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6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6:05
    第100章 不了了之

    無恤和魏駒前方,正坐著樂符離,他離得近,剛好聽見了身後兩位卿子的問答,也笑得渾身顫抖。被噴了一頭一臉的口水酒水後,也不擦拭,索性抱住了身邊的呂行,錘著他的背,狂笑不止。

    而呂行背上可是有傷的,被樂符離一按,頓時痛的哇哇大叫起來。

    一傳二二傳十,無恤剛才問的那句話便這樣傳開了,於是整個廳室內,幾名魏氏少年都一片轟然大笑,韓氏之黨的子弟們則用吃人的目光看著趙無恤。

    趙無恤暗道不好,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什麼了。他一扭頭,卻見那白衣美人淡然處之,仰頭自飲一盞酒水,動作優雅,然而在無恤的位置,卻能清楚地看到其喉結微動。

    男的!

    這居然是個男的!

    趙無恤整個人都不好了,他頓時想起來,此人應該就是韓氏的嫡子韓虎,名雖如此,可據說長得一點不虎,反倒是形貌昳麗。

    今日一見,他果然繼承了韓氏面如冠玉的謙謙君子形象,而且還有些女性化,趙無恤方才背著光,有點耳鳴眼花,所以看岔了。現在仔細一瞧,的確是美而不顯陰柔,且腰間掛著男子才會佩戴的玉璜。

    趙無恤只得由樂符離引見,又過去正式結識了一下韓虎,向其表示歉意,又誇他一句「君美甚」,並飲一盞酒賠罪。

    韓虎也不以為忤,只是眯著眼,優雅地還禮,似乎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誤會。

    趙無恤心中暗道:「我覺得他的聲音耳熟,大概是因為上次在澮橋上,遇見了他姐姐韓氏女的緣故,少年正處於變音期,和少女聲音的確區別不大。」

    弟弟都長得如此美貌,足以羨煞世間九成的女子,那他姐姐呢?那個趙無恤的未來嫂子,又會生成何等模樣?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來,這韓虎,大概就是原本歷史上,未來三家分晉時執掌韓氏的主角了,沒想到,居然長得如此的……娘炮?

    至此,范、中行、韓、魏四家卿子,都和趙無恤打了照面,只剩下那神秘的知氏兄弟,一直沒有出現。據樂符離說,知氏二子,是回知邑祭祖去了,大概要寒食之後才能歸來。

    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室內又恢復了其樂融融,在場眾人因為一起打過架流過血的緣故,彼此關係拉近了不少。何況還有范、中行一黨作為共同的敵人,少年們都咬牙切齒地商量著,日後要如何對付他們。

    無恤明白這是一個機會,便也豪爽了一把,又端著漆盞,將在場的眾少年都一一敬團了一圈。

    經過上次和呂行比射,以及這次私鬥中的勇猛,他的名聲已經足夠響亮。加上樂符離好玩樂犬馬,本來就在這個圈子里長袖善舞,很吃得開,有他引見,無恤也隱約融入了泮宮少年們的圈子裡,也算是此次衝突的意外收穫了。

    當然,只是半個圈子,另一半人,范、中行之黨的子弟,經過這次衝突,則已經成了無恤死敵。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完成了趙鞅半年前「定要交好魏韓,壓過其餘三卿子弟」的任務。

    然而,一圈下來後,有些暈乎的趙無恤卻沒找到張孟談的身影。

    「張子呢?」趙無恤轉頭向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的樂符離問道。

    樂符離大著舌頭回答道:「在公族大夫等帶著虎賁來時,他就已經回去了。」

    走了?趙無恤不免有些遺憾,此次最需要感謝的,還是張孟談。

    不過,運籌帷幄於幕後,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必中,一旦功成,卻又掛劍身退,倒是有些符合此人的風格。

    在泮宮中用了饗食後,庶子大夫籍秦登門了,也帶來了對眾少年的處置。

    此時的新絳,只有三位卿士在,因為晉國作為宗姬盟主,要協助周天子平叛,所以范鞅去了朝歌,趙鞅去了溫地,魏曼多去了安邑,調遣兵卒勤王。

    以晉國目前的緊張局勢,各家都害怕自己外出時,出了什麼岔子。所以,范氏的盟友中行留守,趙氏的盟友韓氏留守,魏氏的盟友知氏留守,三家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局面,好讓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目前新絳以中軍佐知躒為尊。

    據說,當公族大夫和士師前往虒祁宮,把今天的事情告知躒、中行寅、韓不信三卿,求問如何處置時,知伯只說了一句話。

    「由他們去。」

    這意思是,孩子們打架,大人跟著瞎摻和什麼?只要不出人命就隨他們玩去吧。

    一旁的韓不信和中行寅冷冷對視,心裡暗罵,傷到的又不是你知氏的子孫,你當然可以隨意了!可又不敢違背知伯的態度,只能唯唯諾諾地同意。

    同時,這也當相當於卿士們公然擺明了姿態:泮宮中的少年爭鬥,他們不會管,也不會插手,爭成什麼樣,看各自本事。

    所以,事情的結果,果然是不了了之。籍秦宣佈,眾少年被罰或在家中,或在領邑裡思過一月,期間不得招搖過市,不得尋親訪友,泮宮自然也要休學一月。

    聽罷,眾少年都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心裡也不急不怕。這裡的人,哪個不是五鼎五簋之家的背景,天塌下來,自然有各家的老子頂著,最多回家被祖父父親舉著大杖追打斥罵一頓……

    只有趙無恤聽到這個結果後,暗道不妙。

    ……

    當趙無恤一行人回到趙氏府邸,讓豎、寺們小心地將仍處於昏迷的趙廣德抬下戎車,妥善安置在屋內後,天已近黑。

    今天趕了幾個時辰的路,打了場架,帶了一身傷,喝了一肚子酒,現在趙無恤已經身心俱疲,累得夠嗆。

    他坐在偏院天井中的一塊竹蓆上,仰頭望著偏院裡的那棵桑樹,又回想起了今天的事情。

    本來於情於理,明日他都得正式登門,去拜訪張孟談一次,一是感激他此次妙計搭救,二是存了籠絡交好的心思。

    但按庶子大夫籍秦轉述,三位卿士、公族大夫、司寇署聯名申飭了這次發生在泮宮劍室的私鬥,所有參與其中的少年都會受到「嚴懲不怠」!

    所以明天,趙無恤就得低調出城,回領邑去「思過」去了,期間不得招搖過市,不得尋親訪友。

    這樣一來,拜訪張子,只能等到一個月之後。

    說起來,那張孟談真是極端聰明,他在攪動全局後悄然離開,除了功成身退的低調性格外,恐怕是早已預料到了結局吧。泮宮眾少年,唯獨他因為溜得早,不在受斥和禁閉範圍內。

    無恤又想著,自己要不要微服私自前去呢?穿上一身皂隸或者國人的服飾,誰也認不出自己是卿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1:59
    第100章 不了了之

    無恤和魏駒前方,正坐著樂符離,他離得近,剛好聽見了身後兩位卿子的問答,也笑得渾身顫抖。被噴了一頭一臉的口水酒水後,也不擦拭,索性抱住了身邊的呂行,錘著他的背,狂笑不止。

    而呂行背上可是有傷的,被樂符離一按,頓時痛的哇哇大叫起來。

    一傳二二傳十,無恤剛才問的那句話便這樣傳開了,於是整個廳室內,幾名魏氏少年都一片轟然大笑,韓氏之黨的子弟們則用吃人的目光看著趙無恤。

    趙無恤暗道不好,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什麼了。他一扭頭,卻見那白衣美人淡然處之,仰頭自飲一盞酒水,動作優雅,然而在無恤的位置,卻能清楚地看到其喉結微動。

    男的!

    這居然是個男的!

    趙無恤整個人都不好了,他頓時想起來,此人應該就是韓氏的嫡子韓虎,名雖如此,可據說長得一點不虎,反倒是形貌昳麗。

    今日一見,他果然繼承了韓氏面如冠玉的謙謙君子形象,而且還有些女性化,趙無恤方才背著光,有點耳鳴眼花,所以看岔了。現在仔細一瞧,的確是美而不顯陰柔,且腰間掛著男子才會佩戴的玉璜。

    趙無恤只得由樂符離引見,又過去正式結識了一下韓虎,向其表示歉意,又誇他一句「君美甚」,並飲一盞酒賠罪。

    韓虎也不以為忤,只是眯著眼,優雅地還禮,似乎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誤會。

    趙無恤心中暗道:「我覺得他的聲音耳熟,大概是因為上次在澮橋上,遇見了他姐姐韓氏女的緣故,少年正處於變音期,和少女聲音的確區別不大。」

    弟弟都長得如此美貌,足以羨煞世間九成的女子,那他姐姐呢?那個趙無恤的未來嫂子,又會生成何等模樣?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來,這韓虎,大概就是原本歷史上,未來三家分晉時執掌韓氏的主角了,沒想到,居然長得如此的……娘炮?

