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8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1
    第140章 知瑤之謀

    此時,在泮宮靶場中,大射儀也已經接近尾聲。

    在國君試射完畢後,就輪到八位卿大夫子弟了。

    射禮,分為「三番射」,第一番是習射,不管射中與否,都不計成績。

    四耦的八名射手分別登堂射擊,按照司射籍秦的要求,在射位站好,目光盯住靶心,等待司射的命令。

    司射在堂下命令道:「無射獲,無獵獲!」

    意思是,不許射傷報靶者!不許驚嚇報靶者!

    趙無恤頓時想起前世時,那個「學箭三年中鼓吏」的笑話,配合方才國君射第一箭時的光景,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而在習射時,他發現張孟談果然說的沒錯,范禾的射術水平,也沒比國君好到哪去,所以趙無恤用普通的拓木角弓,就能完虐之。

    第二番射側重於比賽,要根據射箭的成績分出勝負。

    司射宣佈說:「不貫不釋!」凡是沒有射穿箭靶的,一律不計成績!

    按照規矩,一耦中身份較高的上射,向司射行禮後先行射擊,射出一箭後,再從腰間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後由下射射。如此輪流更替,直到將各自的四支箭射完為止。

    報靶者揚聲向堂上報告結果,如果射中箭靶,負責計算成績的有司,就抽出一支算籌丟在地上。上射的筭籌丟在右邊,下射的算籌丟在左邊,如此這般,直到四耦全部射畢。

    「三番射」和二番射的唯一區別,是要聽著音樂的節奏施射。

    擁有十六名樂師的晉宮樂隊奏響了莊重典雅的古樂,正是《詩經‧召南》中的《騶虞》這一首,節拍演奏得均勻如一。

    趙無恤聽聞,虒祁宮中有昔日周文王滅古國密須,繳獲後作為晉國開國重寶的「密須之鼓」。但似乎體積較大不易搬運,否則,愛面子的晉侯午說不準也會巴巴地帶出來顯擺。

    射者根據「不鼓不釋」的規則,跟隨樂曲的節奏射箭。射禮提倡「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反求諸己」。即射者要端正自己的姿勢後才射箭,沒有射中,不能埋怨勝過自己的人,而要反省自己。

    這不僅是武力的較量,更是道德禮儀文化的較量,講究謙和、禮讓、莊重、仁德。

    三輪射畢後,就是罰酒和獻酒的環節。

    司射命令四耦道:「勝者脫去左袖,戴上扳指,套上護臂,手執拉緊弦的弓(表示能射)。負者射手穿上左衣袖,脫下扳指和護臂,將弓弦鬆開。」

    勝者向負者敬酒,負者喝完酒,再向勝者拱手行禮,雙方相互謙讓以示尊敬。

    四耦射手先後上堂,趙無恤所在這一耦,自然是范禾完敗。他只能黑著臉,強忍著怒火,接過了趙無恤遞過去的酒爵,一飲而盡,十分勉強地向趙無恤拱手行禮。

    其餘三耦的勝出者,分別是范嘉,呂行,中行黑肱。

    呂行勝出,自不必說。韓氏一向文盛武衰,中行氏則是和魏氏一樣,以知兵尚武著稱,韓不信輸了,並不讓人意外。但趙無恤也見識過魏駒的射術,並不算差,居然被范嘉擊敗,這就讓人有些詫異了。

    賓客韓不信宣佈了勝者,而國君則親自向四名勝者獻酒,將他們選為宮甲,或者是助祭人,作為嘉獎。

    呂行誠惶誠恐地表示,自己只是僥倖取勝,大宗魏駒未入虒祁宮,他也不敢接受宮甲之職。

    晉侯將他的「孝悌之義」誇讚了一通,最後將魏駒選為宮甲,呂行則可以加入下軍中為軍吏「多射」。

    在經過趙無恤時,晉侯想起方才趙無恤為他解圍護面子的舉動,便對他格外友善,笑著微微點頭,將他選為助祭人。

    比起每月必須侍候宮中的黑衣宮甲,助祭人的自由度更高一些,只需要在舉行禮儀時入內即可。趙無恤對這一結果比較滿意,自然也按照規矩,謙讓一通後才接受。

    隨後,主人晉侯與賓客韓不信也相互獻酒,開始了作為大射儀尾聲的旅酬和送賓儀式。

    旅酬,也就是犒勞,要求從身份高的人開始,依次向下進酬酒。敬飲之前需相互行揖禮,樂官們循環奏樂以助興,於是觀射堂上一片觥籌交錯之聲。雖然韓氏的孫子沒能入選,但韓不信仍然和藹地向趙無恤祝賀。

    而知躒也不因為孫子知宵落選而太過失望,雖然與國君交好是從他們的首代家主知首以來的傳統,但除了做宮甲、助祭外,還有其他許多途徑可奏。

    他一直低調地將風頭讓給韓不信,坐於席位上笑迎過來獻酒的眾人。直到有個絳衣的知氏家吏趨行進來,在他耳旁悄悄說了幾句話,知躒的臉色才徒然有了一絲變化。

    晉侯午與知躒極為熟悉,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便關切地問道:「中軍佐,出了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知躒的身上,他只能嘆了口氣,起身朝國君拱手,苦笑著說道:「無甚大事,只是下臣的次孫又闖禍了……」

    當事情的原委在泮宮中被傳開後,趙無恤一時失神。

    知瑤沒有趕回來參加大射儀,不是因為他怯場,也不是因為所謂的「無法及時趕回」,只是因為他正在知邑謀劃一件大事。

    春秋末期,晉國東北方的白狄部落,以鮮虞國(中山國)為中心,組成一股疆域和戰鬥力都相當可觀的勢力。而在中原諸侯不好糊弄、諸卿家族又寸土難讓的情況下,向鮮虞及其衛星國鼓、肥、仇由等發起戰爭,就成為諸卿擴大自身實力最便捷的途徑。

    而中行氏在這方面,無疑是擁有地利的,他們的先祖中行林父,還有中行吳,都以滅戎狄而擴土聞名諸侯,也順便將新徵服的鼓、肥、東陽等地劃入自家治下。知氏也不差,他們的領地橫跨太行,臨近一些戎狄聚居的小邑。

    年僅十四歲的知瑤,似乎也有這種眼光,他奉知躒之命,去一處位於北方的知氏縣邑,探望一位知氏小宗叔伯。到了地方後,卻心血來潮,臨時指揮起縣兵,對一處狄邑關卡,發動了突擊!

    據說,那是一座建造於險地上的堡壘邊邑,這裡的戎狄作戰凶狠,歷代知氏、中行家主屢次圖謀卻不能破之。現如今卻被知瑤以計謀獲得,他讓人化妝成鄭衛行商,混入邑中與戎狄交易,再突然發難奪取城門。

    「知氏君子運籌帷幄於軍中,以不足一旅之兵,破一大邑,擄得人口千戶,斬殺頑狄三百餘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3
   第141章 上善若水

    聽完知氏家吏的講述後,不僅是趙無恤,參加大射禮的幾人也頓時沉默了,四週一片寂靜。

    這就是知瑤沒能參加大射儀的原因。

    趙無恤不知道,知瑤作為一十三四歲沖齡的童子,是如何讓知氏縣司馬俯首帖耳,甘願為他效命的。也不知道奪取那個狄人大邑的詳細經過,他只能通過轉述的簡單的信息,平空想像知瑤此人的聰慧和果決。

    「他就是未來的知伯!」趙無恤現在已經徹底地篤定了。

    「知伯」,對這個素未謀面,卻一直像一把利劍似地,懸在他頭頂的同齡人,無恤不由得生出了淡淡的佩服。

    一旁的呂行也有些黯然,他低聲說道:「知子雖然錯過了大射儀,卻已經披甲上陣,開始為宗族邦國開疆擴土,吾等雖然入選宮中,但總覺得在他的面前,卻談不上有幾分光彩。」

    帶著這思緒,少年們的慶功酒,頓時變成了悶酒。他們在泮宮中的打鬥,在射禮上的爭先,比起知瑤的成就來,彷彿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

    最初時,趙無恤的心思也是一樣的,本來他對治理成鄉井井有條,頗有些得意,現在卻被可怕的知瑤潑了一頭冷水,寒意徹骨。自此一役後,知氏通往仇由、鮮虞腹地的擴張之路便敞開了,年紀輕輕就如此了得,待日後再成長磨礪,不知將會是多麼可怕的對手。

    但他很快就緩過神來,便站了起來,舉盞揚聲說道:「知子壯哉,以此奇功為吾等佐酒,吾輩諸君更需勉之!」

    言罷,滿飲一盞用包茅縮過的清酒。

    此言豪情萬丈,眾少年看向他的目光意味大不相同。呂行、魏駒、韓不信、知宵是受到了些許鼓勵,范嘉、范禾、中行黑肱是詫異,而張孟談,樂符離,則是欣賞而讚許。

    是的,趙無恤心想,自己已經不是歷史上那個被知伯死死壓了一輩子的趙襄子了,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也正在做周全的準備!

