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4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29
   第20章 術業專攻


    樂師高剛剛離開,在外等候多時的趙氏差車王孫期便走了進來,他依然是那張呆板的撲克臉,不苟言笑,剛直不彎,進殿後一板一眼地行禮,一板一眼地回答問話。樂—文

    對這個人,趙無恤可不指望他能變通說情。

    「稟報主上,無恤小君子射術精湛,五十步內,持一石硬弓,箭無虛發,在跑動的戰車上也能十箭七中。和我相比,已經難分伯仲了。」

    趙鞅微微頷首,無恤的射術,他在冬狩時便見識過了,十三歲孺子,能在深林中只帶兩名隨從,便能射殺黑熊,也足以傳為美談。

    昔日晉國的創建者唐叔虞,不就是在弱冠之年射殺犀牛,獻予成王、周公製作大鎧,這才被封到晉地為周室守邊的麼?

    「至於御術……小君子只是勉強能駕車在平坦路面上行進數里,若是在農田、溝壑、草坪等處,大概會駟馬脫韁,車毀人亡。」

    駕照沒過!趙無恤徹底無語了,這教練也太能實話實說了吧!

    趙鞅對此並不意外,他當年學御,也是費了數月時間有有所小成。於是他心裡做出了決定,撫著美須看著無恤道︰「吾子能被樂師高引為知己,已經殊為難得,但就算你禮樂射三科合格了,你御術不精,也不能服眾,無法成為一地宰臣……」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暱地稱無恤為「吾子」,因為趙鞅見無恤竟然能將清高孤僻的師高折服,對他又多了幾分期待和喜愛。

    趙無恤也聽出了這稱謂的變化,他心裡暗想,有戲!

    這時候,就應該賣萌裝孝子了。

    「父親,小子雖然御術不精,但我趙氏乃千乘大族,難道還缺一御戎?我聽說過一句話,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小子擅長騎射,到了封邑,或者可以為趙氏組建一隊騎兵!」

    「騎兵?就是上次你所說的,騎士乘馬裝備馬鞍,便能夠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河水,追亡逐北的兵種麼。」

    想到這裡,趙鞅又猶豫了起來,上次無恤單騎走馬,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回來以後也沒有立刻著手推行,主要是考慮到貴族們的阻力。

    他的左膀右臂,今天一身武官裝扮,可以帶劍上殿的郵無正站出來附議道︰「主上,既然無恤小君子今天再次提議,或許可以選一個偏僻的邑組建這支新兵種,日後成為戰車和步卒的輔助,在行軍時作為先鋒探子。」

    郵無正可不知道,趙無恤的心中,未來騎兵的定位,是鐵定要替代戰車,當成主力來用的,要真那樣,他這個駕車的可就面臨下崗危險了……不過趙無恤對雪中送炭的郵無正依然十分感激。

    無恤見有人幫忙,連忙乘熱打鐵︰「小子敢請父親讓我在下宮廄苑中,挑選一些嫻熟馬技的圉童、牧人帶走。」

    天可憐見,那可是他穿越後拿下的第一塊地盤啊,以他在圉童、牧人中的威望和熟悉度,只要統御得當,利用他們所擅長的騎術,組建一支輕騎兵小隊應該不是難事。

    趙鞅正在考慮,叔齊卻站了出來提醒眾人不要偏題︰「等等,無恤,就算如你所說,因為騎術好,就能替代御術,但君子六藝裡,你還有兩項沒通過呢!」

    叔齊在下宮裡消息靈通,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入他的耳中,還讓人將無恤筆削後廢棄的竹片簡牘從灰堆裡扒出來呈給他看過,無恤的字,真的很醜……

    趙鞅一聽,心想是啊,不是安排了三個家師麼?怎麼只到了倆,還有一位呢?

    他偏過頭問道︰「教授無恤書科和數科的是計吏僑麼?他不是一向都極其守時嘛,為何還沒到?」

    就在這時,滿頭大汗的豎寬小步走了進來,湊到大夫傅叟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主上。」傅叟愣神了一會,奇怪地看了趙無恤一眼,拱手向趙鞅通報。

    「那計僑他,他不肯來……」

    「大膽!」趙鞅面色有些不快,這是家臣在公然忤逆命令麼?這還了得,不過他也很好奇,「他為何不肯來?」

    傅叟向那個被趙鞅虎威嚇得戰戰兢兢的豎人寬點了點頭,豎寬便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膝行靠近後,用顫抖的聲音說起了緣由。

    「僕臣到時,計吏正趴在地上一邊畫圓圈,一邊擺弄算籌,僕臣見他頭髮披散,面目焦黃,兩眼充血,形態十分可怖。」

    家臣們聽罷交頭接耳,他們所認識的計僑作為下宮的首席計吏,一向很注重形象,雖然偶爾會因為計算難題而痴迷,但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啊!

    「僕臣傳達主上的召喚,但計吏卻說他正在割什麼圓,死活不肯離開,只讓我回來如此傳話。」

    「他是如何說的,速速稟來。」

    「計吏說,書科一項,小君子篆字已認得大半,但經常傳抄錯誤改寫,而且筆法極其糟糕,若是外放做一邑宰,撰寫的文書非得找人代筆不可。」

    趙無恤最初聽了計僑驗證割圓術的可憐模樣正好笑著,可現在心裡那個恨啊。如此說來,自己最差勁的就是書科了,計僑你就不能說得婉轉點麼?活該你花上幾天幾夜,割出三四千多邊形來!

    殿上眾臣適才對趙無恤的那句雖然不存在於詩三百中,卻猶如神來之筆的「一弦一柱思華年」讚歎不已,視之為早慧的神童。這會又悄悄掩面偷笑,一個完美的君子,遠不如一個有缺點的凡人可親,而現在的趙無恤,他的優點有多少,缺點也有一籮筐。

    趙鞅也有些無語,這庶子的六藝表現,竟然如此起伏不定。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偏科嚴重啊!

    但說實話,決定一個邑宰能力的,並不算字寫的好不好,通不通音律,而是能不能把封邑的帳目算清楚,規劃好一年上計,不要被皂隸小人和在地方紮根了數代的強宗大族矇蔽架空。

    這才是現在迫切希望整合領地的趙鞅,最重視的一項!

    「那無恤的數科呢?」

    殿內眾人也豎起了耳朵,等待這最後一項的答案。

    豎寬大汗淋灕,咬了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計吏還說,在數科上,他已經當不了無恤小君子的老師了,若是主上同意,他倒是想師事小君子。只求小君子不要嫌棄他不夠聰慧,並將那種神奇的算法傳授於他!」

    說到這裡,滿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伯仲叔三兄弟掏了掏耳朵,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們回憶起被計僑教授數科的經歷,都覺得這太不真實了。

    要知道,計僑可是趙氏十多個封邑裡的首席計吏啊!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他九項全能!算陣擺的又快又準確,放眼整個晉國,乃至諸夏,都沒多少人能與之相比。

    可今天,一向以數科自傲的計僑,卻說這孺子的水準已經超過他了?還要反過來拜師?那伯仲叔三兄弟成什麼了,成這庶子的徒孫嘍?連老實的伯魯都有些接受不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31
    第21章 四子分封

    說到這裡,那豎寬哭喪著臉,突然連連稽首道︰「僕臣也覺得計吏這話說的有點糊塗,但僕臣確信沒有聽錯啊,求主上切勿責怪,要不僕臣再去問問?」

    「不必了,你下去吧……」

    趙鞅不為人察覺地嘆了口氣,經過冬狩獲麋的事件後,他以為無恤也就是騎射出眾,想把他培養成一員猛將,誰想,這孺子在文韜上竟也屢屢能給人以驚喜。

    也罷也罷,或許將他束縛在趙氏之宮,放在身邊,反倒會扼殺了他的才能。更何況,過去這十三年間,趙鞅自問從未起到過君父的職責,這孩子不就在他的執意忽略下,獨自成長為如今的……怪才?

    趙鞅又想起了姑布子卿的預言,「此子當為真將軍!」自從那一夜後,那個神秘相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看來,他並沒有將那天相面的情形告知任何人,所以趙鞅才能夠隱秘地對兒子們做進一步的考驗。

    他發誓,一定要為趙氏的將來磨練出一個完美的世子,在六卿之爭中拔得頭籌。

    「也好,我便將剩下這一處鄉邑封給你!讓你去做臨時的鄉宰!」或許讓無恤放開腳步去治理一方土地,他就能給趙鞅以更大的驚喜……

    於是,那案几上最後一枚鎏金虎符,終於由趙鞅親自剖為兩半,將左半部分遞給了趙無恤。

    虎符硬木製成,通體漆成烏黑色,上刻錯金篆書,古樸而輕巧,但捏在趙無恤手中,卻沉甸甸的。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權力的重量!

    無恤小聲念出了虎符上面的細微篆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成鄉(無恤作為鄉宰的地名)。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雖毋會符,行殹!」

    大概意思就是,當主君需要調遣成鄉的兵員五十員以上時,調兵的使者必須出示虎符合對,但如遇下宮燃起烽火緊急召喚,那麼不用合符,也可以發兵馳援。

    同樣,當鄉宰自己對鄉外用兵超過五十人次時,也需要派人向趙鞅請示,否則就是違反家法,罪當死!

    趙無恤鬆了口氣,終於,他緊緊捏著拳頭,他得到了最想要的,邁出了改變歷史的第一步!

    我的封地,我做主!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生活,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鄉邑,雖然還是假鄉宰,也就是臨時任命,受到種種家法束縛,要是一年內做不出成績,或許就得乖乖滾回來了。

    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海。作為知道歷史進程的穿越者,他的野心可不止於此,百戶之鄉、千室之邑、萬戶之縣、乃至整個趙氏,晉國!天下!

    在趙無恤這心馳神往的間隙,趙鞅卻再次宣佈了一項對趙氏四兄弟的考驗。

    「你們兄弟四人現在各有一處鄉邑,帶去邑裡的人手、農具、兵員、種子等,各自前往府庫補充,三日內便去上任!在一年之內,你們可以放開手來治理,我絕不出手干涉,當然,也不會再提供任何幫助!」

    趙鞅話頭一轉道︰「但一年後的冬至日,我要你們回來述職,交上這一年的上計,我也會差人考察你們的政績,看誰能得最佳!」

    眾家臣聽罷恍然,主上賜予的權利,已經不僅僅是一邑之宰了,這幾乎等同於一個實封的邑大夫啊!

