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4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26
     50章 殖我田疇(上)

    趙無恤略一沉吟,猜測道:「魏顆是不是說,魏武子在病重時所說的遺願是神志不清的亂命,而他在神志清醒時的吩咐,才是真正需要遵從的?若我是魏顆,我便會這麼回答。」

    「然也!雖然相隔百年,但君子與魏顆的心思,居然不謀而合,難怪下宮的士大夫們已經紛紛傳揚,趙氏也出了一位賢明的令狐文子!」

    趙無恤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說和我有幾分關係,原來那魏顆也做過抵制人殉的事情,他在這方面可比秦穆公、齊桓公要仁德明智多了,可惜沒有以法令形式頒布,推己及人啊……」

    計僑又看了無恤一眼,心想在晉國除了你們趙氏,誰還會有大肆人殉的風俗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後來呢,先生還沒說到這結草的典故是如何產生的?」

    「那是九十年前,晉景公七年,秦伯出兵伐我晉國,晉軍和秦兵戰於輔氏。當時魏顆為將,他在受命致師時,與秦國猛士杜回相遇,二人便廝殺到了一起。戰車被毀後,又下車步戰,一人持干戈,一人把長戟,鬥得天昏地暗。」

    「正在難分難解之際,魏顆突然見一晉國老卒用草編的繩子套住杜回的腳,使這位堂堂的秦國大力士站立不穩,摔倒在地,當場被魏顆所俘,使得魏顆在這次戰役中大敗秦師!」

    趙無恤聽到這裡,合掌笑道:「原來這就是結草的出處,那結草的老者,莫不是被魏顆救了一命的侍妾親人?」

    「正是那侍妾的父親,從此以後,就以結草比喻受人恩惠,定當厚報,生死不渝。君子,你是從哪聽來的?即使在晉國,除了士大夫外,很少有人知道這典故啊!」

    「說來先生不信,是我前幾日救回的侍女薇說的。」

    計僑嘖嘖稱奇:「君子這侍婢看來不簡單啊,生僻的典故竟能張口就來,竟像一位士族淑女了……不過想來也正常,叔向大夫也曾說過,昔日的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這八個大族的後人,都已經淪為低賤的吏役了。現在,連羊舌、祁、邢侯等族都已經湮滅,世道更加不堪,也許她就是其中哪一家的後人吧……」

    ……

    之前的閒談只是正餐前的調侃和點綴,趙無恤來找計僑,卻是有實實在在的事情要商議。

    他正襟危坐道:「先生,成氏既倒,時不我待,要在明年冬至之前拿下上計第一的話,有些計畫便要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我認為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證糧食產量,我想著,在冬至以後,就要敦促鄉民們開始冬種!」

    「冬種?主上打算種什麼?」

    「自然是小麥了!」

    明天就是冬至節,趙無恤想到前世在農村,冬至日時家裡會做餛飩和面條吃。這一回憶便一發不可收拾,後世用小麥麵做的種種美食一一浮現眼前,饅頭、籠包、餃子、油潑面、烙餅、糕點……趙無恤很是怨念,他希望明年冬至時,便能吃到這些好東西,嗯,還要與姐姐季嬴分享。

    雖然他從下宮帶來了不少未脫殼的麥子,但還得留著播種,而且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比起滿足自己一個人的口腹之慾,能讓全成邑的國野民眾都能吃飽吃好,才是他最大的追求。趙無恤只能吞了吞口水,忍過這個冬天了。

    趙無恤在一邊意淫著後世的各種麵食,卻聽計僑嘆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難怪主上將下宮府庫裡的麥種帶了大半來成邑。然而,請聽僑一言,主上此舉並不可行!」

    趙無恤原本興致沖沖,現在卻被潑了一瓢涼水,他反問道:「不可行?這是為何?」

    計僑說道:「君子有所不知,計僑做了十年計吏,雖然從未下田勞作過,卻也對此略知一二。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麥來,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穀之首,耐旱耐寒,是我晉國民眾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產量和能養活的人口遠遠不如小麥啊,趙無恤的美夢受到了打擊,他反駁道:「先生休得匡我不懂農稼,我也知道,小麥冬至前後種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穫,而粟米五月播種,到秋九月收穫。這一冬一夏,剛好一個循環,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誤農時,只要敦促民眾勤勉一些即可,何樂而不為?」

    「至於水利,自我之下,成邑現在有一百正卒,又新募一百更卒,在農閒之時,便可以差遣他們開鑿溝渠。只要有先生幫助,統籌得當,將成邑附近的溪水沿著地勢引到農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來,並非難事!」

    計僑對無恤說的仍然不甚贊同:「主上這就是不知農稼之難了,據僑所知,冬天時,土地一般都會用來休耕,民眾至多會在地裡種一些菽豆。」

    「若是主上強令民眾種麥,不許休養地力,擁有土地的國人們恐怕會大為不滿。正所謂土敝則草木不長,氣衰則生物不育,恐怕用不了幾年,成邑的熟地便會地力耗盡,變得更加貧瘠,出產越來越稀少。主上,不可因為一年的收成,而毀了成邑的千畝田地!不可為一時之利,毀百年之業啊!」

    趙無恤愣住了,「休耕?」這個詞在後世的集約型農業中聽得不多,但前世無恤也在農村呆過段時間,所以有些印象。

    為了讓土地持續擁有產糧能力,在耕種之餘,要儘量讓它有時間休養生息,這就是傳統的休耕制。

    春秋時雖然已經知道了綠肥的作用,來成邑時,趙無恤他們還在路邊的旱地裡見到有隸民以秸稈還田。但牲畜肥還未推廣開來,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隨意播撒,而且不會漚肥。甚至在最落後的甲裡,里民們還在過刀耕火種的生活。

    加上成邑的田地底子本來就是「厥土下下」,所以才會出現地力薄弱的情況,鄉民們一年只能在熟地裡種一次粟米,外加幾把菽豆,再多就會出現難以為繼的土地危機。而想要在山林裡開墾出新地,光靠這青銅時代的大量銅石工具,是比較困難的,被稱為「惡金」的鐵器雖然已經出現,但尚未普及。

    所以為了讓土地休息後出產更多粟米,小麥才種植得不多,何況小麥蒸煮出來的口感並不好,所以庶民吃不起,貴族不待見,兩邊不討好。

    聽到這裡,趙無恤眼前豁然開朗,他拊掌一笑:「先生原來是在擔心這個!請放心,無恤自有妙計,可以讓土地能夠連續輪番耕作,而且還不傷地力!」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27
     第51章 殖我田疇(下)

    「君子所說可是真的?」計僑感到難以置信。

    「先生若是不信,且讓讓在鄉中尋幾位善於農稼的國人來,讓他們聽一聽我想到的法子,如何?」

    計僑應諾,便讓竇彭祖找了兩人來,一位名為成壟,一位名為桑羊翁。

    他們的身份都是擁有土地的國人,雖然沒有擔任鄉吏,但是威望很高。

    在席間,趙無恤向倆人透露了一些後世農業生產的經驗。然而他前世雖然在農村呆過一段時間,卻也很少下田,所以許多事情記述得不是很清楚,說出來有些模模糊糊,讓人聽了不由得疑慮叢生。

    於是,和無恤想像的不同,成壟和桑羊翁雖然表面上對無恤很是尊重,卻並沒被無恤的「王霸之氣」震撼,也沒有對他的想法驚為天人。他們一直在沉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偶爾又搖搖頭。

    而最後給予無恤的回答,竟然和計僑一樣,是委婉的反對,氣得無恤差點掀了案几,他這才感受到了先秦國人那種獨有的固執。

    面對卿大夫,這些高級公民自有一套自己的相處方法,他們大多數時間會向權貴低頭,可心中卻仍然會固守著自己的驕傲。對於自認為擅長的東西,對於自以為是對的「道義」,就會據理力爭,絕不會妥協退讓半分。

    所以魯邦的鄉野國人曹例才會說出「肉食者鄙」這樣的話來。

    所以鄭國的國人才會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反對。說什麼「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

    這種性格,也讓趙無恤又敬又恨。

    敬的是國人們能保有自己的人格,不會輕易盲從權貴,恨的是這種獨立人格偏偏堵了他的路……

    成壟身為成氏族人,對無恤肢解成氏依然心有餘悸,甚至懷疑他和成季的死有關。此時見桑羊公首先站出來反對,也跟著反問道:「君子可曾做過農稼之事?」

    趙無恤啞然:「這倒是未曾……」

    「那君子如何知道這些事情?又如何肯定做出來以後能夠增產,而不是毀了田地?」

    計僑和他們的想法一致,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主上,僑聽說,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規則,上下職權不能彼此侵奪。請讓僑做個比喻吧,這就好比主上讓雞來司夜,讓狸奴來捕鼠,讓隸農耕田種地,讓臣妾燒火做飯。公傢俬室要是能做到這點,各種工作就會井然有序,不會荒廢。」

    「但如果有一天,主上忽然打算親自去幹這些活,不再依靠別人各司其職,那樣除了會弄得身體疲乏精神困頓外,卻一事無成。難道主上的智慧和能力還不如男女僕臣和雞狗嗎?非也,關鍵是主上選錯了當家做主的方法啊。」

    「因此古人說:坐下來議論國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來執行的是士和國人皂隸。現在您治理成邑,竟然親過問農田耕作、施肥鬆土等瑣碎之事,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麼?」

    計僑一堆長篇大論,說得趙無恤腦袋發暈,卻又覺得有些道理,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只聽計僑繼續勸道:「所以,肉食者只需要不在農時違背時令,不驅使農民遠離田地,去做過重的勞役即可。等到春種秋收後,自然倉庫滿溢,谷不可勝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參與呢?」

    趙無恤沒想到,在對待這件事情上,兩位國人老農,乃至於計僑竟都如此保守。

    作為穿越者,趙無恤認為自己必須親自涉入一些領域中去,才能給這時代的生產力帶來巨大改進。

    而計僑作為計吏,他擅長的主要是計算而非經濟,思想依然停留在小國寡民、順應自然那一套上,對君主親力親為,改進技藝持反對態度。

    這場對話最終不歡而散,他們的意思就是,趙無恤作為上位者,不必操心太過瑣碎的事情,籍田也是做個樣子就行。何必事事插手,讓成邑的隸農們偏離往年早已摸索成熟的農稼經驗,去做不知道結果的嘗試呢?