    若問日後三晉英雄誰敵手?那當然是趙、知!自己何必妄自菲薄?

    飲畢後,樂工奏起名為《陔》的樂曲,晉侯和兩位卿士一同離開了泮宮,參禮者皆相隨。司射籍秦在門外以再拜之禮相送,然後,所有參禮人員相互行揖禮告別,大射儀至此結束。

    ……

    在回府的路上,知宵悄悄觀察著祖父的表情,卻發覺他一直繃著臉。

    知宵雖然面相狠而丑,但內心卻低調而充滿善意,他一直在忐忑著,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大射儀上表現不佳,讓祖父生氣了?但他也無奈,若是碰上別人還好,卻偏偏和善射的呂行分在一耦,縱然他盡了全力,卻仍然惜敗。

    他便訥訥地問道:「祖父,阿瑤立此奇功,為我知氏開闢疆土,您為何不喜?」

    當著孫子的面,知躒也不再諱忌莫深,他扶著車欄嘆息道:「二十多年前,余與大夫籍談出使成周,參加周景王后葬禮,當時與守藏室的史官老子有一過一段閒談。」

    「老子言,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弱可以勝強,柔可以勝剛之道也!」

    知宵眨了眨眼睛,覺得祖父之言高深莫測,沒聽懂,若聰慧的弟弟知瑤在,定能明白究竟是何意思。

    知躒心中卻有一番自己的思量,比起其他諸卿,知氏起家較晚,最初是從中行氏中分出的小宗。第一位宗主為知莊子,晉成公寵臣,位列下卿;第二代是知武子,在他為卿期間,知氏終於登頂晉國執政,家族達到鼎盛。

    但是盛極而衰,隨後,知氏連續兩代家主都在壯年夭折,到了知躒的父親,下軍佐知悼子早逝時,知躒才剛剛行冠。

    當時,晉平公還有意安排自己親信進入六卿行列,取代知氏,遭到強勢的武人中行吳反對而作罷。知躒這才得以繼承父職,家族逃過了衰亡破敗的危機。

    知氏雖然勉力在晉國保住了一個卿的席位,但長期在末座徘徊,對於國家大計自是無力左右。非但如此,還要時時擔心著家族的卿位被拿掉,是為六卿中最弱者。故,老聃那段關於上善若水,守弱勝強的話,讓知躒感觸頗深。

    在這之後,他開始以此作為自己的處事原則。

    三十多年了,知躒的地位一天天變高,卻很少主動站到舞台前方。特別是魏舒、范鞅執政的這十多年中,六卿家族矛盾與衝突事件不斷,先是魏舒與范鞅的明爭暗鬥,再是趙鞅對范鞅權力的強力衝擊,鬧得沸沸揚揚,但這裡面幾乎都看不到知躒的影子。

    他一直潛藏在二鞅巨大的身影下,悄無聲息地舒展著自己的根須,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讓羊舌、祁氏滅族,讓知氏分到一杯羹。之後,他又投靠晉頃公和現任國君,默默拉攏范氏小宗士夷皋,與上大夫梁嬰父結黨,在范、趙兩極之間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

    到了現在,知氏已經是晉國三大勢力之一,無人再敢小覷了!

    但老子又說過,弱能化為強,強亦會化為弱,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知氏現在依然比不上范、中行、趙,所以仍然需要守弱,低調,而不是鋒芒畢露,隨意樹敵。

    所以,知躒才對自己的小孫子知瑤破狄邑,又大肆宣揚的做法感到不妥。他知道,這個孫子很有天分,極受族中眾人寵愛,他擁有五種全能的才幹,無論放在何處,發出的光芒都能刺得旁人睜不開眼。

    可惜啊,他卻唯獨缺少了一顆……

    上善若水之心。

    ……

    和張孟談、樂符離等人辭別,又與魏駒相約到時在虒祁宮中相見後,趙無恤站在緩緩朝趙氏府邸駛去的馬車上,揮去知瑤之謀帶來的衝擊,他閉上眼睛想著今天的收穫。

    自己獻上了一把即將淘汰不用的初代復合弓,討好了晉侯;從大射儀上勝出,等到七月流火之後,便可以進入虒祁宮,作為助祭人。

    從此,他便代表趙氏勢力,在虒祁宮中紮下了一根釘子,可以接近晉侯,向他施加趙氏的影響,也能嗅到一些朝堂的風吹草動。

    以後,趙氏在宮中就不再是聾子瞎子,上次冬至大朝會時被暗算的窘迫,不會再重演了!而日後若是六卿亂起,晉侯的態度,也是舉足輕重的。

    當然,那是長遠的目的,眼下最重要的,依然是解開准岳父樂祁被久久扣留這個死結。

    馬車即將到達官署區時,他們卻剛巧遇上了子貢派來報信的甲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4
    第142章 好色之徒

    甲季是成鄉甲氏族長的幼子,參加了輕騎士後成為伍長,趙無恤見他機靈敏銳,便安排他進入子貢的商隊中。一來為監督,一旦有事可以通風報信,二來可以學些東西,在列國間行走,長長見識,日後可堪大用。

    見他前來,趙無恤自然知道所為何事,他便扶著車欄,關切地問道:「從昨日到今日,子貢在粟市獲利幾許?」

    甲季滿臉喜色,他氣喘吁吁地回答道:「君子,兩日之內,一共得到了兩千餘石粟米,端木商人已經算過了,說若是一切順利,一月便能賣出一千五百石麥粉,獲利四萬餘石粟米!」

    四萬石粟米,甲季還從未見過那麼多糧食,得用四十輛雙牛架轅的輜車來回運十次,才能運走!

    即使是趙無恤,也對這個數字咋舌不已。要知道,成鄉將近四百戶人家,共計三萬餘畝土地,按這個時代的平均畝產,一夫挾五口耕田,春種秋收,一畝能得粟米一石左右。

    也就是說,成鄉往年能產粟米三萬石,加上少量種植的菽豆麥稻,全年糧食不超過四萬石。

    而子貢聲稱,他一個月,就能賺取比成鄉往年一歲總收成還多,就算賣到冬至就收手,也有二十萬石的毛利。

    加上,成鄉今年推行的,是代田法的精耕細作,冬種小麥,夏種粟米,可以有兩次收成。有了漚肥、龍骨水車,溝渠水利加成,畝產能增加到一石半左右。加上混種了高產量的戎菽,歲收有希望突破十萬石大關!

    二十萬加十萬……

    趙無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知瑤之謀給他帶來的陰霾也逐漸消散,他現在覺得,自己半年前在趙鞅面前號稱要讓成鄉上計翻倍,實在是太過謙虛了!

    ……

    在結束射禮回到家中後,晉侯午,乃至於諸卿都不約而同地發現,傍晚的饗食中,多出了一種潔白而細膩的粉食。

    庖廚根據購買麥粉時商賈附贈的簡冊,將其做成烤餅、饅頭、韭葉水引餅等食物,口味極佳,可以作為主食,代替難嚼的粟米麥飯。

    多數貴族們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這種新食物,雖然雍人抱怨價格有點小貴,但貴族希望的是食不厭精,對此可不在乎,他們點名,日後就吃此物了!什麼?自己家的封地做不出?那就繼續去粟市上買!

    所以,當趙無恤一行人去市上觀看時,發現子貢的攤位前依然被圍得水洩不通,諸卿大夫都派了人來搶購麥粉,甚至一位國君身邊的寺人也從虒祁宮中跑出來採買。於是,子貢本人只得一天到晚紮在粟市,忙得不亦樂乎。

    見子貢只能遙遙拱手致意,都沒空隙出來說句話,趙無恤便只能朝他揮了揮手後掉頭離開,剛剛由魏駒差人送來的《絕秦書》抄本,也只能日後再找機會交予子貢了。

    他也不由感慨,子貢現在只是個做小本生意的年輕商人,還不是日後富比邦國的天下巨賈啊。這類事情,應該早些培養幾名同宗的助手出來幫忙才行,希望自己安排在他身邊的人手甲季,能學到子貢貨殖之術的十分之一罷。

    晉國的貨幣經濟沒有齊國發達,多數士大夫還是以粟米作為交換物。在下宮邑市時,成鄉麥粉大概三日才能賣得一千多石粟米,新絳則是日入千餘石,若是統統運走,每天至少要十輛大牛車,也是件麻煩的事情。

    但在子貢的建議下,這個問題得到瞭解決,獲得的粟米不用擔心沒處存放,直接拉到牛馬市換取牛馬等牲畜。那裡是趙氏專斷的領域,見是自家人的商賈過來買賣,甚至還能打折,所以牛馬價錢和下宮周邊相差不大。