    至此,范、中行、韓、魏四家卿子,都和趙無恤打了照面,只剩下那神秘的知氏兄弟,一直沒有出現。據樂符離說,知氏二子,是回知邑祭祖去了,大概要寒食之後才能歸來。

    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室內又恢復了其樂融融,在場眾人因為一起打過架流過血的緣故,彼此關係拉近了不少。何況還有范、中行一黨作為共同的敵人,少年們都咬牙切齒地商量著,日後要如何對付他們。

    無恤明白這是一個機會,便也豪爽了一把,又端著漆盞,將在場的眾少年都一一敬團了一圈。

    經過上次和呂行比射,以及這次私鬥中的勇猛,他的名聲已經足夠響亮。加上樂符離好玩樂犬馬,本來就在這個圈子里長袖善舞,很吃得開,有他引見,無恤也隱約融入了泮宮少年們的圈子裡,也算是此次衝突的意外收穫了。

    當然,只是半個圈子,另一半人,范、中行之黨的子弟,經過這次衝突,則已經成了無恤死敵。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完成了趙鞅半年前「定要交好魏韓,壓過其餘三卿子弟」的任務。

    然而,一圈下來後,有些暈乎的趙無恤卻沒找到張孟談的身影。

    「張子呢?」趙無恤轉頭向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的樂符離問道。

    樂符離大著舌頭回答道:「在公族大夫等帶著虎賁來時,他就已經回去了。」

    走了?趙無恤不免有些遺憾,此次最需要感謝的,還是張孟談。

    不過,運籌帷幄於幕後,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必中,一旦功成,卻又掛劍身退,倒是有些符合此人的風格。

    在泮宮中用了饗食後,庶子大夫籍秦登門了,也帶來了對眾少年的處置。

    此時的新絳,只有三位卿士在,因為晉國作為宗姬盟主,要協助周天子平叛,所以范鞅去了朝歌,趙鞅去了溫地,魏曼多去了安邑,調遣兵卒勤王。

    以晉國目前的緊張局勢,各家都害怕自己外出時,出了什麼岔子。所以,范氏的盟友中行留守,趙氏的盟友韓氏留守,魏氏的盟友知氏留守,三家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局面,好讓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目前新絳以中軍佐知躒為尊。

    據說,當公族大夫和士師前往虒祁宮,把今天的事情告知躒、中行寅、韓不信三卿,求問如何處置時,知伯只說了一句話。

    「由他們去。」

    這意思是,孩子們打架,大人跟著瞎摻和什麼?只要不出人命就隨他們玩去吧。

    一旁的韓不信和中行寅冷冷對視,心裡暗罵,傷到的又不是你知氏的子孫,你當然可以隨意了!可又不敢違背知伯的態度,只能唯唯諾諾地同意。

    同時,這也當相當於卿士們公然擺明了姿態:泮宮中的少年爭鬥,他們不會管,也不會插手,爭成什麼樣,看各自本事。

    所以,事情的結果,果然是不了了之。籍秦宣佈,眾少年被罰或在家中,或在領邑裡思過一月,期間不得招搖過市,不得尋親訪友,泮宮自然也要休學一月。

    聽罷,眾少年都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心裡也不急不怕。這裡的人,哪個不是五鼎五簋之家的背景,天塌下來,自然有各家的老子頂著,最多回家被祖父父親舉著大杖追打斥罵一頓……

    只有趙無恤聽到這個結果後,暗道不妙。

    ……

    當趙無恤一行人回到趙氏府邸,讓豎、寺們小心地將仍處於昏迷的趙廣德抬下戎車,妥善安置在屋內後,天已近黑。

    今天趕了幾個時辰的路,打了場架,帶了一身傷,喝了一肚子酒,現在趙無恤已經身心俱疲,累得夠嗆。

    他坐在偏院天井中的一塊竹蓆上,仰頭望著偏院裡的那棵桑樹,又回想起了今天的事情。

    本來於情於理,明日他都得正式登門,去拜訪張孟談一次,一是感激他此次妙計搭救,二是存了籠絡交好的心思。

    但按庶子大夫籍秦轉述,三位卿士、公族大夫、司寇署聯名申飭了這次發生在泮宮劍室的私鬥,所有參與其中的少年都會受到「嚴懲不怠」!

    所以明天,趙無恤就得低調出城,回領邑去「思過」去了,期間不得招搖過市,不得尋親訪友。

    這樣一來,拜訪張子,只能等到一個月之後。

    說起來,那張孟談真是極端聰明,他在攪動全局後悄然離開,除了功成身退的低調性格外,恐怕是早已預料到了結局吧。泮宮眾少年,唯獨他因為溜得早,不在受斥和禁閉範圍內。

    無恤又想著,自己要不要微服私自前去呢?穿上一身皂隸或者國人的服飾,誰也認不出自己是卿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28
    第102章 微服出行

    從內室出來後,已經是雞鳴時分,趙無恤心情暢快了許多。¤

    和那位潰創醫說的一樣,沒過幾個時辰,趙廣德果然醒了。不過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是餓醒的,肚子咕咕直叫,讓人遞了一碗拌了蜜汁的粱粥來,三下五除二就喝得乾淨,還迷迷糊糊地說著想飲熱豆漿,又睡過去了。

    據趙府的家醫說,只要想吃東西,那就意味著很快便能大好,君子可以放下心來了。

    趙無恤這才松了口氣,要是和方才夢中的情形一樣,這次小胖子因為他的緣故,身死或者殘疾,他可要慚愧上很久了。

    同時,他也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那心狠手辣的中行黑肱付出代價!

    不過他剛邁出門,就碰上了匆匆走來的虞喜。

    那副象戲連同無恤的親筆信,已於昨夜送至張氏府邸,虞喜這次過來,卻是有另一個消息要稟報。

    「君子,有人在門外徘徊,說是有要事欲見君子。」

    無恤正在洗盥,他一邊在女婢的侍候下,用細葛巾擦了擦臉,一邊問道:「是何人,為何事?」

    「看樣子,是個穿皂衣的商賈,自稱來自溫地。」

    「商賈?溫地?」

    「不好……」趙無恤暗罵了一聲,昨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一門心思全在趙廣德的安危上,竟然把要緊事給忘了。來者八成是溫商賈孟,那還是半月前說好的,要賈孟引他去新絳人市,購買陶工。

    於是他便讓虞喜速速引那商賈來,果然是一身皂衣,內穿文繡的賈孟,他剛進門,就趨行跪倒在趙無恤面前,哭的稀里嘩啦的:「君子,小人在市井聽到流言,說泮宮中有私鬥發生,我家君子還受了傷,不知有無大礙?」

    無恤嘿然:「你們這些商賈,消息倒是靈通得很,昨日才發生的事情,今晨就打探清楚了,放心吧,吾堂弟自有福祿,只是受了輕傷,方才已經醒來,能食粥一碗,再休息幾日便可以痊癒。」

    「大善,小人這就放心了。」賈孟舉起袖口作擦淚狀,讓人分不清真假。

    言歸正傳,他又弓著腰行禮道:「小人今日失禮來叨擾君子,卻是因為上次那事,小人得知消息,鄭國行商已經帶著擄自魯國的陶工,以及織工等數十人,來到新絳,將於今日朝食後於人市叫賣,故前來告知君子,不知道君子還要不要去……」

    趙無恤微微皺眉,理論上,他現在已經被禁足了,應該低調地回封地閉門思過才對,這才第二天,就公然違禁前去人市,有些不妥。不過如果錯過這個村,大概就沒這個店了,晉國的好陶匠都被范氏控制,想扒拉下幾個來可不容易。

    於是他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去,當然去!」

    不過,得換一身行頭再去,既然不能招搖過市,他低調點,悄悄去,做完交易後又悄悄離開,不就行了。

    半刻之後,虞喜穿著一身厚實的國人行裝,佩短劍,帶頭在前。他身後跟著兩名皂衣男子,那個中年人,正是溫地商人賈孟,而那年輕的,不是趙無恤,還能是誰?

    在趙無恤想來,雖然微服前往張氏府邸登門拜訪不可取,但微服去人市,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反正新絳裡認識自己的,也就泮宮少年們,他們這會大概已經被祖父、父親揍了一頓,關在家裡,所以無恤可以肆無忌憚地穿上虞喜的一些簡陋衣物,裝扮成他的皂隸小廝。

    一路上,虞喜不時心虛地偏頭回來,這主從之間掉了個個,位置也換了,讓他很不自在。

    「喜,把頭轉過去,別老回頭看我。」

    從偏院出側門,其中要經過一處園囿,這邊也有不少早起清掃的豎寺女婢,無恤只能垂著首,小心不讓人認出。

    前面的虞喜卻失聲喊道:「不好,前面有人過來了,好像是……」

    「是少君的步輿,快,躲到那個假山背後!」趙無恤心中哀嘆,怎麼好巧不巧剛好碰上了,自己難得微服一次,要不要這麼刺激。

    三人匆匆匿藏,等待少君魏姬的輿駕經過。

    步輿由四個健壯的隸妾抬著,一身金紅色深衣,盡顯雍容之態的魏姬閉眼坐在上面,後邊還跟幾名或為她舉著墜地裙角,或抬著羽毛搖扇、或捧著漆器銅壺的女婢,這就是卿士夫人出行的儀仗了。

