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6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3
     第60章 與子同浴

    現在已經是午夜丑時,趙無恤閉著眼睛,臉上蓋著一塊細葛布巾,躺在一個寬大的「杅」中,也就是灌滿熱水的大木桶,享受著難得的熱水浴。

    睜開眼睛後,入眼的是一個紅羅帷帳的少女房間:繡著雲形花紋的屏風,薄紗製成的朦朧帷幕,鑲嵌有貝殼的案几,上面放著青銅酒壺和紅黑相間的漆盞……

    沒錯,這就是季嬴的閨房。

    他今晚冒雨趕了幾十里夜路,到達下宮後又濕漉漉地在趙鞅面前跪了半響,寒氣入體。在他告退後跑到季嬴居所處告知她大事已畢,不用擔心時,竟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概是著涼感冒了。

    季嬴便不由分說,將他塞進了自家閨房內,讓隸妾們幫無恤更衣沐浴。

    隸妾們七手八腳幫他脫了上衣,接著就是解帛帶褪下袴褶,趙無恤連忙拉著腰帶阻止,將她們統統轟了出去。眾女也聽說過這位小君子一向不喜歡人侍候著洗浴,便掩嘴偷笑著走了。

    春秋距離後世太過遙遠,遙遠到人們會產生很多想像的誤區,覺得古人生活一定十分骯髒。但回到這裡後,趙無恤才發現,這時代的古人,特別是貴族們,並不像後世想像中那樣不講衛生,尤其是比起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來說。

    北方的遊牧認為洗澡會污染他們崇拜的河流,所以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時,結婚前和下葬時,蒙古在征服歐亞後,還禁止阿拉伯人下河沐浴。中世紀的歐洲人則以為病從水入,只要不洗澡就能避免得病,也算是一種「保持健康的方法」……但春秋時中國人,在對沐浴的嗜好上,和喜歡浴室的羅馬人大概難分伯仲。

    沐浴沐浴,沐為洗髮,浴為洗身。

    不僅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動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時,人們也很注意沐浴,整理儀容。

    正所謂「男女未冠笄者,雞初鳴,咸盥漱,櫛縰,拂髦總角,衿纓,皆佩容臭」。

    就是說,每天起床以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頭,整理儀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也就是「日五盥(guan)」。

    一般而言,有條件的士大夫、國人五天洗一次澡,三天洗一次頭。但趙無恤受不了這及肩的長發,所以洗的還要更勤快些。

    不過成邑的條件不敢恭維,他這幾日只能在侍女薇幫助下,以冷水潑面澆頭。

    而在下宮,在姐姐季嬴處,條件就要好得多,這裡專門有的隸妾提著溫湯來為他加水。

    只不過,現在可沒有什麼肥皂,香波,所以只能用淘米水來沐發浴身。人們還總結出了規律:沐發要用稷汁,因為可以讓頭髮柔滑,洗面要用梁汁,因為容易清潔油膩和汗水。

    趙無恤在熱水裡泡了半響後,感覺渾身舒暢,疲勞一掃而空。

    正在這時,外面卻傳來了季嬴的聲音。

    「無恤,我去你原先的住所尋了些換洗衣物,你的甲冑也已經烘乾了,就放在外間。」

    隔著帷幕和屏風,還能隱約看到她曼妙的影子。

    趙無恤連忙往水裡蹲了蹲,下意識地護住了關鍵部位,他應道:「唯……阿姊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只因為眼前這光景惹得趙無恤身心一陣悸動。

    要知道,他現在正赤裸著身體,躺在姐姐平日沐浴用的大木桶中,聽著她甜甜的聲音,想著她絕美的臉龐,聞著她往日遺留的若有若無的少女體香,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這氣氛實在是太曖昧了。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趙無恤連忙甩了甩腦袋,回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這一想不要緊,他的頭又開始發疼了。

    真是難辦啊……

    原來早在半月前的冬狩時,趙鞅和樂祁就已經口頭定下了兒女親家的關係,雖然還沒經過正式的儀式,但趙鞅和樂祁都是一言五鼎的守信君子,若是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門婚事算是敲定了。

    也難怪樂氏徹頭徹尾地投靠了趙鞅,而趙鞅在樂祁被逮捕後竟然暴跳如雷,差點做出將趙氏帶進火坑的事情來。

    原來是親家啊……

    悲催的是,趙無恤恰恰是其中的男主角,難怪他一直覺得樂祁也好,陳寅也好,兩個宋國人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對勁,那明明就是在挑女婿嘛……這下好了,被逮捕的樂祁成了他的准岳丈,無恤非救不可。

    趙無恤並不是徹底排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若對方是個和姐姐季嬴一樣美麗出色的女子,倒還好說。可萬一要碰上文姜、趙莊姬、欒祁、南子這一類的奇葩妖姬,說不定婚前就會給他戴上各種花樣綠帽,讓他上哪哭去?

    對於無恤來說,這種撞大運的結婚方式,是遠遠沒有這時代流行的君子淑女在春秋兩社時鑽到林子間私通,或者公然淫奔野合有吸引力。

    至少,那也算自由戀愛。

    據說,至聖先師孔丘就是這麼來的……

    而年輕時候的趙鞅,也和季嬴的生母有過這樣一次邂逅,還傳為一段佳話,只是趙無恤八卦心理不強,瞭解的不是很詳細。

    不過從父母的品質,也能看出子女性情如何,趙無恤對謙謙君子的樂祁印象很不錯,聽說他的家族樂氏,還是出了名的「以不貪為寶」,教出來的女兒應該不會太差。

    趙無恤感到一陣恍惚,來到這時代不過一月,這身體虛歲也才十四,居然已經多了一個未婚妻。不過這件事好像只有父親趙鞅和幾位重要家臣才知道,姐姐季嬴應該還不知情,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趙無恤決定先瞞著不讓她知曉。

    反正,離他加冠成年,可以娶妻還有好幾年。

    水慢慢變涼,趙無恤起了身,春秋貴族沐浴不僅僅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禮儀,虔誠地清潔身體後,之後還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用細葛巾擦上身,用粗葛巾擦下體,從浴盆中出來後,先立在蒯席上面,用熱水沖洗雙腳,然後再腳踏蒲蓆,穿上佈衣以吸乾身上水滴,最後才穿上鞋履,彈冠,振衣。

    之後,還要握著頭髮擠出水分,所以才有周公旦「一沐三握髮」的說法,頭髮披在肩膀上待其變干,才能梳理成固定的髮型。

    季嬴沒有睡去,一直在掌燈等待無恤,和往常一樣,她還是喜歡親手幫無恤梳髮,女貴族們精緻的生活,在這些小細節上顯露無疑。

    「梳理剛洗過頭的濕髮,要用白理木作的梳子,頭髮幹了以後容易發澀,這時要用象牙梳子。」

    趙無恤只能坐在銅鑑前,閉著眼睛一邊小憩,一邊任她嘮嘮叨叨地擺弄。

    沐浴之後,還要喝點薄酒,吃幾塊棗、杏等做成的點心,同時命樂工升堂鼓瑟吹笙,據說這對恢復疲勞有好處。趙無恤覺得不用那麼麻煩,因為有季嬴在身邊,唱著衛地的歌謠《伯兮》,便勝卻黃鐘大呂無數。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歌詞中「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意思是,沐浴之後還要用油膏塗抹頭髮,使之發亮柔滑。不過趙無恤對此十分抵制,他更喜歡素面朝天。

    聽季嬴用天籟之音哼唱著思無邪的詩三百,葇夷般的手為無恤梳理好總發,他舒坦得幾乎要沉沉睡去。有時候覺得,什麼王侯霸業,什麼問鼎天下,都不及這悠閒舒適的日子愜意。

    但下一秒,趙無恤便猛地醒悟過來,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可不能在溫柔鄉里挫了銳氣,因為眼前這一切生活的前提是,趙氏得度過此次危機,在晉國維持下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4
    第61章 姍姍來遲
  
    懷著憂患之心,在休憩結束後,趙無恤婉拒了姐姐季嬴讓他在側室小睡到天明的建議,再度披掛起晾乾的甲冑,帶著虞喜,穆夏兩人在下宮中轉悠。

    防人之心不可無,趙氏是決定不打了,但要是范、中行二卿腦子抽抽,主動進攻怎麼辦?近一個月來,趙無恤這只小蝴蝶拚命地搧動翅膀,歷史已經悄然發生了些變動,他不得不防。

    何況,在帶過幾天兵之後,無恤才知道這門學問的艱難和博大精深,難得有機會回來,他可要找機會好好觀察下趙氏精銳的風貌和軍官們的手段。

    之前集結得滿城都是的趙兵已然散去,在無恤說服趙鞅退兵後,下宮便偃旗息鼓,將此事說成是一場臨時演練。

    趙鞅讓豎寺們溫酒犒勞卒長、兩司馬等基層軍官,又熬製大鍋的薑湯讓普通趙兵、國人也喝了驅寒取暖,後續工作井然有序,即便是在無恤這個後世人看來,下宮的組織能力居然還挺不錯的。

    而且無恤吃驚的是,趙氏轄下的國人們從榻上被緊急叫醒,大半夜淋著雨站了半響,這會又什麼事都沒做,便像是耍他們一樣重新遣散,卻沒有絲毫的抱怨。他們在用木質的杯子滿飲熬製的熱薑湯後,還抹著嘴朝下宮正殿方向鞠手行禮,向主君趙鞅說著祝壽感恩的話。