    雖然打著趙氏名號,一般宵小不敢來惹事,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趙無恤點了甲季為兩司馬,帥一兩更卒在市上保護子貢和貨物。虞喜則專門帶著輕騎士少年們,負責押送麥粉到新絳,又從新絳押送牛馬、糧秣、錢帛回成鄉。

    因為要到七月份的秋祭時,趙無恤才會作為助祭人進入虒祁宮,所以他還可以回成鄉去呆上一月。

    他想了想,又囑咐也在子貢身邊做事的原下宮圉人虞駢,讓他每日在國君的寺人前來採買時,都不許收其錢帛,免費贈一石最好的白麥粉給那寺人。並且,別忘了遞送點小恩小惠,讓寺人回去後能夠強調,這是趙氏庶子無恤獻予國君的貢物。

    和前世一樣,人情禮節需要時不時維持,若是能讓晉侯午在每天吃飯時都能感受到趙無恤的「不忘君父」,那他在之後一個多月裡,對趙無恤的印象就不至於冷淡下去。

    「對了,那個出宮採買的寺人叫什麼?」趙無恤隨口問了這麼一句。

    「稟君子,小人和他閒聊了幾句,他祖上來自衛國寧氏,叫寧致遠……」

    離開市坊時,趙無恤還和范氏的車駕錯轂(gu)而過,於是他和范嘉又對了一次目光,倒是沒有發生狗血的衝突,反倒相互微微點頭致意。

    兩人都被國君選入了虒祁宮,其中范嘉還是黑衣宮甲,趙無恤覺得,除了中行黑肱和魏駒外,他在宮內又多了一個競爭對手。

    不過,范氏和中行氏似乎還沒打算走拉攏國君的路線……

    無恤已經向張孟談和樂符離打聽過范嘉此人,得知他也是從小以穩健善謀出名,文韜武略都十分精通,而從樂符離處,還得知了范嘉的一個「弱點」。

    「范嘉好美色?」趙無恤當時也有些吃驚,此人看上去,可是一本正經啊。

    「然也,年前還與我在女閭爭奪過一個舞婢,其為人外和內貪。若是見了中意的女子,無論是士大夫淑女還是野人之女,非要不擇手段,弄到手方止!故張子私下曾言,說他像宋國華督。」

    華督,一百多年前的宋國大宰,宋六卿之首。當時宋國司馬孔父嘉之妻「美而豔」,華督便在道上目逆視之,也就是看著她從對面走過來,然後回頭從後面盯著她搖著窈窕腰肢遠去。

    為了奪人之妻,他竟然煽動國人發動了一場政變,殺孔父嘉,弒宋殤公,將孔妻佔為己有。

    孔父嘉的兒子僥倖未死,帶著父親被殺,母親被強佔的屈辱,他逃到了魯國。趙無恤知道,他的五世孫,名字叫做孔丘……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6
  第143章 欲言又止

    而另一邊,范嘉在看著趙無恤的車駕遠去後,又朝人聲鼎沸的粟市裡看了一眼,目光陰沉。他大概是第一個注意到麥粉大銷於市的卿子,也早已派人在旁觀察,查探清楚了價錢、運輸等事項。

    因為,他明白,這是一筆利超十餘倍的生意。只是在問過自家的粟商後,得知這種細若粘土的麥粉,若是讓隸臣妾舂搗,是絕對制不出來的,那趙無恤定是用了什麼新的工藝,難說與買走的十多名魯國陶匠有關!

    於是,范嘉回到漆陶市的匠作坊後,便招呼隸屬於范氏的市掾吏過來,囑咐道:「吾觀乎那趙氏子貨殖之人,似乎成分雜糅,汝等速速差人賄賂,定要弄清楚,這麥粉是如何製出的……」

    一個百戶小鄉,就算把所有收穫的麥子都製成粉,也不過有萬石,換幾十萬石的糧秣。

    可若是等到所有趙氏領邑都開始製作這種貨物販賣,而另外五卿卻還弄不清楚到底如何得來,那問題就嚴重了。

    在多數新絳士大夫只關注庖廚會如何用麥粉製作可口的美食時,范嘉卻一眼看穿了隱藏在這種奇物背後的貨殖。

    六卿若是開戰,必然需要馳車百駟,革車百乘,帶甲數萬。戰場從河西到朝歌,從晉陽到陸渾,千里饋糧。

    到時候,前後方的軍內外開支,給家臣、謀士的犒賞,用於武器維修的膠漆等材料費用,保養戰車、甲冑的支出等,每天的消耗,日費百金!

    古兵法雲,食敵一石,當吾二十石!趙無恤現在做的事情,正是如此,他用少量麥粉向晉國士大夫換取大量粟米、牛馬。等到他積少成多,粟支十年之用,駟馬可以裝備千乘戰車時,范氏想要將趙氏迅速擊垮,就會變得極其困難!

    於是范嘉又下令道:「此外,再派些人去下宮左近等候,每次邑市之日,必有成鄉國人出來,能用錢帛收買則好,若是不能,便綁一個回來!范、趙敵對已久,余可不能讓趙無恤坐地生財!」

    ……

    第二天清晨,在回成鄉的路上,依然是王孫期為御戎,趙無恤扶車欄而站。

    小童敖自從姐姐薇獻劍,表明了身份之後,便獲得了士一般的待遇,他被特許蹬車,一路由王孫期教導他駕車之法。但他的眼睛,卻一直不安分,時不時看看安步走在車側的井,又扭頭瞧了瞧趙無恤,欲言又止……

    「車有雙輪、單轅,車輿站人,前駕四馬,駕轅的馬稱之為服馬,兩旁的叫做驂馬。御戎要以手執八轡控制駟馬,正如詩言,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兩服齊首,兩驂如手。」

    雖然已經被王孫期教過一遍,但趙無恤依然認真地聽著。

    中國春秋時期的戰車,是胸式系駕法,比同時期埃及、希臘的頸式系駕要先進得多。這大概是先秦戰車多為重型,甚至可以用來衝鋒陷陣的緣故,而不是埃及、赫梯那種輕型車,只能當射箭平台用。

    但也許真的是術業有專攻,趙無恤就是精於射術,劍術粗通,而駕馭之術則怎麼學都沒法做得很好。

    成鄉也有幾名車人和輪人,在趙無恤給計僑科普了初中力學後,對新製作的一輛戰車進行了一定的改造。比如在轅上多了根加固桿,加固了車軸,讓容易被障礙物掛住的長轂變短。

    隨後,他便用這種新形制的馬車和王孫期比賽,卻三次換馬,三次都被甩得遠遠的。

    趙無恤當時覺得很奇怪,論性能和速度,應該是新做出來的車要更好些,為何還輸了?

    他問道:「王孫教余駕馭,其術未盡授予我乎?」

    王孫期對答道:「下臣的駕馭之術已全部傳授給君子了,但君子一旦自己駕馭,就常常沒用對地方。作為御者,最應該重視的,是駟馬的身體與車統一,人的心和馬的性情協調,這樣才可以人馬車合為一體,跑得快跑得遠。」

    「現在君子一旦被下臣甩在後面,就拚命想追上我,若在我前方,則生怕被我追上。您領先或落後時心裡想到的都是我,哪還能和駟馬協調呢?此君之所以後也。」

    趙無恤恍然大悟,的確,他太注重勝負了,做任何事,如果不能專心致志,只會事與願違。但他也無奈,自己這種緊迫而患得患失的心態,恐怕還是因為知道歷史走向的緣故。

    六卿相爭,就如同六馬爭道,趙氏現在也處於一種落後的狀態,這場競爭中失敗的結果,很可能是失去所有的領邑,失去權勢地位,失去姐姐季嬴……

    所以趙無恤才拚命想辦法增加趙氏的力量,他在成鄉佈置的這些耕作方法和產業,冬至之後必然是要獻給趙鞅,在趙氏領地上全面推廣的。他還通過討好晉侯午,進入虒祁宮,試圖增加趙氏在宮中的影響力,大半年馬不停蹄的謀劃下來,心都累了。

    不過現在看來,還是專心經營好手頭的第一塊地盤要緊。

    趙無恤不是專職的御者,所以做到能駕車應急即可,不必花費太多時間在裡面。反倒是小童子敖,對此似乎頗有天分,於是趙無恤便讓王孫期將注意力轉移到敖的身上,力求培養出一個好御戎來。

    井沉默寡言,一路無話,這倒是常有的事。但趙無恤發覺,往日裡性格跳脫,一直嘴巴說個不停的小童敖竟然也有些緘默,在王孫期教授時只是以唯唯對答,這倒是奇事。

    「莫不是你們二人相處一日,被井帶成了一個悶瓢瓜?」

    在廬舍休息時,趙無恤指著小童敖和井如此取笑。

    井一路上都想著,君子叔齊的信使明日入夜就會來到成鄉,以妹妹的性命威脅他裡應外合,所以一直有些心神不屬。尤其是在趙無恤面前,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於是他便告罪離開,說是要去後面叫停隊伍,招呼兵卒們坐下喝水歇息。