    這場小挫折也讓無恤認識到,儘管他在成邑的威望已經很高,可距離一呼百應的程度還為時尚早,尤其是在國人中間。

    要知道,和古時的井田劃分一樣,成鄉的田地大概分為九份,八份屬於國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屬於鄉寺的公田。如果不能說服國人,趙無恤就只能在那百多畝的公田上種麥,那樣的話,想實現來年全鄉的大豐收,就不可能了。

    雖然扳倒了成氏,但要徹底改造成邑,他還需要和巨大的傳統鬥爭。這是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敵人,卻藏身於每一個人的心底,想要戰勝它,比以鐵拳擊垮成氏要難上許多。

    他必須說服計僑,二位國人老農,乃至於成邑所有國人推行他的計畫。還要獲得一種可以隨時參與到工、農等領域基層指手畫腳的權力,才能發揮他的知識,讓成邑的經濟獲得一個質的飛躍!

    既然人力難以矯正人心,那麼,無恤就必須借助一些非人的力量才行……

    他沉吟片刻後,對著寸步不離他身邊的穆夏說道:「去,將鄉三老成巫給我叫來!」

    ……

    國人成壟回到成氏四里後,眼見天色將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點火把,就這樣摸著黑朝成氏莊園走去。

    僅僅過了幾天,昔日繁榮的成氏莊園已經一片蕭條,大量的隸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無恤收歸己有,像是將成氏的底蘊也一併抽空了一般。

    成氏沒了往日的自傲和囂張,一連幾天都緊閉內門——外面的石牆、中門已經被趙兵拆除,幾處過高的牆垣也被墮毀,所以眼下的成氏莊園,頗像一個被掀了冠帶,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族人們都認得成壟,他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成翁所住的裡屋內,獸口銅燎爐熄了火,屋內顯得有些冰冷。成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成季暴死後,他白發人送黑髮人,當場又氣暈了一次,本以為活不下來,沒想到卻硬是撐到了現在。

    成壟看著好似又衰老了十歲的成翁,眼眶一酸,成氏出了成巫那種恨不得滅大宗而後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成壟這種對宗族認同感極高的國人。

    聽見響動,成翁強撐起身體,看著成壟說道:「阿壟來啦,如何?那君子無恤召喚你去,是要作甚?」

    成壟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情簡略說了說,成翁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裡卻帶著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經來過了,說我壽命已盡,但老夫之所以強撐著不去,就是嚥不下這口氣!老夫一定要看他趙無恤在一年之後落敗,灰溜溜地滾出成邑!到時候,吾兒成何就會回來,成巫、竇彭祖、桑甲二氏,到時候統統要他們付出代價!」

    「成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是后稷重生,也沒法讓五穀的收成翻兩倍!趙無恤以為打倒了我成氏,各裡國人就會對他唯命是從?可笑。既然桑羊翁帶頭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敵不過他,那我們就換一種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鈍銅削,也是能割肉的!」

    ……

    而另一邊,鄉寺內的無恤居所中,受召匆匆趕來成巫終於結束了與無恤的密談,商量好了明日將要做的那件事情後,這才拱手告辭,做準備去了。

    趙無恤走出了居所,摸著無須的下巴沉吟。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後世的小年,明天的節慶,多了他和成巫的攪合後,想必一定會更加熱鬧。

    而明天,也是趙鞅和樂祁前往晉都新田,參加宋國使節進覲國君大朝會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美啊,只希望無論是成邑還是新田,都能順順利利。

    趙無恤站在鄉寺外,遠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見那裡烏雲密佈,風雨將至!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28
    第52章 冬至(一)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雞鳴剛過,天色微亮,新絳城裡下起了一場雨,遠方的雲層中雷鳴陣陣,彷彿預示著還有更大的驟雨將要來臨。

    但這場雨無法阻止對於趙氏、樂氏都極其重要的大朝會。負責今日接待事務的晉卿趙鞅,早已和侯人一起,在館驛中迎了宋國賓客樂祁,一齊出發前往虒祁宮。

    趙鞅和樂祁同乘一輛擎華蓋的駟馬戎車,郵無正為御戎,在飄灑著微蒙細雨的新絳城中行進。

    經過十多天的經營和謀劃,這才有了今日的結果,兩位卿士心情都很不錯,扶著雕漆的車欄輕聲談笑。在聊了一會雙方兒女媒妁納采的時間後,便由趙鞅指點介紹這一路上的各處景緻。

    「新絳又名新田,是一座嶄新的國都,在七十年前,先君景公時才從幾十里外的舊絳遷來,此城由韓獻子規劃,鞅的先祖父文子也參與其中。」對於十分雍容規整,盡顯霸國風範的新絳,趙鞅還是很自得的。

    樂祁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驟雨初歇,朝陽破開雲層升起,紅光遍灑城中,道路兩邊皆種的有榆樹、槐樹,飄零著橙黃豔紅的冬葉。雨後涼風拂面,他遠望則宮闕如雲,後顧則城門雄闊,兩邊坊、裡、市參差,也是一番壯觀美麗的景色。

    沒多久,他們就進入了迎接外賓朝見的中軸道,此道一分為三,中間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賓路,兩旁築有女牆,各高三尺有餘。這條賓路除了晉侯御駕出行,以及迎接各國卿士外賓時專用外,平時唯獨卿大夫可以著朝服行走,士和國人、野人只能繞道兩側的黃土路。

    趙鞅不由得嘆息道:「想當年,晉國在悼公的霸業鼎盛之時,一年中甚至會有三四十個大小諸侯前來朝見,那會賓道上真可謂是車填馬隘。現如今,卻冷冷清清,只有樂伯一人受迎。」

    樂祁默然,晉已失霸,只剩下魯、宋等依舊與之來往,而魯國在六月時已經派三桓之一的孟孫氏來入貢過。除此以外,衛國首鼠兩端,齊國、鄭國更是另起爐灶,自成體系,南方的小諸侯陳、蔡等則要麼從楚,要麼從吳,不聽晉國號令。

    在賓道上行進了半刻後,雄偉的虒祁宮已經遙遙在望,越過高大的宮牆,隱約可見裡面重樓疊嶂的台榭。

    論起列國宮殿之最,當屬北方晉國之虒祁、銅鞮,南方楚國之章華、渚宮。

    趙鞅介紹說,這座虒祁宮是晉平公時修築的,其本意是為了和南方楚靈王建造的章華台相比拚,看看誰更富麗堂皇。此舉被不少賢大夫如晉師曠、鄭子產詬病,晉楚兩個霸國的君主斗富斗面子,卻讓國野民眾,以及宋鄭魯陳蔡等中小國家吃盡了苦頭,每年貢賦翻倍。

    樂祁又不免慶幸,好在宋國是微子之後,二王三恪之首,也是目前僅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待之如賓客而非臣屬。所以晉侯要求宋國提供的貢賦還不算太苛刻,每年來一來,表示對霸主晉國的服從即可,何況還有宋的兩個附庸小邦滕、薛幫忙分攤壓力。

    現如今,楚國的渚宮、章華已經在一年多前,被入郢的吳師一把火焚燬,所以虒祁、銅鞮放眼中原,大有顧盼自雄之勢,規格甚至超過了成周王城。

    不過樂祁知道,晉侯的威儀,也僅僅在這兩座宮殿內才能顯擺顯擺了,他的號令,早已出不了新絳城,更別說晉國六十餘縣,以及士大夫們,都已經是六卿私屬。

    宮殿近了,樂祁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樓的飛簷上蹲著陶、石不一的吉祥神獸,門闕、望樓和兩邊的宮牆上皆見有持戈披甲的衛士守衛。

    虒祁宮的正門,兩側是兩頭張牙舞爪的石質雕像「虒」,這是一種頭頂有角的似虎神獸,它們沉默地守衛著緊緊關閉的朱紅色宮門。

    當趙鞅和樂祁抵達時,已經有三輛戎車早已等待在此,靜候他們的到來。

    三輛車都有華蓋,裝飾得富麗堂皇,由同樣毛色的駟馬駕轅。車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一身卿士打扮:冕帶朝服,衣黑綬赤,手持玉圭,腰懸長劍,下裳還掛著著琳瑯滿目的玉組佩。

    見到趙、樂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車上將手籠在深衣廣袖中,微微點頭,向他們拱手致意。

    樂祁和趙鞅一一還禮,他放眼看去,只見其中有兩位是他曾打過照面的。

    一位是下軍將韓不信,韓氏家主言談舉止不失謙謙君子的氣質,這也是韓氏一族從韓獻子以來繼承的家風。

    另一位是上軍佐中行寅,中行寅的面相微胖,看上去不適合動作的巍峨高冠下,玄色的纓勒住了雙層的下巴。此人全然沒了他父親中行穆子(中行吳)的勇武和廉潔,那雙貪婪的小眼睛正不住地朝樂祁腰間那珍貴的玉玦上瞥。