    看來,趙氏在此處百年經營,的確很得國人擁戴啊。

    此時,天色已經微微發亮,趙無恤登上了高大的城垣,軍司馬郵無正以下諸位趙氏司馬,都對他主動前來巡夜的行為表示欣賞和讚揚。

    無恤也算在趙軍中小小地刷了下聲望,不過他力勸君父按兵不動的事蹟傳開後,一些趙氏內部的主戰派大概也會將他的行為視為怯懦。

    世上本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情,性格使然,你在讓一些人喜歡時,也必然會叫一些人深惡痛絕。

    在城垣上繞了半圈後,眼見日頭將升,最讓人擔心的夜襲始終沒有出現。趙無恤鬆了口氣,剛要下去,收拾收拾就回成邑去,那兒還有更緊要的冬種事項等他回去主持呢。

    「嗚嗚嗚嗚嗚!」

    突然間,卻聽到東面的城頭上吹響了警戒的號角。

    已經斜靠著牆垣打盹的趙兵們聽到號角聲,便一骨碌跳了起來,拿起戈矛,而趙無恤也帶著兩名隨從趕到了東城樓處。

    遠處出現了三支手持旌旗的隊列,但打出的是趙氏玄鳥旗幟,應該是自己人。

    趙無恤眯起眼睛望去,卻是他的三位便宜哥哥,伯仲叔三兄弟的人馬和車駕,各有數百人之多,如今彙集到一處,正氣喘吁吁地朝下宮跑來。

    原來,昨夜在接到下宮虎符緊急調令後,伯仲叔三人驚駭之餘,卻也難得地發揮了「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的精神,各自集結鄉卒準備馳援下宮。但畢竟組織效率不高,整理好隊列後,就已經到了半夜,又偏遭大雨,路面濕滑,不得不撤了回去。

    他們沒有趙無恤這種拋下大隊人馬,輕騎飛奔而來力挽狂瀾的膽量和氣魄,所以直到天明雨晴,才匆匆趕到。

    趙無恤望著那些全副武裝的卒伍越來越近,突然覺得這場景有種很強的即視感,他就偏過頭對虞喜說道:「喜,還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一個故事麼?」

    虞喜眼前一亮,在離開下宮廄苑後,被各種事務纏身,君子可就沒了閒工夫為他們講故事了。不過原先講過的那些,比如穆天子西行,虞喜卻還記得大概,他甚至琢磨著,自己現在也混到了國人的身份,是不是要懇求鄉三老成巫教自己寫篆字,抽空把那故事記錄下來呢?

    這時趙無恤問起,他看了看大汗淋漓跑到城下叫門的伯仲叔三位君子,還有他們轄下氣喘吁吁的兵卒們,不由得想起了無恤說過的一段史事。

    他說道:「主上指的,可是周幽王為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麼?」

    「然也!」趙無恤和虞喜的關係極近,平日一些秘梓之事,比如毒殺成季那一次,都交付給他去辦,方能放心,開上個把玩笑也是尋常。

    他指著自己的三個便宜兄長,心中嘿然:「你瞧瞧他們的模樣,是不是很像在烽火台下被戲耍了的諸侯們?」

    虞喜看去,果然如此,他忍俊不禁,穆夏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周幽王是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而趙無恤的初衷,也是為了讓季嬴能一直在他身邊回眸微笑下去,不要變成戰爭的犧牲品。

    但兩者的本質和結果卻大不相同,周幽王將軍國大事視為兒戲,最終生死國破,褒姒也被擄走,淪為犬戎玩物。但趙無恤則是深知「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這一道理,他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場必輸無疑的戰爭爆發。

    但他心中清楚,這僅僅是在拖時間,在這次冬至日事件後,六卿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也越來越想滅對方而後快。他需要快些經營勢力,讓趙氏轉敗勢為勝勢,才有把握與范、中行等卿全面開戰。

    於是,當趕了幾個時辰遠路,渾身泥點,狼狽不堪的伯仲叔三兄弟叫開了城門後。卻看到甲冑擦得乾乾淨淨,黝黑總發上繫了條新錦帶的趙無恤,正在城門洞內以逸待勞呢。

    他強忍著笑,朝三人垂手行禮道:「三位兄長,何其遲也?」

    仲信和叔齊面面相覷。

    只有伯魯愣了一會後,也笑著拱手還禮:「無恤,何其速也?」

    隨後,無恤跟著三位兄長前往下宮大殿拜見趙鞅。

    一路上,三兄弟各有所思,伯魯見之前的戰爭煙消雲散,大鬆了一口氣。而仲信鬱悶自己又被趙無恤搶了風頭和先聲,叔齊則在暗暗思索,想著前些天他的暗子從成邑傳遞迴來的那些消息。

    到達正殿後,趙鞅已經換下了戎裝,身著常服深衣。雖然這次戰爭沒有打成,但他還是斥責了遲到的三兄弟,說他們來的如此之慢,若是真的交戰,恐怕只來得及為他收屍了!這話說得三兄弟臉色發紅,仲信叔齊也更加深恨無恤。

    說來也奇怪,一月之前,仲信和叔齊還相互視之為最大的競爭對手,而現在,卻有隱隱聯手對付趙無恤的趨勢。因為這個以往被他們瞧不起的庶弟,如今卻成了爭奪世子之位最強大的對手。

    ……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7
    第62章 公族之學

    從冬至日起就籠罩著整個晉國的戰爭陰影暫時消散了,趙氏這次吃了一個悶頭虧,對於被囚禁的樂祁,趙鞅現在只能徐徐圖之,希望能以交涉的手段讓晉侯放他出來。

    可這又何其難也,目前的形勢是,范氏、中行、知氏、國君四方為了打壓領地最大,風頭最勁的趙鞅,採取了拘押其盟友的手段。而若是趙鞅想通過六卿及國君公議的形式請求釋放樂祁的話,至少需要四個,甚至五個卿附議,才能通過。

    其餘幾個勢力,絕對會支持趙鞅的只有韓氏,魏氏大概會保持中立,爭取爭取也許能倒向趙氏。所以其他四方,非得再拉攏一兩家不可,這又談何容易。

    這也是一次巨大的教訓,趙鞅決定,一方面得加大趙氏的情報來源,另一方面要加快對幾個兒子,尤其是趙無恤的培養。此子在勸趙鞅罷兵時,對國內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看不出還有這等本事。

    既然這是幾天來,兒子難得歸來下宮,趙鞅索性讓女兒季嬴準備好熱騰騰的朝食,讓他們飽餐一頓,順便詢問各自的施政情況。

    一問之下,伯魯格外謙遜,盡撿著自己遇到的困難說;仲信則空話說了一堆,似乎沒做任何實事;倒是叔齊政績斐然,自信滿滿。

    讓趙鞅沒想到的是,前段時間誇下海口,說明年要上計翻倍的趙無恤,今天卻格外的低調,沒有說太多,只是請趙鞅來年麥熟時節拭目以待。

    其間仲信、叔齊出言嘲諷,問無恤是不是已經知道施政艱難,想收回大話了,卻被趙無恤一句「善飲者無赫赫之言」駁了回去。

    趙鞅倒是挺滿意的,因為他覺得,趙無恤已經褪去了前些日子的那些輕佻和衝動,開始變得穩健起來。

    在一家人難得相聚的朝食過後,兄弟幾人又要返回領地,拜別之後,三子陸續離開,趙鞅卻單獨叫住了無恤,說是有事要吩咐他。

    在仲信、叔齊嫉妒的目光下,趙無恤亦步亦趨地跟著趙鞅來到偏殿,站在他的身後,恭恭敬敬地問道:「父親,還有何事?」

    趙鞅撫著美須,淡淡地說道:「明年開春以後,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天,你也去都城的公學裡報到罷。」

    趙無恤一怔:「公學?那是什麼地方。」

    「也就是公族之學,公族原本是對國君宗族的稱呼,我晉國有礙於曲沃代翼之事,獻公便滅莊、桓之族,取消了公族。其後又驅逐群公子,自此以後,國君公子非太子者,行冠後不得留於國內。」

    「但到了成公時,又在我先祖趙宣子的建言下加以恢復,但卻是以諸卿子弟為公族。公學就是弱冠之齡的卿子們學習君子六藝和政、史、軍、法、行人言辭的地方。」

    趙無恤恍然大悟,這不就是貴族官員培訓班麼。

    趙鞅繼續說道:「公學內魚龍混雜,除了六卿外,還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複雜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從政前必須淌過的渾水。此次我在外交一事上輸給了范、知、中行,你到了公學裡,須得壓過這三卿子弟,不要丟我趙氏的顏面!至於魏、韓兩家,你也要盡力結交。」

    「小子定不讓父親失望!」

    趙無恤嘴上唯唯諾諾,心中卻在吐槽:「人家紈褲子弟都是玩拼爹,可你這老爹在政爭上輸了裡子,卻指望靠拼兒子來贏回面子?真是豈有此理……」

    但他又對來年春天充滿了期待,算起來,雖然只隔了幾十里路,但趙無恤自從來到這時代後,還從未進過都城新絳。

    公學之中,誰將是他的朋友,誰會是他的敵人?

    三家分晉的主角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麼?