    難不成,這是要在此次較量中選出世子了?

    果然,趙鞅繼續拋出了一個更驚人的決定︰「誰要是能得第一,就任由他在我趙氏封地裡,挑選一個萬戶大縣,世襲罔替,與趙氏同休!」

    眾臣震撼,而四子大喜,存著較量的心思相視之後,一齊拜謝趙鞅。

    伯魯微微嘆息,知道這又是一次世子之爭的考校,縱然他不想爭,卻不得不強打精神面對弟弟們的挑戰。

    仲信之前被師高打擊,有些萎靡不振,現在卻迅速恢復了過來,咬著牙想著,要乘此機會一舉勝過趙無恤。

    而叔齊,則是在心裡默默盤算開了,要如何投機取巧,能借助哪些人的力量幫忙,要在幾個兄弟的邑裡安插多少搗亂的暗子。

    下大夫傅叟回味著這句話的意味,那可是一座萬戶大縣啊,他服侍了趙氏二十餘年,想外放做一大縣之宰,尚且不易。所以,這次的勝利者,將實力大增,成為最有潛力的世子人選!

    他目光在趙鞅四子中流轉,最終鎖定在了趙無恤身上,或許此子……最有希望?

    對於趙無恤而言,萬戶之縣!又一個巨大的誘惑。如果說百戶鄉邑相當於後世一個鄉鎮,人口千餘,那萬戶大縣則至少擁有六七萬的人口。要知道,趙氏僅有十三縣,其中趙鞅可以直接掌控的也不過五個!

    趙無恤熱血沸騰,他甚至連來歲成為勝利者以後,要選擇去哪一處都已經想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問道︰「父親,真的可以隨意選擇麼?」

    趙鞅聞言看向了趙無恤︰「然也!除了趙氏之宮外,晉陽、長子、趙城、原、屏五縣,可以任意選擇一處去戍守。」

    在以上五城中,位於後世長治盆地的長子最富庶繁榮,趙氏的老家趙城則最為穩固容易治理。但無恤想選擇的,卻不是它們,而是晉陽!那座讓趙氏連續度過了兩次滅族危機的堅城!堡壘!也是後世唐季五代軍閥們的龍興之地。

    叔齊在旁嘲諷道︰「無恤,你既然這麼問了,就是是有信心拿下上計第一?也太看不起兄長們了吧。」

    趙無恤再次成了殿內目光的焦點,但他卻不能當眾認慫,於是便索性向趙鞅表決心道︰「小子定不叫父親失望!」

    趙鞅輕撫美須笑了,笑得意味深長︰「食言者肥,大話說在了前頭,可不能反悔啊,你還是去地圖上,請傅叟大夫指給你看看你的那處鄉邑吧。邑名『成鄉』,正是上次冬狩時,孤從上士成何手裡削掉的!」

    納尼!趙無恤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這次或許要被便宜老爹坑了。

    「這個鄉是下宮周邊最為貧瘠難馴的,而且聚居的成氏族人很多,你上次傷了他們的宗子成何,他們會服你麼?哈哈,你現在還敢保證,能得上計第一?」

    咳,果然有詐,但話既然已經說出口,再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何況,趙無恤之前在馬廄裡日思夜想,對自己的未來發展早已有了一個粗略的規劃,他現在索性就拍拍小胸脯說大話了︰「父親放心,一年,只需要一年,我一定讓成邑鄉變為一塊膏腴之地,上計稅賦至少翻兩番!」

    翻兩番?這話讓伯仲叔三兄弟臉都綠了,你翻兩番,那我們還不得使出全力才能追上?

    趙鞅這回卻收斂了笑容,虎目瞪圓道︰「爾等給我記住,稅賦不是唯一的標準!我趙氏在下宮之難後,之所以能死而復生,在六卿中立足,為什麼?靠的就是先祖的德澤,靠的是能得國人之心!」

    趙鞅說罷抽出了青銅長劍,一劍斬在案几的一角上。

    「若是你們膽敢為了增加賦稅而肆意壓榨國人,休怪為父翻臉無情!殘民者,猶如此案!」

    四子凜然,齊聲應諾。

    此時,中大夫傅叟也收回了在趙無恤身上的目光,心想,畢竟主上正年富力強,或許,還是再待價而沽一段時日吧。

    ……

    趙氏正殿中發生的事情,從樂師高大笑著揚長而出後,就在下宮中傳頌。這一來二去,便傳進了離正殿不遠之處的客舍中,那位貴賓,宋國大司城樂祁的耳朵裡。

    此時的樂祁,正笑吟吟地對著他的幕僚陳寅說道︰「子虎,老夫沒有看錯人吧,本想那小君子只是個弓馬嫻熟的少年勇士,誰知他還嫻熟詩樂。雖然並不是詩三百中的斷章取義,而是發乎於心的新句式,卻更是顯得難能可貴啊。如今看來,他與我家聞絃歌而知雅意的女兒,是何等的般配啊。」

    陳寅也笑著拱手道︰「主上目光灼灼,僕臣佩服,我記得姑布子卿也對那位無恤小君子另眼相待,日後定非庸碌之人,定然不會委屈了君女。」

    樂祁捋了捋長鬚,慨然而嘆︰「好事還不止一件,出使的事情總算是有了些眉目了。趙孟已經差人進(si)祁宮,將宋國前來獻貢的事情告知晉侯,而範鞅迫於趙氏壓力,也鬆了口,同意讓我們入朝。」

    「朝見晉侯的時間,就定在冬至日那一天!」

    樂祁站在窗前,望向陰雲密佈的南方,「等這事情畢了,總算是可以回家了吧,夏初討伐鄭國時我便離了家。來時楊柳依依,等到達商丘時,大概已經雨雪霏霏,也好,泗上正是冰結魚肥之時,我可是很想念靈子親手做的鱸魚燴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32
    第22章 贈我緇衣

    下宮園囿位於城邑西面,園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已經快到冬至日了,微涼的北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並帶來花苑中殘留的菊花香味,獸室中的呦呦獸鳴,從燕、代、肅慎南飛過冬的白鷺和黑鶴也在此停歇。

    而其中,用桃木柵欄新圍起來的那一大片土地,正是專程為了趙氏的瑰寶,那頭世間罕見的白色麋鹿而修建的。

    鹿苑裡,虞人、侍女們遠遠伺候在旁,著淡紅色曲裾深衣的窈窕淑女正慵懶地坐在竹蓆上,輕輕撫摸著身旁那頭黏人的「寵物」。

    「呦呦鹿鳴,食野之隻。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季嬴一邊用美妙的聲音低聲哼唱著《小雅.鹿鳴》,一邊伸手遞上一個子。白色雌鹿的舌頭舔舐在她掌心,溫熱而微微發癢,癢中帶著甜澀和幸福。

    冬狩日那天,在聽說弟弟無恤單騎走馬去了田獵場後,季嬴揪心之餘,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求父親趙鞅饒恕無恤這一次,至少,不要懲處太過。

    唔,要不要學那晉惠公的姐姐秦穆公夫人?

    晉惠公夷吾是文公重耳的哥哥,他做了晉國國君後,無視「秦晉之好」的姻親關係,數次撕毀與秦國的承諾,以怨報德。於是秦穆公憤然東征,雙方戰於韓原,惠公戰敗被俘,被秦穆公殺氣騰騰地押回秦都雍城,準備把晉惠公連同七牢一起,獻祭給昊天上帝。

    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恰好是晉惠公的姐姐,聽說丈夫要殺死弟弟。她便抱著幾個幼子女兒,身穿素稿,在雍城城垣上堆放荊棘,揚言若是不放夷吾回國,她就要隨弟弟一同去死。

    無奈的秦穆公只得放了夷吾,把七牢做成燕饗招待他,而夷吾則吃乾抹淨,回了晉國,沒過多久又翻臉不認人了……

    季嬴當時真的在思量,要不也去找堆荊柴坐在上頭,在冬狩隊伍歸來時,威脅父親,要是他不放過無恤,我就……我就**而亡?

    似乎還不至於此吧?

    然而當她擔心地站在城垣上,望見大隊人馬滿載獵物而歸時,卻赫然發現,原以為會被父親痛打一頓拖在戰車後的弟弟無恤,此時正昂首挺胸,騎馬排列在前,接受國人歡呼。

    事後,季嬴聽在場的一位侍女講述了全部經過。當聽到無恤初到獵場,與仲兄起了衝突,揮鞭抽打御戎,還說出了那幾句擲地有聲的宣言時,她心中直呼痛快之餘,雙手也緊緊絞在了一起。

    當聽到無恤深入叢林,帶兩名隨從就膽敢力博黑熊,救下被困樹上的客人時,她縴細的手緊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擔心得流出了眼淚。

    而當她聽到無恤獲白麋而還,在燕饗中得到了眾人稱讚,並獲得了父親親賜弓矢的至高榮譽後,她則輕撫胸口,長長地鬆了口氣,心中欣慰而自豪。

    可無恤事後卻當著她的面,將那套華麗的弓矢如棄草芥般隨手一扔,轉手將一頭可愛的白色生靈交到了她的手中。說什麼能用這畜生博得阿姊一笑,才是此次冬狩最大的獎賞,季嬴則又喜又氣地啐了他一口。

    看來那日在失去母親後,呆傻驚懼而無依無靠的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不必再過多擔憂了。

    她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為了掩飾這種莫名的情緒,索性搬到了新修的鹿苑旁居住。整日逗弄照顧白鹿,愛不釋手,彷彿將往日對弟弟的照料,轉嫁到了這生靈頭上。

    「君女,無恤小君子來了。」回憶被打斷了,卻是隸妾前來通報。

    話聲未末,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便響了起來,「阿姊自從有了個妹妹後,我這弟弟可算是徹底失寵了!」

