎來的盜寇還要快。他幾步衝到了那幾人跟前,短劍如電刺出,對方的長戈才剛舉起,卻已經被田賁近身刺穿了胸膛。

    田賁一擊得手,哈哈大笑,也棄了短劍,搶過死者的長戈。他雙臂一擺,戈刃直接砍到了邊上那盜寇的脖頸上,豁開一個血口,血湧如柱,也是不活了。

    他身後的那些輕兵悍卒有樣學樣,都不怕死地近身而上,一旦得手,就將劍捅入敵人心口,再搶長兵開道,一時間竟如同砍瓜切菜般,硬生生地殺開了一條血路。

    但對面畢竟有百多人,在最初的混亂後,不斷有人醒悟過來,舉著武器朝緩坡下衝來,他們畢竟是狐嬰以簡略兵法訓練過的親信。

    田賁頂在最前方,他的冒進雖然連殺四五人,卻立刻陷入了包圍。有一名戎人打扮的盜寇怒吼著揮劍朝他衝來,眼見田賁來不及抽戈格擋,只能硬挨一劍!

    就在那盜寇離他只有一步的時候,面門上卻中了一箭,無力地倒地而死,那箭矢深深插進了眼窩,只剩下箭羽露在外面。

    田賁回頭,發現射箭者正是趙無恤,他正站在戎車上,不斷張弓,射殺前方的盜寇,為自己減輕壓力。

    縱然自己上次酒後闖了禍事,但是,君子明面上雖然責罰,可實則,卻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後。

    君子為自己牽媒,圓禍,又給了一次再造的機遇。

    現在,亦然如此。

    原本力戰不退,已經有一些乏力的田賁,心中頓時一陣熱血湧動,直衝腦門。

    他將手裡已經啄砍得有些豁口的長戈,重重杵在地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21
    第202章 御者之道

    雖然,王孫期曾板著臉力勸趙無恤,輕易不要給馬匹取名字。在他犟著硬要取名後,卻發現,王孫期對這四匹馬的愛,遠勝於他。

    「領頭的烏蹄性急,是駟馬之首;五花活潑好動,千萬不能作為驂馬放置在外;飛雪害羞,赤鬃剛烈,性情相互補充,所以能緊緊挨著。」這是王孫期在教御時,對趙無恤總結的駟馬不同性格,如數家珍。

    這讓趙無恤明白了一件事:只有愛馬愛到了心裡,對馬的性情瞭解得如同家人、孩子,才能成為一位頂尖的御者。

    現如今,車轅已經放下,韁繩也被王孫期斬斷,聯繫著駟馬的,只剩下了弓形器。

    王孫期想做什麼,趙無恤瞭然於心,但事到如今,卻還有一點捨不得。

    和四匹有靈性的動物朝夕相處了一年,他豈能無情?更別說,它們每一匹,都價值兩千石粟米以上。

    「君子,沒時間了,讓她們去吧!」

    王孫期在催促,但趙無恤知道,這位御者心裡,恐怕更加不捨。

    後方披甲的大盜精銳們越來越近,殿後的十餘單騎箭矢幾近射空,對他們威脅也大大減小。虞喜已經開始吆喝著眾騎士拔劍,準備短兵相接,進行最後的阻擋了。

    而四匹高大的御馬彷彿也預感到了什麼,它們打著響鼻,盯著前方二十步外閃光的戈矛,不安地將前蹄舉起放下,舉起放下。

    「也罷,就這樣吧。」

    趙無恤雖然心疼,但事到如今已經別無他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在成摶和田賁肩膀上拍了拍。勉勵他們堅持,做好跟著駟馬突圍的準備。

    見趙無恤首肯,王孫期鬆了一口氣。從懷裡抽出了馬鞭,一臉的肅穆。

    王孫期的駕車之法。一半來自家學,另一半來自被稱為「伯樂」的郵無正。

    傳聞郵無正駕馭,從來不帶馬鞭,他只會輕輕地操縱轡繩,根據不同馬匹的性情,控制輕重緩急。然後,在奔馳過程中和馬匹合為一體,服馬驂馬。便能猶如四肢般靈活聽話,正如詩言,「持轡如組,兩驂如手」。

    王孫期曾言,他的技藝比不上郵無正,所以還是帶著馬鞭以備不時之需,雖然趙無恤從沒見他用過。

    現如今,絕境之下,王孫期卻高高地揚起了馬鞭,對著領頭的烏蹄。狠狠地朝烏黑色的馬臀抽去!

    烏蹄沒料到會遭到無故抽打,它吃痛之下,猛地揚起前蹄。驚訝而不滿地長聲嘶鳴。

    等到第二鞭落下時,飛雪,赤鬃,五花也都各挨了一鞭,它們更是受驚。在疼痛、恐懼和委屈的驅動下,它們四蹄翻飛,開始沒命地向前跑去。

    但趙無恤在馬兒開始嘶鳴之後,卻猛地想起來,平日馬匹若是沒有人駕馭。見了利器阻攔,只會跑回來。而不是傻乎乎地撞上去。

    但,駟馬卻沒有回頭。

    因為在它們撒蹄奔跑的瞬間。王孫期便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躍到了烏蹄光滑的背上,他緊緊夾著馬腹,隨著駟馬一齊衝出。

    「王孫,你!」

    趙無恤伸手想拉住他,已經來不及阻止,無恤這一刻突然記起,一年前,王孫期陪伴他巡視廄苑,挑選良馬時,是這樣說的。

    「昔日楚莊王之時,得漢北寶馬骕骦,深愛之,取之以名、字,衣之以文繡,將其置於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死後,楚子大悲,使楚地群臣及漢陽諸侯為之奔喪,還欲以卿大夫之禮葬之。」

    「世人皆以為楚莊王一時糊塗,優孟賢明滑稽,加以勸諫,這荒唐事方才作罷,但作為御者,僕臣卻能明白楚子的感受,愛馬者愛其馬,尤愛子矣。所以,君子最好不要給駟馬取名,馬本是有靈性之獸,若是有了人的名號,情感只會更加深厚,一旦他們喪命病斃,主人就會像喪子、喪弟一般悲痛,甚至會做出糊塗事來。」

    現如今,這個平日愛馬如命,捨不得讓它們受半點損傷的御者,卻緊緊握著烏蹄黝黑的鬃毛,另一隻手持馬鞭沒命地抽打被弓形器連在一起的駟馬,強行逼迫它們朝前方的絕路奔去!

    駟馬越跑越快,王孫期的打算是,用它們驚人的速度和四千斤血肉之軀,連帶著自己的性命,撞開這堵由戈矛和群盜組成的矮牆,為君子撞開一線生機!

    ……

    前方二十步,被首領連砍三個人頭後,才勉強停下來的數十名群盜,組成了一堵人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在那個徒步的瘋子受傷乏力退下後,又一個瘋子騎著四匹驚馬,嘶鳴著奔馳而來,手腳頓時開始發抖發顫。

    現如今,四匹奔馬已經加速到最快,到了十步以內!

    按照少年豫讓的指揮,所有的戈頭和矛尖都對準了奔前方,每柄長兵都橫放了起來,可現如今,從側面看去,就會發現每柄戈矛的木桿都在微微顫抖。

    雙方距離已經不足十步,群盜們能清楚的看到駟馬的花色,和它們奔跑時強壯的肌腱,還有四蹄濺起的泥塊。

    以那四匹馬的個頭和重量,再加上它們的速度,所到之處,敢於阻攔的人定然會被瞬間撞成肉餅,飛出幾丈之外!

    更讓他們顫慄的,是騎在那匹大黑馬身上,御者一臉肅穆散發出的氣勢雖一人駟馬,卻如千軍萬馬!

    所以,群盜的士氣在迅速降低,達到了崩潰的邊緣。

    「不可擋!不可擋!」有人失魂落魄地叫喊一聲後,丟掉手中的戈矛,不管不顧地就朝旁邊一撲,指望在最後一刻避開奔馬。

    就在這最後的一瞬間,至少有半數的群盜選擇了避讓,只剩下二三十名反應慢的人還站在中間。看著越來越大的馬身朝自己壓來,他們的面色猙獰,瞳孔裡只剩下了恐懼。

    「啊!」帶著絕望和懼怕,無數個聲音一起吶喊了起來,和馬的嘶鳴混雜在一起。

    下一刻,作為一個整體的駟馬,狠狠地撞在了人牆上!

    雖然駟馬被弓形器連成了一個整體,但王孫期在最後時刻,揮劍將木質的連接斬斷。

    所以,駟馬依然跑得有先有後:最先撞上去的,是性情剛烈的赤鬃,千斤的馬身像一團滾動的紅色巨岩,狠狠撞到了橫放的戈矛上,直接撞斷了數柄,也有幾柄透體而入,馬血濺了一地。

    赤鬃殘餘的力量將三四名持矛的群盜掀飛到數丈開外,而它在瘋狂地前行十多步,踩死踩傷數人後,才轟然倒地。

    其次是飛雪、五花,它們的力量較小,但也一左一右,衝開了五六個人的口子。平日溫順的飛雪受傷受驚之下,還直接頂著數人,一口氣衝下了懸崖。身後的趙無恤,只聽到了空茫的慘叫嘶鳴,和重物墜地的聲響。

    最後,是王孫期駕馭的烏蹄,因為騎著人,它速度最慢,對準的位置,也因為盜寇撒手逃散,比較稀疏。所以沒有發生慘烈的碰撞,只是連續擠開數人後,突然失了前蹄,跪倒在地,同時將背上王孫期重重地甩了出去!

    趙無恤只見自己的御者一頭紮進了殘缺四肢的屍體堆裡,便一動不動了。

    他心中百味雜陳,臉龐在抽搐,嗓子好像被什麼堵住。但機不可失,趙無恤的這些情緒只化作了一聲怒吼:「二三子,前驅!」

    趙無恤揮動著二尺劍,在田賁、成摶的扈從下,帶領僅存的三四名徒卒,邁步前行。

    殿後的虞喜等單騎,他們的馬匹,在駟馬犧牲性命時,竟感同身受,也齊齊哀鳴。

    現在,輕騎士們也聽到了趙無恤的呼喚,朝著越來越近的披甲戎盜,射出了最後幾支箭後,也迅速開始轉移。

    期間,還有兩名輕騎士在對視一眼後,有樣學樣,驅使著馬匹朝後衝鋒,期望阻擋戎盜幾息時間。虞喜阻止不及,只能含著淚看他們赴死,但單騎力薄,多半是一命換一命、兩命,並沒能使追兵滯後。

    而剩下的數騎,則圍攏在趙無恤身邊,如同雁行,希望通過王孫期和駟馬用血肉撞開的道路,回到成鄉!

    ……

    少年豫長站在高處,長嘆息了一聲。

    方才,他目睹了鄉卒們瘋狂的反撲,還有那御者駕馭駟馬衝撞戈矛人牆的壯舉。

    敵人如此勇毅,這讓他震驚之餘,也感覺到如噎在喉。

    「壯哉!想必,他們的君子,是以國士相待的吧,否則,為何會以死相報之,而尤不後悔?」

    豫讓自問,若是為範氏君子,他做不到這種程度,因為他只得到了「眾人」的待遇,以眾人的心思報之即可。

    在內心深處,豫讓有種故意讓眼前這些君臣安然通過的想法。只要他不出言干涉,以這些群盜的能耐,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但,豫讓卻又不能這麼做,因為他早在年幼學劍時,就給自己立下了「不懷二心以事其君」的準則。

    無論如何,他現在都是范氏家臣,需要為主君的目標,盡上自己的一份力。

    趙無恤是范氏君子的敵人,所以,無論他是仁義高尚,還是膽怯惡毒,都是他豫讓的敵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22
    第203章 將翱將翔

    在趙無恤的帶領下,眾人齊齊向前,但還是需要留著一半的人手防備身後來敵。

    田賁、成摶、虞喜等人,在王孫期駕馭著駟馬赴死後,他們心中也帶上了一種悲憤的情緒。

    方才,駟馬已經撞破了二三十人組成的人牆,現如今那些殘餘的群盜驚懼,四散奔逃。

    所以趙無恤他們得以順利地前進了許多步,當然,也有十多人下意識地進行抵抗。

    「狹路相逢,勇者勝!」

    趙無恤也不再躲在眾人身後,時間緊迫,身後來敵速度很快,他此時必須作為眾人之膽。場面混亂,眾人來不及整合隊列,只能各自為戰,於是他便在大聲呼喊後,也持劍正面迎上。

    他正對面那盜寇似乎年歲較大,頗為老練,已經有了防備。看到無恤持劍衝來,便嚥了嚥口水,將手中長戈一擺,迎著沖上。

    八尺之戈長於二尺劍,怎麼也是佔著大便宜。

    兩人就要交錯,趙無恤卻直接變換了方向,彎腰伏低,手中長劍不去捅其胸口,而是在敵人大腿上巧妙地劃了一下。少虡鋒利,那人腿上的肌腱頓時被割斷,他痛叫一聲後單膝跪倒在地。

    而趙無恤則乘機將劍揚起,從側面刺進了他的脖頸,頓時鮮血迸濺,沒算錯的話,這已經是今夜他殺的第六個人!

