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386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09
    第10章 可憐夜半虛前席


    見姑布子卿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趙無恤也不敢全然不信,畢竟他已經經歷過魂穿這種不科學的事情,現在只能學學孔夫子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了。

    讓牧夏留在原地照看馬匹和獵物,他則按著姑布子卿所指的方向搜尋。

    山林越走越密,無恤不得不拔出短劍劈斬荊棘,篳路藍縷的走下去。

    春秋時對自然的開發力度並不大,後世的晉南盆地,哪裡還見得到這麼原始的生態環境?這還是經過唐虞夏商周,五代人兩千年經營的河東,是此時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可想而知,現在楚越等蠻荒之地更是遍佈沼澤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壯觀景象。

    時間已經接近黃昏,看著前方那片約半人高的枯黃草叢,不知是否潛藏著有毒的蛇蟲,趙無恤最終停下了腳步,出於安全考慮,他必須在天黑前離開樹林。

    「我就說嘛,這要是能算得準,那姑布子卿就真是神算子了。」

    沒能捕獲白色麋鹿,還浪費了大半天時間,這場圍獵大概是拿不到第一名,只希望加上那頭倒霉的黑熊,別在兄弟四人中墊底就行。

    不過,今天也算是賺到了,想到這裡,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那個名為姑布子卿的相士,現在大概已經回到綿上館舍,他總不會在趙鞅面前,說自己救命恩人的壞話吧。

    他正要轉身,卻剛好有晚風穿過林間,只見那叢茂密的草葉隨風而動,但又不那麼自然。

    趙無恤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再次定神一看,果然見到那隻世間罕見的白色雌鹿正臥在密密織織的篙草之中!

    趙無恤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傷,腿上被一條繩索拴住,折了蹄子,看來是不知哪個無名獵戶布下的陷阱,卻是便宜了趙無恤。

    見之前一路追殺自己的騎服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銅短劍靠近,白鹿似乎已經知道大難臨頭,便昂著頭痴痴地凝視著無恤,好像正在乞求他的憐憫。

    這種眼神,趙無恤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屬於這一世的記憶?

    是了,這雌鹿那帶有幾分靈氣的黑色眸子,就好像他的姐姐季嬴,在她母親、津娟夫人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般驚恐不安。

    像是被觸到心中唯一柔軟的位置,趙無恤高高舉起的右臂不由微微顫抖,青銅短劍卻牢牢地捏在手中,無法斬下。

    更何況,在靠近後一看,這白色雌鹿微微鼓起的腹部,顯然孕育有鹿崽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

    趙無恤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語︰「田獵之法,不殺有孕母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圍獵時要網開一面,留有餘地……」

    他的心裡則有另一個聲音在慫恿他痛下殺手︰只要獻上此鹿,一定可以討好趙鞅,在世子之爭中拔得頭籌!

    最後閃過的畫面,則是善良的季嬴微皺著的黛眉……

    幾經天人交戰後,趙無恤最終嘆了口氣,短劍狠狠揮下!

    ……

    夜色將至,綿上燈火輝煌的高台之下,趙氏的獵手們陸續歸來,向趙鞅獻上自己所獲的獵物。這些山珍野味將用於宴饗賓客,以及「充君之庖廚」,剩餘部分醃製風乾後為冬十二月的臘祭做準備。

    趙鞅撫著美須,心神不屬地檢視著他們,心裡卻放不下那頭轉瞬即逝的美麗白鹿。

    「若是能捕獲……是不是意味著我趙氏將興?」

    趙鞅既是個銳意進取的主君,也是個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

    畢竟,趙氏一族的歷史擁有太多的怪力亂神,比如,在下宮之難後,一無所有的趙氏孤兒之所以能夠重獲領地,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神秘的巫祝之言。

    滅了趙氏滿門的晉景公在事後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見到了一個可怕的厲鬼。據說它身長高大,披髮垂地,以手擊胸,暴跳於地,形狀非常恐怖。

    它厲聲責罵晉景公︰「無道昏君!我子孫何罪?你不仁不義,無辜枉殺,我已訴冤於昊天上帝,這就來取你的性命。」

    說罷直對景公撲了過來,景公大懼,往內宮奔逃,大鬼毀壞大門和正門而入。景公害怕,躲入室內,大鬼又破戶追入內室。這一路追殺,景公恐怖,掀了被子呼叫醒寤,竟從此一病不起。

    當時在絳都附近一個叫桑田的地方,有一位神巫,能佔鬼神事。景公召請巫人入宮,神巫所卜和景公的夢境完全相同,並說那厲鬼是先世的趙氏功臣所化,是為了報景公絕趙氏宗嗣之仇而來!

    景公越想越害怕,加上趙氏的死黨韓厥正好為趙氏說情,景公順水推舟,當天就下達了讓趙武復出,繼承趙氏封地的命令。

    當然,晉景公的病最後也沒能好轉,他果然和那神巫預言的一樣,在麥熟時節暴斃,成了史上唯一一個掉進廁所噎翔而死的國君,遺笑千年。

    既然家族有這樣神秘的復興經歷,趙鞅迷信鬼神卜筮,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這也是春秋時代多數人的正常信仰。

    伯魯、仲信、叔齊三兄弟已經歸來,只有幼子無恤不見蹤影。但據他那個瘦巴巴的圉童說,無恤仍然在森林裡搜尋白鹿的蹤跡,也許下一刻,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更何況,此子已經立下了不小的功勞︰驗證了單騎走馬的妙用,還幫趙鞅找到了不知所蹤的姑布子卿,雖然這位著名相士最初狼狽不堪的模樣,讓趙鞅和樂祁都忍俊不禁。

    不過,當姑布子卿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齊後,就搖身一變,成了一位仙風道骨的雅士,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現在,趙鞅在高台上備下了燕饗,又乘更衣之時,差人將姑布子卿請到館舍後室,換上常服後,相對而坐。

    「宋國的外臣姑布子卿,見過上軍將……子卿今日若非無恤小君子所救,險些喪命熊口之下。」

    「唉,是鞅招待不周,才出了這樣的紕漏,先生大名,鞅早有耳聞,可惜難吝一見。」

    客套過後,便進入了正戲。

    趙鞅和姑布子卿先是談論了一下占卜龜筮的手法技巧,接著又請教了學習《易》的心得,稍微試探後,他知道姑布子卿在這方面的確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讓他看不出深淺。

    於是趙鞅放下心來,朝姑布子卿微微一拜,「鞅年過四十,眼看老之將至,而諸子才能平庸,沒有特別讓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沒有確定世子位置,以至於宗嗣空虛,人心不穩。今日敢請先生為我觀看諸子面相,看誰可以為將?」

    為將,自然是成為家族世子,繼任卿族職位的意思。這是姑布子卿的嫻熟業務,何況,他現在效命的主上,宋國大司城樂祁也有意與趙氏交好,他便欣然允諾,並向泰一神賭咒發誓不將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趙鞅拍了拍手,他的三個兒子便走了進來,依次跪坐在席下。

    趙鞅自然不會對他們說明真相,只是有意無意的詢問三子狩獵的收穫。

    姑布子卿則在簾幕中暗暗觀察,他清楚得很,自己沒有外人說的那麼神乎其神。所謂觀相,其實並不像易經卜筮那般神秘,說白了,就是通過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對其未來做出大體的判斷,只是姑布子卿善於識人,所以才有了每相必中的美名。

    只見長子伯魯二十餘歲,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兩撇淡淡的鬍鬚,眼神溫潤中帶著一絲疲倦。

    他大概是和曾祖父趙文子最像的一個,在父親面前,柔順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說話輕言細語好像沒有發出聲音。看得出來,這是一位老好人賢君子,但在六卿競逐鹿的晉國,這樣的人怎能長久生存?

    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齊年齡相仿,都是剛剛及冠。

    仲信翩翩君子,高冠博帶,佩白玉珮,別人是恃才而傲,他卻僅有高傲,談吐中想模仿古之聖賢,卻畫虎不成反類犬,過於拘泥保守。

    白面無鬚的叔齊則生了一臉鷹視狼顧之相,聽得出來,他說出的每句話都經過細密的算計,但看向父兄的目光中卻帶著些陰冷與不善,彷彿世間所有人都是他陰謀的一環。

    姑布子卿預測,此子日後將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多會,三子退下後,趙鞅身子傾斜而虛前席,誠摯地向姑布子卿一拜,問道︰「先生可看出來了,我這三個犬子中,誰可擔當大任?」

    姑布子卿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唉,在我看來,上軍將的這三個兒子裡,沒有一個可以繼承卿位的。」

    迷信的趙鞅聽罷臉色大變,竟一時失態。

    「這該如何是好!難道趙氏百年基業,在我之後就要毀於一旦了嗎?」

    姑布子卿捋了捋鬍須,大搖其頭,「呵呵,上軍將何至於此,在我看來,趙氏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趙鞅聞言再次向前移席,「鞅愚昧,請先生教我!」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現在,他故作神秘地說道︰

    「上軍將,您不是還有一個兒子沒來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13
   第11章 幸不辱命

    「我還有一個兒子沒來?」

    趙鞅愣住了。

    「先生是說,庶子無恤?」

    趙鞅多年來對幼子無恤不聞不問,即便有今天的刮目相看,但,也從未將趙無恤納入立儲的考慮之中。

    姑布子卿捋起袖子,沖趙鞅翹起了大拇指,「子卿方才已經與無恤小君子見過了,觀其面相,貴不可言啊,日後必為真將軍!」

    雖然他對趙無恤的奇怪命格還有許多不解之處,但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虞舜重瞳,周公旦背駝,晉文公駢肋,有些奇異之處也正常。總之,其為人要比剛才那三子好上許多倍。

    但趙鞅仍然十分困惑,他說︰「常言道,子以母貴,我的幼子無恤,母親是個地位卑賤的狄女,他怎麼可能顯貴呢?」

    那個庶子的出生本來就不在趙鞅計畫之內,只是一次軍營中酒後發洩的意外產物。至於他的生母,趙鞅已經徹底忘了她的姓名相貌,只記得是個執拗高挑的狄人女婢,在他用強時,像一匹難以馴服的母馬般拚命反抗。

    而且,說來也怪,趙無恤自打生下來時,就讓趙鞅莫名的不喜歡,這麼些年來也從來就沒有上心過。

    如今,卻有人說自己幾個兒子中,就那瞧不上眼的庶子能堪大任?趙鞅有點難以接受。

    姑布子卿大搖其頭︰「上軍將此言差矣,豈不聞,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若是天意要人顯貴,之前卑賤又怎樣?更何況,他身上流的依然是上軍將您的血脈啊。」

    趙鞅回味著姑布子卿的話,不由得想起今天午後,無恤也說過同樣的豪言壯語。無恤把自己比成晉文公、趙宣子,他們的母親也是戎狄女子,地位卑賤,但這和他們日後的成就有何關係?