    樂祁聽聞此人喜好收集玉珮玉環等物,貪婪程度為六卿之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中行寅名義上是上軍將趙鞅的直系下屬,但樂祁知道,兩人的關係極其糟糕,這會見了面,都只是隨意地拱了拱手,懶得打太多招呼。

    兩人十年前在那次鑄刑鼎事件結下的矛盾尚未化解。而兩年前,在自齊桓公首霸起,諸夏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盟會「召陵之會」,又因為中行寅的貪婪而破產。

    他索賄蔡國不成,竟然向執政范鞅進讒言,阻止諸夏配合蔡國、唐國伐楚,攪黃了晉國最有希望獨霸中原的盛會。逼得蔡國轉而投靠吳國,引吳師入楚,柏舉之戰楚軍一潰千里,幾乎滅亡。

    為此,雄心勃勃,希望讓晉國復霸的趙鞅覺得這是錯過了大好機會,在事後和中行寅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從此結怨。

    但此人不僅是強宗大卿,還和執政范鞅親密無間,所以樂祁也不敢輕易得罪。

    最後一位是生面孔,想來也是六卿之一,由趙鞅介紹給樂祁認識。原來是近幾年新上任的下軍佐魏曼多,位列六卿之末席。他面含微笑,身材一如魏氏的前代宗主們般偉岸高大,不愧是最初專門從事武職,發明了魏舒方陣的家族。

    樂祁和前任晉國執政,玩叟魏舒關係還不錯,此時見到故人之子,不免又嗟嘆了魏獻子一番。

    在寒暄幾句後,中行寅卻突然指著樂祁腰間那枚用緯帶懸掛的玉玦問道:「我聽說,西方之美者,有崑山之多珠玉焉。樂伯這枚玉玦的縝密而又厚重,光彩晶瑩,其白如虹,正是崑山之玉吧?何其珍貴啊,讓寅豔羨不已,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

    中行寅這番話將幾位卿士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在這等待的間隙,樂祁也索性解下玉玦,捧在手心讓眾人觀賞點評。

    他解釋道:「這玉玦,卻是祁的先祖父留下的遺澤啊……」

    樂祁的祖父,正是鼎鼎大名的司城子罕,又名樂喜,在他和右師向戎聯合執政宋國的期間,在國內外創造了一個鼎盛的時代。當是時,宋國政寬人和,還主持了諸侯間的弭兵之會,讓老對頭晉楚坐下來握手言和,給中原帶來了四十多年的珍貴和平。

    子罕還有一件著名的雅事,那就是「以不貪為寶」。

    宋國有個賈人得到一塊玉,把它獻給司城子罕,子罕卻拒絕接受。

    獻玉的人說這是寶物,子罕卻道:「寶物?那也只是你眼中的寶物。我以『不貪婪』這個品德為寶,而你以這塊玉為寶。你要是把這塊玉給了我,那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寶物了,你走吧,好讓我們各自繼續擁有自己的寶物!」

    獻玉的人哭訴說:「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責,小人身懷此玉,不敢外出。」子罕便把這塊玉放在鄉里,讓玉工為他雕琢成玦,使這個人將玉玦賣出了好價錢後,才派人護送他離去。

    這件事情很著名,幾位晉國卿士耳熟能詳,他們紛紛點頭讚歎,只有中行寅眼中精光閃爍,急促地問道:「樂伯這玉玦,難不成是那人所獻的寶玉,可為何又會到了你的手中?」

    樂祁回答:「然也,那賣玉人後來成了鄭衛間的大行商,十年前,他自知將死,竟又贖買了此玉玦,送了回來,說是要回報祖父的德澤。祁拒絕了三次,他送來了三次,最後一次讓人擱在門扉處就跑了,讓我孰為無奈。」

    「最後還是我的庶女兒勸我說,不如以重金賈之,將玉留下作為對先祖父的一個念想。於是我便用了金爰十枚,外加幣帛無數,換得此玉玦。美玉無價,而先祖父的品質和德行更是無價,祁德薄,只是在覲見晉侯時,方敢佩帶此物。」

    眾卿士唏噓不已,對司城子罕又讚揚了一番。

    唯獨中行寅卻當眾說了這麼一句:「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玉玦更是難能可貴,樂伯,此物我甚是喜愛,如同君子好逑淑女一般,你可否將它賣與我?」

    樂祁聞言臉色一滯,韓不信和魏曼多面面相覷,但礙於身份低於中行寅,不好說什麼。

    中行寅以為是他捨不得,又道:「寅願出十倍之價!」

    此時,一旁的趙鞅卻忍不住了,他壓低了聲音怒斥道:「中行伯!你不要太過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0
    第53章 冬至(二)

    被趙鞅斥責,中行寅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也壓著怒氣,低聲說道:「這是我與樂伯的事情,與你趙孟何干?」

    倆人這會尚且顧及顏面,他們的聲音,只有在附近的韓魏樂三人才聽得到。

    「樂伯乃趙氏之客,如何與我無關!」

    趙鞅虎目瞪圓,聲音開始提高,大有當場發作的徵兆,而中行寅也不怕他,昂著頭,眯起了小眼睛,和趙鞅四目對視。

    在兩人的沉默中,在這宮門前的虒獸旁,氣氛徒然變得十分緊張。

    兩位中軍將佐當街吵了起來,韓不信和魏曼多很是尷尬,而樂祁心中則十分彆扭。

    和趙鞅一樣,他對中行寅這貪婪而難看的吃相極為不滿:明明知道這是被樂祁一族賦予了情感與內涵的玉玦,想作為家傳至寶代代永葆是用,卻竟然當眾出口相賈。

    而且樂祁往深裡一想,又覺得所謂購買是假,索賄是真。這並非胡亂揣測,因為早在兩年前,中行寅在召陵之會上,就無視晉國的利益和國際形象,向蔡侯公然索取裘衣和玉珮……

    更何況,自視甚高的晉卿向他國卿大夫,甚至商賈索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執政范鞅向鄭國人索要裝飾儀仗用的羽旌,過後不還,使得晉國威信大減;韓不信的祖父,韓宣子直接上門向鄭國玉商低價強買玉環,經過鄭子產從中勸阻才肯作罷。

    所以中行寅如此做派,樂祁在震驚之餘,卻又見怪不怪,只是悲哀中行桓子、中行穆子的後人居然墮落如斯。

    但是,以「不貪」為名的玉玦,怎能讓她落入中行寅這個貪鄙之人手中,那簡直是讓美玉沉入淤泥!樂祁表面文雅溫和而好說話,其實他內裡,卻和祖父子罕一樣強硬而正直!

    眼看趙鞅為了自己而與中行寅再次起了衝突,作為準親家,樂祁自然要站在趙鞅一邊。

    他也顧不上得罪不得罪中行寅,一邁步下了戰車,向中行寅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中行伯若是對這玉玦有意,祁自然當拱手相送。然祁還需覲見晉侯,無佩無玦則失禮,待到大朝會結束,祁自然願意效仿季子掛劍之事,將此物獻予中行伯!」

    這話說完後,中行寅的臉色更加陰沉。

    此話聽上去像是樂祁服軟,但只有懂得其中深意的人才明白,這是在不吐髒字地罵人呢!

    樂祁所說的季子掛劍,說的卻是吳國賢公子季札的事蹟。

    季札第一次出使諸夏,路過吳國以北的徐國,徐君十分喜歡季札身上所佩的吳中寶劍,礙於禮節,卻沒有好意思說出來。雖然聰明的季札已經看出徐君意在寶劍,但是他還要出使魯、晉等國。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防身,無佩劍則失禮,所以就沒有將劍送給徐君。

    後來,季札出使結束,再南下回到徐國時,徐君已經死了。季札悲傷慨嘆之餘,又自解寶劍,將其掛在徐君墓前的槐樹上。

    他的隨問道:「徐君不是都死了麼,公子就算將劍留下,又有什麼用呢?」季札說:「不是這樣的,當初在我內心,其實已經決定要把這劍送給徐君了,怎能因為他死了而違背自己內心的諾言呢!」

    諸夏卿大夫們聽聞後,對季札的行事大加讚歎,後人則有言讚道:季子掛劍處,王侯盡北望!

    樂祁這既是給趙、中行兩人一個台階下,又打了個拖延戰,他也在暗示中行寅:徐子作為淮夷之君,尚且知禮守節,即使心有喜愛也不說出口。我作為出使你國的使節,你卻在宮門前向我公然索要佩戴的玉玦,讓我怎麼去見你的國君?這件事情,還是以後再談吧。

    更深一層的含義則是:中行伯若想要這玉玦?等你死了以後,我可能會考慮考慮。

    中行寅何等聰明之人,立刻瞭然,他臉上陰晴不定,嚥下了怒氣後,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樂伯之意,寅是明白了。」從此不再提及玉玦之事,只是心中暗恨不已。

    韓不信和魏曼多也在旁勸解趙鞅,兩位中軍將佐的對持這才結束,但都偏過頭去,不想再搭理對方。

    就在這時候,又有兩乘同樣華美的駟馬戎車從賓路上並行駛了過來,後方跟隨的儀仗規格也超過了在場的四卿。他們所到之處,路上絡繹不絕的晉國諸大夫車乘紛紛避讓在一旁,眾大夫連忙下車,朝戎車上兩位黑衣高冠的卿士拱手垂拜。

    在場五人放眼望去,姍姍來遲的正是晉國的一號二號人物,他們也只得下車迎接。

    只見執政正卿、中軍將范鞅垂垂老矣,車駕停下後,他拄著鳩杖,邁開優雅的步子朝五人走了過來,步履緩慢,卻仍然給樂祁以巨大的壓力和恐懼。

    這一位,可是在晉國和天下的棋盤上活躍了整整六十年的不倒翁啊!