    身邊又折損了一兩人後,散亂的盜寇已經被肅清了。

    而對面還能控制住自個腿腳的盜寇,只剩下不到三十人,正步步後退,看向趙無恤他們的眼神,都像是見了鬼一般。

    他們正像無頭蒼蠅般,不知道是攔是逃時。卻聽到一個少年稚嫩的聲音呼喊道:

    「諸位勿慌!他們已經乏力了,只要拿下這幾人,便可以換取大批錢帛粟米。汝等在山中挨餓受凍的妻兒婦孺,都能過上衣文繡。食有肉的日子!若是不幸身死,汝等妻子,自有人養之!」

    在豫讓的言語誘惑下,眾人面面相覷,他們瞧著幾十步開外,已經能看清臉上輪廓的同伴,心裡一個激靈。

    對啊,很快就能和對面的群盜合圍了。以十敵一,自己為何要跑?

    話雖如此,他們卻再也不敢再上前去和趙無恤等人對抗。

    豫讓又喊道:「無需交戰,吾等只需要和剛才一樣站定不退,阻攔片刻就行!聚攏起來,將路擋住!」

    「二三子,就在此搏一搏性命,搏一搏富貴罷!」能進山裡當盜寇的,都是一些失去了希望的亡命之徒,就有人咬著牙跟著豫讓呼喊起鬨。

    在心中貪慾的慫恿下。加上首領的耳提面命,還有利劍逼迫下,殘餘的群盜開始被重新糾合起來。再次舉著戈矛,顫慄著相互靠攏,將路擋得嚴嚴實實。

    所以當成摶看見面前那堵新的人牆時,心中頓生一絲絕望。

    的確,眾人已經乏力,恐怕,是衝不開了。

    趙無恤拄著沾滿鮮血的少虡劍,立於前排,氣喘吁吁。他身後是渾身是傷的田賁等鄉卒。以及只剩一半的輕騎士。他們正躍躍欲試,向趙無恤請命。想效仿王孫期,用自殺式的人馬衝撞破開這道最後的阻礙。

    但。趙無恤心裡清楚,距離不夠了,方才王孫期至少有二十多步的衝鋒距離來加速,所以才能起到那種效果。現如今,前後被逼得更加狹窄,只有十步不到,衝過去,也只是一場混戰,根本來不及逃走。

    在豫讓看來亦是如此,所有的掙扎,都已經無用了!

    不知道是在怎樣的心思驅使下,他站了出來,朝對面的趙無恤大喊道:「是趙氏君子麼?棄劍而降吧,我在此立誓,可以暫時保你性命。否則,只需要幾個呼吸,吾等就能和後面的同伴合擊,汝等插翅也難逃了!」

    趙無恤啞然失笑,前方,那個紮著圓髻,濃眉大眼,面容還有些稚嫩的少年盜寇,竟然想要他投降。

    而身後,披甲的戎寇,還有層層疊疊的數百群盜,只有十步了!趙無恤甚至都聞到他們呼出來的臭氣。

    這會兒,眾人是被徹底包圍了,夜色中,趙無恤仰頭無語。

    想來,這些盜寇背後的勢力,大概就是范、中行二卿吧,若是落到了范嘉、中行黑肱二人手裡,自己活命的機會,似乎不大。

    他看到一輪月亮從山丘上緩緩升起,月暈之下,有一些如同黑螞蟻一般的小小影子,站成了一排。

    是樹影,還是人影?

    待趙無恤看清以後,便再次握緊了劍,對豫讓卻露出了一絲笑。

    「錯了,插翅也難逃的,是汝等!二三子,成鄉援兵已至,聽我號令,繼續向前!」

    豫讓聞言一驚,卻聽到自己的身後,竟然真傳來了陣陣喊殺聲!

    他扭頭一看,暗道一聲不好。

    只見二三十名披甲戴胄的甲士,正從緩坡上衝了下來,當頭一個高個子的大漢,披著重甲,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沉重。他手持一丈長殳(shu),一擊就能橫掃兩三名躲在後面喘息的盜寇,正轟開一條血路,朝這邊殺來。

    一邊沖,他還一邊發出了巨吼:「親衛穆夏在此!誰敢傷我家主君!」

    正是趙無恤在成鄉設置的親衛兩!他們跟在穆夏之後,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先以盾牌猛撞,再用短兵刺殺。很快就衝破了豫讓安置在後面的零星散兵,殺到了人牆背後。

    在親衛們的身後,則是滿編的成鄉材士,他們全身輕裝布衣,持反曲角弓,箭矢倒插在地上方便取用。方才在趙無恤目光的注視下,他們已經在地勢較高的緩坡上列成兩個橫排,此時正飛速地開弓,朝山下拋射箭矢。

    這一回,仰面攻上,離趙無恤等人只有十多步的狐嬰等人。嘗到了箭雨的真正滋味。二三十支箭被拋射到最高處,又在重力拉扯下徒然下墜,巨大的衝擊力頓時將舉著盾前行的戎人大漢們釘翻在地。第一輪齊射,就使他們死傷了將近十人。

    狐嬰看得心疼。正在猶豫是繼續讓親信精銳的戎人們前行還是退下,高處沉默了一會的破空尖嘯又一次響起。這一回,瞄準的方向變成了層層疊疊的群盜,再次收割了十多條性命,造成了巨大的混亂。

    「對方射速太快,事不可為!」

    狐嬰果斷下達了後撤的命令,對方的弓手已經佔據了制高點,拚命往上衝損失太大。何況手下這些盜寇早已膽寒,無法驅使他們赴死。

    反正,自己今夜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個陪襯。范、中行二氏的打算,無非是在事後,將攻擊趙氏的罪名扣在群盜頭上罷了,何必那麼賣命?

    再說,自己在這裡拖住了成鄉鄉卒裡的精銳,另外兩條路上,范、中行兩家偽裝成盜寇的族兵。不就能輕鬆抵達鄉邑了麼?

    一念之下,狐嬰便讓自己的手下們統統退回,撤到了弓箭射程之外。

    至於山上殘餘的數十盜寇?雖然也算自己的手下。但即便他們死光了,只要有中行氏提供的錢帛粟米,只需要一個災年,野人大量湧進山林裡求生,自然能夠補充上新的。而那個不給他好臉色看的豫讓,反正路已經帶到了,死了也好!

    於是,形勢便徒然逆轉,輪到豫讓和盜寇們遭到夾擊。

    前面是趙無恤手下的徒卒和單騎衝擊。後方是堅如磐石般穩穩前進的成鄉甲士。很快,群盜組成的人牆散盡。被大部隊徹底拋棄的盜寇們,大半被殺。其餘都扔了兵器,跪地請降。

    勝局已定的趙無恤,讓材士繼續保持半張弓的狀態,警惕山下的群盜。一面派人將投降的盜寇只留數名活口,其餘則毫不留情的殺死!

    過了片刻,只剩下山崖邊上,還有人在抵抗。

    趙無恤往山下看了一眼,數百盜寇已經退到了半坡,離這裡很遠,此處暫時安全。於是他便朝山崖那邊踱了幾步,只見方才朝自己勸降的那個扎圓髻,濃眉大眼的少年孤零零地杵在懸崖邊上,手持短劍,與親衛們對持。

    處於這種必死的絕境,他的面色,竟然絲毫不見慌亂。

    「君子,此小童身手不錯,懸崖土石不穩,下臣想過去抓他,差點被拽了下去!」穆夏心有餘悸。

    「用長兵將他捅下去!」虞喜一邊用布條為田賁包紮傷口,阻止流血,一邊出著主意。

    不過,趙無恤卻另有打算。

    方才,就是這個少年在指揮和煽動群盜,否則,以他們的素質和秩序,鐵定是攔不住田賁等人的。更別說在被王孫期駕馬拚死一撞,喪膽後還能重新聚攏阻攔,也是此子之功。

    他的年紀和小童敖相差無幾,能力卻甩了後者幾條街,而且看起來在群盜裡地位超群,不是一般的盜寇。若能誘他投降,抓回去細細審問,也許能問出點什麼情報來。

    於是趙無恤對那少年說道:「小童,你方才招降我,現如今,我也要招降你,若是想活命,就自己走過來罷。」

    誰知,那少年卻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般,咧嘴笑了起來。

    「方才是在下小看了趙氏君子,現如今,趙氏君子也小覷於我乎?我可不是那種貪生請降之輩,一日委質於主君,便不會生出背叛之心來。」

    「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忠心,真是難得,你的主君?那是誰,可值得你為他赴死?你若是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條!」

    趙無恤指著少年身後,高達數十丈的山崖說道:「此處,插翅也難逃!」

    豫讓也不言語,微微閉上了眼,感受著風向。

    片刻後,他睜開了發亮的雙眼,縱聲笑道:「插翅難逃?君子謬矣,豈不聞詩言,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說罷,豫讓身子傾斜,就這麼直愣愣地朝後倒下,墜向深淵!

    面對粉身碎骨的結局,他竟渾然不懼,在月光下雙臂張開,彷彿真成了一隻張開翅膀,將翱將翔的鳥兒!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27
    第204章 君與臣

    「且慢!」趙無恤沒想到這個年輕少年竟然如此之剛烈,寧可跳崖也不願意投降,倒是有幾分血性,想要阻止,卻是來不及了。

    山崖上已經人影空空,他和穆夏等人,湊過去一瞧,卻發現山崖下別有蹊蹺。

    「君子,樹!」

    只見懸崖下數丈,有一棵扭曲的松樹,已經在山石裡紮根了不知多少年。它樹幹粗壯,針葉茂密,上面還掛著一條素色的帛帶,此時正迎風飄拂。

    這是豫讓下跳的瞬間解下的,憑藉腰帶的緩衝,將自己的重量掛在了松樹上。之後再借力一甩,整個人就如同壁虎一般,貼到了崖壁上,那裡雖然陡峭,卻還有些許落腳的地方。

    而他本人,此時也在抬頭看著趙無恤等人。咧嘴一笑後,也不廢話,竟如同一隻靈活的岩羊般,在山石間不斷向下跳躍,越走越遠,讓在山崖上看他表演的眾人目瞪口呆。

    趙無恤被這少年擺了一道,他也不生氣,而是啞然失笑道:「二三子沒說錯,此人的身手,果然很是不錯。」

    田賁也湊了過來,惡狠狠地說道:「君子,是否要讓材士們開弓射死此人!」

    趙無恤搖了搖頭:「罷了,他只是個小角色,吾等,還有更要緊的事。」

    話雖如此,但趙無恤還是有些不捨地看著那遠去的少年,他的身影在月色中若隱若現,越來越小。

    趙無恤為他的膽識和身手而欽佩:「也不知道,他叫什麼。是誰的家臣,以後還會在戰場上遇到麼?」

    「他效忠的主君。真是幸運……」

    不過,趙無恤也知道。自己能得到眼前這麼多武士的誓死效忠,也是極為幸運的。

    尤其,是王孫期……

    就在方才,無恤讓人搶救己方傷者的同時,也派人在屍體堆裡,搜尋王孫期的蹤影。

    想到之前王孫期驅趕著駟馬,一言不發,為自己慷慨赴死的情形,無恤的眼眶就有些微熱。鼻子發酸。

    這個平日沉默少話,卻將御者之道貫徹始終的姬周宗室啊。他從未向趙無恤委質效忠過,一直強調自己是忠於趙氏,留在成鄉,也僅僅是職責未盡,並非忠於無恤個人。誰想,他今天竟然能做出這樣悲壯的事情來。

    這才是真正的無雙國士!