    他心中略有所動,但姑布子卿這樣可勁的貶低其他三子,獨誇趙無恤,趙鞅不免又產生了懷疑︰「先生,你莫不是因為被無恤救了,才為他說好話的吧?」

    誰知道,這句話卻讓道貌岸然的姑布子卿暴跳如雷,他當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殺,不可辱!上軍將既然如此信不過子卿,那子卿多說無益,告辭了!」

    他路盲誤入叢林沒什麼,被黑熊逼到樹上狼狽不堪也沒什麼,但只有一樣,他作為相士的職業道德是絕不容污衊的,這就是姑布子卿十歲學《易》以來,一直堅守的驕傲。

    的確,這個時代的士人是極為傲嬌的,不僅僅是自幼的貴族教育燻陶,畢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個諸侯,數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讓他們從容選擇效忠對象。

    一言不合,不見用於君上?除非是對著泰一神發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則大可以唱著歌鼓著瑟高高興興離開,反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種情況在春秋萌芽,到了戰國時達到頂峰,所以戰國君主經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當面罵得跟二孫子一樣,還得腆著臉好酒好肉伺候著。

    姑布子卿拍完桌子後,冷哼一聲,跑到門口穿上鞋履便要離開。趙鞅也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十分失禮,連履都顧不得穿,踩著足衣連忙追到門外去向他賠罪,盛情挽留。

    然而姑布子卿 脾氣上來了,去意已訣,就算他的主君樂祁一起來勸,也不肯聽。直到虞人來報,說是趙無恤回來了,這場鬧劇才消停下來。

    「無恤小君子回來了?那我不走了,得再見見他,拜謝救命之恩。」姑布子卿整了整頭上歪掉的冠,這才勉強同意留下,不過他直接就把話說明白了。

    「子卿是為無恤小君子,不為上軍將爾!」

    這意思就是,我留下來,是給你兒子面子,不是給你趙鞅面子!

    這話說的趙鞅老臉青紅皂白。

    ……

    「公之媚子,從公於狩……游於北園,四馬既閒。」

    此時的趙無恤,正牽著馬,押著第一輛輜車,哼著歌優哉游哉地往回走。

    他遠遠望見,在燈火輝煌的高台之下,有兩個披甲戴冑的身影在等著他,靠近一瞧,卻是仲信的御戎成何,以及叔齊的車右涉佗。大概是受主人支使,兩人此時正踮著腳,像兩隻等待喂食的鴨子般,伸長脖子翹首以盼。

    他們朝無恤身後那輛輜車裡瞅了一眼,見沒有白鹿屍體,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車右涉佗故意大聲喊道︰「無恤小君子,你沒獵到白鹿麼?我看這輜車上只有幾隻野兔子啊!」

    御戎成何也在一旁跟他唱起了雙簧︰「涉中士,無恤小君子畢竟只是一孺子,氣力小,大概只能射穿這等小獵物。」

    趙無恤對這兩個傢伙可不用客氣,他立刻噴了回去︰「成御戎,看來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要不要再試試我的鞭子,看我力氣小是不小?」

    成何嘴角吃痛般的抽搐,捂著臉上的傷口連連後退幾步。

    無恤的便宜兄弟伯魯、仲信、叔齊聞聲,也趕了過來。

    白面無鬚的叔齊伸出手指,點了點無恤車上的獵物,笑道︰「的確是少了些,無恤,你可知道,今天的圍獵,伯兄獲獐三頭;仲兄獲紅狐一尾,花鹿兩頭;你叔兄我也獲黃羊一對,野豬一頭。」

    「我們三人算是平分秋色,不過這樣算來,你的捕獲最少啊,今天恐怕是要被父親處罰,得餓著肚子為我等守夜了。到時候要是餓得不行,就來求我送你一碗黃羊羹喝吧,哈哈哈。」

    趙無恤如今最厭惡的,就是叔齊這個陰謀家,今天的欺瞞之仇,他遲早要十倍奉還之,但礙於孝悌之義,只得朝他們行了一禮。

    「無恤自然不敢跟兄長們比肩。」

    高冠博帶的仲信則把這句話當成了示弱,他撫摸著腰間的玉環,指著無恤傲然道︰「我說的沒錯吧,單騎走馬是下賤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駟馬戎車有效!」

    接著,他便從戰車的起源到君子致師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說教起來。

    無恤靜靜地聽著,他那個提前送姑布子卿回來的副貳圉喜卻忍不住了,湊過來小聲為主人辯解︰

    「三位君子,其實我家主上可不止獵了這些,後面還有一輛輜車呢!」

    正說著,卻聽到車聲轔轔,那輛載著黑熊龐大屍體的輜車正好駛了過來,沉重的熊身壓得車軸咯吱作響,四匹馬才勉強拉動。

    仲信、叔齊、成何、涉佗瞬間被打了臉,他們瞪大了眼楮︰這麼大的一頭黑熊,起碼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飛。換了他們,至少要帶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賁才能將其射殺!

    這庶子小小年紀,只帶了兩個低賤的圉童、牧人,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枉他們剛才還諷刺說他只能獵殺小獵物……

    趙無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等熊掌煨熟了,兄長們一定別忘了來品嚐品嚐。」

    仲信和叔齊憋紅了臉,長兄伯魯則在旁忍俊不禁,他心裡大呼僥倖,還好自己沒上前胡亂安慰,免得自取其辱。

    「無恤,眾人皆無功而返,唯獨你追入林間,可獵殺了那頭白麋?」這卻是趙鞅從高台上急切地趕了下來,隔著大老遠就問上了。

    他真的對那「祥瑞」很上心啊。

    趙無恤越過三位便宜兄長,快步上前,向匆匆而來的趙鞅覆命。

    「父親,請恕小子無能,未能獵殺白麋。」

    這對伯仲叔三兄弟來說,是個好消息,他們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被幼弟壓過一頭的滋味可不是那麼舒坦。

    趙鞅則大失所望,他方才聽了姑布子卿的話後,對趙無恤一度寄予厚望,可如今他失了白鹿,趙鞅的臉色陰沉得像要滴出水來。

    周圍的人感覺到了主君的心情不佳,紛紛沉默了下來。

    趙叔齊眼珠子一轉,壞主意又上心頭,他在旁嘀咕道︰「我就說嘛,獵殺那種祥瑞之獸需要德行,無恤生來命賤,自然不夠格了,失了麋鹿是必然的。」

    德行不足?這倒是個很好的解釋,趙鞅也微微頷首,對姑布子卿方才認為自己幾個兒子中,唯獨趙無恤可以為將的言辭,產生了一絲懷疑。

    趙無恤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竟也不開口辯解,只是回頭看向了黑沉沉的夜色。

    眾人一驚,難道說……

    他們也順著無恤的目光,望向了高檯燈燭光亮能夠照耀到的盡頭。

    在輜車的末尾,黑濛濛的夜色中,一個高大的少年身影,懷中抱著一頭美麗的白色精靈,慢慢走了過來。

    來者正是牧夏,他懷中抱著的,卻是那頭腿腳受傷的白色雌鹿!而之前束縛它的索套,已經被趙無恤揮劍斬斷。

    叔齊剛才還說無恤德薄,話音剛末,馬上就被現實狠狠甩了一個大嘴巴,他有些氣不過,覺得自己受了欺騙,便啞著嗓子指著無恤說道︰「你……你不是說沒有獵殺它麼!」

    趙無恤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叔兄,你這問題很奇怪啊,我的確是沒有殺死它呀,你瞧,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麼?」

    他不再理會叔齊,徑直從牧夏手中接過了白鹿,親暱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鹿耳,這才牽著一瘸一拐的白鹿,朝驚喜交加的趙鞅下拜頓首。

    「小子幸不辱命,雖然沒能獵殺白鹿,卻將其生擒而回,獻予父親!」

    「願此靈獸在園囿中繁衍生息,保佑我趙氏千秋萬代,永享福瑞!」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16
    第12章 呦呦鹿鳴


    趙鞅小心翼翼地靠近無恤,想伸手去撫摸下那頭在他看來,已經籠罩著神聖光環的白鹿。;.

