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6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15
    第120章 有朋自遠方來

    雖然只是在新絳偶遇,相談僅僅一個時辰,但趙無恤的言談頗合子貢口味。這位君子,似乎對孔門的理念十分瞭解,有時候,他和從未見過面的夫子,甚至有不謀而合的地方。

    所以子貢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將夫子的仁義禮樂之道,推薦給趙氏君子,幫他也建設一個小康之鄉呢?

    而且他在新絳時,聽到市井傳聞說,趙無恤雖為庶子,卻頗得宗主趙鞅的青睞。日後說不定能立為世子,繼承家業,甚至有機會成為晉國執政……

    到那時候,若是趙無恤能邀請夫子前來晉國,做趙氏之宰,還怕夫子之道不能大行於天下?

    想到這裡,子貢露出了憧憬的微笑。

    帶著這樣的小心思,他就捎帶上了他往日記述下的一些夫子言談,想尋機會獻給趙無恤。到時候,再將中都邑的現狀誇讚一通,以他的口才,想必能說服趙氏君子效仿之。

    子貢原本以為,夫子治下的中都邑,已經是世間最完美的城邑,可回到晉國,來到成鄉後,子貢卻被所見所聞震撼了。

    ……

    地勢在慢慢變高,眼前的成鄉和子貢想像中,晉衛魯等國隨處可見的貧瘠小鄉,極為不同。

    只見田間冬種的小麥已經收割完畢,國人野人們忙著將捆紮好的秸稈還田。圓髻玄幘的趙氏正卒、更卒們卸下了甲冑,挑著一擔又一擔的漚肥傾倒播撒在地裡,一邊喊著臭,一邊和國人們打趣說笑。

    他們在抓緊麥熟而粟未種的這一個多月時間,讓土地得到休息,恢復肥力。

    在田間鬆土耕地的人數眾多,幾乎每百畝地,就有一頭牛或馱馬在拉著犁翻地。有拄著鳩杖的老農在旁指指點點,監督年輕人不要偷懶,將地精耕細作,而且那些農具的式樣,和子貢以往見過的還不太一樣。

    看著這一副井然有序的農忙景象,他心中對趙氏君子的評價又高了一層,雖然只是一鄉,但能將領邑治理得如此之好,已是殊為難得。

    再往裡走,只見溝渠縱橫田間,光著膀子的農夫們喊著號子踩踏如長龍一般的木製器械,水流就從溪水裡被汲取上來,灌田千畝。

    這神奇的情形,讓子貢停下了腳步。從引領他前行的輕騎士虞喜處,他得知,此物名為龍骨水車,是趙氏君子讓計吏和匠人所造,不獨公田裡有,各裡私田也安裝了好幾架。

    子貢將這物件的式樣形制默默記了下來,但他知道,除非一個浸淫木工多年的匠人,將這複雜的器械拆開細細揣摩,否則根本不可能輕易仿製。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趙氏君子的梓秘,若是和他討要,能否得到一二?若是安置在衛國端木家的小莊園內,或者,讓夫子所宰的魯國中都邑推行,定能增加畝產,讓農人灌溉方便數倍!

    帶著這樣的心思,他便刻意在路旁停留,對新鮮的事物指指點點,還詢問路旁農人一些事情,虞喜來前就得到了君子的囑咐,也不加以阻止。

    「敢問老丈,這成鄉田畝的稅率是多少?」

    憨厚的國人老者一臉茫然:「稅率?那是何物?」

    子貢耐心地換了說法:「就是說,你每收十斗麥子,要上交給鄉寺多少?」

    這一說,那國人老農就明白了,他掰著手算了算,應道:「二半之一斗!比原先成氏為鄉宰時,整整少了數倍!」

    「居然是二十稅一!」

    這讓他極為震驚,小小成鄉的稅率,居然比夫子在中都邑復古推行的十一之稅還要低!

    雖然在子貢的第一印象裡,趙氏君子是個愛民的仁德之人,可也沒想到,居然將稅率設得如此之低,那鄉寺的量入為出,又從何處得來?

    要知道,夫子盛讚的古之聖王,也無非是十一而稅,現如今魯國一些公田,甚至已經是二半之稅!而且國君和三桓還嫌不足,額外增加了丘甲、丘賦、勞役等。

    於是,民眾不堪其苦,紛紛拋棄土地,投奔山澤深林,成為盜寇。

    尤其宋、魯、衛三國交界處,有大盜展跖聚集了數千失地庶民,橫行鄉里,劫掠城邑。

    反觀成鄉,民眾無論是耕公田還是私田,都樂於賣力,兵卒甚至會卸下了甲冑和劍戈,幫助民眾勞作。

    根據虞喜的描述,他們彼此之間講究信譽,相處和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孤寡廢疾之人,鄉寺皆有所養,讓他們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明搶暗偷,作亂害人的現象絕跡,許多門戶只須從外面帶上而不須上鎖。

    按夫子的說法,這已經不止是小康,而是已經接近大同之治了!

    子貢有些恍惚,夫子現如今尚未做到的事情,居然先在這一偏僻小鄉被實現了?

    不不!他又猛地搖了搖頭,這不能等同論之,千室之邑的治理,比百戶之鄉難上十倍。而且,只要有弟子們協助,夫子將來肯定能實現天下大同!

    夫子所欠缺的,只是一個大國明主的賞識和重用罷了。

    子貢穩住了心神,繼續前行,進了成邑內部後,將貨物拉到府庫處。他和掌管成鄉經營的計吏僑碰了面,兩人相對一拜,隨後便公事公辦,交割戎菽和冬蔥等種子幼苗。

    之後,子貢又提出,想拜會趙無恤。

    於是,由虞喜引領他進了鄉寺之中。卻見這裡的鄉寺和趙無恤的居所都未大興土木建設,而是一副陳舊失修的模樣,領邑主人的節儉程度,可見一斑。

    子貢感慨不已,可敬啊,趙氏君子年不過十四,卻能處公而忘私,日後必為一明主。

    一通觀察後,他覺得此地,和孔門師徒所嚮往的王道樂土越來越吻合,他也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趙無恤兜售孔門的仁義禮樂之道。

    正想著,他剛跨入鄉寺二進小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趙氏君子晴朗的聲音遠遠傳了出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子貢,余可是日日登高,眼睛都望穿了,就等著你歸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16
    第121章 義利之辨

    在鄉寺中的石案前鋪席對坐,子貢一邊飲著加了蜂蜜的甜豆漿,一邊思索。

    這趙氏君子,居然能知道夫子前不久對弟子們私下說過的「有朋自遠方來」這句話,莫非是哪位師兄弟記述吐露,傳到了晉國?

    真的有這麼快麼?

    而且,這是不是說明,就如同他在半年前就開始關注趙無恤一樣,趙無恤也在默默關注著遠在魯國的夫子呢?

    想到這種可能,子貢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過,雖然鄉寺居所簡陋,但這所飲的豆汁,還有這光滑的陶盞,價格可不低吧,難道趙氏君子是朴於外而奢於內的虛偽之人?

    然而,對面的趙無恤卻彷彿看穿了他想法般,笑盈盈地說道:「子貢所飲之物,在成邑幾乎每個國人都能喝到,種了你帶來的戎菽之後,希望明年能讓野人氓隸們也受此澤惠。」

    他又指了指那光滑的瓷盞:「雖然看似光滑無比,扣之有金玉之聲,其實卻不貴,僅僅能當兩個白陶盞的價錢。」

    「竟能如此!君子之領邑,真是叫賜眼界大寬。」子貢一向估價極準,今日卻謬之千里,心中不由得微微震驚。

    趙無恤不以為意,他心裡暗道,這些算得了什麼,真正的好東西,都集中在新建的匠作區呢。

    當然,在談生意之前,他覺得還是將兩人關係再拉近一些為好,便裝作好奇地問道:「子貢此次回魯國,可見到你的夫子了?」

    子貢便將夫子出任中都宰的事情告知趙無恤,本意是想抬高下夫子的地位,比起原先的一個無職下士,一邑之宰顯然更拿得出手些。

    不過趙無恤對此卻不是很關注,沒記錯的話,之後幾年孔丘還會一路走高,最終和陽虎一樣,宰執魯國,一個千室邑宰,只是起步而已。

    他關心的,是上次那件事情。

    「對子貢贖人而不取贖金之事,孔子是如何評價的?」

    說到這,子貢就更加驚異了,他覺得夫子和趙無恤最吻合的地方,就是在對此事的看法上。

    當時的情形,子貢記憶猶新,在中都的廳堂中,他和夫子也是對坐席上,討教此事。

    夫子是這樣說的:「賜呀,趙氏君子說得對,你這件事情,做的有失妥當。」

    子貢大惑不解,他問道:「夫子不是教導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麼?賜棄利而取利,有何不妥?」

    他覺得自己贖人而不取其抵償之金,是道德高尚的行為,為何趙氏君子和夫子都反對這種做法?