    經過假山時,魏姬似乎察覺了什麼,疑惑地回頭瞧了一眼。

    假山後的無恤連忙屏住了呼吸,等一行人遠去,才敢探出頭來窺視,瞧她們所去的方向,正是趙廣德所在的偏院。

    小宗子弟在自家照應下卻受了傷,於情於理,魏姬都要去探望慰問一番,屆時,就能發現趙無恤不在。

    「君子,現在怎麼辦,回去麼?」

    趙無恤沉吟了片刻後,咬了咬牙:「要做就做到底,不管了!吾等速速前往城南要緊。」

    反正不管怎麼做,他和魏姬之間是左右看對方不順眼,既然對方不再敢像以前那樣對他任意懲處,那還怕她作甚。

    接下來的路程,總算是有驚無險,三人持桑木門牌,順利通過了側門。

    誰知剛露頭,就又撞上了一個熟人。

    「趙子,你果然是從這兒出來!」

    「樂子,你怎麼在這裡?」

    趙無恤定睛一看,卻是樂符離,他今天也換下了深衣廣袖,穿了一身皂隸的短衣短褐,貓在角落裡。看見趙無恤和虞喜等人出來,便連忙上前,滿臉亢奮地就要繼續喊。

    他們這一對話,已經吸引了側門處趙氏族兵的注意力,趙無恤眼疾手快,連忙摀住了他的嘴巴,拉到牆角,質問道:「你這是作甚!?」

    樂符離打量著趙無恤的裝扮,得意洋洋地說道:「趙子作甚,我便作甚!」

    半月前的南北市一行,樂符離也在場,對趙無恤要買陶工一事,他十分好奇。雖然昨天才被禁足,可一向膽大的他卻打扮成皂隸溜了出來,而趙無恤居然還真被他逮了個正著。

    趙無恤嘖嘖稱奇,這樂符離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聰慧,居然能猜到自己的行蹤。

    他一問之下,樂符離才說出了緣由:「其實都是張子料就的,他說觀君子的脾性,要做的事情絕不會輕易捨棄,但君子又不是個沒顧慮的人,忌憚禁令,所以八成會微服出行,讓我一早就在這後門等待,必有所獲。」

    真是料事如神啊,不過趙無恤越聽越不對:「等等,吾等不是被禁足,不讓走親訪友麼?為何你還敢去見張子?」

    「我們兩家府邸相近,就隔著一堵牆,昨天不巧,那堵牆剛好塌了一半,我與張子各自站在自家庭院裡說話,誰管得著?」

    趙無恤無語了:「那張子呢?為何不見他蹤影,樂子沒有約他前來?」

    樂符離奇怪地看著趙無恤一眼:「這就得怪君子了。」

    「怪我?為何?」

    「君子昨日不是差人給張子送去了一件禮物麼,張子說那東西極為有趣,今天要繼續鑽研一二,故讓我獨自前來,若有什麼趣事,回去告知他一聲便可……趙子,究竟是何物?能不能也送我一件?」

    趙無恤心中一萬頭羊駝駝奔過,看來自己又做了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啊,這一來,就錯過了一次和張孟談相談共處的好機會。

    不過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他還得趕緊去市上辦正事,何況世上的事情哪能事事如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此時,偏院的幾名成邑騎從少年也已經從正門處出來了,與趙無恤等人匯合。於是趙樂二人便相互遮掩著臉,鑽進了賈孟那輛帶帷幕的馬車車廂中,在數名騎從的扈衛下,往城南駛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29
   第103章 囹圄隸妾

    官署區在城東,而人市在城南,清晨街上行人不多,所以馬車一路暢通無阻,行進了一刻鐘後,突然道上行人逐漸稠密起來。

    坐在外面駕車的虞喜伸頭進來說道:「君子,已經到人市了!」

    「這麼快?」

    趙無恤和樂符離下了馬車,兩人習慣性地要整理下深衣廣袖的衣襟,想將掛在帛帶上的玉組佩擺正,這才發覺自己穿的其實是皂隸短打,微微一愣後相視一笑。

    趙無恤也不由感慨,自己半年前剛來到春秋,可是根本穿不慣深衣廣袖的,現在卻已經習以為常,這也說明,自己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了。

    不過接下來看到的事情,讓他又對自己這個判斷產生了懷疑。

    馬車停在人市的裡閭門前,之後的路段,車是擠不進去了。於是眾人安步當車,走進了北六市裡生意最好,同時也是名聲最差、市容最髒亂的人市。

    前世教科書上總說春秋是奴隸社會,來到這個時代後趙無恤才發現,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春秋的主要勞動力,還是自由身的國人和身份略低的野人,隸臣妾佔的比重不是很大,而且干的多為家中雜務,或者百工之事。

    但整個社會上,「奴隸」還是普遍存在的,只不過多數來源於戰爭俘虜、戎狄、逃人。至於那些因為井田制度崩潰,每年失去私地交不起稅賦丘甲的農民,大多就地被卿大夫家族消化,變成了人身依附的農奴和氓隸,居於閭左。

    販賣奴隸歷來是諸夏國際間的大宗貿易,在歷次戰爭後,總會有數以千計的俘虜被帶回過戰勝國,變賣分配,此類事情史不絕書。甚至一些貴族都淪為奴隸過,比如昔日虞國的大夫百里奚,在亡國後就成了晉國陪嫁的滕奴。他還逃到楚國,又為圉牧,後來才被秦穆公五張羊皮贖回,舉於牛口之下。

    這種情況在晉楚弭兵之會後稍有收斂,但近來亂世再起,三年前吳國破楚,無數楚國人被俘,賣往北方,鄭齊商賈貴族無不以購買楚地女奴為雅事,甚至引起了奴隸市價大跌。而齊魯鄭衛周之間也戰火不斷,今日你破我一城,擄人若干,明日我逼你盟誓,獻百工隸妾若干。

    那些兩隻腳的貨物,通過這些渠道流入晉國,所以才造就了新絳人市的繁榮。

    對於人市,晉國官府處於一種不提倡也不制止的狀態,因為三軍將佐販賣俘虜也獲利不少,尤其是中行氏,每年都能從白狄鮮虞、鼓、肥、無終等地獲得大量奴婢。

    趙無恤的生母,當時是不是也是以這種方式流落進趙氏的呢?他不得而知,但也因此對奴隸貿易,有了天生的厭惡感。

    剛走進來,趙無恤就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奴囹圄(lingyu)外糞溝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於籠子裡,或戴著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唯一有雙明亮眼睛的小奴將一隻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彷彿在哀求拯救。

    趙無恤心中有些不忍,卻只能嘆一口氣走開,他就算能救一個,卻救不了全部,能救得了一家,卻救不了全天下。也幸虧他們趙氏取消了殉葬制度,否則,每年還要有更多的奴隸被買去從死!

    他們一行人低調從事,兩位卿大夫之子穿著不惹人矚目的皂隸衣物,而虞喜和諸位騎從少年一身國人武士打扮,隱隱看去,像是以商人賈孟為首的商隊護衛。

    賈孟在人市也有不少熟人,一路走過去,都有人打招呼,還有來詢問他是否購買奴隸。

    趙無恤特地問了問價錢,能幹活下地的青壯勞力最貴,能生孩子的年輕女子其次。而那些看似無用的老人孩子最便宜,無恤猜測,老人被買去多半是用來殉葬的,而孩子,或是滿足一些士大夫異樣的愛好,或是閹割為寺人。

    賈孟應酬地笑著一一回應,走了一會,他轉過頭來說道:「君子,那些鄭國商人,就將在這裡叫賣,看這時辰,應該已經到了……」

    無恤微微點頭,踏入人市的中心區域後,他發現這裡和外圍又不太一樣,地表被沖刷得很乾淨,幾個土壘的高台上站滿了要叫賣的奴隸,他們多是有一技之長的,價格也相應更貴。

    其中有賣齊國倡優的,一男一女兩個侏儒,連同他們表演用的黑彘狄犬打包出售。也有賣鮮虞狄婢的,一個漂亮的女婢被扒光了衣服,一隻手掩著胸脯,一手掩著下身,被隸商拉著脖子上的草繩轉圈展示,引得圍觀的男人們笑聲陣陣。

    趙無恤沉默不言,他對新絳的感官頓時降低了一層,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史詩和自豪,也隱藏著罪惡和醜陋。一旁的樂符離天生為鐘鳴鼎食之子,倒是沒這種感覺,只是好奇地四處張望,目光放在那鮮虞女婢的雙乳上,頗有些想出手買下的衝動。

    奴隸買賣和後世的拍賣倒是有點像,商人展示「貨物」,價高者得,然而,據賈孟說,若是有身份高的買家強行壓價,也是常有的事情。趙無恤的那些金爰由親信虞喜貼身攜帶,期間有不長眼的人鬼鬼祟祟想過來搭訕,便被騎從少年們幾拳揍跑。