    妹妹?是指這頭雌鹿麼?季嬴回過頭,見是弟弟,她的一對杏眼頓時眯成了月牙狀,撫著白色雌鹿,對著無恤笑罵道︰「哪裡是什麼妹妹,她可都是要做母親的了。」

    趙無恤嘿嘿一笑︰「阿姊這就不知道了吧,鹿的壽命不過是二十餘歲,到了三五歲,便可以交配產仔了。」

    聽到那兩字,季嬴臉頰飛起兩片紅霞,待趙無恤靠近了後,便哄他欠下高大的身軀,隨後使勁擰住了無恤的耳朵。

    「你小小年紀,是從哪裡知道這麼多的!」

    「阿姊好不講理,這明明是常識。」

    無恤則笑呵呵地也不反抗,順從地任由季嬴將他揪進了鹿苑旁的屋中。

    季嬴將他按到一塊銅鏡對面的席上坐下,一邊用玉梳幫他整理散亂的發髻,一邊問道︰「聽說你昨日又在父親和眾家臣面前大出風頭,還得了樂師高、王孫期、計僑三位家師的讚賞?」

    「若是他們罵我一聲,再誇我一句也算讚賞的話……」

    「不許搖頭晃腦,瞧你這髮式,不倫不類,哪裡像一個將要去做宰臣的君子?」

    「阿姊你知道我要前往成地做鄉宰的事情了?」趙無恤今天來,就是想和季嬴做個告別的。

    「下宮之中,還有誰不知道?你呀,最近半月來,性子急躁,太愛出風頭,和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兩樣。」

    趙無恤怔了一下,停住不說了,生怕秘密露餡。

    「唉,你就好自為之吧,人各有志,阿姊是管不了你了。」

    季嬴將他不合形式的頭髮打撒重編。

    「男子未行冠禮前,是不能扎髮髻戴冠的,你也別裝少年老成了,到了成邑準叫人笑話。我知道你不喜歡兩個總角,也不喜歡垂在額頭的發鬟,所以給你做了個總發,瞧瞧看。」

    就著模糊的銅鏡,趙無恤見自己長長的頭髮被緊貼髮根,紮在一起,垂於腦後,用玄色的駡欞C諼捕恕>尤緩禿笫賴囊帳跫頤塹穆砦脖璨畈歡啵 芯踝約旱謀聘袼布涮岣 瞬簧佟br />
    他傻呵呵地笑道︰「也只有阿姊的一雙巧手,能化我這腐朽為神奇。」

    季嬴抿嘴一笑︰「就你嘴甜,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就算是祝賀你當上一邑之宰的禮物吧。媛,你帶無恤去內室更衣。」

    媛是季嬴的貼身侍女,十五六歲年級,模樣周正。趙無恤好奇地跟著她走進內室,只見季嬴的閨房收拾得整齊典雅,散發著一股處子的芝蘭清香。

    無恤大概是被特許進入這裡的唯一一位男子。

    他見榻上疊放著一整套男式衣物︰由蠶絲織成的薄薄單衣,白色帶玄鳥紋飾的夾絮上衣,君子田獵紋案的下裳。裝飾著玉片和銀製帶鉤的腰帶,保暖的雪白羊皮裘,拉風的玄色貂皮大氅,小鹿絨打底的鞋履,細葛布織就的足衣……除了這時代還不存在的內褲,一身全套都齊了。

    他感動之餘,也為季嬴的心細如髮而感嘆,心想這麼好的姑娘,以後不知道會便宜誰家的混賬小子。

    不知為什麼,想到即便歷史被自己改變,姐姐也遲早會嫁作他人之妻,趙無恤心中竟然生出陣陣不爽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34
   第23章 君子如玉

    那位引領無恤進來的侍女媛乖巧地為他更衣,在觸踫到他那強健的肌肉和臂膀時,不由得滿臉漲紅。----

    為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她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些衣物都是數月以來,君女一針一線細細縫製的,她的手上不知戳了多少血孔,多了幾層繭……」

    無恤聽罷十分感動,在衣物一一加身後,侍女媛又以滿懷而抱的姿態為他繫上帛制的腰帶,胸前的蓓蕾緊緊貼著無恤脊背。至此,這名頗有姿色的侍女已經氣喘吁吁,趙無恤卻沒什麼感覺。

    天可憐見,他心理上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可生理上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半大少年啊,況且有季嬴這樣的珠玉玳瑁在前,任何女色對他來說,都只是庸脂俗粉了。

    趙無恤在無論打磨得如何光滑,照起來都有些模糊散光的銅鏡前照了照,驚訝地發現,果然是人靠衣裝,他已經迅速從相貌平平的路人甲變身為華狄混血的小帥哥了。

    可惜他不是工科生,也不能未卜先知自己會穿越,所以不會隨身攜帶玻璃配方……

    不過他記得前世在逛湖北一處博物館時,好像還見過這春秋時代楚國人製作的鉛鋇玻璃。也不知道是工藝失傳,還是走入了死胡同,這門技術沒能在後世發揚光大,玻璃製造業,一向是古代中國的短板。

    若是能搞到楚人的技術和工匠,弄出一面玻璃鏡來,定然會成為這時代公主、翁主、以及卿大夫淑女們的最愛,也可以作為回報季嬴辛苦的禮物。

    在無恤看來,那麼美麗的姑娘,若是不能清晰地照映並欣賞自己傾國傾城的容顏,簡直是種罪過。

    ……

    當弟弟踏出房門時,季嬴眼前不由得一亮,只見一位披著黝黑總發,劍眉襯得一雙眼楮格外精神的少年邁開步子走了出來,一身嶄新袍服,恍如翩翩君子。

    季嬴嘖嘖稱奇道︰「這下看起來,可比剛才有威儀多了。」

    她揮手讓漲紅了臉的侍女媛退下,親自上前,彎腰跪在趙無恤身前,手中舉著一枚玉環,以及系玉的韋帶。

    季嬴細細地解釋道︰「這是韋,小牛皮製成,你最近性子頗為急切,佩戴在你身上可以提醒你不要太急躁,凡事要和耕牛一樣,穩穩當當。」

    「無恤知曉,以後一定會學老牛反芻,任何事情都咀嚼一二再做決定。」

    趙無恤看著姐姐絕美的臉龐就在自家膝下,他剛才對那美婢毫無感覺,現在卻竟有些不好意思和莫名悸動。為了不讓自己前世老男人的心思玷污這純潔的佳人,只得把臉轉朝另一頭,望著樑上的橫柱和薄紗門簾發愣。

    「這是購自禺支崑崙的玉環,魯國的賢士孔丘說過,玉溫厚而又潤澤,就好比君子的仁;填密而又堅實,就好比君子的智;有稜角而不傷人,就好比君子的義;玉環束韋,垂而下墜,就好比君子的禮;輕輕一敲,玉聲清脆悠揚,響到最後,又戛然而止,就好比動聽的音樂。」

    被季嬴的手無意觸踫腰間,無恤渾身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腳底也開始冒汗。

    季嬴卻並未察覺弟弟的異樣,繼續念叨道︰「所以呀,玉既不因其優點而掩蓋其缺點,也不因其缺點而掩蓋其優點,就好比人的忠誠;光彩晶瑩,表裡如一,就好比人的言而有信;寶玉所在,其上有氣如白虹,就好比與天息息相通;產玉之所,山川草木津潤豐美,又好比與地息息相通。」

    「阿姊希望你能像這玉一般,成為真正的君子。」

    趙無恤心中感動至極,這是對他的循循勸誘啊!也為剛才自己的荷爾蒙反應而羞愧難當。

    他使勁頷首道︰「多謝阿姊教誨,無恤牢記在心!」

    幫趙無恤打理好了最後的珮飾,季嬴後退幾步,上下打量著他,心中歡喜︰「瞧瞧,這下才真正像個如玉如琢的君子,是個能服眾的宰臣。」

    玉環的另一層寓意,季嬴卻沒有說出口,環者,還也,那就是希望弟弟一年後能平安歸還下宮。

    待季嬴稍微離開他一點距離,趙無恤這才松了口氣道︰「阿姊若是呆在下宮無聊,也可以到成邑去找我,距離這兒也不過三十多里的路程,半日可到。到時候,我一定會盡地主之誼,帶你好好遊玩附近。」

    「嘻嘻,才不去,我還要照顧白鹿產崽呢。而且那裡有什麼好耍的,我曾有次出遊時路過過,滿山的黑石頭,野民頗有菜色。到了那以後啊,阿姊可不希望你大興土木,急功近利,要是能善待國人庶民,興禮樂教化,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趙無恤對此充滿了信心︰「阿姊放心,我保證來年開春,你定會見到一個不一樣的成邑!」

    ……

    從鹿苑出來時,天色近黑,趙無恤的兩名侍從在外駕著軺車等待,軺車不比戰車,前邊只有兩馬駕轅,車廂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之前的喜和夏,因為已經脫離了圉、牧這兩個奴隸性質的職位,現在趙無恤索性幫他們取了新的氏。

    雖然理論上,只有天子才能賜姓,諸侯卿大夫及士人從大宗分出後才能擁有氏,一般的野人庶民都是單字的名。但如今禮樂崩壞,政權下移,趙氏之宮裡的師、傅們也樂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也沒有衛道士閒得無聊來找趙無恤的麻煩。

    嗯,仲信除外,不過那貨今天一早,就急吼吼地拉著豪華的排場,前往二十里外的另一個百戶鄉邑上任去了。

    所以兩人現在被趙無恤冠以同音字為氏,分別叫虞喜和穆夏。

    他們自然十分歡喜,視為極大的恩典,也希望能盡快立下功勛,早日邁入士階層,好讓主上幫取的氏名副其實。這氏名,可是要一代代人傳承下去的,兩人現在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一主二從乘著軺車往住所趕去,趙氏之宮裡的豎寺和侍女們紛紛點亮了居室裡的燈火,看上去星星點點,與冬日的滿天銀河對映。而城邑外的庶民和國人們通常只用得起薪,長時間燃燒會冒出燻眼的濃煙,這也是這時代瞎子那麼多的一個緣故。

    所以夜間,春秋時代的大多數人們通常會吃完饗食後就早早入睡,該造人造人,該做夢做夢,那些徹夜飲宴的君主和士大夫則會被視為奢侈而荒淫無度,受到唾棄。

    比如住晉國隔壁的齊侯杵臼,傳聞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卻仍覺得尚未盡興,便乘著車上晏嬰和司馬穰苴家中呼喚他們,一起來夜飲,卻被兩位賢臣噴了回來。

    這也是趙無恤在趙氏之宮中的最後一夜,從今以後,雖然還不至於說成「山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但他也將執掌一邑,手握兵符,下有數千人口可用。

    軺車離趙無恤的居所越來越近,突然!路邊卻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跳將出來!