    夫子撫著長鬚,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聖人之舉事,可以移風易俗,吾輩的追求是以身作則,將教導施於國人,讓他們學到仁愛之心,而不是自己獨自去實行過分拔高的道德。」

    「現在魯國富者寡而貧者多,若是你贖人而取官府抵償之金,則無損於義;不取其金,其餘魯國人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贖人了。」

    子貢不笨,雖然比不上顏回師兄的「聞一而知十」,但也是「聞一而知二」,夫子的話,一點就透。

    就在那幾天裡,他的師兄子路經過汶水時,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謝他,送了一頭牛,子路便收下了。

    夫子聽說此事後高興地說:「魯人必多拯溺者矣!」

    子貢恍然大悟。

    原來,他贖人自由,以為是自損財物做了一件好事。然而魯國這條法律的用意,本是為了鼓勵每一個出國的人只要有機會,就贖買同胞,事後可以得到等價補償,不會損失任何東西。

    子貢的錯誤,在於自以為「取義棄利」的行為,把原本人人都能輕鬆達到的道德標準,超拔到了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今後誰若贖回魯人,再去領取贖金,就會被認為是不如子貢,是好利而不義的。然而魯國富者少貧者多,沒有幾個人和子貢一樣,有足夠的財力可以保證,損失這筆贖金不至於影響自己的生計。

    所以夫子才和趙氏君子一樣,認為「賜失之矣」!

    而子路救人,既有義,又能得利,必然會得到眾多的魯人效仿。

    子貢將此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後,又稱讚了一通趙無恤與夫子不謀而合,真是賢者必有通惠。

    趙無恤則心中竊笑不止,託了前世漫山遍野的國學熱,他是聽說過這故事的,要不然,怎麼敢那麼篤定孔子的反應?

    不過,趙無恤也不由得感慨,孔丘已經不同於年輕時候罵季氏「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青了。他在齊魯跌打滾爬二十多年後,已經看透了人心,義和利,並非是絕對的對立。

    誰說他食古不化?誰說他迂腐?這明明也是個現實主義者!

    否則,他會尋遍諸夏,拜了無數個老師,將他們的思想兼容并包?否則,他會半推半就地接受死對頭陽虎的邀請,作為陽虎之黨出仕中都宰?能教出行業各不相同,思想成就也偏差極大的孔門弟子們來?

    雖然,此人時不時還是會理想主義一把,比如在得到放手治理一邑的機會時,依然是將仁愛和禮樂作為一招鮮的法寶。

    治一千室之邑,或許可以靠道德和人格魅力維持,但若執掌一千乘大國,不出漏子才怪。

    子貢卻不知道無恤心中所想,他覺得時機已經到了,正要摸出懷中的簡冊,向趙無恤推銷夫子的理念。

    卻見趙無恤先起身道:「子貢,可願意隨我去新建的匠作區一觀?你我日後的買賣,可全在那裡。」

    他只得又縮回了手,默默地起身,垂手跟隨在趙無恤身後。

    出鄉寺後,走了沒多會,只見靠近溪水下游的地方,已經建設成了一個小小的匠作區。

    此處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有下宮來來的少數織工、弓人、輪人等。趙無恤說,自此以後,一些簡單的工具和器物,成鄉自己就能造出,不必再去新絳、下宮購買。

    而其中最熱鬧的,當屬圍在燒窯邊忙碌的那些魯國陶工,子貢猜想,方才他所用的精美陶盞,就是在這裡燒製出來的。

    但以他的想法,若是以此物販賣給國人,或許能掙些小利。但終歸是薄利多銷,瞧這些燒窯和人手,每月也僅能供應幾次,利益不大。

    趙氏君子所說的買賣,究竟是什麼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18
    第122章 不同的路

    正在忙碌的魯陶翁遠遠見到子貢後,認出他就是當日要贖買送他們歸國的好心衛商,連忙過來拜伏道謝。經子貢一詢問,得知他們已經在此安定了下來,每日都能吃飽飯,待遇與自由的國人並無區別。

    「托君子之福,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日都能食豆腐一餐,五日有一頓肉食。麥熟之後,吾等又吃上又軟又香的麵餅和水引餅,族人們都已經樂於此地,連思鄉都忘了!」魯陶翁面色紅潤,看得出日子的確過得不錯。

    又軟又香的水引餅?那是什麼東西,帶著好奇,子貢繼續跟在趙無恤身後前行,又進了一間新建的鑄房內。

    只見裡面擺放著少量黑色的惡金(鐵),以及青金色的美金(青銅),鑄匠揮舞著銅錘在叮叮噹噹地敲打不停。

    還有木匠在切割打磨木材,用火焰將其輮(rou)彎,手腳粗糙的國人老農,則對著木板上墨線所畫的式樣指指點點。

    端木賜看出來了,這是在製作農具。

    俗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話放到農夫身上也是一樣的。所以趙無恤對於新農具的改造,也十分重視。

    傳說上古之時,神農氏「始作耒耜(leisi),教民耕種」,自此以後,「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銚」。

    但到了春秋時代,這些原始的農具已經顯得落後了。在成邑,一人踏耒而耕,每日不過十畝,費時費力。而近幾十年新發明的工具犁,也還處於最原始的狀態,效率不高。

    於是趙無恤便回憶著前世在老家見過的農具,在木板簡牘上畫出草圖後,交予力田桑羊翁加以研究改進,再由匠人製出。

    春秋時,冶鐵已經在中原逐漸發展起來,但冶煉出來的生鐵雜質很多,製作鐵兵器依然存在無法突破的技術瓶頸。可用來做農具,卻是可以的。

    早在一百多年前的管仲時代,齊國就有「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鉏、夷、斧,試諸壤土」的說法。可知青銅主要用於武器(劍戟),鐵器已用於農業生產。

    晉國最發達的冶鐵地點,是在汝水之濱的陸渾地區,那裡是二十年前,由中行吳新徵服的土地,現歸范氏小宗,陰縣大夫士蔑所有。

    可士蔑偏偏和范氏死對頭趙鞅比較合得來,其對於范氏,大概和邯鄲氏之於趙氏一般,是個反骨仔,隨時會反手捅大宗一刀。

    對此,無恤不由得幸災樂禍,宗法封建制度那「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陣痛,也不獨趙氏在承受啊。

    也因為這層關係,所以十年前趙鞅便能在士蔑的幫助下,於陸渾民間徵收整整一鼓的鐵,以鑄刑鼎。

    繞了一圈後,趙無恤看到新製出的農具,有中耕用的鋤頭和鏟,有類似耙子的鐵耨(nou),此物可有效地用於除草、鬆土、復土和培土。

    最緊要的,是類似後世的曲轅犁,也已經打造出來了幾個:犁頭呈V字形,有利於減少耕地時的阻力。因為鐵有限,其餘位置如犁壁,還是硬木製作。但也比原始的犁更加有利於深耕和碎土,已能根據需要進行深耕和淺耕,以及調節耕地的寬窄,操縱便利。

    桑羊翁笑得合不攏嘴,雖然曾對代田法看走了眼,但他農稼經驗豐富,在扛著這些農具在地裡試過之後,自然明白其好處。

    他聲稱,只要有牛馬拉犁,或者兩人耦(ou)耕,則一夫挾五口,一日足以治田五十畝!

    如此一來,夏種粟米的效率,大概能比原先增加五倍。

    這個結果,趙無恤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目前較為嚴峻的問題是,成邑急需大量牛馬,或用來犁田,或用來拉磨、轉動龍骨水車。

    但趙無恤的府庫已經沒有錢帛了,他之所以盼著子貢速速歸來,就指望他能用成邑出產的東西在周邊貨殖,彌補虧損。

    子貢一直跟在趙無恤身後,見其所見,若有所思。

    之前他還覺得,趙氏君子和他的夫子,兩人所想所為極其相似。但在成鄉走了半圈後,子貢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或許有所偏頗。

    兩人所走的道路,其實是很不相同的。

    成鄉民眾彼此之間講究信譽,相處和睦,是因為豐衣足食,又有巫祝不斷頌揚趙無恤之功績,而不是推行禮樂的結果。

    明搶暗偷,作亂害人的現象之所以絕跡,是因為趙無恤頒布了嚴格的刑律家法,違令者將受到懲戒。據說,連他身邊的女婢犯錯,也必須受罰。

    再比如,在對待農稼的態度上。

    子貢記得,自己的一位師兄樊遲,曾向夫子請教如何種植莊稼,當時夫子避而不談,曰:「吾不如老農。」樊遲又請學如何種植菜圃,夫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遲離開後,夫子對在場的子貢抱怨道:「小人哉,樊遲也!」

    他說:「上位者只要重視禮,民眾就莫敢不敬;上位者只要重視義,老百姓就莫敢不服;上位的人只要重視信,民眾就不敢不用真心實情來對待你。要是做到這樣,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會襁負其子而來投奔,哪裡用得著自己去學種莊稼、學種菜圃?」

    夫子的意思,子貢明白。他開宗立派,收徒講學,是為了培養出一批以成為肉食者作為目標,在上位而施禮樂,垂拱而治的士大夫,而不是教出一個只知道農稼和菜圃技術的下層老農。

    但趙氏君子卻不一樣,他對農稼極為重視,已經到了親力親為,動手指點改造農具的程度,而且計吏、農夫、百工、兵卒在其領邑的地位是比較高的。

    真的需要這樣麼?走出鑄房後,子貢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君子對百工農稼之事,何必親自過問,以禮樂教化民眾,垂拱而治不就可以了?」

    趙無恤微微笑道:「子貢之問,我的數科老師計先生也曾問過,子貢可知道我是如何回答的?」

    子貢籠著寬袖微微行禮道:「不知,敢請君子相告。」

    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關係到他在夫子處所受的教育,以及思考的方式。

    趙無恤回答道:「我曾聞,子貢的夫子極其推崇管夷吾與鄭子產,可有此事?」

    子貢自然知道,他當年向夫子請教學問時,頗有些看不起管仲。他認為齊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追隨主君而死也就罷了,卻又投靠殺主的齊桓公,為其相邦,非仁者也。

    但他這番見解,卻被夫子訓了一通。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而鄭子產,更是夫子年輕時最崇拜的人,在子產為政時,夫子多次在魯國讚揚他,在他去世時,更感慨道:「惜哉,古之遺愛也!」

    當時夫子之言,振聾發聵,如今,趙氏君子又有什麼新奇的見解呢?