    可這姑娘卻不領情,除了趙無恤外誰也踫不得它,絲毫不給趙鞅面子,他只能訕訕地收回了手。

    對別人,白鹿就更是不待見,誰踫啃誰,就算啃不著,也要噴你一手口水,被噴到的人還一臉驚喜地聞來聞去,覺得這是被祥瑞賜福了,看得趙無恤一陣噁心反胃。

    雖然在趙無恤看來,這只是一隻比較珍惜的白化動物,但在這時代的人們眼中,在冬狩時獲得舉世罕見的白色祥瑞,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書裡記上一筆。

    比如武王伐商,在黃河邊坐船時,有一條大白魚跳進了他的懷裡,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頓時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徵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時,征伐犬戎,獲七白狼七白鹿而歸,作為征服荒服諸戎的標誌,都是充滿象徵意義的。

    再加上子宋,嬴秦,嬴趙三族都繼承了殷商以白為美的傳統,所以這白鹿在他們眼中的意義又更深了一層。

    趙鞅從來不是個低調的人,否則也不會頂著執政卿範氏的怒火,擺開大排場迎接宋國使節前來田獵了。

    以獲鹿為名,這場燕饗的規模被擴大,再擴大。

    燈火通明的館舍中,趙鞅端坐在殿上主座,樂祁位於次座,趙無恤也因為今天的表現,之前的過錯得到原諒,被允許出席,雖然他仍坐在兄弟幾人的末尾。

    伯仲叔三兄弟各有所思,尤其是叔齊,現在他只能悶著頭喝酒,可不敢再置一詞了。就算是這樣,他在訕笑著起來想拍趙鞅馬屁時,還是被趙鞅狠狠瞪了一眼,那意思明擺著。

    你說無恤德行不足?德行不足怎麼能生擒白鹿,還能讓它乖乖牽在手邊,除了他外誰都無法親近?

    他德行不夠,我看你是這個做叔兄的無德吧!

    叔齊苦著臉,欲哭無淚,他知道,自己這一回算是是玩崩了,正應了姑布子卿對他的判斷︰聰明反被聰明誤。

    趙鞅感覺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說道︰「無恤,上前來!」

    「賜弓。」

    趙無恤一板一眼地做著這些天跟季嬴練習的儀禮,在殿內無數道羨慕的目光中接過了那把美輪美奐的雕漆弓,及十隻雁翎羽箭。

    他臉上受寵若驚,心裡卻……很嫌棄?

    一把沒有實用價值的弓,一些漂亮卻無法飛遠的箭,要了有何用處?不過,這也是現如今周天子,以及大多數舊貴族處境的寫照,他們已經被時代遠遠拋在了身後。而六卿這種鮮廉寡恥的野心家,吳越這種拋棄禮樂,崇尚實用的蠻夷邦國,卻在一天天成長強大。

    不過無恤還是看在弓上瓖嵌的崑崙玉和綠松石、琥珀份上,決定回去以後,將它好好掛在牆上,作為一個收藏品。

    好在趙鞅見無恤的禮儀生硬,明顯是臨時發揮,也不敢和他玩複雜的。整個隆重的賜弓儀式,居然僅僅走了個簡單過場,要是他一時興起和無恤當場來對首詩,無恤大概又是張口結舌。

    整個綿上館舍都坐滿了趙氏陪同狩獵的家臣,擺滿了做工精緻的漆木桌案,案上佳餚美酒,香氣撲鼻。

    趙無恤前世看小說時,總有現代作者秀優越感,覺得古人根本不會做菜,認為那些專門為貴族服務的庖廚還不如一個後世宅男,穿越後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視若神明。

    趙無恤只想說,天真,你們太天真了!

    用後世**絲的心態來腦補奢靡的先秦貴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時陝西農民想像西太后在宮裡的日子︰太后她老人家頓頓有白面饃饃吃咧,吃一塊扔一塊,那感覺,美滴很……

    春秋時,平民的飲食他倒是不敢恭維,但貴族的一日三餐,其複雜和精細程度足以讓趙無恤這個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沒差到哪去。

    燉、煮、蒸、烤、漬等做法已經出現,只是調料沒有後世豐富,烹飪器材還不太成熟罷了。

    按照春秋禮制,待客的燕饗用餐要以膾、羹、炙等為主。

    膾的做法是將新鮮的鹿肉、羊肉或魚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選材用捕獲獵物最豐腴鮮嫩的部分,再以銅刀細細切之,力求做到縴如發芒,散如絕谷,積如委紅。

    可惜趙無恤前世就對生魚片絲毫不感興趣,這玩意吃進去萬一得了寄生蟲病,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以這時代的醫療水平,不死也足夠他喝一壺的。

    膾他也是不敢吃了,不過若把做法變成「漬」,先在黃酒中浸泡一夜,吃時下薑片、蒜泥,蘸醬、醋、蔥韭,倒也十分鮮美。

    羹相當於後世的燉菜,在燉肉時,要加入鹽、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醬和肉醬等調料,然後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爛熟。

    不過對於趙無恤來說,用商匕勺著煮爛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醬,實在是有些重口味。在他看來,這羹唯一的優點就是……營養?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還有炙和炮,炙是將肉切成小塊,串在竹籤上烘烤,可惜沒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炮是一整隻黃羊,或者鹿獐剝皮剖腹,在內側抹上油膏,以及各種醬類,實之以肉桂生薑、梅子干棗,用鮮蘆葦纏繞起來,架起來在火上烤。

    至於他獵到的那頭黑熊的肥美熊掌,至今還在加了蓋的鼎裡,仍未煨熟。

    以這時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兒子幹掉了,晉靈公也因為一隻沒煨熟的熊掌而被趙氏弒殺。

    春秋時代的逗比國君們常常因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不信可以查查「染指」這詞是怎麼來的。

    順便一說,趙無恤還發現,這時代的中國人,居然也是用刀叉的!

    銅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還有用來戳大塊肉食的銅叉。後來孔子有句話流傳的比較廣,叫割不正,不食,可見是個技術活。在類似砧板的銅俎上割著燉肉和炙炮,蘸銅豆裡的調料吃,還真有點前世西餐的感覺……

    趙無恤驚訝之餘,心裡又向後世那些腦殘西餐黨、刀叉智商優越論者豎起了中指。這群洋奴,居然說什麼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腦抽,這些東西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好不好!

    趙無恤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著宴席間的娛樂活動。天可憐見,他剛穿越沒幾天,就被發配到廄苑,可看的熱鬧也只有牛馬打架,哪裡享受過這春秋貴族鐘鳴鼎食的生活。

    只見燈火輝煌的館舍內,一群長袖翩翩的宮裝女子在載歌載舞,到處都是觥籌交錯的聲音。

    趙氏的樂師們彈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應景的《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對於無恤來說,這場燕饗其實只是開胃菜,以他今天的表現,加上姑布子卿的神秘預言,在回到趙氏之宮後,勢必將迎來一個收穫的冬天!他甚至已經暗暗盤算開了,便宜老爹會給他怎樣的獎賞呢?

    便宜老爹你休想用一把裝飾用的弓就把小爺糊弄過去!

    至少得賞不少錢帛,甚至是一個莊園吧,趙無恤已經迫不及待想經營起只屬於他自己的勢力和地盤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17
   第13章 趙樂聯姻

    過了一會,歌舞止了,樂聲一變,由清新的《小雅》變為莊重肅穆的《大雅》︰「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餚如此美味,願君上長壽萬萬歲,永葆英明智慧!

    就算不懂禮儀的趙無恤都能聽得出來,這是大雅,天子公卿及諸侯飲宴時才能上的樂章,卻被趙鞅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啊……

    不過想想就明白了,連小小魯國的卿族季氏都敢搶了國君的舞者去給自己撐場面,八佾舞於庭。氣得當時年輕的孔子直罵︰是可忍,孰不可忍!比他們還**的晉國卿族又能好到哪去呢?

    禮樂和封建權力並沒有全然崩壞,而是下移了,從天子到諸侯,再從諸侯到卿大夫。魯國三桓那些窩囊廢,甚至一滑到底,權柄落到了家中陪臣手裡。那出身卑賤的季孫氏之臣陽虎,就明目張膽地號稱魯國執政,陽虎之後,又被出身可疑的孔丘把持了幾年。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趙無恤又瞥了一眼趙鞅案上的規格,還好,五鼎五簋,便宜老爹還沒瘋狂到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給其他五卿樹靶子。

    不過據說,後世時,太原那座疑似趙鞅的墓葬裡,可是出土了諸侯和周王室公卿才能陪葬的七鼎七簋……

    就在這時,伴著大雅的樂章,殿內所有人一同舉起酒樽︰「為主公賀!」

    趙鞅今天十分高興,一高興,就飲了不少酒漿,在和樂祁一同去更衣時,他已經是臉色發紅,酒意正酣。藉著醉意,他索性拉著樂祁在廊下交心而談,把白日裡想的,趙樂兩家結姻親之事說了出來。

    樂祁在白天時,對攀附趙氏還有些猶豫,但此時這種顧慮便消去的,其中的一個原因是,趙無恤獲白鹿而還,給他一定的震撼。或許,這是趙氏將要興起的標誌?所以聽趙鞅說有意結親,樂祁自然並無不允。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能與趙孟結為親家,是祁的榮耀啊,然,祁也有一個請求。」

    趙鞅見大事敲定,撫著美須微笑著道︰「樂伯但說無妨,是聘禮幾何?還是相中了我的哪個兒子?」

    「哈哈,那祁就不客氣了,祁想將我那女兒許給趙孟的幼子無恤,不知可否?」

    趙鞅一愣,臉色微沉,心想莫不是姑布子卿違背了對著東皇泰一所發的誓言,把給諸子相面的結果告訴他的主公樂祁了?若真是這樣,趙鞅就算得了個濫殺賢能的惡名,也得派死士去除掉這個不知好歹的相士!

