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39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30 07:19
第982章 虎頭蛇尾

     同樣是三月二十五日這天,處處烽煙的河西又有一封急報送到鄭城,說龍門渡口失守,少梁千餘人出去查探,卻被一批騎兵衝殺乾淨。

    那是趙氏的騎兵,還不是從彭衙那個漏洞裡鑽過來的散騎,而是從梁山小道繞過來的大隊騎兵!

    龍門失守之後,少梁那邊集結了全部兵力,打算一鼓作氣奪回渡口,但很快就發現已經無此必要。趙騎並未堅守此地,他們燒燬了渡口和船隻,將周邊裡聚鄉亭洗劫一空,然後就迅速轉移了。

    那支趙軍一分為二,一部分依然在與少梁秦軍周旋,另一部分則開始沿著大河南下,抄掠各邑,至此,整個河西都陷入一片混亂。

    此事給秦國人帶來的打擊可想而知,在農業方面,因為陸續徵調了大量丁狀去前線,負責後勤與運輸徵調的農夫也不絕於道,嚴重損害了各地的生產。加上往年囤積下的糧食都運去河東給魏軍填飽肚子,聯軍卻一直無法打開戰局,厭戰的情緒已經在秦國後方蔓延。

    現在河西接二連三被攻破,敵騎如入無人之境,這讓許多本來就反對參加連橫的秦人再也不相信這一戰還能打贏,見好就收的心態充斥在大庶長幕府內外。

    「見好就收?」子蒲對周圍的想法冷笑不已,現在可不是秦國人收不收的問題,而是趙氏放不放他們離開河西的問題。

    之前趙騎斷絕糧道,他已經有所懷疑,而現在騎兵絕斷龍門,子蒲的猜測就越發清晰。

    果不其然,僅在一天之後,龍門以南發現了大隊趙騎,他們的目標果然是百里之外的蒲阪……

    一時間,渭南震動,現在任誰都可以看出來,趙氏這數千精騎不僅嚴重威脅著聯軍的糧道,甚至足以斷絕河東大軍後撤的道路。

    這是決不能坐視不理的,一時間,請求大庶長讓河東大軍回撤,先解決河西敵騎的呼聲愈來愈強烈。

    此時的秦國群臣,並不知道大庶長正承受著怎麼樣的壓力。面臨抉擇時,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其實在開戰兩個月後,聯軍卻未能攻破故絳,只能拿韓氏這個軟肋開刀,從那時候起,退兵的事早就應該擺到檯面上了。儘管秦人不輕易服輸,但河東的局面實在是舉步維艱,進取有所不能,在子蒲的心底裡,他知道退兵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問題是,退兵會讓他顏面無存,到時候,子蒲一意孤行的連橫伐趙,恐怕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待他威望喪盡,只怕連大庶長的位置都保不住!

    所以子蒲一直心存僥倖,希望能借助晉國內部「弒君」的混亂,以及齊國的牽制,多從晉國身上咬些肉下來,若替魏氏保住河東,阻止趙無恤統一全晉,秦國就能多安全十年。

    但現在河西的局勢告訴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寧可因為東征無果而被公族趕下台,也不能讓數萬秦人葬送在異國他鄉,讓我成為千古罪人!」

    子蒲扶案而起,面露痛苦地宣佈道:「起草文書,讓左庶長準備退兵!」

    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秦人還能不能安全退回來……

    ……

    五日後,曲沃,秦魏聯軍大本營。

    「退兵?」

    即使不在前線,也隨時身披甲冑,帶長劍的秦國左庶長子虎神情複雜地望著傳令的信使,他們風塵僕僕,是從後方徹夜趕來的,如今河西陸路已經完全斷絕,但水道卻還算暢通——前提是蒲阪渡口還在聯軍手裡。

    「大庶長讓我退兵?」

    看完書信後,一種羞怒的情緒在子虎心裡猛地燃燒起來,伴隨著帳內其他秦國將吏也有退兵之意,他的怒氣完全被激發出來,猛的從榻上起身,指著眾將高聲罵道:「大庶長不在前線,容易受人矇蔽,汝等也把膽子留在河西了?區區幾隊趙騎,便將爾等嚇成這般模樣?」

    秦國的裨將和校尉們苦笑,那可不是一點騎兵,而是浩浩蕩蕩的數千大軍。

    數年前的少梁之敗,實在是子虎此生的奇恥大辱,那種躲在城裡被少梁砲轟得不敢抬頭的憋屈感,他此生難忘。幸而趙氏沒有殺害他,放回秦國後大庶長也以秦穆公放過了崤之戰的敗將孟明視、白乙丙、西乞術,最終三人成了秦國稱霸西戎的功臣有由,給了子虎第二次機會。

    不料讓他來前線雪恥的是子蒲,下令讓他班師的也是子蒲。

    他心有不甘,掃視在場的每個裨將和校尉,然而幾乎人人都願意退兵。

    「兵久不祥,軍中巫祝也占卜說不宜再戰。」

    」大庶長既已做出決斷,吾等應該遵從。「

    」先掃清了河西敵軍,再繼續與趙氏爭奪河東不遲。「

    」然,左庶長不必計較這一日短長,如今河東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

    其實他們心底裡的想法,卻是趙氏一直堅守避戰,自己連新絳一線都攻不破,談何與趙軍再戰?