    趙無恤侃侃而談道:「孔子雖然推崇管子、子產,是推崇尊王攘夷的功績和仁愛之心,你們師徒的施政理念,我可以領會,就是站在肉食者的角度,想從上至下,以禮樂教化萬民。」

    子貢默認了這種說法。

    「但我治理領邑,著手點卻有所不同,我在泮宮收藏室中翻閱管仲、子產言辭,學到的不只是尊王攘夷和仁德之政,還有他們的治國之法,那種從下而至於上的道路。」

    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麼?子貢心中微動,追問道:「君子想如何從下而至於上?」

    趙無恤指著在他治理大半年後,逐步溫飽小康的成邑,說出了一句讓子貢永生難忘的話。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

    PS:最後一句話,出自《管子》,一般認為是戰國人寫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19
    第123章食不厭精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在和趙無恤交談後,子貢此前二十年的人生理念出現了一條裂隙。作為一個貨殖列國,買進賣出的商賈,子貢見識多廣,多與社會中下層接觸,自然知道倉廩和衣食的重要性。

    出於他的職業,子貢十分贊同趙無恤的說法,粟麥葛麻,這些才是禮樂的基礎。但他在曲阜時接受的教育,以及對夫子的崇拜,又讓子貢覺得,夫子才是對的。

    上行下效,以禮樂為準繩,才是真正的治理之道!

    他還來不及深思,就被趙無恤執手,帶去了匠作坊的下一個區域。

    眼前的夯土建築,是由鄉寺賒賬,民眾出力新建起的大磨坊。走進去後,子貢發現裡面轉動著數面畜力石器械,精巧程度可與龍骨水車一拼。

    趙無恤介紹說,這是石磨,可以替代手工的舂搗,他與子貢所說的買賣,就在這裡。

    其實,這並不是趙無恤的初衷。但他也無奈,本來的打算,是要做上等瓷器販賣的,可首次燒製失敗,府庫空虛心中不安,就先得在這上面打打主意。眼前比起最初的手推石磨,已經先進太多,體積也變大了不少,可惜成鄉石匠稀缺,製作緩慢。

    子貢進入磨坊後,只見大袋的脫殼麥粒被壯漢扛起,倒入石磨中,在馱馬和騾子的拉動下,磨成了粗細各異,顏色不同的麥粉。

    他看得嘖嘖稱奇:「君子領邑內精巧之物何其多也,換做隸妾舂搗,恐怕要花費好幾天,而且這麥粉……」

    子貢伸手在漏斗下的麻布袋裡,捋起一點麥粉在手中,手指慢慢搓磨,只覺得細如河沙,入口也嘗不出有粗糙之感。

    「居然能如此精細,也不知道口感如何?」

    趙無恤哈哈大笑,又領著他來到了磨坊旁製麵的小屋裡。

    子貢只見這裡熱氣騰騰,刀俎爐釜等炊具齊全,一個穿著短打的圓胖少年,正在木俎上用力搓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

    趙無恤請子貢在案前對坐,也不去打擾那少年做事,就這麼耐心地等待著。

    子貢的眼睛則全部在少年的手藝上,只見他先用細絹篩面,將肉湯汁調好味,待冷卻後,用來和面。

    隨後把發酵好的面搓成筷子一般粗細,一尺一截,陶盤中盛水浸泡。最後又用手把面在銅釜邊上搓得薄如韭菜葉,加熱湯中煮沸,隨著沸水起伏,恍如水裡的白色鱔魚。

    不一會,兩大碗熱氣騰騰的「韭葉水引餅」就製成了,再放入韭菜葉、蔥蒜、麻椒、肉臛、豆醬等,端到了案几上。

    那胖乎乎的少年,自然是對庖廚之藝極其熱愛的趙廣德,自從麥子豐收磨出麵粉後,他就以極大的精力在這裡研究各種新鮮的做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新來的雍人呢!

    趙廣德也明白了之前堂兄所說,豆腐只是開胃菜是何緣故,因為這些麵食,可是能當朝饗的主食吃的!趙廣德在嘗過一次後,就徹底拋棄了粟飯,更覺得以前吃的那些麥飯,全然是在浪費好東西。

    拿著箸筷,子貢嘗了一口,只覺得入口筋道柔韌,香麻可口。他也顧不上有匪君子的矜持,三下五除二幹掉了一碗,仍然意猶未盡。

    這還沒完,接著,還有烤熟的白面餅,棕黑色的全麥「饅頭」等一一奉上,吃得子貢合不攏嘴。

    實在撐不下後,他才用絹布擦了擦嘴,感嘆地說道:「賜也算遊歷過列國的人,衛地的珍饈,魯地的粟稻,齊地的海魚也吃過不少,卻是第一次嘗到如此美味別緻的食物。」

    子貢的反應,趙無恤已經預料到了。

    回到春秋後,他就發現,此時華夏人的主食,以粒食為主,也就是將五穀或蒸或煮食用。

    甚至中原人形容遊牧民族北狄時,就說他們「有不食粒者」。

    但稻、粟等也就罷了,唯獨麥飯因為種皮堅硬,包含的麵粉有粘性,蒸煮不易消化吸收,只有舂磨成粉,才能揚其長而避其短。

    「食不厭精」,可不是說說而已。這些精細的麵粉,可以做出的食物花樣和口感,是原先單調的麥飯,乃至於粟、梁等都無法企及的,且作為主食,百吃不厭。

    在原本的歷史上,麵食逐漸席捲整個北中國,唯獨南方的稻米能在其攻勢下撐了下來,趙無恤只不過是用手一推,輕輕加速了這一歷史進程罷了。

    不過,他前世的家鄉可是甘陝一帶,將做面手藝玩到極致的地方。所以對這種原始的搟面,依然覺得不夠味,可惜他只會吃不會做。

    前些天關上門後,回憶著前世拉麵師傅的架勢,他偷偷示範給趙廣德看,結果卻是甩了小胖子一臉的麵糰,於是只能作罷。

    既然讓子貢驗過貨,那接下來,就可以談生意了。

    「子貢,若是將此麥粉交由你來販賣,可行否?」

    子貢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能頂著齊、鄭巨賈的競爭壓力,在晉魯衛之間的貿易路線上小賺一筆。主要原因就在於他「臆則屢中」,對市場的估計極其準確,什麼能大賣,什麼會虧損,心裡都有一筆明細的賬目。

    聽趙無恤一說,他頓時眼前一亮。

    「可!君子,雖然各地都有用麥子舂成的麥核屑,但能如成鄉麥粉般做的這麼精細,卻絕無僅有!此物若是能賣進士大夫的庖廚之中,必然有價而無市!」

    他又沉吟了下來:「只是不知道,此物價值幾許?」

    子貢已經在心裡默默籌算開了。

    「在衛地端木氏的莊園裡,麥十鬥出出麥核屑九又二半鬥!」

    晉國的一石,也就是後世的六十公斤,十斗為一石,一斗約合六公斤。

    對各地糧價和出粒比率牢記在心,子貢的商人本色,顯露無疑。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的確,根據出粉率的不同,價格也不同,越精細的麥粉,就越貴重難得。」

    「今日便將這明細的賬目與子貢說清楚,十斗脫殼的麥子,根據花費時間和脫麩皮不同,可磨出九斗全麥麵,方才的饅頭,由此製成;也可磨出八斗黃麥麵,方才的烤餅由此製成;磨到最精細時,可出七斗白麥麵,方才所食的水引餅由此製成。」

    子貢略為回憶了一下,的確,這三種食物,口感大有不同。

    「所以,還要請子貢幫忙臆測其價值幾何。」趙無恤目光灼灼,這也是考察子貢商業才能的一個機會。

    子貢習慣性地用指節敲擊著案几,當敲到第十下時,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便笑道:「君子能否告訴賜,您最初是想賣多少?