    那些金爰應該夠買十名陶工,趙無恤又嘆了口氣,自己真是口嫌體直啊,明明厭惡奴隸貿易,卻又參與其中。

    「君子,那些魯國陶工就在這邊,咦,似乎已經有人在爭買了!」

    賈孟指著靠近外圍的一個高台,台下有兩幫人在激烈爭執著,衣著文繡的鄭商夾在中間好不尷尬,看熱鬧的國人和商賈在外邊圍了稀疏的一圈,議論紛紛。

    趙無恤舉目望去,只見高台上站著十來個用草繩拴在一起的男性,手腳粗糙,以一位滿臉溝壑的老者為首,應該就是陶工。台下還有十多號嚶嚶哭泣的女子,或許是他們的家人。

    他們的穿著比起之前所見的眾隸妾要好些,至少能夠遮體,神情也沒那麼絕望沮喪,其中幾個年輕人似乎還對被當眾叫賣十分不滿。

    靠近以後,無恤也看清了發生衝突的雙方,一邊是昂著頭,趾高氣揚的皂衣小吏,身後帶著幾名一臉橫肉的持劍隨從,也不知道是誰家的。

    無恤的目光又轉向了衝突的另一方,卻見是位眉目俊朗,儒雅斯文的青年行商,還有數名商賈同伴。

    賈孟低聲對無恤說道:「君子,那個後生,正是我前些時日所說的衛國行商,專門做贖買魯衛籍貫隸妾,送其歸國的事情。」

    趙無恤點了點頭,繼續觀看,只見那青年動作似謙謙君子,但說起話來,卻如唇槍舌劍般犀利。

    「吾等都是講道理的人,這筆買賣是我先出手的,已經和商賈談好要平價贖買這些魯人,可你作為後到者,卻威嚇鄭商,要他賤賣於你,這成何體統?」

    那小吏一臉的不耐煩:「誰管你先來後到,在新絳做買賣,一向是身份高者得之,吾乃中軍將府中匠作吏,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和我爭買?」

    說完,便一甩手,亮出了腰上墜著的一枚雕刻熊形的桑木符節。

    不用賈孟提示,趙無恤就認出來了,「那人是范氏的家吏,他們果然搶先一步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31
   第104章 照打不誤

    范氏為了壟斷漆陶業,果然無所不用其極,將外國賣來的陶工統統籠絡到自家匠作府中,就是其手段之一。

    那范氏匠吏亮出了身份,青年愣了一下,卻並未退縮,只是語氣稍緩,他拱手道:「原來是尊吏,敢問這些魯人若是進了范氏匠作坊,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自由身,返回故土?」

    「返回?別想了,入了匠作坊,就是范氏隸臣,非但一生一世要為範氏效命,且匠之子桓為匠!世世代代不得脫籍!」

    說完,他便不理會衛國青年,踱步到那些魯人身旁,檢查有無殘疾疫病者。

    此言一出,台上的魯人們心有慼慼,而台下的女子家眷則哭得更傷心了。這時代的人,也講究安土重遷,對背井離鄉,老死不能葬於蒿裡是十分排斥的。

    青年面露不忍之色,他先轉過頭,用鄭國方言勸那鄭人隸商道:「吾聞鄭子產曾言,昔鄭桓公自宗周遷國至新鄭後,與商人們共處一隅,世代立有盟誓,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現如今此范氏強買於你,請想想子產之言,小國不能任意屈從大邦,商賈小人亦如是!」

    「何況,我的夫子告訴我,仁者以財發身,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這些魯人還想歸家與族人團聚,若是被強留在范氏為工匠,那就一生都不能再渡過汶水了!請發發善心罷,切勿答應賣給他。」

    鄭商猶豫不決,他似乎已經被青年說服了,但又畏懼那范氏吏的蠻橫。

    無恤在一旁聽得微微點頭,果然名不虛傳,這青年不僅言辭得當,典故信手拈來,面對范氏家吏不卑不亢,而且頗有仁心。這樣的商人,舉世罕見啊,他心中不免起了愛惜和招攬之心。

    不過話雖如此,但他對那些陶工,也是勢在必得的。

    趙無恤決定繼續看看,若是那衛國青年成功說服了范氏家吏,就再作打算。若是不能,他少不得要做一回紈褲子弟,仗勢欺人,在這筆買賣裡橫插一槓了!

    至於那一紙空文的禁足令,已經被他拋在腦後。

    卻見青年說服鄭商後,又過去拉著那范氏吏的手道:「兩倍,我願意出兩倍的價錢,贈予尊吏和范氏匠作府,贖買這些魯人!請放手一次罷。」

    說罷,他殷切地看著范氏吏,只等對方擊掌成交。

    聽到青年要用兩倍價錢贖買,圍觀的眾人嘆了口氣,紛紛議論這青年行商出手真是闊綽。

    范氏家吏也不理會,他甩開了青年的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輕蔑地怪笑道:「你這衛商說什麼笑話,這些魯國工匠,我家君子勢在必得,休要與我討價還價,范氏家大業大,其富半晉國,還在乎你那點錢帛?若是識相,就盡快離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一會想走都來不及了!」

    然而威脅並未奏效,那青年和他身後的幾名同伴並未退讓。

    爭執引發的騷動已經傳開了,沒多會,只見一位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帶著持戈的兵卒,過來巡視,詢問衝突緣由。

    賈孟搖頭嘆息道:「那衛人恐怕要惹上禍事了。」

    同為商賈,他對那衛國青年的行為很不理解,好好做自己的買賣,何必自蕁麻煩?惹上范氏這個龐然大物,以後還想不想在晉國做生意了?

    果然,見了范氏小吏,市掾官腆著笑臉問候,聽了他的一面之詞,便回頭冷著臉朝衛人低喝道:

    「你這衛商要作甚,既然范氏匠作坊已經聲明要買這些魯人,還不速速離去?若是再糾纏不清,小心本官拿你下獄!」

    衛人青年不卑不亢地說道:「市掾官是官府中人,這就更說不過去了,晉魯本為友邦,這些可憐的魯國人淪落為奴,不遣送回國就算了,卻還阻止我贖買?而且我素聞晉國在國人中頒布刑律,最講規矩,市中平等交易,願買者買,願賣者賣,難道都是假的麼?倘若人人像爾等一般,晉國如何能服諸侯?」

    市掾官沒想到他言辭如此犀利,不由得一愣,圍觀的晉國人都微微點頭,贊同那青年說的話。

    但那范氏家吏雖然嘴上說不過,卻絲毫不退讓,他仰著脖子叫道:「服諸侯?那是公卿大夫們的事情,我只是一小人爾,才不管那麼多,鄭商,速速按我說的價錢交割,把人交予我帶走!」

    說完便讓身後的隨從去強行塞給那鄭商少量錢帛,又要讓隨從拽著那些魯國陶匠離開。

    青年阻攔不得,看著喪失了歸鄉的最後希望,哭喊成一片的魯國奴隸,只得站在一旁仰天哀嘆道:「悲哉,晉國竟無仁人乎?」

    他正要鬱悶地帶著同伴轉身離去,卻聽到一個少年的嗓音響徹十步之內:「此言差矣!誰說晉國沒有仁人?那范氏吏且慢交割,這些魯人,我買了!」

    衛國青年,范氏吏,還有正和顏悅色討好范氏吏的市掾官,以及被狠狠宰了一筆後,哭喪著臉的鄭商,都轉過頭來,看著說話的人。

    卻見一個穿著短衣短褐的少年從人群中踱步而出,身後跟著另一個皂衣少年,還有幾名武賁裝扮的年輕人。

    賈孟大驚,上次趙無恤問他敢不敢參與陶器貿易,他就懼怕退縮了,這次登門,也是存著討好趙氏大宗君子的心思,沒想與范氏匠作吏為難。此時見趙氏君子出面,他便後退了幾步,用袖子遮掩著臉面,生怕被范氏小吏認出他來。

    范氏吏卻已經被趙無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定睛一看,見帶頭少年身上穿著短褐,以為他只是個庶民子弟,臉色頓時就黑了。

    「今天真是邪門,不僅一個外國商賈敢與我搶買貨物,連一個庶孽子都要過來胡鬧,快滾,不然乃公抽你鞭子!」

    君辱臣死,趙無恤身後的騎從少年們聞言大怒,目光轉視主人。見他輕微地點了點頭,便徑直過去,揪住了范氏小吏的衣襟,將他按倒在趙無恤面前,范氏吏的隨從們猝不及防,也被其餘少年拔出短劍逼退。

    經過小半年的訓練,輕騎士少年們銳氣十足,初次上陣,還算配合得當。

    那范氏小吏被揪著腦袋按倒在地後,仗著背景深厚,竟絲毫不懼怕,依然昂著頭罵道:「你們這些黔首,竟然對乃公不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

    「我只知道,你是個狗仗人勢的皂吏,給我狠狠掌嘴!」

    虞喜得令,便在那小吏臉上連扇數個耳光,打得他嗷嗷直叫。

    可一邊叫,他還一邊腫著嘴罵道:「你敢打我!我,我一定要告知范氏君子,滅你三族!」

    聽著這威脅,趙無恤啞然失笑。

    「滅我三族?好大口氣,你家范氏主人,當今晉國執政,都不敢說出這樣的大話。」

    趙無恤靠近了那小吏,在他耳旁壓低了聲音道:「何況,別說你這卑微小吏,連你家范氏嫡君子!本君子也照打不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33
    第105章 端木之風