    晉國次卿、中軍佐知躒年近六旬,他守禮而緘默地走在范鞅後方數尺,看似低調從容,但樂祁也不敢小覷這位被稱為「知狐」的政客。

    老態龍鍾的范鞅似笑非笑地接受四卿和樂祁行禮致意,看似慈祥無害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趙鞅看,彷彿前些日子在朝堂和外交場上的明爭暗鬥都已是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他捋著白色的鬍鬚,對趙鞅說道:「老夫與知伯年歲已大,姍姍來遲,讓諸君久等了。真是羨慕你們的年輕啊,尤其是趙孟,聽說你依然能開弓射虎。你的兒子也有不下父親的勇武,前些日子在綿上獲白鹿,可是讓整個新絳城震動,連老夫都想拜門一觀。」

    政爭是政爭,禮節是禮節,趙鞅也不敢託大,他收起了方才和中行寅對峙的剛猛,不卑不亢地應諾道:

    「范伯若至,鞅自然會掃榻相迎!」

    范、知倆人的聯袂而至,似乎在釋放著不一般的政治信號,讓趙鞅有些不安,與他處於同一陣營的韓不信和樂祁也有些驚疑不定。

    而正在被知、趙相互爭取,隱隱知曉內情的魏曼多則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

    范與中行兩家算是臭味相投,也是鐵桿盟友,中行寅此時恢復了平日的雍容,他走到范鞅身邊致敬行禮,一口一個范伯地叫,態度十分親暱。甚至是往日不太對付的同宗兄長知躒,中行寅也硬著頭皮和他打了聲招呼。

    中行、知氏一百年前本是一家,都出自荀氏,不過此時已經出了五服。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知躒和中行寅這對遠房兄弟一向話不投機,性格不合,倆家就漸漸生分了。

    趙鞅、樂祁來不及多想,因為其餘參加朝會的大夫們也紛紛抵達,眾星捧月般將六卿車駕圍在中間。他們大多已經各自投靠了六卿,所以迅速聚成了六堆,涇渭分明。只有寥寥幾名由師曠培養出的史官和樂師卓爾不群,自視高潔,不與六卿合流。

    「咚咚咚!」

    六卿在各懷心思地寒暄了幾句後,卻聽到一陣沉重渾厚的聲音劃破了黎明的靜謐。

    虒祁宮的鐘樓處傳來的銅鐘的巨大聲響,一聲接一聲,一共七七四十九響。

    周禮規定,天子之鐘九九八十一聲,諸侯之鐘七七四十九聲,唯獨曾經攝政稱王的周公旦封地魯國,被特別授予了天子禮樂的規格,也能敲出八十一響。

    伴隨著鐘聲,漆成朱紅色的厚重宮門也終於緩緩開啟。

    冬至大朝會,正式宣告開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1
    第54章 冬至(三)

    六卿整理儀容,各懷心思地上了車,朝宮內緩緩駛去,他們被晉侯特許能乘車進入,樂祁作為宋公使節,也有這特權,大夫們則要跟在車後緩緩步行。

    直到這時,樂祁這才看清了這座舉世無雙的宮殿內部真正的模樣。

    只見整座宮殿是坐北朝南的走向,前朝後寢,青石板鋪就的寬闊大道直達正殿。

    正面,石基和夯土壘成的高台不加修飾地立在那裡,憑空添了許多肅殺和雄壯,那是晉悼公時代建造的,充滿昂揚的男性色彩,如同跳著萬舞的武者。

    而大道兩側既有空間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連的「曲屋」,既有進深幽遠的「邃宇」,也有小巧精緻的「南房」,皆高簷飛角。卷雲紋和獸面紋的瓦當,上有陶、石雕塑的瑞獸。

    高樓之間有廊橋相連,飛簷畫棟如同彩練一般將一座座台閣綁在一起,這些大多是晉平公時代新修的建築,華麗而陰柔,像是鄭衛女子的豔舞。

    樂祁聽說,在晉平公八年春季,大興土木修建虒祁宮時,在晉國的魏榆這個地方,有塊石頭竟然開口說話了,一時間傳為奇談。

    晉平公聽說後,向盲眼樂師,太傅師曠詢問說:「石頭為什麼能說話?」

    師曠回答說:「石頭本身不能說話,《詩》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你修建的宮室高大奢侈,還違背了農時,百姓的財力用盡,怨恨誹謗直達於天,於是就有異物出現,石頭說話,有什麼好奇怪的?」

    而賢大夫叔向也預言:這座宮殿落成之日,就是諸侯眾叛親離之時,國君也必有災殃。

    樂祁現在親眼所見,才知道難怪師曠、叔向等人曾多次批判平公加築虒祁宮的行為,因為這座宮殿的霸主氣質已經喪失殆盡,反倒被濮上的靡靡之音束縛了手腳。

    樂祁近日來在晉國的見聞,外面是庶民罷敝,而官府宮室日益滋侈,道路上野民氓隸的餓殍相望,而晉公室卻越發貪婪壓榨。最後以至於「民聞公命,如逃寇讎」,六卿乘機收買人心,晉侯便大權旁落了。

    六卿和在宮殿下停車落步,開始在穿皮弁服,執玉圭的禮官引領下,依位次登階。樂祁只見巍峨的大殿由銅基和巨柱支撐,中間陳列著車駕兵衛及各色旗幟、儀物。

    殿外,有晉國黑衣宮衛數十人直立守護,他們一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執惠,立於畢門之內;又有十餘人綦弁,執戈上刃,夾於兩階。

    看上去十分威武,但樂祁早已從趙鞅口中得知,在這虒祁宮內,甚至有不少衛士是晉侯管六卿臨時借了撐場面的,其實都是私家屬兵……數十年前,晉叔向就說晉國「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誠非虛言。

    邁步進了殿門,只見內部陳設斧紋屏風,兩側靠門窗的位置,鋪設著雙層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飾著黑白相間的絲織花邊,前置無飾的几案,陳設彩玉、漆器。

    禮官傳言「趨」,晉國六卿及大夫們即手持玉圭,整齊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東西向分班排列。

    在一片鐘鼓禮樂聲中,久居深宮的國君終於由內侍們簇擁著,從側殿乘輿臨朝。

    只見年輕的晉侯午穿袞衣,戴冕冠,紋飾九章,乘坐墨輿,輿後的豎寺持有交龍圖飾的旗幟。

    落座後,晉侯的目光透過珠玉編制的「冕旒」,在位列前排的晉卿范鞅、趙鞅,宋使樂祁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上軍佐知躒身上。

    君臣兩人對視了一眼,知躒悄無察覺地朝晉侯微微點頭。

    晉侯心中瞭然,知道一切還是按照商量好的來做,於是他一揮手,命令樂師們敲打起了鐘罄鼓樂,奏黃鐘大呂。

    「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所奏正是《周頌.清廟》。

    冬至日的大朝會,正式開始了……

    樂畢,卿大夫們山呼為晉侯祝壽。

    而樂祁則手持禮官之前交給他纏帛絲的玉圭,向前邁了一步,用洪亮的聲音奏道:「宋國的外臣樂祁,奉寡君之命,前來朝見晉侯!」

    卿大夫們都在等待晉侯按禮儀和樂祁一問一答,問候宋公和宋國太子安康無恙。

    然而晉侯卻一言不發。

    樂祁詫異地抬起了頭,就這麼尷尬地站在大殿中央,手裡的玉圭不知道是應該放下,還是繼續捧著。

    而中行寅看著他尷尬而孤獨的身影,以及那塊懸在腰間的玉玦,面露陰險的冷笑。

    趙鞅、韓不信也感到有些不安,他們面面相覷,趙鞅緊緊捏住了拳頭,他預感到,今天太不對勁了,這不符合以往按部就班的朝見,似乎要出什麼岔子。

    群大夫們也開始竊竊私語,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唯有中軍佐知躒眼睛微閉,似乎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

    就在這時候,有人動了。

    范鞅是唯一可以劍履上殿的晉卿,他拄著鳩杖,也向前邁出了一步,站到了樂祁的前方。

    他緩緩地說道:「宋使且慢!老臣有一事要先奏明君上!」

    ……

    而此時此刻,在成邑,一年裡熱鬧程度僅次於正旦的冬至節祭祀,也正在拉開序幕。

    趙無恤聽成巫講過,春秋時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人們認為,冬至是陰氣極盛,陽氣始生之時,過了冬至,白晝一天比一天長,陽氣回升,所以是一個節氣循環的開始,也是一個吉日。

    按照周禮,「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三老掌小祭祀,在冬至時召集鄉中國人在社廟聚集,祈求與消除邦國封地中的疫疾,減少荒年帶給民眾的飢餓死亡。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計僑等人看來,這兩樣才是趙無恤應有的職責,需要他親力親為。

    趙無恤深知這時代的底層民眾十分迷信鬼神,對此他不敢大意,所以今天穿著玄色的禮服深衣,披羊裘,佩白玉環,打扮得十分正式。

    此時,他正一絲不苟地在鄉三老成巫的指引下,履行著領主的職責。

    在成邑鄉寺附近的社廟外,早已用石塊和夯土建起了一個矮矮的圜丘,這是祭祀開始的舞台。

    除了成翁、成叔等人再次以成季葬禮為由閉門不出外,鄉中國人幾乎全部來了,密密麻麻站了好幾圈。野人和氓隸們也在外圍遠遠觀望,低賤的他們沒有資格靠的太近,秩序則由王孫期、羊舌戎帶著趙兵們維持。