    趙無恤答道:「我是這樣打算的,較粗糙的全麥麵不賣,因為士大夫家中讓人夜夜舂搗,也可以得到。」

    「較細膩的黃麥麵,一斗換粟米一石(十斗)……最精細白麥麵,一斗換粟米二石(二十斗)!你看可行否?」

    子貢閉著眼睛微笑搖頭道:「不行。」

    趙無恤眉頭大皺,難道子貢覺得太貴?這是他的底線了,若是再便宜,賺頭就不大。

    誰知道,子貢卻睜開了眼睛,雙目閃爍有光。

    「賜的意思是,這價格太低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0
    第124章 奇貨可居(上)

    「三石!」

    在聽到子貢報價時,趙無恤差點咬了舌頭,說好的仁義儒商呢,真是黑心啊,他心中只剩下了這個詞。

    他方才已經說過了,一斗白麥粉的原料不過一又半斗脫殼的麥子。加上牲畜、人力、器具磨損、運輸、市稅等,最終的成本最多也就二斗麥。

    可如今,子貢卻要一斗賣三十斗……利超十五倍!

    子貢卻一副無辜的表情:「君子別這麼看著我,耕田之利,也有十倍,韓氏的珠玉之贏,甚至可達百倍。只賺十五倍的利潤,已經是仁義之極了!」

    此人果然是在商言商啊,趙無恤心中暗道,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農夫的耕田之利,被土地的所有者貴族和官府盤剝後,能有五倍就不錯了。力田疾作,卻不得暖衣餘食,如何能相提並論?

    至於珠玉……的確是百倍之利,但獲取也比隨處可見的麥子難上百倍,更容易壟斷,不是他這種小領主能過問涉及的,不說也罷。

    子貢之所以喊出了這麼一個看似極貴的價格,是因為他往日做生意,走的也是「好廢舉,與時轉貨資」的路子。即賤買貴賣,根據時令不同改變路線的貨物種類,既然這東西全天下僅在成鄉出產,賣得貴點,也不過分。

    趙無恤和子貢商量著,麥粉當然是要作為奢侈品賣的,最初的買家,自然是要找那些吃膩了粟米稻飯的貴族了。無恤最初還擔心士大夫們會不買帳,但子貢卻保證,那些貴人們為了滿足口腹之慾,經常出百金求各地山野珍饈,類似的生意,他過去幾年間見過不少。

    其餘的肉、魚、菜的花樣且不說,光是主食,就有「飯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裸,南海之黑黍」的說法。既然能費盡心思去尋找這些,肯定更會就近選擇麥粉。

    至於他們會不會為了用粟米換取麥粉,而加大對自己治下國野民眾的壓榨,那就暫時不是子貢和趙無恤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其實,趙無恤也希望越貴越好,因為這生意長不了。

    雖然現在石磨就趙無恤的地盤上有,但這東西原理並不複雜。

    成鄉沒有打石經驗的普通國人,就算天天用著,也做不出來。但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石匠,只要能在石磨前研究了幾個時辰,或者得到了草圖,就能模仿。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雖然趙無恤讓鄉三老成巫警告國人們,像龍骨水車、石磨等東西,切勿外傳。但他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每逢下宮邑市,還能築起道籬笆,攔著不讓人進出不成?

    再說,趙無恤也想起來了,自己為了討好姐姐季嬴,還送了一個手推磨去下宮庖廚呢,不知道多少人早就見過了,雖然從看到模仿製出,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所以趙無恤向子貢攤牌,他估計,石磨會在一年內,在都城周邊的貴族領地裡普及開來,一些精明的商賈,甚至會在半年內打製出來。

    所以,這是過把癮就死的生意啊。

    子貢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麥粉作為食物,以這時代的保存方法和運輸速度,想運到遠處,比如河西、河外等地,不太現實,所以只能在一日行程內的新絳周邊貨殖。

    首先,要在下宮邑市和附近的小鄉試試水,持有趙氏符節,還能免除商稅,等賣上路後,再打入新絳市坊不遲。

    說到這,趙無恤便露出了一絲戲謔的笑容。

    到時候,麥粉在他三位哥哥,尤其是仲信和叔齊的領地上,應該也會賣得相當火爆吧。

    如此一來,就算他們兩處撞了運氣連續豐收,但今年的上計,趙無恤卻已經勝券在握了!

    據趙無恤所知,現在晉國的貨幣,是以楚地進口的金爰或金餅購買力最大;其次是幣帛,也就是裁成一定大小的布匹;再次是銅鑄的布首幣,可僅有少量,在晉國公室權勢衰微後,官府已經沒有再新鑄錢,反倒是齊國的刀幣在太行山之外用的比較廣。

    但最為普遍的硬通貨,其實還是糧食,尤其是粟米,一直為交易媒介和標準。各卿族給官吏發放俸祿,其實也就是發粟米,王孫期、計吏僑當年在下宮時,一年能有四五百石粟米的俸祿。

    這也是趙無恤目前最急需的東西。一來,歷年上計,最重要的就是粟米有無增產;其次,他還要讓成鄉的兩百兵卒都能吃飽,吃好!

    除了粟米外,他這裡還需要大批的牛馬,以及銅錫木材等原料。

    在談妥相關事宜後,倆人又尋來鄉三老成巫,在社廟歃血為盟。立下了「爾為貨殖,我為東主,爾不叛我,我無強賈」的誓言,並商定了分成的比例。

    負責提供原料、進行製作貨物的趙無恤佔了九成,只負責運輸銷售的子貢商隊則有一成,日後視情況再行調整。

    事了後,子貢揣在懷裡的那些夫子言論著述,卻遲遲沒有取出獻予趙無恤,彷彿在遲疑著什麼。

    良久後,他蔚然而嘆道:「我觀乎君子領邑,發覺君子對食物特別上心,若是和我的夫子相識,定會相見而恨晚啊……」

    趙無恤好奇了起來:「此話何意?」

    子貢微微一笑:「夫子也是個對食物滋味特別講究之人,自稱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割不正,不食;無醬,則不食……待我回魯國時,定要為夫子帶去一些成鄉的美食。」

    「原來如此。」

    趙無恤應了一聲,看著成邑民眾忙碌收工歸來的田園晚景,與子貢並肩站立。

    他心中默默念叨道:「看來,孔子也是個大吃貨啊……」

    ……

    時間慢慢到了五月初,一股風潮在下宮周邊席捲開來。

    下宮有邑市,比成邑的鄉市大,較新絳七市又小。是周邊十餘個小邑的交易中心,每月逢三、六、九開市。

    先是一位手持趙氏免稅符節的衛人行商來到了市上,他還執有計吏僑的親筆簡冊。

    下宮的市小吏們過目之後,頓時瞭然,知道此人是有庶君子趙無恤背景的,於是就為他安排了一個上好的位置。

    眾人也好奇那商人從半年前還窮鄉僻壤的成邑帶來了何等貨物。結果那些葛麻袋子打開後,他們一看,可了不得。

    那細膩如河沙,黃白如雲雪的麥粉,頓時引發了一陣轟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2
    第125章 奇貨可居(下)

    眾人紛紛議論道:「這得讓多少隸臣妾執棒、槌舂搗,再用葛布細篩,才能得出如此精細的麥粉!」

    感嘆歸感嘆,眾人好奇之下,湊上去問了問,被告知價錢後,頓時勃然大怒

    「一斗換三石粟米!?」

    「汝為何不去府庫裡搶!」

    「這東西真能吃麼?」

    子貢雖然受夫子影響,自稱言義而少言利,不取不義之利。但他商人天性所在,對於討價還價極其在行,此刻只是保持著儒雅的微笑,根本不為所動。

    等眾人口乾舌燥時,他才緩緩說道:「此物除了我這攤位外,諸位還曾在何處見過,天下獨此一家!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這就是趙無恤形容的「奇貨可居」了,而用子貢的話來說,賣三石都已經算良心價了。

    子貢待周圍嗡嗡的議論聲稍歇後,又繼續道:「這裡還有麥粉製成的烤餅等物,各位自行品嚐,願買者買,絕不強賈。若是一次購買超過一石,在下還會附贈一塊簡牘,上面寫有粉食的十餘種做法。」

    這自然也是子貢的主意,趙無恤不由得感慨,在商言商,他能成為一代巨賈,果然是有幾分商業頭腦的。

    此時,眾人已經將攤位圍了裡三圈外三圈。在子貢的隨從端上早已準備好的食物後,他們各自掰了一塊白面烤餅,或麥黃色的「饅頭」,小心翼翼地放進口中細細咀嚼,眼睛頓時都亮了。