    那個在原本歷史上,逼得趙襄子步步後退,差點讓趙氏身死族滅的知伯,也在那裡麼?

    趙無恤心中想著這些,出殿門下階,跨上了黑色的駿馬,比起來的時候,他的懷裡多了一個紋繡織成的香囊。

    正是姐姐季嬴為他做的,知道他喜好玄色,就用黑線細細織成,內含江離、辟芷、秋蘭等香草,佩戴在君子身上,兼有驅邪、除臭、爽神等功效。

    而季嬴要表達的意思,趙無恤心中明了。

    他在馬上擊節低聲吟唱了起來: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對季嬴,趙無恤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為前世今生兩個魂魄混合在了一起,她即是無恤的姐姐,也是無恤暗暗眷戀的對象。他自從去了成邑後,又未嘗不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無恤帶著輕騎士們絕塵而去,在其身後,下宮高大的城闕上,有盛裝打扮的紅衣美人倚著銅柱,目送他離開……

    ……

    范氏私邑,年近八旬的范鞅白髮蒼蒼,卻依然身披犀皮甲冑,按劍站於城垣之上。

    而在他的身後,密密麻麻地站著范氏的數千私卒,戈矛如林。

    在聽探子回報,趙氏已經偃旗息鼓後,范鞅長嘆了一口氣。

    「惜哉,也不知道這次,是哪個聰明人勸動了趙孟罷兵。罷了,傳令,讓城中的國人都撤下去吧。」

    一旁,上軍佐中行寅和范鞅的兒子,范吉射湊了過來,請命道:「范伯/父親,反正已經準備充足,不如搶先下手,突擊下宮!這次國君是站在我們一邊的,料想趙氏、韓氏也不是對手!」

    「糊塗!」范鞅的回答很簡單,他雖然老邁,目光卻仍然犀利,任由豎人幫他解下甲冑,他畢竟是一個垂暮老人,這沉重的甲冑披了一會,居然有些累了。

    已經不比年輕的時候了啊,范鞅不由得想起了他剛行冠入軍中後,和欒針兩人兩車,一起朝著秦國那黑壓壓的三軍衝鋒時的熱血;又想起欒盈之亂時,他獨身一人前往魏氏府邸,在數千魏家甲士面前,持一尺白刃挾持了魏舒,逼他轉投范氏的果決。

    昔日的輝煌,今日是無法再現了,可惜,沒能在死前引誘趙鞅出手,順便將其消滅,真是遺憾啊,只能將禍患留給子孫了。

    而自己的兒子范吉射,還有盟友中行寅,對他們短淺的眼光,范鞅不由得感到失望。

    「你們以為,若是我范、中行兩家先動手攻趙,知伯那隻老狐,會袖手旁觀?恐怕到時候,他就會和魏氏請了國君之命,帶著新絳國人,將我范氏、中行,乃至於趙、韓一起滅了!」

    「首禍者死!你們要記住這一點,萬萬不可違背,狐氏、先氏、欒氏,亡在這一鐵律下的卿族還少麼?」

    這項不成文的規矩是誰定下的來著?范鞅揉了揉太陽穴,他想起來了,是趙宣子,那個被稱為「夏日之陽」的男人,就是他,開了晉國卿族專權的先例。

    嘿,又是討厭的趙氏。

    然而以趙宣子當年的權勢,他死後不過二十年,趙氏因為子孫不肖,就有了下宮之難。范鞅自覺對晉國局勢的掌控還不如趙宣子呢,而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恐怕也沒幾年好活了。

    看來,還是要早些培養下一代人啊……

    「吉射,此事就此作罷了,你去將阿嘉,阿禾喚來,從下個月起,讓他們前往新絳公學。」

    「既然我們老一輩的沒爭出個勝負,未來,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8
    第63章 仲尼弟子(上)

    距離冬至日大朝會,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晉都上空的陰霾已經散去,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然而流言蜚語卻在新絳城內不斷被人傳遞著,一路傳進了位於城東的衛國館舍中。

    首先引發轟動的,是晉卿趙氏的「禁殉令」。

    所有人都知道,在晉國,趙氏可是最愛在葬禮上殉人的。但卻有這麼一位趙氏小君子,在他統轄的領地上宣佈了「止從死」的禁令,並且獲得了趙氏家主承認,以家法的形式頒布推行。

    對此,衛國館舍裡那些消息靈通的商人們議論紛紛。

    衛國的首位國君是衛康叔,首封地則是「殷墟」,也就是昔日的大邑商都城朝歌一帶。

    所以,衛國就沿用了不少殷商禮節,自然也包括殉人在內。而衛國所轄的領地上至今仍然有不少殷商遺民,「商人」這一職業的稱呼,本來就是失去貴族身份後,被舉族遷徙的殷商後人不得已從事貨賣職業,方才得名的。

    最初,周朝實行「工商食官」的政策,受制於宗周禮法,商人們是沒有人身自由的。直到平王東遷後,天下大亂,王綱不振,工商食官制度初步瓦解,這才出現了單獨的行商,如鄭國著名的販牛商弦高。

    而行商們為了降低降低風險,慢慢開始團體合作,就形成了衛國濮陽、曹國陶邑等地的商行。而那些單打獨鬥並最終壯大的投機者,則成了齊國和鄭國兩地依附於卿大夫們的巨賈,他們專漁鹽、丹砂、銅錫之利,其中有些人甚至富可敵邦。

    所以,受殷商遺俗影響,衛國也是個殉葬風俗盛行的國家,而衛國商人中,就有不少專門販賣隸臣妾給貴族作為陪葬的。

    對於這條「止從死」法令,館舍裡的幾名奴隸商擔心自己的生意自此受到影響,便痛心疾首地反對。

    然而有一個年輕的後生卻當著他們的面,對趙氏君子此舉拍手叫好。

    那年輕商人名叫端木賜,來自曾經出過幾個下大夫,但如今早已家道中落的端木家族。他名賜,字子貢,這字還是他在魯國拜的夫子幫取的。

    奴隸商們驚詫之餘,便痛斥端木賜作為衛國人,同是館舍行商,卻胳膊肘向外拐。

    然而端木賜雖然年輕,卻絲毫不讓,他據理力爭道:「靠販賣殉奴斂財,就等同於持劍殺人,卻說殺人的是劍,不是我;汝輩非我同道,所行不義,如同仇寇,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有商人反駁說,只有在生意維持不下去時,他們才迫不得已販賣殉奴,你端木賜就能保證,以後永遠不會做這方面的貿易麼?

    端木賜拍案而起:「夫子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眾人一一上陣,卻全部被巧言善辯的端木賜一通搶白,統統敗下陣來。

    端木賜最後當眾說下了豪言:「賜雖然魯鈍而愛財,卻從不取不義之財,不行無義之道!我行商只憑藉仁義信禮四字,他日定然富可敵國,結駟千乘,能與諸侯分庭抗禮,勝卻你們千倍萬倍!」

    對此,商人們嗤之以鼻,大肆加以嘲笑,雖然他們賺取錢帛的能力還真比不上端木賜。此次來晉國,衛商統統虧損,唯獨端木賜估計對了此地因為天氣原因可能缺乏的貨物,讓端木家小賺一筆。

    端木賜隨後盛讚趙氏君子此舉符合聖人之仁道,不僅應該在趙氏領地裡推行,而且還應該在全天下推廣,到時候,才能建設真正的王道樂土。

    奴隸商們對端木賜一向喜歡宣揚他那位魯國夫子仁義之道的做派早已見怪不怪,卻偏生說不過他,只能氣哼哼地作罷。

    事實上,對於從不久居一處的行商來說,趙氏的法令只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既然趙氏不讓殉,那就跑別家領地和邦國賣去,天下之大,公卿大夫每年都會死上十幾個,難道還會有價無市?

    端木賜的理念沒有獲得其他人的共鳴,他失望之餘,也開始默默在簡牘上記錄下這件事情,他覺得,身在魯國的夫子,一定會贊同那位趙氏君子的做法。

    不過很快,這件事情就被眾人淡忘了,因為有更讓人震驚的消息傳來。

    最初是冬至日那天,宋國的使者,大司城樂祁在大朝會上遭到了晉侯逮捕,至今仍囚於虒祁宮中,尚未放出。

    更有甚者,有人傳言親眼看見晉卿趙氏一度曾集結兵力於下宮,準備和范、中行兩家火並,最終卻偃旗息鼓了。

    行商們聽說後,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慶幸還好沒打起來,經商碰上戰爭,一旦捲了進去,那才是血本無歸的買賣。

    衛國各商行剛剛經歷了一次慘痛的失敗,被齊國、鄭國那些更精明的巨賈在新絳市場上打得一敗塗地,只能拋售貨物換取一些晉國特產保本。

    商人們也準備離開新絳,一方面是擔心戰爭突然爆發,另一方面,則是隨著深冬臨近,這裡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了。

    所以今天,在衛國館舍內,衛國行商們正在為馬套上籠頭,架上車轅,準備出發。

    臨走前,一位老商人在館舍內大聲吆喝道:「子貢,子貢!快些,要上車回國了!」

    「這就來,這就來!」年輕的端木賜揮筆在簡牘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字,將其用蜂蠟封在木匣中,用粗麻線仔細捆紮結實。