    當然,昨日和趙無恤不歡而散的桑羊翁、成壟等人也都在場。

    國人們已經被告知,在祭祀之後,還有一場事關全鄉農事的公議將要召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2
    55章 冬至(四)

    幾位善樂的國人吹起管笙,敲起鐘鼓,成邑小鄉也,比不了下宮的樂師團隊宏大美妙,更比不了新田的晉侯宮樂典雅動聽。在五音剛認全的趙無恤聽來,這些樂曲只能算粗糙。

    不過儀式的主持者成巫卻不是泛泛之輩,正如他自誇的那樣,在這方面還是有幾把刷子的,竇彭祖也在旁悄悄和無恤說,今年成巫的確比往年成翁主持的要好。

    只見成巫戴上了猙獰的桃木儺面,他或舞蹈或吟唱,動作誇張,在繞了一圈後,口中唸唸有詞,「吉時已到,請君子獻禮!」

    趙無恤便抱著懷裡的羊羔,走上前去,用一尺長的青銅短劍將其宰殺。

    成巫手持一個小銅鼎,接著羊血灑在社廟門口,一路引導至圜丘之上,向玄冥和祖祢供薦血食,最後還在所戴的儺面上抹了一把,使其更加猙獰可怕。

    同時,笙簫和鐘鼓也開始演奏起來,按規矩,一共需要反覆演奏六次,則「可以禮神。」

    伴隨著重複的樂曲,成巫的動作越發的癲狂,他在圜丘上不住地旋舞,溝通神明,而趙無恤則垂下了眼簾,等待好戲的開始。

    突然,成巫像是被雷電劈中了一般,渾身顫慄,兩眼翻白,身上甚至還冒出了一團白色的煙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耍出來的,這是有鬼神降臨的跡象。

    成巫的顫抖停止後,整個人的氣質彷彿變了,變得不食人間煙火,目光冷漠而高傲,成了一個真正的神巫。

    「山主、水主已至!」

    鄉中迷信的國人們一臉肅穆,大多數信以為真,紛紛拱手垂拜。

    在血食和管樂吸引了神靈的注意力後,就可以向他們進行占卜求問了。

    春秋時去古未遠,占卜一事承襲了上古遺風,從公卿大夫到庶民隸臣,都十分崇信。

    在晉國,幾乎每一個鄉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靈,稱之為「主」,人們在祭祀後都會向主占卜,藉以預測未來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無鉅細,有問明年的天氣,問來歲的收成,打獵會不會大獲而歸?戰爭會不會降臨?應該在哪個地點選擇打井?哪一天播種最合適?我的妻子懷孕了,會順產麼?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趙無恤參觀過後世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就算是商王武丁親自獻上的卜辭,問的無非也就是這些事情。

    他一揮寬袖,朝已經是神明代言人的成巫行了一禮,差人取來早已準備好的卜筮甲骨。

    占卜用龜甲最為靈驗,但在地勢較高,深處內陸的成鄉哪裡找得到什麼龜甲,成巫先前本來建議以牛的肩胛骨替代,但被趙無恤否決了。

    他昨天演示的代田法,對促進畝產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對牛耕和犁比較依賴,適合大規模連作。

    趙無恤雖然從下宮帶來了不少牛馬,但分攤到整個鄉的土地上依然不夠,他決定,未來還要說服趙鞅,頒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家法,現在自然要以身作則了。

    所以無恤獻上的是一塊白中泛黃的鹿肩胛骨,骨背面鑿鑽一道凹槽和一個棗核大的圓穴,正面鍥刻著卜辭。

    他要詢問的,自然是眼下成邑最重要的事情。

    無恤也不看那些鬼畫符一般的卜辭,大聲背了出來:「小子無恤,敬問神明,卜冬種代田之法吉或不吉!」

    成壟一直縮在人群裡,暗中囑咐成氏的國人們一會的公議切勿同意,自覺大勢已經掌控在手,但當他聽到這句卜辭,心中頓時一驚,感覺事情不妙。

    只見成巫接過鹿骨後,用金燧點燃了荊木,以火燒灼鹿骨背面的槽穴,燒灼到一定程度,薄細的骨甲便會形成裂痕,發出了噼噼啪啪的斷裂脆響。

    國人們一片肅靜,紛紛閉上了眼睛,傾聽這神秘的低語。

    巫祝就是根據這些聲響,以及裂紋的長短、粗細、曲直、隱顯,來判斷事情的吉凶、成敗,辨解神靈意願。

    趙無恤依舊一臉恭敬地站在圜丘下,雖然,他作為這件事的導演,已經知道了占卜的結果,接下來,只需要欣賞成巫的演技即可。

    很快,成巫就得出了答案,他站在圜丘中央,將鹿肩胛骨高高舉過頭頂,對著伸長脖子等待答案的國人們宣佈道:「佔辭已出!」

    由於頭戴面具,成巫低聲唱出的聲音沙啞不清,就像是從幾千年前傳來的低語一般,也更增添了其神秘。

    「冬種代田之法,上上大吉!」

    眾國人頓時一片嘩然,只有趙無恤對成巫逼真的表演忍俊不禁,露出了不為人察覺的淺笑,但很快就被他掩飾下去了。

    「居然是大吉!」包括成氏國人在內,昨天已經想定,要反對在自家地裡推行冬種和代田法,如今都有些難以置信。

    降神後的成巫,已經是神明在人間的使者,可以代神言行。

    正在眾人搖擺不定的時候,他又說話了,聲音依然低沉沙啞:

    「諸位,且聽巫一言,君子仁愛,止人從死,有大德於鄉。其德罄上達天聽,神靈憐其領邑困苦貧瘠,便借鄉野隸農之口,傳授后稷農稼之術,好讓其發揚光大,造福於世人。但誰知,汝等鼠目寸光,居然不遵從趙氏君子之命!」

    此言既出,一直豎著耳朵旁聽的桑羊翁、成壟等人心中頓時咯噔一下,鼠目寸光,說的不就是他們麼?成巫這是將他們放到了鬼神的對立面啊!

    趙無恤則微微閉眼,向不知道存在與否的山主、水主報了聲歉意。

    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用科學道理說服不了固執保守的國人時,強行用權勢逼迫則效果不太好,那就不得借助一下神權的威力了……

    這也是為了讓成邑早點過上好日子,至少能在明年實現吃穿不愁,並幫他拿下一個上計第一。

    在做出這種決定後,神棍成巫自然是是他首選的合作對象,這人能果斷地出賣宗族,對裝神弄鬼的事情也沒表現出半點抗拒。不過由此看來,成巫還沒玩到神棍的最高境界——那就是連自己也騙了。

    無恤在昨日的密談中透露了想法,得到成巫欣然允諾,才有了今天的這場表演。

    占卜的結果已經確定了,成巫又在骨甲上用銅削刻寫卜辭,而後將儲藏於地下坑穴中。

    至此,人神之間的交流結束了,在經歷了「送神」的儀式後,所謂的「山主、水主」離開了祭壇。

    成巫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撲通一聲倒在了圜丘上,呼呼大睡,彷彿真的經歷了一場與神靈的艱難溝通……

    周圍眾人則表情不一。

    桑羊翁低頭沉吟,神情十分猶豫;成壟捏緊了拳頭,他沒料到,趙無恤居然會玩這麼一出;而聰明如計僑已經看出裡面有蹊蹺,但卻也沒站出來說破。

    他信任趙無恤,看得出這位小君子想要讓成邑致富的心思是真切的,而且昨日的代田法,在初看之後,他覺得應該會有成效。

    也罷也罷,事在人為,就信任小君子到底吧!在這場把戲之後,公議的結果,計僑已經可以預見了。

    無恤深吸了一口氣,他回過身來,環視國人。

    「祭祀占卜已畢!各氏族、國人,開始公議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5
     第56章 「民主制度」

    趙無恤對國人們說道:「我演示的代田之法,昨日在場諸位應該已經和你們說過,如今果然得到了神靈的賜福。不過,是否要在你們的私地上推行,還得由各家說了算,故,才有此公議。」

    所謂公議,也就是「朝國人而議之」。

    在滅商之後,周朝的統治者在總結商亡的教訓後,發出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感慨。

    民,不包括野人隸臣,而僅僅是「國人」,也就是邦國的高級公民,他們有氏族,有私產,有武備,是城邦的中堅,也是預備役。

    到了西周春秋,國人的權力還是很大的,雖然並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爆發,卻能在短期內徹底改變一地政局。

    所以周厲王時,實行山林專利,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於是激起民憤,一次國人暴動,居然能把天子轟出宗周,搞起了一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共和行政」。

    所以一百多年前,當衛國的國人們不滿衛懿公愛鶴不愛民時,就自發地拒絕手持戈矛保衛國家:「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

    衛懿公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驅車去抵抗狄人進犯,結果一敗塗地,衛國幾乎滅亡。

    還有,鄭國的國人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議政。說什麼「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若非子產改革成效很快,扭轉了國人對他的看法,後果猶未可知……

    同樣,晉國的歷次政變裡,都城的國人也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是國君和卿族勢力傾力拉攏的對象。

    曲沃代晉,前後歷經數十年折騰,曲沃系的封邑主們連續弒殺了幾代翼系的晉侯,連周天子和虢公都奈何不得,但在翼城國人們的反對下,屢屢不能得逞。

    而五十年前,范氏與欒氏在新絳城中火拚,也是由於國人最後站在了范氏和國君一邊,欒盈才功敗垂成。

    甚至,趙無恤之所以能一擊打垮了成氏,也是借助了其他幾里國人對成氏的不滿。事後,他卻也不能讓國人言聽計從,他的威望在野人隸臣中間要更高得多,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政治地位。