    趙無恤嘆了口氣,轉而詢問穆夏等人,是如何知道自己遇襲。並發兵前來相救的。

    穆夏說,是馬匹的嘶鳴和人的慘叫隱約傳到了成鄉。因為提前知曉了趙無恤今天會歸來,所以鄉司馬羊舌戎感覺不妙,他一面加強鄉邑的戒備。一面就派他們過來看看,誰料卻見趙無恤的車駕被人圍攻。

    趙無恤聽罷暗暗點頭,這個羊舌戎。的確是個守備之才,應急之策做的一向不錯。同時。他也覺得,今夜的戰鬥。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結束。

    就在此時,卻聽到鄉卒們發出了一陣歡呼。

    「找到了,找到了!」

    趙無恤聞聲後,過去一看,只見眾人簇擁下的那個短鬚中年人,不是王孫期,還能是誰!

    原來,王孫期方才被馬匹甩出後,撞在兩具盜寇的屍體上,得到了一點緩衝,現如今只是扭傷了脖頸,暈了過去,卻還有氣息。

    而且,在旁邊數丈外,那匹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烏蹄」,也只是失了前蹄,崴了腿。它這會正一瘸一拐地,從屍堆裡艱難地站了起來,只是受了驚,有些怕人。

    趙無恤見王孫期未死,心中頓時驚喜交加。現在見了烏蹄,又感嘆道:「好馬,只可惜了另外三匹……

    他站起身來,轉過身對眾人慷慨言道:「今日傷亡之鄉卒,都是為了護我性命而死,我會一一收斂其屍身,以上士之禮厚葬之。其昆父姊妹,便是本君子之昆父姊妹,我自養之!」

    鄉卒們齊齊言謝,稱君子仁義。

    無恤撫摸著烏蹄,繼續說道:「而那三匹為我而死的良馬,雖是畜類,卻尤有忠心,我也要學一次楚莊王,同樣以下士之禮葬之!」

    成鄉兵卒自從練成後,還從未受過今夜這麼大的損失,穆夏、虞喜和田賁都十分悲憤,三人隨即請命,要帥領鄉卒,將已經退到數百步開外的群盜們趕盡殺絕。

    然而,卻被趙無恤否決了。

    「不,架起王孫,帶上屍身、傷員和俘虜,準備離開,前往成鄉,此處不宜久留!」

    一方面,方才一路苦戰,每個人的呼吸都很粗重,大家的身體都已經快到極限了,無恤開弓多次,現如今雙臂都在輕微顫抖。

    田賁成了血人,雖然仍在逞強,但走路已經需要用矛拄著地了。

    而成摶也慘,他的舌頭在車輪陷沒時的顛簸裡,失口咬掉了一小截,現在說話甕聲甕氣的。

    其餘參戰的徒卒也人人帶傷,呼吸聲沉重得好似颳風,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每個人身上臉上都沾染了血跡。

    大夥兒,都需要進行休整。

    另一個原因,就在方才,一名俘虜的群盜小首領被押了過來。

    「誰派你們來的?」趙無恤板著臉,扶著劍,低沉著聲音問道。

    「我……」跪在那裡的戎人大漢晉語說得結結巴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趙無恤朝穆夏點了點頭,高個親衛就把手中的的長殳,狠狠朝他身邊另一個盜寇手臂砸去。只聽一聲慘叫後,那盜寇的手就脛骨全碎,像條被抽了筋的蛇一般,無力地耷拉下來。

    那戎人首領受這一嚇後,嘴巴頓時變得利索了不少:「小人乃是山北小盜,跟著狐戎首領,前來成鄉劫掠。不料,不料卻冒犯了君子……死罪!死罪!」

    他稽首如舂米。但趙無恤卻冷哼了一聲道:「小盜?一口氣拉了五六百青壯,手持軍中制式戈矛。還有一些披甲戴胄的精銳,連大夫家兵都不過如此,竟然還自稱小盜?」

    或許他說的沒錯,這些人,原本的確只是北面數十里外的呂梁山之盜。但趙無恤絕不相信,會有這麼多的「盜寇」公然橫行於新絳百里之內!八成,就是敵對卿族的搞的鬼!

    「我且問你,指使汝等的人,是范氏。還是中行氏?此次究竟派了多少人上山?走的什麼路線。」

    這個問題,讓那盜寇訥訥而不敢言,他現在還心存僥倖,指望今夜事成後,能被同夥搭救。

    「調遣如此多的人,又要發放兵器甲冑武裝,事先要做很久的準備,汝等大首領知道的事情,汝焉能不知?」趙無恤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卿族的威嚴,說得那戎人盜寇臉色越來越灰敗。

    「還知道什麼,快說!」田賁,虞喜等人也圍攏過來。握著兵器,或是張著弓箭瞄準他,一起齊聲怒喝。尤其田賁。他方才不要命的打法早已讓這戎人首領膽寒,頓時將知道的事情都如同倒菽豆一般抖了出來。

    「一切事情。都是大首領和幾名親信在商議,究竟是誰在指使。小人也是不知,只知道……」

    接下來,從他口中吐露出的一些消息,讓趙無恤心中一顫。

    「什麼,除卻這只戎寇外,還有兩支大盜,總計千餘人!目標也是成鄉?打算將鄉邑三面合圍!」

    這個消息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紛紛咋舌,趙氏在下宮的駐軍,也不過就是這數字的兩倍。

    於是,趙無恤再次面臨抉擇。

    現如今,山陽亭一帶還有四五百盜寇,以無恤這半數疲憊之眾,再回頭殺下山去,投奔下宮,並非不可能。只是若是就這麼放棄成鄉,單單一個羊舌戎,能否守住,猶未可知。

    在猶豫了片刻後,趙無恤還是選擇了保成鄉!希望那兩支盜寇還沒來得及合圍。

    但就算是趙無恤親自去守,憑藉矮小的鄉牆,以兩百之眾對敵一千五百餘人,半師之眾,依然處於絕對劣勢。

    趙無恤也不敢託大,於是在眾人整裝待發時,他便將今夜負責殿後,讓數百群盜不敢靠近的虞喜叫了過來。

    「汝今夜立了大功,等明日事了,我將封你為士!還能走動麼?」

    虞喜一直騎在馬上,雖然開弓累些,腿腳倒是損耗不大,還留有一些氣力,立刻昂著頭應諾。

    「我記得你的輕騎士中,有四名甲氏獵戶的子侄,對山中小徑十分熟悉,此次有兩人在列。方才縱馬衝鋒,想要阻擋追兵,折損了一人,現如今只剩一個了……」

    說到這裡,趙無恤嘆了口氣,輕騎士中,所有人的名字和家中情況,他都能一一背出來,早已暗暗記在了心裡。

    他繼續囑咐道:「一會汝等跟著大隊前往成鄉,但半道之上,便要帶著那甲氏騎手,下馬伏於山林中,尋機會摸著黑下山去,持此信物,前往下宮告急!」

    說罷,便將貼身放著的,還帶著溫度的晶瑩玉環,交到了虞喜的手中!這是姐姐贈予他的飾品。

    環者,還也,趙無恤只希望,今夜的血戰之後,自己真的能平安歸還。

    他相信,以苦心經營了一年的成鄉,以那嚴格訓練的兩百鄉卒,還有眾志成城的國野民眾,絕對能擋住一群盜匪沒有章法的進攻。

    但那兩支神秘的「大盜」,若是敵對卿族家兵假扮的,無恤就沒那麼多大把握了。

    所以,他需要援軍,他需要幫手,而目前為止,只能指望下宮。但趙無恤知道,即便虞喜到達,也只能請回少量援兵,至多一旅。因為必須保持下宮內至少兩千人的兵力,這是他和董安於,王孫期商議後,得出的決論。

    歸根結底,還是得靠自己求活。

    趙無恤看著已經升到枝頭的月亮,長出了一口氣,這個漫長的夜,才剛剛開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28
    第206章 君子有召

    「范子且慢!」就在豫讓肌肉緊繃,準備奮死一搏時,一旁卻有人出言阻止。

    正是一直默默旁觀的中行黑肱。

    他拱手說道:「范子勿惱,此子只是一個嚮導,怎能單獨扭轉局勢?他隻身逃來報信,已經極不容易了,若要怪罪,應該怪我家的戎奴狐嬰無能,何必遷怒於他。」

    范嘉陰沉著臉,盯著豫讓,一言不發。

    中行黑肱眼珠一轉,繼續勸道:「我見此子機靈,范子若是不喜,可否轉讓於我,讓他做我中行氏的家臣,黑肱願用兩匹鮮虞良馬換之!」

    將親衛或者家臣贈送於人,是這時代常有的事情,當年晉文公重耳歸國時,秦穆公便「納衛三千人」,也就是贈送甲士三千作為侍衛,為他壯聲勢。而之後在文公被封為「侯伯」的踐土之盟,周天子也餽贈了晉文公隸屬於王臣的「虎賁三百人」,作為對重耳「尊王攘夷」的感謝。

    有了這樣的先例,晉國各卿族之間贈送家臣,也如同互贈女婢、工匠、財物一般頻繁。究其原因,是因為家臣一旦委質效忠,就相當於成了主君的私有之物,可以任由他們分配。

    范嘉這會氣也消了,但看豫讓左右不順眼,便順水推舟,將豫讓「送」給了中行黑肱。

    無人發覺,豫讓緊捏著的拳頭已經暗暗鬆開了,沙土絲絲落下。

    豫讓年紀雖小,卻心高氣傲,對范嘉這種賞罰不公,還將自己作為器物轉讓他人的做法,有些憤憤不平。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只能暗藏於心,卻不能表露出來。

    而對中行黑肱的相助,他心中頓生感激之情。

    「我素聞中行氏愛才,有尊賢而賤不肖的風氣,這是將我當成五羖(gu)大夫百里奚那樣的賢士來討要麼?范氏君子以眾人遇我。我也以眾人報之,如今該做的職責已經做到,君臣情分已盡。只願在中行氏,我能一展才華!」

    「來日。我定要讓中行氏的君子知道,我豫讓,可不僅僅值兩匹馬!」

    對豫讓的處置,只是一個小小插曲,接下來。范嘉和中行黑肱還得商議著,今夜這場已經完全暴露行蹤的「突襲」,還要不要繼續下去。

    「夜黑風高,成鄉地勢險要,趙氏也有了準備,莫不如撤兵下山去?」這是處事謹慎的弓手卒長在提議。

    然而,這個建議卻被范嘉否決了。

    「不,吾等繼續前行!」

    從豫讓透露的信息看,趙無恤也不知道今夜會有一場突襲,只是碰巧回來。在山下撞上了。雖然他手下的精卒撐到援軍到來,擊潰了百餘盜寇,但那不過是今夜兵力的十五分之一,而且,范、中行兩家的身份應該還未暴露。

    「中行子,你如何看?」

    范、中行的兩位君子是合作關係,地位相當,互不統屬。但對戰陣之事,還是從小受中行氏尚武傳統影響的中行黑肱更精通一些。所以范嘉也願意徵求下他的意見。

    中行黑肱沉吟片刻後道:「吾贊同范子之言,這山都已經爬了一半。若是撤退,必將士氣大傷,徒叫那庶子笑話。反正吾等行蹤已經暴露,索性舉火明號。讓兵卒們加速前行,將鄉邑包圍。再過上一會,待我家的戎奴狐嬰也趕到後,便前後合圍,連夜強攻,爭取在天明之前。拔之!」