    他準備讓前往魯國的同行將此信捎給夫子,裡面有這一個多月來,他聽說的晉國政事,還有那項趙氏「止從死」的法令,他敢肯定,夫子一定會對此感興趣的……

    ……

    比起齊都臨淄的繁華奢靡,晉都新絳的雄渾大氣,魯都曲阜要顯得狹窄窘迫許多,且帶著些魯人的小家子氣。但卻也是規劃得最方正,民風最為彬彬有禮的一座城。

    無怪乎吳國公子季札訪問諸夏時,遍觀列國風雅後讚歎道:「周禮,盡在魯矣!」

    城中幾乎每一條巷子都按著周禮規規矩矩建造:使八家為井,井開四道,而分八宅,鑿井於中。

    這天清晨,在城東偏僻小巷的一口幽深古井旁,正坐著一位年輕後生。

    他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冬日裡顯得略薄的舊儒袍,腳下穿著一雙破麻履。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後生左手裡拿著一卷竹簡,右手裡拿著一隻木瓢,無事時便就這濛濛天光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清水飲下,縱然滿身灰塵,卻一臉安樂。

    他叫顏回,字子淵。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夫子是這樣評價他的。

    直到有早起的鄉鄰前來井邊打水,顏回才微笑著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系到腰間,將竹卷仔細藏入襖內。手攏在袖子裡,向來人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這才朝巷子裡慢慢走去。

    夫子的家宅在裡巷深處,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足見主人的清貧。

    顏回到時,正好見到一個衣著文繡的跋扈皂隸堵在門口,他捧著一些帛布和禮物,身前簇擁著幾名披甲帶戈的季孫家兵士。

    那皂隸指著門口氣急敗壞地罵道:「執政派我等三番五次前來邀孔丘出去做官,他竟敢不出門親迎?還讓你來阻攔?」

    數人推攮,欲推開柴門強行進入,卻寸步也進不去,只因為門內有一士人傲然而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9
    第64章 仲尼弟子(下)

    只見那士人三十餘歲,身形挺拔魁梧,兩眼炯炯有神。他頭戴鶡冠,結纓於頷下,身穿寬大的儒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為謀!請回吧!」他的聲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還愣著幹什麼?給我上!就算把門砸了,也得進去!」

    眼見那皂隸還要造次,士人果斷地出手了。

    只見他單人獨身,兩手空空,敵對六七人,卻面不改色,視其為無物!

    全副武裝的季孫家兵在他手中過不了兩個回合,紛紛被揪著衣領扔到了巷中水溝裡,皂隸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閭門之外。顏回讓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動作絲毫不失禮節,卻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氣勢。

    「對惡客只能用惡禮,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好,好!衛國的季路,算你狠,我這就回去稟報,讓執政拿你們師生下獄!」

    那皂隸狼狽不堪,只能罵了幾句,悻悻而逃。

    待這場一邊倒的衝突結束,顏回這才走到門前,空手拜下:「見過子路師兄。」

    那一臉惡遊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見是顏回,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見禮:「子淵回來啦,快些進來,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幾天了。」

    「子路師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還不是那陽虎!」

    顏回默然,陽虎,本是季孫氏的家臣,卻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魯國軍政大權,名為陪臣,實為執政。

    「子淵你聽說了麼,陽虎要在臘祭那天,與國君在周社盟誓,和國人在亳社盟誓,還要所有人詛咒發誓,魯國從此讓他柄權,不得違背。他急需在國人中頗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場,便譴人來騷擾,說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個千室邑宰的職位,已經被夫子拒絕多次了。這魯國,看來真是到季世了!」

    顏回也嘆了口氣,雖然他一直專心求學,兩耳不聞政事,但濁泥之中求清漣何其難也,他也不由得為夫子擔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權獨攬的陽虎,會不會招來禍事?

    列國君主不用夫子,僅僅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博學的顧問,有事詢問之,無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為何天下莫能容?

    進了院內,正對面有三間屋舍,樣式是常見的一宇二內。西牆處有個廚房,裡面有位兩個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師母和夫子幼女,她們大概在忙碌朝食。

    顏回朝那個方向微微一拜後,立刻知禮地移開了目光。

    院內的地面雖為泥土地,沒有鋪設磚石,但很平整,清潔乾淨。

    「子路師兄,夫子還在徹夜編訂《春秋》麼?」

    子路微微頷首道:「昨天才從新絳來了一封信,夫子大概還在細細翻閱,你猜猜是誰寄來的?」

    顏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貢師弟?他結束去晉國的行商了麼,何日能來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貢。我也想要他快些來,子貢每次經商後,都能帶回些各地的特產,晉國新絳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饞已久了!這魯國什麼都好,就是酒太薄,喝著實在沒味道……」

    卻聽見一個清朗的中年男子聲音在堂屋內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麼?快些進來吧。」

    顏回和子路聞言,便走到堂前階下,相對一拜,一同登階,又一拜,這才進入堂中。

    堂內除鋪陳了幾面草編的坐席、放了幾個矮案、案上有銅俎陶豆外,別無他物。顏回見夫子正跪坐在東邊臨窗的席上,正就著清晨陽光觀看手中的簡牘,聽到兩人進來了,便輕輕地將竹簡放下,抬起了頭。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髮髻用銅簪固定,一絲不苟,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鬚髮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

    子路在後空手拜下,顏回因為遠行方歸,向前幾步,頓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對兩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來吧,由,門外的陽虎家徒走了麼?」

    「夫子,子路已經『禮送』他們離開。」

    孔丘撫鬚笑道:「為師還不知道你?也罷,不要傷人即可。時辰不早了,你去將弟子們喚來吧,今日照常演習禮儀和射藝。」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斂起了剛才在院子裡的遊俠模樣,反倒像個孝順儒雅的小童子,他輕輕地合上了門,離開了。

    孔丘這才對著顏回嘆息道:「回,你可知道,自從我得到子路為弟子,十多年來,因為有他擋在我面前,那些惡意的言辭就再也無法傳入我的耳朵裡,但我總擔心他太過耿直魯莽的性情。你則是相反,溫溫潤潤,待人如沐春風,可要替我多多勸導他。」

    顏回微笑,「師長有其事,弟子服其勞,回敢不受命。」

    「好,好,你過來幫為師磨墨,也看看子貢寄來的信,上邊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顏回敏銳地發覺,夫子今天的聲音不太一樣,比往常多了一絲激動,究竟是什麼讓一向冷靜的夫子如此高興?

    他湊過去一看那簡牘,上面簡略記述了最近一個月,晉國發生的政事和趣聞,幾乎都與趙氏有關。

    一是在趙氏在獵場裡捕獲了祥瑞白麋;二是諸侯間素有賢名的宋卿樂祁在晉國遭到逮捕;三是趙氏庶子無恤在領地上頒布了「止從死」的法令。

    看到最後一條,顏回頓時瞭然,夫子可是最反對以活人殉葬的,趙氏此舉,正中夫子下懷。

    孔丘嘆了口氣,說道:「十年前,晉卿趙鞅鑄鐵鼎,在上面篆刻刑法。當時我說過,晉人放著唐叔虞和晉文公傳下來的秩序不遵守,卻以趙宣子之法作為成文法頒布,是亂相的徵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為準則的話,誰還會去尊重貴族的命令?從此之後晉國貴賤無序,何以為國?所以我預測,晉是要亡國了。回,你怎麼看。」

    顏回回答道:「趙宣子之法,是晉國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時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當時的制度如何能用於百年之後?」

    孔丘拊掌而嘆:「然也,所以那次鑄造刑鼎之後,我看那趙鞅,便知其與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如今看來,他的那位庶子趙無恤,竟是頗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並以法令形式頒布,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也是變趙氏亂法為善法的先聲。」

    孔丘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高大的他有些激動地在狹小的堂屋內來回踱步。

    「我本來還奇怪白麋為何會在趙氏之地上出現,白麋是仁獸,天下有道時才會出現,無王者則不至,可這世間渾渾污濁,白麋為何選擇這時候現世?恐怕就是趙氏小君子這一仁義之事的徵兆啊!」

    「雖然為師一直提倡克己復禮,但殉人這種不仁不義的陋習卻不包括在內,因重死者而損生者,是偏離了仁道。」

    「不過,趙氏子此舉還是不夠盡善盡美,我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何,一是陶俑製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則為不仁,不仁則殘忍;二是浪費,浪費則不恤下民,有損後人。死者的陪葬品應是象徵性的草人泥馬,或者是現世中已經沒有實用價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來,捋了捋鬍須道:「儘管不夠完美,但此等大事不可不加以記述。」

    於是他重新坐下,攤開了一部竹簡,左手銅削,右手毛筆,開始如實記述。

    顏回側目看去,只見青黃的竹片上,墨字躍於筆尖。

    他小聲地念了起來:

    「公六年,晉趙鞅、宋樂祁狩於綿上,失禮也;趙氏子無恤獲白麋。」

    「冬至,晉人執宋行人樂祁;趙無恤止從死,趙鞅許之。」

    「白麋者,瑞獸也,有仁者則至,無仁者則不至。仲尼曰:孰為來哉!趙氏將興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50
   第65章 暮春三月

    暮春三月,新絳城外的官道上,走來了一小隊人馬,一輛駟馬戎車在前,左右還扈從著三五匹備著鞍的單騎。

    戎車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頭上結黝黑總發,服深衣廣袖,佩白玉環,腰間斜掛著一柄二尺長劍。他的御者是個臉龐方正古板,留著四寸短鬚的中年士人,車上惟獨缺了戎右。