    「可是姑布子卿和樂伯說了什麼?」

    樂祁看出了趙鞅不快,連忙解釋道︰「非也非也,只是我的女兒雖然是個庶女,但很受我寵愛,祁不想讓她做滕妾,而是能成為正室少君。這樣一來,庶子配庶女,她和無恤小君子年齡又相仿,豈不美哉。」

    婚事就這麼由兩位家主口頭敲定了,等到兩邊的孩子行冠及笄後,還有走過場的媒妁之言,以及納采親迎一系列的禮儀要辦。

    但趙鞅那內斂的殺意卻沒有消失,因為他清楚,死人,永遠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不動聲色的問道︰「樂伯啊,說起來,姑布子卿現在何處呢,我為何在酒宴上沒能見到他?」

    樂祁想起早先姑布子卿對他此次晉國之行的警告,嘆了口氣道︰「姑布子卿?他大概已經不辭而別了……」

    此時,趙無恤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已經被兩位卿士三言兩語就給定了下來。

    他因為今天的上佳表現,在宴席上被無數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誇獎,加起來居然比他前十三年加起來的還要多。

    當然,也被輪著敬了一圈酒。

    要是放在在前世,這種不超過十度的渾濁薄酒,對趙無恤來說只相當於含酒精的飲料。但這一世的身體可是才十三歲,而且過去滴酒未沾過,幾輪下來後有些吃不消了。

    何況,這玩意它真的不好喝啊!沒有過濾充分,入口後總有一股子怪味。

    於是他避席而走,推脫自己前去更衣,一溜煙便尿遁而去。

    站在十丈高台上,看著月明星稀,趙無恤吐出了一口酒氣,一轉身,卻見到背著行囊的姑布子卿站在身側,朝他微微行禮。

    「子卿再次謝過小君子救命之恩,就此別過,不知何日還能相會。」

    「先生何不多留幾日,樂大司城不也沒走麼?」

    「房屋要崩塌時,裡邊的老鼠還知道避難,何況是我呢,子卿本來一早就要走了,卻遇到了白天那場意外,這才留到了現在。」

    「先生到底為何要走?」趙無恤感覺姑布子卿話中有話。

    「子卿善於周易,算出樂伯此次晉國之行將遭遇不測,恐怕一年半載無法脫身。這事我對他說過,但樂伯也表示無可奈何,命運不在他手中,逃避只會給宋國和宗族惹來麻煩。所以子卿只能做個不忠之臣,獨善其身了,更何況,我若是再不走,趙氏的死士恐怕就要來找我談心嘍,輕則軟禁終身,重則一杯毒酒,拋屍於荒山野嶺。」

    趙無恤有些吃驚,便宜老爹不至於算個命也要殺人滅口吧,「先生想多了吧,何至於此?」

    之前那個狼狽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卻開啟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滄桑人事的樣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小君子以為,那介子推在晉文公富貴後,為何要躲避於山林,重耳又何必藉著報恩的由頭非要把他燒死?野中有兩句俗話,跨過了河流,橋樑就會被拆掉;越是有用處的梓材,就越是會被砍伐。多說無益,子卿小與君子再會之時,你恐怕已經是真將軍了!」

    「那先生要去哪裡?盤纏可夠,我這裡還有一點帛幣,聊表心意……」

    姑布子卿摸了摸身上,的確沒帶多少硬通貨,他臉色一紅,接過之後說︰「小君子可曾聽說過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陳國苦縣人,閱盡周室典籍,學富五車,通曉古今天人之變。」

    趙無恤聽得耳熟,這不就是寫了道德經的老子麼。

    姑布子卿遺憾的嘆了口氣︰「可惜,老聃在王子朝之亂後就不知所蹤。有傳聞說他在武關留下了洋洋灑灑五千言,便繼續騎著青牛,往秦國以西去了。嘖嘖,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賢載大隱,可惜子卿晚生了幾年,不能抱竹卷追隨其牛後。我此行想去武關,借閱傳抄那五千言,也許就能有所領悟,管窺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頗有些仙風道骨意味的姑布子卿駕著趙無恤贈與的新馬車,瀟灑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趙無恤只希望,這路盲別再次迷路,又給繞了回來。

    回到宴席上時,無恤發現剛才消失了一會的趙鞅和樂祁已經再次出現。趙鞅若有若無地盯著他看,貴賓樂祁也笑盈盈地望向他,那神情就像是在看女婿,弄得無恤頭皮發麻。

    「總不會是我又觸犯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禮儀吧?」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19
   第14章 老豺範鞅


    其實,今天因為是私宴,沒有那麼多禮制講究,士大夫們喝醉了酒,有人玩起了六博、投壺,甚至有湊在一起打著節拍不斷跳起萬舞。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萬舞是只屬於男性的舞蹈,強健而魁梧的武士,手持干戚,肢體靈活,彪悍而剛勁。據說楚文王的夫人,美人息媯守寡時,她的小叔子令尹子元垂涎她的美貌,就在楚宮的隔壁跳起充滿男性色彩的萬舞,想勾引嫂子半夜思春爬上自己的床……

    趙無恤默然圍觀,心中感慨︰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就是先秦古風啊,華夏男子依然能歌善舞的時代。

    但在這場熱鬧中,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之前舉著宮燈,低眉順眼伺候在旁的趙氏女妾,在輪換退下沒多久,她就換了一身在野之人的行裝,匆匆消失在夜色裡。而她去往的方向,正是位於新絳城另一頭的範氏之宮!

    在夜幕中匆匆疾行的人,還不止一個,卿族們相互安插眼線,通風報信,實屬稀鬆平常。

    是夜,趙鞅之子無恤獲白鹿的消息,便傳遍了其他五個卿族的城邑。

    對於這麼重要的「祥瑞」居然出現在趙氏的獵場中,還被趙氏庶子生擒而還,五卿的反應各不相同。

    和趙氏比較親近的韓氏、魏氏家主不以為忤,只是派人準備好祝賀的禮品,隨時準備給趙氏送去。

    一貫貪婪的中行氏則相反,其家主中行寅一夜都沒睡好覺,咬牙切齒,嫉恨難忍。

    知氏家主知躒,雖然位列中軍佐,六卿中排位第二,只等老傢伙範鞅一蹬腿嚥氣,就能坐上執政卿的位置,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但知躒外表上卻是個低調的人,在和同宗的中行氏翻臉絕交後,頗有些不群不黨的意思,總是把風頭讓給排位在他之下的趙鞅,於是但凡有事,趙氏就成了眾矢之的的冤大頭。

    他也是六卿中唯一一個與晉侯關係親密的,能夠每日朝覲,深夜進出(si)祁宮。

    和往常一樣,耐心如同狐的知躒,輕易不會有所動作,只是對趙無恤這個陌生的名字,多了些關注。並且,他將此事差人立即入(si)祁宮,告知那位早已大權旁落的晉侯午。

    而作為趙氏公開的政敵,執政卿範鞅的府上,可就有些熱鬧了。

    在這個鐘鳴鼎食之家,一個還處於變音期的少年大聲叫著︰「祖父,不好了,不好了。」

    此人卻是範鞅的嫡親孫子,範禾,他得知了綿上傳來的消息後,便一臉憤恨的跑進內室中。

    「慌什麼!」老而彌堅的範鞅沒了朝堂時的虛弱模樣,如今一臉鎮靜,在嫡子範吉射的攙扶下,緩緩地從榻上起身。

    「祖父,能不慌麼!孫兒聽說,趙鞅在綿上獲了頭白麋!那可是世間罕見的祥瑞啊!」範禾神情中,頗有些嫉妒憤恨,在晉國公學的交際圈裡,他夥同中行氏的少年們,可沒少和趙氏伯仲叔三兄弟競爭。

    範鞅只是淡淡的說道︰「我已經知道了。」

    範禾很吃驚︰「祖父,我們就不做點什麼?我們和趙氏不是敵人麼。」

    「要做什麼也輪不到你來插嘴!一驚一乍成何體統!」

    範吉射將兒子哄了出去,轉過頭來時卻是滿臉喜色︰「恭賀父親,趙鞅已入甕矣!」

    他隨機又換上了憂色︰「只是誰曾想,他家竟然能獲得那樣稀有的祥瑞,定然會被國人傳頌敬畏上一段時間,唉,我範氏為何沒這樣的氣運。」

    範鞅閉眼入定︰「成又何喜,失又何嫉?從趙鞅私自親迎宋使那一刻起,勝負早已注定,至於所謂祥瑞?哼,只不過是細枝末節,愚弄下鄉野鄙民罷了。」

    作為在晉國政壇活躍了整整六十年的老豺,範鞅熬死了中行吳、趙武、韓起、魏舒、叔向這些和他同輩的晉國黃金一代名卿。還坑死了那位眾心所歸的少年英雄欒盈,這才迎來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範鞅眼中,和自己同名的趙鞅,只不過是個兒孫輩的愣頭青,別看其強勢咄咄逼人,但只要用心設下幾個計策,就準叫趙鞅灰頭土臉。他聽周室的老聃說過,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果然,範鞅故作老態的示弱幾番,趙鞅就自己乖乖跑進了圈套。

    範吉射嘿嘿冷笑︰「趙孟現在恐怕以為自己佔盡了上風,卻不知道父親早已為他設好了陷阱。他以為我範氏是為了置氣而冷落宋國使節,卻沒看到其背後的複雜緣由!」

    範鞅依然是不慌不忙︰「且不急,再讓趙鞅得意幾天,等到他以為足以完全掌控局勢時,我再讓趙氏從雲端一夜之間跌落到泥地裡,從朝堂到外交場上一敗塗地!」

    「唯,兒子知曉,這就去安排。」

    「對了,趙氏獲鹿之人名叫趙無恤?趙鞅的兒子不是只有伯仲叔三人麼?」

    範吉射滿不在乎︰「據說是趙鞅一個賤狄婢所生的賤庶子,不知道是走了什麼樣的運氣,才能湊巧捕獲。」

    「不,給我記下這個人,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趙鞅現在還未設立世子,也許此人,就是我們未來瓦解趙氏的突破口!」六卿之間鬥了整整一百年,勢力均衡,範鞅自然不會天真到認為一場外交事件,就足以將趙氏連根拔起。

    但他知道,若不乘自己在世時全力削弱趙氏,到了兒子當家時,恐怕不是那趙鞅的對手……何況,還有個老狐狸知伯在磨刀赫赫呢。

    唉,可惜範氏也沒做好萬全準備,否則,應該乘著自己還把持著執政卿位置的時候,逼反趙鞅,以晉國首禍者死的慣例,指揮三軍,將其一勞永逸地消滅掉!

