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4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6
    第40章 碩鼠碩鼠

    成翁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心裡想著你趙氏不也經常在燕饗上公然使用諸侯禮樂,老夫又不是沒見過,誰跟誰比僭越?但口中卻只能唯唯諾諾。

    趙無恤淡淡一笑,沒有深究,繼續向前走去。

    接著又經過一片開闊的練武場地,就著月光和火把望去,至少能容百人。地面上還鋪了層細沙,邊緣立有箭靶,牆邊靠著些來不及藏好的戈矛,想必成氏族人經常在此操練。

    無恤又停了下來,指著靶場道:「好地方,比我那鄉寺前的打穀場氣派多了,成翁,你成氏族兵都可以湊足滿編的一旅了吧?之前可是把桑裡的大桑樹蔭都站得滿滿噹噹!真是羨煞小子也。」

    成翁啞然,心想我家青壯男丁也不過五百餘,哪裡養得起一旅家兵,君子無恤今天是專程來找茬的吧。

    像這樣,每到一處,趙無恤都停下點評一番,其意思無非是成氏無論是居所、奴役的庶子人數、以及族兵武器,都超過了趙氏家法規定……

    一次兩次,老成翁還能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反覆幾次之後,他便冷汗直冒,無話可說了。

    這君子無恤,究竟存了什麼心思?

    沿著莊園的石子路走了半裡後,便進入了普通的閭左民居,腳下也變為泥濘的土路,這裡居住著甕牖繩樞之子,以及甿隸野人。

    所謂成氏四里,其實沒有什麼間隔,本來就是成氏聚族而居形成的。但正如嫡、庶有別,成氏繁衍數百年,雖然名為同族,實際上卻有遠近親疏之分。很多貧困的族人,如曾經的成巫,實際上的地位與隸臣妾差不多,也被強遷到了閭左居住。

    據成巫描述,這些弱勢小宗常年租種大宗土地,每年都要上交一半收成作為地租。農閒時,還要為大宗修繕莊園、整治溝渠,乃至充當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族兵,苦不堪言。而其中不屈服大宗權勢,想另謀出路的人,就會像成巫一樣,被逐出宗族,失去身份,甚至連父母的墳都會被強遷走。

    無恤聽罷瞭然,春秋,果然還是個宗法社會啊。

    他細細觀察,發現這裡的土屋很簡陋,有的缺了半邊牆,有的只蓋著茅草。時間已經入冬,天氣變得寒冷,到了冬至、臘月,在沒有炭火和炕的情況下,定是冰冷異常。據成巫說,每年都會凍死幾個人,而成氏大宗卻對此置若罔聞,只是不斷催促他們去幫忙修繕富麗堂皇的莊園……

    成氏四里人多勢眾,而且土地也最為肥沃,佔據了整個鄉最好的水源,但財富卻完全集中於成翁一系的莊園內。而普通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無裳無褐。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吃的甚至不如莊園裡的狗彘之食好。

    無恤在心裡一比較,這成氏比起野人也能溫飽的竇裡,不!比起尚能讓里民勉強度日的甲裡和桑裡,都要差上許多!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成氏對成巫等遠支小宗,尚且如此欺壓剝削。也難怪草芥人命,要用那無辜的姐弟倆來殉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想來以往成氏世代為宰為吏,權傾鄉中時,竇、甲、桑三里也沒少受其壓榨。

    碩鼠!這是一路走下來後,趙無恤對成翁等人的評價,也堅定了他徹底改造成邑的決心。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裡閭邊緣的成氏墓地外。

    成巫緊緊捏著拳頭,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在他開罪大宗,被除籍趕出成裡後,他父母的屍骸甚至還被懲罰性地從這塊墓地裡移了出去!扔到了不知哪個溝壑裡!

    慘白的月亮爬上樹梢,陰森的山崗上,昨日挖開的殉葬坑直到現在還沒填平。

    青銅鑄造的三鼎三簋泛著青光,上面的饕餮紋張牙舞爪,雲雷紋帶著冷意,其餘死者生前所用的帷幕帳幔、幾筵、酒具、銅鑑、戈、劍、羽旄、象牙筷箸、皮裘、漆器等不計其數,封土堆整整有兩人高。這還只是個成氏的普通叔伯,卻能死得如此奢靡,葬得如此氣派,不知道要敲骨吸髓多少里民的財賦,才能聚集得來。

    當然,作為鐘鳴鼎食之子,居於趙氏封建金字塔頂端的趙無恤,是沒有道德優勢對此進行譴責的。

    但是,一旦成氏的貪婪威脅到了他的統治,阻礙到他必須達成的目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責令其更正,如若不從,便將其翦除!

    成氏大概是不願意的,也對,沒人會甘心自願放棄利益,只有劍戈甲冑,方能令其恐懼。但還不夠,還得有一次讓他們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教訓!

    慈不掌兵,治理一地,哪能不流點血呢?

    之前宰殺於此的白馬黑犬血早已流乾,一大團蒼蠅在上面嗡嗡亂飛,黑黝黝的坑道彷彿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似乎還沒吃飽,依然在等待吞噬那兩個逃出生天的殉葬隸妾。

    趙無恤沒有去祭拜那成氏死者,而是站在血淋淋的葬坑前,沉默不語。

    究竟得多麼狠心,才能下得了手,讓那個機靈可愛的小童,以及秀麗美貌的少女在此化作死寂的白骨,深埋土下?

    周禮是不支持以活人殉葬的,但也僅僅是從道德層面進行抨擊,要等到百多年後的戰國,才會由國家機器頒布法律,禁止以人從死。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人殉從未從中國歷史的視野中消失,一直斷斷續續延續到了清末。

    不過,比起嬴秦,姜齊,子宋,曹邾等東夷、殷商鬼神崇拜依舊盛行的邦國來,姬姓晉國大規模的殉葬習俗其實並不是很流行。

    但讓無恤尷尬的是,他的家族趙氏卻偏偏是個例外,因為趙氏祖先和秦國公族一樣,也是嬴姓東夷……

    所以到了戰國時,趙國的人殉也盛極一時,後世河北每五個趙國士人墓葬中,就能刨出一到五具被殘忍殺死的人殉來,或是奴婢,或是從死的親人……

    對此,來自後世的趙無恤是接受不能的。

    這一時代的殷商後人孔丘尚能痛心疾首地呼籲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雖然他老人家把人殉和陶俑殉葬的先後次序搞反了,給後世某些人留下了一個混淆視聽黑孔的好破綻。

    所以,趙無恤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至少在他治理的這一畝三分地,杜絕此種陋習惡俗。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明白像孔丘那樣一味的道德說教,是沒人會當回事的……

    沒錯,只有以暴制暴,只有酷烈似火的法家律令,才能讓人不敢蹈之!

    在趙無恤沉默思索的當口,這裝點著素稿墨絰的小山崗上,一時間只能聽到蚊蠅的嗡嗡亂叫。

    一路下來,成翁那顆強撐鎮靜的心越發不安,他摸不透君子無恤到底要做什麼,只能呆呆地陪在一旁。一隻沾血的綠頭蒼蠅剛巧落到了他頭頂的巍峨高冠上,不斷地搓著前肢,成翁卻不敢伸手去攆,打破這詭異的靜謐氣氛,只能鼓著眼睛朝上猛盯。

    卻見趙無恤在沉著臉站立良久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般,向後招了招手道:「穆夏,將那人帶過來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8
    第41章 釜底抽薪

    高大魁梧的穆夏扛著那個大麻袋走近陪葬坑,將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裡面的人發出了一聲吃痛的沉悶嗚咽聲,似乎是被堵住了嘴。

    伍長井受命上前解開了麻袋的繩索,露出了裡面的人來。

    成翁拄著鳩杖,湊近一看,驚駭莫名,他的侄子成叔也下意識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以免失態叫出聲來。

    裡邊的人,卻不是昨日逃走的侍婢和小童,而是一位貴族青年!他頭頂皮冠歪在一旁,戾氣十足的臉龐顯現出病態的青綠,嘴裡塞著一團破幘布,被麻繩五花大綁,卻依舊瞪圓了眼睛,怒視無恤。

    不是他那尚未歸來的小兒子成季,還能是誰!?