    「善!大善!」

    「勝卻麥飯藿餅無數倍!」

    「何止,不周之粟,陽山之裸,皆不如也!」

    他們讚不絕口,但仍然在和子貢討價還價,想壓一壓。

    「這黃色麥粉與淡白麥粉做出的食物,區別也不是很大,為何差價多達兩石?」

    一旁的人也跟著起鬨。

    子貢應對嫻熟,他笑著說道:「大夏之白鹽,做成虎形供奉國君、卿大夫,其價錢是普通青鹽的十倍,物以稀為貴,更難得到的白麥粉比黃麥粉貴些,有何好奇怪的?」

    眾人頓時啞口無言,而且,還有人根本不在乎這毫釐之爭,沒多會,人群便從外面被推攮開來。

    一些個士大夫家的絳衣皂吏擠了進來,紛紛出手向子貢購買麥粉,其中幾人,一次性就購了一石。而他們身後,有十多輛牛車,拉著百餘石陳年的粟麥,或者由馬匹馱著鮮豔的布匹。

    原來,這還是臨行前,子貢想出的主意。他在雞鳴後,就以趙氏庶君子之賈的名義,差人將一些麵食和半斗有餘的麥粉,送至隸屬於趙氏的士大夫們府邸中,作為禮物。

    那些貴族在朝食時一嘗,食髓知味,又聽說還有更多的麥粉提供,便立刻派人前來搶購。

    已經沒人再講價了,再不搶,就是有價無市。於是,到傍晚時分,子貢就將攜帶的四十多石麥粉拋售一空。

    等陸續趕來的買家失望地散盡後,子貢回頭看了看,身後已經多出了十多匹上好的布料,以及千石糧食!雖然子貢只有一成的分成,但也有百石糧食,數匹布帛。

    子貢暗暗地幫趙無恤算了一筆賬,成邑一個六口之家,若有田百畝,一年要食粟米百石,而往年的畝產約為粟米一石。

    也就是說,他今天已經賺到了一千多畝土地一年的收成……

    雖然趙氏君子已經和他說明過,麥麵,頂多能賣半年,之後就會出現競爭對手和價格大跌的情況。

    所以子貢決定,接下來半年,大概就要呆在新絳了。因為他從弱冠之年便跟隨宗族長輩們經商,至今已經數年有餘,知道無論去何處,都找不到這麼容易來錢的生意了。

    若是趙無恤在場,必然會篤定地對子貢說明,這就叫「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

    「捨本逐末!」

    下宮趙氏府邸中,響起了一聲少女憤怒的輕叱。

    此時已經是五月中旬,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女婢們換下了厚實的春衣,換上了薄如輕紗的夏衣。

    在君女季嬴雅緻的閨房內,透過繡著雲形花紋的屏風,和紅羅織成的朦朧帷幕,可以看見蒲蓆上,相對坐著一紅一白兩位美貌女子。

    紅妝深衣的少女是季嬴,她烏黑的頭髮披在肩後,整個人如同驚蟄後的驕陽般,豔麗而柔美,叫人如沐春風。

    對面那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是季嬴的閨蜜韓姬,她此刻,正在顰眉怒視季嬴。

    韓姬的模樣,和她俊俏的弟弟韓虎有幾分相似,黛眉如畫,丹鳳眼桃花眸。她驕傲而高雅,一張口,就刺得人寒意頓生。

    白色麥粉帶來的風潮也捲進了這裡,鑲嵌有彩色貝殼的筵幾上,有紅黑相間的漆盤,裡面放置著一些造型別緻的粉製點心……

    韓氏女只是稍微嘗了一點,就出言批判趙無恤「捨本逐末」了。

    季嬴微微一笑,櫻唇輕啟道:「韓姬此言差矣,周禮重親親之誼,吾弟的庖廚製出了可口的食物,不忘阿姊,大老遠差人送來,正是孝悌的表現,怎能苛責?」

    無恤知道季嬴喜愛甜食,所以這次指點著趙廣德,回憶著前世,做出了甜咸相宜的糕點:酥軟的白嫩蒸面裡裹著棕紅色的飴糖,還有精心製作的烤餳餅,將餳糖和麵粉混合後,用膏油微烹,表皮金黃後撒上杏仁,酥脆可口。

    季嬴覺得,若是照今天這樣吃下去,自己下半年,恐怕要變得豐腴一些了。

    見韓姬不以為然,她繼續說道:「何況,近來每個集市之日,成邑的商賈都能拉幾十車粟米回去。這種坐地垂拱,而粟滿倉稟的本事,除了吾弟,還從未有人能辦得到,怎麼能說是捨本逐末呢。」

    「這……」韓姬張口欲言,卻無從反駁。

    季嬴用纖纖素手掩著櫻唇莞爾一笑:「且據我所知,不僅是下宮周邊,連韓氏之宮都在買成邑賣出的麥麵了,想必韓姬回去以後,就能在筵幾上吃到韭葉水引餅了……」

    「哼,此物,無論朝食燕饗,我都不會嘗上半箸!」

    韓姬柳眉微皺,又說不過季嬴,只能氣哼哼地不說話,但出於少女天性,眼睛卻看著那些可口的甜點,依依不捨。

    沒過一會,她就坐不住了,揮了揮手廣袖,讓女婢垂首捋著長長的墜衣,告辭離開。

    她和趙氏長子伯魯的婚事早已定下,過了今年,便要成婚,自然會對趙氏的四子之爭比較關注。

    結果卻發現,原本最年紀小地位最低的賤庶子無恤,如今居然是最有希望繼承趙氏宗族的。領邑也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反觀自己未來的夫君伯魯,在棠邑卻不溫不火的,沒有什麼起色。

    韓姬心高氣傲,自然對此十分不滿。上次在澮河橋上與趙無恤初見,就對他印象不佳,如今因為種種緣由,成見卻越來越深。

    奈何季嬴百般維護,其態度帶著濃濃的幸福和滿足,想到那個關於季嬴身世的梓秘傳聞,韓姬不由得會往別處想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2
    第126章 國險多馬

    各人都有自己的煩惱,韓姬擺駕離開後,季嬴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了,變成了憂愁苦悶。

    侍女媛來時,也將前些日子薇在雨天獻劍於無恤,包括她的身世,都一點不漏地告知了季嬴,這讓季嬴不免有些擔心。

    「想不到,她原本也是士大夫家的淑女,可她的祖先,可是殺一侯二卿四大夫的夏姬啊……說不準此女和傳聞中一樣,會一些妖媚採補之術,所以才能如此美貌,容顏不老。」

    不過,這事情,還是交予自己未來的弟媳去操心吧……

    想到這裡,她更是煩惱地揉了揉眉間。

    在案几下,有一張趙鞅從溫地寄回來的帛書,所述內容,與趙廣德帶去成邑的相差無幾。

    ……

    「賤庶子捨本逐末!只會以此奇淫巧計之術來投機囤積,矇蔽國人!」

    趙仲信氣得渾身發顫,原本面如冠玉的臉龐也扭曲了起來,他一揮手,將一塊看上去酥軟可口的麥餅狠狠地扔出去老遠。

    一旁侍候的豎寺們看得一陣心疼,這一塊細膩的麥餅,可是要用幾斗粟米來換啊,那可是他們半旬的口糧……

    「仲兄稍安,說起來,此物味道還真是不錯,連我都忍不住想餐餐皆食,何況鄉邑氏族們。」

    往日滿臉陰驁的趙叔齊則冷靜多了,他跪坐在席上,不慌不忙地將一塊麥麵製成的烤餅吃完,一粒渣滓都不剩下。

    趙仲信衝過來指著他斥責道:「你還有閒情品嚐?你可知道,每吃一塊,就意味著你的領邑,有數斗粟麥流到了賤庶子的倉稟之中!」

    原來,在下宮打響名聲後,子貢的生意,已經開始擴展到周邊小鄉之中。食不果腹的野人氓隸自然是吃不起的,但各鄉的氏族,還有富裕的國人們,紛紛拿出家中存貯的粟米、布帛,前往下宮之市換取麥粉。

    等趙仲信、趙叔齊發覺時,為時已晚。他們封邑中大量粟米已經通過貿易,流入了成鄉,據說那個衛國商賈每次集市散後,都要拉十多車粟麥草料回去。

    想來此時,趙無恤的府庫,已經快溢滿了吧!

    倆人現在覺得,自己在領地裡辛苦了大半年,春耕時也曾下地行過籍田禮,到頭來卻是給那賤庶子做嫁衣!

    而且,這種交易還在繼續,屢禁不止。尤其是仲信,這下可算是吃到縱容氏族的苦頭了,去年魏駒說他的治理是齊太公之法,結果現在,卻反過來被趙無恤狠狠割了一刀。

    所以他才義憤填膺地叫道:「如此一來,賤庶子不農稼而府庫自足,等到了冬至日時,吾等的鄉邑倉稟中,粟米必定大減,而他則是相反,上計第一,便可輕鬆得到!」

    趙叔齊緩緩起身,他其實早就有了一個計畫,只是被趙無恤覺察,瞬息之間便出手讓成翁「病逝」,接著派親信執掌成氏,所以不得不拖到了現在。

    在這麥粉的推動下,叔齊覺得,已經不能再等了,到父親回來時,任何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皮。

    仲信迂腐,他的家臣成何為了幫成翁、成季復仇,已經通過涉佗,和叔齊搭上了線。在他們商議下,一個陰謀已經逐漸浮出了水面,現在,只需要把仲信也拉進來,乘著父親趙鞅尚未歸來,一起做下那件事!