    見范氏小吏被打,那市掾官大驚失色,連忙招呼身後兩個兵卒,揮舞著劍戈,就要上去彈壓。

    卻見趙無恤手一抬,也亮出了一樣東西。

    「趙氏卿子在此,誰敢放肆?」

    他身後的樂符離也跟著站了出來,狐假虎威地挺起胸膛,同樣亮出了貼身攜帶的印信:「銅鞮大夫之子亦在此!誰敢放肆?」

    本來以為沒熱鬧可看,已經四散的人群一回頭,驚愕的發現情勢驟然逆轉,耀武揚威的范氏小吏像條狗一樣哀鳴。

    他們便又圍攏過來。聽聞此言,紛紛竊竊私語,猜測是趙氏哪位子弟。

    「莫不是那位昨日才在泮宮中私鬥,以一敵十,打了范氏子的無恤小君子?」

    「身為卿子,為何穿著短衣短褐?」

    「似乎是被禁足一月……偷偷跑出來的吧。」

    「無恤小君子?」衛國青年聞言,眼前頓時一亮。

    市掾官瞪眼一看,那東西通體黃銅鑄造,如同一節小竹,上面密密麻麻刻著晉篆,正是趙氏在市掾中專用的符節。

    銅鞮大夫家的印信也似乎不假,溫地商人賈孟也上前來在他耳旁說了幾句話,證實這的確是趙氏君子。

    於是,原本氣勢洶洶的市掾官立刻就萎了。

    他討好地笑道:「不知二位君子此來,有何貴幹?」

    趙無恤指著那些魯人道:「這小吏不是說,新絳的買賣,不管先來後到,一向是位高者得麼?按這道理,我雖然來得最晚,你看夠不夠格買下這些魯國工匠及其家眷?」

    按照晉國慣例,卿之嫡長子位比上大夫,餘子位比中大夫,庶子位比下大夫。無論眼前的少年是哪一種身份,反正都比頂了天只是個中士的市掾官要高,更是甩了那無爵的范氏小吏十層樓。

    市掾官唯唯諾諾,而那販賣奴隸的鄭商尚未從這突變中反應過來,直到虞喜過來詢問這些魯國人的價錢,方才恍然大悟。

    最後的結果,是趙無恤以原先的價格,平價購買了那些魯國陶工及其家眷。

    交易完成後,他還引述了方才那衛國青年的言論,教訓鄭商道:「將人當做牲畜販賣已經是極傷天和的不仁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下次再見你如此,本君子決不輕饒!」

    而那范氏吏被抽了一頓後,不敢再留,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市掾官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無恤此舉頗為解氣,贏得了周圍國人的一片叫好聲。

    但他看著周圍越聚越多的人,心道今天的微服徹底失敗,絕對是要暴露行蹤了,而他和范氏的仇怨,恐怕又加了一層。

    也罷,債多不壓身,反正范趙兩家橫豎已經成了死對頭,有趙鞅羽翼庇護,怕他作甚!

    至於禁足令,本來就是一紙沒有威懾力的空文,否則樂符離也不敢溜出來看熱鬧,他今天就會返回領地,料司寇署也來不及有什麼反應。

    無恤正要轉身離去,卻見那位衛國青年行商走了過來。

    他恭敬地站在趙無恤面前,垂手而拜,口稱:「在下端木賜,見過君子,久仰君子無恤大名,想不到居然能在此相見。」

    趙無恤敬佩他的勇敢和善言,也微微還禮。

    「端木賜?」不過,他心想這名字真心好熟啊,似乎在哪裡聽說過。

    片刻後,無恤瞳孔一縮,失聲道:「子貢!?」

    ……

    在暴露身份後,樂符離還算有自知之明,反正熱鬧也看夠了,就帶著早已在市外接應的樂氏隨從,告辭回去了。想必又要和張孟談隔著兩家間的斷壁牆垣,將今天的事吹噓一通。

    而趙無恤則讓虞喜留下,看守那些所有權剛剛轉讓到趙氏名下的魯國人。又差遣賈孟去牛馬市,尋幾輛輜車或人力拉的輦,好將魯人們帶回成邑去。

    安排好這些事情後,他看著身後端木賜欲言又止的模樣,微笑著說道:「余知道君有話要說,且不急,隨我尋一處漿肆,你我坐下細談。」

    說完,便背著手,先行踱步而去,子貢微微遲疑,讓幾名衛人同伴先回,也垂著手,趨步跟在後面。

    他的疑惑很多,尤其是不明白,這趙氏小君子是如何一見面就能喊出自己的字。

    而趙無恤則另有一番心思。

    「果然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今日雖然沒能登門拜訪張孟談,卻碰巧遇到了子貢。」

    雖然他對子貢背後的那位「夫子」更感興趣,不過對於子貢此人,前世也有所耳聞。

    端木賜字子貢,孔門十大弟子之一。據說他善貨殖,家累千金,成為春秋末期的兩名巨賈之一,開啟了儒商的先河,號稱端木遺風。另一位,則是南方的范蠡,又稱陶朱公。

    而且,子貢的才能還不止這一項,他辯才無雙,如果史記的記載沒有誇張的話,他應該是開了戰國策士遊說風氣的第一人。其作為魯國行人出使各國,號稱「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是國際上攪風攪雨的人物。

    之後還為魯衛之相,治國有方。

    所以,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走進了人市外的一家漿水鋪子。

    才進來,無恤就聞到一股混雜著酸甜氣息的清香,裡面顧客不多,只是零星坐著幾個衣裳陳舊的國人。

    趙無恤今天穿著短衣短褐,索性也裝成一個庶民,大咧咧地往地上的草蓆上跪坐,手搭在有些油膩灰塵的案几上,讓店家上最好的漿水。

    他的兩名騎從,名為甲季和虞駢者,則守在門口,手扶腰間短劍,警惕地看著周圍。

    端木賜有些尷尬,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站著,還是坐下,他本來是那種不屈從於公侯貴族的士人,但今天又有求於對方……

    卻見趙無恤一比手道:「請坐,可否稱呼君為子貢?」

    稱呼對方的字,也是一種關係親近的表示,子貢見趙無恤不拿卿族的架子,便放鬆了下來。

    他長跪而坐,微微行禮道:「唯唯……沒想到小君子還有這雅興,能坐於漿鋪陋室之中,而自得其樂。」

    無恤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漿水很快就被端上來了。

    漿水,亦名酸漿,是先秦時期的一種飲品,常言道「簞食壺漿」,說的就是這種東西。

    其做法是,將粟米煮熟後,放在冷水裡,加入不同種類的蔬菜、水果。浸泡發酵五、六天,味變酸,喝後有開胃止渴的功效,也作為夏天的清涼飲料。

    雖然這東西主要流行於社會中下層,不能登大雅之堂,但趙無恤覺得,比那些過濾不充分的薄酒要好喝多了。

    他在那裡端著木樽細細品味,更讓對面的端木賜摸不著頭腦。

    這位小君子,一身短衣短褐裝扮,出沒於人市,還往國人野人聚集的漿鋪裡鑽,而且對他極為友善,這都讓端木賜始料未及。

    不過,從半年前開始,他就對趙無恤關注已久。相信一位能頒布止從死法令的君子,也是位仁義之主,以自己的口才,應該能說服他。

    他又等了片刻,見眼前的小君子一直不說話,便忍不住了。

    子貢拱手道:「雖然賜不知道君子購買那些魯人是作何用途,但早已聽聞君子有仁善之心,能救千萬殉葬隸臣於水火之中,魯人何辜,受此戰亂離鄉,淪為隸臣之苦,還望君子能放他們隨賜歸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34
   第106章 怦然心動

    趙無恤聽罷,故作沉吟:「子貢乃是衛人,卻為何要贖買魯人?」

    「君子有所不知,賜在曲阜拜了一位夫子為師,所以常年往返晉、衛、魯之間,夫子之國,亦學生之母邦,故見魯人受難,同樣會心有不忍。」

    「不瞞君子,此次來晉,賜已經在路上贖過兩名淪為臣妾的曲阜魯人,放其歸國,若非財力不足,天下之隸臣,無論籍貫,我都願意贖買之,還其自由!」

    趙無恤慨然而嘆道:「我聽說古之賢人對民眾,不論其出身籍貫,男女老幼,都是一樣看待,同施仁愛,說的就是子貢這樣的人啊。」

    子貢以為他已經同意了,頓時欣欣然。

    然而趙無恤語氣一變:「但,這件事,我卻不能答應你!」

    端木賜見趙無恤一口回絕,方知今天的事情不會那麼容易,他再拜道:「君子,賜願意以兩倍價錢贖買之!」

    趙無恤飲了一口漿水,笑道:「端木子是把我當成那范氏小吏,或是尋常商賈?這也太小瞧我趙無恤了。」

    「賜不敢……」

    「我且問端木子,可知道這些魯國陶工從何而來?」

    「我已問過那鄭商,他其實是食於齊國一位大夫的,這些魯人,就來自去歲被齊軍所破的鄆地、陽關。」

    趙無恤知道,魯國曆來以工匠精巧聞名諸侯,這其中是有緣由的。

    昔武王滅商,周公旦兼制天下,大封諸侯。各諸侯的核心,自然是來自宗周的國人,他們善於農業,屬於一等公民。而殷民喪失原先的貴族地位,常常被舉族遷徙,成為第二等庶民,他們不得不從事其他方面的職業。

    周公在兒子伯禽之國時,以周成王的名義賜魯國殷民七族,其中就有從事治陶的陶氏、從事冶煉鑄造的鑄氏,所以魯地的手工業是比較發達的。

    如此想來,過上幾十年,魯國能出現公輸班這個逆天的工匠,也就不奇怪了,日後墨家的影響也集中在在魯宋衛等殷故地。

    而魯國雖然號稱有千乘戰車,戰鬥力也並不差,可惜應了曹列那句話,「肉食者鄙」,統治者懦弱無能,所以便淪為泗上的小魚腩。今日齊人攻來,明日楚國碾過,魯國屢次被迫結城下之盟,遭到勒索。

    而各國首先相中的,自然是魯地工匠。

    比如,魯成公二年,楚國侵魯至於陽橋,孟孫氏求和,賄賂楚人之執斫、執針、織紝之工,皆百人。此次齊國攻魯,也對魯地工匠大肆掠奪,那位齊國大夫貪眼前之利,又讓商賈將俘虜轉賣到晉國。

    趙無恤對國際大事也頗為關注,自然清楚這兩處是什麼情況。

    他說道:「善,那子貢也應當知道,齊國國氏、魯國陽虎至今還在鄆地、陽關拉鋸,戰火紛飛,你讓那些匠人在此時歸鄉,這不是驅人蹈火麼?子非救人,是害人也!」

    端木賜微微一怔:「這,賜可以將他們安置在衛國端木家的莊園……」

    「那和背井離鄉有何區別?他們又要以何為生?」

    端木賜啞然,他畢竟也才二十左右,考慮的不是那麼周全,平日的巧舌如簧在趙無恤面前竟然沒派上什麼用處。

    卻見趙無恤眯著眼睛,伸出了三個指頭。

    端木賜大驚,難道說了這麼多,目的是要他以三倍價錢贖買?無恤小君子不是這樣的人吧!