    」汝等……「

    眾裨將、校尉都已經表態,子虎抬起的手臂,終於無力的放了下來。他心中何嘗不知道,退兵是子蒲艱難的抉擇,但他知恥後勇,過去幾年裡沒少鑽研趙氏的弱點,還不等他將這些東西在戰場上證明,就得灰溜溜地回去?

    子虎的目光最移到了聯軍的另一位有發言權的統帥,魏駒的身上。

    「子騰,你以為呢?」

    前後不過半年,經過了父親遇刺,被強行拖入連橫,與趙無恤翻臉,又在河東舉步維艱這麼多事後,魏駒像是老了十歲。聽到子虎詢問,他心力交瘁地抬起頭來,稍稍遲疑了一下,回道:「退兵……不失為良策。」

    魏駒的話剛說完,子虎便愣住了。

    廳堂之內,秦國的裨將、校尉,還有魏氏的幾名核心家臣,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

    韓虎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要知道,與秦國人可以沒什麼牽掛地離開不同,河東,是魏氏的領地,更是他們祖祖輩輩墳冢所在啊!

    魏駒竟然就這麼容易就選擇退讓,徹底背離這片土地麼?

    連東道主都覺得河東呆不下去了,子虎還能說什麼呢?他起身抬起腳來,狠狠地將身前案几踢翻,然後怒氣衝衝的大聲喝道:「退兵就退兵!只是吾等避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對於秦國而言,河東是河西的屏障,我軍縱然退走,以趙無恤的習慣,也不會接受任何請平。」

    子虎預言道:「趙氏會猛烈報復,再次將戰火引入秦國,到時候吾等就必須為保衛雍州之地而戰了。」

    河西可能會得而復失,甚至會重演百年前麻遂之戰後,涇水以東全部淪陷的恥辱。

    等到那時,秦魏還能退往何處呢?

    熟知子虎脾性的裨將、校尉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退出廳堂,只有魏駒依舊神情木然的留在室內,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魏氏生息繁衍數百年的故土,豈是說棄就棄的?

    但他沒辦法啊!

    和六卿內戰時不同,這場連橫攻趙的鬧劇裡,魏氏已經陷入太深,無法回頭了。若問世上誰對趙軍最為瞭解,當屬魏駒,孔子的弟子們形容夫子,說是」仰之彌高鑽之彌深「。對魏駒而言,趙無恤也是一位老師,他效仿的越多,對趙氏的恐懼就越深刻。

    所以他知道,秦魏雖然可以吊打韓氏,但在戰術上是完全拼不過趙軍的,以他們現在的戰略形勢,也無法創造奇蹟。

    如今河西、河外都已失利,若再不撤離,只怕秦魏數萬大軍會跟汶水之戰的齊軍一樣,全軍覆沒在此。

    在滅亡與拋棄故土,去別處求生之間,魏駒寧可選擇後者,秦國大庶長答應,等驅逐趙騎後,魏氏依然可以保有此地,以秦國庶長的身份,永鎮河西!

    魏氏已經與趙氏不共戴天,雖然知道秦人只是拿自己當盾牌使,但魏駒只能繼續扮演之前知氏扮演過的角色。

    「知氏只堅持了數年,我又能擋住趙無恤多久呢?「魏駒苦悶地想道。

    早知如此,當年還不如甘居其下的好。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晚了,魏駒現在能關切的,是能從河東帶走多少有生力量,又能讓魏氏延續幾年?

    ……

    三月底,隨著趙氏騎兵在河西搶先打開局面,河東這邊,趙軍下一步的作戰計畫也定下來了。在趙無恤「加強我軍右翼」的詔令下,又有數千趙軍從故絳抵達新絳,配合這裡的田賁部和太原郡兵,預期進攻將在四月一日開始。

    然而在三月的最後一天,趙軍便從各方面不斷傳來情報得知,盤踞在荀邑、韓城的秦魏偏師,似乎正在撤軍……

    大量的牛馬車輛沿著道路向西離開,原本與新絳劍拔弩張的營地竟然有鳥兒落下,明顯成了空營。

    這一翼的主帥穆夏擔憂地說道:」龍門渡口東岸仍有船隻,若有少梁敵軍配合,這萬餘敵軍是完全有可能退到西岸的……「

    若是如此,趙無恤的甕中捉鱉戰略就會出現紕漏,穆夏當機立斷,立刻命田賁為前鋒,朝荀城進發!

    PS:今晚只有一章。

    《尉繚子‧兵教上》:「自什以上,至於禆將,有不若法者,則教者如犯法者之罪。」禆將是秦國的高級軍官,僅次於統帥,下一級為校尉,校尉以下是二五百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 23:36
第983章 荀伯之後

     PS:第二章在晚上

    荀城與新絳隔汾水相望,距離不過三十里。西周時這裡有姬姓的荀國,到了春秋時代荀國因為奉周天子之命討伐曲沃,被晉武公報復性地攻滅。晉滅荀國後,將荀國故地賜予大夫原黯,這就是晉國荀氏的由來。

    開春以後,秦魏聯軍進駐荀城,作為進攻新絳的前線陣地,但一直無法突破趙軍防線,此時秦魏有後撤之勢,又在荀城留兵斷後,以防不測。

    新絳趙軍發現敵軍後撤後,穆夏立刻讓田賁帥前鋒三千先去追擊,他自己帶著兩萬大軍後行。途徑荀城時,本來只打算留下千餘人盯著此城,等追殲敵軍主力後再回頭攻克不遲,誰料趙軍旗號剛剛渡過汾水,隱隱約約望見遠處地平線上的城池時,卻見一隊人從荀城方向行來。