    「君……君子,這是何意啊?」惡虎尚有舐子之情,成翁瞧見兒子成了這副模樣,心疼不已。

    趙無恤讓伍長井將塞住成季嘴巴的破幘布拿掉,卻見那成季依然一副不服氣的模樣,他雙目瞪圓沖無恤罵了一聲:「豎子!快放了乃公!」

    又啐了一口唾沫,可惜離無恤尚有數尺距離。

    趙無恤朝成翁攤了攤手:「您瞧見了,你的兒子真是了不得,都敢當眾罵趙氏的主人了。」

    他繞著成季走了一圈,讓他扭頭扭得脖子抽筋,又跺步到成翁跟前問道:「成翁,我一直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周禮中說以人殉葬有傷天和,你位比下大夫,也是知曉詩書的人,為何非要殘殺活人為死者陪葬呢?」

    「這……」成翁關心則亂,他已經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化擊暈了,不清楚趙無恤的真實目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那成季的嘴卻不閒著,他被穆夏、井等按著,猶自不斷掙紮著罵道:「我叔伯是得病死去的,他死前有遺言,要以隸妾和小童殉葬,好去九幽下照顧他起居,這是我們的家事,關你趙氏子甚事!」

    「你叔伯生前最喜愛那隸妾和小童?」

    「然也!」

    無恤呵呵一笑:「不對吧,我聽成巫說,在家中,就數你和那位死去的叔伯最為親近。他死後恐怕更離不開你,比起那隸妾、小奴,你豈不是更適合去服侍他?既然你們叔侄如此情深意厚,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又豈能少了你的相伴?也罷,我就成全你的孝悌之心吧。」

    成季詞窮,仔細一想居然覺得挺對的,半句反駁的話也說不上來。

    趙無恤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死者為大,三日而葬,為什麼這殉葬坑還沒填上!速速將成季作為殉品,給我坑了!」

    眾人震驚,成翁再次戰戰巍巍地跪在荊棘叢生的山崗上,他身後的族人們也紛紛出言討饒。

    無恤卻不理會他們,只看著穆夏將成季重重推入深坑裡,趙兵們則拿起一旁現成的銅鍤,不斷往坑中鏟土。

    成季的神經大條已經連趙無恤都佩服了,他在坑底不斷躲避著落下的土石,口中還罵著「乃公」「爾母婢也」「賤庶子」等污言穢語,效忠無恤的伍長們面露不滿,請命要不要先割了這廝的舌頭。

    不過這些比起後世發達的國罵來說,簡直是毛毛雨,趙無恤無動於衷,也不想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成季漸漸被泥土覆蓋,先是兩條腿,然後是腰,最後是胸膛和高高伸出的雙手,至此成季已經沒了力氣嘶喊叫罵,只能拚命呼吸了。

    最後,他只剩下一個帶髮髻的腦袋還露在地表外面,口鼻沾滿泥土,皮冠早已不知落在了哪兒。

    現在趙無恤只需要走過去再鏟一撮土,就能將此人徹底掩殺!

    成氏族人們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已經哭成了一團。在兩百多名青壯族人未歸的情況下,趙無恤帶進來的數十名趙兵竟然成了此地壓倒性的力量,他們就算有冒險救人的心思,也不敢輕舉妄動。

    趙無恤仰頭望著逐漸被烏雲遮蓋的慘白月亮,吟誦起了一段樂師高教給他的詩篇:「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一百多年前,那位號稱霸了西戎的秦穆公,死時以三位子車氏族的良大夫殉葬,秦人對此十分不滿和哀痛,便寫下了這一首《黃鳥》來悼念,並譴責穆公的殘士行為。

    時政評論家孔丘對這件事的評價是:秦穆公此舉既沒有為後代以身作則,反而將傑出人物作為殉葬殘殺,他的一生有這一污點,萬般功業皆無用,就只能算作一個下乘的君主。君子們因此而知道,秦國再也無法向東征伐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秦國在穆公之後,除了跟楚國聯聯姻,時不時被諸夏霸主晉國帶著一群小弟胖揍一頓,基本不再參與諸侯盟會。秦就這麼在關中當起了宅男,一宅就是兩百年,直到戰國中期,才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被諸夏國家視為落後的戎狄了。

    趙無恤指著只剩下一顆頭露在外面的成季,對眾人說道:「殉葬者身歷其穴時,是多麼的顫慄害怕啊。成翁,你此刻可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和恐懼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成翁平日除了成何外,最寵溺這個沒什麼心眼的小兒子成季,見其將被活埋,不由得痛徹心扉,頓時真情流露,涕淚交加地胡亂點頭應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求君子放過我家阿季!」

    「我為何要放他?以什麼理由放他!鄉三老,你來給成翁說說,成季今天犯下了什麼罪過!」

    成巫好容易等到了自己登場的機會,他大刺刺地往成翁面前一站,將早已背誦了數遍的罪名一一道來:

    「一是聚集族人兩百,大肆攻掠桑裡。連主上都只有調用一卒兵力的權限,他成季已經被解除了鄉司馬職位,哪來的權力這麼做?」

    「其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主上拔劍,意圖刺殺主上,犯了謀逆趙氏君子的大不敬之罪!」

    「二罪合一,按趙氏家法,當誅!主上本應將其拉到下宮斬於集市之上,如今讓他去為親友殉葬,死在家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成族長,您就知足吧!」

    面對成巫的冷笑,成翁視而不見,他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擦了擦鼻涕眼淚,沖無恤稽首道:「懇請君子饒恕阿季,我成氏從此,從此願唯君子馬首是瞻!」

    趙無恤閉上了眼睛,這個表態,還是不夠,他淡淡地說道:「成翁若是想要我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成氏必須履行我的所有要求,你們,做得到麼?

    成翁忙不迭地答應了,心想先保住兒子的小命要緊。

    但隨即,當趙無恤口中每說出一條要求,他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這是要將成氏釜底抽薪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0
   第42章 勢將去汝!

    趙無恤的三條要求是這樣的:

    第一,成氏立刻解除族兵的武裝,將莊園府庫裡私藏的兵器甲冑等統統移交鄉司馬管理。只允許成氏保留一個兩,也就是二十五人的家兵,以作看家護院之用,還要向鄉寺提供一百人的青年丁壯服勞役兵役。

    第二,他要成氏明日起立即拆除莊園正門那堵厚實的石頭牆,將超過家法規格的牆垣統統墮毀,從今往後不得再私自加築。

    第三,成氏一族出了五服的小宗,以及遠房的庶孽子弟,從此不再歸大宗管轄。成氏族長除了自家的莊園外,也不得插手其餘幾個裡的事務,它們的統治權及每年的賦稅將正式移交給鄉司徒。

    趙無恤每說一條,成巫都用攜帶的筆墨和簡牘,就著松明火把的光亮記錄下來。他作為叛出成氏的庶子,心中最為清楚,一旦這三條得到實施,成氏的力量將被徹底摧垮!

    原來君子白天時冒險去救那隸妾,真正的原因卻是想藉機摧垮成氏啊!所謂同情殉葬奴婢,只是藉口吧?

    然而打臉來的飛快,當他聽到第四條時,筆一下子停住了。

    趙無恤說出了最後一項要求:「從今以後,我統轄之下的成邑,禁絕以活人殉葬的陋習!違令者,無論其身份如何,皆坑之!」

    成巫越來越琢磨不透這位趙氏君子了,一面是對成氏的狠辣與機關算盡,另一面卻是對庶民隸妾的寬容與愛護,現在還要推行止從死,他不知道這有多難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以成巫自私的心態,根本無法理解。

    「鄉三老,別發呆,給我好好地記述下來,我明日一早就會將這一條遞交到下宮,懇求父親同意,並在趙氏領地上,以家法的形式推行!」

    成巫連忙低頭疾筆而書。

    「成族長,以上四個條件,你可都聽清楚了?」

    成翁在地上不住地哆嗦,他明白,只要一點頭,成氏的百年經營將化作一場雲煙。從冠絕七里的強宗大族,變成一盤散沙的小家小戶,成邑從此以就不再是成氏的,而是趙氏無恤的!

    但他除了答應卻別無他法,兒子還被埋在土裡,隨時會被殺死。而外面還有數百名點著火把,忠於君子無恤的趙兵、里民在虎視眈眈。要是不同意,以這位君子的狠辣聰慧,定然留有後手,到那時又有什麼區別?甚至還會更慘。

    他彷彿認命一般,將灰白的頭重重叩在夾雜著石塊的泥土裡:「成氏,敢不從命!」

    趙無恤鬆開了緊緊握在劍柄上的左手,呼出了一口長氣。至此,他與成氏這說短也短,僅有兩天兩夜;說漫長也漫長,其中勾心鬥角突變轉折數都數不清的博弈,終於告一段落了。

    「成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晚就將他埋在這裡,誰也不許放他出來!並且,從明日起,不要讓我再見到此人!」

    趙無恤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滿意的離開了。

    前世今生,他很少見過如同成季這般腦袋缺根弦,不畏權勢,不怕死的瘋子,嗯,也許田賁能算半個。只要喪心病狂的成季還活著,無恤在成邑就必須帶著護衛行動,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然而他卻沒有堅持將成季誅殺,因為他知道,此人已經活不過兩天了……

    成巫是做過鄉野巫祝的人,這時代,巫醫一體,他那件舊巫袍的袖子裡,詛咒用的草人、麻藥、春藥,應有盡有。殺人於無形,能使人兩日內暴斃的毒藥,自然也是有的。

    趙無恤從來就不是聖母,他也不怕事後成翁記恨他不守承諾,因為等到兩日後,他應該已經完成了對成氏的釜底抽薪!