    卻聽趙無恤緩緩說道:「三年,我不是那范氏匠作坊,不會將那些魯人束縛一生一世,我只要他們在我的領地上做工三年。不視為隸臣妾,而是自由的工匠,其家眷可以飽食安居,若是在魯國有親人欲避戰亂,也可以接來。」

    彷彿後世為農民工討薪的律師般,端木賜急切地問道:「那三年之後呢?」

    「三年後,我准許他們恢復自由身!若是願意留下,自然好,若是想歸鄉,也任他們離去,且贈送路上所需,和返鄉後安家的錢帛。我晉國目前一片安寧,也省了他們奔波勞累之苦。」

    端木賜心裡暗道,你晉國六卿,在去歲冬至時,不也差點打起來了麼?

    不過他口上卻只能稱善。趙氏君子這樣做,雖然和他最希望的結果不太符合,但也算考慮周到,可以接受。且對方作為卿族,能用商量的口氣與他一商賈洽談,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情了。

    於是,那些魯人的命運就這麼決定了,雖然有端木賜為他們請命,但他們自己卻沒有選擇的權力。

    既然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子貢這條線,趙無恤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他又故作好奇,詢問了一下子貢在魯國的那位「夫子」的情況。作為歷史上最力挺孔丘的弟子,子貢自然是讚不絕口。

    趙無恤可是讀過論語的人,之乎者也還能背出不少,對孔丘的思想學術也略有所知,所以和子貢很能聊到一塊,倒是叫子貢再次對他刮目相看,視為同道中人。

    在和子貢拉近了一些距離後,趙無恤意味深長地說道:「子貢此次與范氏匠作吏起了爭執,日後在晉國的生意,恐怕要難做了……」

    端木賜苦笑著點了點頭:「沒想到范氏如此蠻橫,但天下之大,邦國數十,足以任我行走,賜也不至於失了生計。」

    這是往後繞著晉國走的意思?這可不行,你還是得到我碗裡來。

    於是趙無恤便身體前傾,向子貢建議道:「何必如此,無恤敬佩子貢的為人,又聽聞你善於貨殖,臆測市場行情則屢中,若是不嫌棄,可願意受趙氏庇護?」

    但端木賜面色卻很堅決:「君子好意,賜心領了,然賜行走諸國,自由慣了,且行商只是副業,主要心思還是在魯國向夫子求學上,不願食於公卿,讓子孫也受此束縛……」

    一旦食於公卿官府,重新成為「工商食官」,那樣的話,商之子恆為商,是端木賜不願意的。

    趙無恤擺手道:「非也非也,不是要子貢成為食於趙氏的隸商,而是與我單獨盟誓。以後便以我為東主,提供貨物,並庇護你不受范氏刁難。你則為我銷售各國,從此以後,關卡一律暢通,不需納稅,是雙贏雙利的合作,並非束縛你的主從關係!」

    端木賜聽後,不由得一愣,但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大有可為。

    當今之世,雖然各國盟誓時都宣誓「交贄往來,道路無壅」「關市幾而不征」,說要開放關卡,不得阻礙商旅,不得亂收取商稅。

    但實際上,貪婪的貴族連土地稅都從十一稅加至二一稅,還說什麼「二,尤不足」,對於富裕而弱勢的商賈,又怎能不雁過拔毛?

    於是,不僅邦國官府設卡,其下的卿大夫在各自領地的路段也設卡,端木賜往日經商,就曾屢受盤剝,苦不堪言。

    可若是有了趙氏的庇護,持有上軍將符節,至少在晉國,這一切都可以免除!

    趙氏君子的仁愛之心,他們孔門師徒是十分讚賞的,這樣有利無害的條件,又怎能叫他不怦然心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37
    第107章 勢同水火

    於是,就在這個簡陋的小漿水鋪子裡,兩人便立下了「爾無我叛,我無強賈」的口頭盟誓。趙無恤對此十分重視,還要求日後子貢親自去他領地成鄉,歃血為盟,並商量具體細節。

    年輕的端木賜畢竟不是數十年後那個結駟百乘,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天下頂級巨賈,見識有限。對這一盟誓,他自己覺得是在抱趙氏的大腿,佔盡了便宜。

    但趙無恤卻覺得,他也佔了大便宜,是在投資一個未來的潛力股,而且子貢的經商手段和在各國間的人脈,那是沒得說的。

    這的確是一個雙贏的交易。

    端木賜接過了趙無恤交予他的趙氏符節,符節由青銅鑄造,呈一根竹節的形狀,上面用晉篆刻著細小的文字,是在晉國國內水陸兩路運輸貨物的免稅通行證。銘文還嚴格規定了水陸運輸的範圍、船隻的數量、載運牛馬和有關折算辦法,以及禁止運送銅鐵與皮革等軍備物資出國。

    有了它,從此端木賜在晉國就可以暢通無阻,不必再受連續盤剝。甚至在衛、魯等地,那些士大夫畏懼趙氏,也不敢收他關稅。

    不過端木賜也有疑慮:「君子說要為東主,提供貨物,不知道究竟有些什麼?賜聽聞,君子的領地,不過是一數百戶的小鄉,粟米之類,盈利可不大。」

    趙無恤神秘一笑道:「子貢勿憂,你不是還要先去魯國一趟麼,等到麥熟時節歸來,便可以知曉了!」

    端木賜心中一動,莫非,和趙氏君子買的那些魯國陶工有關?但陶器,也不是一筆好做的買賣啊,何況還有范氏專榷(que)。

    他心中迷惑,卻也和趙無恤定下了兩人合作後的第一筆生意,正是和優良種「戎菽」有關的。

    「戎菽?魯國的確有,昔日齊桓公征伐山戎,斬孤竹而還,還派管夷吾去周公之廟奉獻此物,從此佈於魯邦,沒想到君子竟然也知道。」

    趙無恤委託端木賜去齊魯等地時,幫他購買一些當地戎菽種子,以及冬蔥幼苗,自然得到了子貢的應允。

    ……

    此時,在范氏的匠作坊內,晉國執政的嫡孫范嘉,正捧著一個做工精良的白陶觀摩。

    他皺眉說道:「你確定無疑,那人真的自稱趙氏君子?」

    早間被趙無恤讓人抽了一頓趕走的匠作小吏,這時腫著臉,跪在范嘉面前哭訴道:「小人絕對沒有聽錯,他還手持趙氏的符節。」

    「這倒是咄咄怪事了,那趙氏庶子為何要購買陶工,僅僅是為了和我范氏過不去?或者,另有所圖?」

    一旁的匠作令和范氏家宰詢問道:「君子,那些陶工應該還沒有被押送出城,你看我等要不要……」

    范禾嘴角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擺了擺手道:「無妨,也就是十多個魯人陶工而已,對於我范氏專榷的漆陶市來說,不過是九牛之一毛!那趙氏庶子要買回去做玩具,隨他去吧!難不成,他還能掀出什麼大浪不成?」

    「不過,也不能讓他一點損失沒有,二三子,差人去司寇署和泮宮告他一狀,就說趙無恤在禁足令初下期間,公然大鬧人市,毆打我范氏匠人!這次縱然朝中有人庇護,不會嚴懲,可噁心噁心他,也是好的!」

    ……

    趙無恤和端木賜從漿水鋪子裡出來時,已經是正午時分,溫商賈孟也回來了,說牛馬車輦已經安排妥當。

    趙無恤少不得也要給他一些辛苦費用,順便介紹端木賜與他認識,商賈間,多一條人脈,就多一個機會。

    和子貢辭別時,趙無恤還問了他一件事情。

    「我聽說,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返魯後可取金於官府,不知道有無此事?」

    「君子博學哉,有之,這是昔日臧(zang)文仲大夫定下的規矩。」

    趙無恤心道如果如此,他說道:「如此仁義的法規,臧文仲不愧是被後人稱為三不朽的人物,那子貢贖買曲阜籍貫的魯國臣妾,回到魯國後,會接受官府的報酬麼?」

    子貢面上略有得色:「自然不會,賜雖然不算大富大貴,可也衣食無憂,贖人是為了義,如果還接受了贖金,不就是為利了麼?」

    趙無恤卻哈哈大笑起來。

    端木賜很是奇怪,問道:「君子為何發笑?」

    「我笑子貢此舉大謬。」

    端木賜大惑不解:「為何?」

    趙無恤答:「我先不說原因,等子貢回到魯國後,自己請教你的夫子吧!」

    臨行前,趙無恤還安排了兩個機靈的騎從少年跟著端木賜一同離開。

    甲季是輕騎士的一名伍長,來自甲裡,是甲氏族長的幼子。而虞駢原先則是下宮廄苑的圉人,被趙無恤恢復自由身,甚至提升為國人身份後,他們也紛紛學著虞喜,以同音的「虞」為氏。

    當然,除了信使外,他們同時也是安插在子貢身邊的監督者。雖然經過贖奴事件,趙無恤對子貢的人品和信譽是信得過的,但卻不可不留下後手。

    因為如果趙無恤沒記錯的話,在原本的歷史上,他的便宜老爹趙鞅和孔丘的關係,那可是勢同水火,要滅對方而後快啊!