    範鞅那精明的老眼中露出了一絲殘忍,他囑咐兒子道︰「定下時間,就在半月後的冬至日動手!」

    ……

    事實上,因為獲白鹿是件吉利的事情,趙氏也並未刻意隱瞞,甚至還有意宣揚,於是這事蹟便像是長了翅膀般,一傳十十傳百。第二天尚未朝食,就傳進了消息靈通的衛國館舍內,一個早起邊撥拉算籌,一邊誦讀詩書的年輕後生耳中。

    眉清目秀的青年默默地聽著關於這件事的種種版本,在朝食之後,他回到住處,在簡牘上寫起了信,記錄下晉國最近的各類傳聞和政事。

    這封信匣將寄到魯國去,給那位正在曲阜閉門著史的夫子,關於晉國的時政要事,主要就依靠四處行商的衛人端木賜來收集。

    「夫子在上,學生端木賜再拜頓首!」

    「冬十月,宋樂祁朝晉,趙氏子無恤獲白麋於綿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0
   第15章 君子六藝

    距離那場綿上狩獵已經過去了半旬,這幾天裡,趙無恤的日子過得……很充實?

    或許是姑布子卿說了些什麼,又或者是那頭白色麋鹿的緣故,趙鞅對無恤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似乎是終於想起了作為父親的職責,開始關心起無恤的……學習成績?

    他一關心,趙無恤這些天才惡補的那些假把式就統統漏了餡,一旦禮儀複雜,或是超出了趙氏家史的詩書典故,他就一問三不知。

    趙鞅在考校過無恤幾番後,那是又氣又慚愧。氣在此子不學無術,讓他剛生出的傳嫡心思又被澆了瓢涼水,幾乎熄了火。慚愧則是因為這種局面,也是由於他做父親的長期忽視而出現的。

    所以,不管出於什麼心理,在回到趙氏之宮後,無恤還沒來得及得到他期待的諸多獎賞,先被趙鞅安排了幾個家師,傳授他君子六藝。

    趙鞅的性格大概是,孩子的教育,要麼就直接不管,可一旦上了心,就力求做到極致!

    於是趙無恤的三位六藝老師,都是趙氏下宮裡百里挑一的高人。

    其中,教授禮、樂的老師是一位名叫師高的盲眼樂師,他是下宮樂官之首,指揮著數十人的龐大鐘罄團隊。他還順便當著趙氏的禮儀顧問,踫上祭祀或燕饗時一些生僻古老的儀式操辦不下來,家主趙鞅還非得向師高請教。

    他見到趙無恤的第一句話就是︰「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

    禮就是規矩,不同階層不同人的生活方式,這一鏈條維持了現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禮樂雖然有所下移,卻沒有被廢棄。

    非得等到戰國亂世和秦末起義,軍功封爵,庶民英雄輩出,將整個秩序揉碎了打爛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時代才宣告終結,開始了布衣卿相的中華第一帝國。

    晉國的禮儀和原先的周室舊禮已經大不相同,可在現代人看來依然是複雜無比。

    師高盲雖盲,但他卻能通過聲音,清楚地知道趙無恤的任何動作。在演練時,一旦有做錯,趙鞅賜予他的那根節杖就毫不留情地抽了過來,打得趙無恤直咧嘴。

    「老師,你其實是看得見我的動作麼?」

    「老朽雖然肉眼瞎了,但心眼還睜著。」師高的回答永遠是這句話。

    不過幾天下來,無恤挨打次數越來越少,學習重點開始轉向貴族交際必須熟悉背誦的詩。

    師高又說了︰「不學詩,無以言。」

    比起枯燥的禮儀,無恤前世就很喜歡這些古典的詩篇,聽師高用抑揚頓挫的男高音來吟誦《蒹葭》《七月》等,的確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比帕瓦羅蒂等西方歌唱家在台上干吼有意境多了。

    不過時間一長,他也發現,師高其實是個很藝術化的老文藝青年。這位老文青在動情時會摔琴長嘯而去,留下無恤一人回味這跨越了兩千年的繞樑餘音。

    真想錄下來讓後世的中國人聽聽這詩經古韻啊……

    但外行聽熱鬧是一回事,要精通樂律則是另一回事。前世就沒多少音樂細胞的無恤,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把春秋時的宮、商、角、徵、羽五音分清楚了,並榮幸地得到了師高「對牛彈琴」的評語。

    禮樂勉強及格,而射、御的老師則是趙無恤的老熟人,那個長著張撲克臉,不苟言笑的王孫期。

    其實真要算起來,趙氏最好的御者,是那位下大夫郵無正,但他即是趙鞅的專用車伕,又是其左膀右臂,擔任趙氏軍司馬,統帥訓練族兵,才沒有功夫來教無恤如何開車射箭。

    所以就輪到了僅次於郵無正的中士王孫期。

    趙無恤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傢伙有點犯怵,這,會不會出現交流困難的情況?

    御,就是駕車,無恤雖然在狩獵中證明了單騎走馬的用處,但想要就此觸動已經持續了千年的貴族車戰,那是痴人說夢。不僅如此,他還被趙鞅不由分說的塞了一輛戰車,雖然心裡有些彆扭,但在出門的儀仗方面,總算和幾個便宜兄弟們持平了。

    他的御戎,就暫時由王孫期兼任。而車右的人選,尚未在趙氏家臣中挑出合適的,大底是目前還沒有人看好無恤,所以無人主動請纓,和伯仲叔三兄弟那邊的競爭劇烈相比,反差明顯。

    至於圉喜、牧夏兩個馬廄裡帶出來的小夥伴,趙無恤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他的請求下,兩人從廄苑裡脫了隸籍,身份正式轉化為野人,也就是地位較低的庶民。兩人現在在無恤身邊作為侍從,積累資歷或者立下功勛,為進一步成為國人,也就是高級公民而努力。

    學御,讓趙無恤想起了前世考駕照的經歷,別以為擁有專業駕駛員的君子們就不需要學這門技術。萬一自己的戰車輪子掛樹上陷泥裡,只能搶一輛往回跑呢?萬一作戰時御戎被對面一箭射來嗝屁了呢?

    晉齊之戰時,趙氏的好朋友韓厥就踫到過這種情況,在御戎犧牲後,他愣是自己駕車,追上並俘虜了敵方的統帥&君主齊頃公。原來,齊頃公的車伕昨夜被蛇咬了,只能讓國君自己動手,齊頃公在駕車技能上雖然不行,一路磕磕踫踫車掛樹上了,但裝傻充楞的技能卻是點了max的,索性裝成車伕,僥倖逃過一劫。

    當然,在晉國的記載中,君子韓厥早就將齊頃公的小把戲看穿,是故意放他走的。畢竟這是諸夏的內部鬥爭,抓了對方國君回來,留也不是,殺也不是。送到成周去向天子獻俘吧,天子算起來還得喊齊侯一聲舅父,也不好意思收,大家都難堪。

    此外,在春秋時人看來,卿族子弟給國君、太子駕車,也是種榮耀。但無恤覺得這不太可能了,因為晉國已經「公乘無人」很多年。所謂的晉國三軍,其實都是六卿私兵,有事時才各自出力集結,踫上順風仗爭先恐後,踫上硬仗誰都不願意出頭受損失,這也是近年來晉軍爭霸疲軟的原因之一。

    王孫期是個行動派,示範的多,講解的少,當他一言不發地將馬轡交到無恤手中時,無恤才發現駕車原來比學開汽車難多了!

    天可憐見,一架高速行駛的戰車,速度至少達到二十碼,前方是四匹不知性情的駿馬疾馳,身旁是輪子車廂咯吱作響,彷彿隨時會散架。作為御戎,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控制住四馬的方向,戰車又轉向困難,一個細微失誤,就可能導致車毀人亡,在春秋的歷次戰爭中,這種情況史不絕書。

    野外的路面或佈滿碎石子,或泥濘不堪。這也是春秋時代的戰爭通常要約定好時間地點,在一個平坦乾燥開闊地對陣會戰的緣故,實在是為了讓戰車發揮出作用來。

    另一方面,戰車的保養和製作限制了戰爭的擴大化和持續時間,戰爭藝術也受到古禮條條框框的約束,兵不厭詐被視為無禮,宋襄公半渡不擊,不擒二毛的古板打法反而得到某些人,如趙氏仲信的誇獎,視之為楷模。

    所以當孫武跨時代的新戰爭思維一出現,吳國就能靠步兵方陣和游擊疲敵戰術,把昔日南方霸主楚國的車陣虐出翔。

    一圈跑下來,趙無恤滿頭大汗不說,腰都快顛斷了,其間生怕那根細細的車軸斷掉,這可怕的經歷更堅定了他日後進行改革,推廣騎兵的決心。

    嗯,這廣車的構造也很不科學,必須改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0
    第16章 春秋數學家

    在射術方面,王孫期在觀看無恤射過幾壺箭,箭箭命中靶心後,就面不改色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請君子自學。し

    他又語重心長地教訓說︰「然而箭術不代表箭道,心正則箭正,君子之心,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趙無恤只得唯唯應是。

    ……

    書、數的老師是下宮的首席計吏,名為計僑。「計」是他們家族歷代相傳的職位,慢慢地就變成了氏名,計吏具體負責核計各類帳目,後來被稱作主薄,相當於財務會計。

    趙無恤記得這時代還有一位繼承了管仲之學的經濟學家計然,現在應該還沒有被剛繼位的越王勾踐所用吧,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此外,計僑一手晉國篆字也寫得相當漂亮,不過很多字趙無恤都認不出來,篆書的筆畫可比尚未產生的隸書繁雜多了。

    而且,趙無恤又發現了一件事情,此時毛筆已經廣泛運用,所以說,什麼毛筆是秦國蒙恬拔狼毛兔毛髮明的,純屬後世腦補。

    這天,計僑檢閱無恤在竹片和簡牘上寫下的篆字後,留有短鬚的臉頰頓時微微抽搐。

    因為實在是太慘不忍睹了!一坨一坨的是什麼鬼?這也怪無恤前世時父母花錢逼他去的書法課全逃掉了,所以幾乎屬於零基礎上陣,而且寫出來的字還經常混入些奇怪的東西……比如後世的簡體漢字。

    於是無恤便被計僑天天盯著練晉篆,抄《詩》和《尚書》。在竹簡上寫字可不容易,時不時就得用銅削刮掉重寫,效率慢得驚人,這痛苦的經歷也促使他考慮,是不是要找機會發明紙張?