    一頭被拔掉了爪牙的惡狗,是毫無威脅可言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進莊園時的路幽暗漫長,出去時的路卻顯得輕快敞亮了許多。成氏的大宗小宗、庶孽子弟們沿途跪滿了一地,經過今天的威懾,他們心中對趙無恤只剩下了恐懼。

    當一直堵在莊園門口的幾名趙兵遠遠見到他們的無恤小君子正邁著步子,彷彿一個剛剛打完勝仗的將軍,微笑著平安歸來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歡呼,尤其田賁喊得最大,這半個時辰,可把性急的他憋壞了。

    而趙無恤事先安排好的虞喜,則在人群裡帶頭唱起了一首晉國魏地的民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鄉民略一沉默,想起往日受成氏的種種逼壓,心有慼慼,也有樣學樣唱了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成氏這只大田鼠騎在成邑各裡頭上數十年,如今算是第一次磕崩了牙。

    最後,連成氏四里中那些獲得瞭解放的閭左野人、氓隸也聽到了聲音,在裡巷深處遙遙應和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為永號!」

    這一刻他們彷彿忘記了各自的身份,國人、野人、隸臣、華狄,只知道自己是君子無恤的兵卒和臣民,伴隨著他一榮俱榮。

    月亮重新從烏雲中探出頭來,將銀色的光芒投射在趙無恤身上,他正立於高大的青瓦門樓下,手按長劍,在歡呼中盡情享受著勝利的滋味。

    如今,治理成邑的政治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就是經濟問題了,如何將貧瘠的成邑打造成一片真正的「樂土」,這才是未來一年最大的難點!

    ……

    第二天清晨,一共有三封信件從成邑發出,其中兩份合在一個木匣中,由趙無恤的親信,輕騎士虞喜攜帶,沿著大道馳往下宮。

    還有一封信,則是由出身野人的伍長井所寫,做下這事後,他一宿沒睡著,在雞鳴前才一臉糾結地從榻上翻起。隨後猶豫了半響,才躡手躡腳地來到桑裡一處陰暗的巷子中,把信遞交給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蒙面信使。

    而那蒙面人接頭後也不敢走大道,而是往荊棘叢生的丘陵上尋了條人跡罕至的小徑攀爬,路上還碰到了一個同路的成氏族人。

    兩人愣了片刻,尷尬一笑後,錯身而過。

    蒙面男子回過頭眯著眼眺望了一會,發現這成氏族人的去向,正是君子仲信和成氏宗子成何所在的東鄉邑。他頓時明白了過來,便加快速度,匆匆忙忙地朝君子趙叔齊所在的西鄉邑趕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2
   第43章 畏此簡書
    ……

    從成邑到下宮三十里官野道路,輕騎士快馬加鞭一個多時辰就能抵達。

    於是剛吃完朝食,頭戴巍峨高冠,衣黑綬赤,準備去側殿處理日常家事國事的趙鞅,便接到了那兩封合在一起送來的信函。

    其中一份是前任差車王孫期的親筆信,只寫了一塊簡牘的內容。

    另一份是趙無恤的,洋洋灑灑抄了兩大卷竹簡。

    見了信函後,趙鞅心裡也泛起了嘀咕,這才去了三兩天啊,那庶子就又鬧出什麼大陣仗來了?不是和他說過,要循序漸進,不要急於求成麼。

    趙鞅將兩份信函都放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想著先看哪一份為好。人總是會有先入為主的習慣,而這兩信中,也許分別是壞消息和好消息,王孫期和庶子無恤的說辭也許會自相矛盾,甚至相互攻訐。

    趙無恤之前猜想的沒錯,他新任命的鄉司馬王孫期的確是趙鞅授意下,安排在無恤身邊的監督者,成邑鄉一旦發生了比較大的事情,就由他來通報下宮。

    但趙鞅從兩信合一,又由無恤親信遣送來看,自己這個兒子心胸竟是開闊得很,一點不介意王孫期的監督,反而把一切都敞亮了說開,坦坦蕩蕩,這點倒是挺合趙鞅胃口。

    不過,想了想趙無恤那醜得令人髮指的篆字後,趙鞅還是先打開了王孫期的上書。

    這兩三天來,成邑所發生的一切,都簡略地記述在上面,篆字一筆一劃極其規整。內容短小,精煉,不帶絲毫主觀情緒,發生了什麼,就寫什麼,這就是王孫期的風格。趙鞅看了幾行後不由得想道,這王孫期,就算是派他進虒祁宮去做個秉筆直書的史官,也是能勝任的。

    看到無恤初至成邑,被成氏刻意冷落時,趙鞅皺起了眉,暗道這鄉中小氏仗著是仲子親信,竟如此大膽,居然不把趙氏的君子當一回事!但隨後又讀到無恤先禮後兵,給了成鄉一個下馬威,以雷霆之勢迅速拿下鄉寺,撤換鄉吏後,趙鞅則忍不住為此子的手段拍案叫絕。

    此小子,像他的性格。

    接著是練兵,此子也頗有自知之明,而且敢於放權,絲毫不介意王孫期並未對他委質效忠,反而倚之為臂膀。其後巡視鄉里時,也親民知禮,似乎是把趙鞅之前說的,務必愛護國人的話聽進心裡去了。

    隨即,在那猶如華蓋的大桑樹下的一役,就算是由王孫期那毫無起伏,不帶感情的文筆寫來,竟也讓趙鞅看得如痴如醉。他起身在居室內光著腳走了幾圈,才讓胸中湧出的熱血退了回去。

    他不由得輕撫美須讚歎道:「以五人五騎衝擊兩百餘人,以一言之威嚇退敵方,使其倒戈……壯哉,偉哉!此事當浮一大白。」

    簡牘的末尾,則寫到無恤昨晚攜壓倒性的優勢逼門而入,期間未殺一人,未損一卒,卻能迫使成翁低頭。而他提出的三條要求,一旦實施,便能將紮根百年的成氏徹底肢解。

    這才兩天啊,趙鞅在細細思索後,覺得不可思議,就算是自己在無恤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如此完美。

    趙鞅知道,以上諸事統統可信,沒有半句虛言,只因為是王孫期的敘述。

    不過在看到趙無恤對成氏提出的第四條要求後,趙鞅的眉頭又舒展開來。

    禁止殉葬?天真,太天真了。無論如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啊,心中存有一絲婦人之仁,對此建議,趙鞅很不以為然。

    他放下王孫期的報告,沉吟片刻後,開始喚上豎人,下達一系列命令。

    首先是將對成氏明年節慶的帛布賞賜加倍,此子手段剛猛狠辣,可惜太過強硬。作為主君,要一手硬一手軟,敲一下還得賞個棗吃呢,他還得為兒子善後,安撫一下成氏。畢竟從趙鞅小時候起,老成翁就在一旁幫他端過溺壺痰盂,逼迫太過的話,再見面君臣都尷尬……

    無恤那邊,也要給他一些額外的支持,至少,此子目前是很值得扶持的。雖然趙鞅在情感上,對侍候過三代趙氏家主的成翁沒有太多惡感,但在他領地上的任何獨立勢力,就像眼中的沙粒一般,而趙鞅是容不下沙子的。無恤兩天之內就將其掃除,讓趙鞅心中大快,恨不能舉樽痛飲,慶賀一番。

    他分封諸子的目的,不就是圖著讓他們在歷練之餘,收回鄉邑治權麼?

    這事情做完以後,趙鞅才慢慢展開了無恤的上書,沒卻什麼心思細看,想必只是王孫期那份簡牘的加強版。

    但他錯了。

    本以為裡面會是一通自我誇耀,誰知無恤壓根沒寫這兩天的經過,而是說既然有王孫期上書,他就不重複敘述了,在此只談關於殉葬制度的問題……

    好自信,好氣魄!趙鞅不由得正襟危坐,仔細研讀這份長篇大論。

    不過,他仍然預想著,接下來會是一通滿口仁義的說辭,和周禮,以及世間對人殉的道德譴責一樣,但趙鞅可不太吃這一套。

    趙氏出自少昊之後,嬴姓東夷一族,曾是大邑商的勳貴。雖然武王滅商,趙氏入周後,在飲食衣冠等方面早已被周人同化,但喪葬的傳統卻根深蒂固的保留了下來:和周人的南北墓道不同,秦趙族人的墓穴東西走向,死者的頭永遠朝著祖先逐日而來的海岱之地,東君羲和駕六龍升起的東方。

    所以,有數千年歷史的活人殉葬習俗也被保留了下來,趙鞅本人就不覺得趙氏的士大夫們死時殺幾個隸妾陪葬有什麼不妥。

    當然,因為趙氏連續出了文子和景子兩位仁德之主,所以近幾十年來,趙氏大宗的幾次喪葬都沒有做殉人之事。但耐不住下頭的家臣和小宗事死如生,可想而知,此禁止人殉的法令一旦頒布,將受到多大的阻力。

    所以,他覺得趙無恤的建議,是幼稚而不太可行的,也沒什麼必要。

    但僅僅過了片刻之後,趙鞅發現自己又被打臉了……

    這兩卷竹簡上的內容,是由無恤口述,計吏僑代筆的,那小子也知道自己字丑,登不了大雅之堂。

    通篇沒有任何道德說教,沒有抒情體,而是滿滿的乾貨!