    所以,無恤只能借助鬼神巫祝之言操縱之……

    這可以說是原始軍事民主制的殘餘,也是中國民主的萌芽,某些程度上,甚至和同時代希臘羅馬的公民製度有些神似。可惜,在未來的戰國時代,國人大多降為黔首,「民主」的曙光被「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野以戰,殺人盈野」的殘酷戰爭摧殘得連渣都不剩。

    趙無恤對這時代國人的獨立性格很有好感,也尊重這種古樸的公議制度。但他又明白,自己這一次卻不得不「玩弄民主」了,畢竟時代和國人的眼光都有侷限性,非如此不能推行接下來的一系列革新。

    而且,他也認可後世西門豹治鄴時說過的一句話。

    「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

    至少在民眾識字率高到一定程度前,只能這樣了。

    於是他伸出了雙手,一左一右,像是要把整個成鄉都納入懷中:「欲冬種代田者右,不欲者左!」

    呼啦啦,話音剛末,首先朝右方走去的,是趙無恤麾下正卒中的那些成鄉國人,他們早就被上司羊舌戎等打好了招呼,今日一定要力挺君子。惡少年田賁甚至威脅說,誰要是不從,就逐出卒伍,他還要帶人打上門去。

    軍人的服從性果然是最高的,趙無恤很滿意,他露出了微笑,隨後將目光看向了站在前排的竇彭祖。

    竇彭祖也在看無恤,他想起了成巫昨晚來找他時說過的話。

    「報效君子之日,就在明朝!」

    昨天,無恤召成巫密談,交待了幾項任務,其一就是授權他連夜遊說各裡,而立場一向不堅定的竇彭祖既然能被成巫拉下水一次,那就能有第二次……

    在被授予鄉司徒之職後,竇彭祖對這位趙氏君子還是十分感激和信任的,而竇裡的老農們也說,昨天君子展示的代田法,很可能會有成效,但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增產。

    就算不能增產,也就實行一季試試看,不太可能會徹底毀了田地吧?

    何況,君子已經暗中承諾,若是來年無收,他定會從下宮調撥糧食,必不會讓竇裡陷入饑荒。

    於是後顧無憂的竇彭祖首先邁開步子,站到了右邊,竇裡國人無田者從族,也跟著他過去了。

    但那些有田的,卻還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卻見甲裡全體國人緊跟其後,也去了右方。

    甲氏的族長的心思,和竇彭祖又不太一樣,當昨晚成巫上門遊說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上一回,他就錯過了投效君子的首功,讓竇彭祖那個無能的胖子做了鄉司徒,這一次可不能錯過。

    反正他們甲氏一族出身赤狄,喜歡狩獵採集,對地裡刨食實在是不上心。放自己手裡,那塊厥土下下的私田每年也沒什麼收成,用君子的代田法,還能把地毀了不成?哪有那麼快,所以他才能乾脆地答應。

    何況,成巫也帶來了君子無恤的承諾:君子未來還會組建更多的輕騎士,其中的兩司馬、伍長等基層軍官,會首先選擇弓馬嫻熟的甲氏子弟擔任。

    有了竇彭祖和甲氏領頭,有田的國人們也開始搖擺不定。

    趙無恤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聲許下了承諾:「諸位放心,此次冬種,麥種全部由鄉寺提供,並且,每五戶可以借一頭牛或馬助耕!」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陸續有人跑到右方。

    他們之前的顧慮,無非是害怕非但不能增產,反倒消耗了地力,得不償失。

    可現在,神靈已經說了,冬種代田之法,上上大吉啊!而且,麥種是免費的,還能借到牛馬!

    這樣的好事情,傻子才不幹!

    終於,就連成氏四里中,也有人邁動了腳步。

    代表成翁、成叔前來出席公議的成壟大急,想上前將他們拉住,卻止不住更多的人跟著過去。

    他心裡清楚,什麼神靈的意願,這明明是君子無恤借成巫之口故意說出來的!

    但他又不敢公然說出真相,那樣的話,恐怕會被迷信而憤怒的國人們認為是褻瀆山主、水主,將他驅逐出成鄉。

    於是成壟一回頭,發現全鄉除了他們成氏大宗外,只有桑羊翁沒有動了。

    他鬆了一口氣,誰想,這位臉上溝壑叢生,滿手老繭的老農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毅然走到了左邊,他反對冬種代田之法!

    桑裡族長連忙跑去拉桑羊翁,說道:「阿翁,別犟了,快跟我過去吧!」

    桑羊翁卻不為所動,「老朽不去!老朽還是不信,君子在一個野人隸農手裡瞧來的法子,能比我數十年的農稼經驗要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6
    第57章 雨夜驚變(上)

    對於桑羊翁的堅持,趙無恤驚訝之餘,也不由得佩服他的固執。

    魯國的鄉中國人曹列說過:「肉食者鄙。」這位老農心裡,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對於自認為是對的東西,就堅持到底,不盲從權貴,這就是先秦國人剛烈而自信的性格。

    趙無恤已經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對反對者,他也不想一味打壓。

    反正桑羊翁家裡也僅僅幾十畝田地。

    趙無恤笑道:「也罷,不必勉強桑羊翁,這樣吧,我不在你的土地上推行代田法,那些田地,就作為對照組吧,桑羊翁覺得不服氣,那來年種粟時,收成可不要輸給了其他各裡!」

    「對照組?」雖然沒太聽明白,但桑羊翁一下子燃起了鬥志。

    「若是我輸了,若是我輸了……」老人想著,要是自己輸了,得付出什麼代價。

    「若是桑羊翁輸了,就請盡力幫我改善代田法,改善農具吧。」

    國人們聽後,紛紛對趙無恤的胸襟感到佩服。

    現在,唯獨成壟和幾名成氏大宗的人還站在中間,這種一邊倒的局勢,是他們事先萬萬沒有料到的,也沒有定下相應的對策,如今尷尬無比。

    趙無恤沒有再理會成壟等人,反正他和成氏大宗的仇怨早已結下,就算強行按著他們的頭執行,也會遭到反抗和懈怠,何苦來哉。

    而且,不樹立一個典型,怎麼能顯現出代田法的先進性?怎麼能讓參與冬種的國人在豐收後有優越感?這種有利的事情,就放在這裡,你愛做不做,待到明年麥熟時,後悔的可是你們!

    在冬祭收尾後,趙無恤站在空無一人的社廟前,閉著眼睛為今天所做的事情向冥冥中的神明懺悔。

    身後傳來腳步聲,卻是計僑一言不發地走到了無恤的背後。

    「先生不是去測量日長,估算數九去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計僑卻單刀直入地問道:「君子,今日所謂占卜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趙無恤知道他想說什麼,對於和他亦君臣亦師友的計僑,他也不想隱瞞。

    「我聽說過一句話,神為民主!小子只是把有利於民眾的事情,借助神靈之口說出而已。計先生,你只需要說,信不信我?」

    「僑已經向君子委質效忠,自然是信的……」

    「那就夠了,其實,這農事其實和解數題是一樣的,只有動手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解出。明日,成邑便要開始推行代田法,先生只需要盡心盡力去統籌規劃即可,待到麥熟時節,一切自然能見分曉!」

    「不過到時候,我也要與先生打一個賭。」

    「以一年上計,甚至是成邑的土地來打賭,未免兒戲,僑寧可讓君子贏了去,敢問要賭什麼?」

    趙無恤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我知道先生宗族以計吏為業,算籌之術都是歷代相傳,除了教給我這等卿大夫之子外,一般是不外傳的,對否?」

    「那是當然。」

    「但小子有一個請求,來歲若是麥粟豐收,我便會在成邑開設一個學堂,收納聰慧的國野孩童入學,到時候要請先生執教,傳授數科,以及周髀數字等,如何?」

    計僑沒料到居然是這麼一個要求,這的確與計氏一族的規矩不合,他猶豫了片刻後道:「周髀數字本是君子傳授,自然可以按君子說的辦,僑縱算是違背宗族規矩,也心甘情願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

    ……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還要更易新衣,備辦飲食,迎陽賀新,在這一天,人們要有交賀活動,互相拜賀,又稱賀冬。

    而給趙無恤賀冬的國人、野人,居然從鄉寺一直排隊到了社廟……經過今天的事情後,趙無恤已經被再次神化了,民眾們似乎都想湊上來沾點福祿。

    在夜幕將黑時,趙無恤總算招待完了所有的賓客,忙完了各項事務,回到了鄉寺後的居所裡。

    他雖然全身勞累,但心情卻很是不錯,今天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未來一年的道路,已經鋪平了。

    剛進門,他就見自己屋裡的兩個女婢,媛和薇都穿著織工新做的深衣,如同兩隻匍匐在地的蝴蝶般,向他行禮問好。

    無恤眼前一亮,他目光都盯在一身素色的薇身上,對媛,則正眼都沒瞧,只是不懷好意地朝她揮了揮手,安排她去給穆夏準備饗食。哼,今天本君子心情大好,就給你們創造個機會……

    薇紅著臉,雙手高高舉起,獻上了為趙無恤準備的冬至禮物:一雙細葛布做的鞋履,還有邊角料製作的足衣。

    「這是下妾親手所做,請君子不要嫌棄……」

    「冬至,數九,獻履貢襪,以迎福踐長」,這貢獻鞋履和足衣,是為了祓厄迎福,讓人的生命得以長久。

    趙無恤自然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還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讓薇愣了半響。

    隨後,趙無恤還給薇放了假,讓她能和弟弟敖一起度過佳節,看著姐弟倆歡聲笑語地走了出去,他心裡不由得有些羨慕。

    雖然夜色已黑,但今天還有難得的群飲和燕饗活動,冬至聚會飲酒,慶祝一年勞作告一段落,並不受限制。只是需要加強下外邊的守備,防止酗酒滋事,嗯,尤其是田賁,一口酒都不能讓他喝。

    趙無恤一邊想著,一邊穿起了薇草獻上的履和足衣,看得出這是用心細細縫製的,但是……

    依然比不上季嬴做的舊履、舊襪舒服合腳啊。

    他的尺寸,大概都記在季嬴的心裡了吧,也不知道這佳節裡,姐姐在做什麼?也在眺望滿天星斗麼?