    而且有了紙,至少如廁時能擺脫那恐怖的廁籌啊,有的廁籌還是公用的……這坑爹的古代生活。

    練習書法時,無恤被計僑虐得跟前世罰抄語文課本的小學狗似的,但到了學習計量算數時,情形就反了過來,他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先生,不是小子懶惰,而是這算籌之術太慢太麻煩,用處不大啊。」

    計僑就是算籌之術出眾,年紀輕輕便在趙氏之宮裡小有名氣,趙無恤一張口就說不樂意學,他當然不高興了。

    「數科乃君子六藝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寶,日後小君子到了封邑,若是連稅賦、上計都算不清楚,難保不會被皂隸和大族矇蔽。就算是在軍中為旅帥,不通算學,便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懂統籌輜重粟米,不擅調度師旅人數啊!」

    這位春秋數學家簡直是痛心疾首。

    這時代不比後世,數學有很重要的地位,並不是旁門左道,否則也不會被列為君子六藝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術過關。

    先秦兩漢的數科主要分為︰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種,其中許多都實用性極強。但計僑對形而上學的純算學也很感興趣,甚至還成了算痴,精研算學竟至入迷,經常會出現不吃不喝鑽研難題的情況。

    「先生,小子知道數科很重要,人立於世,行動坐臥飲食衣寐實在是處處離不開這門學問,甚至,比那些俗禮有用多了,可這算籌就……」

    趙無恤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擺了一桌案的算籌,密集恐懼癥頓時發作,有些發暈……

    算籌實際上是一根根同樣長短和粗細的小棍子,多用竹子製成,也有用木頭、獸骨、象牙、金屬等材料製成的。大約二百七十幾枚為一束,放在一個布袋裡,系在計僑的腰部隨身攜帶。需要記數和計算的時候,就把它們取出來,放在桌上或地上擺弄。

    對於籌算而言,計算的數字越大,籌算的面積越大,大數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籌棍鋪開一間屋子也不稀奇。計僑明顯是籌算高手,他把數字分成一組一組進行計算,眼明手快加上記憶力高超,硬是在半張桌子上擺開了算陣。

    趙無恤自問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絕招。

    他前世不少知識已經還給老師了,大學時高數更是掛的一塌糊塗,但微積分等複雜的玩不出來,初高中那點底子還在,可以拿出來糊弄人。

    什麼,你是說用小學乘法表就可以裝逼?然而對不起,趙無恤悲哀……應該是欣慰的發現,這東西從西周時已經成型了。

    雖然,和後世的順序是反著的,計僑教的乘法表,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背到「二半為一」結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經中,勾股定理也已經被發現了,而且還有位沒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小君子這話有些可笑,不用算籌,如何計算?這就好比無舟卻要渡大河,無干戈卻要近身廝殺。」計僑十分頭疼,傳聞這位小君子行事乖張,不講禮儀難以訓導,果然是真的。

    「小子倒是知道一種方法,與先生使用籌具計算之法大不相同,先生可以出一道題目,讓我演示一番。」

    計僑決定,非得好好降服這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庶君子不可。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小君子,好叫你知道數科的博大精深,並非隨意能夠應付。」

    計僑心中對無恤的說辭十分不以為然,他索性出了一道偏難的題目。

    「今有野人租聘君子的田畝,出租頭一年每畝得一錢,明年每四畝得一錢,後年每五畝得一錢,總計三年得一百錢,問出租田多少?」

    這正是剛才用算籌演示過的,以他之能,尚且在桌上擺弄了不短的時間,剛才趙無恤壓根沒有用心聽,想必也答不上來。

    趙無恤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籌,而是拿起了一根細竹棍,在室內的沙盤上寫寫畫畫起來。

    用算籌可能會有些麻煩,但阿拉伯數字和四則運算就簡單多了。

    計僑詫異地發現,趙無恤果然不用算籌進行計算,而那地上列出的豎式雖然從未見過,但以他多年的算學經驗來看,卻發現其簡便無比,頗有道理。

    而那些豎式中彎彎扭扭的奇怪符號,0123之類的,他竟然聞所未聞,此外,那個「一」是何意?「十」呢?這個斜著放倒的十字又是什麼鬼?

    算痴計僑抓耳撓腮,看得如痴如醉,然而還不等他琢磨出點門道來,趙無恤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題目給解出來了!

    趙無恤所用的豎式在二十一世紀雖然只算小學課程中最基本的運算法則,但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卻絕對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先進科學方法。

    完事以後,他輕鬆地拍了拍手道︰「先生,小子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一頃二十七畝,四十七分畝之三十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2
    第17章 割圓之法

    計僑心中無數頭羊駝駝飛奔而過,居然被無恤算出來了!還算對了!

    「這麼快?」

    「怎麼可能這麼快!」

    他連忙想再去細看趙無恤演算的那些奇異符號和豎式,卻見趙無恤腳一動,將它們統統抹去!

    計僑心疼得直捂肚子,他感覺自己已經接近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學得,將開啟數科新的時代!

    也許,古算經中所記述的,「夫天可不階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經天緯地之術,就不再會是傳說!

    他立刻換上了笑臉討好道︰「小君子不要胡鬧,快將這算法說與我聽聽。樂—文」

    趙無恤卻偏要為難他一下︰「先生已經考校過小子了,不知道小子能不能考校考校先生?」

    「這個……」

    「若是先生能答上小子的題目,小子定將這新穎算法拱手獻上,毫不保留。」

    計僑對籌算之術引以為傲,放眼晉國沒有多少敵手,少有算題能將他難住,於是他今天脾氣也上來了,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趙無恤的挑戰。

    趙無恤在沙盤上畫了個圓,口中道︰「圓,一中同長也,這圓的直徑長一尺,周長未知,先生能求得此圓的精確面積是多少麼?」

    計僑看罷,氣呼呼地回答︰「算經有載,週三徑一,周長是直徑的三倍,而半周半徑相乘得積步,如此簡單的問題,小君子是在小覷我麼?」

    趙無恤摸了摸無須的下巴嘿嘿笑道︰「先生啊先生,枉你被稱為趙氏算學第一,你覺得所謂週三徑一真的準確麼?」

    計僑心中突突直跳,看趙無恤的眼神頓時就不一樣了,週三徑一是此時計算圓面積的普遍算法,實際上卻有很大偏差,這也是困擾諸多算學專家和制車輪、陶輪工匠的大難題。

    但其中的奧妙,也只有他這種數科大神能得窺一二。用「週三徑一」計算出來的圓周長,實際上不是圓的周長而是圓內接正六邊形的周長,其數值要比實際的圓周長小得多。

    但那個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這是自從計僑八歲學數科以來,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請小君子教我!」對於計僑來說,什麼師道尊嚴,都沒有追求數科真理重要,他只差跪地稽首了!

    趙無恤也不再難為他,繼續在地上點點畫畫︰「先生請看,如果我們可以在圓內接正六邊形把圓周等分為六條弧的基礎上,再繼續等分,把每段弧再分割為二,做出一個圓內接正十二邊形,這個正十二邊形的周長不就要比正六邊形的周長更接近圓周了嗎?」

    「所以,如果把圓周分割得細,誤差就越少,其內接正多邊形的周長就越是接近圓周。如此不斷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圓周無法再分割為止,它的周長就與圓周幾乎完全一致了!」

    計僑如同一個小學蒙童般,聽得如痴如醉,不住地點頭,心中直嘆趙無恤才是真正的算學天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剛才還想用那道「簡單」的題難住他,還想指點他……真是,真是羞愧難當啊,計僑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無恤展示的,其實就是割圓術,後世初中生都會的東西……但在此時,這個理論還得經過七百多年的發展,到魏晉時期才會被劉徵、祖沖之等人發現。歐洲人則要早一些,大科學家阿基米德在兩百年後得出了相近的結果,但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數,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紀了。

    所以,計僑這位春秋數學家要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這個跨時代的理論後,趙無恤拍拍手就跑了。驗證的事情,交給計僑去做吧,就讓他慢慢割圓割上個三四千邊形,無恤才不會那麼簡單就告訴他,圓周率其實是3.1415926……

    計僑一臉興奮地撅著屁股,趴在地上一邊畫圈圈,一邊擺弄算籌皮尺,當起了驗證圓周率的初中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往常猶如臂使的算籌們,竟然是如此繁瑣難用……

    ……

    忽悠了計僑後,趙無恤走在清晨的趙氏之宮裡,享受著這幾天來難得的閒暇時光。

    下宮雖小,卻五臟俱全,野有井田千畝,三三兩兩的國人、野人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其間捆紮收割後遺留的乾草堆。邑內的「國」中有巍峨的正殿,只見重堂邃宇,層樓疏閣,一座座高台連棟結階,展現出世家大族數百年經營的底蘊。

    比起從前,趙無恤這些天生活有所改善,家臣們見了他也會停下行禮,居室裡還多了幾個有些姿色的隸臣妾伺候,但這些仍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必須盡快擁有一處自己的地盤,才能放開手腳,脫離趙氏之宮的束縛和規矩!