    一個是來自後世的現實主義者趙無恤,一個是自帶數據的春秋數科專家計僑。昨晚兩人徹夜不眠地合作,做出來的數據分析,其嚴謹度和精密度都足以讓精明的主君趙鞅找不出絲毫破綻,順便還毀掉了他的三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4
    第44章 始作俑者

    下宮寬敞的正殿之上,幾位趙氏的重要家臣,如家宰尹鐸,中大夫傅叟,軍司馬郵無正等都站於殿中。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主上趙鞅忽然召喚他們到此,所為何事。

    「可是為了後日的冬至大朝會?」

    留著山羊鬍子的尹鐸聽到此話,臉色微沉。對後日的大朝會,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但經過這半月來的數次爭吵,主上已經聽不進他的逆耳忠言了,興許在冬至以後,他的家宰職位都可能會被中大夫傅叟取代!

    唉,要是董安於還在這裡就好了,主上一定會聽他的話……

    眾人正猜測間,卻見殿門處,頭頂冠帶,衣黑綬赤,腰間掛著琳瑯滿目的組佩,攜長劍的主君趙鞅正大步踏入殿中。眾家臣紛紛朝他行禮,趙鞅則微微欠身還禮。

    趙鞅剛一落座,就宣佈道:「今日召喚諸位家臣前來,是有一項新的家法要商議。」他略一停頓,繼續說道:「吾子無恤建言,要在趙氏領地上禁止以活人殉葬,違者無論身份,俱嚴懲之!」

    此言一出,殿下一時嘩然,有人一臉憤懣,有人不以為然,還有人面露喜色。眾人對活人殉葬的複雜態度,一覽無遺。

    有位家中世代以隸妾殉葬的下大夫立刻站出來質疑道:「以奴婢殉葬乃趙氏固有傳統,何言捨棄,無恤小君子年紀尚幼,恐怕是不喑世事,方才出此驚世駭俗之言吧?」

    殿內支持殉葬的家臣們一陣應和,他們早就盤算好了在死後要以家中哪些美婢、隸臣殉葬去九幽之下服侍,繼續過鐘鳴鼎食的生活,怎能一口氣廢除?

    「不喑世事?」趙鞅心中冷笑,他一揮寬大的袖子,讓眾人安靜下來,接著叫豎人寬將趙無恤的那兩卷竹簡抱上來。

    「念!唸給眾家臣聽聽,一個字都不許漏,讓他們看看吾子到底是有多麼『不喑世事』。」

    豎人寬捧著沉重的竹簡,心中暗暗叫苦,嘴裡卻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

    「小子無恤再拜稽首:趙氏於成子、宣子之世創業於晉,然天不佑趙,致使中道崩殂(指下宮之難);幸有先曾祖父文子復起,宰執晉國;至於父親光大門楣,趙氏於斯為盛。」

    家臣們相視點頭,這無恤小君子不僅能聞樂師高之絃歌而知其雅意,其文辭也還算通順嘛。

    「然今晉國六分,公乘無人,政在家門,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今小子敢言,人殉一事,若不更化,下宮存亡只在旦夕之間!」

    開頭的套話之後,便是這樣聳人聽聞的一段,諸位家臣聽後不由得精神一振。再繼續聽下去,他們不以為然的神色頓去,有的人額頭甚至還冒出了一層細汗。

    趙無恤在文中指出,如今諸侯相爭,乃至於六卿相爭,爭的是兩樣,一是土地,二是人口。土地多,人口廣,趙氏就能勝於未戰之時;土地狹,人口少,趙氏就會落於下風。

    君不見,居於虢檜之地的鄭國,因為地狹人少,雖然在春秋早期有鄭莊公小霸,膽敢在繻葛之戰中射周天子肩,縱橫中原無人能掠其鋒芒,然而卻不持久。而齊國擁有廣袤的國土和眾多人口,所以才能後來居上,成為首霸。即便後來因為內亂而失霸,但基數擺在那裡,國君再作死,也長期把持著天下第三強國的席位。

    其餘晉、楚等莫不如此,有足夠的人口支持,才能出動四五千乘的兵力威服諸侯。

    既然人口如此重要,那增加人口的方法有哪些呢?趙無恤認為,其中一項就是禁止殉葬!

    「諸侯、卿族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百,少的數十;士大夫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十,少的數人。」

    每年每家殉葬個把人不算什麼,但要是把趙氏所有領地加起來,所有士大夫、國人的殉人數量加起來呢?據計吏僑估算,趙氏諸領地合計,每年幾乎都要殉一千人左右!

    量變導致質變,以前只是零零散散地聽聞,從未有人統計,所以趙鞅滿不在乎。而現在不僅是他,連不少家臣都意識到,每年殉殺一千人,這麼大的數字,即使是地位卑賤的隸妾奴婢,也實在是有傷天和了!

    何況,還有更現實的東西,比如說,趙氏平均每年的人口增長又是多少呢?

    計吏僑手中有現成的數據,趙鞅也依稀記得,他親手控制的五個大縣,外加下宮,去年增加的口數,也就兩千餘人,整個趙氏十三縣加一塊,也不過五千。

    兩者一對比,不用無恤明說,眾家臣就明白過來了,原來以活人殉葬,會讓趙氏大宗控制的人口增長減緩一半!

    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這是一個加減法的問題,是繼續置若罔聞,每年白白損失上千勞動力。還是讓那些殉葬的奴隸侍婢們活下來,相互婚配,則會多出不少新生兒。

    趙無恤在文中疾呼道:「所以,一邊支持人殉,一邊以這種做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劍刃而尋求長壽,又好像想去往南方,卻令車伕朝北邊駕駛一樣,只會適得其反!」

    「小子聽說,堯、舜、禹、湯、周文王、武王這些賢王的喪禮,都極為簡單,沒有殉人。是傚法聖王而治,還是對此等傷天害理之事不聞不問,小子敢請父親抉擇!」

    而推行這項「止從死」禁令的方式,現實主義者趙無恤也早為趙鞅謀劃好了:先在下宮及周邊幾個鄉邑執行,看成效和反對意見是否過大,再推而廣之到其餘大縣上。

    他還設想了此舉的成效:除了部分保守的舊貴族會反對外,趙氏卻能得到全天下開明士人的讚揚,獲得尊周禮的好名聲,還能被奴婢臣妾,以及野人們感恩戴德,為之前驅效死。

    當然,文中還有一點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也會讓他趙無恤在趙氏內部,乃至於晉國、天下撈到極大的政治聲望。

    對於那些拘泥不化的人,無恤建議他們干脆以土偶陶俑象徵活人,或者蒿草紮成人形的樣子去殉,這些都可以捏著鼻子認了。

    無恤在文章末尾終於抒情了一把:「小子願為始作俑者!」

    趙無恤在口述這些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正義的化身,相比活人千萬,用計將那成季坑死簡直不算個事。

    一家哭,何如一鄉哭,一縣哭?

    然而無恤並不知道,就在他請求趙鞅以成文法形式,明令禁止殉葬的同一時刻。在南方遙遠的吳國,一場慘絕人寰的活祭正在拉開序幕。

    那位號稱「大霸」的吳王闔閭,為了安葬他那位因為一條蒸魚而傲嬌自殺的吳國翁主滕玉。於國西閶門外鑿池積土,文石為棺槨,題湊為中,隨葬金鼎玉杯、銀樽珠襦之寶無數。

    隨後又令倡優舞白鶴之羽於吳市中,竟一口氣騙了數千名越族人進入那長長的墓道中,按下機關,封死墓穴,俱坑之!

    很久之後,得知這件事的趙無恤才更清晰地意識到。春秋貴族鐘鳴鼎食、詩書禮樂的側面,是一叢叢血染的荊棘,裡面躺滿了庶民、野人白骨纍纍的屍骸……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5
    第45章 兄弟鬩牆
    ……

    當豎人寬總算口乾舌燥地讀完這長長的策論後,趙鞅慨然而嘆,眾家臣也若有所思。

    之前那個說趙無恤不喑世事的下大夫家臣,早已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這位十三歲小君子對世事的瞭解程度令人髮指,甩了他無數條街!