    ……

    而另一邊,趙無恤一行人,也從一片狼藉的衝突地點,回到了成鄉。

    幾個月前那次趙氏諸子內鬥,成鄉的基礎建設尚未完成,還有不少缺口道路,所以能讓人輕易進入。

    現如今,在趙無恤「亡羊補牢」的治理思路下,原本七里分離的成鄉,已經被一道一人半高的夯土邑牆圍了起來,成了一個封閉式的小邑。

    邑牆的缺口都被堵上了,一共開了前後兩道大門,對應山陽山陰兩條道路。

    無恤他們從南邊來,所以進的是山陽門。

    早在幾天前讓邢敖回來報信後,羊舌戎知道新絳周邊的氣氛已經緊張了起來,說不準就會開戰,所以便開始做防禦準備。如今門外數十步的道路上,都紮著些三角形的木柵,挖有阻止戰車衝陷的溝壑。

    大門是木工用兩塊結實而厚重的木料做成的,以銅柳裝釘,旁邊由山石堆砌加固,縫裡灌了粟米湯凝固。

    門上面則是硬山式的望樓,可以容五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和眺望。兩邊延伸出去的牆垣,還各自有一個木製的望樓,和門樓一起,形成了三個可以互為犄角的制高點。

    現如今,只見漆黑色的大門緊閉,徹夜不熄滅的火把在望樓上熊熊燃燒,映照出了門前數丈的距離。值夜的鄉卒瞧見有人過來,便敲起了手邊的銅鑼,提醒牆後抱著矛休息的兵卒警覺,同時大聲喝問道:

    「來者何人!」

    「是吾等!君子也回來了!」穆夏扯著大嗓門喊了一聲,隨即走過去讓人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還有出來時帶著的桑木符令。

    「真的是君子!快快開門。」這次說話的人,是鄉司馬羊舌戎,幾刻前,前來巡視的他聽到南邊有人馬嘶鳴聲,想到趙無恤今夜將歸,他便毅然派出了穆夏等人前去接應。

    隨後,他就一直蹲在望樓上,不安地眺望等待。

    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開啟,眾人魚貫而入。

    羊舌戎披甲戴胄,扶著短劍,忙不迭地下瞭望樓,前來迎接。

    卻見除了親衛兩和材士兩還全須全尾外,趙無恤和帶去下宮的徒卒們竟人人帶傷,看樣子還折損了幾人。那些拴著草繩,被死死盯著的,則是俘虜的盜寇。

    夜路不好走,輕騎士們的馬匹也損失了三分之一,還能走動的,就儘量牽了回來,走不動的,就只能讓騎士們自己含著淚將其就地殺了。

    等人全部進入之後,聽聞消息後前來門邊等候的竇彭祖、成巫、計僑等鄉吏也圍了過來。卻正好看見王孫期昏迷,田賁渾身是血。而騎吏虞喜,更是不見蹤影。

    羊舌戎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心想難道虞喜死難?他也不敢直接問。目光在那些用馬駝著、人抬著的屍體臉上掃視。

    竇彭祖也是擔心得不得了,前段時間,趙無恤才為虞喜向竇彭祖說媒,要虞喜娶竇彭祖的女兒。

    竇彭祖見君子對自家閨女沒興趣,縱然有些失望。但也對虞喜十分滿意。在成鄉,是個人都能看出君子對輕騎士的重視,虞喜雖然出身低微,卻是君子的第一批親信,身為騎吏,日後前途無量,他自然喜滋滋地答應了。

    這也是趙無恤的勢力作為「外來戶」,與成鄉土著氏族的一場政治聯姻。在開了這個頭後,下宮趙兵也頗有迎娶了成鄉國人女子的,一時間。雙方關係聯接將更加緊密。

    趙無恤先對羊舌戎粗略講了方才發生的戰鬥,隨後才對他們說道:「虞喜無事,只是我另有安排。」

    羊舌戎暗自咋舌,在得知了方才以一敵十的險象後,他才明白放在下宮也能冠絕師旅的成鄉悍卒們,為何會有折損。接下來,還要面對多達一千多人的盜寇,他一時間又是為趙無恤歸來暗道僥倖,又是為發愁如何應對而滿頭大汗。

    趙無恤見人已經齊了,便冷靜地下達著命令:「鄉三老。速速將方才戰鬥裡的傷者,安置到鄉寺之中,親自為其醫治。」

    「鄉司徒,帶著人告知全鄉。今夜有盜!凡是能拿武器的男子,統統要徵召集合,按氏族和什伍分編,發放府庫中的武器。而青壯女子,也要守好家門,膽大不怕血的。就叫到鄉寺裡照顧傷員。」

    「鄉司馬,前門有盜寇四百餘,由你來指揮,而後門,則由我親自去守備!」

    進入鄉邑後,他讓穆夏打斷了那個戎人首領的小腿骨,在他驚懼疼痛之餘,又細細審問了一遍,得知從山後摸上來的敵人,確實有「一千餘人」。

    來自呂梁山的數百戎盜,方才退到了半山腰,一時半會上不來,而後山來敵,大概還有一刻便要到了。時間非常緊迫,所幸成鄉在趙無恤頒布新軍法後,一直處於一種半戰時的管理狀態,所以分配起任務和各自的職守來,竟能有條不紊。

    成巫將王孫期等傷員統統帶回了鄉寺,成摶也跟著去了,卻被父親塞了一口止痛止血的藥草後,命他速速跟隨君子前往後門,在身邊聽候調遣。

    「君子自有天帝鬼神護佑,他所在之處,才是最安全的!」成巫回憶著上次在大桑樹下的遭遇,如此教訓兒子,又讓他今夜好好表現,謀一個好的前程。

    而在竇彭祖的帶領下,那些作為基層什、伍之長的兵卒,也開始在成鄉內巡邏,邊走邊敲鑼吆喝,讓各裡的族長、國人都出來集合。

    此時還不算太晚,多數國人還沒睡著,聽到鑼聲,便一個激靈翻起身來,紛紛走出家門,朝竇彭祖和什、伍長們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什麼,有盜寇將至!要來劫掠成鄉?」

    國人們在得知此事後,對視了一眼後,便又匆匆返身回家中。他們不是害怕膽怯,不是閉門自守,而是拎起家中藏著的弓矢劍矛,再次走出了屋外。

    「君子有召,焉能不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29
    第207章 聞戰不懼

    春秋去古未遠,氏族軍事制度有所殘留,所以國人大多十分尚武。正所謂「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平日也有各卿大夫和城邑主組織的春搜、夏苗、秋獮、冬狩四次例行的「軍事演習」,好讓國人不忘武備。

    此外,還要加上三老不時舉辦的鄉射禮,國人習武和訓練的頻繁程度,都是後世歷朝歷代無法比擬的。所以,在政變或內戰時,往往這些家中藏有武器的「預備役」國人投靠哪邊,哪邊就能成為勝利者。

    這是從西周幽王時豐、鎬兩京「國人暴動」,到晉國曆次卿族鬥爭給趙無恤留下的刻骨教訓。

    所以在四子分封時,趙鞅才會那麼強調要善待國人,他們對趙氏的態度,決定了這個家族的壽命和未來的前途。

    成鄉的條件還要更好一些,趙無恤模仿了一些秦朝的制度,所以對基層的控制十分嚴密,大宗的氏族被削弱了。

    另一方面,他卻又極力提倡單家獨戶的國人們習武習射,甚至將因為下宮大量精銳兵器運入,而淘汰掉的陳舊劍、戈、弓矢等,賤賣送給了他們。

    因為趙無恤認為,在後世的中國,曾經長期陷入「防民甚於防備寇」的怪圈。朝廷宣稱「俠以武犯禁」,收繳民間兵器。雖然統治得到了暫時的穩固,卻使得百姓羸弱,疏於訓練,一旦遇到異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做不到先秦兩漢時代的全民皆兵。

    趙無恤倒是覺得,以目前的情況看,趙氏領地上的國人,民風越彪悍越好,要做到放下犁和鋤頭,扛起戈矛就能成軍的程度。

    之所以敢這麼做,也因為趙無恤深得成鄉民心。他願意將麥粉、瓷器等物貨殖得來的好處分與國人,賜予野人、氓隸,改善他們的生活。由此換來了眾人的忠誠。

    故,聞君子有召,則人人奮發,踴躍參戰。

    一時間。成鄉處處是開門的吱呀聲,還有昆父妻子囑咐夫君兒子的輕聲細語。

    「從前成氏鄉吏欺壓小氏,索取五一之稅,族中之人苦不堪言。君子為鄉宰之後,為吾等除此碩鼠。田稅僅為二十稅一,年長者有肉食、粉食供應,年幼者能入學堂,女子若能多生,君子養之。如此恩德,不可不報,吾子勉之!若無功勞,勿歸!」

    國人們出來一瞧,鄰居親族也和自己一樣打扮,便相互點了點頭。開始自發聚集起來。

    有宗族的,便跟著宗族行動,單家獨戶的,就跟著鄰居的伍、什長集合。名義上屬於趙無恤私產,實則由國人管著,身份相當於農奴的野人、氓隸,就垂著頭,扛著農具,跟隨各自的田主站列。

    他們則是這樣談論的:「以往每年都有親友為士大夫從死,君子止此惡政。救了吾等性命。去歲冬雨雪,野人氓隸無衣無褐,君子又大開府庫,散盡錢帛粟米。讓吾等能穿暖衣,食飽飯,若無君子,則死矣。吾輩雖為賤小人,但報恩之心,不下士人。今夜願為君子效死!」

    在竇彭祖、裡胥和鄉卒們的組織下,鄉寺的打穀場上,還有各裡的社廟前,一時間黑壓壓全是人。

    趙無恤正帶著人,朝後門走去,見此情形,便對身邊的軍吏們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聞戰不懼,民心可用矣!」

    成鄉在名義上,只有兩卒之兵,但在趙無恤加強對基層的控制後,若是把所有青壯的國野民眾都徵召到一起,就相當於多了一個旅,五百多人的預備隊。

    這,就是趙無恤今夜敢與未知敵人對抗的資本!

    如此一來,庫存的武器和甲冑就有些不夠了,國人基本都有自帶的武器,野人則只能扛著農具、木矛,甚至是之前舂米用的石棒槌。

    雖然看上去有些雜亂,但還算鬥志昂揚。

    懼怕是有的,但若是盜寇攻破邑門,或越牆而入,國人們的家眷和私產也會遭到侵犯。從古至今,民眾拿起武器作戰的最重要理由,就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利益。

    即便有少數別有心思的人,看到來自正卒,負責監督和統帥他們的那裡那幾個伍長、什長,手裡明晃晃的長矛和短劍後,也都縮頭噤聲了。

    君子已經說了,從現在起,到戰鬥結束,他們不再是民,而是受新軍法約束的趙兵!

    按照所屬的裡不同,這五百多國野男子被分配了行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守住各裡所屬的邑牆,加強巡邏,防止「盜寇」翻越進來。並幫忙運送兵器、箭矢等輜重,準備好水桶等應急之物,而若是兩座邑門情況緊急,也需要立刻馳援。

    早在一個多月前牆垣建成的時候,趙無恤還讓人在成鄉因地勢,在六七個牆角也立起了簡單的望樓:把樹幹去除枝葉,用粗大的銅釘木釘釘在一起,搭建起來,在望樓上的人可以俯瞰和遠射。

    牆上還豎著兩尺高的扎手樊籬,抹了潮濕的牛馬糞和泥土。

    而前後門處,更是有互為犄角的三座門樓,按照趙無恤的吩咐,乘著盜寇未至,眾人在門外門內的路口處,都燃燒起了明晃晃的柴火堆。

    這些火堆能照數丈之遠,形成了一條黑夜裡的光帶,不僅將門外的視線死角也照了出來,謹防偷襲。還使得鄉邑內的兵卒調度,物資運送,可以在能見度較高的情況下進行,避免了黑夜裡的混亂和出錯。

    漫長的鄉牆交給了國野民眾照應,而敵人進攻的重點前後門,則要靠以兵法嚴格訓練了小半年的鄉卒們來守了。

    無恤手下可用之兵,現在還剩下近兩百人。其中一百名持戈矛長兵的圓髻鄉卒,被一分為二,一半自己帶走,一半交給羊舌戎。

    穆夏這兩重甲親衛,則扈從在無恤身邊,若是情報不錯的話,從後山來的敵人應該數量更多,也更加精銳。

    所以對於守城最不可或缺的弓手,趙無恤也帶走大半,只給羊舌戎這邊留了守望樓的幾人。其他缺額。則徵召國人裡那些經常射箭,卻未達到材士標準的國人男子充數。

    而井所在的輜重兩,則負責守在匠作坊和倉稟處,保護工匠和糧食、錢帛等。同樣萬萬不能有失!