    正是趙無恤、王孫期一行人。

    趙無恤看著新絳城外筆直寬闊的官道,不由出言讚歎道:「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這都城左近的晉國官道,也沒差到哪兒去!」

    他指著剛剛經過的廬館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一旁有個皂衣扁髻的豎人打馬過來,獻媚地笑著說道:「此地名為桑田,是去都城路上的最後一個廬舍,再往前十里,就到新絳城了,君子您瞧,遠處那些黑色的屋頂,就是城外圍的民居。」

    趙無恤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憑欄望去,果然如此。從這裡看去,黑瓦覆蓋的民居連成了一條線,朝兩側延伸,居然望不到盡頭,不愧是擁有戶數萬餘,人口六七萬的繁華大城。

    騎馬的是豎人寬,豎人即是僮僕,他本是無恤父親趙鞅身邊跑腿的親隨,此次是受趙鞅之命,來催促趙無恤進新絳城的,順便充當嚮導。

    豎寬地位卑賤,不能登車,所以他只能騎了一匹溫順的馱馬,馬上備了君子無恤製作的新馬具「鞍」,亦步亦趨地跟在無恤車側,隨時準備回答其問話。

    這位卿子最近越來越受到君上重視,連帶著下宮裡嗅覺極靈的豎寺們也開始捧無恤臭腳。何況,此君子雖然對待鄉中氏族有酷烈之名,但卻愛民如子,對豎寺等卑賤的家臣,也不會動輒斥責,沒有將他們視為狗彘的高傲。

    趙無恤卻沒有這種自覺,完全是出於前世的慣性罷了,他正好奇地四處遠眺,這還是他來到這時代後第一次前往國都。

    新絳又名新田,位於後世的晉南盆地,四通八達,東至太行,南抵鹽池,西臨汾水,北望舊都。當年晉景公遷都時,韓厥建議選擇這裡的一個原因,就是它土厚水深,有汾、澮流動其間,山澤林囿星羅棋布,長期定都也不會引發環境惡化的問題。

    和都城附近絕大多數的廬舍一樣,桑田也是地處要道,筆直的官道兩側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數隻零零散散種著些菽豆,少有冬小麥。田間有三三兩兩的隸臣、野人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裡面勞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國人也偶爾親自下地,不過多數時候是背著手在旁監督。

    雖然去歲雪災肆虐,但今年入春後雨水充足,年景很是不錯,可惜農業技術落後,不能善加利用。

    原本,趙鞅要無恤在剛開春的一月,就進都城裡的公學報到,可最近小半年來,他都在忙著領邑的事務,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去歲冬至的戰爭危機過後,無恤就匆匆趕回成邑安排冬種事務,有了那次公議,土地的擁有者國人也紛紛同意在各家土地上試行他的代田法。在計僑,竇彭祖等人的幫助下,冬小麥種遍了成鄉各裡的土地,唯獨成氏莊園和桑羊翁家是例外。

    時間進了十一月中,麥總算是種完了,卻又下起了雪。本來對於種麥來說,下雪是好事,後世有一句話,叫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但雪卻越下越大,大到封閉了成邑外出的山路,大到將七里中不少陳舊失修的屋舍轟然壓倒。

    趙無恤又忙不迭地組織救災,他手下的兩百兵卒在無恤的動員下,這回真成了人民子弟兵,將殘垣斷壁裡的災民一一救了出來。無恤又咬了咬牙,將鄉中府庫裡舊糧和葛布分發下去,讓無衣無褐的隸臣野人得以度過寒冬。

    這場雪災平息後,趙無恤不由得慶幸自己當初沒強制推行冬小麥,而是借用了成巫裝神弄鬼的占卜。

    要不然,說不準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比如成氏那些傢伙,把雪災說成是胡亂擺弄土地,惹得昊天動怒,甚至是來一場國人暴動。雖然他有信心依靠自己手頭的武裝平息任何反抗,但真要那樣的話,下宮可一直盯著呢,今年的政績就只能呵呵了。

    萬幸,這個冬天,成邑沒有凍死餓死一個人!

    成巫、竇彭祖等人都在感慨,這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遇到過的事情了,野人隸民們也再次對無恤感恩戴德,為他種地犁田也更加賣力。

    對此,趙無恤很驕傲,很有成就感。

    不過其代價就是,無恤從下宮帶來的錢帛糧食差不多耗盡了。計僑當初阻止他發起冬種的一個原因,就是在量入為出後,發現預算超標,不足以支撐冬種的消耗。

    幸好去年冬天搜刮成氏莊園,還有不少餘糧余財,足以讓無恤撐到夏四月,麥子成熟的季節。

    不過看著空空如也的府庫,國人們也在暗中嘀咕,這小君子是打算過完夏天就走的節奏?無恤現在算是一窮二白,要是夏天時麥子不能豐收,別說一年上計交不出來,他估摸著自己就只能宣佈破產,灰溜溜滾回下宮了。

    趙無恤頭疼之餘,也不得不朝其他方向想辦法,除了讓兵卒們抓緊那處水利工程的修建外,是不是還得用工商業來增加點收入?

    所以他喊來工匠們,親自動手指點,製作了一些眾人從未見過的物什,一忙就忙到了三月。

    這下趙鞅等不了了,派豎人寬帶著符令來催,趙無恤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手頭還沒辦完的那些事,跟著豎寬前往新絳城。

    這次出門,因為御者王孫期是必帶的,所以車右羊舌戎只得留守,倆人在無恤麾下的武官中地位最高,可謂是左膀右臂,至少要留下一人才能足以統轄成邑兩百兵卒。

    至於無恤的三個親信,穆夏、虞喜、田賁,都還不夠格,還得再歷練幾年。

    他們三個這次也都嚷嚷著要和無恤進城見見世面,但無恤說了,只帶其中一個,其餘兩人,都得乖乖留在成邑,帶著正卒更卒訓練和開挖溝渠水利。

    於是在田賁的建議下,三人便玩起了無恤新做出來的「象戲」,看誰勝了,就能得到一輪空缺,陪著無恤進城。

    最終卻是賭博經驗豐富的田賁贏了,他高興得直咧嘴。

    無恤一想,這樣也好,惡少年田賁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成邑裡經常到處惹事,三天不罵就要上房揭瓦的類型。除了趙無恤外,能壓住他的人只有王孫期,要是讓他一個人呆在成鄉,無恤還真有點不放心。

    這一路上看過去,雖然官道嶄新,但新絳郊外的確算不上富裕,不僅比不上下宮,甚至還不如趙無恤治理初見成效的成邑好,白瞎了這膏腴的土地。

    「民聞公命,如逃仇寇。」大量的人口因為公室賦斂過重,乾脆依附於六卿私室,這就是目前新絳城郊的寫照。

    此時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有單衣布履,佩短劍的國人,有外披皂衣,內著文采的鄭衛行商,也有衣衫襤褸的隸民野人。

    見到無恤的駟馬戎車,他們知道這至少是卿大夫子嗣的規格,紛紛避讓。田賁打馬在前,不時和路人攀談,耀武揚威,無恤也知道他在成邑憋壞了,就隨他去。

    沒過多久,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流,正是澮河,河面上有一座堅固的長木橋,只能容一輛駟馬戰車通過。

    但不巧的是,木橋對面,卻也出現了一列長長的車隊,打頭的馬拉廂車,一看就是卿大夫或其子女出遊的行頭。

    這下,兩邊都看到了對方,但都沒有停下的打算,然而木橋狹窄,雙方必定要有一方主動讓路才行。

    眼看對面的車隊沒有要讓的架勢,田賁便發怒道:「好膽!見了君子車駕居然不讓,讓某去將他們攆開!」

    說完一捋袖口,就要過去叫罵。

    趙無恤眼尖,已經看清了對面馬車的模樣,有華蓋,有帷幕,華麗而不失典雅,其上繪有的圖案十分眼熟。

    他便喝止了田賁,召豎寬過來詢問道:「對面是不是韓氏的車隊,我看見車廂上繪有他們家族專用的紋飾。」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52
    第66章 韓氏有女

    越是融入這個時代和自己的身份,趙無恤越覺得禮樂、世系等知識十分重要。

    這小半年來,他可是在爭分奪秒地惡補知識,從下宮的「守藏室」,也就是家族圖書館中帶了不少典籍回成邑,有事沒事就捧著一本細讀。遇到不懂的,還能向計僑、王孫期等人請教,甚至於,等到麥熟以後,他還打算去下宮把樂師高忽悠到成邑去。

    豎寬說道:「君子好眼力,那的確是韓氏的車隊出行,我等是否需要避讓?」

    田賁不高興了,他眼睛一瞪,沖豎寬罵道:「你這豎子沒膽?怕個鳥!韓氏又怎麼了,見了君子的車駕,就算是晉侯,也得讓道!」嚇得豎寬連連閉口。

    趙無恤輕咳一聲,指著田賁笑罵道:「休得胡言,韓氏與我趙氏一向親密,去歲父親就囑咐過我,進了公學,還要和韓氏子搞好關係。王孫,將車避讓到路旁,二三子!都挪一挪位置,將路道讓開,讓對面車駕先過。」