    在昏暗的宮燈下,那影子看上去披頭散髮,渾身灰土,只露出潔白牙齒和瘋狂的血紅色眼楮,彷彿山魈鬼魅!

    它猛地朝趙無恤乘坐的軺車撲了過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36
    第24章 周髀數字

    在守備嚴密的下宮之中,卻突然遇襲,虞喜和穆夏大驚失色,連忙大喊著保護主上,抽劍揮戈就要將那人擊殺。。

    「且慢動手!」趙無恤連忙阻止了他們。

    待那個怪影靠近後,他們才看清楚,竟是平常特別注重儀表的計吏僑。

    他怎麼變成這副慘狀了?

    計僑神態有些痴迷癲狂,他也認出了趙無恤,便不由分說湊了過來,髒乎乎的雙手緊緊抓住軺車的車欄,生怕趙無恤走掉。

    「無恤小君子?是無恤小君子!我……我算出來了,算出來了!」

    此時的他,彷彿在裸身洗澡時突然領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處於極度亢奮狀態。

    趙無恤十分同情地看著計僑,只見他嘴唇龜裂,頭髮散亂,渾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幾個洞,對這位春秋數學家不由得產生了一絲……愧疚?

    因為昨天他喜於得了領地和兵符,一高興,愣是把這位還在拚命割圓的數學家給忘了!

    「小君子,你的割圓術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邊形啊!最後終於得到了那個求圓積步的約率!」

    趙無恤更加佩服了,天可憐見,計僑可是用那繁雜的算籌慢慢完成了這個偉大工程,工作量絕對不小,估計算棍都用了近萬根,擺滿了整個二進的院子吧。

    計僑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像是急於在數學老師面前炫耀算術能力的小學狗,忙不迭地報上了那串數字,然後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趙無恤。

    這是在等待他的……表揚?

    嗯答得不錯,下個月給你一朵小紅花?然後摸摸頭?

    不過趙無恤聽罷卻沉吟了,3.1415,這是計僑得出的結果,也是後世魏晉時代劉徵首創割圓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還不夠完美。

    「先生,你算的已經十分接近正確了。」

    計僑的臉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確?這麼說,還是沒算對?作為一個數科專家,沒有什麼比做錯算術題更沮喪的了。

    於是趙無恤拉著計僑進了屋子,讓女婢取塊幘巾給他擦了擦臉,這才在一塊木簡上用毛筆寫下了一串神秘的符號,3.1415926。

    計僑張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費心費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結果,趙無恤一瞬間就寫出來了。

    撲通,高傲的計僑猛地跪地,名義上還是他學生的趙無恤不敢託大,連忙避讓,也朝計僑行禮。

    「先生何必如此,會折殺小子的。」

    「請小君子教我這神秘算學!

    「神秘算學?好吧,我允了,允了還不行麼,先生快起來吧,再這樣,真會折小子壽命的。」趙無恤心裡卻樂開了花,他知道,自己未來的第一位重要宰臣,馬上就要入甕了。

    可以這麼說,下宮和周邊各小邑共計兩千多戶人家的財政,乃至於趙氏百萬人口上計,就掌握在計僑腰間的那袋算籌上。有了他為助力,治理成邑,趙無恤又多了幾份勝算,可以說,是撿了塊瑰寶啊!

    屋內昏暗,讓侍女在旁掌著宮燈,無恤和計僑則在竹蓆上相對而坐。

    既然再過一千年,阿三才能發明後世的阿拉伯數字,於是趙無恤就毫不客氣地剽竊來自己用了。至於發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給了那位據說是創作了周髀算經,在數科上頗有造詣的周公旦。

    趙無恤故作神秘地說道︰「先生,其實,小子曾夢到過周文公,他教給了我這一套數字,我暫且將其命名為……周髀數字!」

    「周髀數字?」聽上去好厲害的樣子,計僑重重地點頭,他對趙無恤的陳述十分信服。這世上的大能們,時不時會夢到古之賢人,聽說魯國的賢士孔丘也經常夢周公。

    「不過,周公他老人家並沒有說可不可以再傳給他人啊……唉,真是難辦。」

    計僑心中一緊,難道是那種只傳直系後人的秘術?他頓時一陣絕望,他可以腆著老臉拜師,但除非自殺去九幽的大司命、少司命處報導重新塑造成人,否則成不了君子無恤的兒子啊!完了,完了,這神秘的周髀數字將和他失之交臂。

    他痛心疾首,眼前一黑,卻聽到趙無恤繼續說道︰

    「其實,我這愚鈍的小子坐擁這等神奇算法數字,就像是匹夫懷璧,實在是暴殄天物。按小子想來,先生是算學奇才,周公其實應該託夢交付予你,才是利於萬世萬民的事情,就如同寶劍贈勇士,胭脂贈佳人一般。所以我本該代為傳授,只是小子受了父親任命,後天一早就要去成地做鄉宰,恐怕暫時沒這時間了。」

    又看到一份希望的計僑喃喃自語道︰「一定有兩全之法,一定有的!」

    趙無恤彷彿此刻才想起來,「小子弱冠之年,就要治理百戶鄉邑,許多事情都不甚瞭解,要是能有一位經驗老到的計吏在旁輔佐……」

    他隨後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著計僑。

    計僑秒懂。

    他是下宮的首席計吏,爵為中士,能時常在家主趙鞅身邊走動,俸祿又高,還能過手整個趙氏近百萬人口的財政。

    但成邑,只是個百戶小鄉,計僑一直負責管理各地上計,所以清楚那裡十分貧瘠,宗族民眾難馴,比起趙氏大本營下宮來,段位差了不知道幾重。

    但此刻他卻毫不猶豫地一拍大腿,站起說道︰「小君子勿憂,僑這就去遞交辭呈,申請調去成邑做計吏,小君子……不,主上你可千萬不能不要我啊!」

    ……

    不提計僑大半夜去遞交辭呈,給已經入睡的趙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煩,而在少了計僑這個頂樑柱後,又讓已經接近年尾的上計工作效率降了幾成。

    只說翌日清晨,趙無恤穿著一套漆成玄色的小牛皮甲,帶著從廄苑裡選出的五名健壯少年,來到了下宮校場。

    他腰間挎一柄匠人新打造的青銅「長劍」——那匠人雖然叫它長劍,但趙無恤用手一比劃,發現卻僅有兩尺!

    周尺合23.1釐米,兩尺,也就是半米不到,這也叫長?這是短劍吧親!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對於青銅劍這種武器來說,兩尺真算長了。那匠人接下來向趙無恤展示了真正的短劍,也就一尺來長,鍛成柳葉形,僅能用來防身,或者貼身行刺。比如那把天下聞名的魚腸劍,其實就跟後世的匕首差不多。

    晉*中士大夫通用的佩劍以兩尺為標準長度,三尺之劍天下罕見,畢竟這時代的鑄造鍛造技術有限,銅錫的延展性就那樣,太長則容易斷裂。也許要在點了鍛劍專精的吳越之地,才能找到幾把能用的真.長劍……

    趙無恤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檢視家司馬交付他手中的第一支武裝力量。

    晉國的軍隊建制分為︰軍、師、旅……

    看到這兒,您可別急著罵。其實趙無恤剛知道這春秋時代的軍隊建制時,也差點咬掉了舌頭,但他翻了翻周禮和晉法《宣子之法》,上面的確是這樣寫的︰

    凡制軍,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周天子可以建六軍,大諸侯國如晉、齊、秦等建三軍,次國如宋、鄭等建二軍,小國如曹、邾等僅有一軍。

    軍將皆由卿擔任。軍以下,二千五百人為一師,師帥皆由上大夫、中大夫擔任;五百人為一旅,旅帥皆由下大夫擔任;百人為一卒,卒長皆由上士擔任;二十五人為一兩,兩司馬皆由中士擔任;五人為伍,伍皆有伍長,由下士擔任。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數字,晉國的三軍,實際上都超過了周禮規定的數額,甚至趙氏動員起來的半軍之數,便超過了三萬兵員。至於周天子,現在連養滿編的一軍都困難。

    軍師旅這些名稱自古已有,所以春秋史書上才有「三軍敗績」「王師勝績」「不振旅」這樣的說法。

    反倒是後世外國的軍師旅,是翻譯過來的名稱。

    統領這二十人的兩司馬,名為羊舌戎。其人二十餘歲,長得圓頭虎軀,下巴上蓄了須,著皮製甲冑,看上去十分威猛,但說話聲卻文質彬彬,帶著幾分貴族氣質。

    春秋時文臣武將尚未分家,披甲戴冑上陣則能揮戟殺敵,著高冠博帶登堂則可琴瑟賦詩,晉楚兩國許多卿大夫都是如此,羊舌戎給人的感覺大概也是這樣。

    他恭敬地向趙無恤行禮,介紹這一兩趙兵的組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39
    第25章 國野矛盾

    羊舌戎道︰「稟小君子,此一兩並不滿員,僅有二十人,半數為國人子弟,半數為野民庶孽,全都剛服役不久,只有前幾天冬狩時受過一次訓練。----」

    國人就是高級公民,有權議政,亦有納軍賦,服兵役的義務,其中不少人家中有私人田地,多居住於城垣之內。野人則是低一等的庶民,多居住在城邑邊鄙,沒有公民權,大部分為人農奴、傭耕、庶孽子弟,是被束縛的生產者。

    也就是說,是兩個不同的階級。

    趙無恤放眼望去,眼前的趙氏兵卒中,一些面孔尚且稚嫩,全然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不過年輕有年輕的好處,雖然經驗不足,卻沒有兵油子,也便於趙無恤將其全新打造成只屬於自己的力量。

    趙無恤點了點頭,說道︰「若是加上我帶來的五人,剛好補全,可選出其中的伍長了?」

    「未曾。」

    「好,那今天就把這件事定下來!穆夏,你帶著廄苑的二三子入列。」

    在經過仔細考慮後,趙無恤還是覺得身材高大,忠心而穩重的大塊頭穆夏更適合做一名步卒,於是就正好將他安插加塞進這一兩中。

    隨後,趙無恤亮出了虎符,代表正式接管指揮之權,他上前幾步,對著年輕的趙兵們大聲說道︰「余就是趙無恤,宗主之子,你們的新主上!」

    趙兵們站得更加挺拔,看著這位前幾日冬狩時獲祥瑞白鹿而還,威風凜凜的小君子,眼中神采奕奕。

    「爾等既然劃到了我的麾下,那到達成邑後,就要正式開始練兵,不過在這之前,還要做一件事。」趙無恤頓了頓。「那就是從你們中間選出五名伍長。」

    「有沒有人站出來自薦,或者推薦別人?」

    年輕的趙兵中頓時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但卻沒有爭先恐後的情況出現,國人子弟都在觀望,野人則不敢在國人之前出頭。