    當趙無恤抵達後門時,敵人還未來到。

    邢敖眼尖,平日駕車時,路邊有野兔、山雞蹦出來,都會被他第一時間看到。他便被趙無恤點了跟隨在身邊。一同上望樓觀察形勢;而被成巫轟來的成摶,趙無恤想了想後,也把他帶上了。

    高達兩丈的望樓上頗有些夜風,就在一個月前,趙無恤還在這裡,吃著月餅,在素裳佳人的陪伴下看著圓月發呆呢。

    如今,風花雪月不再,肅殺而緊張的氣氛,早已籠罩了整個成鄉。

    從趙無恤的位置望去。只見鄉邑內到處點起了火把,一隊又一隊的國野民眾在牆邊巡邏,像是護巢的兵蟻。而各個望樓上,也擠著數名弓手,調試著弓弦,箭矢則由輜重兩的鄉卒,在可靠國人、工匠的幫助下,從府庫裡驅車運來,用竹篚送到他們手邊。

    無恤的目光放到近處,方才參與戰鬥。見過血的材士和親衛們,表現得極其鎮靜。穆夏渾身四札皮甲,凶惡的幕面覆蓋了憨厚的臉龐,他手持長殳和楊木盾牌。就那麼安靜的盤腿坐在大門後面,閉著眼睛養精蓄銳,恍若一尊門神。

    而其餘初次上陣禦敵的鄉卒和國人、野人,就沒這麼淡定了,雖然成鄉在聽聞將有盜寇來襲後,士氣一度很高。但初次臨戰。而且還是頂在最危險的後門處,眾人心中也難免有一些忐忑。

    數十名披戈矛的鄉卒,沉默地站到了牆後的土台上,踮著腳朝外面窺探。他們眼睛裡映照著外面燃燒的火堆光亮,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和凝重。

    黑暗裡未知的敵人,永遠是最可怕的。

    就在此時,趙無恤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方才本君子在山道上遇盜,苦戰了數里,現如今腹中飢餓,響如雷鳴,定要吃點食物才能開得動弓。速速差人送幾擔吃的來,也分發給眾人共食。」

    聽聞此言後,穆夏睜開了眼,而鄉卒們則面面相覷,詫異自家君子在這緊張的時刻,還吃得下東西。

    沒過多會,鄉寺裡的薇組織著國人的妻女和庖廚,運來了干麥餅、炒粟米,還有酸甜的漿水。讓餓了小半日,又一路廝殺了數里的趙無恤及前後門的鄉卒們,都稍稍吃了點東西墊肚子。

    成摶當亭長時的忠於職守,雖然給董安於和趙無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從小就不擅長武事,這一路上見多了鮮血和屍體,還親手捅死一人。回來以後連手都沒來得及洗,就被父親攆到了君子身邊,實在是提不起胃口。

    所以在趙無恤遞餅過來時,他瞧了瞧君子那還沾著血跡的手,嚥了嚥口水,說是不餓。

    無恤訓斥道:「只有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殺敵!」

    他又轉過頭對眾鄉卒、國人說道:「都不許吃太飽,一會還要有大動作,容易傷身。汝等也別嘆氣,庖廚處已經在熬製熱湯,殺彘宰羊,今夜破敵後,朝食時有加滿肉片的韭葉水引餅,吃到飽為止!」

    說完,趙無恤還硬塞了成摶一塊麥餅,讓他必須嚥下。

    「你倒是不用殺敵,一會尋簡冊和筆墨來,跟在我身邊,自有大用,可別因為腹中飢餓,一嚇便暈了。」

    鄉卒們被趙無恤臨危不懼,還能箕坐就食的氣魄感染了,也漸漸放鬆了下來。聽到明日有每五天才有一頓的水引餅吃,還有香噴噴的羊肉豬肉,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就在這時,一直盯著外面看的邢敖,突然覺得眼前多了一點亮光。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過去,卻見那光點非但沒有消失,還越來越多起來,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於是邢敖指著遠處,小聲對趙無恤說道。

    「君子,有火光!」

    趙無恤轉身一瞧,原本微笑的臉上頓時嚴肅了起來,而成摶應聲朝外面一看,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山**上,走來了一隻打著松明火把的長長隊伍,宛如一條火龍。其首已經離此只有一里,其尾卻似乎還在山腰上,綿延數里,幾乎望不到盡頭!

    就在他們發覺的時候,那火龍的頭部突然止住了不動了,開始等待後方的同伴,趙無恤記得,那裡是一片能容納兩千人的大面積田畝。

    黑夜裡,火把們像是匯入大海的光流,慢慢聚集起來。成摶細心地數著,但因為心情緊張,手指微顫,每每數到一半,都會數錯數丟了。

    「一共五十根火把,通常情況下,晉軍夜行,每一兩配火把一根,則有近一千二百餘人……」

    趙無恤卻一口氣數完了,他指著那開始慢慢匯合,組成兩個整齊陣列的敵人,笑道:「嚴格遵循晉軍行軍之法,打著火把夜襲,列隊組成方陣的盜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對面的,八成就是范、中行二卿的精銳族兵了,共計一千多人。

    「能對小小成鄉擺出這麼大的陣仗,他們也真是看得起我趙無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0
   第208章 成之誓

    薇送來吃食後,瞧著趙無恤有些破爛的深衣,便咬了咬有些泛白的嘴唇,又匆匆返回了鄉寺,為他送來了全套的甲冑。£∝,

    大戰將至前,成鄉內外一片肅殺。

    小邑之外,有敵圍城,望樓之上,月色朦朧,有美人兮,為君子披甲……

    一身素色深衣,身形窈窕的薇,在眾目睽睽之下,貼身服侍,為趙無恤穿戴甲冑。

    首先,趙無恤穿上「鞮」,也就是帶銅泡釘的皮靴。

    隨後,要在雙手上戴銅護臂,它們由一整塊青銅鑄造,圍成筒狀,邊緣打磨得光滑。

    然後是在薇的幫助下,在衣裳外披掛上甲衣。

    春秋時,皮甲依然是主流防具,趙無恤的裝備,是一套皮銅結合的髹(iu)漆皮甲,分為甲身、獸面青銅護胸、甲袖、甲裙四個部分。

    魚鱗般的甲片由厚牛皮製成,分為內外兩札,可以擋住遠處射來的箭矢。一共數百片,甲身的較大較厚,甲袖的較小較柔軟。它們都由「設色之工」用黑色的生漆髹染過,一來為了美觀,二來防止蟲咬腐爛,然後用紅色的葛麻束帶編綴成一個整體。

    饕餮獸面青銅護胸、護背,則由肩帶掛在甲衣之外,用銅扣紮緊,保護心腹,但趙無恤一直懷疑它們能否擋住利刃的致命一擊。

    腰上是帶鉤鞶(pan)甲,也就是皮製腰帶,薇半跪在地上,仰著臉對自己的君子露出了微笑。隨即為無恤將其牢牢繫緊。將少虡劍挎在銅製的金屬帶鉤上。

    最後,將胄遞給君子後。她便曲身行了一禮,大眼睛中帶著不捨和些許擔憂。但卻一言不發,乖巧地退到了一邊。

    今夜,是男人們的舞台。

    一身戎裝的趙無恤又瞧了一眼半裡外,已經成型為兩個大方陣的「盜寇」們。隨後轉過身來,面對成鄉的兵卒、國野民眾。

    此時的後門處,有鄉卒百餘,還有臨時調遣過來的兩卒國、野民眾。

    以三百之眾,對抗千餘人,而且對方還是精銳的卿族家兵。趙無恤心裡也沒有十足把握,更別說其他人了。

    他需要說點什麼,勉勵自己,也鼓勵眾人。

    先秦時代,凡是戰前,則必有「誓」,周禮五戒之一也,用之於軍旅。

    成鄉雖然用新軍法代替了這種臨時的約束舉措,但「誓」作為戰前的動員號召。提升士氣的手段,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於是趙無恤輕聲說道:「成摶,接下來我說的話,都要一字不漏地記載簡冊之上。」

    成摶被臨時任命為書記吏。點頭唯唯。

    無恤戴上了複合型的皮胄,整理好帛制的內襯,勒緊絲系束帶。胄頂上野雞尾做成的紅色纓飾高高昂起,在火光下讓所有人都能瞧見自己。隨後就在望樓上居高臨下。對眾人慷慨言道:

    「嗟!我家臣冢宰,司馬、三老、司徒、裡胥、軍吏、什長、伍長。及國人、野人、氓隸。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聽我誓言!」

    大嗓門的穆夏等人將這段話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個鄉邑,而成摶則手持筆削,在竹製的簡冊上沙沙記錄。

    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著:鄉卒們拄著矛仰望,國人們推著輜重凝神,望樓上的弓手一邊朝外觀望敵情,手指摩擦著弓弦,一邊豎起耳朵一字不漏地細聽。

    「今夜有盜,擾我成鄉,若能克敵者,軍吏有爵者升,無爵者封;鄉卒、國人能殺敵一人,賞布帛一幅,麥粉一石,粟米十石,田十畝!野人能殺敵者,遷業,田十畝!氓隸能殺敵者,獲釋!若有死傷,則賞賜加倍,汝等昆父妻兒,趙氏養之!」

    他沒有說太多慷慨激昂的話,那些拗口的,繁文縟節的,大義凜然的東西,是說給士大夫們聽的。而基層的士卒和國野民眾,對直接的賞罰感覺更直觀些。

    果然,趙無恤一言既出,眾人嘩然之下,也更加踴躍。尤其是十幾個弓手材士聞言後都是一愣,隨即露出了摩拳擦掌的表情,他們將是今天對敵人造成殺傷的主力軍。

    「若有人不聽號令,亂我行伍、秩序,乃至於畏敵而逃者,胡言亂語者,新軍法處置!成摶,汝代行右士師之職!只待天明,下宮自有援軍到來,將其剿滅!」

    究竟能不能來,趙無恤也沒底,但至少有了一個讓眾人堅持到天明的希望。

    穆夏等鄉卒在將無恤的話傳遍鄉邑後,又齊聲高呼道:「必滅此而朝食!」

    「必滅此而朝食!」

    趙無恤十分滿意,眾人的士氣,已經達到了。

    受此感染,成摶的手也有些微微顫抖,卻不再是害怕的顫慄,而是激動。他用顫抖的筆鋒記下了最後幾個字,又寫下了對君子誓言的命名。

    「成之誓」!