    趙鞅和孔丘的過節,還得從十年前說起,當時剛位列下卿不久的趙鞅,帥師在南方的汝水之濱築城,並向當地國人徵收了一鼓鐵。

    這是春秋第一次大規模向民間徵收鐵器的行為,回國之後,趙鞅用這一鼓鐵鑄成一座鐵鼎,鼎上還鑄著百年前趙宣子制定的刑書。

    於是,晉國的首部成文法就此誕生。

    成文法在當時還是領時代風騷的新事物,自然還會有嚮往三代淳樸生活的士人加以指責,魯國的在野時評家孔仲尼率先站出來發難。

    他第一句話便聳人聽聞:「晉是要亡國了吧?」

    之後還有一大段洋洋灑灑的評論,大致的意思是說,晉國放著首封君唐叔虞和霸主晉文公傳下來的良好封建秩序不遵守,卻搞什麼成文法。一切以固定的刑法為準則的話,誰還會去尊重貴族的命令?從此之後晉國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況且,他認為趙宣子的刑書,是趙盾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時候制定的。那是晉國君不君臣不臣,混亂不堪的時候產生的制度,怎麼能在百年之後,反而用它作為現行國法呢?

    這是春秋時,儒法兩家先行者之間的第二次較量,第一次則是鄭國執政子產頒布刑書,被晉國賢大夫叔向嚴厲譴責。

    有趣的是,那一次,孔丘卻是站在他崇拜的偶像鄭子產一邊,贊成他頒布刑書的開創之舉。可二十年後,卻反了過來,也不知道他是年齡增長,變得守舊了呢,還是對人不對事。

    從此以後,趙鞅看孔丘,孔丘看趙鞅,都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

    趙無恤還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之後二十年間,因為種種原因,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終演變成趙鞅非得殺孔丘而後快的局面。

    而孔丘也迅速轉變成了一個萬年趙黑,凡是趙氏贊成的,他就反對,凡是趙氏反對的,他就贊成……

    不過,現在兩人的仇怨還沒結那麼深。從子貢的話可以判斷出,貌似孔丘師徒對趙無恤首倡「止從死」法令一事,還是極為贊同的,連帶著對趙氏的態度也有了些轉變。

    時候已經不早,與滿腦子疑問的端木賜辭別後,趙無恤便趕回趙氏府邸,打算再看望下趙廣德,就乖乖返回成邑「思過」去。

    他在馬車裡換下短衣短褐,穿上深衣,剛進了偏院外,卻又遇見了魏姬的步輦。

    無恤現在和魏姬的關係,也是勢同水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39
    第108章 小懲大戒

    魏姬板著面孔,橫眉冷對,看到趙無恤後,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便是一番不分青紅皂白的斥責。

    她抿著嘴質問他為何在泮宮惹事生非,有辱卿族身份,還不思悔改,在堂弟趙廣德受傷期間尋隙外出,不孝不悌。

    順便,還把邯鄲稷公然投靠中行氏的原因,也扣到了趙無恤的腦袋上。

    「你仗著你父親寵溺,膽大妄為,丟盡了趙氏臉面,我是管不了你了,但這些事情,會一一寫信告知你父親,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她便一揮寬袖,轉身走了。

    期間,趙無恤一言不發,只是垂手站立,冷冷地看著魏姬,心裡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

    建設了領地,購買了魯國陶工,給子貢部分本金,至此,他的金爰已經全部耗盡。

    但趙無恤並不著急,領地的基礎建設已經基本完成,只要麥子豐收,他相信在搭上子貢這條線後,就等於有了一隻能下金蛋的母雞,以財生財,不是難事。至於趙鞅,目前還在南方溫地調遣趙兵勤王平亂,即使戰局順利,也得過上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何況,以無恤對趙鞅的瞭解,他若在此,做出的選擇也會和無恤相差無幾。

    在魏姬離開後,趙無恤才進入內室中探望趙廣德,只見小胖子已經能起坐進食,面色紅潤了許多,只要休養上幾天,就能下床行走。

    無恤誠懇地一拜道:「這次多虧了堂弟,我才沒有受到范、中行二子的羞辱,大恩不言謝,為兄永遠謹記在心。」

    一席話說得趙廣德有些不好意思,雄起一次後,他似乎又恢復了平日的靦腆和怯懦。

    不過趙無恤已經明白了他的本質:訥於外,而忠於內。

    不過因為是傷在頭部,最忌諱路途顛簸,趙廣德恐怕是不能與他同行前往成邑了。何況,趙氏府邸的家醫,比成邑唯獨一位巫醫,也就是成巫的醫術好得多。

    見小胖子悶悶不樂,趙無恤安慰道:「堂弟勿憂,待你傷勢見好,就來為兄領邑,我們再一齊『思過』。」

    叮囑偏院的豎寺女婢們小心照應後,無恤離開了趙府,卻又在門口碰上了庶子大夫籍秦的幕僚鄧飛,還有一位陌生面孔的泮宮官吏。

    他們帶來的,卻是泮宮和司寇署對趙無恤今晨大鬧人市的懲罰!

    ……

    趙無恤一拱手,對鄧飛行禮道:「無恤見過鄧師。」

    鄧飛苦笑著回禮,又站到一旁,讓無恤直面那一臉不善的泮宮師吏。

    那師吏冷著臉,宣佈了對趙無恤的懲罰。

    「兩個月?」趙無恤沒料到,一向效率不高的泮宮和司寇署反應居然這麼快,他早間才在人市露面,午後便出了新的懲罰,將趙無恤的禁足時間從一個月,追加到了兩個月。

    師吏也和魏姬一樣,丟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氣哼哼地揮袖離去了。

    直到鄧飛告知趙無恤那人的姓氏,無恤才對他的態度恍然大悟。

    「原來他名叫荀遲,是荀氏支系啊。」

    中行氏,知氏,原本都是出自荀氏的小宗。

    中行(hang)林父因為擔任了「中行」這一部隊的將,以職位為氏;而他的弟弟知首因為是晉成公親信,封在知邑,以封地名為氏。

    可這兩家在分出來後卻越來越強,於是和荀氏間的枝幹關係便調轉了過來。荀氏現在保有荀縣,依附於中行,趙無恤記得昨日的私鬥裡,就有一個荀氏少年,被他和呂行聯手打蹋了鼻樑。

    所以那泮宮師吏荀遲才對趙無恤如此措辭嚴厲,保不準,那荀氏少年就是他的子侄。

    不過,連鄧飛也勸誡道:「君子這兩天,確實是魯莽了些,日後要謹之慎之。」

    原來,這次追加的懲罰,還有一番複雜的博弈在裡面。

    他在人市露面的消息,是被范氏家吏告到泮宮和司寇署,又上報至留守卿士面前的。

    趙無恤心中暗罵,好你個范氏!這招倒是挺噁心人的。

    據說為了決定如何懲罰趙無恤,上軍佐中行寅和下軍將韓不信還吵了一架。

    中行寅因為兒子的緣故,自然強烈要求嚴懲不怠!建議將趙無恤逐出泮宮,並上報晉侯,召趙鞅回來申斥!

    韓不信作為趙氏鐵桿盟友,雖然和趙無恤隔著一層,並無血緣關係,但還是毅然出面保全。傳訊了在場國人後,他主張把這事當成意外,視而不見。

    兩位軍佐爭執不下,只得請上軍佐知伯抉擇,知伯大手一揮,選擇了不輕不重的警告,於是就有了禁足兩月的結果。

    趙無恤還聽鄧飛說,一同露面的樂符離也受到了懲罰,不過他更慘一些,還有專門的師吏上門,申飭銅鞮大夫教子無方,責令其改之。

    所以無恤猜測,樂符離這次是要悲劇了,免不了被提溜回銅鞮縣收拾一頓。

    但……誰讓這二貨沒事去瞎湊熱鬧的!趙無恤事先沒邀請他同行。

    不過,雖然總忍不住吐槽樂符離,但趙無恤心中其實還是挺愧疚的,隱隱約約,也和對待趙廣德一樣,將樂子當成了自己的鐵桿。

    他少不得還得差人跟著去銅鞮,向大夫樂霄說情,希望他會賣趙氏一個面子,巴掌高高舉起,輕輕拍下。

    當然,在鄧飛面前,趙無恤可不能這麼說。

    他搖頭嘆息道:「這一來,倒是連累樂子了,《易》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無恤雖然幸而免禍,卻恨不能以身替之!」