    為五六年後的那場大戰做準備。

    受到趙鞅關注是有好處的,但也有壞處,比如趙無恤再也不能大庭廣眾下穿那狄人的褶了。上衣下裳的寬袍大袖看著十分賞心悅目,不過穿上之後實在是不方便,真不知道季嬴她們穿著更加複雜的曲裾深衣,是怎麼做到行走靈活自如的。

    他現在正打算帶著些梅干和棗子,去園囿中看一看他捕獲的那頭白色麋鹿。

    那小傢伙現在被趙氏全族視為珍寶伺候著,專門為它修建了寬大的鹿苑,十來個僮僕專門照顧,期待它能產下新的瑞獸。

    不過能親近它的人可不多,趙無恤算一個,而自從季嬴來過一次後,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吸,聰明的白鹿就迅速喜新厭舊,一個勁的往季嬴懷裡鑽。季嬴見了乖順的白鹿,也愛不釋手,乾脆搬到鹿苑附近去住,說是要照料它到來年開春產崽。

    想到能和季嬴踫面,趙無恤不由得有些期待,他不明白這是怎樣的情緒,有這一世的姐弟之情,卻還有另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在半路上,他卻被趙鞅身邊傳話的豎人寬(僮僕)喊住了,說是主上讓他前去正殿,有事商議。

    「有事商議?」趙無恤心中突突直跳,會是什麼事呢?

    沿著家中能並行兩輛駟馬戰車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就來到了正殿,也就是趙鞅處理政務、接待賓客和家臣的地方。

    趙無恤抬頭仰望,見這正殿高大堂皇,朱欞赫以舒光,屋簷上對峙了彩繪的玄鳥雕塑,栩栩如生,似乎要一鳴而起,一飛衝天。

    正殿外觀雄壯,進到內部也十分華美,有盤虯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飛梁。

    殿內主位上坐的是位美須及胸的中年男子,正是趙鞅。他今天換下了戎裝,一副上國卿士打扮,冠遠遊冠,衣黑綬赤,佩白玉環,帶青銅長劍,座前的案上放置了幾枚代表著兵權的鎏金虎符。

    按順序跪坐在正殿兩側的分別是伯仲叔三兄弟,以及趙氏的幾位得力家臣,他們均黑衣高冠,正襟危坐。其中,還有穿武官服,被趙鞅特許劍履上殿的下大夫郵無正。

    瞧這架勢,趙氏重要的家臣幾乎都到了,肯定是有大事要商議啊。

    當然,其間還少了個人,就是那位留著山羊鬍子的家宰尹鐸依然不在,大概還因為前幾天的事情和趙鞅慪氣呢。據說他在冬狩後,曾力勸趙鞅立刻把白鹿獻予晉侯,結果自然又是一場爭吵,尹鐸扔下主君日後必定後悔的話後,拂袖而去。

    原本屬於尹鐸的次席位置,則被一臉慈善相的下大夫傅叟替代,他是趙鞅的第三謀士。如果這次尹鐸被趙鞅解除家宰之職,身在晉陽的董安於又暫時回不來,他就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選。

    說起來,這還是趙無恤從小到大,第一次被通知出席家族公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3
    第18章 趙氏公議

    春秋時去古未遠,所以很多諸侯國還保留著原始的軍事民主制,也就是高級公民擁有較大的政治權利,有時候踫上存亡關頭的大事,還會邀請全體國人到邑中的社廟公議,投票站隊解決問題。

    而西周的周厲王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就大搞山澤專利,還禁止國人言論議政,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於是國人不干了,作為國家預備役,家中自有干戈兵甲的他們就在政治家煽動下索性來了場暴動,將厲王轟下了台,造就了歷史上一段極其特殊的「共和行政」。

    隨著國野界限漸漸消失,那種熱鬧如同希臘羅馬公民大會的國人公議變少了,公議的門檻逐漸變高。比如趙氏的公議,如今只是由大夫級別的高級家臣們,以及宗主諸子參與。

    以前趙無恤地位卑賤,所以無人邀他前往,現在卻能夠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這說明他已經正式得到了趙鞅,乃至於全族家臣的一致認可,這還得感謝那頭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獵獲白麋之後,趙鞅在晉國的聲望一時無二︰宋國使節徹底投靠了趙氏,樂祁乾脆不在東門館驛呆了,直接帶著儀仗和隨從搬進了趙氏之宮中。

    而絳都的國人也在紛紛傳頌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門來求得祥瑞一觀的士大夫踏破了門檻,甚至還有從鄭國衛國專程來看熱鬧的大行商……趙氏各處領地的賀詞及禮物,也絡繹不絕,一同到達的,還有今年的上計報告。

    越是這樣,趙鞅看他的幼子無恤,就越是順眼了許多。

    但他冷靜下來後,便將禮物和諂媚之詞統統扒拉到案几下,攤開了各地交上來的上計,也就是財政報告,看過之後,趙鞅不由得眉頭大皺。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說什麼事情都踫上了。而六月時為了支援周王剿滅叛亂,六卿扯皮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後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給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亂仍舊未平,還引來了鄭國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嚇得逃離了王城。可以想見,明年這筆花銷絕對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議決定開春後對觸犯晉國霸權的鄭國用兵,那更是得日費千金!

    看來,也是時候下放幾個兒子到地方上歷練一番了,看看他們當此之時,能有怎樣不俗的表現。想要成為世子,統轄擁有十多個大縣的趙氏,可不僅僅是弓馬嫻熟就行的,還要會治民,能理財!

    況且,分封諸子,還能起到一箭雙鵰的效果。正所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封建兒子,名正言順,還能解決趙鞅一直隱藏在心中的那個大難題。

    當幼子趙無恤快步走進正殿,來到趙鞅座前趨拜時,他才抬起頭來,看了無恤一眼。

    今天的禮儀,挑著也沒什麼毛病啊,看來這個庶子總算是用心去學了。

    眼見人齊了,趙鞅便宣佈公議開始︰「今日招諸位前來,要議的是關於領邑的事情,二三子!將地圖拿上來!」

    只見豎人們抱著一張淡黃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著四角攤開。

    這是一張詳細的晉國地圖,上南下北,繪有山川形勢、河流走向。趙氏的領地在其間星羅棋布,都用醒目的紅色標出,卻並非相連,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盤分割成了幾個部分。

    趙鞅看著地圖,撫著美須凝神思索了起來。

    隨著和範氏、中行氏的矛盾越來越公開化,他心中有了一絲明悟。

    國內已經沒有領土可以瓜分了,晉國六卿遲早得打起來!是時候開始為戰爭做準備了,而首當其衝的,就是整合內部。

    「傅叟大夫,你來給眾家臣及四位君子講解一二。」

    慈眉善目,髮髻斑白的傅叟指著地圖道︰「諸位請看,不算絳都附近的中邑下宮,我趙氏如今一共擁有十三個縣的屬地,在晉國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們家這麼**!坐在殿上末席的趙無恤被這比例嚇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個卿族各自所屬的縣邑,都未超過十個。整個晉國加一起,也就六十多個縣,按一縣萬戶人家計算,一戶七口人,晉國總人口四百萬左右,而趙氏就佔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萬人口!

    然而,經過傅叟一解釋,趙無恤才明白,這數據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趙氏,頗有點外強中乾的味道。

    原來,下宮之難後,趙氏的地盤全部丟失,只剩國都附近的下宮和祖傳祭地趙城兩處。從趙氏孤兒文子重新成為卿士,領有封邑開始,經過文子、景子、趙鞅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漸收復故土,把趙宣子時代曾擁有的城邑一一通過交換,或其他見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來。

    但同時,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趙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幾十年繁衍生息下來,頓成尾大不掉之勢。

    趙氏那已經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幫趙宣子擊殺晉靈公的趙穿後人,邯鄲氏擁有的是︰耿、邯鄲、寒氏、臨,一共四縣。

    樓縣則是分支樓氏控制,也就是那個和老祖母趙莊姬通姦的無德叔叔趙嬰齊後代……

    趙鞅的堂長兄,上大夫趙羅擁有的是宗族祖廟之所在︰溫縣。

    趙鞅的庶兄趙朝則擔任了馬首縣的大夫,這座城是十年前,晉國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滅後,被六卿瓜分的戰利品。最初馬首分給了韓氏,平陽分給了趙氏,由於地理上的緣故,一向交好的兩傢俬下進行了交換。

    中牟縣則由家臣弗控制,據說此人年輕時曾拜在孔丘門下,求學過一段時間。

    所以說,趙氏大宗直屬的,其實只有五個縣,外加下宮這座中等城邑,而且,這幾座也並非趙鞅說一不二︰邑宰們一旦世襲傳承了兩三代人,就會擁有很強的獨立性。所以一旦有事,這星羅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個拳頭!反而會被敵人各個擊破,甚至會出現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況……

    所以,必須加以整合,這就是今天公議的主題。

    隨著傅叟的講述,趙無恤的目光從這塊在他看來粗陋落後的地圖上一一掠過,最終鎖定在了絳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佈在新絳城周圍,像六邊形的六個頂點,牢牢將晉侯的權勢限制在這方圓數十里的蝸角之地內。

    在絳都西北角,趙氏的「下宮」是座千戶規模的中等城邑,人口萬餘,相當於後世的小縣城,周圍還有六七座百戶鄉邑環繞,就好比後世的鄉鎮。

    看來,趙氏的集權改革,就將從收回這些鄉邑的領權開始。而據傅叟所說,其中有幾個鄉的鄉宰,也實在是不成體統,每年的上計都差強人意,於是趙鞅便將他們撤職或者調換到了其他地方。

    而藉口也是明擺著的︰我要分封兒子們在家邊的鄉邑歷練,你們還是挪挪位置吧。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鄉宰都是在一個氏族中世代傳襲。但強橫的趙鞅卻開了歷史先河,準備自趙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祿,上計太差的話,說撤職就撤職,頗有點後世戰國秦漢俸祿官僚制度的雛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轄的那一處,現在趙鞅手裡已經有了四座無主的鄉邑,而他剛好有四個兒子……

    趙無恤不由得精神一振,歷史上,趙氏化家為國,變宗法政體為官僚集權,大概就是從這次公議開始的吧?