    穆夏行軍以謹慎持重出名,見有人靠近,趙軍一部列陣以待,弓弩瞄準了那些人,騎兵則從側面繞了過去,將他們圍了起來。等那些人被押到近前自報姓名後,卻發現不是敵軍,而是荀城百姓。

    百餘人的隊伍除了少數攜帶兵器的丁壯外,基本由老人、婦孺組成,他們牽著牛羊,抬著酒罈,誠惶誠恐地停到趙軍陣前,紛紛下拜稽首。其中一個穿戴大夫衣冠,頷下有長鬚的俊朗中年站出來拱手說道:「荀氏大夫與邑中父老、百姓共迎上卿之師。」

    穆夏心中有疑,繼續站在車上,而讓董安於的兒子董白去與之交涉。

    董白一問,又接過那人的印綬查看,來者的確是荀城的大夫荀瑁。

    晉文公時期,荀氏的家主逝遨生庶子荀林父與荀首二人,分別獨立為中行氏和知氏。故而荀氏、中行氏、知氏,實為一家,不過荀氏大宗漸漸衰弱,反倒不如小宗混的好。誰料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六卿內戰中,中行氏和知氏相繼滅亡,反倒是荀氏僥倖逃過一劫,他們以大夫的身份繼續領有荀城,向魏氏納賦。

    但荀瑁對魏氏並無忠心,他痛斥秦人為外寇,對魏駒則一口一個「叛賊」,極力想要表明他是站在趙氏這邊的。

    他對董白訴苦道:「去年的大災,荀城因為靠近汾水,受災不算嚴重,還有點餘糧,但叛賊魏氏在城中橫徵暴斂,不僅強行徵糧,還命每戶都出一丁去轉運輜重,吾等早已不堪其苦,奈何秦寇勢大,故不敢反抗。今聞上卿發兵征討,叛賊狼狽西逃,我便帶著家兵驅逐守城叛賊,迎軍將前鋒入城,但那位田司馬說要繼續追擊敵軍,很快就走了……」

    正說話間,穆夏派到前面的斥候也飛奔返回,說荀邑的確已經掛上了趙氏的旗號,而且城門大開。

    這下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清楚了,能少打一個城邑自然是件喜事,而且出此次追擊開了個好頭。

    說明事情因果後,荀瑁又朝穆夏一拱手,笑道:「上卿之師抵達,邑民歡喜雀躍,下臣特備上牛酒若干來此相迎,以稍慰大軍征戰之苦。」說完便向後招了招手,牽牛、抬酒的百姓們將牛酒送了過來。

    穆夏卻婉拒了:「大夫有心了,但********,吾等尚有軍務在身,若要犒勞,等將敵軍殺敗歸來之日,再與大夫暢飲何如?」

    荀瑁一愣,他聽說這位趙氏軍將出身貧寒,只是個馬廄裡的牧童,誰想言談卻一點不像容貌那麼五大三粗。其實他巴巴地來送牛酒,擺出一副「攜壺漿以迎王師」的架勢,除了表明降服趙氏之意,也是怕趙軍進城後擾亂領地。穆夏卻對他心裡的小算盤故作不知,為防有詐,還是讓幾百人跟著荀瑁去荀城駐守。

    荀瑁知道自己的小算盤落空了,卻只能唯唯諾諾,心裡悲涼不已。

    他們荀氏百年前如日中天,荀息的假途伐虢天下聞名,後來大宗人丁不旺,但兩個支系中行、知獨攬晉國大權,荀林父、荀偃、荀首、荀罃、荀吳,強卿輩出,趙魏韓也要仰其鼻息。可如今中行、知氏相繼覆滅,剩下荀氏獨木難支,只能像牆頭草一樣依附別人。

    不過算起來,趙氏與知氏的較量還算堂堂正正,魏氏對知氏則有背叛滅族之仇,作為知氏的親戚,如今叛魏歸趙,荀瑁內心也感到了一絲快意,在帶領趙軍去接收城池的路上,竟與趙氏校尉不停說笑。

    若是他知道,趙無恤已經決定此戰之後,要在晉南建立河東郡,集小鄉邑聚為縣,置縣令、司馬等流官,在這裡根深蒂固的大夫之家都要遷徙到邊郡去,不願意遷走的將被剝奪領地,荀瑁估計就笑不出來了。

    ……

    在這個小插曲後,穆夏的大軍繼續向西開拔,而且還加快了行軍速度,因為趙無恤對他說過,田賁是把鋒利的刀子,但也容易折斷,發揮好的時候能幹出雪夜下絳都的壯舉,發揮差的時候就像少梁一戰那樣,被人伏擊大敗。

    河東本來是晉國最肥沃,人口最密集的地區,汾水沿岸尤甚,穆夏就是絳人,自然瞭解這裡的富庶。然而因天災人禍的緣故,涂道兩邊的田野,或一片雜草叢生,或是麥苗倒伏,只留下被人亂踩踐踏的痕跡,無人照看。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人跡也是避兵遷徙的流民,他們衣不蔽體,蓬頭垢面,見趙氏大軍路過,或神情呆滯地跪伏路邊,或遠遠地拔足逃走。