    趙無恤也沒在意,他對井最滿意的就是這點,做事勤勉,做人低調,對兵卒愛之如子,所帶的兩秩序井然,其徐如林。他日若要再提拔一個卒長,井當屬最佳人選,只可惜,出身有點低。

    小童敖從昨天到今日,因為井一直在身邊,所以沒找到機會單獨和趙無恤說話,一路上總是欲言又止,急得不行。

    此時見井離開,他便找機會湊了過來,說是有要事稟報。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7
    第144章 甕中捉鱉

    趙無恤和薇之間,現在只隔著一層薄紗沒有捅破,甚至連洗浴也不刻意讓她避開了,看著美人服侍他更衣時的嬌羞表情,那種曖昧的氣氛倒也挺不錯。所以趙無恤也把敖當成自家小舅子看待,對他十分和善。

    他箕坐在廬吏鋪好的席上,揉著站麻的腿笑道:「你要與我說什麼?」

    敖剛要說話,卻又聽到門外有人唱了一聲諾,一個人影風塵僕仆地走了進來,遠遠稽首在地,也說有要事稟報君子,頓時讓敖將到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趙無恤一看,原來是成巫的兒子,名為成摶(tuan)的青年。

    成摶身材和他父親一樣矮小,平日裡跟在成巫身邊學習巫祝之事,聰慧而可靠,是成巫最信任的人。趙無恤也覺得,此子比他那格局稍小的父親成巫,更值得培養。

    「成巫遣你前來,所為何事?」趙無恤心中猜想,恐怕是出了什麼急事,否則成巫不大可能讓親兒子老遠跑來半路尋他。

    成摶看了看還呆在一旁的小童敖,欲言又止。

    趙無恤便一揮手,讓敖下去,並把門帶上,小童敖一臉鬱悶,蹲在門外,糾結不已。

    門楣之內,成摶將事情簡略地敘述了一遍。

    原來,在成翁的葬禮之後,成叔跟著成何離開,身邊有兩個成巫安插的眼線,一起去了趙仲信所在的東鄉,每當下宮邑市時,就會尋機出來,與成摶暗中交接。

    昨日傍晚,那人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最近君子仲信多次前往君子叔齊所在的西鄉,倆人來往密切。

    而另一邊,成巫也發覺,有幾個尚未離開的成氏族人在去集市回來後,舉止異常。他立刻知會留守的羊舌戎和穆夏,暗中拿下一個嚴刑拷問,方才得知,似乎趙仲信和成何將在近日對成鄉有所動作!

    「有所動作?他們想要幹什麼。」

    兩個兄長見趙無恤日入千石粟米,犯了紅眼病,這個可以理解,但趙無恤也沒想到他們會如此膽大妄為,居然想暗中動手攪局。

    無恤不由得長嘆一聲,對世子和權力的慾望讓他們迷失了心智。他為了趙氏的強大殫精竭力,待到來年,成鄉模式推行趙氏,足以讓趙氏的經濟翻倍,可這兩個便宜兄長卻要自毀長城,真是豬隊友。

    成摶又說,據那個成氏族人的供詞,趙叔齊在成鄉也有自己的內應,似乎位置還不低!

    趙無恤沉吟不語,心思在幾個可疑的人選頭上飄來飄去。

    當懷疑一旦生根發芽,就一發不可收拾,除了老班底穆夏和虞喜外,幾乎所有人,都有嫌疑。

    不過,他的懷疑卻沒持續多久。

    等成摶告退後,門外一直侯著的小童敖便一頭撞了進來,稽首在地,面色焦慮地說道:「君子,我真的有萬分火急的事要稟報!」

    ……

    時間到了六月初一,夜空中只懸著一輪月牙兒,四野黝黑,饗食過後,國野民眾們都早早睡下了,成鄉七里一片寂靜。

    平日要繼續辦公到深夜的鄉寺,也終於熄滅了燈燭薪柴,關閉了門扉,從外面看去,只能隱約看到黑濛濛的建築輪廓。

    但若是有人能逾牆一觀,便會發現,看似平靜的鄉寺之內,卻閃著密密麻麻的兵刃寒光!

    院子裡,是數十名趙兵精銳,其中近半數人都身披甲衣,手持戈、矛等兵刃。他們在傍晚回到居所後,就接到了鄉司馬的命令,天黑後要以伍為單位,悄悄摸出來,伏於鄉寺之中,擔當君子的親衛。

    這是極其榮耀的事情,他們自然欣然應諾,但是進來之後,才發覺氣氛不太對勁。數十雙眼睛通亮而帶著疑惑,都在齊齊地看著他們的主上,趙氏君子!

    趙無恤也披上了兩札厚牛皮甲,戴上了複合型的皮盔,紅色的纓系在頷下,腰掛少虡劍,說不出的少年英武。

    他緊緊皺著濃眉,像一把劍般挺直站立,靜靜地看著案几上的那個沙漏。

    羊舌戎、趙廣德戎服侍候左右,連文吏計僑也也披上了甲,一面盯著沙漏看,一邊抬頭望著天井中投下的夜色。

    趙廣德有些忍不住了,拱手對趙無恤說道:「堂兄,不能再等了!請速速下令動手罷!」

    計僑也在旁附和:「倉稟府庫乃是重地,一鄉兩千人的衣食性命所在,不能冒險啊君子!」

    只有羊舌戎沒說話,今日君子特地點了他做貼身護衛的指揮,看似信任,實則也是對他的監視。

    這也是無奈之舉,羊舌戎不是趙無恤的原班人馬。而且,有叛逆傾向的那人還隸屬於他麾下,由他選進卒伍,在君子面前稱讚,又由他舉薦,升為兩司馬……趙氏家法規定過,若是舉薦人有錯,舉主也會受到並罰。

    至於在外御敵之權,則交給了絕無可能生出背叛之心的那兩人。

    趙無恤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道:「府庫那邊,有穆夏主持;而匠作區那邊,有王孫坐鎮;成氏四里,則有成巫監控,其餘竇、桑、甲各裡都有族長裡胥留守。若真有宵小膽敢造次,鄉寺人手一齊衝出,便是一個甕中捉鱉的局面,何必舉止失措?」

    見眾人依然有些緊張,趙無恤不由得笑了笑,向他們講起了一個故事。

    「昔日秦穆公坐騎走失,岐山下有野人三百,得馬而分食之。秦國廄苑吏逐馬至於岐下,見此情形,欲將此三百野人繩之以法。秦穆公聞之,曰:止!君子不因為牲畜而殺人,且吾聞食馬肉者若不飲酒,必傷臟腑。乃賜三百野人濁酒共飲。」

    隨著趙無恤的講述,眾人緊張的情緒慢慢緩解了下來。

    「其後三年,秦穆公伐晉,與晉惠公戰於韓原,三百野人隨行,當時秦穆公戎車為晉軍所困,此三百人便衝鋒爭死,救穆公而還,以報食馬賜酒之德。於是穆公大敗晉師於韓原,獲晉惠公而歸……」

    「余聽說過一句話,十室之邑,必有忠士,難道在野之人不是這樣的麼?庖廚之事,得聽堂弟的,量入為出之事,得聽計先生,但祀與戎這等大事,還是由我來抉擇!二三子稍安!」

    眾人凜然,唯唯應諾。

    趙無恤表面鎮靜,內心則有些煩躁,縱然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差,但那人的行為,的確在朝背叛的路上越走越遠。

    也罷,再過半刻,時辰便到了,自己已經給足了他機會,也算仁至義盡。

    何況,無論他背叛與否,都已經是細枝末節。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隱而不發,把成鄉殘留的反對勢力,一起炸出來,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再借此機會,推行自己早就籌劃已久的更制之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8
    第145章 引狼入室

    同樣沒休息的,還有成鄉外圍的例行巡視。

    成鄉的趙兵們都不太喜歡在夜晚輪值,熬上一夜後,第二日保準沒精神。現在是夏末,天氣微熱,倒是還好,可若是入了冬,天寒地凍的,夜巡就更是一個苦差事了。

    但這是趙氏君子頒布的軍令,聲稱要二三子「居安而思危」,所以不能不從。於是一百正卒,一百更卒便被分成了八個兩,輪流巡視值夜。

    然而,穆夏因為是君子親衛,所以經常駐守鄉寺屋簷之下。

    虞喜的輕騎兵兩包攬了白天的巡值,但自從做起了麥粉的買賣後,他就有了新差事。要麼是護送衛商子貢的車隊,要麼是押送麥粉、牛馬糧秣來回成鄉和新絳之間,今夜就恰好不在。

    田賁生性好逸惡勞,惡少年脾性不改,據說他今日跟君子告了假,回下宮家中探親去了,還帶上了整個兩,說要請他們在下宮酒肆裡痛飲。

    所以,多半時候,野人出身的井輪值的次數更多一些,他也任勞任怨,反倒是手下人對此有些不平。

    但井卻覺得無所謂,比起良心上的虧欠,比起白日裡眾目睽睽下的愧疚,夜晚的冷風反倒讓他舒服一些。當然,他也想像田賁一樣回家,但家裡已經空無一人了,妹妹被趙叔齊軟禁在西鄉,作為威脅他效命的籌碼。