    「沒人麼?那我就先指定一人了,穆夏,出列!」

    「唯!」穆夏事先早就得了趙無恤的吩咐,他大聲應和了一聲,響聲如雷,大步踏了出來。

    只見穆夏十七八歲年紀,卻形貌魁梧,雙臂結實,頭上裹著一塊黑色幘巾,腰懸青銅短劍。

    這時,行伍裡一個著青幘的塌鼻樑青年按耐不住了,他粗著嗓門大喊叫起來:「小君子,這不是廄苑裡放牛的低賤牧童麼,我認得他,他怎麼能做伍長呢!」

    聽到此話,聲浪又響了起來,在兩司馬羊舌戎的喝止下才肅靜下來。

    羊舌戎也有些猶豫,雖然有所準備,但他沒想到趙無恤這麼快就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而且這已經不合軍法了,他小聲勸解道︰「小君子,軍法規定,伍長皆由國人擔任,此子現在的身份似乎只是個野民?恐怕不能服眾啊。」

    晉律和周禮又有所不同,畢竟經過數百年發展,在西周,當兵服役本來只是國人特權,是高尚而光榮的事情。但隨著國野的差距漸漸不再明顯,戰爭規模也越來越大,僅僅依靠士和國人無法組建龐大的三軍,在晉惠公時作州兵,推行爰田制度後,野人紛紛入伍。

    於是晉國對所任軍職的身份要求又放低了一層,比如羊舌戎只是個下士,卻擔任了兩司馬,但伍長的確得由國人才能擔當。

    當然,趙無恤可不太同意這規矩,他的兩個親信虞喜、穆夏現在的身份都是野民,難不成他們得從普通徒卒做起?以春秋時代階層陞遷的效率,那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為他所用?

    不過他自有讓羊舌戎低頭的妙計︰「兩司馬,我看你威武雄壯,又進退守禮,想必在戎車上按劍持戈之事,一定做得來,我的戰車上還缺一車右,就由你來擔任吧!」

    「車右?」

    羊舌戎聽後大吃一驚,隨後欣喜不已,他作為一個區區下士,能登車成為君子的車右,乃是莫大的榮幸。要知道,一輛戰車三人,御戎、車右與主君之間,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主僕,而是能同車合作,將後背交給對方,多了層親密戰友的關係。這也是最容易陞遷立功的位置,比起單純的行伍卒長、兩司馬強多了。

    詩言︰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既然小君子有意提拔,他羊舌戎要是再不知報效,就太愚鈍了。

    反正來之前,他的上司,趙氏家司馬也囑咐過,一年之內,隨四位君子折騰,主君都不會過問。至於被廬之法,至於周禮裡的陳規,晉國在早年吞併十幾個同姓諸侯時,講周禮了麼?六卿滅沒犯什麼大錯的羊舌氏時,講《趙宣子之法》了麼?

    比起能登車成為君子親信,得到復興羊舌氏的機會,那些又算得了什麼。

    也虧了這是「禮樂崩壞」的春秋時代,像王孫期那樣有節操,循規蹈矩的人,畢竟少數。

    「謝君子厚愛,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至於這伍長,自然要按君子定的新規矩來……」

    迅速用糖衣炮彈攻陷羊舌戎後,趙無恤又一次面對趙兵們說道︰「我聽說你們剛被徵召不久,只參加過冬狩一次訓練。但我要告訴你們,本君子也只在冬狩時初次上場,可現在,我卻成了一邑之宰,為什麼?因為我是主君的兒子?不,更多的原因是,我有這才幹,我為趙氏立下了功勛,有功則必裳!」

    搏巨熊而毫髮無傷,並獲白鹿瀟灑而還,這已經足以說明趙無恤的能力和功勞,趙兵們自然沒有敢質疑的。

    他又指著穆夏說道︰「此子也有才能,他力能搏牛,忠心耿耿,在冬狩時還曾伴我左右,立下了功勞。所以,今天我選拔伍長,不看你們是野人或是國人,以前是躬耕於隴畝的農夫,還是飼馬放牛的圉童。而是唯才是舉!若是有人不服,可以站出來挑戰沐夏,贏了,也可以為伍長!」

    聽到趙無恤誇獎,穆夏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十分激動,他雖然不算士人,卻不免生出了為主上效死的想法。趙兵中那一半野人子弟聽罷也放下了擔心,躍躍欲試。

    而一向地位更高的國人子弟則不以為然,尤其是剛才那個喊出穆夏身份的惡少年。

    他摸著腰間短劍,仰著頭跳了出來︰「小君子,唯才是舉,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不服,兀那牧童,你敢與乃公比比高下麼!」

    他出口閉口自稱乃公,十分無禮,挑釁意味十足。

    但沉穩的穆夏沒有受激,而是望向了無恤。

    無恤道︰「當然可以,你叫什麼?」

    「田賁。」那塌鼻樑的惡少年眼中閃著光芒︰「若是我贏了,君子會說話算數,讓我做伍長麼!」

    「然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贏了,那就是你田賁的本事,眾目睽睽,誰敢不認?」

    無恤又道,「不過,劍戈無眼,你二人不用較量武器了,比試一下角抵即可,記住,點到為止!」

    兩人應諾,憨厚的穆夏沒計較剛才田賁的挑釁,朝他微微行禮,田賁則咧著嘴斜視於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

    在這一兩趙兵當中,論勇武力氣,田賁自問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他對穆夏這個昔日的放牛小童,雖也驚詫其身高體壯,卻並未放在心上,不覺得能勝過自己。只想著三下五除二把這廝幹掉,好叫趙氏小君子知道自己的本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41
    第26章 猛士歸心

    先秦角抵,和後世霓虹的相撲比較像,倒地者敗,出圈者敗。有好事的趙兵在場中畫了個大圈,等待二人開打。

    穆夏和田賁挽起袖子,在趙無恤一聲令下宣佈開始後,便如同兩頭兇猛的虎豹,你來我往,互相撕扯碰撞,頓時踩得場內黃土飛揚。

    唯恐天下不亂的國人子弟們拿出了平日在城邑中博戲玩耍、聚眾私鬥的興致,在列間大喊大叫,給田賁助陣。看得出,他在國人子弟中還是挺受擁戴的,而野人子弟們雖然心向穆夏,卻不敢直接喊出聲來。

    趙無恤摸著劍柄的玉石,微笑觀之。

    已經因為趙無恤一句承諾,而徹底倒向他的羊舌戎恭敬地站在一旁問道:「君子覺得誰能取勝?」

    「當然是夏了。」趙無恤對穆夏充滿信心,他這些天閒暇時,也跟這魁梧的小子較量過幾次,輸的那叫一個徹底。穆夏力氣本來就大,這幾天效忠趙無恤後,脫離了隸臣身份,頓頓有肉食,吃得好睡得好,體格更加強健,已經到了巔峰狀態。

    廄苑另外四名少年也和無恤一樣,認為他們的穆夏必勝。

    羊舌戎仍然不太相信,先秦民風彪悍,有時候搶棵桑樹或爭奪田畝阡陌,都會全族上陣扛著農具劍盾群毆。在近年下宮左近幾個國人氏族間的數次鬥毆中,田賁可以說是打出了名氣。

    因為田賁出名的頑劣蠻橫,連家中長者都管教不下他。索性在他剛滿十七歲傅籍後,就應徵召服役,塞進了這一兩中,報的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心思。

    羊舌戎轉目場中,只見穆夏、田賁交戰正酣,在試探性的接觸後,終於扭抱成一團,各自圓睜怒目,試圖發力把對方摔倒。

    國人子弟給田賁助威的喊叫聲漸漸停下,彼此面面相覷。往日私鬥,他們中沒人是田賁的對手,最多也不過支撐三五回合,而穆夏卻能與他戰到旗鼓相當,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羊舌戎細細觀之,發現田賁力氣的確是比不過穆夏,卻勝於技巧,而穆夏則遜於技巧,只是依靠一身蠻力在戰。

    形勢對穆夏不太妙啊。

    但田賁也好不到哪去,他沒想到穆夏這放牛娃居然有此巨力,僵持之下,一直佔不到明顯上風,漸漸有些吃力了。田賁心一急,便緊抓著沐夏的胳臂,伸出左足朝其下盤探去,想一蹴而就地絆倒穆夏。

    「危險!」野人子弟和廄苑少年們都不由得為穆夏捏了把汗。

    面對田賁的足絆,穆夏雙腿卻像是深深插進了地面似的,巋然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田賁叫了聲「糟了!」而穆夏則發出了「嘿」的一聲怒吼!

    穆夏沒什麼鬥毆經驗,卻懷著報答無恤大恩的心思,此戰必須一勝,否則就自刎以死謝之。

    他愣是像一頭只知道前進,不知後退為何物的犟牛,將田賁當成了擋在前面的土塊溝壑。一絆未倒之下,反倒一力降十會,突突突地將整個身軀壓在田賁身上,往前猛推,一直推出了角抵的圈外。接著再一把將田賁甩出老遠,一聲悶響後,滾翻在地。

    穆夏反敗為勝!