    如此情形,今年以來穆夏看到太多太多了,這場大亂裡受苦的不止百姓,也有如荀瑁那樣的貴族大夫。

    魏氏雖然學習趙氏,卻不敢大刀闊斧地改革制度,河東和趙氏各郡不同,在侯馬之盟後依然沿用過去的封建體系,魏氏儼然成了諸位大夫的主君,然而自魏曼多死後,河東大亂,各邑或陷於趙氏,或被秦魏聯軍霸佔,混得好的大夫如荀瑁還能保有領地,混得差的直接失去了一切,流亡在外,風餐露宿。

    無論如何,這一戰之後,晉國貴族們最後的自留地也要打沒了。

    由血統和出身決定地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到時候,哪怕是流傳數百年之久的貴族,也得對穆夏、田賁等出身卑微的趙氏官僚點頭哈腰。

    所以這不僅是為趙氏而戰,也是為自己而戰。對士卒們也一樣,若不是為了戰功和授田,穆夏身後的兩萬兵卒絕不會如此奮力地邁動雙腿,向前方快速行進。

    但秦魏這次撤退顯然是有組織的,速度很快,趙軍連追了一天夜沒能把他追上,倒是一路的小邑不斷有人來歸降,穆夏一律讓董白所帥的後軍負責,避免減慢己方行軍速度。

    到四月二日上午,當他們抵達翼邑時,前邊有斥候飛馬來報:「田司馬已在韓原追上敵軍……」

    「韓原……」這是個熟悉的名字,穆夏打開地圖,找到了其位置。

    韓城郊外的原野,距離此地不過二十里!

    然而韓原距離大河也僅有二十里餘裡,倘若趙軍慢了一點,敵軍完全可能用大河東岸的船隻逃回河西……

    「兩個時辰!」嗅到大戰氣息的穆夏一拳打在車欄上,篤定地說道:「只要田賁為我爭取兩個時辰,大軍便能趕到韓原會戰!」

    (~^~)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 23:37
第984章 韓之戰(上)

     幾陣春雨之後,三月的河東地區一片春意盎然,若非道旁樹木被剝掉的樹皮,根本看不出去年這裡曾鬧過旱災蝗災。

    大河以東,韓原,這裡位於韓城近郊,西距大河二十五里,東距新絳百里,正好扼守在汾水北岸,是秦晉相爭的戰略要地,著名的韓之戰就發生在此。

    公元前645年,秦穆公親自率師伐晉,三戰全勝,並東渡黃河打到了韓城。九月十四日,秦、晉兩軍在韓原交戰,晉軍雖然英勇作戰,最後卻因為晉惠公脫離大部隊,被秦軍俘虜而失敗。那是春秋幾百年裡,為數不多的秦國能壓制晉國的時期。

    今天,彷彿歷史重演,秦人再度打到了大河以東,只可惜他們已經呆不長了。

    韓地廣闊的原野上,風和日麗,一支綿延數里的龐大軍隊,正沿著這條道路,腳步匆匆的行進著。

    這支人馬萬餘的軍隊可謂旗號混雜,大軍的前軍是兩千輕裝行進的秦軍,擁有數以百計的戰車,少數騎兵盤旋左右。緊隨其後的是卻是披掛重甲的魏氏武卒,以及精神有些頹唐的普通魏兵,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漸漸遠離的故土。但他們沒人有機會開小差,因為魏兵的家眷早在初春就被送到河西、秦國去了,而且斷後的也是一支車騎混雜的秦兵。

    一直以來的敵人突然變成你的同袍,這種感覺很奇怪,秦魏兩軍談不上融洽,但好歹沒有兵戎相見,不過在這大軍後撤的緊要關頭,相互的提防依然不小。

    除此之外,他們還留了千餘魏軍駐守韓城,以防後方追兵,有了以上種種準備,秦國禆將便覺得撤退無憂了。

    換了常人,遇到敵人大軍在前,堅城在後,因為害怕被前後夾擊,肯定不敢猛追,誰料他們今日卻遇到了個不怕死的。

    時間接近中午,秦國禆將和魏氏的呂行接到了斥候來報,說是在大軍背後數里,有一支敵軍正在銜尾追來……

    」多少人?「禆將和呂行同時問道。

    」兩三千。「

    」騎兵?「

    」有百餘輕騎,其餘均為步卒。「

    」這不是來送死麼?「

    秦國禆將笑了起來,但呂行卻沒有笑。

    」趙氏眾將如穆夏者都用兵謹慎,就這麼越過韓邑,孤軍深入來追擊的,八成是田賁。「

    秦國禆將笑不出來了:」莫非是革囊渡河,又雪夜下二絳的田賁?「

    」正是!此人打起仗來孤注一擲,像不要命似的,此番不顧安危追擊,一定是因為趙氏大軍就在不遠外。「

    秦國禆將收起了回頭配合韓城守軍吃掉這支趙軍的打算,點了點退道:」既然如此,吾等不要理他,加速前行就是。」

    「那留在韓城的魏氏之兵怎麼辦?」呂行有些不滿,這次戰爭,魏氏做出的犧牲太大了。

    秦國禆將卻不關心那些人的死活,說道:「你也知道趙氏大軍在後,不能耽擱,當此之時,只能壁虎斷尾,捨棄斷後的人了。再走兩個時辰就能到河邊,龍門雖然被燒,大河東岸卻還有不少船隻,吾等也帶了一些革囊,應該能順利渡河。「