    所以,今夜又輪到井來值夜,他將所屬的兩分成五個伍,分別負責一個路口,他則帶著幾名親信,來到了牆垣西面的入口處默默等待。

    看著月黑風高的路口,井不由得嘆了口氣,在成鄉大半年時光如同夢幻,終於還是到了被喊醒的這一天。君子叔齊的信使,將在一刻之後到來,與他接頭,再配合成氏的幾名族人,潛入到倉稟和磨坊處,舉火燒燬囤積的糧秣和麥粉。

    井隱隱覺得,君子似乎已經知道了此事,昨日,還特地讓他蹬車閒談,最後若有若無地問他,家中可有什麼困難,可有親人要帶到成鄉來?

    井話到嘴邊,卻想起妹妹的發簪,終究沒說出口。他不知道的是,趙無恤在他下車後,眼中露出了一絲失望。

    井收回了思緒,狠了狠心,決定在今天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他轉過頭,對自己的四名親信說道:「二三子若是後悔,隨時可以離去,向君子告發我,謀得一份功勛!」

    從下宮一起來的那些野人夥伴,早已紛紛提拔為伍長或兩司馬,現如今井麾下的,主要是在成鄉新招募的氓隸野人。趙無恤平日就誇井能待兵卒如兄弟,所以更卒們也投桃報李,對他十分信任,但即便如此,足以生死相隨的,也僅有五人。

    四人齊齊拒絕,表示要跟著他一路到黑,井點了點頭,因為訥於言辭,也並未說什麼煽情的話。

    他繼續看著路口,直到那裡的一株灌木背後,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光,如同飛動的螢火蟲般,連續晃動了三下。

    井看到對面的暗號後,接過了巡路用的火把,也左右搖了兩下。

    於是,對面便有三四個絳衣人影悉悉索索地摸了過來,前日在新絳遇見的信使再次蒙上了面,只剩下一雙謹慎而狐疑的小眼睛轉溜個不停。

    看到井身後的幾個人,信使便拉著他低聲道:「這些人都能信任否?」

    井冷冷地看著他,應道:「二三子足以讓我生死相托!」

    信使點了點頭,蒙著帛布的口露出了一絲笑:「事情做完後,吾等就速速撤離,到了西鄉,君子叔齊自然會給你一場大富貴,何必說什麼死不死的?」

    他心裡想的卻是,等點火燒了該燒的東西,就將井賺下山去,讓等候在山下接應的人殺之滅口。這樣一來,這場大火,就成了成氏一族因為不滿趙無恤的惡政,而奮起暴動。

    即便趙氏宗主歸來後追究此事,也能將罪過賴到趙仲信和成何兩個冤大頭身上。仲子和庶子相傷,而叔齊君子則可以坐享漁利!真是個聰慧的計畫!

    信使等人緊緊跟著井,順著路緩緩向府庫的位置走去。信使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沒發現什麼異常,直到一處岔路口,井突然停了下來,提出了一條建議。

    他說道:「尊使,我看還是要分為兩隊,兩邊同時舉火才行,否則,要是先燒了府庫,必然驚動鄉寺和卒伍們,匠作坊那邊就來不及去了。」

    信使目光閃爍,最後還是同意了,這本來就是計畫好的事情。而且,叔齊君子信心滿滿地對他說過,井已經為他們效力過一次,背主這種事情,和**於士的女子一樣,有了第一次,就很難拒絕第二次。

    他比劃著手勢下達命令,隨即和井兩人朝府庫摸去,因為那邊靠近鄉寺,不利於大批人行動。而其餘人,則在井親信四人的帶領下,朝溪水邊的匠作坊悄悄走去。

    府庫越來越近,都能看清其輪廓,兩人不約而同放輕了腳步。

    就在這時,井突然低聲問道:「對了,還未曾問過尊使如何稱呼?事成之後,你我還要多多相處。」

    信使心中暗罵,今日之後,你便是荒山野嶺的一具屍骸,相處甚麼鬼?

    但為了不讓井生疑,他還是甕聲甕氣地說了自己的名字。

    井彷彿了了心事般吁了口氣,繼續朝前挪動著,才走了幾步,他突然身子一縮,聲音急促地說道:「不好,有人過來了,快蹲下!」

    信使一驚,靈敏地鑽到一棵栗樹後面躲避,他探頭出去一瞧,前方府庫大門緊閉,外邊空空蕩蕩,哪有什麼人影。

    人不在眼前,而在身後!

    信使心中一顫,忽然感到耳旁有風,下意識地抽出了不知藏在何處的短劍,「哐當」一聲,格擋住了井的迅猛一刺。

    「賊!汝是不想要你妹妹的性命了?」信使低聲威脅,死盯著突然發難的井看,心中暗道不妙,這難道是一出趙無恤的反間之計?

    井沉默不答,提劍再次壓上,而從黑暗的牆角裡,也衝出了一個蹲伏已久的人,從後面偷襲信使,正是井安排下的伍卒。

    井也是到了今夜,才終於下定了決心,絕不背叛君子。但出於內心的怯懦和懼意,他也不敢把事情告知趙無恤,只想約合自己的幾名親信,把這件事做個了斷,再提著此人的頭顱,前去請罪。

    從上次一劍釘死敏捷的狸貓就能看出,信使劍術高超,而且還會時不時摸出短劍投擲,讓人防不勝防。

    很快,二打一的優勢便被消弭了,井的兵卒中了一劍,悶哼一聲後倒地不起。井身上也被割出了幾個傷口,縱然他努力反擊,卻被信使反逼到了一間土屋的牆面上,兩刃卡在了一起!

    信使惡狠狠地問道:「為何要突然反水?」

    井朝他面上啐了一口,也不答話

    「既然你不惜拋下家眷性命,也要為趙無恤效忠,那好,我便先送你去死,再親手殉了你的妹妹去陪你。」

    井落於下風,劍鋒離他的臉越來越近,信使隔著蒙面,露出了得逞的獰笑。

    然而,就在兩人僵持之時,不遠處的府庫大門卻轟然打開了!裡面人影憧憧,一個高大的身影邁著沉重的步伐首先衝了出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49
   第146章 必有忠士

    兩人聞聲一驚,斜眼望去,只見來人身高八尺,皮胄幕面,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看不清模樣,身上是厚厚的甲衣甲裳,手持一柄長達一丈的長殳(shu)。

    正是本應該在趙無恤身邊貼身守衛的穆夏!

    穆夏開始大步跑動起來,幾步就到了跟前,他手把有棱無刃的長殳,揮手一掃,朝信使腰間砸去!

    覺察到自己腹背受敵,信使身體猛地一撤,躲過了穆夏那一擊,聽到身後傳來巨大的聲響,回頭一瞧,釜口粗的栗樹直接被一擊砸斷,轟然倒地。

    他頓時頭頂冒汗,這得多大的氣力?要是被敲中一下,恐怕一身的骨頭都得碎掉!他的左手在懷裡一摸,頓時多出了幾把只有半尺的短劍,打算擊傷這個大個子,然後迅速潛藏逃匿。

    井捂著傷口,大聲提醒道:「夏!小心他的擲劍!」

    穆夏卻恍若未聞,再次從正面持殳大步邁進,突然眼前一花,卻見三四把短劍齊齊飛來!