    就在此時,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外面,連姐姐到來都沒有轉身的邢敖,突然呼喊道:「君子,寇至矣!」

    趙無恤轉頭望去,果然,那些半裡外整理好隊列的火把開始動了,直直地沿著大道,朝後門走了過來。

    他們的確是兩支精兵,每走百步,就會停下整理一次隊列,讓隊伍不至於散亂,一直到了距離鄉門兩百步之遠,方才停了下來。

    至此,通過火炬,趙無恤已經能看到那些人影披甲戴胄的輪廓,雖然部分人故意打扮成了盜寇的模樣,但趙無恤早已看穿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更別說,陣後還有兩輛若隱若現的馬車,車上有鼓,上面站著的,大概就是這次夜襲的主謀了。

    ……

    范嘉站在戎車上,看著身前兩家族兵整齊的陣列,高高豎起的戈矛和火把。再瞧了瞧遠處矮小的鄉邑,一時間顧盼自雄。

    「由此攻城。何城不克?中行子,讓眾人沖上去罷!」

    范嘉覺得。只要眼前眾軍士齊齊向前,便能將趙無恤的小鄉踏為平地。

    然而熟讀司馬法,粗通戰陣的中行黑肱卻更謹慎一些,他說道:「且慢,趙氏子似乎有所準備。」

    他指點著前方說:「范子請看,那牆垣是近幾個月新加固過的,夯得極為厚實。門楣高大,且有三座望樓,其上有弓手。此時恐怕已經瞄準了吾等,而道路上也有些阻礙,不易翻越。何況我軍到來後,卻沒有聽到人的混亂和喧嘩,反而隱約有悲憤的齊齊吶喊,其勢正盛。」

    「這說明,此邑尚未大亂,軍心,民心尚存。不可輕敵。」

    范嘉一愣,覺得中行黑肱說的很有道理,也收起了輕視道:「那該如何是好?」

    的確,門外的數十丈內都紮著些木柵。挖有溝壑,等於在邑牆外面又多了一重阻礙。但只不過幾天時間的臨時勞作,也沒有趙無恤加上後世的各種點子。所以不可能有太好的效果。那壕溝人跨越有些費力,但就算掉下去。也能重新攀爬上來,起到的作用。僅僅是延長他們衝到邑牆的時間罷了。

    中行黑肱在發覺成鄉的準備時,也看出了這些準備的匆忙和紕漏。

    「暫且等等,讓軍士們再去砍伐樹木,製作簡單的攻城器械,用來填平溝壑,越過牆垣,等到我家的戎奴狐嬰帶群盜先行攻擊前門擾之。如此一來,趙無恤便顧前不能顧後,軍心在被圍困,為夾擊的情況下會變得惶恐,然後吾等再如此這般,則此邑可破矣!」

    ……

    所以,在望樓上的趙無恤發現,已經到了兩百餘步外的敵人再一次停住了,不時有人徒步跑到那兩輛車前,大概是軍吏,像是在向領兵者請示著什麼。

    接到命令後,他們即返回原地,指揮部眾做這做那。一些黑點朝兩邊的稀疏樹林走去,開始砍伐樹枝製出簡陋的攻城器械,這是在為攻擊做準備。

    見敵人有條不紊,沒有貿然衝過來,讓趙無恤心中感到微微不安,但也讓成鄉有了喘息的時間。

    他讓薇等非戰鬥人員遠離第一線,軍吏帶著鄉卒頂在門後和牆垣背面,什、伍長各帶著國、野民眾負責一段牆壁。

    在後門附近,牆後每一步派一個兵士,每五步派一個伍長,每十步安排一名什長,百步委任一名卒長。

    剩餘的人退回了數十步之外,並把易燃的雜物統統清理開。因為這裡面積有限,要留下足夠的活動空間,隨時準備機動救急就好。

    在邑內,鄉司徒已經按照無恤和羊舌戎的囑咐,帶著人在凡是鄉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已經抹上一層泥或濕潤的牛馬糞,門後面挖土裝袋子徹底堵死。又命令城內人拴住狗,套住馬,務必拴套牢實,決不能讓牲畜引發混亂。

    趙無恤自己也沒有下望樓,而是接過了一副新的滑輪弓,身後背了滿滿兩壺箭,充當起了弓手的角色,同時,也可以居高指揮。

    他還靈機一動,讓從府庫裡送箭矢和乾糧過來的井,再回去取一些東西來,以防萬一。

    「我說的那些東西,務必速速運來,就堆放在附近安全防火的民居里,你親自看著,隨時備用!」

    井唯唯應諾而去。

    趙無恤想了想,又拉住了幾個國人:「去將庖廚那幾個做饗食用的大釜扛過來,牆邑後方搭建爐灶,開始燒沸水,現在立刻開始燒。」

    「哐哐哐!」

    就在這時,前門方向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鑼鼓聲響!

    一時間,成鄉充斥著急促的敲擊聲,然後是一陣亂哄哄的雞鳴狗吠,騾馬嘶鳴,還好提前拴住了,使之不能亂跑。留守家中的老者、婦孺都躲在門扉內,不知道外邊的情形,惶恐不已。

    「君子,前門的群盜已至!」趙無恤早就讓擅長奔跑的鄉卒,在前後門間輕裝待命,一旦有事有緊急通報。

    「我知之。」趙無恤的回答卻很平淡,前門群盜的戰鬥力,在山路上他已經掂量過了。那些人只是湊數填溝壑之用,並不是今夜的主攻,以羊舌戎的能耐,加上百多鄉卒、國人,應該能確保無憂。

    今夜守邑的勝負手,還是在後門這邊!對方指望趙無恤前後驚懼,不分主次,他可不會上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2
   第209章 矢如飛蝗

    趙無恤料定前門定會安然無事,但這一點,普通的鄉卒和民眾卻不知道。 ‧

    所以,他們一邊守著後門,一邊揪心地回頭偷瞧遙遠的前門。雖然在房屋的遮擋下,只有站在望樓上的趙無恤等人,才能隱約看到那邊的情形。

    但目光被阻斷,聲音卻不會。

    「速速開門,迎接呂梁山的狐子!否則,吾等先將邑外的粟米地一把火燒盡!叫汝等這個冬天餓死。」

    「若敢頑抗,破了此邑後,將汝等男子統統殺絕!」

    「狐子有言,錢帛婦女,眾人均分!」

    前門處隱隱約約,傳來了群盜的吶喊聲,夾雜著大笑和污言穢語,一陣接一陣,這些喊聲讓鄉內氣氛又是徒然一降。

    有家眷在前門附近的鄉卒和國人氣得直咬牙,成摶也不安地聳了聳肩膀。

    趙無恤卻不慌亂,他對身邊的成摶侃侃而談道:「深夜圍邑,那些叫聲也是一種攻城的武器,他們這一罵,一般的小鄉,縱然不嚇得立刻開門請降,也會聽著心驚膽顫,喪了士氣。」

    成摶聽得連連點頭,正要問該如何破之,卻聽到前門處又傳來了一陣聲音,這一次,卻是那邊鄉卒國人們齊齊發出的怒喝。

    「區區小盜,休得多言,速來受死!」

    「成鄉安若磐石,君子有言,只待滅盡汝等,便能朝食!」

    「下宮大軍稍後便到,屆時汝等皆為粉末!」

    這就是羊舌戎的對策了,眾人一齊吶喊,既能壯膽,也可以用來壓制敵人的氣焰,穩定自己的民心,不致使民眾軍心驚擾不安。

    果然,群盜的污言穢語,還有叫罵,頓時在這正氣凜然的怒喝下瞬間散盡。沉默片刻後。他們又罵了起來,但已經散亂了許多,同時也開始朝前門進行試探性的進攻。

    一時間,前門處鑼聲大震。喊聲大舉,乍一聽,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趙無恤身邊的成摶微微失色。而有的軍吏。不知道那邊情形如何,也開始詢問,要不要先去馳援前門。

    「我與鄉司馬各守一門,成鄉便能安然無損,二三子無需驚慌,只需片刻,定能傳來捷報。」趙無恤卻鎮定自若。

    看到君子這樣鎮定,眾人也心安了許多。

    就在此時,忽有前門擅長奔跑的鄉卒過來傳報,說是群盜的第一波進攻。已經被鄉司馬羊舌戎擊退!

    眾人歡喜,趙無恤卻無甚表情,因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群盜滿打滿算,還剩下四百多人,是前門守備者的兩倍。只是卻如趙無恤所說,半數以上的都是散亂無紀律的雜魚。

    所以,他們才會在之前的山路上,被十餘殿後的弓騎兵壓制了數里之遙。現如今在前門處,他們也東一堆,西一塊。儘管有盜酋之類的頭領,在中間奔跑喝叫,拚命約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一的精銳。還是狐嬰手下剩餘的百餘親信,他們頗有紀律,與其他盜寇相比涇渭分明。他們武器裝備也較好,從中行氏處領取分發的矛、戟、劍皆有,一些戎人大漢,還披著甲冑。

    但狐嬰可不會傻到把自己的家底全部砸進去。他對自己的定位,相當清楚。

    「我今夜,只是負責襲擾的,想要攻破鄉邑,還得靠後門兩位君子的精銳族兵。」

    所以,既然中行子那邊不催,他便只是讓親信忽悠群盜去試探,去騷擾。最好讓那些各自佔著山頭的盜寇頭領死傷,他好方便將其勢力全盤接收。

    結果可想而知,道路上縱橫的溝壑柵欄,望樓上零散的十多支箭矢,就能阻擋住群盜軟綿綿的攻擊。在損失了二十多條性命後,他們便沒了之前的囂張,抱頭鼠竄,跑得到處都是。

    所以,趙無恤一直握著弓,死死盯著後門兩個方陣的動靜,那才是今夜真正的敵人。他們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一些人扛起了爬梯,三根巨大的撞木也擺到了地上。

    「敵人們又動了,分出了部分朝著後門過來,他們跑的不快,好像在列隊,分成了三排,每排大約百人,離此百步。」

    眼尖的邢敖看得更真切些,在趙無恤授意下,開始向眾人匯報敵情。他在姐姐薇獻寶劍後,便被趙無恤特別照顧,當作「士」來培養,安排他進了計僑學堂,學過以目測距之法,如今便活學活用了。

    「第一排的人披甲戴胄,半蹲在地,扛起了木盾;第二排拿著弓,開始抽箭,第三排的人舉著火把,所以我才能看個大概……」

    趙無恤聞言,心中瞭然。

    對面百餘把弓,若是一齊發射,那是相當恐怖的。

    他猜測,敵人這是要借這個優勢,先前行拋射火箭,讓邑內鄉卒忙著救火,民眾驚怖恐懼。隨後徒卒在衝鋒靠近,或蛾附於牆垣,或以巨木衝擊後門。

    若是一切順利,則不用一刻,就能攻破邑門!

    看來對方的指揮者,也是個知兵之人,這些舉措環環相扣,次序得當。但趙無恤既然料到了他的攻城法子,自然也有應對之策!

    老子言:守弱勝強。這戰場之上,強弱的優勢,是在不斷變動的!

    他讓傳令的人四下呼喊道:「敵寇將要發射帶火的箭矢,二三子,都注意躲避,小心勿傷,也勿驚慌。」

    在「善守備」的羊舌戎準備下,望樓和後門處,頗有些可以躲避的地方。眾人都乖乖地照做了,穆夏帶著鄉卒緊緊貼在有木簷的牆上,國人們則鑽到了瓦屋背面。

    「準備好水桶、牛皮、還有濕土,隨時準備撲火!」

    這是趙無恤讓井等負責輜重的人,早已準備好的一些東西。

    「望樓上分到了新弓的材士,上弦!邢敖拿著鑼,繼續盯著來敵,等人到了九十步就猛敲!」

    這不比在靶場射箭,黑夜裡瞄準和目距會大受影響,還得考慮到風向的作用。想要造成鄉邑混亂,敵人就得將火箭儘量射進來,就得湊近了再拋射釋放。所以。精於箭道的趙無恤暗暗估計,對方弓手至少得前進至八十到六十步的距離才行!

    而成鄉的材士們,站在望樓上瞄射,雖然射程趕不上拋射。但因為高度優勢,所以和對面相差無幾。

    趙無恤手裡特製的滑輪弓,更是在九十步外造成殺傷!雖然此物製作困難,無法量產,做的不多。但好歹也有三四把隨時備用。無恤早已在後門望樓上,尋了兩個善於遠射的材士伍長,將此利器交予他們使用。

    「那三排人動了,在一步步往前挪!」

    「九十五步!」

    被選中的兩名材士屏住了呼吸,繃緊了肌肉,隨時準備起身。

    「九十步!」

    「哐!」邢敖話音剛末,便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鑼。

    「起身,瞄準了火光射!」隨著趙無恤的一聲喊,另外兩座望樓的材士也應聲而起,雙臂開弓。朝著那排火炬前後射了過去。

    而趙無恤的速度還更快些,在兩名材士箭矢剛剛離弦時,他的箭,已經飛到了九十步外!