    多虧趙氏向秦人演示了這種讓軍隊快速渡河的方法,秦國禆將覺得,己方這次能逃出生天。

    然而秦魏聯軍畢竟人多,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走的魏氏家眷隨行,輜重也有不少,漸漸地,後方那支趙軍進入了他們視野,雙方的距離還越來越近。

    禆將不斷讓人去後陣眺望,敵軍已經進入三里之外,卻仍然沒有停下腳步的跡象。

    他再度找來呂行,頗有些不自信地問道:「那田賁應該不敢貿然進攻罷,要知道,吾等的兵力是他的五倍!「

    呂行憂慮地回頭看了看,想起那個人雪夜破新絳的銳氣,喃喃說道:」誰知道呢……「

    ……

    與此同時,秦魏聯軍東面數里外,三千趙卒已經追上了他們的身影。

    因為要追擊敵軍,這支趙軍未帶輜重,軍備也儘量輕便:暗紅色皮甲、環首刀或劍,這幾乎是他們的全部裝備了。他們的成分也很複雜,因為田賁官職極不穩定的緣故,所以在他被降職的時候,「悍卒」也幾度更易了統帥,但建制一直被保留。

    在田賁雪夜奇襲新絳,立下大功後,趙無恤讓他官復原職,這支悍卒連同隨他雪夜行軍的兵卒一起重組,建立了一支新的輕兵,名為「陷陣」,專門用於野戰時突擊和攻堅。

    所謂的命運弄人,莫過於此。就算是田賁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運竟然如此曲折。十年前他已經是師帥,十年後他還是師帥,幾度卓拔,又幾度貶斥,但不管怎樣,追隨田賁的老兄弟慢慢沒了,可這支軍隊卻又回到他的手裡,他還成為一位名動中原的「驍將」。

    他看著滾滾西去的煙塵,又回頭看看後方數里外尾隨自己的韓城魏軍,不但沒有憂慮,反而意氣風發。他打馬走到軍隊前面,對他們大聲說道。

    「我有一言!二三子且聽之!」

    趙軍前鋒從新絳出發後,已經連續趕了一天的路,除了在荀城休息吃飯外,幾乎沒有停下過腳步,此刻略顯疲憊,於是就稍稍停下,聽田賁要說些什麼。

    田賁前半句過去了,憋了半天,才又咳了一聲道:「我老田是個粗人,不太會說話,更不懂大道理,說不出像那些戰前誓言來,只能對汝等說,勝了斬了對面首級,便有地分,有錢帛拿,就算傷了殘了,回到故鄉也會受到照顧,做里長鄉吏,在鄉親面前有面子。」

    這話很接地氣,熟悉他做派的士兵們哈哈大笑,卻聽田賁又道:「我雖是匹夫,卻受過上卿耳提面命,有幾分身為赳赳武夫的尊嚴!「

    聽田賁提起趙無恤,士兵們肅然起敬,靜下來,他嚴肅了起來,對眾人說道:」上卿在軍旅之中時,跟我們講過一個故事。

    」上卿說,晉國一直有三個恥辱,那就是韓之戰,惠公不振旅;萁之役,先軫不反命;泌之師,荀伯不復從,皆晉之恥也……說出這番話的卻至在鄢陵之戰裡衝擊楚陣,為晉人保留了幾分尊嚴,但這恥辱,今日仍然沒能完全洗去。「

    他指著腳下的土地道:」這裡,就是韓原,韓之戰發生的地方,在這裡,糊塗的晉惠公被秦人生擒活捉,帶回都城差點祭祀了鬼神,此乃晉國的奇恥大辱!吾等身為晉國的武夫,晉國上卿養著的兵,豈能在同一個地方,讓秦國人,還有引他們入河東的魏氏叛賊羞辱第二次?「

    性情剛烈的悍卒們有些憤怒了:」不能。「

    」知道了這些,吾等還能放他們離開麼?「

    」不能!「

    」善!「

    田賁掃視眼前三千晉國子弟,又道:」但汝等必須知道,敵軍是吾等五倍。」面對這些隨自己南征北戰的老部下,田賁也未說謊,直接就將敵我的情況老老實實告訴他們。

    一時間,之前大喊不能再辱的士兵們沉默了。

    「但他們與吾等一樣,急行軍一天一夜,此刻一定極為疲憊,而且已經萌生退意,膽子早就丟到大河裡去了!」

    「只要稍微拖住敵方一會,後面的大軍就能趕來,將秦人和魏氏留在這裡,徹底洗刷韓原之戰的恥辱!「

    田賁這次不再徵求士兵們的呼應,對他的旗手道:「舉旗!」

    旗官縱馬上前,高舉著繪有褐馬雞圖案的戰旗:這是專屬於這支軍隊的旗幟,這種鳥和家雞同源,卻性情暴烈,縱然是面對虎豹也要豎起冠子啄瞎對方眼睛。寓意他們不戰則已,戰則不死不休。

    「效忠主君,洗刷舊辱,就在今日,二三子,若是有卵的晉國男兒,就隨我衝!」

    「吾等!雲台相見!」

    「雲台相見!」士兵們的勇氣被田賁完全激發出來了。

    赳赳武夫,國之干城。韓原古戰場上,三千趙氏輕兵,就這麼高呼三聲後,對著五倍於他們的秦魏聯軍,發動了無畏的衝鋒……

    (~^~)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 23:37
第985章 韓之戰(中)

     PS:12點還有一章

    「雲台相見!」

    「雲台相見!」

    田賁拔出雙刀縱馬奮呼,他的每一聲呼吼,都會換來響徹原野的回應。韓原古戰場上,三千人的猛然山呼似有排山倒海之勢,著實嚇了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秦魏後軍一大跳。

    在幾聲大吼壯膽後,那三千趙卒便在韓原上列陣,每個人都在這種呼喊聲中變得狂熱而好戰。他們小跑起來,朝秦魏聯軍斷後部隊一步一步逼來。

    「這些趙卒,居然敢……」負責斷後的魏將呂行有些驚異,他是真沒想到,敵人還真敢對五倍於他們數量的軍隊發起衝擊。

    這究竟是勇敢,還是愚蠢?