    他神色慼慼然,不過心裡知道,以樂符離那樂天派和享樂主義者的性格,再見面時,估計又蹦跶開了。

    對此,鄧飛苦笑應對,他只是負責傳訊跑腿的幕僚。

    因為趙無恤師事於他的緣故,有些事情鄧飛不得不提醒一二,他捋了捋短鬚,淡淡地說道:「這次的事件,飛倒是想起了百年前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像啊。」

    趙無恤對晉國,對趙氏的典史已經掌握得非常不錯,頓時瞭然。

    「先生所想,莫不是河曲之戰時,吾祖趙宣子嚴懲胥甲而微懲趙穿之事?」

    鄧飛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正是……」

    趙穿,是邯鄲氏的祖先,趙宣子堂弟,晉襄公駙馬,他有寵而驕,軍事方面十分無能,卻好勇而狂妄。

    公元前615年冬,秦康公伐晉,晉國六軍全部出動,隔著黃河加以抵禦。雙方在河曲決戰,趙穿因為厭惡當時的上軍佐臾駢,就處處搗亂,胥氏的胥甲也跟著瞎起鬨。他們兩次延誤戰機,導致秦軍順利地趁黑夜逃脫,不久又入侵晉國,攻陷了瑕地。

    晉軍師老無功,自然要追究責任人,加以懲戒。

    但當時的晉國執政是趙盾,對趙穿很是寵溺。於是大棒就砸到了胥甲頭上,他的卿位被解除,驅逐出國,再也沒能返晉,胥氏自此衰弱。而趙穿雖然也受到了懲罰,但只是跑到鄭國呆了一年,很快就官復原職,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和現如今韓不信出面庇護趙無恤,讓中行寅的氣頭只能撒樂符離頭上,是何等的相似?

    趙穿的魯莽,為趙氏拉了不少仇恨,讓趙氏幾乎滅族的下宮之難,他也要負一定責任。

    趙無恤知道鄧飛話裡有話,是在告誡他要謹慎低調,不要成為下一個趙穿!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22:43
   第109章 陶復陶穴


    聽了這一席話後,趙無恤額頭微微冒汗,向鄧飛抱了聲歉。

    他謙遜地表示日後一定謹記教誨,還請他差人送兩卷刑書去成邑,好在思過期間研讀。

    鄧飛對趙無恤認錯的態度很滿意,覺得此子還是孺子可教的。

    於是,兩人辭別後,趙無恤便絲毫不停留,出新絳西門,與押送那些魯國匠人及家眷的虞喜等匯合,一行人向成邑方向駛去。

    在半道上的一個廬舍休息喝水時,當著那十多名魯國陶匠的面,他又把三年之期重申了一遍。

    「君子說的可是真的?」這些工匠的領頭者,那位名叫魯陶翁的老者嘴角顫抖地說道。

    「句句屬實,但爾等也要對我委質效忠,對泰一神發誓,三年內所看到學到的東西,一句話不准洩露出去!爾無我叛,則我無強留!」

    話雖如此,但無恤知道,這並不保險,他的那些梓秘,只會教給百分百能留下的人。

    而且,誰又能知道,三年之後,他的事業將是何等局面?說不定在這些人的魯國家鄉買個小邑經營,也不是不可能。

    對眼前趙氏君子的話,魯人們都有些難以置信,因為在他們的家鄉魯國,這樣寬容的主人幾乎絕跡了。但他言之鑿鑿,而那個衛國商人也派人傳話了,證明這位君子所言非虛。

    在接下來的回程中,雖然趙無恤囑咐虞喜等人提高警惕,騎著馬在兩側監視,但陶工們還算老實,沒有做出乘機逃跑的事情來。

    這還得感謝早間那范氏匠作吏的苛刻,兩相對比之下,就顯得他極為寬容。一些個年輕工匠想要尋機會逃跑的心思,也淡了下來。

    反正家鄉現在也處於戰火之中,回去也尋不到好的生計,索性先在晉國呆上幾年,也並無不可。

    到達成邑時,魯陶翁望著鬱鬱蔥蔥的麥田,以及路旁國野民眾對他們好奇的指指點點,又稍微放下心來。從那些人臉上的面色可以看出,在這個地方,至少是能吃飽飯的,也說明主君不是一個暴虐嚴苛的人。

    趙無恤讓鄉司徒、鄉三老安置陶工衣食住行,他則走進鄉寺後自己的小院裡。

    美貌的侍女薇屈身行禮後,乖巧地出來為他更衣,獻上熱敷的葛巾。

    她的目光在案几上掃了一眼後,手不由得緊緊揪住了衣角。

    「君子,這是……」

    趙無恤回頭一看,正是那把被范禾用吳式長劍「獬豸」斬斷的佩劍,被他隨手扔在了一邊。

    想起泮宮裡的事情,他面色有些不豫。

    但嘴上卻淡淡地說道:「無妨,只是出了點意外。」

    劍者,君子武備也,劍是身份和地位的標誌,和玉一樣,不可不佩,看來還要找時間,差人去下宮,讓鑄劍師再打造一把。

    不過,趙無恤心中也有微微的嫉妒,劍就如同是人的爪牙,誰不希望自己的爪牙鋒利?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一把像「獬豸」那樣的利劍呢?

    他卻沒有發現,薇看著那殘劍上的斷痕,柳眉微動,若有所思……

    ……

    時間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冬小麥已經由青變黃,飽滿的麥穗越壓越低,很快便能成熟豐收。

    在成邑,乘著還未到割麥的農忙時節,無恤又招募國野民眾為自己做工。但他手頭已經沒有多少錢帛支付,只能宣稱,可以抵消之後一個月內,使用磨坊的代價。

    於是,在對豆腐的熱情下,眾心齊力,整個成邑再度響起了呵喲呵喲的號子聲,幾個粗糙但巨大的夯土建築在溪水之畔拔地而起。

    這些是燒窯,國人們紛紛猜測,君子這是要燒製陶器了。上個月,他不是才從新絳買了幾名魯國陶工回來麼。這些天裡,那些陶工一直在附近的山中尋找適合的陶土,

    趙無恤上任成邑半年以來,讓國人們見識了代田法、蹴鞠、龍骨水車、石磨、豆腐等花樣百出的新鮮事物,三觀和眼界得到了刷新。他們料想,這次君子製作的陶器,肯定會和以往使用的大不不同。

    的確,趙無恤一開始,就不打算用普通的陶土,他讓當地人帶著陶匠漫山遍野收集的,正是後世稱為「高嶺土」的原料。

    高嶺土無光澤,質純時顏白細膩,最適合捏成需要的形狀,燒製時可以避免陶瓷胎體變形或窯裂現象。而且,分佈範圍十分廣泛。

    魯國不愧是後來產生了公輸班的國度,那些魯陶工的技藝的確很不錯,甩了成邑當地野生陶匠幾條街。

    趙無恤發現,在前期的制胚過程中,他根本不需要多說什麼,這些陶工已經可以嫻熟地運用陶輪。

    在拉坯的過程中,用腳推動的陶輪會高速轉動,和水揉好的黏土球放置在上面,被擠壓拉伸成為一個粗糙的器物雛形。最終,在工匠雙手靈巧的舞蹈下,一個個光滑圓潤的陶胚便製作完成了,其過程,只能用賞心悅目來形容。

    在經驗豐富的魯陶翁主持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些陶胚風乾後,又按趙無恤的囑咐進行了後續處理,隨即便被送入燒窯中,添加易燃的木柴。

    燧石輕察,抖下幾顆火星,窯火轟然燃起,徹夜不熄。因為趙氏君子說了,這一窯,必須加到最高溫度燒製。

    魯陶翁也曾大著膽子,訥訥地想質疑一下君子對他們技藝的干涉,但剛說出口,趙無恤還未出面,他就被成邑當地的國人們斥責了一頓。

    「老翁,你要聽君子的!君子無所不知!」

    於是魯陶翁只能閉口了,他初來乍到,也不懂成邑人這種信任是從何而來的。

    經過一天的燒製,終於到了出窯的時間。趙無恤對此十分重視,特地帶著幾名鄉吏專程前來觀看,而魯陶翁也對這次和以往工序略有不同的燒製充滿期待。

    按照傳統,入窯和出窯的時辰,都是要先占卜詢問過的。

    當然,兩個時間都是魯陶工根據經驗,事先定好的。成巫這個沒節操沒信仰的神棍只需要捧著鹿肩胛骨在眾人面前大聲喊「上上大吉」就行,經過上次冬至公議的配合,這種把戲他玩的越來越純熟了。

    這會,成巫又神神叨叨地祈求了一下先聖陶唐氏的庇佑,這才讓人破窯取陶。

    燒得黝黑的窯內,那些個已經冷卻成型的器皿展現在眾人眼前。魯陶翁瞪大了眼睛,臉上笑開了花,而年輕的魯人陶匠,也紛紛擊掌慶祝。

    只見那些壺、鼎、簋、盂之類的陶器,無一例外,表層出現了一層或青或黃,呈半透明的東西,隱隱閃爍反光。它們摸上去質地堅硬結實,組織細密,叩之能發出清脆悅耳的金屬聲。

    魯陶翁有些激動地說道:「君子,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陶啊!」

    他回過頭來想向趙無恤獻寶,卻見趙無恤面上並無喜色,捧著一個光滑的陶尊挑剔地左看右看,眉頭微皺。

    魯陶翁知道這種表情是什麼意思,這是在……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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