    在無可辯駁的數據的支持下,在趙鞅也表露出同意的傾向後,此法令獲得了一致通過。

    其中幾位早就看趙氏人殉不順眼的家臣,比如家宰尹鐸,中大夫傅叟等,對趙無恤的好感暴增,紛紛讚歎趙氏出了一位如令狐文子般的賢君子。而在意識到更多的人口可以支撐更多的兵員和戰爭後,一向先軍主義的郵無正也不住地頷首同意。

    不過,以成文法性質推行的禁令,還是在原文基礎上更改了不少。比如禁絕以活人殉葬,違反者只是罰金、罰帛,沒有像成邑那樣以暴制暴的「皆坑之」。

    而另一方面,無恤也被部分心存不滿的士大夫認為,是個對他們薄恩寡幸的惡君子,在選擇世子的天平上,這個精明強悍的小君子迅速被他們捨棄了……

    在安排好一切後,趙鞅略一思索,又差人將無恤竹簡的備份抄錄,送到趙氏的北方重鎮晉陽去,讓晉陽縣大夫董安於也在當地推行此法。趙鞅覺得,晉陽作為一座新建立的城池,應當有全新的開始。

    其實,趙鞅還有另一分心思,對那個與他亦師、亦友、亦臣的董安於,他還想炫耀炫耀:怎麼樣,我這小兒子,很不錯吧!

    也不知道其他三個兒子在初到領地後,都做了些什麼,這份無恤首倡的家法頒布時,也會刺激他們奮起上進吧?

    趙鞅收回了心思,他輕咳一聲道:「既然此事已經商量妥當,那就繼續談一談,關於冬至日大朝會的準備事項吧。到時候,孤要陪同宋國大司城樂伯一起進入虒(si)祁宮,朝見國君!」

    ……

    下宮城南面有一座小邑,名為棠,正是趙氏長子伯魯所領的鄉邑。

    和無恤作為狄婢之子,在喪母后孤零零一個人不同,趙氏的伯仲叔三兄弟,卻是有不少母家親戚的。

    當初趙鞅娶妻時,正室少君為韓姬,兩個同姓的陪嫁滕妾分別是魏姬和知姬。

    之後韓姬早逝,魏姬便被扶為正室。

    長子伯魯,就是韓姬所生;仲信,則是魏姬之子,理論上來說,他也能算嫡子;叔齊的母親則是知姬。

    在冬至日大朝會將至的關口,雖然還不至於洞悉其中真相,但晉國各卿族都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韓氏、魏氏、知氏也樂見自家兒孫不往暗潮湧動的新田城中湊熱鬧,而是將他們統統從公學裡喚了回來,攆到了家邑,或者鄉野之中。

    於是這些卿族子弟就不約而同地往趙氏諸子新獲得的幾處鄉邑跑來,名為投奔表兄弟,實則帶著觀察刺探的小心思。諸卿子弟從小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耳渲目染,稍微長大一點,就在晉國公學那個縮小版的政治社交場裡摸打滾爬,沒一個是簡單的。

    所以韓氏的嫡孫韓虎,這會就呆在棠邑,韓虎十三四歲年紀,長得卻一點不虎。他承襲了韓氏男子面如冠玉、儒雅斯文的君子模樣,這會正坐在席上,玩著腰間那組玉珮,可心思卻在對面案几的趙伯魯,或者說,在伯魯手裡那份簡牘上面。

    那是今早剛從趙氏下宮發來的文書,伯魯對人坦蕩,不設防備,所以韓虎已經瞧過一眼。那居然是一項新的家法,說是今後要在趙氏各領地上推行「止從死」的政策。

    和趙氏不同,韓氏作為晉國公族,一向沒有大肆殉人的習慣,所以韓虎對此是贊成的,但他嘴裡說的卻和心裡想的完全不同。

    「表兄,你真的要在棠邑推行這項由你庶弟首倡的法令?」

    同樣是謙謙君子的伯魯抬起了頭,對韓虎溫和地一笑:「那是自然,這可是父親以成文家法的形式頒布的,我怎能不從?」

    「可上軍將在分封你們兄弟四人時不是說過,要在一年後比較誰的治理最有政績麼,如此一來,那庶弟無恤豈不是領先了你一頭?你就甘心?」韓虎此言透著濃濃的關切,作為伯魯的表弟,他自然希望伯魯能成為趙氏家主。

    伯魯嘆了口氣,放下了簡牘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也是因為我不如無恤。但是,止從死,這是利家利民的好事。我作為長兄,應該尊從孝悌之義,為弟弟的仁愛和才幹感到高興,怎麼能嫉妒他呢?更何況,在來棠邑之前,我和他還在下宮東門攜手同唱『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呢!」

    「而且這畢竟是我趙氏家事,阿虎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韓虎應諾,心中卻對這個滿口孝悌之義的表兄不以為然,真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和那位曾伯祖父韓無忌一樣,因競爭之心不足而與世子之位交臂而過了。

    殊不知那一首《棠棣》中還有這麼一段,「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有時候一奶同胞的兄弟,甚至還不如朋友可靠哩,也許到時候,你還得依賴我們韓氏幫助呢!

    ……

    在下宮的另一面,仲信所在的東鄉邑,此地有五六百戶人家,四千餘人口,是四子所領鄉邑中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一處。

    君子仲信雄心勃勃地來到這裡後,本準備大刀闊斧地進行一些改制,好讓父親知道自己的本事,並在一年後完全壓倒那個狂妄的賤庶子無恤。

    但當地的鄉中氏族們卻摸準了這位嫡君子的心思,他們一味逢迎,各種高帽子一頂又一頂地戴上去。自大卻沒什麼本事的仲信便忘了初衷,開始頻繁參與各種飲宴,接受氏族們的馬屁賄賂,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將東鄉邑掌控住了,順其自然就行,不必做太多動作。

    然而今晨,從下宮送來的簡牘文書卻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將他從迷夢裡打醒。原來僅僅三四天時間,那個一刻也不安分的賤庶子又鬧出了大陣仗,他首倡了「止從死」的建議,而且父親居然同意了!並將這一建議以成文法的形式頒布,還要仲信在東鄉推行。

    這對他而言,比吞了一隻蒼蠅還噁心,仲信狠狠地將文書扔到了地上,滿眼冒火,而他幕中那些東鄉的氏族子弟則面面相覷。他們幾代人來一直都做著殉人的事情,要是這條法令被仲信嚴格推行下去,就再也不能帶著殉葬奴僕去伺候自己死後的奢靡生活了。

    於是,眾人便紛紛出面譴責這文書法令的荒謬,但又不敢明裡指出家主趙鞅是「亂命」,只能把矛頭對準那個讓仲信不喜的賤庶子。

    真是瞌睡時來了枕頭,仲信越聽越覺得沒錯,而他的表弟,晉卿魏氏的嫡子,和仲信性情相似的魏駒所說的一番話,更是讓他心花怒放,徹底忘了嫉妒與不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7
   第46章 一生之敵

    面相忠厚,年紀才十六七歲的魏駒說道:「仲兄不必困擾,且容弟說一段齊魯分封的往事。」

    仲信氣鼓鼓地問道:「這和今天的事情有何關係?」

    魏駒淡淡一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仲兄且聽我慢慢道來。我聽說周文公的兒子伯禽受封魯國時,去了三年以後才回來向周公匯報施政情況。周公問他:為何如此遲晚?伯禽說:我在魯國大興改制,變其風俗,改其禮儀,要等三年才能看到效果,因此遲了。」

    「而太公望受封於齊國,僅僅五個月就向周公匯報施政情況。周公說:為何如此迅速?太公說:我簡化齊地的儀節,一切從其風俗去做,所以很快。等後來太公聽說伯禽匯報政情很遲,便嘆息說:唉!魯國後代將要為齊國之臣了,為政不簡約易行,民眾就不會親近;政令平易近民,民眾必然歸附。」

    「如今,齊國果然強大,成為我晉國大敵,而魯國非得在晉國保護下,才能稍得喘息。」

    魏駒將這段齊魯的往事緩緩道來,趙仲信聽得連連頷首。

    魏駒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那賤庶子無恤在成邑大興改制,變更人殉的習俗,豈不和魯侯伯禽一樣?而仲兄在此入鄉隨俗,不輕易更制,豈不是和齊太公一樣?照我看來,過上一年,仲兄便會同齊壓制魯一般,將那賤庶子的施政遠遠拋在後頭了!」

    仲信一聽對啊,就是這個道理,不由得當場拜謝魏駒指點迷津。

    而對於這項下宮頒布的法令,他明裡尊從,其實卻不以為然,竟放任當地氏族繼續暗中以隸妾,甚至是小宗親屬殉葬。

    仲信現在無比堅信,自己「入鄉隨俗」「無為而治」下的東鄉邑,在一年之後,一定會比那賤庶子的成邑強十倍,百倍!