    他也不躲,朝面門而來的那把,一揮手擋開,而其餘的,竟就任由它們戳到了身上。

    穆夏身上,有甲四札,擲劍頂多只能破其兩層。

    但他單手重重砸下的長殳,卻已經在信使來不及收回的左手背上碰了一下,頓時能聽到骨頭破碎的脆響。

    信使吃痛,左手頓時耷拉了下來,他腳步趨動,朝後方退去。

    突然,他和從背後衝來的井撞了個滿懷,井手裡的兵刃一送,像劃開一塊豆腐般,直接刺進了他的腰腹裡。

    「你……」

    信使悶哼一聲,嘔出了一口血,右手裡剩下的那把短劍也鬆開落地,他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井。

    井緊緊地貼著他,在信使耳旁說道:「君子早些時候和我講過一個故事,秦穆公所赦的野人尚能在韓原之戰裡救君報恩。你,還有那趙叔齊、涉佗,真當我沒有幾分男兒血性?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汝等肉食者鄙,休要小覷了吾輩在野之人!?」

    一向不擅言辭的井說完這通話後,已經是氣喘吁吁,他手裡的劍不由得又握緊了幾分,擰了一下,痛得信使眼白上翻。

    「忠悌不能兩全,若是君子此次繞我不死,我定會為吾妹復仇!方才已經問過了,你的名字叫節,當為我第一個手刃的仇家!」

    說完,井手中的利刃猛地往裡一送,徹底絞碎了信使柔軟的內臟。

    府庫中埋伏的兵卒陸續趕來,穆夏拄著銅殳,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等井蹲在地上,割下了那信使的人頭後,他才隔著幕面,甕聲甕氣地說道:「方才你若是再往前幾步,今夜我要帶回鄉寺的,便是兩顆人頭了……」

    ……

    鄉寺中,沙漏終於流盡了。

    趙無恤的耐心也隨著細沙一同消失殆盡,他不再猶豫,扶著劍下達命令:「二三子!舉火,擊鼓。」

    眾人早已在等這一刻,聞言便齊齊應諾,有條不紊地分別散去,各司其職。

    當鄉寺處火光亮起,鼓聲隆隆,成鄉七里也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喊殺聲,鄉寺的大門也就此敞開,兵卒們魚貫而出。

    就在這時,在門邊守候的敖卻戴著一個明顯過大的皮胄,滿臉喜色地跑了過來。今夜他拒絕了姐姐讓他避難於屋中的建議,自己要求跟隨在趙無恤身邊,負責傳話遞消息之類。

    他向趙無恤稟報,說是鄉寺門外有人來了!

    「哦?」趙無恤微微一愣,讓前方的兵卒們讓開一條道。

    來人正是井,他在穆夏的引領下,迎著兵卒們複雜的目光,穿過密密麻麻的甲戈,來到了鄉寺大堂之上。

    井抬眼望去,少年君子面如止水,按劍靜靜地坐於案後席上,羊舌戎、趙廣德身披甲冑,扶著劍立於兩側,看向井的目光多有不善。

    案几上的沙漏再次被翻轉過來,彷彿時間重新流逝。

    井有些恍然,也就是半年多前,他在這個地方被趙無恤賜席,提拔為兩司馬。此舉在成鄉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個低賤的野人,居然也能做到下士才有資格獲得的軍吏職位!

    趙氏君子在下宮校場上宣稱「唯才是用」,果然誠非虛言,從此以後,井就成了野人氓隸們的標竿,為之努力的目標。

    趙無恤也有類似的感慨,當井走到跟前時,就著燭火薪柴的光亮,看到他肉坦著上身,手裡提著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

    井二話不說,遠遠地就撲通拜倒地上,重重稽首,額頭觸地砰然有聲,口中說道:「小人死罪!」

    他的身上,有不少被劍刃切割的傷痕,尚未包紮,依然在流著血,可以想見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穆夏上前,在趙無恤耳旁將方才發生的事情,一點不漏地說了一通。

    趙無恤聽罷,心中鬆了口氣,暗道自己終究是沒有看錯人,但他面色卻依然陰沉,朝井問道:「你口稱死罪,究竟是犯了何過?」

    跟著穆夏進來時,井就明白了,今天的一切,都在君子掌控之中,兵卒們都甲冑加身,劍戈在手,預備救火用的木桶隨處可見。

    可笑自己從頭到尾,都被君子不著痕跡地支開,一直蒙在鼓裡,還自作聰明地想獨自引誘那信使,將其擊殺,以此奇功挽回性命。

    其實,若非他最後時刻暴起動手,在府庫中迎接他們的,或許就是穆夏一揮手後的一通亂箭齊發!

    見君子明知故問,井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惶恐地答道:

    「半年前,小人年滿二十,便被族人送到下宮中傅籍入伍,隨即被羊舌司馬選中,調遣到君子麾下。不知為何,這事情讓君子叔齊知曉了,於是在去校場集結的前一天,他的車右涉佗便差人綁走吾妹。又將我召喚過去,以她的性命威脅,要我跟著君子來成鄉,作為君子叔齊的內應。」

    趙無恤手指敲巧案几,暗道不愧是喜歡玩弄陰謀的趙叔齊,從半年前就開始埋下暗子,可惜沒選對人。

    「那你之前,可曾為他做過什麼不利於成鄉的事?」

    井的頭伏得更低了:「小人該死,有過一次,小人識字,剛到這裡沒幾天,便將君子治成氏的過程寫在簡牘上,交予此人送了出去。」

    「僅此一次?」

    「唯,隨後半年,君子治鄉有方,閒雜人等再也無法混入,故一直沒人聯絡小人。直到兩日前,在新絳市上,趙叔齊的信使又盯上了小人,要我在今日裡應外合,燒燬倉稟府庫,還有匠作坊,好讓君子上計時顆粒無獲。」

    趙無恤微微點頭,看了看將眼睛和面孔藏在大胄之下的小童敖。

    那一日在新絳市上,敖與井雖然失散,但很快就鑽到了裡巷裡,碰巧聽到了井與趙叔齊信使的對話。僥倖逃過追殺後,便在回鄉的路上找機會向自己稟報,結合成巫獲得的消息,趙無恤便得出了井將裡應外合而叛的情報。

    然而,也不知道井是幸運還是不幸,就在無恤將以雷霆手段將其拿下審問前,他約合的五名「親信」中,就有四人不約而同地尋機會求見趙無恤。他們將井的計畫一絲不漏地報了上來,隨後又叩首求趙無恤饒井一命。

    此四人,好歹知道自己吃的是誰的糧,向誰委質效忠。

    所以,趙無恤才更改了計畫,囑咐他們切勿聲張,一切按照井的吩咐行事,暗中則佈置了甕中捉鱉的萬全之舉。

    因為,他也想辨一辨,此人究竟是忠是奸!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51
    第147章 其罪當誅!

    說到此處,井將手中的那個血淋淋的人頭高高捧起,口中說道:「此人正是趙叔齊的信使,小人已將其手刃,取首級在此,奉與君子。小人自知犯下了死罪,願領責罰。」

    就著燭火的光芒,那信使的表情猙獰,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不相信自己會被井反過來擊殺,斷頸處還在滴著粘稠的血。這是趙無恤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見死人頭顱,他沒有嘔吐感,只有淡淡的厭惡。

    大概是因為心裡早就做好了準備吧,從他和「趙無恤」合為一體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的命運。若是想讓身邊如夏花般絢爛的紅衣美人一直盛開下去,他的腳下,就注定會佈滿荊棘與白骨!

    幾顆人頭?又算得了什麼?

    趙叔齊自以為機關算盡,掌握了人的把柄和命門,就可以操縱一切,卻沒有料到趙無恤潤物無聲的攬士功夫,還有井內心的質樸與忠誠。

    也就在這時,成鄉各處紛紛派人來回報戰況。

    原來,方才在溪水邊,也發生了一場打鬥。井的四名親信,也就是之前向無恤通風報信的四人,領著那些潛入的絳衣人走到溪水邊,進了王孫期的埋伏裡。二三十人突然舉火發難,將他們殺的殺,綁的綁,無一遺漏。

    而在成氏四里,成巫也按著拷問出來的暗子名單,挨家挨戶大索。期間還有一人作困獸之鬥,挾持了一名成裡鄉民,最終雙雙殞命,成巫將剩餘的人盡數抓獲,也送到鄉寺來,等待趙無恤發落。

    羊舌戎有些恨恨地看著井,厭惡此人辜負了自己的舉薦和信任,暗道野人果然不值得信賴,他詢問道:「君子,此人應當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

    「自然是有過必罰。」

    趙無恤起身,繞過案几,下到堂上,踱步走到了井的身邊,在他面前緩緩抽出了少虡劍。

    他單手持劍道:「余聞吳中寶劍,千錘萬鍛,能識人心,羊舌司馬,可有此事?」

    「有之!」

    趙無恤頷首道:「若他說的是妄言,殺人後血流滿地,若是真話,則血濺二丈白絹,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說罷,他手中的那把劍,便擱在了井的脖頸上,只需一劃,就能讓他頭顱落地!