    射沒射中,趙無恤也看不清,他只知道,那一排明晃晃的火把,已經有一支掉到了地上,隨後被人踩熄,升起了淡青色的細煙。

    另兩名材士的箭。也造成了同樣的效果。

    三人不再低頭隱蔽,而是這高度和技術造就的死亡距離上,不斷撒放開弓,肆意施射。

    對面的弓手和兵卒。大概沒料到會在九十步時便遭到攻擊,還造成己方一死一傷,不由得驚駭莫名。

    而且,那門樓上的箭還沒完沒了起來,三個射手像是約好了一般,你歇我放。你放我歇,所以能連續不斷。

    他們瞄準的方向遍佈三列橫隊,雖然整體看來威脅不大,但卻讓持盾的甲士防不勝防。弓手和在後持火炬的人心裡惶恐,隊列一時間有些慌亂,前進便要迎著利箭,後退則會被軍法處死。

    後方戰車上,范嘉聽聞報告後,狠狠地砸了一下車欄,說道:「大意了,卻是忘了那庶子手裡,有一種射程頗遠的奇弓!」

    中行黑肱安排完自認為萬無一失的攻城謀劃後,頗有些得意,但剛開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

    他有些奇怪:「那寶弓,不是已經被趙無恤獻予國君,藏於虒祁宮中了麼?為何還有?」

    范嘉怒氣衝衝地指著望樓道:「趙無恤詭計多端,肯定還留了幾把!」

    還未對成鄉造成恐懼,自家的隊列就先受到騷擾和死傷,這讓中行黑肱感到有些憋屈,也明白了范嘉在絳市貨殖一事上被打得一敗塗地時,為何會氣得吐血。

    他派人下令,讓三排兵卒無視攻擊,繼續前行,爭取進入射程之內。

    「對方至多有三四人能遠射,吾等卻有百餘弓手,何懼之有?速速前行,持干盾的甲士舉盾幫忙擋上一擋!」

    於是,那三排隊列再次動了,這回他們的動作快了許多,也顧不得隊列的整齊。善射者死於箭,被動挨打的滋味可不好受,迎著黑暗中的殺人利器,他們只想早點跑到射程之內,還之以顏色。

    「八十五步,八十四步,八十三步……」

    即便如此,基本每邁一步,射手們就要付出一人死傷的代價,損失不大,但對士氣的打擊卻是極其嚴重的。也就這些范、中行精選的族兵,若是換了前門的盜寇,恐怕早已崩潰。

    「八十步,止!」

    弓手卒長方才已經是在硬著頭皮指揮,他知道再繼續前進下去,弓手們會越來越緊張。於是在剛剛邁入夠射程的八十步後,他便大喝一聲,讓眾人停住。

    卒長打算讓眾人隨他先射一波,測一測射距,好調整距離。

    隨即,卒長將塗了動物膏油的特製箭矢,迅速在後排人舉著的火炬上點燃,隨後跨步坐馬,做出了仰頭射月的姿勢。其餘弓手有樣學樣,九十多把弓齊齊張開,緊繃的弓身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點火的箭矢則斜斜地對準了夜空。

    它們的最終落點,自然是成鄉後門!

    戰車上,范嘉和中行黑肱露出了滿意的笑,這一輪箭雨,若是能順利飛入邑中,便足以讓成鄉里的守卒死傷慘重,引發大亂了……

    「咣!」

    誰料,就在弓手卒長脫口喊出釋放信號前,卻是成鄉的望樓上,先傳來了一聲鑼響!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3
    第210章 善用兵者

    「咣!」

    得到了趙無恤囑咐的邢敖,在對方進入八十步後,準確地敲醒了死亡的警鐘。(..)

    無恤站在望樓上,朝兩邊高呼道:「眾材士,起身齊射一輪後,立刻低頭躲避!」

    說完,他也射出了左腰壺裡的最後一支箭。

    邑內三座望樓上,總計十六名材士,都是平日在王孫期指導下嚴格訓練過的。在此之前,君子和他們的兩名伍長,早已朝外各自釋放了七八支箭,射死射傷近十人。

    他們聽著耳旁弓弦的繃繃聲響,還有伍長在遠距離壓制同行後的連呼爽快,早已手指發癢。聞聲後,立刻起身開弓,朝八十步外明晃晃的火炬射去,那些本來想帶給成邑帶來恐慌的火焰,現如今卻變成了吸引火力最好的靶子。

    於是,在范氏弓手們齊齊舉弓拉弦,準備釋放火箭的瞬間,只聽到黑夜裡中搶先傳來了破空的聲響:這回已經不再是零星的三兩支箭,而是十來支的密集齊射!每一支箭,都是來自黑暗中的死亡信函!

    縱然身前有一排持干盾的甲士幫忙抵擋,但還是有弓手下意識地收回了弦,扔了弓抱頭躲避。甚至還有慌亂中直接撒放,將前方甲士射了個對穿的。

    噗噗噗!

    這一次齊射,一共有十來支箭,其中有大半準確地落在三排行伍頭上,其他都射偏了。又有一半被持干盾的甲士格擋,真正造成的殺傷,不過三五條性命,但更重要的成效,是將齊射的隊形完全擾亂了。

    「放!」

    只剩下小半的的范氏弓手,還是穩住了手裡的弓,迎著黑夜,數十支閃爍的火箭齊齊朝成邑後門拋射出去!

    它們燃燒著,發光著,在逆著風飛到了最高處後。徒然受阻,又斜斜地朝望樓和邑門墜下!

    就像一場劃破夜空的火流星!

    ……

    「低頭躲避!」

    望樓上,趙無恤在搶先射了一箭後,便立刻坐倒在地。身後有厚木板格擋。為了保險起見,還摸過望樓上準備好的楊木盾牌,倒扣在頭頂,嘴角,卻是滿滿的笑意。

    方才射箭時。他感受了一下風向,發覺此時吹得是南風,正好對成鄉有利。

    風雖不大,但對重量較輕的箭矢還是會造成一些影響,對方離得又遠,可以預料,這些即將到來的箭雨,對成鄉的威脅將大打折扣。

    望樓上的材士們有樣學樣,射完一箭後立即伏低身體,也尋了木盾或死角躲避。

    片刻之後。利嘯聲響起,數十支裹了膏油點燃的火箭劃破天際,朝這邊搖搖晃晃地墜落下來。因為夜間高處有逆風,加上成鄉材士搶先射箭造成的干擾,那些箭有一大半沒射到位置,雜亂無章地插在了道路,或者牆面上。

    只有十多支順利越過了牆頭,朝邑中拋灑而下,望樓、空地、瓦屋頂,零零散散落了一片。

    但它們還是造成了邑內幾個位置沒躲好的人或死或傷。痛呼聲間或響起,一座來不及清理的屋子也燃起了火焰。

    有個性急的國人鑽出了瓦屋,抱著水桶想過去滅火,穆夏等人連忙大聲呼喊:「快回來!」

    但卻來不及了。第二波箭雨已然到來,如飛蝗般四處紛飛,有兩箭當場貫穿那國人的內臟和大腿,將他直接釘翻在地,眼看是不活了。

    這一回,沒瞭望樓上材士的干擾。箭雨的數量就多了許多,瞄準的質量也上升了一大截。趙無恤手裡的木盾上,也叮的一聲插了一箭,震得他手臂發麻,幸好未穿透進來。

    幸運的是,逆風的天氣又幫了趙無恤的大忙,許多火箭半空中就熄滅了,還燃燒著火苗的,只是少數而已。落在抹了濕糞和泥土的牆壁、瓦上,望樓頂上,也很快成了一縷青煙。

    在第三波箭雨落下時,成鄉的兵卒們已經有了躲避經驗,都老老實實地縮在安全的地方。雖然這次也有人受傷,出現了幾聲痛叫,但很快就被旁邊的人摀住了嘴,最終,竟沒有造成死亡。

    還是託了風向的福,大半箭矢留在了牆邑外,零星燃起的火苗,都不是關鍵地點,被旁邊的人順手澆了一瓢盛在釜中的水後,就熄滅了,不足為懼。

    「君子自有天助之!」抱著簡冊記錄功勛,同時臨時擔任士師,監督眾人的成摶,多年來受巫祝父親言傳身教,下意識地喊了一這麼聲。

    誰料,這句話竟然引發了一陣共鳴,鄉卒和國人們都齊齊點頭,覺得此言不假。

    趙無恤心裡暗樂,同時也默默計算著,若是對方的弓手依然站在八十步外開射,雖然對邑內造成的威脅暫時不大。但長此以往,自己的勝算反倒會越來越小。

    在國人們眼裡,成鄉新修的夯土牆看上去很厚很高。但這樣的牆壁和工事設置,僅僅是比他們各家的院牆要強,擋住零星盜寇可以,但在上千名范、中行的家兵圍攻下,還真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暗自想道:「剛才那些弓手吃了大意的虧,在九十步外被我先奪氣勢,加上今夜正巧逆風,所以至今沒有造成太大損傷。

    「若是他們的旅帥保持耐心,等到風停了,或者讓弓手輪番前進射擊,都不用玩什麼火箭,就用普通的箭死命地拋灑,吾等也會被射的根本不敢抬頭。到時候甲士護著徒卒一沖,撞開這牆,就能直接殺將進來!」

    預想著將會發生的事情,趙無恤心中頓時一陣沉重,若是那樣,牆邑被攻破,只在眨眼之間。混戰之中,孰勝孰負就難以預料了。

    但若是他們沉不住氣,停止射箭,冒險前進……

    邢敖也在頭上倒扣了一面小盾,箭雨下,他無法站起查看敵情。但這不要緊,在設計望樓時,趙無恤便讓木匠在木牆上開了一個能揭開的活動眼孔,邢敖正從那兒朝外瞄著。

    「君子,他們的箭停了,開始朝前走動!」

    果然如此。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對方的旅帥,雖然會一點行軍戰陣之法,但卻並不老練,尤其是耐心很差。看來也是戰場初哥。

    原來,卻是性子有些急躁的范嘉不滿這三次齊射的效果,強令弓手們再繼續靠近一些射箭。在他想來,對面望樓上的弓手已經被完全壓制住了,說不定。早就被箭雨射死大半,構不成威脅。

    對這個提議,中行黑肱雖然有些疑慮,卻也沒反對,畢竟今夜是冒充盜寇來攻,還在趙氏地盤上,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們就越不利。何況,他們中行氏這次提供了擅長山地作戰的徒卒和甲士,前面的弓手。卻是范氏家兵。

    這一性急的亂命,正中趙無恤下懷。

    他的聲音再次響徹後門:「二三子,被此等宵小逼得憋屈了三次,心中憤懣否?」

    說罷,無恤搶先起身,朝停止射箭,正在邁步前進的三列敵人又射了一箭。

    「該輪到吾輩該還以顏色了!」

    這回他瞄準的,是那在火炬映照下,專門發號施令,負責射箭矯正距離的范氏卒長!

    那卒長正硬著頭皮。說服士氣稍微回升的弓手們再次邁動腿腳,朝前挪動一段。但才走了兩三步,他眼前一花,只見一支利箭呼嘯著飛來。縱然前方的甲士高舉著盾牌,但那箭還是從一個刁鑽的角度鑽進了空隙,深深扎入了卒長的肩膀上!將他沖翻在地。

    方才望樓上死一般的寂靜,彷彿成鄉材士都被射死殆盡一般,其實他們都縮在望樓內,用盾保護自己。僅有兩人輕傷。這會有君子帶頭,便士氣大振,也齊刷刷站起了一片人,朝行進的弓手行列裡拋灑報復的羽箭。

    頓時,在這短短十步、二十步內,范氏弓手、甲士們付出了一二十條性命的代價。

    卒長雖傷,但還有兩司馬和伍長維持著秩序,居然強撐到了六十多步的距離,一邊倒的殺傷才變成了你來我往的對射,期間互有死傷。

    數量基數擺在這裡,成鄉的材士再次被壓制住了,但范氏弓手們的傷亡率也已經高達兩成,看著身邊漸漸稀疏的隊列,眾人有些撐不住了。他們開弓越發焦急和隨意,準頭越來越差,舉盾的甲士也在不時倒下,身後舉著火炬的那一列徒卒,更是不敢靠近。

    在戰車上的范嘉見方才的命令後,效果更是差強人意,有些不耐煩了。自家百名弓手,卻被對方十多人就給反制了三次,本以為今日能輕鬆碾平此邑,卻無來由一陣憋屈。在未和中行黑肱商議的情況下,他急匆匆地下達了新的命令。

    「弓手退下,命徒卒舉著撞樁,開始衝鋒,攻破牆垣!」

    「且慢,弓手不能退,反倒要步步逼近,分為左右兩批,從兩翼壓制邑內的箭矢,讓出中間道路給徒卒衝鋒即可!撞樁先不要去,先派一波人去填平溝壑,搬開柵欄,蛾附吸引注意。」

    中行黑肱連忙出言阻止,也頓時感到兩個地位相當的指揮是件麻煩事情。

    不過范嘉只是皺了皺眉,還是同意了,同時中行黑肱不滿意狐嬰在前門的疲軟攻擊,派人過去嚴令催促!