    魏駒明面上這樣說,暗地裡卻將那趙氏法令,連同趙無恤這名字牢牢記在了心裡。

    他才不像仲信一般迂腐而好糊弄,而是大智若愚,何況魏駒記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年前,他們魏氏的先輩魏顆,也公然做過禁止人殉的事情,還留下了一個典故。

    而在屋外,仲信的御戎,上士成何正一臉陰沉,聽族人痛訴這幾天在成邑鄉發生的事情。那成氏族人走了一天一夜,跋涉了幾十里山路,才匆匆來到東鄉,這會正哭得稀里嘩啦。

    「宗子,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聽完以後,成何幾乎咬碎了牙齒,他臉上那條如蜈蚣般猙獰的傷疤仍在,下雨天還會隱隱作痛,冬狩時賤庶子打的那一鞭子也忒狠了。而且,賤庶子一到成邑,還對自家氏族如此嚴苛,如今又要釜底抽薪,將成氏肢解!

    但成何對此卻無可奈何,他的鄉宰職位是被趙鞅親手削掉的,能有什麼辦法?他只能讓這族人稍事休息後,回成邑傳話,讓家中的老阿翁儘量隱忍些時日,再叫弟弟阿季來東鄉暫避幾天。

    惹不起,我們還躲得起!

    等熬過這一年,君子仲信得了諸子最佳的政績,便能獲得世子之位,到時候一定會想辦法讓那賤庶子乖乖滾離成邑。到那時,他再回成邑秋後算賬!什麼成巫、竇彭祖、甲裡桑裡,這些叛逆統統要嚴懲不貸,以十倍百倍報復之,而那兩個逃跑的隸妾,也要抓回來,在死去的叔伯墓前碎屍萬段!

    成何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弟弟成季,已經於今晨暴斃了,死前還受了不少苦頭。

    等消息傳來後,成何痛苦不已,也從此將趙無恤當做一生之敵,不死不休!

    ……

    在原本的歷史上,趙襄子真正的「一生之敵」,那個被稱為知伯,欺凌壓制得襄子數十年不得喘息。最後還將他在晉陽圍困三年,讓趙氏差點舉族滅亡的終極大BOSS,現在卻僅是個和無恤同齡的總角小正太。

    這位少年現在正坐於兩馬駕轅,無帷無幔的軺車上,對著作依依惜別狀的叔叔知果和表兄趙叔齊冷眼而視。

    叔齊的母親,是知姬,也就是知氏的一位庶女。和韓虎、魏駒跑到伯魯和仲信的鄉邑打秋風一樣,知果也以追逐獵物為名,帶著這位備受全族推崇的小侄子,跑到了表侄趙叔齊新上任的西鄉一探究竟。

    趙叔齊為了體現東道主的排場,擺下了華麗的燕饗,召喚鄉中各氏族作陪,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因為種種原因投效了叔齊。他還帶著叔侄兩人在城邑裡轉了轉,叔齊新官上任三把火,西鄉中處處是隸民們忙碌的身影,數個水利、修繕、城防的工程正緊鑼密鼓地展開。

    在呆了一夜後,知氏叔侄準備離開,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知果朝恭送他們出牆垣的趙叔齊再次還禮,才上了軺車,卻見身旁的少年一言不發,看也不看在他們身後禮貌下拜的趙叔齊,態度十分倨傲。

    少年名為知瑤,是知果兄長,世子知申的次子。他長得鬢髮俊美,身材長大;雖然才十二三歲年紀,卻已經能射箭駕車,堪稱勇力過人;而且博學多才,君子六藝,舞蹈劍術無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學就會;他還善於巧辯,智力超群;更難得的是意志堅定,做事果敢。

    換句話說,這就是一個天才。

    趙無恤最近雖然大出風頭,但要真和這位渾身上下籠罩著神童光芒的知瑤比起來,就瞬間變成了普通的路人甲。而同輩的韓虎、魏駒、范禾等雖然皆一時之選,卻都無法與知瑤相提並論……

    知瑤集如此多的長處於一身,也難怪受到了知氏全族上下的一致喜愛。

    唯獨和他相處較多的知果才知道,自家這個侄兒,在表面的五項賢才之外,卻還隱藏著一顆無比驕傲和殘忍的內心。

    知果捋了捋短鬚,問道:「阿瑤,你覺得你叔齊表兄治下的鄉邑如何?」

    知瑤彷彿連評價都覺得欠奉,他用稚嫩的聲音懶懶地說道:「跳樑小丑而已,不說也罷。」

    知果十分奇怪:「是麼?但我看鄉中四氏已經向他臣服,全鄉上下也一片琴瑟相和,看來能做出不少政績啊。」

    「阿叔大謬,這西鄉的一切,全然是鏤空的花花架子,猶如空中樓閣。叔齊心思縝密,以陰暗的手段操控氏族,驅使隸民,卻失之於狡黠。叔叔可能覺得他挺聰明,但在我眼中,簡直像蠢笨的狗彘在做粗劣的表演。照我看,他頂多和夷吾一樣,空有鷹視狼顧之相,背信棄義之舉,卻成不了大器。」

    知氏是目前唯一還侍奉著晉侯的卿族,雖然其真正目並不是想尊公室,而是攀附藉以為助力,但表面文章還是要注意的。於是知果輕咳一聲道:「阿瑤,你怎能直呼晉國先君惠公的名諱……」

    知瑤不以為然,「六卿連活著的國君都弒殺了兩位,叫一叫死君的名字又能如何?他還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教訓我不成?更何況,晉國早已是重耳一系的邦國,夷吾連七廟都不能配享,非吾君也!」

    得,連文公名諱也叫上了,不過他一通話引經據典,駁得知果無話可說。

    少年老成的知瑤說罷不再搭理在他看來僅有中人之姿的叔叔,而是偏著頭望向天邊黑壓壓的雲層,那是都城新田的位置,正是暗潮湧動之際。

    祖父知躒這些天一直避而不談,實則卻關心無比的冬至大朝會,就在明日!

    知瑤稚嫩的嘴角又牽起了一絲冷笑,他暗暗想道:「比起愚昧卻自以為聰明的表兄,我倒是對那個『獲白麋』『知雅意』首倡『止從死』的趙氏庶子無恤有些興趣,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希望這場冬至日的狂風驟雨過後,在來年的新田公學裡,我能會他一會!」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19
   第47章 心懷愧疚

    此時,在成邑鄉,野人出身的伍長井也正苦著臉,眺望遠處烏雲密佈的天際,只希望昊天上帝能降一場冰冷的冬雨讓自己清醒些。

    自從他將成邑近況悄悄記在竹片上,遞交給君子叔齊的暗子後,井這幾日簡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十分矛盾。

    在來到成邑僅僅數半旬的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了此地迅猛發生的變化。

    成裡那堵高大厚實的石牆被羊舌戎帶著趙兵,花了數個時辰,用銅錘銅撬砸開了一個巨大的孔洞。之前不可一世,膽敢給君子臉色看的成氏最終咎由自取,就如同這堵牆一般,轟然倒塌。

    不過破壞之後的清理,卻是個大問題,光靠趙兵和鄉卒搬運,大概要半個月時間。

    而後君子又下了令,這些堆滿了路口的磚石,成邑鄉的國野民眾可以隨意前來拾取,至於是帶回家修井壘牆,還是去田畝加築阡陌,君子一概不問。

    用君子的話說,這叫「充分發動人民積極性」,眾人聽得雲裡霧裡,壓根不懂。

    成氏打造這堵「防備盜賊」的石牆可花了不少心思:采的是附近山中最好的石料,再用濃濃的粟米汁和土漿抹滿縫隙。於是成邑鄉的民眾們蜂擁而至,大家都同瘋搶一般,結果兩天時間,就被全鄉民眾搬了個精光。

    要不是趙兵們攔著,他們也許還會衝進剛辦完喪禮,卻又再次掛上縞素的成氏莊園裡去,把那些路邊種植的栗樹桃樹統統砍了,並把門扉也拆卸帶走。

    直到這時,眾人才明白君子所說的「人民群眾積極性」有多麼可怕。

    也就在昨天,井聽說前任鄉司馬成季死了,據說死的很慘,皮膚潰爛,兩目流膿,死前嘔血三升,舌頭被咬得血肉模糊,口中卻還在罵著「乃公」「賤庶子」「爾母婢也」等粗話……

    大家都覺得成季是在土裡埋了一夜後得了風寒惡疾,但只有見過成巫、虞喜等人強灌成季毒藥的井才知道,這是君子無恤留下的後手。這位一面仁慈,一面又狠辣的君子,讓他有些不寒而慄。

    不過至少經此一役,成氏可不敢再找隸臣妾來殉葬了。

    因為來自下宮的法令已經正式頒布,不僅是成邑,整個下宮五鄉,以後都要執行君子首倡的「止從死」家法。士大夫、國人們或許不覺得這有什麼,甚至略為不滿,但身為野人的井卻有不一樣的感受。他的一位姑姑,就是在數年前被主家殘忍殉殺的,入殉葬坑前哭天搶地,他對此記憶猶新,從此以後,作為卑賤的野人隸臣,朝不保夕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但君子無恤越是愛民惜民,越是對井推衣衣之,推食食之,井的內心就越發的痛苦和矛盾。

    於是他身為伍長,卻一直在干徒卒的活計:搬運成氏私藏的兵甲、粟米等事情上,他都爭著去做。平日練兵也最為認真,他所在的伍在昨天的臨時考校中還拿下了全卒第一的成績。或許只有勞累才能讓井忘記自己的背叛,好像只有為君子做更多些事情,才能彌補他的愧疚。

    但他卻別無辦法,因為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君子叔齊的手中!