    但他沒有亂了陣腳,以那些趙卒小跑的追擊速度,想要長時間的保持隊列的齊整是十分艱難。那趙將似乎並不在意這個,只要陣形沒亂到一定程度,他便視而不見,雙目只盯著匆忙從行軍隊列換成作戰隊列的秦魏聯軍。

    呂行很快就鬆了口氣,他看出來了,這只軍隊與一般的趙軍完全不同。

    在陣型出現前,步兵只能被稱之為徒卒,以零散的姿態各自為戰,在車兵的衝擊下倉皇逃竄。直到晉國、齊國、吳國相繼出現軍事改革,披甲持銳的步兵開始成為戰爭的主力,這是近幾十年內才發生的事情,中行吳、魏舒、司馬穰苴、孫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之後,趙氏的方陣步卒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讓步兵的地位攀上巔峰。他們以強弩配合長矛、厚甲、大盾,諸侯的貴族車兵根本無法破壞其陣型,是以趙氏對齊、鄭、三桓、諸卿的戰爭都以摧枯拉朽的勝利告終。

    而且以呂行的瞭解,趙軍中的精銳武卒,更是寧可犧牲機動性,包括方陣的移動速度,也要將陣容嚴整放在首位。

    他曾經聽陳恆說過一個戰例,那是汶水之戰前夕,齊國侵魯大軍被與一支趙兵交手,齊軍是趙軍數倍,卻在層層疊疊的趙軍方陣面前束手無策。車兵來回射擊企圖讓他們陣腳自亂,然而那支趙軍能夠結陣自保,一邊用長矛和大櫓阻止齊人近身,一邊用強弩還擊,導致齊人對他們無可奈何,最後全身而退。

    「看來面前這支趙軍前鋒的確是田賁。」呂行腦海中冒出趙無恤身邊那個總是冒冒失失的莽漢,這的確是他的風格,雖然有革囊渡河、奇襲新絳的壯舉,但也有數次慘敗。

    而且他屢次被降職,現在統帥的,恐怕仍是一支由惡少年和輕俠組成的,有勇無謀的雜牌軍,自然無法與那些精銳的趙氏武卒相提並論。

    看他們的裝備,大多數都身披輕甲,所以才能大步邁進。手裡既沒有長矛也沒有打櫓,只有單手小圓盾,更沒有弩,只是背上背著一個皮袋,看不清裡面裝著些什麼。

    趙無恤對這支屢立奇功的軍隊也太吝嗇了吧?

    總之,離秦魏聯軍後軍越近,速度越快,他們所露出的破綻就越大,隊形越來越亂,彷彿他們根本不在意隊形一般。

    看到這一幕,站在呂行旁邊的幾名秦人校尉臉上,已經露出一絲奇怪的神情,因為這完全是他們秦人打仗的「散而自斗」啊,若非旗號無誤,他們甚至會以為對面其實是一支秦兵。

    「架矛,將這些趙兵擋回去,吾等便可繼續行軍!」

    呂行抬起手,讓剛剛完成變陣,隊列也有些雜亂的魏軍準備抵擋敵人的進攻,但他心中仍有隱隱不安。

    這種不安來源於敵軍散陣中的鼓點聲。

    那是趙氏軍隊裡特有的腰鼓,掛在樂吏身上,一邊跑一邊伴著步伐敲擊。

    咚咚咚,咚咚咚……

    在鼓點指揮下,雖然陣型看似混亂,可實際上,每一個趙卒都是踩著鼓點前進的,這種腰鼓除了指揮外,更有一種激動人心的作用,他們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心臟的劇烈跳動,而作為敵人的秦魏聯軍則感到一種壓迫感。彷彿它能保持並且繼續醞釀、發酵剛才這三千趙卒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愚蠢和瘋狂,最後如海浪席捲,勢不可擋。

    「怎麼可能……鄢陵之戰裡的楚軍,就是因為蠻兵不陣,陳蔡之師不整而潰敗的,自古以來,有陣勝無陣,整陣勝亂陣。」這是呂行帶兵十年來的經驗,也是他們魏氏從趙軍身上吸取的經驗。

    敵人已經進入百步射程之內,呂行揮下手,讓人放箭。

    聯軍後陣大概四五千人,一輪齊射嗖嗖破空而來,望著千餘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蟲一般從天空朝著自己落下,那支趙卒卻沒有避讓的意思,只是徒勞地舉起小圓盾抵擋。

    或許是因為陣散的緣故,齊射效果不大,箭雨落下後,只有數十人中箭,因為甲冑簡陋,所以中箭者基本喪失了戰鬥力。但這絲毫不能阻止他們的接近,身邊袍澤的死傷反倒激怒了他們,趙兵們在見血後變得更加狂熱,嗷嗷叫著,迎著兩輪箭雨,衝到了五十步的距離,原本便鬆散的隊列越發混亂。