    正在趙無恤仰頭思念時,卻聽到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何人敢夜闖君子住所!」卻是穆夏深沉厚重的聲音……

    「是我,是我,下宮的豎人寬,有緊急要事前來稟報君子!」

    趙無恤聽聞,不由得大生疑竇,下宮的豎人寬,那不是在趙鞅身邊走動傳話的幾個豎寺之首麼,他怎麼跑到成邑來了?

    在門邊核對身份後,一身皂衣的豎人寬忙不迭地跑了進來,見到無恤後,隔著老遠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高高舉起一件物什,口中說道:

    「主上有令,要成邑立刻動員兩百兵卒,隨時待命!調兵虎符在此,請君子合符!」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38
    第58章 雨夜驚變(下)

    陰沉的夜色中,有十餘騎在成邑通往下宮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趙無恤,以及他的幾名親信。

    在豎人寬持虎符到達成邑,傳達家主趙鞅的調兵命令後,由趙無恤親手核對,發現被剖成兩半的鎏金虎符天衣無縫地合成了一塊。

    虎符是真的,調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居然讓下宮直接進入了備戰狀態。

    但連夜趕來的豎寬卻一問三不知,他只知道趙鞅在結束冬至大朝會歸來後,大發雷霆,隨即發佈了數道調兵命令。不止是成邑,伯仲叔三兄弟所在的鄉也派去了同樣持虎符的使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至少現在,下宮還沒有遭到進攻。

    趙無恤心中突突直跳,大朝會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讓梟雄趙鞅如此不冷靜。

    他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驚變,難道,是戰爭就要開始了?

    不,這不可能,按照前世所記得的歷史,還得再過上五六年,晉國六卿間,那場曠日持久的內戰才會全面爆發!

    又或者,是自己蝴蝶翅膀導致了歷史的偏離?

    趙無恤心中大驚之下,明面上卻必須保持鎮靜,他傳令下去,成邑戒嚴,冬至日的群飲活動立刻取消。

    鄉司馬王孫期召集一百正卒,整備兵戈甲冑,隨時待命,準備在接到後續命令後立刻開往下宮。而卒長羊舌戎則召集一百更卒,維持成邑秩序,執行宵禁,尤其要注意成氏的動作,一旦有異動立刻鎮壓!

    有膽敢跳樑的宵小之輩,殺無赦!

    無論如何,成邑不能亂,趙無恤多日來費盡心思,才算統籌好了成邑的各項事務,又借助「神為民主」操控公議略得人心,正待放開手腳治理,怎能因此半途而廢?

    而他本人,則帶著虞喜,穆夏等,連夜疾馳下宮,這件事情太過蹊蹺,必須親自去面見趙鞅,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更何況,他還擔心著姐姐季嬴的安危。

    夜行緩慢而危險,也是禍不單行,在過了第一個廬舍,來到官道上後,天氣劇變,居然下起了一場驟雨,雨滴鋪天蓋地地朝趙無恤他們頭上灑下。

    冬雨寒冷徹骨,巨大的雨珠砸在趙無恤皮製的胄上,敲得他腦袋生疼,騎行的速度又降了一半,但卻只能咬著牙繼續前進。而他的幾名騎從,知道主上心急,也無人敢提在廬舍內休息片刻,等待雨停再走。

    遠處燈火璀璨,下宮黑影幢幢的城垣遙遙在望,經過兩個時辰的狂奔,趙無恤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來者何人!」持戈的趙兵披著蓑衣,攔在了前方。能夠明顯看出,下宮城門的守備比往常更加嚴密,守門的趙兵整整多了三四倍!

    「君子無恤歸來,速速開門!」

    在下宮城門一手甩下入城的符令後,趙無恤帶著隨從們馬不停蹄地直朝趙氏府邸而去。

    現在已經是午夜子時,但下宮卻極為熱鬧,通往趙氏府邸的路上人影憧憧,五步一崗,三步一哨。濕漉漉的屋簷下全是披甲戴胄的趙兵精銳,他們佩劍,持干戈,長矛、長戟閃著寒光。廄苑方向不斷有馬匹的嘶鳴傳來,野人隸民們也被臨時徵召,繩索上肩,將笨重的戰車連拉帶推,運出府庫。

    而更外圍,還有左近鄉里聚集起的千餘國人,多數還未披甲,但已經佩劍持戈,由各家族長帶領著,冒著大雨,在街道和校場上整編隊列。

    今天的下宮城就像一隻受驚後豎起了全身剛毛的刺蝟,已經進入了全面戰備狀態。

    雨越下越大,趙無恤渾身濕透,看著眼前這一切,他從身體到內心都在發涼。他是一個喜歡準備好一切再開戰的人,而不是像這樣,被趙鞅的一個臨時決策,就能徹底打亂他的計畫,隨意地擺佈他的命運。

    這就好比玩遊戲時剛建好一個一級基地,造出了幾個農民,卻發現已經和對方玩家全面開戰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更何況,在原本的歷史中,經過幾年內部整合的趙氏,依然在面對范、中行二卿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南方的領地幾乎全丟,一路敗退晉陽,為了求得代國的援助,不得不送季嬴去和親……

    若是現在就開戰,結果只會更糟!

    甚至,連歷史上的幸運轉折都不會有,而是直接滅族!

    趙無恤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這場必輸無疑的戰爭。

    在趙氏府邸下馬,無恤匆匆入內,在馬背上顛簸了兩個多時辰後,他的雙腿已經極為痠痛,渾身又冷又濕。

    趙氏之宮的豎寺們認出了他,紛紛傳話。

    「是無恤小君子回來了!」

    於是在無恤剛剛踏上下宮大殿那高大的台階時,一個紅色的窈窕身影便直直地朝他撲了過來。

    軟玉入懷,趙無恤低頭一看,卻是他的姐姐,季嬴。

    少女將披著烏雲的頭埋在了趙無恤的胸口,緊緊地抱著他,像只受驚的小鹿一般,渾身顫慄。

    趙無恤輕輕撫著她的背,柔聲問道:「阿姊,究竟出了什麼事?」

    季嬴抬起頭來,只見她長長的眼睫毛上沾著些許水滴,不知道是淚還是雨,看上去猶如沾滿露水的海棠花,讓人我見猶憐。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無恤,你可算回來了,快進去勸勸父親吧!」

    ……

    窗扉外風雨如晦,側殿內燭光閃爍,在裡面服侍的豎寺們都匍匐在地,頭緊緊貼在地板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觸怒了正在氣頭上的主君。

    已經穿戴好一身戎裝的趙鞅,臉色陰沉,正在用絲絹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銅佩劍。

    它今天很**,需要鮮血來澆灌。

    方才軍司馬郵無正前來稟報,說是下宮國人已經集結完畢,雨停後便可以出發。而調兵虎符也已經發到左近各鄉邑,不久之後,便能合軍一處。

    趙鞅只想親帥趙兵,突擊范鞅的私邑,將那老豺一劍捅死!而韓氏則配合進攻中行寅,然後,便大事可定!

    今天在大朝會上發生的事情,趙鞅歷歷在目,每當想起當時的光景,他就感覺自己臉上又被范鞅那老不死的狠狠扇了一巴掌!顏面掃地!

    當時宋使樂祁朝見晉侯,晉侯卻如同商量好的一般,竟不加理會,隨後范鞅出面,說有事稟報,矛頭直指樂祁。

    范鞅當眾對晉侯說:「宋使樂祁接受了宋公之命,前來晉國出使,未曾見過國君,卻先入私門;未曾遞交國書完成使命,卻先交好於陪臣大夫,私自聚會飲酒,這種不尊敬兩國國君的行為,不能不加以懲戒!」

    范鞅指的,正是樂祁受趙鞅邀請,在綿上飲酒狩獵,並將六十面楊木盾獻予趙鞅,還一度搬進了下宮客舍的事情。

    趙鞅聽罷不由勃然大怒。

    搆陷,這是范鞅在刻意搆陷!因為以往周王卿士、鄭、衛、魯卿大夫來晉國出使時,作為接待者的范鞅就經常如此做派!你做得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可現在他卻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樣,死揪著趙鞅與樂祁的「失禮」不放!

    於是,不由趙鞅分說,樂祁遭到了黑衣黑甲的晉國宮衛逮捕。趙鞅出列反對,卻被晉侯厲言申飭了一番,還剝奪了他負責的外交之權。

    趙鞅環顧虒祁宮大殿之內,卻發現知伯,中行寅都站在晉侯與范鞅一方,而一向與趙氏親近的魏曼多,竟然也一言不發,坐視樂祁被逮捕。

    看來四卿對於此事,都明白得很,從范鞅讓出外交之權開始,這就是為自家設下的一個圈套!趙鞅怒火中燒,要不是下軍將韓不信死死拉著,性格剛硬的他幾乎就摔了玉圭,當場發作了!