    「好!」

    這個結果出乎了國人子弟的意料,他們個個口瞪目呆,誰都沒有想到,力氣勇武居全兩第一的田賁居然不是穆夏的對手?而野人子弟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叫了聲好。

    只有田賁翻爬起來後,滿臉通紅,一手奪過旁邊趙兵幫他拿著的短劍,瞬間拔出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想和穆夏再白刃交戰一場,還是因為戰敗而羞愧自殺。

    先秦士風,剛烈如斯。

    此時,只見一把梓木劍鞘從側面拍了過來,頓時將田賁手中的短劍打落在地,卻是趙無恤出手了。

    「你這人怎能這般,輸了就輸了。」

    田賁又怒又愧,卻發作不得,只能偏著腦袋抿著嘴,不去看得勝後對著眾人憨笑的穆夏。

    無恤指著趙兵們問道:「你們現在可還有要出來較量的?」

    無人敢踏前一步,這個放牛娃果然很有能耐,做一小小伍長簡直就是屈才,他們都心服口服。

    無恤看著田賁的模樣好笑不已,又轉過頭問穆夏:「夏,你來說說,你的對手強不強?」

    穆夏正在原地喘著粗氣,看得出來他也累得夠嗆,憨厚的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論技巧,夏不如田賁,夏只是靠了力氣取勝。」

    趙無恤目視已經轉過頭來對消了氣的田賁,笑罵道:「這麼說,你也是個有本事的,這樣吧,你也來為我做一個伍長,願否?」

    經過如此轉折,田賁心裡那股氣早就消了,他這種惡少年,最渴望的就是上位者的一聲認可。他連忙喜滋滋地一口答應下來,成為趙無恤任命的第二個伍長。羊舌戎看他那模樣,想必日後對君子的忠心程度不下穆夏。

    田賁投效,佔了全兩近半的國人子弟自然都隨了他。剩下的三個伍長都順利選出,兩個國人子弟,一個野人庶子。

    其中,那個儀表堂堂的野人青年引起了趙無恤的關注,他單名叫「井」,是個沉穩之人,得到了十多個野人的一舉推薦。羊舌戎也對井讚不絕口,稱他是學習行列和金鼓最快的,甚至還會讀寫篆字,這在野人中百里無一,是個可造之材。

    至此,伍長全部選出,五個人新官上任,都喜滋滋的接受趙兵們祝賀,只有井的笑容背後暗含著誰也看不出的苦澀。

    井依然記得,就在前天傍晚,君子叔齊的車右,上士涉佗找到了他,以井全家人的性命威逼利誘,要他在君子無恤的兵卒中,作為眼線。

    此刻,他在心中喃喃自語道:「竟然偏偏讓我做了伍長,這該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朝食之後,在下宮東門,趙無恤的車隊即將出發。

    領頭的是一輛戎車,駟馬顏色各異,花、白、黑、紅。趙無恤穿著季嬴為他製作的雍容新衣,披著總發,站立於車廂左面,手按在腰上的「長劍」上。

    昨日才被火線任命的車右羊舌戎一臉喜悅地侍候在右側,手持一柄長達九尺的銅戟。

    經過一番交談後,趙無恤才得知,原來羊舌戎出自十年前被六卿所滅的晉國公族羊舌氏。也就是那位賢大夫叔向的族人,但卻是早已分出的小宗,並非叔向的直系後代。

    叔向曾為晉平公傅、上大夫,他和無恤的曾祖父趙武是同時代的人。此外,還與齊國晏嬰,鄭國子產,吳國延陵季子並稱四賢。

    羊舌氏也是晉國六卿以下最富庶的氏族之一,擁有三縣之地。到了叔向死後,年輕的新宗主羊舌食我繼位時,就好比一個沒有多少自衛力量的孩童,卻懷揣著三塊無上美玉一般,令強大的六卿垂涎三尺。

    而且,羊舌氏還捲入了近親祁氏家臣的一場**醜聞裡,這祁氏擁有的土地更廣,多達七個縣,更是六卿恨不得立刻瓜分而後快的對象。

    於是,兩族的命運便注定了,在知氏等卿族操縱下,一場祁氏家臣的**案卻莫名其妙地被國君判成了祁氏、羊舌氏作亂!導致兩家稀里糊塗地就被滅了,土地被分為十縣,在執政魏舒主導下,分別由六卿瓜分殆盡。趙氏也擠進去分了一杯羹,拿下了萬戶大縣平陽,隨後又和韓氏換來了馬首縣。

    聽完羊舌戎的敘述後,趙無恤一時無言。

    正和叔向生前預言的一樣,「晉之公族盡矣,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

    而憑藉著吸納晉國軀殼和羊舌等氏屍骸上的營養,六卿逐漸茁壯強大起來,又開始醞釀新一輪的廝殺。

    而他們的目標,就是化家為國。這是現如今春秋強卿們的夢想,引得無數英雄盡折腰。在原本的歷史上,未來百年中,將有三家分晉、陳氏代齊、戴氏篡宋、季孫建費……

    無恤十分清楚,戰爭,已經並不遙遠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43
   第27章 遠送於野

    還有一件無恤沒料到的事情,那便是王孫期居然辭去了差車之職,將作為他的御戎,伴隨無恤前往成邑。

    這是個意外之喜,並非出於趙鞅的任命,按王孫期的說法,他作為無恤的御師,就要有始有終,得教到無恤也能駕馭戰車自如,才算完成任務。

    此刻,永遠板著張撲克臉的王孫期坐在車中央莊重地執轡,姿勢要多正式有多正式。無論車左是個卑賤的庶子,還是無比尊貴的晉侯,對王孫期而言似乎都沒有區別。

    他只知道履行職責。

    趙無恤覺得,王孫期真是一位克忠職守好同志,他也考慮好了,到達成邑之後,將任命身為中士的王孫期做什麼職位。

    這些天觀察趙鞅對手下眾家臣的任用賞罰,趙無恤也學到了一些東西,那就是人務能各盡其才。像王孫期這種性格,讓他去做個需要靈活應變的侯人顯然是不行的,維持軍隊秩序的軍司馬倒是不錯的選擇。

    跟在戎車後的,是數輛輜車,拉著一些在趙無恤看來十分簡陋落後的農具,以及鉛銅原料,麻布捆紮的大袋粟米、稻種、麥粒等。還有一些府庫中的兵戈和皮製甲冑、銅錢布帛、以及過冬用的衣褐皮毛。此外還捎帶上了幾位下宮的匠人,精於鍛造、冶銅、木工、陶器等。

    昨天整編的那一兩趙兵在旁押解輜重,穆夏、田賁等新任伍長都十分精神,不打不相識,今天兩人倒是有說有笑。只有野人出身的井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趙無恤以為他是離家憂思,也未想太多。

    趙鞅兌現了諾言,若是四位君子能說服帶走的人手,他絕不攔著,雖然會給年末的上計工作帶來麻煩,但還是痛快地放計僑離開。

    計僑投靠趙無恤幕下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對成邑的戶數、人口、經濟、土地,明年可能需要修建的水利或工程都瞭如指掌。在他的指點下,趙無恤才能從一個手下空無一人的假鄉宰,迅速組建起一隻草台班子,僅僅用了一天,就搞定了所有籌備事項。

    隊伍側後方,虞喜騎著馬,帶著十餘名從廄苑裡找來騎術射術不錯的圉童、牧童,等到達成邑後,趙無恤將以他們為核心,建立一隻25人的騎兵兩。

    按晉國軍法,趙無恤作為鄉宰,可以擁有百人,也就是一卒的軍事力量。這就意味著,他在到達封地後還要在當地數百戶人口裡選拔出五十多名當地人,訓練成為兵卒補充進去,在趙鞅徵召封臣邑宰們時,才能以滿編的狀態參戰。

    既然決心組建騎兵,這花銷可比徒卒大多了,他到達成邑後,必須盡快找到財源,在和計僑瞭解情況後,趙無恤已經有了初步的計畫。

    所以他從廄苑帶走的,還有數十頭耕牛和駑馬,這會正在不斷嘶鳴著。趙氏之宮裡的家臣和隸妾們都在偷笑說,無恤小君子不像是去封地做宰臣,而是去集市販賣牲畜的商賈。

    趙無恤裝作沒聽見,這些牲口,他自有妙用。

    在隊伍的最後面,還有一輛帶幕簾的雙牛轅車,裡邊坐著幾名隸妾侍婢。

    昨天在季嬴處被無恤刺激得滿臉通紅的侍女媛也在其中(無恤無辜的表示我可什麼都沒做),卻是季嬴牽掛弟弟,打發她一早過來,說要陪伴趙無恤前往成邑,照料他起居飲食。趙無恤雖然仍不太習慣事事由隸妾伺候,但也領了姐姐的心意。

    此刻,趙無恤微微扭頭,看著這支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隊伍,這就是他的全部班底了。

    半月前,他還是被遺忘在廄苑裡的孤單庶子。如今,卻被委以一鄉重任,手下文則有計僑,武有羊舌戎,虞喜,沐夏,田賁等,還有數十名年輕蓬勃的幹練青年向他效忠。

    他的未來,將由此奠基。

    四子分封,趙無恤的仲兄和叔兄昨日已經匆匆離開,只有他和老大伯魯還在。

    但他們落後的原因卻不同。無恤是因為白手起家,速度慢了,而伯魯則是因為家當太多,一時半會收拾不過來,所以拖到了今天才出發。

    兄弟兩約好了走之前再聚一面,無恤帶著隊伍來到城垣外,和伯魯的車隊匯合,只見這位家族長子也身穿戎服,頭戴高冠,看上去卻沒多少威儀,而是讓人覺得可親。

    而伯魯帶的人眾可不是趙無恤能比的,一眼望過去,浩浩蕩蕩兩百餘人,兵員至少有滿編的一卒。畢竟他是家族長子,天生擁有優勢,加上伯魯雖然不以才能著稱,卻為人寬厚溫和,得了不少家臣故舊效忠。

    連趙無恤,都很難對這位溫潤的兄長生出敵意來。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在歷史上,趙襄子死後,會力排眾議,將伯魯的兒子、孫子立為趙國的繼承人。因為無論是誰強奪了伯魯這人畜無害的老好人世子之位,都會生出一絲愧疚吧。

    不過對歷史上他這身體本主的行為,趙無恤卻嗤之以鼻,孝悌是孝悌,政治是政治,凡是玩兄終弟及的國家,通常都沒好結果。

    歷史上趙襄子的這次扶持侄子上位,也拉開了趙國歷史上每隔兩代人就會出現一次王位繼承危機的惡性循環。於是三家分晉時基礎最好的趙國,在內亂下衰落,給魏國當了整整一百年的打工小弟……

    心裡這麼想著,但趙無恤也不露聲色,雖然他與仲信、叔齊倆人算是公開翻了臉,但當下,他和長兄伯魯卻仍舊執手相談甚歡。

    趙無恤心中猜測,雖然趙鞅鼓勵兒子們良性競爭。但其實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們鬥得反目成仇,做出歷史上鄭伯克段,魯桓弒兄隱公,齊國五子之亂,霸主齊桓公停屍67天無人收葬,蛆蟲爬滿屋子那樣的慘劇來。

    何況,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晉國六卿紛爭越來越劇烈,等到內戰全面爆發時,他可不希望一個人戰鬥。

    所以和伯魯友好,有益無害。

    於是兩人相互敬了樽渾濁的薄酒,唱起了「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史載,晉國的開國君主唐叔在弱冠之年獨自射殺林中犀牛,獻予周公旦作大鎧,周成王也履行了小時候剪桐葉分封的諾言,冊命其為唐侯。

    據說這首《小雅.常棣》就是周公在渭水河畔送唐叔虞之國時,感慨自己的兄弟管、蔡二監叛亂,骨肉相殘。於是吟誦這一詩篇,寓意成王、唐叔虞要吸取教訓,兄弟同心。

    無恤也跟著樂師高學了幾天詩,知道其中典故。在應和時,他心中卻暗想著,日後自家兄弟四人中,誰當為成王,誰當為叔虞,而誰又會成為管、蔡?