    田賁只得悻悻作罷,其餘眾騎也聽命勒馬避讓。

    對面的人看到了這邊的情形,便加快車速過橋,朝無恤他們駛了過來。

    這車隊十分氣派,人數是無恤一行的三四倍,隨從都是鮮衣怒馬,卻又面帶禮貌的微笑,是只有世家卿族才能培養出來的風度。

    無恤瞧見,後方的輜車上拉著帳篷羅幕等物,現在正是暮春三月,出遊最好的季節,大概是韓氏及其分支的子女出門遊玩的?也不知道是誰。

    他一抬頭,那輛高貴典雅的廂車正好經過他面前,車廂被帷幕包圍,入口處掛著一層薄薄的蒲幕,外邊的人能隱約看到裡面的情形,卻又看不真切。

    在經過趙無恤身邊時,裡面的人似乎發覺了什麼,輕聲說道:「止。」

    卻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清冷高傲,如同冬日的冰泉一般,聽著還蠻有味道,讓他精神一振。

    趙無恤透過蒲簾,還能隱約看到裡面坐著的曼妙身影。若是能有一陣風吹來,掀起這帷帳,好讓他滿足下好奇心,瞧瞧裡邊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韓氏的車隊就這麼停下了,半截過了橋,半截還在橋對面。這寬大的廂車正好堵在路中央,田賁等騎差點被擠下了田埂,他臉上青筋直冒,要不是趙無恤搖頭制止,差點就當場發作了。

    卻聽到馬車裡面的女子又說話了:「這位君子,我認得那個白玉環,是取自禺支的崑崙美玉琢磨而成,珍貴無比,本應該在趙氏淑女手中,怎麼會到了你的腰上?」

    趙氏淑女,說的是季嬴麼?看來還是姐姐的熟人。

    無恤自然要禮貌回答,他摸著腰間的白玉環,站在車上說道:「吾乃趙氏子弟,季嬴是我阿姊,此玉環正是阿姊贈予我的……」

    「趙氏子弟?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哦,對了,你就是那個在綿上獲白麋,在領地推行止從死,被低賤的隸臣妾們傳為仁德化身,神乎其神的君子無恤吧?」

    無恤微微一笑,這讚揚他近小半年來可聽過無數遍了,「淑女謬讚了,無恤哪有那麼神奇。」

    少女冷哼了一聲:「我說也是,本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見,不過是一普通孺子爾。」

    這轉折來的有點快,趙無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招誰惹誰了,這韓氏女子為何如此的不客氣,像是對他有很大成見似的。

    誰料到,更不客氣的事情還在後面,馬車裡面的韓氏女子又發話了:「你這是要進都城去?」

    要不是對方聲音還蠻好聽,要不是對方是韓氏之女,趙無恤早甩臉就走了,他勉強應道:「正是。」

    「去做什麼?」少女卻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就算她與季嬴是閨中姐妹,也不至於用這種長輩才有的口氣質問吧。

    無恤硬著頭皮道:「要去公學報到。」

    「是麼,可惜我阿弟韓虎這幾日有事離了新絳,否則你還能在公學裡見到他。」

    韓虎?似乎是韓氏嫡孫,裡面的女子果然是韓氏女。

    趙無恤好容易抽著空子問道:「敢問淑女身份……」

    韓氏女卻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君子應該問的麼?告辭了,御者,起駕!」

    趙無恤看著繼續上路的韓氏車隊,瞠目結舌,就這麼走了?這都是什麼事啊?

    他招手喚豎寬過來,說道:「你可知道那車中的韓氏女子是誰?為何會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豎寬唯唯諾諾地說道:「小人只知道韓氏僅有一個嫡孫女,裡邊的大概就是其人,還有……」

    「還有什麼?」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豎寬本來不該說的,但最近幾次跑腿,君子無恤待他還不錯。而且以豎寬的眼色看來,君子無恤以後就算是不能成為世子,至少也能外放一萬戶大縣,為上大夫,如今可是一個討好抱粗腿的機會啊,反正左近都是君子親信,說出來也沒事吧。

    於是他湊在無恤耳邊說道:「據說她已經與君子伯魯定下了親,過一年半載便要成婚了。」

    趙無恤恍然大悟,難怪那韓氏女如此做派,她要嫁伯魯,自然想做未來的趙氏主母,對近半年來,朝世子之位屢屢發起競爭的無恤,肯定是不待見了。

    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著遠去的韓氏車隊,輕聲說道:「原來,是我未來的嫂子啊……」

    ……

    無恤一行人過了澮橋後,沒多久就進入了新田城的外圍。

    一路過來,無恤左右觀望,卻一直沒有看見城牆,他不由得好奇地朝駕車的王孫期問道:「王孫,這新田的城牆在哪,為何我一直未見?」

    王孫期是個悶油瓶子,可無恤知道,他身為周室王孫,從小接受過規範的貴族教育,肚子裡的貨可不少,但必須得敲一下才能抖出一些料來。

    王孫期一板一眼地答道:「君子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叫大都無防,新田與殷都朝歌,宗周豐、鎬一樣,都是有內城無外郭的。」

    「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說,新田沒有修築外城郭,只有一座內宮城。

    趙無恤有些驚訝,這還是頭一回聽說,他追問道:「如此一來,若是有外敵攻入國都,無牆垣防備,那可如何是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53
     第67章 大都無防

    王孫期一邊靈活地駕馭著駟馬,一邊側過臉回答道:「君子且聽期說一件往事,原本,楚都郢城也是沒有外郭的,但二十多年前,楚國的令尹(相當於丞相)子常開始在郢都大修城牆,寄希望於防衛吳國進攻。」

    「哦,還有這等事,倒和我今日之問很像,加築城防,可以禦寇,不是挺好的麼。」

    「非也,當時楚國的左司馬沈尹戌卻預言說:子常一定會丟掉郢都,如果不能保衛國境,在都城增修城池又有什麼用處呢。古時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邊境,結交四方鄰國,國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樂業,春夏秋三時的農事有所收穫,這樣一來,沒有內憂,又沒有外患,國都哪裡用得著增修城牆?」

    趙無恤明白了,這故事的結局他也知道,「沈尹戎說的沒錯,三年前,楚國果然在柏舉一敗塗地,被吳師深入國境,攻破郢都,以班處宮室。王后以下,公卿大夫妻女盡被凌辱殆盡,連楚平王都被伍員掘墓鞭屍……」

    王孫期點頭道:「唯,正是如此。然而,絕不會有外敵能夠進攻到新田!晉楚百年爭霸,晉三軍兩次深入楚境,大掠而歸,但楚軍,卻從未進入過晉國領土內半步!」

    「所以,晉國的都城,不需要城郭!赳赳武夫,國之干城!君子且看,這新絳城中的國人,以及六卿諸大夫的子弟,每一名帶劍的男子,都是新絳的城牆!」

    王孫期家族雖然是周室後裔,但入晉百年,已把自己當成了晉人,他這種充滿鬥志的模樣可是很少見的。

    趙無恤聽得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而嘆:「好氣魄!不愧是文公、悼公的霸主之國!」

    他一手憑欄,一手指著人煙稠密,繁華無比的外郭區讚歎道:「原來如此,有外郭的郢城被摧毀了,而我晉國守在四鄰,卻依然固若金湯!」

    雖然六卿常年內鬥,但畢竟都是晉人,而趙鞅因為性格使然,也頗有些「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的覺悟,連帶著趙無恤也對晉國很有認同感的。

    而且,晉都新田也並未毫無防備,外圍有六座中等城邑作為犄角,還有汾水、澮水流其間作為護城河,防禦的深度和廣度一點不比楚國早年的「方城為牆,漢水為池」小。

    不過現如今,六邑已經落入了六卿私室手中,而無恤也清楚,晉國最大的憂患不在國門之外,而在蕭牆之內!

    ……

    新田雖無外城牆,作為國都,卻也是有「郭區」的,而且「郭區」的面積很大。

    在把守嚴密的郭門處亮出趙氏符令,一行人便得以暢通無阻。

    新田城內街道寬闊,主幹道用青石板鋪成,可以容納五輛車並行,已經被來往車轍碾壓出了兩道深深的印跡。但這條賓道僅僅允許有身份的卿大夫、士行走,庶民只能繞道。正所謂「君子所履,小人所視」,意思是君子可以走,小人嘛,只能在一旁乾瞪眼看著。

    其餘裡巷道路則是黃土夯實,踩得板結堅硬,下雨天也不會泥濘。

    要知道,殷商時,可是有這麼一條刑法的,「棄灰於道者,斷其手!」在街道上丟垃圾的人,會受到斷手的嚴懲。晉國之法還不至於那麼嚴苛,但也有罰帛,罰勞役的懲處。

    所以,重法之下,街道還算乾淨,加上當年建城的韓厥規劃得當,所以路邊還有水溝水渠,排污效果挺不錯,沒有後世紀錄片所說的那種古代城市令人髮指的骯髒。

    雖然周禮規定:「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但禮樂崩壞之下,具體到各國,根據國情和都城周邊地區特點的不同,並不死守這一規矩。