    他執著趙仲信的手,故作親暱地說道:「仲兄勿憂,弟有一計,可以釜底抽薪,讓那賤庶子的領邑一夜之間無糧無秣!」

    趙仲信眼前一亮:「是何辦法,快說來與為兄聽聽!」

    叔齊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此事還需你我聯手,成氏雖垮,但對賤庶子之暴虐不滿的大有人在,何況,我在成鄉也留了一個內應……」

    ……

    無論是季嬴,或是仲信和叔齊,都在猜測,如今趙無恤的倉稟中,粟木大概已經滿得溢出來了。

    他們卻是錯了。

    若是有人能進入看守嚴密的成鄉府庫,就會發現,這裡只是堆了些草秣和保底的糧食,還有一些暫時存放的大袋麥粉。其餘地方依然空空如也,可以讓耗子列隊行軍。

    在計僑用「周髀數字」劃得密密麻麻的竹製賬目上,今年的冬小麥,一共有四萬石的收成:其中公田佔了將近八千石,其餘私田三萬兩千石,按照無恤設置的二十分之一稅率,府庫共獲不到萬石。

    一個六口之家,一年食糧百石,也就是說,這些麥子,若是全部做成麥飯,僅僅能讓百戶人家吃飽,或者供養一個旅五百名兵卒。

    趙無恤當然不會這麼用,他將這些麥子統統運到了磨坊,陸續磨出麥粉,累死了數頭騾馬都不停歇。

    於是靠近溪水的匠作區,熱鬧非凡,大袋大袋的麥粉被扛出裝上牛車運走。

    趙無恤可不是那種一旦有了收成,就將糧食全部堆家裡,天天數上幾遍的土財主。他要做的,是繼續推動貿易線,進行「擴大化再生產」。

    粟麥堆滿府庫又能如何,除了看著有安全感,除了讓它們慢慢腐爛掉,還能有什麼用途麼?

    貨物和金錢,只有流通出去,才能創造出更大的價值!

    實際上,經過半個多月來,子貢在下宮邑市上的四五次售賣麥粉後,售出四百餘石,一共收穫了粟米近萬石,帛布近百匹!

    除去分給商隊的十分之一利潤,趙無恤將其中的大半收入,又委託子貢,在下宮周邊就近購買了一些打製工具的銅鐵,以及牛馬牲畜。

    早在數十年前,晉平公就曾說過:「晉有三不殆,其何敵之有?」

    這位和楚靈王一南一北,堪稱無雙逗比的國君認為,晉國擁有三個有利條件,就足以無敵於天下。

    其中第一二條,就是「國險而多馬」。

    春秋時的河東之地,也就是後世的山西,還沒有後世那麼繁華和人煙稠密,許多地區還處於半耕半牧狀態,諸夏與戎狄雜處。尤其是趙氏、范氏、知氏近幾十年來新徵服的晉陽、東陽、鼓、肥等地,多馬、牛、羊、旃裘、筋角等物資。

    加上趙氏祖先以飼馬起家,所以牛馬較別處更為便宜。當年鄭國的愛國商人弦高,就是從晉國趙氏的領地上購買了牛馬,再賣到黃河以南的周室去,半路碰到了大搖大擺玩「偷襲」的秦國人……

    一般而言,在下宮左近,一頭壯實的耕牛抵粟米50石,一匹健康馱馬也抵粟米50石。

    至於那些能騎乘奔馳,或者拉沉重駟馬戰車的良馬,少了400石粟米,休想換到,而且也別想用草秣糊弄,時不時還得喂糧食。

    所以,趙無恤的輕騎士目前只能維持三四十騎的規模,原因很簡單:養不起。

    ……

    PS:春秋物價是根本沒法查的,只能按照《中國歷代物價問題考述》,用漢朝數據反推。

    漢代的粟米正常價格應該是一石60——120錢之間(五銖錢),為了方便計算,我們取80好了。

    西漢馬匹根據品種優劣,價格在4000錢——33000錢不等,所以認為劣馬馱馬是粟米的50倍,比較好的戰馬是粟米的400倍。

    牛在4000錢左右,就算粟米的50倍。

    對了,秦國金(半兩錢)布的換算比例是11: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5
    第127章 仁哉賢主!

    在子貢開始貨殖後,往日最多繞著成鄉牆垣巡邏的輕騎士也有了新工作,那就是作為商隊的扈衛。

    子貢在下宮花費數千石糧食,也就換回了七八十頭牛馬,但趙無恤還嫌不足,因為這只能解燃眉之急。成鄉三萬畝土地,按照五百畝分配一耕牛、耕馬來算,剛好夠用。但此外還要加上用來拉車運貨的,用來拉磨出產麥粉的,起碼還要百餘頭才行。

    剩餘的幾千石粟米,被趙無恤分成了幾個部分。

    首先,要將之前讓國野民眾幫忙修建匠作坊的賒債還了。老聃曾言:「人無信不立,國無信則衰。」在成邑,趙無恤必須保持一個言出必行的君子形象,才能驅使民眾做更多的改變。

    兩百兵卒,和那些勤勉和技術好的百工之人也有粟米甚至麥粉補貼,好讓他們在訓練或做工時激發出更大的積極性。

    隨後,他又給每裡六十歲以上老人,以及在計吏僑所教授的學童們,每人都發放了部分口糧。

    贍養孤寡老弱,推行禮樂教化,一向是評判鄉宰是否合格的重要標準。這年頭,名聲是很重要的,和預料中的一樣,趙無恤收穫了一片頌揚之聲,如今的成鄉,除了少數人以外,基本是鐵桶一塊。

    而趙無恤最重視的一項,還是鼓勵生育,他在去歲建議趙鞅取消殉葬制度,就是為了不將每年千餘人口消耗在無助於現實的喪葬上。

    人口,是這個時代決定邦國存亡和戰爭勝負的重要因素。人口多,則軍賦多,軍賦的多寡決定兵員的數量,兵員的數量決定部隊的戰鬥力,部隊的戰鬥力決定勝負的優劣。

    在歷史上,宗周的興亡,很大程度上就是與人口的增減息息相關。

    周初時,文王、武王以周原國人為基礎,組建了「週六師」,一師2500人,六師也只有一萬五千虎賁。靠著他們,周人竟能橫掃天下,連續攻滅了密須、黎、崇等國,降服蜀等西南八國。之後揮師東進,牧野之戰,僅僅花了一天時間,就滅亡了大邑商!

    但周人作為後起的部族,比起繁衍更旺盛的殷人來說,人口只有其十分之一。繼承了文、武大業的周文公,便又將殷商遺民組建為「殷八師」。在隨後三監之亂中,殺武庚,破東夷,殘奄、姑蒲,立下奇功。

    但隨著大分封,這些頗具戰鬥力的殷八師被分賜衛、魯、燕等諸侯,分散於東方各地。

    而周室王畿(ji)內部的土地和人口也在百年間不斷分割給貴族,王室掌控的井田和國人越來越少,六師的數量和戰鬥力不斷下滑。終於,到了周昭王時,在南征時於漢水之濱被荊蠻襲擊,全軍覆沒!

    從此以後,周室開始依仗於封邑主和諸侯的軍隊開平叛、征服,或者抵禦戎狄入侵。雖然到了厲王、宣王之世,又開闢南方漢陽之地,分封諸姬,利用他們的貢賦組建了「南國之師」,勉強維持局面,實現了「宣王中興」。

    但在千畝之戰中,「王師敗績於姜氏之戎,喪南國之師」。

    趙造父的六世孫,趙奄父也參與了那一戰,他繼承了家族的傳統職位,作為周宣王的御者,在王師大敗之時,驅車載宣王脫困。

    千畝之戰後,宗周再無可用之兵。面對騷擾涇渭流域越來越頻繁的犬戎,以及漸漸不安分的東方諸侯,周宣王不得不「料民於太原」,希望以大索戶口的方式,對國人嚴加控制,但無濟於事,反而激起了國人厭惡。

    也許是在千畝之戰中的見聞,讓敏感的趙奄父預感到了大難將至,「王室多故,姬周將卑,戎、狄必昌」,於是他的兒子叔帶,就脫離了王室,迅速投靠了在晉文侯治理下,欣欣向榮的晉國。

    失去了對軍隊和人口的控制後,王室從此卑微,在涇渭流域依仗姜姓申侯,在洛邑以東完全讓諸侯自主。這種不穩定的局勢在驪山之戰中,以宗周滅亡宣告結束。

    翻閱典史,趙無恤越發重視起對人口的控制,雖然他現在僅有一鄉之地,但這裡就相當於趙氏的一塊經濟特區,一畝試驗田。在今年冬至,拿下上計第一後,他就會將自己的施政措施獻予趙鞅,選擇合適的在趙氏領地推行,借此東風獲得一個大縣,登上世子之位。

    所以,鼓勵人口增長的措施,也要盡快實行,這是最緩慢,卻也最有成效的強族強邦之法。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之霸業,無不與鼓勵人口,發展土地拓殖的政策有關。

    而最出名的,當屬十多年後,勾踐以會稽一隅之地,開始的逆襲之旅,還被選進了中學課本,讓眾學生埋頭背誦。

    感謝前世的教育,趙無恤果斷選擇了山寨,他現在手裡有餘糧,自然有這個底氣!