    「他們打算直接衝進來麼?」呂行在下令射第三輪箭時如此想道,雖然他匆匆佈陣陣型不太整齊,可比對面強多了。

    然而也是時候,前排的趙卒略微減緩了步伐,呂行以為這是他們畏懼了,直到他們舉起手中武器,借助衝擊的加速度,數百短矛手戟破空而來,他才臉色微變。

    在這個距離上,那些飛來的矛越過大櫓,直接落到了後面魏氏弓弩手的頭頂,頓時響起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又一批擲矛飛了過來,這下連甲士手裡稍微薄點的盾牌都擋不住,十多人倒下,魏軍的陣型出現了一些破綻。

    「靠攏!」

    呂行大聲呼喊,讓眾人穩住陣腳,因為接下來,趙氏便要直接用肉身衝擊過來了,但這毫無意義,魏氏武卒裝備精良,弓手也更多,根本不可能輸!尤其是不可能輸給除趙武卒之外的趙氏雜牌軍。

    然而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那些趙兵投擲完手矛後卻猛地向兩翼分開,讓出一條寬數十步的道路來。

    呂行看到,一支百餘人的密集方陣躲在擲矛兵背後,毫髮無傷地接近到了三十步內!

    他們沒有長矛,只持短劍,壓低了身子朝聯軍後陣最薄弱的地方衝來。雖然他們躲在寬闊的盾牌後面,但呂行還是瞥見,那些趙卒身上穿著的甲衣和胄帽竟然能反射陽光,甚至連盾牌上獸頭,也有金屬的光澤……

    他們面色猙獰,邁著沉重的腳步前進,雖然速度不快,卻有一種沖垮一切的力量,彷彿是共工怒觸不周山,能將大地都踩得翻個個。

    弓弩手連忙反擊,但箭射在他們身上,像是冰雹滴落一般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卻此法穿透;矛也很難刺破盾牌,傷害到後面的趙兵。

    「這是銅甲?還是……」

    顧不得細想趙氏為何奢侈到給兵卒也裝備銅甲,就聽見一聲巨響。

    「轟!」

    像是幾頭犀牛同時撞了上來,那支藏在亂陣裡的百人卒伍,就依靠盾牌和難以摧毀的甲冑,硬生生在聯軍後陣裡撞開了一個大口子,一時間,防線破碎,人仰馬翻……

    呂行震驚,田賁卻興奮極了。

    其實他是留了一手的,這支前鋒除了他麾下的輕兵外,還有一卒武卒,外加十輛車,每輛車拉著十副鐵甲,正好裝備百人。這些人和甲是他好說歹說從穆夏那裡要來的,據說整個趙軍裡,除去高級將領外,穿這種鐵札甲的不超過五百人,個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於是,他這莽夫臨時耍的小小花招,加上雪藏已久的趙軍利器鐵札甲,在韓原戰場上見了奇效,既然敵軍陣線已裂,接下來只需要將他們沖潰,就算咬住了敵人尾巴,拖住敵軍大部隊。

    在撞破敵軍陣列後,這些由亡命之徒組成的趙卒越發興奮,投擲出的短矛和手戟再度如飛蛇般鑽進來,將魏卒釘翻在地。扔光背後的武器後,他們便毫不猶豫的拔出隨身佩帶的兵刃,刀、斧、劍、鈹,高舉著五花八門的兵刃,齊聲高吼著「雲台相見」,跟隨持刀掠陣的田賁,以及勢不可擋的鐵甲兵衝進魏軍中!

    像是一股泥石流湧入平靜的河灣,一時間,秦魏聯軍的後陣大亂……

    「軍將,這該如何是好?」與此同時,已經在數里之外的聯軍前陣,那位秦國禆將也得知了後方巨大喧嘩的緣故。

    「本來是讓呂行擊退敵軍,誰料他竟然被破陣纏住了……」

    禆將陷入了猶豫,河岸離開這裡不遠了,只要再往前走個把時辰,他們就能看到秦國。但若就這麼把後面的幾千魏軍和秦人拋棄,恐怕回去之後要受到大庶長重責。

    半響之後,他下定了決心:「前軍加速前行,同時把車兵全部調到後方去支援,不求殲滅敵軍,只要利用戰車的速度,且射且進將他們逼走,讓呂子和後軍脫身即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 23:37
第986章 韓之戰(下)

     PS:昨晚被點娘坑了,請假條卡在後台沒發出來,今天補昨天的,晚上還有兩更。歷史類有本寫魏晉的《上品卿相》很不錯,大家可以看看,已上架

    「游於北園,四馬既閒。輶車鸞鑣,載獫歇驕。」

    正如《秦風》裡所唱的,如果說騎兵是秦人新學的兵種,那戰車就是他們過去幾百年裡稱霸西戎的屏障,只是這十年來,諸侯征戰裡,戰車似乎是越來越式微了。

    但秦軍中依然保有大量戰車,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了後世秦滅六國的時候,更別說今天了。韓原戰場上,隆隆戰車從前軍奔馳到後軍,隨後那校尉便發現自己有些無法下手。因為後方的戰場上已經亂作一團,這完全不是有組織的作戰,而像兩邊在鬥毆。