    他有一種參與到歷史進程的真實感覺,而且這麼多天的等待後,終於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塊領地了麼?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隨後,伯仲叔三位兄長都被趙鞅授予虎符和節杖,指派到了附近的鄉邑上,作為鄉宰,唯獨沒有他無恤的名字。

    「父親!」趙無恤如何能錯過這個大好機會,於是果斷地撩起袍服,從坐席上站了出來。

    正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無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齊的眼中尤為不善。他們可沒忘記,在前幾天的冬狩裡,正是無恤出盡了風頭,讓他們顯得頗為無能。

    現在,這賤庶子又要鬧騰什麼?

    無恤一絲不苟地朝趙鞅和眾家臣行禮道︰「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鄉邑呢?小子也想為父親,為趙氏分憂啊!」

    「荒唐,你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禮之前,沒有治民之權,如何給你封邑?」卻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來反對。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7
    第19章 錦瑟無端

    忠厚的長子伯魯微微起身,猶豫著要不要去勸架,而叔齊見兩人如他所想般再次掐架,頓時捂著嘴在一邊偷笑了起來。。しw0。

    還有這種規矩?這個是真不知道,趙無恤愣了一下,乾脆將錯就錯,索性裝傻。

    「仲兄,這不對吧,我記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歲弱冠之年就開始繼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權,治理民眾的,為什麼我就不行呢?」

    仲信氣呼呼地指著他說道︰「悼公天生聰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們都六藝嫻熟,你卻六藝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師認可我六藝已經足夠立足於世,那我就能做百戶之邑的宰臣嘍?」

    「然也!」

    趙鞅看著兩個兒子又吵了起來,心中十分無奈,他原本想著,雖然幼子無恤最近大放異彩,他已經將其列為了世子人選之一。

    但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歲(趙鞅回來一查無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歲,這爹當的……),尚未行冠禮,就暫且不急著授予封地,在身邊照看幾年,慢慢培養。嗯,最好是在冠禮之後,和宋國樂氏的女兒成親了,再外放不遲。

    如今見兒子如此鋒芒畢露,不知收斂,趙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轉念一想,覺得今天藉著仲子打壓他一次,也是不錯的選擇,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訓不成弓嘛。

    至於趙無恤的六藝水平如何,雖然他今天的禮數沒犯什麼差錯,但以趙鞅想來,短短三五天時間裡,就能讓三位要求極嚴的家師看上眼?那絕對不可能。

    於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點頭,機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圖,便站出來笑著打圓場道︰「二位君子勿急,我這便讓人去將無恤小君子的家師們請來,當面問對,如何?」

    幾個在殿外侍候的豎人聞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時,先到達正殿的,是住在附近樂室中的盲眼樂師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簡單紮了個髮髻,拄著鳩杖迎階而上,身後的侍從捧著瑟。趙無恤見狀,連忙過去攙扶師高,卻被他伸手拒絕。

    「老朽肉眼雖瞎,心眼尚明,這廟堂之上又無昏君佞臣,絕不是會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脫了履,光著腳,坦坦蕩蕩地走過去。」

    殿上趙鞅和眾家臣君子聞言,紛紛整理儀容,朝師高行禮。

    能得師高一聲稱讚可是極其光榮的事情啊!

    師高是晉平公時著名樂師,師曠的傳人。師曠也是盲人,卻並非天生失明,而是覺得自己太過聰明,之所以不能專於音律,就是因為有眼楮看到的東西太多,心有所想。於是師曠便用艾草薰瞎雙眼,以專於音律。

    趙無恤在聽說這件事後,覺得這些藝術家的自殘行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師曠不僅僅是個樂師,他博學多才,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曾直言進諫,忤逆了昏庸的晉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階上灑下紮腳的蒺藜,為難戲弄盲眼的師曠。

    師曠只得捂著痛腳坐在銅宮的大殿上,感嘆朝中無人,預言晉侯將死。

    於是過了不久晉平公果然因為好色無厭掛了,掛之前還創下了一個月玩死齊國嬌嫩新娘的記錄。趙無恤猜測他大概是磕了藥,而事後,齊侯又腆著臉讓晏嬰送了另外一個女兒來給晉平公蹂躪……咳,扯遠了。

    此外,師曠還收養了許多來自各國的目盲孩童,教授他們樂理和鐘鼓琴瑟,幾十年後,他們紛紛成長為各國的樂師、禮師,師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師高摸索著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為他擺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後,接過隨從小童捧著的瑟,輕輕撥弄矯音。

    「主上喚老朽來,問我無恤小君子的禮樂學得如何?老朽只能說,小君子學了三五日後,如今禮儀粗通,詩賦平平。」

    趙無恤暗道不妙,還以為經過這幾天的愉快相處,老文青會為自己說點好話呢。

    穿扮高冠博帶的仲信聽罷眉毛一揚,他也曾追隨師高學過禮儀和樂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師說的對,此子粗俗不堪,頗有無禮之處,他還曾穿胡服,當眾箕坐!」

    這些行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諒的!

    然而師高卻搖起了頭︰「謬矣謬矣,仲子所說的,那只是禮的表象。」

    「禮的表象?」

    「無恤小君子雖然學禮不過數日,對形式並不嫻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卻有禮、有仁、有德。他對我這老瞎子發自內心的尊重,聽我胡亂唱歌時會擊節應和,由衷地欣賞,呵呵,雖然節拍從來沒打準過。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樣,對低賤的侍女、隸妾、寺豎也做到不傲不驕麼?」

    神轉折啊!

    不過這話說得無恤臉紅不已,其實他的很多舉止,都是後世帶來的好習慣罷了。

    接著,師高開始敘述他對於禮的理念,殿上眾人聽著,身體不由得越坐越直。

    「禮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們的語言、人們的眼神、人們的表情、人們的動作來遵循禮,禮應該真誠地表達人的情感。人要沒有真正的仁愛的感情,費了大力氣來做這些禮儀有什麼用呢?是為了掩飾內心的醜惡麼?那就是衣冠禽獸啊!」

    「仲子,我的肉眼雖瞎,可心眼卻越來越亮,沒了那些視覺上的條框束縛,我看到了無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禮,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於形式了,竟連愛護兄弟的孝悌之義都忘了,太讓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頭,

    他看著身上的高冠博帶,看著溫潤玉珮,那燻衣的香料草囊現在聞來卻感覺惡臭無比。他羞愧難當,按照師高話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隻懂形式卻丟了內涵的衣冠禽獸麼?

    這話從他最尊敬的師高口中說出,對仲信的打擊無比之大。

    言罷,眾人肅穆,連趙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禮道︰「先生說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禮說完了,至於小君子懂不懂樂?且耐心聽老朽彈奏一曲。」

    說罷,師高抱著錦瑟彈了起來。

    當他用奇妙的指法撥出第一串音響時,曲間流動出一絲哀傷。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彷彿在吐訴時光的流逝,少年白頭。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陣痛,世間濁濁,人心不古,無人再能靜靜地聽君子彈完一曲悠悠古風。

    曲罷,殿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被樂曲感染,心中產生出一絲苦澀的意味,越是年長者,越是感觸深刻。

    「諸位君子,你們,可聽懂了?」

    趙鞅和眾家臣默然,伯魯搖頭嘆氣,仲信張了張嘴,話卻堵在了喉嚨裡出不來。機智的叔齊眼珠子一轉,大聲贊起這一曲的精巧美妙來,師高卻對他的話嘿然冷笑不止。

    至於趙無恤,他五音才剛分得清,哪聽得懂其中的高深含義啊,只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腦中拚命打轉,想找到一句合適的詞來對應。

    他心有所感,一首後世的名句便脫口而出︰

    「錦瑟無端五十弦……」

    仲信抬頭,叔齊閉口。

    而師高那依然在彈著瑟的手,就這麼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此時的正殿,寂靜得能聽到一枚銀針落地的聲音。

    趙無恤輕咳一聲,繼續說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眾人側目,趙鞅扶案起身。

    滿殿震驚!

    尖銳的瑟聲響過,師高在鋒利的弦上劃了手,血流滿指,老文青溝壑縱橫的臉上兩行清淚流淌而下,嘴角卻帶著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來,別人只能聽出我的音律,無恤小君子卻聽到了我的心聲,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憐惜又不捨地輕輕撫摸著瑟,「此曲,不可復得!」

    師高抬手摔瑟,瑟斷,指上流血,吮之,揮了揮衣袖,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殿上眾人回味著他的話,以及趙無恤的那句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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