    這天,當井搬著最後一批兵甲到達府庫後,卻被一臉惡相的田賁給喊住了。

    田賁穿著戎服,胄卻戴得歪歪斜斜,按著腰間那把青銅短劍,雖然當上了兩司馬,可氣質還是個浪蕩子惡少年,不似軍官。

    田賁叫住了正在忙碌的井,說是君子無恤召喚他前去鄉寺。

    井心中咯噔一下,心裡暗道:「難不成是那件事情被君子知曉了!?」

    井試探著地詢問田賁,卻被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我怎知主上喚你作甚?快些去就是了!」

    卻是田賁這兩天一瞧見成氏大宗的人出門,就去踹上一腳找茬,用幘布蒙了眼睛當騾馬使喚,或者搶下其冠帽沖裡面撒尿……然後他就被君子無恤訓斥了一頓,說是對成氏已經不計前嫌,不許趙兵再無端欺凌之,所以田賁才心情不佳。

    井只好一個人去了鄉寺。

    鄉寺就在府庫隔壁,君子在成氏潰敗後,也沒有放鬆警戒,他命親信虞喜帶輕騎士在成邑外圍巡視,穆夏則帶著一兩步卒守衛鄉寺。鄉寺門口有兩個趙兵持戈看守,相對直立,若是其他人前來,少不得會被仔細盤查,但井是熟面孔,兩人隨便問了幾句,就放他進去了。

    進入寺門,是二進的院子,外庭既廣且深,井過了頭層院落,又在二院門外經過兩名趙兵崗哨,才到達內庭,庭正中是一個屋簷飛角的大堂。

    高大威猛,渾身披了三層甲的穆夏如同一尊巨像,持一丈長戟,沉默而堅定地守在堂門外,他是保衛君子的最後一層壁壘。

    井踏上木板鋪就的走廊,朝穆夏點頭致意,這才發現大堂門口已經有兩雙鞋履。他將沾了泥土的皮履小心擺放在門口,還特地嗅了嗅足衣有無異味,這才唱了聲諾,垂著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卻見深衣廣袖,留著一頭黝黑總發的君子無恤坐於堂正中,鄉司馬王孫期,以及井的頂頭上司羊舌戎位於兩側席上。見到井進入,他們的交談頓時停了下來,目光都集中到了井的身上。

    井正要下拜行禮,卻只聽君子無恤嘴角帶著一絲他看不出意味的笑,說道:「井可算來啦?我等正談論你呢,你可以啊,又做下好大事!」

    井心中一沉,暗道自己的背叛果然被明察秋毫的君子知曉了,別看君子平日對趙兵極好,但對待忤逆者,比如那成季,卻是心狠手辣。井知道,自己此等行為,已經是百死莫贖了。

    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堂上,重重稽首砰然有聲,口中說道:「井知罪!」

    這下輪到趙無恤愣住了,他和堂上兩人面面相覷,說道:「你哪有什麼罪?我的意思是,你的伍在卒中大比時,名列第一,而且你平日也最為勤勉,我今天喚你來,卻是有事情要說。」

    他隨意一指:「喏,你就先坐在那邊的席上吧。」

    井一看,竟然不是捉他來問罪的,便鬆了口氣,但隨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這卑賤野人氓隸之徒,竟然在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感動之餘,又猶豫了半響,還是他的上司羊舌戎說道:「主上讓你坐,你便坐,磨磨蹭蹭什麼?」

    井到鄉堂末尾的席上坐下,他臀部只敢稍稍貼著腳,雖然以往無數次地羨慕這個位置,但此刻卻覺得像坐在火盆之上,心裡依然惶恐不已。

    既然不是問罪,那究竟是什麼事情?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21
    第48章 請君憐惜

    卻聽到君子無恤和王孫期、羊舌戎兩人商議道:「既然成氏已經俯首,那就意味著多出了四五百號青壯男丁可用,我是這樣打算的。以原來的那一卒為正卒,操練勤勉些,作為成邑的常備;而成氏交出的那些野人氓隸之輩,抽調強壯者百人組成更卒,每個月操練兩次即可,作為預備。」

    如今趙無恤在趙兵中的威望已經高到無可復加的程度,他的每一條命令,幾乎都會被毫不懷疑地執行,除了王孫期,無人會反對,而且無恤也做好了對策。

    他對已經皺起眉頭,欲言又止的王孫期說道:「王孫可是覺得成邑兵力超過了家法規定?此事我已經上書求得父親同意,這是發回來的簡牘和加蓋的印。」

    王孫期在接過簡牘確認印信無誤後,便只能頷首同意,前些天,他才和趙無恤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

    王孫期坦白,自己名為御師,其實是趙鞅派在無恤身邊的監督者。他以為無恤會不高興,甚至暴跳如雷,但無恤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那又何妨,他正需要有人監督,昔日成王封建諸侯,尚且有宗周派去的「監」呢。而且,監督者,其實也是保護者和協助者,這正是父親愛護他的拳拳之意。

    於是事情就簡單多了,甚至無恤那份關於「止從死」的長篇大論,都是和王孫期打的小報告合在一起發出去的……

    「既然鄉司馬也認可了,羊舌下士,那我便任命你為新的卒長,負責加募更卒事項。」

    羊舌戎滿心歡喜,圓臉漲得通紅,雖然只是作為預備役的更卒,但好歹是個卒長,比他原先擔任的兩司馬高出一級。以往在下宮,或許數年才能升一次官,投效君子無恤果然是正確的選擇。羊舌戎覺得,他距離位列大夫,復興羊舌氏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

    無恤又說道:「至於更卒中的四個兩司馬,我打算選取下宮趙兵中的伍長們擔任,也方便管理,井,你便是其中之一!」

    井耳朵裡嗡嗡作響,以為自己又聽錯了。

    趙無恤卻拋出了讓他更加震驚的話:「我還會上書下宮,將你的身份提升為國人。」

    井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感激,愧疚。他恨不能馬上委質效忠,從此將性命交付給君子;同時又想立刻在堂上自刎謝罪,但又放心不下性命隨時可能不保的家人們。

    他只能朝趙無恤再次稽首謝恩,同時希望君子叔齊的暗子,永遠不要再出現了!

    ……

    辦完這件事後,趙無恤準備去後院,看看明日冬至節的燕饗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忠誠的穆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已經隱隱成了無恤專職的親衛隊長,有這個武力值爆表的猛士在,就算再出現一次那天在桑裡的遭遇戰,趙無恤也有膽量再闖一回。

    「做英雄的感覺,其實還蠻不賴的……」不過,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啊。

    春秋時,前堂後室的住所格局已經出現,鄉寺後面,就是趙無恤的新住所了。一個二進小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齊,院中有棵海棠樹,角落裡有雞蒔,還有用蔑耙圍住的菜畦,裡面種上了嫩綠的蔥韭和葵菜,這些都是他的兩名女婢閒暇時佈置的。

    被季嬴派到無恤身邊來的侍女媛剛好在院子裡,她容貌平平,正抱著一個陶罐給菜畦澆水。看到無恤進來,又見了無恤身後大塊頭的穆夏,臉色頓時發紅,連忙行了一禮,又低著頭抱著陶罐繼續打水去了。

    趙無恤盯著她作小女兒態離開,又回頭曉有興致地瞧了瞧正兩眼瞪天,同樣臉色發紅的穆夏,他心裡覺得好笑,這兩人,絕對有點問題。他對媛本就沒絲毫感覺,自然樂見其成,但也不點破。

    鄉寺的房屋略顯陳舊,但打掃得很乾淨,無恤進門時,只見他新收的另一個女婢正穿著淡紅色的直裾深衣,蹲在案前擦拭。她發如烏雲,末端用綠色的幘紮住,從後面看去,腰肢誘人。

    女婢聽到聲響,便轉過頭來低眉順眼地行禮。

    「奴婢見過君子……」

    少女十三四歲年紀,長著一張瓜子臉,聲音柔媚,眼睛總是水汪汪的,雖然現在身子仍然是瘦巴巴的,但只要再這樣吃穿不愁地過上幾年,該長肉的地方自然會長。

    她正是那日從成氏逃出來,給了趙無恤畢其功於一役機會的殉葬隸妾,自稱薇,她的弟弟叫敖,都是成氏那死鬼叔伯的隸妾和隸小臣。

    在那日之後,趙無恤一心投入在說服趙鞅推行「止從死」制度上,倒是沒太在意她們。但第二日姐弟兩人卻求了鄉三老成巫,前來拜謝無恤,並匍匐在地長拜不起,聲稱願意為無恤隸妾隸臣,做牛做馬以報救命大恩。