    兄弟倆其樂融融,淡化了離別的氣氛,至少在前來送行的大夫傅叟看來,是「和樂且湛」的。

    趙鞅沒有親來,因為他今天一早便要進都城新田去,為宋國大司城樂祁覲見晉侯做鋪墊引薦。

    據說,正式的大朝會將在半旬後的冬至日舉行。

    讓無恤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宋國大司城樂祁居然也囑咐他的親信陳寅前來送行。最初無恤以為是衝著老大伯魯的面子,誰知陳寅竟連他的禮物也準備了一份,而且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無恤不由得暗暗撓頭:「這些宋國人,不會是在我身上打什麼壞主意吧?」

    經過一系列送行儀式後,趙無恤和伯魯告別,帶著他的班底們,出東門轉北,踏上了旅途。

    可惜姐姐季嬴今天沒有來相送,他心中不免有了一絲遺憾。

    ……

    趙無恤卻不知道,此時的下宮鹿苑處的高崗上,一身淡紅曲裾深衣的季嬴,正牽著白色麋鹿,遠眺蜿蜒北去的長長車隊。

    她不由得輕輕哼起了一首邶風。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季嬴不捨弟弟的離開,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雖被父親稱為季嬴,當成趙氏淑女養大,但其實有更複雜的身世,與無恤並非普通的姐弟關係。

    但她卻明白,趙氏的男兒一如出巢的雛燕,必須經過風雨方能成長,有朝一日才可一飛衝天,化身為天命玄鳥!

    白色麋鹿則痴痴地看著流下一滴晶瑩淚珠的紅衣美人,扯了扯毛茸茸的耳朵……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45
   第28章 涉彼北山

    雖然已經是冬天,但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後,趙兵們的額頭、臉上都出了不少汗水。

    趙無恤也一樣熱,只因為這身寬袍大袖實在是有些悶。

    他有些羨慕地看了看有遮陽傘蓋和帷幕的雙轅牛車,裡面坐的是女眷侍婢。不過現在不是追求安逸的時候,趙無恤要是腆著臉跑去裡邊跟著姑娘們一起乘涼,他剛組建起來的班底估計要心涼跑掉一大半。

    他收回目光,繼續觀察沿途的情形,這還是自冬狩以後,他第一次離開下宮。

    作為霸主國,晉國總得注意形象,都城附近的官道修繕還不錯,至少能讓戰車行進時不那麼顛簸。

    羊舌戎的第一天車右還沒當熱乎,就被計僑給轟了下去,美其名曰要為趙無恤介紹一路上的景緻和民情。

    羊舌戎只是下士,地位比不上中士計僑,只得一臉怨念地去做他兩司馬的本職工作,吆喝趙兵們加快腳步趕路。

    專業人士就是不一樣,王孫期駕的車四平八穩。而計僑則爭分奪秒地一手持筆,一手拿著簡牘,在不停地追問著無恤關於那「周髀數字」的問題,一有回應就立刻記述下來。

    趙無恤當然不會一次性把肚子裡的東西掏空給他,而是一次一點,循序漸進。等計僑吸收完畢並發揚光大,中國的數學水平應該能縮短數百年的發展歷程吧?

    而且,用後世的話來說,數學還是一切自然科學,乃至一切精密技術的基礎。趙無恤對數科的推動,也許能產生一系列的後續反應,時間越早,發酵後產生的影響就越大!

    因為,現在可是春秋,諸子百家的萌芽期,中國的哲學、科學尚在孕育中,可塑性極強。

    想到這點,趙無恤覺得自己撬便宜老爹牆角的行為頓時變得高尚無私起來……

    作為下宮的首席計吏,計僑對周邊鄉邑每一塊田地、集市都瞭如指掌。

    他介紹說,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可以讓行人喝水歇腳。成邑距離下宮三十多里,這一路過去,過了第二個廬舍後,則從官道岔入了較細的野道,只能容一輛駟馬戰車行駛。

    「小君子,從這兒開始,就進入成邑地界了。」

    趙無恤點了點頭,舉目望去,野道兩側是大片已經收割完畢的黍稻之田。

    穿越後,趙無恤就發現,現在的氣候比後世暖和多了,而且雨水濕潤,人口較少,天朝百萬人口的地方,現在可能一萬不到。地方上的山林、草澤也沒有得到足夠的開發,所以在後世乾旱的山西,此時偶爾還能見到灌水的稻田,當然,還是以耐旱的粟田居多。

    不過今年的年景不好,四季都遭了災,而且成邑鄉山多地少,幾乎沒有修建任何水利工程,畝產低得驚人。

    地勢慢慢爬高,上坡道上有零星的枸杞從,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在野氓民在採摘今年最後一批果實,正如詩言:涉彼北山,言采其杞。的確是像姐姐季嬴所說,路人面有菜色,見到趙無恤一行旌旗招展的車隊,他們都慌忙讓到田埂裡拜倒叩首。

    也有零星幾個帶劍的國人站在路邊朝無恤拱手行禮,他們是前往都城新田的成邑旅人,在聽說趙無恤要去成邑上任後,面面相覷,神情古怪,卻也沒說什麼。

    在計僑講述下,趙無恤還瞭解到,西周的地方行政制度是六鄉六遂。可到了春秋時,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晉國從獻公時開始設置縣制,經過一百五十多年發展,縣反倒成了最基本的地理單元。

    所以目前晉國的地方行政區劃是這樣的:五家為鄰、五鄰為裡、四里為鄉(又稱鄉邑,百戶之邑),五鄉為邑(又稱中邑,千室之邑),五邑為縣。

    當然,這也是理想數字,實際哪有這麼規整。絳縣治下,共有六個邑,分別被六卿把持;成邑則是趙氏下宮邑治下的一小鄉,共有七個裡,戶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餘。

    (鄰、裡、鄉、邑、縣)分別設鄰長、裡胥、鄉宰、邑大夫、縣大夫。

    這裡果然比下宮左近要貧瘠不少啊,趙無恤看著遠處黑乎乎的石頭山,若有所思。

    計僑則有些奇怪地說道:「在僑想來,主上帶上那麼多的牛馬,大概是想用近年來在晉魯開始出現的犁來耕地。但僑不解的是,主上為何要將下宮的麥種幾乎都收集帶來了,在成邑這種乾旱貧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種粟才行得通啊。」

    無恤聽後默然,小麥從西亞傳入中國不知道是什麼時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遊時,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經紛紛向他進獻小麥了。

    商、周時期,小麥在人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還遠不如粟(後世的小米),在宗廟祭祀的時候,以粟為尊貴之物,小麥則只有想換換口味的貴族偶爾吃一吃。中原到現在還沒有發明磨,小麥粒蒸煮的味道無恤實在是不敢恭維。

    而且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計僑對小麥在後世的地位不瞭解,所以不重視也不奇怪。沒人想得到,僅僅再過上三百年,中國就會從西部掀起一場小麥革命,開水利、種麥子的秦國虎狼之師將橫掃六合。到了西漢,小麥在中原的推廣更是讓中國人口百年之間翻了三倍!

    趙無恤也不立刻回答,他神秘一笑:「等到了地方,先生就會明白了。」

    不知不覺,經過半日的跋涉後,一行人馬終於抵達了成邑。

    遠遠能見到低矮的邑牆,趙無恤讓隊伍在一條清澈的小溪旁停止,令滿頭大汗的趙兵們喝水休息,整理儀容。

    做了伍長的田賁一改昨天的蠻橫,今天可算是鞍前馬後,在給趙無恤遞皮壺時他建議道:「小君子,前頭不遠就是成邑了,我聽說成氏一向把這裡當成他們的私屬,極其排外。不如打出旌旗,由我等護衛前行,賁最清楚這些鄉中國人,都和我一般粗鄙自大,不能識君子,非兵戈刀劍不能服之。照我說,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他們才能知道小君子的厲害!」

    田賁拿自己做為粗鄙自大的例子,倒是把趙無恤逗樂了,他笑罵道:「你當誰都似你一般,喜歡耍渾?本君子今天呀,要先禮後兵。」

    成邑的難治,經過計僑等人多番提醒,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成鄉七個裡中,成氏一族及分支佔據了其中四個。對那些地頭蛇,趙無恤的策略是,如果能乖乖合作給他面子,則放其一馬,如若不然,他手下這些新招募的年輕趙兵正好能練練手。

    一行人繼續上路,昨天便有來自下宮的使者通報成邑,將有新任的鄉宰前來上任,於是今天在鄉中廬館處,已經有一些人在等候。

    領頭的那人四十餘歲,身材圓胖,頭戴士冠,大布羊衣,懷中抱著一把彗。他身旁則是一個畫著黑色眼影,發容黝黑,個子矮小的鄉野巫祝,穿著陳舊打滿補丁的巫袍,正踮著腳翹首以待。

    不多時,只見野道上浩浩湯湯的隊伍排成一條長蛇疾馳過來,領頭的駟馬戰車上,一位留著黝黑總發的少年君子看似彬彬有禮,對他們露出了溫潤的笑容。

    這位小君子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年輕,看樣子也不難相處,中年肥胖男子鬆了口氣,和巫祝對視一眼後,匆匆迎上兩步,遠遠地作下拜狀。