    豎寬在一旁介紹說,這新田城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坊區、市區、宮廟區、官署區。

    城西面是坊區,也就是平民區,聚集著熙熙攘攘的民居里巷,屋簷低矮,趙無恤等人就是從這個位置進入的新絳。

    城南面是市區,各國使節行商的館舍,還有繁華的市場都位於此,晉國乃至於整個北方諸夏的貨物在這裡中轉貿易。

    宮廟區即是內城,位於臨近汾水的城北,遠遠望去,能看到黃土和磚石砌成的內宮牆,那座高大的夯土台之上,則是富麗堂皇的虒祁宮。內城還集中了明堂、靈台、社稷、宗廟等等重要的文化、禮儀場所。

    無恤這次的目的地「公族之學」,又稱泮宮,就在內宮旁的北郊。

    但他們沒有直接前往那裡,而是先繞道去了位於城東的官署區,哪兒是晉國行政的中樞,三軍將佐的府邸也聚集在此。

    據說最初,六卿府邸是設在內城裡的,後來才把家遷出,安在郭區。趙無恤揣測,這除了內城建築太多,過於狹小,院落無處擴張外,還有一個人人都知道,卻又不能明說的原因。

    原來在晉厲公時,晉國發生了一次嚴重的內鬥,厲公急於擺脫傀儡的處境,就派親信長魚僑、胥童等人,將跋扈囂張,號稱「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的郤氏三卿刺殺於家中,陳屍堂上。隨後又派宮甲逮捕了欒書、中行偃二卿,差點將住在內城的晉卿們一鍋端了。

    自從那次事件後,各卿族都留了個心眼,紛紛搬出了內城,來到沒有城牆的郭區居住,大概是覺得一旦出事,好攜帶細軟家眷跑路吧……

    隨後,六卿又搶佔了外圍六邑,把家室和武裝集中於那裡。雖然在新田內依然留有府邸,但卻並不長時間居住,只有每逢宗廟祭祀,或者大朝會公議時才會回來幾天。

    官署區佔地很大,這裡除了六卿,還有五吏、軍司馬、師、傅、士師、行人侯人等士大夫們的居所,卻沒有國人庶民立足之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寬闊而冷清的一條大街上,每隔十來丈就有一座或漆紅,或玄色的府門。

    馬車駛到趙氏府邸前停下,府門高大,氣派非凡。無恤斜眼望去,趙家正對面,就是韓家,靠的如此之近,翻個牆就能過去,由此也可以看出趙韓兩家的親密程度。

    看著那塊巨大的「下軍將府」匾額,無恤又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個韓氏女子。她如此清冷傲嬌,也不知道溫潤謙和的長兄伯魯吃不吃得下,看來她過門以後,趙氏家門之內恐怕不會安寧了。

    趙無恤又不由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樂氏女,又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溫柔不?漂亮不?蘿莉不?

    不過在無恤想來,她再如何出色,都是比不上姐姐季嬴的。在他心裡,季嬴,是完美的,不可褻瀆的,可惜……

    那禁忌的念頭再次湧現,趙無恤只得搖了搖頭,算了,不想了,反正男未行冠,女未及笄,離成婚還有好幾年。更何況,他的准岳父樂祁,現如今還被軟禁在虒祁宮裡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55
    第68章 少君魏姬

    在趙鞅被趙無恤勸阻,放棄了武力奪取後,營救樂祁就成了范、趙兩家在朝堂上的掰腕子行為。

    為了救親家,趙鞅也算是傾盡全力了,可他這時候才發覺,薑還是老的辣。

    面對執政范鞅,這位在公議時擁有一票否決權的老豺;還有那個明面上不拉偏架,實則卻讓晉侯言對其聽計從的知躒;再加上上躥下跳想置樂祁死地的中行寅。魏氏在趙知兩家間搖擺中立,趙氏只有韓氏一家幫襯,頗有點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

    外交使臣被拘留,宋國本應該派人來洽談,但偏偏那邊也出了變故。具體的情況,趙無恤不太清楚,只知道這看似簡單的事兒,牽扯的各方利益太多,就如一團亂麻般纏得越來越緊。

    雖然趙鞅當時指著他說作為樂祁的女婿,不可置身事外,但以無恤現在的能量,似乎也做不了什麼。

    門外,自有豎寺等小人來招呼迎接,帶無恤的隨從們去偏院休息。而幾名皂衣豎人則引著無恤朝後院走去,說是少君有請,讓無恤小君子前去共進饗食。

    新絳趙府佔地頗廣,裝點得富麗堂皇,一點不比下宮差。有樓榭台閣,有曲折迴廊,一路上,經常能看見衣紈履絲的女婢捧物而趨行,一見有生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她們偷偷看向他的眼神中帶著好奇,卻沒有太多畏懼,某些大膽的家臣甚至還在一邊的廊柱下望著無恤竊竊私語。

    無恤按著劍正襟前行,對這些鶯鶯燕燕目不斜視,也不說話,他不喜歡新絳趙府的氛圍。

    趙鞅做主的下宮永遠有他一席之地,但此處,對無恤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情和歡迎,即便是邀他去共進燕饗,也僅僅是冷冰冰的既定程序。

    因為裡面的女主人,對無恤一向是不待見的,而家主趙鞅,又恰好不在此處。

    二月的時候,周王室的大夫儋翩叛亂,嚇得周天子逃離了王城,向晉國求救。

    晉國作為姬姓諸侯之伯長,對這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不能不管,也因為這事,六卿才暫時擱下了是否釋放樂祁的爭論,決定先幫周天子平定內亂再說。

    於是執政范鞅,趙鞅,中行寅等人都不在都城裡,而是去了太行山外的南陽、東陽、朝歌等地調兵準備馳援成周。

    趙鞅臨行前惦記著趙無恤尚未進入公學,這才派人催促,也就是說,他今天得單獨面對那個女人了。

    沿著府中碎石子鋪成的道路直行,穿堂過室,就來到了後院廳堂。

    尚未入內,無恤就聽到內裡傳來一陣談笑聲,看來裡面還不止一人。

    守在外面的豎人見了無恤,便大聲報告了一聲:「無恤小君子到!」

    裡邊的說話聲就停了下來,隔了一會,一個婦人雍容的聲音緩緩說道:「讓他進來罷。」

    無恤在堂外脫履,從容入內,他抬起頭,看到廳內正席上坐著一中年婦人。

    她略施粉黛,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薄薄的嘴唇微抿,身上穿著金紅色的曲裾深衣,側身而坐,有一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和威嚴。

    此人正是新絳趙府的女主人,趙鞅的正室夫人魏姬。

    無恤登堂,拱手行禮,不卑不亢地說道:「小子見過少君……」

    少君?聽到這個稱呼,魏姬峨眉緊緊地皺了起來。

    按照規矩,他應該叫她「母親」的。

    但這個稱呼,趙無恤死活也叫不出口,甚至,每次見到魏姬,他就會忍不住緊緊捏住拳頭。

    因為在這一世,他生母的死,或許與這個女人有脫不開的關係!

    短暫的沉默後,魏姬終於抿著嘴唇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但她又用不滿的語氣說道:「燕饗已經準備好,就等汝小子入席,為何如此遲慢,哼……」

    趙無恤垂手而立,眼睛看著下墜的白玉環,彷彿知錯一般。

    他今天心情不太痛快,先是在路上碰到了那個提前代入了嫂子身份的韓氏女,把他當成童子訓問,礙於趙韓兩家的關係,無恤偏偏發作不得。

    而現在,又要面對魏姬那張臭臉,每次看到這女人,無恤就像是置身於大雪紛紛的下宮苑囿,魏姬當著他的面責罵這一世的生母,說她狄性未改,還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世的記憶彷彿定格於此。

    但姐姐對他說過,玉有棱角而不傷人,就好比君子的義;玉環束韋,垂而下墜,就好比君子的禮。他要用玉的義禮來克制自己暗藏的憤怒,身為人子,這一世生母的死因,他遲早會查得明明白白,但是不是現在。

    所以無恤雖然沒有出言辯駁,卻也不答話。

    他的餘光掃視室內,發現這裡除了魏姬外,還有兩人,都是十三四歲的弱冠少年,已經入席就坐。

    其中一個是結著發鬟,看上去肉乎乎的小胖子,他衣著紋繡,席位最末,無恤進來時,他便禮貌地起身避席,站於一旁。

    而另一個,則是和無恤髮型類似,都是總發披肩,但賣相可比容貌平平的無恤強多了。他面如冠玉,鼻樑高挺,十分英俊,滿臉傲氣,無恤和那個小胖子往這兒一站,簡直就是他的陪襯。

    而且,少年的席位,居然就在為無恤留出的空位對面,這預示著在魏姬心目中,這少年的地位是很高的,高到足以和趙氏大宗的庶子無恤相抗禮的地步。在無恤登堂後,少年居然依舊跪坐在幾筵後,只是隨意打量了無恤幾眼,就輕蔑地移開了目光。

    趙無恤不由得對此人的做派生出了一絲厭惡,你是何人?竟然如此狂妄?