    而趙無恤這邊,也對成摶說道:「邑內的情況,外面只能大致猜測,所以一直在漫無目的的拋射。在他們想來,幾百人在裡面迎敵,肯定隊形密集,箭雨灑下,怎麼也能殺傷上百人,引發混亂。實際上,因為吾等準備充分,火箭沒起到多少效果,後門掩體極多,所以傷亡不過十多人,傷者也已經沿著牆送到鄉寺裡醫治。」

    「但,若是接下來對方的徒卒蛾附攻擊,這面矮小的鄉牆,就要各自為戰了!」

    到時候,鄉卒和親衛甲士就會成為抵抗的主力。

    趙無恤前世本是一普通人,雖然愛好軍史,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但來到春秋後,他十分勤奮好學,從王孫期、羊舌戎、郵無正等人的言傳身教裡,還有言簡意賅的《司馬法》中,學會了這時代的戰爭法則。

    他結合後世的見聞,以及親力親為訓練兵卒,逐漸摸清了一些門道,根據不同的形勢,基本能猜出對面的一些舉措。

    所以現在的趙無恤,已經勉強能稱得上是「善用兵者」了。

    話音未落,邢敖便大聲通報,說弓手們漸漸邊射邊走,朝左右分為兩翼,而戰車那邊,有鼓手開始擂鼓。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5
   第211章 鼓聲隆隆

    成鄉外,已經損失了卒長,傷亡超過兩成,如同驚弓之鳥的弓手們在聽到後方的命令後,如蒙大赦。他們邊射邊走,朝左右分為兩翼,而戰車那邊,則有鼓手開始擂鼓。

    起初,因為鄉邑內外眾人喧嘩,鼓聲不響。

    漸漸地,「咚,咚,咚」沉悶的鼓點清晰地傳入了邑內諸人的耳中。

    趙無恤已經感受到了對面的變化,此時心中一沉:「擂鼓?這是對方要發動總攻了!」

    鼓聲的頻率不快,卻暗合了心跳的節奏,起先不覺得,等邑外安靜下來,再聽這不緊不慢的鼓聲時,諸人分明感到了蘊含其中的堅決之意。

    一種說不出的壓力瀰漫諸人心頭。

    趙無恤從望樓上看去,發現在火炬的照亮下,對面五百多名徒卒們分成五個縱隊,在各卒長、兩司馬的押陣下,朝邑牆小步跑來。

    每個攻擊縱隊都大概分成三個部分:最前邊的幾排甲士舉著木盾,他們是最難對付的先鋒,看著好像一堵盾牆緩緩向前推動。

    中間的徒卒扛著做工粗糙的爬梯和木板,一方面可以擋箭,另一方面可以當做越過溝壑,攀爬牆垣的通道。最後的三百多人,則是攻擊的後續力量,各色長短武器高舉在胸前,像是移動的黑暗森林。

    九月底的夜晚本應該是寒冷的,但趙無恤現如今卻感覺熱得不行,他在戴皮胄的額頭上擦了一把,上面已經全是汗水。

    是他的心在燃燒。

    從前在史書裡翻閱的那些「百萬大軍」決戰;來到春秋後,聽趙鞅說起以往的戰例:鄢陵之戰、柏舉之戰,無不是十萬人以上的大會戰,一度讓他心馳神往。

    「想必,那場面一定比今天的小打小鬧,壯觀了無數倍吧!」

    那些竹簡史冊上的兵員數字,五百乘、千乘,萬人、十萬人。看上去簡單輕鬆。可真正投射到了現實裡,趙無恤才發覺,今夜雙方加起來也不過兩千人的「成邑攻防」,竟也有如此大的場面。給人這樣巨大的壓力。

    以他現在的能力,還勉強控制得來,若是數量再多,場面再大,就有些拙計了。

    「看來我如今也僅有旅帥之才。離漢高祖劉邦能掌十萬兵的階段,還早得很呢。」

    思緒一放飛,就很難收回來,也不知道,求援的虞喜到了沒有?此時的下宮,季嬴、樂靈子在做什麼?宗族的主心骨趙鞅,醒了沒有?

    這些念頭僅僅是眨眼的功夫,短暫的茫然後,趙無恤面色再次肅穆了起來。

    五支縱隊在火炬的映照下開始移動,在夜色下蔚為壯觀。彷彿是對面旅帥從黑暗中伸出的一隻大手,試圖把成鄉按平,將趙無恤一把扼死!

    這是一場棋局,他與對面那指揮者的殘局。

    「我雖然不濟,但今夜之戰,絕不會輸!」

    材士們看著越來越近的敵人,有些著急了,正打算頂著對面的箭雨起身迎擊,卻被趙無恤喝止了。

    「距離尚遠,弓矢難及。何況還有對面弓手掩護,待其到三十步內,再放矢不遲。」

    一旦徒卒沖的過近,對面弓手害怕逆風誤傷。就不敢射箭了。

    趙無恤有信心取勝,但身邊這些材士、國人,不知道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若有可能,無恤也想儘量保全他們,只會蛾附攻城,以命換命。那是對面庸將所為。

    材士們聞言,便貓著腰蹲了回去,的確,只有把敵人放近了,才能有準頭。

    期間頭頂上箭矢穿梭而過,邑外的弓手已經放棄了沒什麼效果的火箭,只從兩側向中間拋灑,大半的箭依舊落在了牆垣外。

    在方才的較量中,范氏弓手們已經敗了,喪了膽氣,如今只是在懶散地施射,敷衍地執行任務而已。

    邑內,自有傳令兵接令,貼著建築向牆垣兩邊飛奔,一邊奔跑,一邊傳達趙無恤的命令。

    「國人持弓矢者,聽到鑼響,也一同向邑外拋射!」

    望樓位置有限,所以只能上去少數精銳射手。被佈置在後門東西兩面牆邑的持弓國人,雖然沒那麼強的射術,但在近處開弓,還是辦得到的。在接到命令後,他們便以「什、伍」為單位,在軍吏召喚下半蹲著,弓矢下肩,只等信號。

    雖然從沒有過戰爭的經驗,但國人們彪悍勇猛,還有四時演武和蹴鞠活動培養集體意識,如今臨戰,竟然還表現得不錯,在移動時也沒有出現慌亂和摔倒的情況。

    望樓上,從邢敖的位置看去,也發現了這些盜寇的不同之處。

    「好有序的盜寇……」他和成鄉內的多數人一樣,還不知道這些人的真實身份。

    他們不像前門的群盜一般,擠成一團亂衝,而是在軍吏的吆喝下保持次序,隊形比較分散。這樣一來,方才望樓材士若是放箭,對他們的威脅便大大降低,邢敖不由得暗道君子簡直料事如神,自己也學到了一招。

    每走上十步,進攻者就會左右瞄瞄,放慢或加快腳步,整齊隊列。正所謂「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這是從牧野之戰周師以有序之陣擊敗殷卒後,諸夏正規軍作戰的習慣。

    「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了!」邢敖高喊著通報。

    和趙無恤所料一樣,因為害怕誤傷,對面的箭矢稀疏了,直至停了。

    「二三子,張弓搭箭!」

    材士們深吸一口氣,緩緩從望樓上站了起來,將弓拉開,稍微穩定。藉著牆垣內外的篝火映照,他們各自瞄準了自己的目標:那些用木盾護住上身,可下身卻暴露在外的甲士;以及扛著戈矛、爬梯在後亦步亦趨的徒卒。

    貓腰躲在牆後國人們,也挪到了矮矮的站台上,兩手將弓矢高高舉過頭頂。個高的,便能隱約看到朝這邊前進的敵人,這才發覺,和鄉射時瞄死靶真的很不一樣。

    得益於平時的操練,面對數百多逼近城下的敵人,國人們儘管有些忐忑,但在搭箭開弓的這個過程上倒沒出什麼差錯。一支支冰冷的箭矢搭在了弦上,對準了外面。

    四十步、三十步!

    「咣!」

    邢敖重重地敲響了鑼!

    「射箭!射箭!」

    「嗖嗖」的無數聲響,十多名材士,二三十名持弓國人。前後不一都射出了箭矢。

    望樓上材士射的早,速度快,眨眼間已射進進攻者的陣型中,引發一聲聲慘叫。

    因為瞄的准,前邊的那些盾牆基本沒起到防護的作用。後面的徒卒相繼中箭,如被疾風掃過似的,瞬間倒下了一片人。緊接著,速度較慢的箭矢又到,差不多近半的箭都釘在了盾牌上,只有數人負傷。

    這一波急射,給進攻者造成了半成,也就是二三十人的傷亡。

    「勿慌,把盾牌高高舉起!」在邑內,甚至都能聽到對面「盜寇頭目」的大喊。只是這喊聲迅速被更大的慘叫痛呼和混亂淹沒,第二輪箭又到了。

    衝鋒在二十多步外緩了下來,不少甲士下意識地把整個身體藏在了盾牌後面,沒有太多防禦力的徒卒更是只敢縮著身子,再也不敢前進一步。

    然而,後方的鼓點卻徒然變得急促起來,在軍吏的催促下,進攻者被迫起身,調整好隊形後,再次冒著箭雨發動進攻。這一回。他們總算前進到了二十步,遍佈柵欄、溝壑的死亡距離內。

    甲士高高舉起盾牌,希望格擋住對方的攻擊,那些扛著爬梯的徒卒半彎著腰在溝壑上搭好通道。期間還有人失足掉了下去,一些人則用兵器劈斬,或者合力搬開柵欄。

    這一停滯,就給了材士和持弓國人繼續殺傷的機會!

    「再射,再射!」

    有了兩次急射的經驗,親眼看到了自己的戰果。不說望樓上已經射出經驗來的材士,連國人們也放鬆了許多。他們在趙無恤和軍吏們的呼喊下,有條不紊地再次開弓、上弦、射出。

    在進攻者受阻的這短短時間裡,急射已經到了第六次,他們的陣型再度受到衝擊,共有六十餘人倒地。

    箭支破空之聲連續響起,慘叫聲也是連綿不斷,有不少爬梯和木板掉在地上,徒卒的縱隊開始散亂,已經有人掉頭朝後方奔去。

    「主君有言,弗用命者,後退不前者,將戮於社,攻過去,填平溝壑,越過牆垣!」後退的徒卒立刻遭到了斬殺,隨著劇烈的鼓點聲,一陣陣吆喝再次響起。

    幾天之內臨時佈置的障礙物終究有限,在邑內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七輪齊射前,阻礙,終於被突破了!

    趙無恤此時已經下瞭望樓,接過了親衛甲士,還有徒卒們的指揮權。

    立於牆後的矮矮站台上,他看著對面的情形,心中連呼今夜真是幸運。一般來說,箭矢百步之內,臨敵不過三發,託了羊舌戎佈置的障礙物的福,眾人已經得以開弓六次。

    也幸虧對面的弓手和這些甲士、徒卒,配合十分一般。若是他們能恢復士氣,站在四五十步外拋射,其實也可以對邑內造成壓制。

    也許,是兩家合兵,而不是一卒同袍,所以磨合起來很不默契?趙無恤甚至能根據敵人的表現,猜出他們的來源。

    如今,一切尚且順利,趙無恤瞥了一眼周圍的準備:大釜中的開水已經沸騰,而井也和輜重兩的鄉卒一起,將趙無恤特別囑咐的東西運了過來。

    趙無恤也吃不準那些東西能有多大效用,能不能起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願,在此之前就能結束戰鬥,不用被逼到那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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