    於是第二天,眾人就在鄉寺外,見到了一塊用銅釘釘在牆上的簡牘,上書政令。計僑學堂裡那些原本就識字的少年,就負責站在旁邊,大聲念出來給國人們聽。

    「余聞,古之賢者,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下流也。今余不才,唯能帥二三子夫婦以繁蕃。令壯年者無娶老婦,令老者無娶碩女;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將分娩者告於鄉寺,君子將令帶下醫守之。生丈夫、女子,賜豆汁二釜,麥粉三斗,粟米十石;生二人,君子為其聘乳姆養之。令老而無妻者、寡婦、疾疹之人、貧病之人,出其子,鄉寺為其養之!」

    聽完之後,眾人先是一陣緘默,都不可思議地面面相覷。

    「生男生女,都能賜豆汁二釜,麥粉三斗,粟米十石?真有這麼好的事情?」

    這句疑問瞬間就引來了眾口一辭:「君子一諾,駟馬難追,肯定是真的!」

    於是,還不等趙無恤讓成巫安排在人群裡的水軍們歌功頌德,就有不少旁觀者感動得哭了出來。

    「仁哉賢主!」

    誰不希望四世同堂?誰不希望多子多孫?可問題是,單憑成鄉這可憐巴巴的畝產,養不活幾個人!所以各裡都曾有過棄嬰、溺嬰之舉,有了這條政令,至少在成鄉,在君子執政期間,再也不必擔心了!

    不過如此一來,趙無恤這半月來看似極多的盈利,其實都差不多消耗掉了。剩下的多是些新收穫的麥子,便被投入了趙無恤所謂的「擴大化再生產」中。石磨和磨坊還要加造,可惜溪水並不湍急,否則可以實驗下水力磨。

    大風車?那個似乎有點高級,目前成鄉還玩不來,也許等計吏僑培養出十多個和他水平差不多的學生後,倒是可以研究研究。

    經歷過一次失敗的陶匠們,也開始了新一輪的釉彩配製和試燒——其實魯陶翁覺得自己的族人們已經做得夠好了,但趙無恤卻仍然不滿意,沒辦法,只能按著君子說的路子,繼續探究。

    總之,趙無恤的政令,連帶著他這種開放的經營思路,再次讓子貢驚為天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6
   第128章 竊國大盜

    在衛國,子貢的家族端木氏已經衰落多年,連續數代人沒有出過大夫,現如今和普通的窮士、國人沒有什麼區別。

    但因為他在夫子處學習的緣故,內心頗有一些高傲,潛意識裡認為「肉食者鄙」。

    的確,這時代的許多貴族已經失去了對知識的壟斷,且見識不高。

    他們追求的多是粟麥滿倉,對於盈利的認知,也只是從庶民手中奪取更多的土地,將山澤林囿劃歸私人所有,在道路多設壅塞收行人商稅而已。加稅加賦,從十一到五一稅,再到二半之稅,齊國甚至還有三分之二稅!

    總而言之,都屬於殺雞取卵的短視行為,夫子曾言,「苛政猛於虎」!這些苛政使得庶民罷敝,餓殍相望於道,而民聞公命,如逃寇讎,還逼得商路不通,道路壅塞。

    而趙氏君子這種輕徭賦稅,一旦有所收穫,就將利益與國人庶民分攤,並做一些扶助孤寡老幼之事。他頒布的新政令,在增加人口之餘,更是能將溺嬰的陋習徹底掃除!

    他還將堆積無用的硬通貨粟米,果斷地花費出去,買牛買馬,打製新農具,這種氣魄,實屬罕見。

    「君子,你的這些舉措,和齊國陳氏頗有些相似啊……」

    子貢去過齊國,故有此說。

    趙無恤一聽卻來了興趣,齊國陳氏,其實也就是後來代齊成功的田氏,陳、田在春秋讀音相同。

    和歷史上三分晉國的趙魏韓一樣,陳氏也是從齊國數十個卿大夫氏族中殺出來的佼佼者者,甚至還更厲害些。因為陳氏的祖先陳公子完,直到齊桓公時才進入齊國,地位非但比不上被天子尊為上卿的國、高兩氏,下卿管、鮑二族,比起後來一度專齊的崔氏、慶氏、欒氏等都大為不如。

    陳氏從一個不知名的「工正」,也就是管理百工的下大夫,一路慢慢積累,完成了獨自代齊的歷史使命,其奮鬥歷程的艱難和輾轉,堪稱奇蹟。

    這也是趙無恤未來的對手,同時也是他可以虛心學習的對象。

    一問之下,子貢便說起了陳氏在齊國的一些舉措。

    」齊國原來有豆、區、釜、鐘四種量器。四升為一豆,各自以四進位,一直升到釜,十釜就是一鐘。陳氏的豆、區、釜、鐘的容量,都比公室的加大了四分之一。」

    「於是乎,陳氏就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糧食給國人,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他們領地高唐和東萊的木材、魚鹽蛤蜊等海產品運到臨淄市上,依然是和原產地一樣平價而售。君子可知道,陳氏這種與貨殖之道全然相反的損己利人之舉,是為了什麼?」

    趙無恤心道,這不就是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麼。

    但他當然不能這麼說,因為他們趙氏也幹著同樣的事情:從趙景子時征服北方晉陽後,就開始規定,晉陽趙氏之田,一畝寬一百二十步,長二百四十步,比起晉公室、韓、魏、范、中行劃定的田畝都要大上許多,而且稅賦還低,僅僅是諸卿的一半。

    因此,在爰田給士和國人時,就等於多送出去了一半的土地。國人欣然,紛紛歸附趙氏,逃出公室之田,搬遷到晉陽等地,平白充實了趙氏的人口數量。

    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陳氏欲賈者非錢帛也,乃民心也!」

    陳氏和趙氏的目的,其實都差不多。

    奸非小奸,乃朝之大奸,盜非小盜,乃竊國大盜!

    子貢意味深長地看了趙無恤一眼,說道:「故齊大夫晏嬰曰,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君子,汝欲無獲民,將焉辟之?」

    趙無恤哈哈大笑,也不回答,將這個遲早會聊到死胡同裡的話題跳了過去。

    據趙無恤所知,子貢的師兄弟裡,還是有一批人才的,難怪孔丘拉起學生班子,就能從個只做過陳氏家宰的窮士,一路混到魯國政壇的巔峰。

    然自古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個時代的儒家已經開始強調君臣尊卑,上下不可易位了。

    雖然嘴上說著,但這些起於微末的人一向是口嫌體直。若是孔門和歷史上一樣,流亡落魄於列國之間,等到無可奈何時,自然會腆著臉湊過來,為趙無恤這等「竊國大盜」服務……

    ……

    到了夏末秋涼的五月底,趙無恤為期兩月的禁足思過終於結束了。

    在桑羊翁幫助下,改造過的農具已經發放給了竇、桑、甲、成各裡。牛馬被套上轅,拉著犁,開耕成邑的三萬畝土地,開始逐步播種夏粟。

    趙無恤在詢問了計僑、桑羊翁等人的意見後,總結往年的經驗,對每畝播撒的種子數量也做了規定。

    「粟米每畝一斗,戎菽每畝半斗,如果是良田,可以酌情減少數量。」

    成巫那邊,趙無恤也囑咐他抓緊控制新到手的成氏莊園,那邊的數千畝土地種的是春粟,再過上幾個月,也要成熟了。只是因為沒有使用代田法,看上去頗有些萎靡不振,今年恐怕收成一般。

    安排好一系列事務後,趙無恤和子貢一起,出了牆垣,往新絳而去,他們身後跟著十多輛滿載麥麵麻袋的牛馬車。趙廣德昨日庖廚時出了點意外,扭傷了腰,只能留在成鄉。

    在下宮附近大獲成功後,隨之而來的是這一小塊市場的飽和,雖然各家士大夫每個集市日都會購買一定的麥粉,但已經沒最初多了。

    於是趙無恤和子貢又將目光投向了新絳。

    新絳人口,是下宮的數倍,而富裕更甚。晉國做了一個半世紀的霸主,新絳便成了諸夏財富流動的終點。官署區內,卿士大夫的府邸一個挨著一個,連綿不絕,每個家族都有一個或數個封邑鄉市支撐,購買力相當可觀。

    子貢根據自己的從商經驗,決定要乘著麥粉大賣,去粟市裡燒起一把火,打入新絳粟市這個大市場中!