    不過無恤此舉在魏姬眼裡,也狂妄過頭了,見無恤不答,她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她是當今魏氏家主魏曼多的庶妹妹,雖然最初只是作為陪嫁的滕妾嫁入趙氏,但現在已經被扶為正室,身份高貴。她討厭無恤,不僅僅是鄙夷他低賤的出身,還因為最近兒子仲信在諸多事項上屢屢被此小子蓋過風頭。

    雖然魏姬覺得此子想要爭奪世子之位,不太可能,但趙鞅最近卻似乎對他最為偏愛和關注,讓她心生陣陣不滿,但又無可奈何。

    趙氏現在有一正一側兩個夫人,正室魏姬被安排在新絳府邸,側室知姬反倒入主了下宮,這其中關係頗有些微妙。讓魏姬哭笑不得的是,她和知姬爭得火熱,可她們的娘家魏氏和知氏,近來卻走的極為親密。

    所以魏姬雖然有心不理會無恤,但趙鞅走之前留下話來,要她好好招待此子,為了讓夫君每月多在新絳趙府住幾晚,她也只能忍了。

    何況,幾年前她做下的那件事情,不可重複,也不可暴露,還是謹慎些為好。

    魏姬只得忍下怒意,說道:「今日有客,我就不追究你過錯了,呆站在那裡成何體統!還不與你的兩位堂兄堂弟見禮?」

    趙無恤抬起了頭,堂兄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58
    第69章 大宗小宗

    魏姬高高舉起了手,介紹位於次席的那英俊少年:「這位是你的堂兄趙稷,來自邯鄲。」

    接著又隨意地指向了那小胖子:「你的堂弟趙廣德,來自溫地。」

    小胖子圓臉上堆著笑,他方才就已經站起來了,正打算向無恤行禮,可對面被稱為趙稷的英俊少年卻搶先一步,接過了魏姬的話茬。

    「邯鄲稷。」那被稱為趙稷的少年如此自稱,他依然坐著沒動,帶著君子般的微笑,卻暗藏著高傲。

    「少君,我家既然從大宗中分出,應該稱我邯鄲稷才合禮制。」

    趙無恤心思微動,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原來他是趙氏的小宗,邯鄲氏的嫡子邯鄲稷。

    邯鄲氏是趙氏小宗,百年前幫助趙宣子在桃園擊殺晉靈公的趙穿後代。趙穿本來是宣子預備著的背鍋俠,誰料當時的晉史官董安於目光如炬,看穿了這對堂兄弟的把戲,大筆一揮,在史簡上寫下了「趙盾弒其君」五個大字。

    當時趙盾大喊冤枉:「殺國君的是趙穿啊,董史你為什麼要寫我的名字?」

    董狐用筆削指著趙盾的鼻子說道:「你出亡沒有越過國境,返回後又不聲討弒君之賊趙穿,不是你安排的弒君,還能有誰?」

    有趣的是,那董狐,恰恰是現在趙氏第一家臣董安於的祖先。

    趙穿雖然犯下了弒君的大罪,但有權傾朝野的趙盾袒護,居然沒什麼事。在表面上裝腔作勢略加申飭後,趙盾派趙穿去周王室,迎回了另一位跑到國外的晉公子,立為新國君,也就是晉成公。

    來了這麼一出後,趙穿居然就官復原職了……趙盾此舉就好像是對朝晉國諸卿說:你們瞧,趙穿不是把我們的舊國君玩壞了麼,我讓他給我們陪個新的不就成了!

    趙氏當時的強勢和霸道,可見一斑,趙盾也不愧是被當時的人稱之為「夏日之陽」的男人。

    於是親手殺了國君的趙穿就這麼好好地活了下來,還混到了耿和邯鄲兩塊大封地,子嗣旺盛,慢慢地,也被人稱為邯鄲氏。

    在下宮之難裡,趙氏大宗慘遭滅門,而邯鄲氏居然沒有受到波及。在趙文子復起後,他們雖然依舊以趙氏小宗自居,把自己置身於趙氏保護下,但實際上已經羽翼豐滿。如今邯鄲氏擁有四個縣的地盤,實力直追趙氏大宗。

    瞧邯鄲稷那模樣,趙無恤就覺得他很不順眼,居然當著大宗的面稱自己為邯鄲而不是趙,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知道家主趙鞅十年前頒布的那條家法?是不再認同自己出於趙氏?

    無恤心中百轉,還是以大局為重,強忍怒火,與他對禮。但邯鄲稷眼中對無恤有一些不屑,依然大刺刺地坐在席上,隨意地拱了拱手。

    對邯鄲稷刻意冷落無恤的行為,魏姬似乎頗為讚賞,這彷彿是在為她出氣一般,她溫和地說道:「原來如此,也對,應該稱你邯鄲稷的,你仲兄在領邑忙碌,你在公學之餘,也要抽空去看看他,他可是念叨你很久了。」

    「小子知曉。」倆人一問一答,居然就這麼把還未入席的趙無恤和已經站起身來的小胖子趙廣德晾在一旁。

    趙廣德來自溫地,他的父親是溫大夫趙羅,這一家離大宗要近一些,同是趙文子之後,才分出去兩代人。

    但無恤知道,趙羅雖然被安排在祖廟所在的溫地,位置看似很重要,但這一系卻不爭氣,是趙氏各宗裡出了名的廢材家族。

    溫大夫趙羅為人怯懦膽小,十二年前出征平定周室王子朝之亂時,他還鬧出過棄軍而逃的丟人舉動,所以不受尚武的晉人待見。而他的兒子趙廣德,也長得肥頭大耳,文不成武不就,來到各勢力紛繁複雜的新絳,就像一頭小豬仔跑進了狼窩,十分惶恐。

    從室內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比起邯鄲稷受到魏姬重視,他則是被忽略的對象,是這場燕饗上的陪襯。

    趙廣德正在尷尬之時,卻見趙無恤轉過身,朝他行了一禮,微笑著說道:「堂弟從溫地遠道趕來,一路辛苦了,我們快些入席吧。」

    無恤記得,溫地位於太行山之陽,也就是後世的「河內」,天下膏腴。原本是有蘇氏領地,後來被天子賜予晉文公,又轉手到了趙氏手中,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那裡還是萬戶大縣,趙氏長期紮根的大本營,富庶程度更勝過邯鄲。既然眼下和邯鄲稷搞好關係的可能性為零,對於溫地的趙廣德,無恤自然要竭力拉攏了。

    他嘴角隱含著笑意,何況,這小胖子是溫大夫趙羅的獨兒子,溫地的繼承人,看上去沒什麼野心,可比邯鄲稷好操控多了。

    此言一出,趙廣德驚訝之餘,看向無恤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心理上,也站在了無恤一邊。

    而趙無恤與趙廣德攜手入坐後,便直視對面的邯鄲稷,不卑不亢。

    魏姬存心想要冷落無恤,見他忍讓入席,心中暗暗得意,而邯鄲稷也越發輕看他,把這當成是軟弱可欺。

    時近傍晚,侍女在屋內澆鑄成鶴鳥展翅狀的青銅燈架上點起了燭火,地面鋪著蒲蓆和軟榻,隔著足衣也能感受到柔軟和細膩。在絲竹管樂聲中,豎寺們魚貫而入,將燕饗的食器和菜餚一一端了上來。

    經過方才的一鬧,在座四人各懷心思,室內氣氛有點沉悶。幸虧先秦時都是分餐制,四人各自有一個幾筵,豎人伺候在旁,將擺在中央的鼎、簋、鬲等大型食器裡的主食、肉菜等盛於銅豆陶碟內,恭敬地分別呈上。這樣一來,可以各吃各的,趙無恤也不想與魏姬、邯鄲稷圍在一個案几上動筷子。

    不是一路人,裝什麼一家人?

    不愧是新絳府邸,一場尋常的家族小宴,卻極為奢華豐盛。

    在無恤的幾筵上,主食的穀物就有三種:稻、白黍、黃粱。

    加撰的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豬肉糜、鹿脯。都加了些棗栗怡蜜,使其甘甜;再加些粉芡湯和蔬菜,使其柔滑。這四種肉食分盛四銅豆內,在幾筵上排成一行,其外是芥子醬、蔥韭、切細的魚膾。看得出來,這是以招待下大夫之禮來招待他們三人。

    但這頓飯,無恤吃的很不痛快,雖然魚肉潤滑,谷梁甜美,但他就是不喜歡,覺得還不如成邑中的粟飯菜羹有味道。他隨意嘗了點肉糜,就放下了箸匕。

    按照禮儀,食不言,所以此刻室內一時無話,只有趙廣德不時發出的咂嘴聲。

    趙無恤算是見識了小胖子的吃相,在菜餚一上幾後,他就忘記了方才的尷尬與不快,將精力全放在了上面,大快朵頤,不時出口稱讚庖廚技藝。聽得出來,他年紀雖小,卻是資深吃貨一枚。

    魏姬、邯鄲稷有些厭惡趙廣德的粗鄙,微微皺眉。倒是趙無恤平日和成邑國人武夫相處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能從中看出,這小胖子也是個性情中人,還不會刻意掩飾。

    飯後的飲品有五種:一是「重醋」,即清糟兼有的甜酒,用稻、黍、粱分別釀製,二是涼稀粥,三是甜酪漿,四是甘泉水,五是酸梅汁。

    飲後,還有菱角、棗子、栗子、棒子、柿子、桃子、李子、梅子、杏子、山喳、梨子等多種乾濕果品作為點心呈上。

    但三人都已經無心食用,只有趙廣德像是沒吃飽似的,依然在啪啦啪啦地咀嚼著。

    室內一時寂靜,侍候在旁的豎寺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趙廣德終於發現屋裡只剩下他進食的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停了下來。

    至此,今天這場燕饗終於進入了正題。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