    堂下眾人,都盯著那柄閃爍青金色光芒的寶劍,與井關係不錯的幾名兩司馬和伍長嚥了嚥口水,以為君子震怒之餘,便要將井當場斬殺,以儆傚尤。

    小童敖看著眼前這一幕,忍不住摀住了眼睛,他信以為真,當趙無恤真的要將井一劍殺了,試一試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井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只是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卻不後悔今日此舉。

    「罷了,如此一來,我也算是為君子效死了……」

    卻聽趙無恤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句,你要如實回答……」

    「既然你家姊妹被趙叔齊所囚,你為何還要將他的信使擊殺,這樣一來,你家姊妹的性命,不就保不住了麼?」

    井心中一痛,淚流滿面,但仍然低著頭說道:「小人雖然是一個愚鈍的在野之人,可也知道報恩之心。君子將我從氓隸野人裡提拔為伍長,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在成鄉又多次稱讚我善於領兵,在堂上賜席,再升我為兩司馬……」

    「井無能無德,不能以死報之,半年前做下一次背叛之事,已經是後悔不已,如何還能被人再三利用?我這番話無半句虛言,請君子斬下小人的頭顱,血必濺於樑上,以證我忠心!」

    趙無恤看著少虡劍上,映射出自己的眼睛,思索著其中的厲害計較,他孰視良久後,才唰的一聲收劍入鞘。

    「少虡寶劍,只飲王侯卿士之血,你,還不夠格……」

    接著,趙無恤卻將井歷次犯下的過錯一一道來,方才被利劍加頸,還能絲毫不動的井頓時滿頭大汗。

    「為他人之眼線,潛藏於鄉中,遞送消息,是為諜也!王孫,《趙宣子之法》中,若是抓獲間諜,是如何處置的?」

    王孫期背誦道:「稟君子,晉成公六年,晉人獲秦諜,殺於舊絳之市,暴屍六日。」

    「好!此為一罪。你委質效忠於我,卻隱瞞要事不報,是不忠於主,此為二罪;你還自作主張,未稟報鄉司馬,私自邀同黨羽設伏,差點引狼入室,害我成鄉軍民出現死傷,真是愚不可及,此為三罪!」

    「三罪相加,你有三條命都不夠本君子誅殺,但念你半年來練兵勤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日又能幡然而醒悟,將奸賊擊殺,就饒你一死。」

    堂上希望井能活命的那部分人舒了一口氣,井也不可置信地睜開了眼睛。

    卻聽趙無恤又提高了聲音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井向趙無恤稽首道:「君子對小人之厚恩,小人沒齒難報,今生今世斷不敢再有背主負恩之舉,願受嚴懲!」

    趙無恤對此不作回應,只是硬邦邦地下令道:「二三子,將他押下去,也好叫全鄉軍民知曉,我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井被拖出鄉寺外,當著百餘兵卒和國人的面,被打了大杖加身二十,小杖擊腿二十。打完以後,他的脊背血肉模糊,大腿上也全是傷痕,瞧得好心過來攙扶的小童敖都不忍心細看。

    井的四名下屬,則處罰減半,趙無恤也不想將他們向自己報信的事情公之於眾,讓井知曉。至於那個重傷的,無恤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囑咐成巫妥善治療,說是先記在賬上,等痊癒後再行發落。

    然而,忠於長吏井,卻不忠於主君趙無恤,才是真正的其罪當誅!在內部結黨忘公的風氣,必須立刻扼殺。

    所以,趙無恤又在專門做髒活的成巫耳旁,悄無聲息地加一句:「那個隱瞞不報之人,讓他不治身亡罷……」

    成巫看著重新恢復溫和笑容的君子,渾身不寒而慄,君子已經不是半年前那個稚嫩的小鄉宰了。自己以後為君子做事,也要慎之又慎,對了,君子曾說過要練兵,不如將成氏莊園那個大靶場獻出來!

    最後,井的兩司馬職務被趙無恤當眾解除,一踩到底,成了一名地位最低的更卒。每月該領的祿米也被扣除一半,剩下的僅能果腹。

    至此,趙無恤鬆了口氣,罰也罰了,這事情,暫時算是過去了。

    他之所以不殺井,還是考慮到,在可以預見的未來裡,自己的軍隊中會有越來越多的野人。必須留下一個出類拔萃者,作為激勵底層士卒努力上進的目標,經過此事後,井應該再不會生出叛逆之心。

    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兩個便宜哥哥處……

    來而不往,非禮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52
   第148章 輕騎夜擊

    安置好傷者,頒布完處罰後,趙無恤讓人將那些趙叔齊之黨的首級另作處理,而屍體全部搬到了打穀場,堆在薪柴之上。

    趙無恤直接點了已經換上一身更卒無甲皂衣的井,將松明火把遞給了他。

    「你親自去燒。」

    井唯唯應諾,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回想今夜種種,他心有慼慼,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這半年來所得到的卻全部失去。

    當火把點燃木柴後,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火焰逐漸變大,吞噬了一切。一股人肉熏香傳來,煙火直衝數丈之高,能讓數里之外都能見到光亮。

    井一甩手,將火把也扔了進去,他拚命呼吸著這讓別人作嘔的煙塵氣息。今天燒掉的,不僅僅是屍體和罪惡,還有他過去的一切,從現在開始,他將是一個全新的井,可以一心一意為君子效命的忠士!

    只是,可憐自己的阿妹,在西鄉必死無疑……井心中一酸,卻被穆夏揮著大巴掌,在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回過頭,只見穆夏已經取下了面幕,對他露出了憨厚的一笑:「大善,信號已經傳出去了。」

    井有些茫然:「什麼信號?」

    穆夏指著黑黝黝的遠方道:「君子算無遺策,你以為,虞喜和田賁是去了哪裡?」

    ……

    黑暗的夜色中,當地勢較高的成鄉燃起了一團火光後,山下一處容易躲藏的窪地裡,響起了一陣歡呼聲。

    二十來個絳衣大漢攜帶短劍、干戈、弓矢等武器,伏於此地,他們是趙仲信和趙叔齊派來接應上山諸人的,數量足足有一整個兩。按照之前說好的計畫,在放火燒燬成鄉府庫和匠作坊後,山上諸人就會迅速下來,在這裡與他們匯合後,再馳車歸去。

    於是此時,眾人以為山上已經得手,便放鬆了下來,紛紛點起火把,他們在光芒照亮下,解開了駟馬的韁繩,準備接應同夥離開。但,光明在給人以安全的錯覺的同時,也會向潛伏在黑暗的的野獸暴露自己的行蹤。

    眾人之中,唯獨那位有從軍經驗的西鄉兩司馬眯著眼,望著山上的火光喃喃道:「不對勁,不對勁,那火,是不是燒的太小了點?」

    「啪踏啪踏」,隱隱約約,四周傳來一陣節奏整齊的響聲,眾人疑惑地豎起耳朵細聽,而兩司馬則立刻從車上跳將起來,趴在地上一聽,發覺地表也有了微微的顫動,連叫不好。

    「是戰車!大隊的戰車!」

    上山的人是步行去的,沒有駕車,那麼來的,就很可能是敵人!

    在場眾人中,混雜了東鄉、西鄉的兩撥人。西鄉眾人是趙叔齊精選出來的猛士,深夜遇襲,竟沒有慌亂,而是聚集到了一起。他們依靠幾輛馬車作為屏障,劍、戈、弓矢朝向外面,隨時準備迎戰來敵。

    而東鄉眾人就沒這麼好的秩序了,趙仲信對武備訓練並不放在心上,他們多是普通鄉卒,本來就四散在周圍,聽到呼喊後,才氣喘吁吁地朝這邊跑來。

    「啊!」

    其中一人突然慘叫了一聲,被黑暗中某種神秘的力量衝擊後,瞬間飛到一丈開外,脖頸處被戳穿了一個洞,粘稠的血液從中流出,他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死的不能再死。

    離他最近的那人見狀驚慌不已,舉著火把連滾帶爬,就在此時,一個巨大的影子卻撞破了濃濃的夜幕,從後方朝他追來。

    這下眾人看得真切,原來,襲擊者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他戴著皮胄,上身著皮甲,下身穿狄褲,手持九尺長矛。騎士雙腿緊緊地夾著馬腹,單手駕馭馬匹,另一隻手控制著矛尖向前,瞄準了那人。

    人借馬力,不需要做出太大的動作,他只需要將長矛朝著下面亡命奔逃的人背後輕輕一送,接下來,依靠馬匹的速度和力量就足以致命。

    騎士的矛從背後貫穿了那人的胸膛,染血的矛尖透體而出,眼看也是不活了。

    西鄉兩司馬的聲音頓時變得苦澀:「不是戰車,是單騎走馬的輕騎士!」

    單騎走馬的輕騎士,據說在成鄉趙氏庶君子處,就有這麼一支奇怪的兵種。雖然眾人的主上趙仲信、趙叔齊一直對此嗤之以鼻,但今日,他們方才露出了神秘的面紗。

    那輕騎士得手後,高興地發出了一聲唿哨。他鬆手放棄了插在屍體上的矛,打馬遠離。而在這當口,馬車這邊已經有人試著射了一箭,卻只是擦著鞍飛過。

    那輕騎士彷彿在炫耀騎術般,兩腿緊緊夾著馬身,伸手取下馬側的角弓,反手從斜掛的箭壺裡摸出了一支羽箭,搭箭開弓,反身欲射!