    因為子貢的商隊,有一半留在了魯國中都邑,所以,趙無恤陸續給他補充一些人手。

    當然,也可以說成安插親信,因為其中不少人,正是從正卒更卒裡直接挑出來的機靈聰慧者。對於這些,子貢心裡有數,覺得可以理解,也不點破。

    何況,他還因此得到了意外之喜,有兩個計僑學堂裡的弱冠少年,也在趙無恤授意下,抱著筆削和簡冊,加入了商隊,向子貢科普如何用「周髀數字」來合理計算賬目。

    進了城後,在寬闊的大道上,兩人的馬車即將分別。

    趙無恤拱手為子貢壯行,目送他離開前往城南後,車駕轉而東行,往官署區駛去。子貢常年在晉、衛、魯之間行商,對新絳市場也算是輕車熟路,而且有了趙氏背景後,應該不會受到市掾官的盤剝。

    而這次來新絳,趙無恤主要是為了兩件事情。

    其一,是要前去拜訪張孟談,不僅是為了答謝他上次在泮宮遊說韓魏二子的搭救之恩,趙無恤還存了籠絡交好的心思。

    其二,卻是趙鞅在來信中提到過的,國君要在泮宮中舉行大射禮,六卿就學的子弟務必參加!

    時間,就在明日。

    屆時,他不僅能夠見到晉侯,或許還能和未來的死對頭「知伯」打個照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7
    第129章 士相見禮

    而爭強好勝的老爹趙鞅也對趙無恤提了要求:必須贏得大射禮!

    因為勝者,入秋後便可以進入虒祁宮陪伴國君,或為黑衣宮甲,或為助祭人。

    現任的晉侯諱午,是個剛行冠不久的青年君主,和知氏關係比較密切,對其他諸卿則不冷不淡。這是自然,換了誰都不會對一群天天琢磨著挖自家牆角的臣子有好臉色。

    趙無恤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因為和晉侯關係不善,趙氏在六卿之亂中處處受制,被知氏下了不少黑手。若是自己能夠走近晉侯,稍微改善一下趙氏與國君的關係呢?

    畢竟趙鞅在表面上,還是很公忠體國的,平王子朝之亂,召陵之會,都盡心盡力。他對為晉謀求霸主地位十分熱心,這方面甩了「卿無公行」的范鞅和中行寅幾條街。

    當然,這只是在朝堂之上,暗地裡,老趙家也沒少挖晉國牆角,畢竟六卿相爭,如同六舸爭流,勢力不進則退。

    另一方面,只要晉侯首肯,趙氏解救樂祁也會變得容易許多。

    無恤往日也僅僅是在路過時,仰望過虒祁宮高大的牆垣和門樓。他的准岳父樂祁,正是軟禁在裡面,若能順利進入虒祁宮,不知道能否探望探望他。

    ……

    官署區內,早有張氏的豎人在外等候,引領趙無恤的車駕轉過兩條巷子,入了一個偏南的裡閭。

    春秋時講究士相見禮,初次登門拜訪,有一套嚴格的禮制,絲毫馬虎不得。

    理論上,趙無恤作為卿之庶子,地位比大夫庶子的張孟談高,本應該是其主動上門。但趙無恤想以朋友之誼相交,而且還欠了他一個人情,少不得要屈尊拜訪下。

    實際上,在過去的兩個月裡,兩人就多次以簡冊來往,無恤說自己要去拜訪,張孟談則屢次推辭。按照慣例辭讓三次後,才正式邀他前往家中,手談象棋。

    「客氣」這東西,中國人從殷周時代就開始講究了。

    所以,趙無恤今天總髮梳理整齊,用玄色的錦帶捆紮,披於肩後。穿著黑白相間的君子田獵紋深衣,腰束革帶,下裳佩紅錦黃穗的白玉環,踏葛布履。

    這有匪君子的打扮,要多正式有多正式。

    周禮規定,相見禮:「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庶人執騖,工商執雞」。後世中國人走親訪友必帶禮物,就是這麼來的。

    趙無恤尚無職位,平日是被當做大夫一級的,而張孟談身為張氏庶長子,被當做士一級。所以趙無恤登門,不能執雁,而是要執雉,用士的規格對待張孟談。

    士相見的禮物,冬季用活雉,夏季用干雉。雉,也就是野公雞,是取其「交有時,別有倫」之意。

    現今已經是盛夏時節,肉食不易保存,這個時候就需要送風乾的雉,也即「倨」來做禮物了。這個「倨」是趙無恤差人半月前就在山上打了,醃製風乾好的,以帛布縫衣束其身,用繩索系聯其雙足。

    無恤在張氏的裡閭門外下了車,因為他地位比張孟談高,所以一路上不需要親手執雉,而是可以交給隨從。

    趙無恤今日到新絳中來,帶的隨從是野人出身的井。井為人謹慎低調,目前是更卒兩司馬,漸漸得到了趙無恤的器重。

    他讓井抱著雉行於街上,裡閭內的經過的士大夫子弟望來,認出他卿子的打扮,皆知他這是去走親訪友了,紛紛行禮,又相互交談道:

    「張孟一日之內,竟能得兩位卿子先後親自登門拜訪……真是了不起。」

    無恤跟著張氏豎人,往一條巷子裡走去,先到的,卻是銅鞮大夫家的宅院。

    老熟人樂符離打扮規整,在自家府門外等待,他與趙無恤已經成了一同打架一同受罰的鐵桿,自然不必謙讓虛禮太多。

    見樂符離走路一瘸一拐的,趙無恤玩味地笑道:「兩月未見,樂子可是清減了不少。」

    樂符離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若非趙無恤差人去銅鞮向自己老爹說情,他估計還會被收拾得更慘一些。

    他之所以在此等待,是因為理論上,他要作為趙無恤和張孟談相見的「媒介」。

    詩言:「匪我愆期,子無良謀。」春秋時不僅男女婚約需要媒介,正式拜訪交友也需要,不管之前兩人認不認識。

    「趙子這邊請。」

    他走在無恤身後半步,又微微湊過來說道:「聽聞君子今日要拜訪張子,魏駒便也過來湊熱鬧,現在已經進了張府。」

    「哦?」趙無恤一愣,那個扮豬吃虎的傢伙來做甚?

    走了兩步後,銅鞮大夫宅院旁,就是張氏在新絳的府邸了。

    比起富麗堂皇的銅鞮大夫樂氏府邸,張府就顯得有些寒酸了,敞開的大門只刷了一層漆。

    張氏歷代都擔任趙氏軍「侯奄」之職,這一職務負責先鋒部隊,偵查敵情與探察地形。張孟談的父親現在和趙鞅一同南下勤王了,所以家中應該是以長子張孟談為首。

    果然,張孟談也穿著一身月牙白的深衣,佩玉玦,手攏在寬袖之內,恭敬地在門外等候。

    張府的下人們早就在踮著腳等待,只有張孟談依然是不緊不慢,看到趙無恤一行人拐過裡巷現身後,才緩緩下了台階。

    在樂符離的「引薦」下,趙無恤也整肅衣襟,迎步上前。

    按著流程,他的台詞是這樣的:「余久欲拜見張子,但無人相通。今樂子轉達張子意旨,故余前來登門。」

    作為主人,張孟談的答辭是:「樂子命在下前往拜會,但君子卻先屈尊駕臨。請君子返家,在下將前往拜見。」

    幾次推讓寒暄過後,張孟談下了台階屈身兩拜,趙無恤微微拱手答以兩拜。

    拜罷起身,張孟談又以左手壓右手,手藏袖中,放到額上,向著荀貞彎腰行揖。禮畢,直起身,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然後放下。這是一個主人揖禮的過程。

    張孟談揖罷,從東邊入門,趙無恤接過井奉上的干雉,雙手捧著,由西邊入門。入到庭中,兩人站定,無恤使倨的雉頭向左,奉給張孟談,作為禮品。

    之所以不能在堂上送雉,是因為國君是在堂上受禮的,士大夫不能比擬於國君。

    張孟談再三辭謝,最後收下了,又對趙無恤的屈尊駕臨一拜表示謝意。

    這是主人迎客、客人奉禮的一整套禮儀,至此,總算告一段落了。

    趙無恤吁了口氣,心道實在是過於繁瑣複雜。

    但,也是這時代的人表示交友鄭重的一種方式吧,不相交則已,一旦相交就可以像雉一樣「為君致死」!

    經過這個過程後,兩人的關係便拉近了一層,張孟談邀請趙、樂二人登堂入室。

    堂中已布下了酒宴,一共四案四席。

    魏駒果然已經到了,他穿著一身絳色深衣,正坐在西邊的客席首位。

    見趙無恤等人進來,魏駒便起身相迎,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虛偽地寒暄道:「趙子兩月前大鬧新絳人市,痛打范氏小吏,為何卻不喊上吾等?駒迫不及待想見趙子,故來此叨擾,趙子不會怪我罷?」

    趙無恤心裡呵呵,表面上卻只能虛以委蛇,魏駒今天來此的目的,他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他心中暗道:「在原本的歷史上,張孟談也是屬於趙襄子麾下的,人才本來就稀缺,你個魏氏子,吃著碗裡的呂行、令狐博,卻還看著鍋裡的張孟談,居然跑來與我相爭?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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