    「成邑竇氏族長竇彭祖等恭迎君子大駕。」

    「彗」,即掃帚。這是先秦一種迎接客人的禮節,同時也用來迎接新來上任的官員,意思是庭院都已經打掃乾淨,待君進入,正是周禮中所說的「以衣服擁帚而卻行,恐塵埃之及長者,所以為敬也」。

    巫祝和餘下十餘人也都隨著竇彭祖彎腰行禮,他們中有鄉中皂隸,也有從左近各裡趕來的氏族長者。

    御戎王孫期將戰車準確而穩當地停在眾人面前,趙無恤在車上扶著車欄挺立,從趙鞅身上,他也學到了一些上位者裝逼的把戲,臉上不動聲色,微微揚手道:

    「都免禮罷,余便是成邑的新任鄉宰趙無恤,敢問鄉三老、鄉司徒、鄉司馬、各族家主都到齊了麼?」

    按照晉悼公在國內新實行的地方制度,鄉中鄉宰以下,有鄉三老掌管禮樂教化、巫祝占卜,負責鄉射、祭祖等活動;有鄉司徒負責播種秋收,收取賦稅,提交上計;鄉司馬負責徵召兵員,進行訓練,防禦盜賊。

    而一個鄉所轄的各裡,其實都是少數國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著更多的野人農奴,族長,其實就等同於裡胥。

    那竇彭祖滿頭大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那個巫祝大著膽子抬頭觀察起趙無恤來。

    因為歷年上計,來過成邑幾次的計僑冷眼觀之,他嘴角微動,飛快地點了點在場人數後,冷哼一聲道:「主上,除了竇氏族長及竇裡皂隸在此,其餘三老、鄉司馬、鄉司徒,甲裡桑裡族長等統統不見蹤影!」

    PS:晉國的地方行政制度沒有詳細記載,我是把春秋戰國的制度給混合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47
    第29章 威風凜凜

    被計僑當眾指出破綻,竇彭祖等人頓時慌了神,而趙無恤聽罷雖心中暗惱鄉吏們不知好歹,卻仍舊不動聲色地問道:「三老、司馬、司徒及裡胥們為何不來?」

    「稟小君子,是因為……」

    不待竇彭祖說完,他身旁那個矮小的巫祝就喧賓奪主,搶著答道:「鄉宰在上,容某一一道來,因為成氏鄉司馬的一位叔伯於昨日去世,成氏便以此為由,聚於一堂,宣稱要為叔伯行三日葬禮,所以都不來迎接鄉宰。」

    趙無恤看了他一眼:「葬禮?真是巧了,你又是何人?」

    巫祝獻媚地笑著拱手道:「在下成巫,一在野巫祝。」

    「成氏的人?為何你叔伯葬禮,連三老等人都去了,你卻不去參加,你是代表成氏前來做解釋的麼?」

    「巫,小宗也,已經出了五服,俗語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必再衰減服哀。巫與成氏大宗已經久未往來,故今日只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別人。更何況,巫認為,當此之時,迎接鄉宰才是第一要務。」

    這馬屁拍的恰到好處,趙無恤聽罷瞭然,這成巫大概是個被成氏大宗排斥的小宗庶孽子弟,拋棄宗族前來投效新主子倒是積極的很。

    不過,雖然無恤不見得認可成巫這帶路黨一般的做派,但他眼下正缺人手,更少不了一個瞭解成邑鄉內部的人,所以也只能捏著鼻子收下了。

    成氏藉口葬禮不來迎接,一是欺趙無恤年紀太輕,初來乍到;二是因為成氏投靠的是他的便宜哥哥趙仲信,趙無恤在冬狩時抽過的成何,就是成氏宗子,也是前任鄉宰。

    趙無恤摸著腰間所佩的玉環,略一思索後,心中便有了對策。

    他朝竇彭祖和成巫點了點頭道:「竇族長和成巫能來親迎,無恤自然會銘記在心。」

    隨後又宣佈道:「人死為大,三日而葬,三老、司馬、司徒不能前來,也是情有可原。我並非成氏親戚,就不親自前往祭拜了,喜,你帶著些禮物帛幣到成氏四里去,代我參加葬禮,也請三老、鄉司馬等人節哀,大可安心辦理喪事,不必以公務為擾。」

    一言既出,眾人心思不一。

    竇彭祖是竇裡的族長,竇氏在成邑鄉是人數較少的小氏,百年來一直被強大的成氏壓了一頭。比如這鄉宰和鄉三老、司馬、司徒三個鄉吏職位,從來都是成氏把持,沒他竇家什麼事。

    此次成氏歷代相傳的鄉宰被主君趙鞅擼掉,改換成流動的委派官員,而且來上任的還是尊貴的趙氏小君子。儘管如此,一向跋扈的成氏仗著他們那位鄉三老原先做過「比下大夫」之職,還是無恤的曾祖父,趙文子時代的老臣,所以竟公然採取了不合作態度。

    原本懦弱的竇彭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成氏對著干,更不敢得罪新鄉宰,正在左右為難時,被從外邑歸來的野心家成巫一忽悠,就動了心思,稀里糊塗地抱著慧跟來了。

    他現在心裡那叫一個後悔啊,因為趙無恤竟然有向成氏服軟的意思,讓他大失所望。唉唉,看來這成邑還是成氏的天下,竇氏還是繼續縮頭做人好了。跟著他來的幾個皂隸也竊竊私語起來,頗有些輕視趙無恤年輕膽小的意思。

    只有見多識廣的成巫卻目光灼灼,他本以為趙無恤如此年輕,必然受不了冷落侮辱,大概會暴跳如雷,徹底和成氏撕破臉。但如今看來,這位小君子可沉著冷靜得很那。

    他又曉有興致地打量起趙無恤所帶的人手班底來,見下宮裡位高權重的士人計僑、王孫期赫然在內,不由得嘖嘖稱奇,心想成氏大宗那些老殺才這回恐怕是選錯了對手。

    羊舌戎,穆夏,田賁等扈從在旁的武人見成氏以葬禮為名,居然敢不來迎接主上,本就摩拳擦掌,準備君辱臣憂一把,去葬禮上砸砸場子。但趙無恤竟讓虞喜去送喪葬帛幣,他們只得強自按捺著怒氣,心中十分不滿。

    趙無恤也不做解釋,他跟計僑要來了筆墨竹片,親自提筆寫了份拜帖,封入木匣,交給虞喜。待他離開後,便按著劍,對一臉憤慨的田賁說道:「賁,你適才在邑外,是如何建議我來著?」

    惡少年田賁是個心裡藏不住事情的人,他不滿趙無恤的決定,就氣哼哼的把頭偏向另一邊道:「賁早就說過,此成邑中的鄉鄙之人,非兵戈刀劍不能服之,照我說,就該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小君子倒好,直接讓人陪著笑臉送帛幣去了,哼!」

    趙無恤哈哈大笑:「本君子說過,今日要先禮後兵,我禮數已至,這成邑鄉吏們,卻反過來想給本君子一個下馬威。如今人不以禮待我,那好,我便從善如流,准了你的建議!」

    田賁聽罷大喜,抖威風,他可最擅長了,其餘穆夏等伍長也躍躍欲試。

    事到如今,趙無恤也不想玩什麼以德服人,如烹小鮮細火慢熬的把戲,而是要給成邑一個下馬威!成邑的皂隸和大氏強族們屈服最好,不服的話,他也不介意大刀闊斧地掃盡其中螽蟲。

    無恤眼中精光閃爍:「羊舌下士!登車,擎旗!」

    羊舌戎聞言一臉肅然:「唯!」

    佔了車右位置多時的計僑只得下了戰車,他方才已經看見了無恤提筆寫的字,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情,他心裡已然明了。且對此並不在意,畢竟是趙氏君子,翻出了多大的浪都有趙鞅出面按下去。

    這成族也是井底之蛙,仗著這一代人出了個比下大夫,而上士成何又是仲君子的親信,就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僕臣了。可笑,真是可笑,被君子無恤玩死也是活該。

    但他又在心裡腹誹道:不過君子,你寫的那筆臭字,成氏看得懂麼?

    無恤手持虎符命令道:「讓二三子擺開陣杖,爾等披甲戴胄,持兵戈前往鄉寺!」

    竇彭祖剛才有些看低無恤,這會卻慌了,要真動武,損失的還是他們成邑人啊。他連忙說道:「小君子,小君子息怒,這成氏在辦喪禮,再怎麼說,也不該乘喪而伐啊。」

    帶路黨成巫卻唯恐天下不亂:「喪禮,凶也,兵主凶,鄉宰持兵戈入鄉,正好對應!鄉寺就在前方,我去帶路。」說完捋起巫袍,一溜煙朝前跑了,氣得竇彭祖眼前直髮黑。

    於是,前有剛猛強健的田賁、穆夏手持干戈開道,廄苑騎童扈從戰車兩側,嫻熟行伍次序的伍長井則帶著趙兵們邁開整齊的步伐前呼後擁。

    這陣仗不要太大,頓時,整個成邑鄉都被轟動了,跑出來看熱鬧的鄉中國人氓隸們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一群虎狼般的趙兵扈衛著華麗的戰車,高大的駟馬分別為花白紅黑四色,下宮趙兵雖然才訓練過一兩次,卻兵甲嶄新,加上氣勢洶洶步伐整齊,比成邑的鄉卒要威風不少。

    戰車上,御戎王孫期操縱得當,駟馬撒開蹄子踩著碎步小跑,車右羊舌戎擎起白底黑邊的趙氏玄鳥旗幟,迎風烈烈飄揚,讓人不敢仰視。

    車左趙無恤年輕勇猛,那副被他視為累贅裝飾的雕漆玈弓,他也喊人從輜重裡找了出來,特地掛在肩上裝逼用,那些弓身上裝飾得金燦燦的琥珀、瑪瑙、綠松石炫目無比,晃得鄉民們眼花。

    鄉寺在鄉邑中央位置,是鄉宰和佐吏們辦事的地方。數十名趙兵殺氣騰騰地開入鄉寺,驅逐閒雜人等,環列在院子裡。

    無恤下車,環視那些正在觀望他的鄉民皂隸,他右手按梓鞘長劍,左手掌心持有鎏金虎符,看上去威風凜凜。

    「余便是新任鄉宰,趙氏君子,從此以後,成邑,便只有我一人的聲音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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