    西鄉兩司馬失聲大喊道:「小心!」

    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

    「繃」!只聽見一聲弦響,方才放箭的那人還未搭好第二支,面門處便多了一簇羽箭,應聲倒地。

    眾人都為他精湛的馬術和射術歎為觀止,只有兩司馬繼續轉頭大喊說道:「二三子,快,快熄滅火把。」

    那些東鄉的鄉卒,居然還傻愣愣地舉著火把朝這邊跑,這不是給人樹靶子麼!

    他明明扯著嗓子吼出,可最後幾個字聲音卻變得小了。

    並不是聲音變小,而是在黑暗的深處,突然有一連串尖厲的呼嘯聲響起!

    騎士的那一箭彷彿是個信號,接下來,十多支箭便從不同的方向射了出來。箭矢破空而來的尖嘯聲越來越近,兩司馬下意識地按著身邊的人,一起撲倒在地上,幾個機敏的同伴也同時伏倒在車下。

    就在他們觸到地面的瞬間,聽到「噗噗」幾聲響,接著是連續的慘叫,周圍已經有不少人中箭倒地,還未躲到馬車後的東鄉鄉卒更甚,頓時被射翻了一片。

    箭支的呼嘯聲略一停頓,兩司馬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伏擊者在上弦。生死在此一瞬,他明白,自己這邊唯一的幫手,就是黑暗的夜色!

    「都過來趴下,以馬車為屏障!熄滅火把,他們就看不見了!」兩司馬大喊,招呼同伴,聲音卻再次被一輪齊射打破……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52
    第149章 輕騎夜擊 下

    春秋末期,中原諸夏的戰爭,很大程度還是古典時代的鼓而成列,以堂堂正正之師會戰,不擒二毛,不追逃敵。所以,連晉國三軍中的虎賁,一生都未必會面對偷襲和齊射,何況這些一直在東鄉內,一月一次訓練的年輕國人?

    東鄉的年輕鄉卒們先被輕騎士在夜幕中的殺戮震撼,接下來就被這箭雨嚇呆。出現傷亡後,他們更加驚慌失措,甚至不顧兩司馬的囑咐,開始四散而逃,於是便在下一輪箭雨到來時死傷慘重。

    西鄉眾人的表現要好得多,居然還試圖反擊,但敵暗我明,手上的遠射武器又不多,完全處於下風。最後,一些馬匹也中箭吃痛,脫韁往夜色中跑去,他們只能躲在馬車底下抱著頭躲避。

    每隔幾息時間,空中就會響起一陣尖嘯,躲在車下的眾人只能聽到頭上「叮噹」作響,銅簇的箭頭牢牢的釘在馬車的車輿和輪上。

    「停,停!這要射到什麼時候!乃公等不及了,二三子,隨我上!」直到對面響起了一聲雷鳴般的怒喝,箭雨這才停歇下來。

    兩司馬小心地從車下探出頭來,發現除了躲在車後的十來名西鄉兵卒還安然無恙外。其餘東鄉眾人,早已無人站立,身上都插著幾根羽箭,只有未死的幾人還在地上大聲慘嚎。

    「對面的短兵要過來了!」

    弓箭雖然已經停了,但他當然知道接下來將面對什麼。果然,夜幕中的山丘樹林中,響起了奔跑的腳步聲,但眾人如同驚弓之鳥,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樹木,哪些是人影。對方或許幾十人,或許幾百人,總之比己方要多!

    兩司馬都知道,今天的這場伏擊,是絕無勝機了。對方安排縝密,人手眾多,為今之計,只能用那個法子了!

    他朝身邊的一位伍長點了點頭,伍長瞭然,便站了起來,朝前走了幾步。他大聲喊道:「吾等也是趙氏之兵,今夜之事,全然是場誤會,吾等願降,請勿再打了!」

    到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能看見人了,只見對面帶頭衝出一個披著甲,歪戴一頂皮胄,長得凶神惡煞的大漢。聽到這邊喊降後,惡漢邊跑邊回答:「先將兵刃棄了,便能饒你一死!」

    喊話的伍長回頭瞧了兩司馬一眼,見他點頭首肯,便乖乖地將二尺劍扔到了地上。

    誰知惡漢還不停留,繼續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一直到了那個喊降的伍長跟前。在他還來不及反應時,就一手亮出一把青銅短劍,一劍戳進了他的眼窩,一劍捅進了他的胸膛……

    西鄉眾人被眼前的劇變驚呆了,卻見惡漢將劍拔出,噴了自己一臉的血,如同山鬼,他將屍體踹倒在地,獰笑著說道:「乃公還沒開殺,降什麼降!君子囑咐過了,今日之舉,就是為了讓二三子見見血的……」

    這惡漢,正是趙無恤那號稱回下宮探親去了的親信田賁,他的身後,則是整整一兩殺氣騰騰,披著甲冑,手持兵刃的成鄉步卒。

    而對方這趕盡殺絕的架勢,讓西鄉兩司馬後悔害了親信性命的同時,也讓他完全沒了討饒的心思。

    「逃!快逃,去林子裡!」

    對方人數起碼是己方的兩倍,打是沒法打了,降又不讓降,只能指望在樹林裡逃得一命。

    一邊帶頭跑著,兩司馬一邊委屈地想,軍吏教的《司馬法》上不是說,君子不重傷,不鼓不成列麼?怎麼對面趙氏庶君子的兵卒,好似將自己當成盜寇來追剿一般?

    絕境激發了人的勇氣和潛力,西鄉眾人呼呼赫赫地朝山林衝去,而身後追殺的田賁因為披著沉重的厚皮甲,無法追上。於是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伸手解甲、脫胄,皮甲糊了他身後緊跟的親兵一臉,而胄則在地上滾來滾去,差點讓一個同伴踩中摔倒。

    但田賁最後也只追上了一個,撲倒按在地上割了其喉嚨後,他又伸手一拋,旋轉著飛出的短劍再次釘翻一人。

    其餘的人,田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山林越來越近,他氣得哇哇直叫,騎在屍體上,回頭喝罵道:「虞喜,你還不去追!」

    方才從夜幕中出現,連續持矛刺殺兩人的輕騎士,正是虞喜。他昨日就接到了趙無恤的密令,謊稱留宿新絳市上,實則卻將整個輕騎士兩都調了回來,與等候在附近的田賁匯合。

    他們兩騎一組,分散在成鄉四野,這些鬼鬼祟祟的人在傍晚時分剛剛出現,就被騎哨發現,報了回來,又將消息傳遞給了鄉寺中的趙無恤。

    趙無恤只讓虞喜看到點火信號後伏擊,但沒有具體的命令,可以便宜行事。所以虞喜便將分散開的騎從們一一聚集,讓馬兒銜枚,埋伏在附近,只待山上信號一出現,就和田賁的步卒兩配合,將這群人一網打盡!

    田賁的大嗓門一直傳到了五十多步外,騎在馬背上的虞喜冷哼了一聲。

    「呱噪!」

    他不喜歡田賁這種亡命的打法,要不是田賁忙著衝出,他肯定已經帶著騎從們將這些人團團包圍,一個別想逃!換了井或穆夏,絕對能和自己配合的好一些。

    不過虞喜也不得不感謝田賁,因為在場眾人,基本都是第一次動手殺人。連虞喜,在連續刺殺兩人後,再開弓時手也會微微顫抖,更別說身後的年輕騎士們了,其中還有兩名嘔吐的。

    正是田賁這種悍不畏死的玩命打法,激發了眾人的士氣,讓他們扛過了最初的緊張。虞喜也終於明白了,為何君子要特地點田賁下山來做這事。

    所以事到如今,他就只能捏著鼻子為這廝善後了。

    也怪那些人倒霉,這塊低窪處本來是潛藏的極佳地點,可也是被人甕中捉鱉的好地方,周圍沒什麼土丘山岩可以躲避騎從,而想要跑到樹林裡潛逃,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虞喜一直停留在馬上,此時聽到田賁的叫喊後,他便雙腿一夾,縱馬馳過。他的手下們可沒有夜騎還能奔馳開弓的本事,方才是下馬步射,此時也再次扶鞍上馬,等候騎吏虞喜的命令。

    「二三子聽令,分五隊驅逐包抄之!阻其退路,務必不要逃漏一人!」

    於是,輕騎士們在各自騎長的率領下,分為五伍。馬兒最初是在雙腿催促下慢步小跑,隨著騎士猛地抖動韁繩,重重抽下馬鞭,就變成了掀起煙塵的疾馳快跑!

    等西鄉兩司馬離樹林只有二三十步遠,正欣喜間,卻聽到身後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響。

    他暗道一聲不好,回頭一看,只見五支馬隊繞了一小圈後,從右側斜斜衝出,像一隻緩緩張開的巨大手掌般,朝狼奔豬突的西鄉兵卒們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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