    無恤說服不了她們,見其無處可去,也只能順水推舟,讓姐弟兩人留了下來。美貌而勤勉的薇,就做了他的女婢,從此無恤的居室內也賞心悅目了不少。而那機靈的小童敖則被無恤安排去了馬廄,跟在虞喜等輕騎士身邊做些輕鬆的活,相當於輕騎士侍從吧。

    現在看來,薇那天被成季毆打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在洗乾淨臉蛋,穿上了侍女媛不情不願獻出來的舊衣後,她的顏值便蹭蹭往上升。以絕美的季嬴為衡量標準的話,現在的薇已經達到了季嬴五分之一美。

    不過趙無恤在從頭到腳欣賞了一通後,又皺起了眉,因為薇這身淡紅色深衣的著裝,他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有點向季嬴打扮靠攏的意思,但畫風完全不對。

    他摸著無須的下巴,繞著跪在席上的薇轉了兩圈,看得少女一驚一乍,以為做錯了什麼事情。

    無恤在回憶起那天初見時,薇那浮萍弱柳一般的模樣後,他猛地明白了過來,於是一張口卻說出了這麼一句混賬話:「快把你這身衣裳脫下來。」

    話一出口趙無恤才發覺其中大有歧義,但已經來不及了,薇滿臉震驚,水汪汪的眼睛彷彿要滴下淚一般。但她沒有猶豫,顫抖著手就開始解開深衣,動作還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經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

    薇滿臉通紅,柔弱地緊閉雙眼,口中細若蚊蠅地說道:

    「請……請君子憐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23
     第49章 有女如雲


    趙無恤這下是真囧了,他現在還真沒這方面的打算,一雙手干放著也不是,去幫她拉上衣服也不是。

    就在這尷尬的時刻,門口也傳來了「嘭」的一聲脆響,卻是侍女媛抱著裝滿水的陶罐回來後,好死不死正巧聽到了趙無恤這句話。為免失聲驚叫,她連忙用手掩住了張大的嘴巴,卻又摔了陶罐,水流了一地。

    難道,難道傳聞中卿大夫君子們,十二三歲年紀便會收了室中女婢暖榻的事情,就要發生在無恤小君子身上了麼?那君女來之前囑咐過的話怎麼辦……而且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啊,要不要幫他們將門扉關上?

    見了如此光景,趙無恤暗道不妙,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乾笑道:「口誤,口誤,我的意思是,這身衣裳並不適合薇。媛,你還有沒有純白,或者帶著墨色的衣服,借給薇穿一穿,等冬至節過了,我再讓織工給你做幾件暖和的新衣。」

    見無恤如此解釋,媛這才拍了拍平平的胸口,長出一口氣,但又擔心是不是自己誤打誤撞,攪了君子的好事?她已經十五六歲年紀,過了天葵之年,開始略知人事了,否則也不會和同齡的穆夏撞了個滿臉通紅。

    拉著已經羞得滿面通紅的薇進了側室,尋了件純白的深衣,以及玄色的頭巾給她穿戴上後,媛又不動聲色地在薇的腰間重重擰了一下,低聲警告道:「你這賤婢,認清自己的身份,休得引誘君子,來之前君女可是囑咐過的,君子年紀尚小,不要讓他太近你們這等鄉野女流!」

    這話說得媛自己臉也紅了,而薇吃痛,咬著殷紅的嘴唇點了點頭,她想到剛才的光景,心裡依然像有一隻兔子似的,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過了半響之後,薇終於低著頭緩步走出來時,趙無恤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直呼這才對味嘛!

    她穿著縞色的曲裾深衣,猶如雲朵白茅般純潔,頭戴玄色的幘巾,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眼中水汪汪的,有一絲生來就帶有的哀傷,讓人我見猶憐。

    女要俏,一身孝,那天作為殉葬品,一身素稿墨絰的少女重現眼前,趙無恤又繞著她轉了幾圈,口中嘖嘖稱奇。嗯,在穿對了衣服後,現在大概已經有三分之一的季嬴美了。

    前世的制服控趙無恤對這場cosplay十分滿意,他誇獎道:「這才對,比剛才漂亮多了,正如詩言,出其東門,有女如雲;縞衣綦巾,聊樂我員。說的就是你啊,你今後就這身打扮了,冬至後,再讓織工給你做上幾套相似的。」

    被恩人誇獎,薇也心中暗喜,但又想起了媛的警告,便垂首細若蚊音地應道:「只要君子高興就好,下妾與阿弟必結草以報之……」

    「結草以報之?」趙無恤記得前世好像有個結草啣環的成語,但究竟是什麼含義卻忘了,讓不知道這是何典故,只能裝作聽懂一般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他得去找博學的計僑問問,不然連個女婢說的話都聽不懂,他這號稱「能知雅意」的有匪君子不是要暴露了麼?

    而薇在無恤走後,又輕輕念起了方才所引的那首詩篇:「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即使君子誇我像白雲一般美麗,我卻並非他心中思念的人啊。」

    君子真正思存的人又是誰呢?

    她方才說要結草以報之,並非虛言,雖然不至於自薦枕席,但若是君子想要她的身體,她也隨時可以閉目奉上。

    她現在的心願,除了報恩外,就是想給阿弟謀一個好的出路。說起來,她們還有那件藏了許久的傳家之物可以獻出呢。而且也只有無恤這樣的仁德君子,才配得上那無價之寶!

    ……

    趙無恤是在鄉寺側室找到的計僑。

    無恤進門時,只見計僑這貨又不務正業,他將成邑上計和來年預算扔到一邊,反倒蹲在沙盤上劃著豎式和「周髀數字」解題。從側面看去,計僑時而顰眉苦思,時而若有所得,在屋內手舞足蹈地嘿嘿傻樂。

    真不愧是算痴一枚……趙無恤無語了,他一聲輕咳,才將計僑從數學的世界裡喚了回來。

    在聽趙無恤詢問起「結草」究竟是什麼意思時,被打擾到思路的計僑便報復性地深深鄙視了無恤一把:「君子連這都不知道?」

    倆人經過多日相處,越發的熟悉對方,前些日子因為傳授計僑「周髀數字」而籠罩在趙無恤身上的那層神秘光環,也慢慢褪去。

    所以他現在和計僑的關係頗有些複雜,亦君臣,亦師徒,也亦朋友,平日裡開上個把玩笑也屬常事,但每次無恤被鄙視後,都會拿出一道後世奧數難題報復回去。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虛歲也才十四,怎麼可能事事都知道,先生快和我說說這究竟是何意。」

    計僑捋了捋短鬚道:「說起來,這一典故,和君子最近做的事情倒是有幾分關係。」

    「哦?和我有關係,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更有興趣了。」

    「君子當知道,我晉國魏氏,在晉文公時有一位勇士魏武子,伴隨文公流亡各國,城濮之戰前還曾為文公車右。而他的兒子名為魏顆,又因為被封在令狐邑,所以從魏氏裡分出來一個小宗令狐氏,謚號文,故也可以稱之為令狐文子。」

    魏氏?趙無恤略一沉吟,這可是原本歷史上,三家分晉時撈到好處最多的一家,也是戰國初期百年間無可爭議的霸主。戰國中後期牛&逼哄哄的秦國、齊國、楚國,當時都被魏文侯帶著趙韓兩個小夥伴揍成了豬腦子。

    關中老宅男秦國被虐到絕望,河西之地丟得一寸不剩,於是秦伯火了,一咬牙將一位公主投河嫁給黃河河伯,寄希望於鬼神顯靈幫助抵抗魏兵……

    出過無數兵法家然而實戰裡卻並沒有卵用的齊國,被三晉一路揍到了都城之下,連姜姓齊侯都被活捉了來獻予周天子,在三晉列為諸侯的典禮上當經驗寶寶……

    而楚國也一路向南敗退,春秋時吞併的中原土地吐出來大半,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而趙國在趙襄子死後,也成了魏國的小弟,想到自己的「後人」這麼不爭氣,趙無恤就氣哼哼的,發誓這一世定要叫歷史掉個個,讓魏家人給自己跪舔。

    當然,趙魏韓三家目前關係還不錯,尤其是趙韓,更是鐵桿盟友。兩家歷代聯姻,你扶持我我扶持你,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的地步,是最可以信賴的夥伴。至於魏氏,關係就要稍遠一點,而且近來據說還和知氏眉來眼去。

    計僑繼續說道:「那魏武子有位寵妾,他生病時囑咐兒子魏顆說:『我若死了,你一定要選良配把她改嫁出去。』後來魏武子病重,就反悔了,又對魏顆說:『我死之後,一定要讓她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個伴兒。』」

    「等到魏武子死後,魏顆卻沒有把那侍妾殺死陪葬,而是作主把她嫁給了別人。他的弟弟責問他為何不尊父親臨終遺願,君子你猜那魏顆是怎麼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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