    熱鬧非凡的冬至大朝會就這麼戛然而止,樂祁被搆陷罪名,拘留在虒祁宮的牢獄中。而趙鞅在宮內趙、韓兩家甲士護送下,立刻出宮離開了新絳城。

    趙鞅現在明白,自己這一局徹底輸了,在朝堂和外交場上輸的一敗塗地,不僅結交宋國作為外援的計畫破產,在國內,他的威望也將大受損失。

    這一切,就如同先前老臣尹鐸所預言的一樣。

    但趙鞅嚥不下這口氣,出城後他拉住韓不信的手,邀他一同發兵,以武力相脅迫,逼范氏、中行釋放宋使樂祁。得到口頭允諾後,便迅速駕車疾馳下宮,下令集結下宮及周邊鄉邑的武裝,甚至還有虎符發往大縣晉陽、長子等地。

    欺人太甚!怒火攻心之時,趙鞅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場子找回來!

    就在趙鞅披掛整齊,準備前往校場時,側殿的大門卻猛地被推開了,劇烈的冷風夾雜著冬雨吹了進來,吹得殿內青銅燭架上的燈火更加閃爍不止。

    一個披著總發,渾身被雨水打濕的少年走了進來,對趙鞅拱手一拜:「父親且慢!請聽無恤一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41
    第59章 首禍者死

    下宮側殿門扉大開,殿外是暴雨陣陣,狂風捲起了殿內的帷幕,青銅燈架也被吹得搖搖晃晃,豎寺小人們東扶西倒,一陣手忙腳亂。

    一道蛇形的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對峙於大殿門口的那對父子的臉龐。

    一邊是滿臉慍怒,全身戎裝,手按長劍的趙鞅。

    另一邊是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黝黑總發滑到無須的下巴上,又不斷滴落在地的趙無恤。

    看清來者是數日不見的幼子,趙鞅微微鬆開了緊握著劍柄的手:「沒想到最先趕來的竟是汝小子,成邑的兵卒可集結好了?」

    趙無恤心思百轉,剛才在台階上,他已經聽姐姐季嬴粗略地說了冬至日在大朝會上的劇變:那個溫和雅緻的宋國君子樂祁,居然遭到了國君逮捕。

    這是趙無恤萬萬沒想到的事情,他畢竟只是一個歷史票友,這件事情或許在原本歷史上也有發生,但他卻一點印象沒有。大概,只是在史書不起眼的角落裡簡單地記了一句話吧……

    趙無恤對樂祁第一印象不錯,他離開下宮那天,樂祁還派親信前來送行獻禮。他在同情無辜的宋人之餘,卻又硬起了心腸,他只知道,趙氏決不能因為此事,而提前發動戰爭!

    他垂下頭說道:「詩言: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成邑兩百正卒、更卒已經秣馬厲兵,只待父親一聲令下,便可以來下宮匯合……」

    「好!只待你的三位兄長一到,便可以誓師出發……」趙鞅抬起腳,正要繼續往外走,卻見無恤寸步不讓,就這麼攔在了他的身前。

    趙鞅怒道:「你這是作甚!」

    「虎符調令,不敢不從,但兒子連夜趕來,卻是有話要說……父親今日若是踏出此殿門,我成邑二百丁壯,下宮數千國人,乃至於趙氏百年基業,恐怕都要毀於此役了!」

    唰!

    長劍出鞘,被無恤一句話激怒的趙鞅拔劍而出,直指無恤的眉心。

    他斥責道:「賊!你這孽子懂什麼?休得亂我軍心!」

    「速速讓開,若是趙氏男兒,就跟著為父前往校場!要是貪生怕死,就滾回你的領地去!」

    話音剛末,之前那道閃電後的雷鳴聲轟然響起,趙無恤卻巋然不動。

    面對劍鋒,他昂著頭說道:「無恤並非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陰謀算計下!小子敢問一句,趙氏這是要與誰為敵?」

    「是范氏、中行氏?還是要加上知氏、魏氏,甚至是國君!」

    這話一語中的,趙鞅默然,劍也稍稍放下了。

    「我今日只尋范鞅、中行寅二人之罪……」

    「父親!范鞅是中軍將,發兵擊一國執政,等同作亂,牽一髮而動全身啊。父親難道忘了,當年的欒盈,不也是只想尋范氏一家之罪,卻犯了眾怒,遭到舉國圍攻麼!」

    趙鞅沉吟了,欒盈,放在數十年前,這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雖然那時候他還未出生,沒有見過此人,但卻不止一次聽父親趙景子慨嘆過:欒盈,是能把晉國幾乎所有少壯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若是欒盈尚在,晉國哪裡還有六卿的位置,哪還有趙氏什麼事情?

    四十多年前,欒盈在卿族鬥爭中被范氏謀害,驅逐出國。之後他在齊莊公幫助下潛伏回晉國,和魏氏的魏舒合謀,在新絳內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舉義,目標直指當時的執政范宣子,還有范宣子之子,范鞅!

    但這次攻擊卻被聰明的范宣子引偏了方向,范氏父子挾持晉平公,以他為擋箭牌,將范、欒兩家的爭鬥演變為欒盈攻擊國君的作亂。於是本來持中立態度的其他諸卿,乃至於新絳國人紛紛拿起武器,幫助范氏抵抗欒盈,導致了欒盈的功敗垂成,最後困死在曲沃城中。

    而趙鞅今日若是發兵突擊范氏私邑,說不準,也會和欒盈一樣,一頭撞進范氏的圈套裡。

    首禍者死,這是對於晉國諸卿族而言,最有威懾力的一條規矩,誰先動手,誰就理虧,會遭到群起攻之。

    也許,這原本就是那老豺范鞅的連環計:先示弱讓趙鞅接管對宋的外交,再找藉口扣押宋使,羞辱趙鞅,使之威信掃地。若是趙鞅一怒之下發兵進攻,就成了「首禍者」,范氏便可以發動諸卿、國人攻滅趙氏……

    更何況,趙氏如果首先發難,那麼就連最親密的韓氏,也不一定會站在趙氏一邊,韓不信雖然口頭答應了,但誰知道他究竟會不會陪趙氏赴險?當年和欒氏最親密的魏舒,不就在最後關頭背叛了欒盈麼?

    那樣的話,短期之內,下宮左近只能集結兩個師的趙兵,如何與數萬敵人對抗?

    就算戰爭擴大到整個晉國,趙氏雖然是名義上最強大的卿,但趙鞅能掌控的也不過五縣。其餘各地,真的能聽從號令?尤其是與中行氏交往甚密的邯鄲……

    他整合領地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備戰麼?但此事剛有了一點眉頭,就貿然燃起戰火,豈不是自尋死路?

    想通了這點,趙鞅不由得冷汗直冒,他彷彿看到了范鞅在得知趙氏集結兵卒後,那陰謀得逞的冷笑。

    又是唰的一聲,趙鞅手中的長劍,收回了鞘中。

    趙無恤覺察到了趙鞅心思的變化,暗道有個博學的姐姐就是好,關於欒盈的事蹟,就是方才姐姐告訴他的。一說出口,果然有用,總算是勸下了這個暴脾氣的便宜老爹,他再接再厲地說道:

    「能忍辱負重者,方能成就大事,小子聽說,晉文公被驅逐出國,歷經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戰制霸;楚莊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鳴,一鳴則問鼎中原!小子認為,六卿之爭,爭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達百年的對抗,趙氏這次吃了虧,日後有機會再十倍百倍報復就是了。到那時,兒子一定伴隨父親身旁,萬死不辭!」

    「但這一次,實在是勝算不大啊。」

    趙鞅的語氣已經十分動搖,但還有一件事沒法放下:「你說的沒錯,然樂伯已經被國君囚禁,沒有老賊范鞅首肯,恐怕是不會被釋放回國了……

    趙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對拖累了樂祁,十分愧疚。

    就在這時,卻見趙氏的家臣尹鐸,傅叟撐著傘,捋著寬袍大袖,踩著滿地的積水匆匆跑了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道:「請主上三思,不能發兵啊!」

    趙鞅看到留著山羊鬍子的家宰尹鐸後,心中十分懊悔。半月之前,尹鐸就曾就私迎宋使一事勸過他,還請求將所獲的白麋獻予晉侯,好表明趙氏尊公室的立場,可他卻對此嗤之以鼻,這才導致了今日的惡果。

    尹鐸和傅叟聽聞趙氏集結兵卒後,便匆匆趕來,正打算再勸。

    卻見趙鞅擺了擺手道:「二位師、傅不必說了,吾子已經對我曉之以利害,今日之事,是我衝動了,二位就當做從未發生過吧。我這就讓子良去遣散兵卒,只需要加強警戒即可,二位也要派人去告知韓、魏、知等家,說趙氏並無傷人之意,只有防人之心。」

    尹鐸和傅叟聞言,自然是大喜過望,雖然不知道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再次對起到關鍵作用的趙無恤刮目相看。

    趙無恤見大事已畢,便準備拔腿開遛,他還要去將這消息告知姐姐,讓她不用擔心,順便換掉這身濕漉漉的甲衣,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

    那邊趙鞅在安排妥當各項事務後,遺憾的說道:「樂伯應該並沒有性命之憂,事到如今,動武的確是下策,只能緩緩救之了。」

    他卻又瞪了趙無恤一眼,朝他一指:「汝小子休走,搭救樂伯之事,你也要參與進來。」

    趙無恤啞然,關我什麼事啊?

    「這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諸位賢大夫出力即可,小子年紀尚幼,光是經營成邑,就已經手忙腳亂了……」

    他臉色煞白,努力想裝出「我還是個孩子啊」的可憐模樣。

    但趙鞅卻不放過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休得推脫,也推脫不掉,樂伯可是你的岳丈,你就不急?」

    「岳丈?」這回輪到趙無恤傻眼了,這又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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