    血腥而瘋狂的大戰,將趙軍輕兵裡惡少年和輕俠血管裡的野性全部激發了出來,他們口裡高吼著「赳赳武夫」,然後義無反顧地衝入敵人陣中,將其攪亂。

    田賁縱馬衝鋒在前,交手之後,他很快便意識到,他面前的敵人,無論是秦人還是魏卒,每個人都有著豐富的戰鬥技巧與實戰經驗。尤其是那些身披厚甲的魏氏武卒,有著不遜於趙氏正規軍的裝備和秩序,可這些東西都在撤退的無助徬徨中丟得一乾二淨,他們缺少勇氣,作戰起來頗為猶豫,加上與秦人配合生疏,在趙軍的衝擊下陣型散開,然後便完全陷入了不擅長的混戰中。

    本來秦人也擅長混戰,但趙兵這邊亂中有序,那一百人的鐵甲兵一直保持著密集隊列,他們像一群魚兒般在戰場上遊走,左突右馳,從東殺到西,從西殺到東。百人所至之處,無論秦魏,眾兵卒都滿臉驚懼地避讓,因為他們的武器能給這些鐵甲兵造成的傷害太過有限。

    呂行善射,幾乎沒支箭矢都會帶走一條性命,可這在戰場上卻是杯水車薪,奈何那些鐵甲兵不得,他難免心中暗道:「為何每次大戰,趙無恤都能弄出些讓吾等無法應對的新招數來……」

    他叫苦不堪,不過就這一分神的間隙,再回頭卻發現那名騎在馬上的趙將已經帶著一群如狼似虎的趙兵衝到他車前,操縱馬轡一躍而起,刀鋒一挑,竟然朝著他脖子處砍來。虧得呂行自己從小習武,技藝精湛,他一個後仰倒在車上,才險險避開這一刀,但臉頰仍被刀刃割到,頓時血流滿面。

    死裡逃生後,呂行捂著臉倒在車中,他的御者已經六神無主,連忙操縱駟馬在戰場上逃了起來,而魏軍見主將的車像無頭蒼蠅般亂鑽,也慌亂起來,戰場上一時間兵敗退如山倒。

    他們這四五千人,就在半個時辰之內被趙氏三千人一沖而潰……

    所以秦國車兵趕來時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幕:無數魏卒潰兵掉頭朝自己跑來,隊形寬達一里,眼看他們也要被捲入亂潮裡,隊形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這位秦軍校尉也算果斷,他直接舉起了劍,對著前面散亂的潰兵下令道:「保持車隊,衝過去!」

    兩百乘戰車隆隆開動,向前方加速駛去,看到那些車兵時,臉頰受傷的呂行,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逃跑的魏軍,乃至於夾雜在其中的秦卒臉上都露出了驚喜。

    夫車騎者,軍之武兵也,雖然漸漸有被騎兵取代之勢,但像是韓原這樣的平坦地形上,十乘敗千人,百乘敗萬人,不在話下!

    平地野戰,什麼人也擋不住車陣的衝擊,但呂行還來不及起身向這些「救兵」道謝,馬上就覺得不對,因為這些秦國車兵不避不讓,徑直從他身旁掠過,車輪碾向的方向也包括一大批秦魏潰兵。

    一時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擋路者死!」秦人車武士大聲呼喊警告,同時毫不客氣地雙手持戈擺出了砍啄的姿勢。

    潰兵中靠前的人呆愣了一陣,隨即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向兩邊閃躲。但外圍的人閃避,裡面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那車隊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就這樣徑直衝入了潰兵中。

    駟馬奔馳帶動下,戎車的衝量是巨大的,有的人躲避不及,正正被駟馬撞上,整個身體居然被撞得倒飛起來。車上的秦士也不需要做出太大的動作,只需要把長戈斜斜指向前方,讓輪子上的矛形金屬長轂盡情飛轉,敢於阻擋的人自然會變成一堆肢體碎塊飛上半空。

    「爾母婢也……」慘叫聲不絕,看到秦軍為了車陣不被弄亂,悍然衝擊友軍,呂行睚呲欲裂,不顧傷勢大罵了起來。但於事無補,這些被趙軍沖散的秦魏兵卒本就隊形鬆散,人人驚魂未定,還未喘息又被車隊衝入,這意想不到的突襲將他們徹底打穿,幾千人哄堂大散,向著四面八方潰逃而去……

    不過如此一來,秦國車兵面前終於開闊了起來,他們一路無阻地抵達戰場,在芳草染滿鮮血,屍骸遍佈的韓原上一字排開,擋在已收攏了隊伍的趙卒數百步外。

    田賁冷冷盯著那些車兵,咬著刀,將左手的傷包紮起來,看了看從雲層裡鑽出來的太陽,喃喃自語道:

    「從始至終,吾等只拖延了一個時辰。」穆夏的大軍,一時半會恐怕到不了,他的任務仍未完成。

    「二三子尚能戰否?」田賁止住傷口的血後,環視左右。

    沒有回應,劇烈的交戰後,許多士兵的嗓子都吼啞了,他們只是將殘缺的兵刃拭去鮮血,再度橫在胸前,他們只是脫掉被刺得破破爛爛的甲冑,****上身,他們只是將敵人頭顱割下來拴在腰帶上,乾嚎了一聲:

    「能戰!」

    「那便隨我再衝一陣!」

    以生命換取時間!田賁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他並非不愛惜手下人性命,只是若這些性命能夠填平上卿面前的溝壑,在他看來,便是值得的!

    ……

    戰場另一邊,秦軍車兵校尉看著那些血淋淋的趙卒再度挺刃向前,一時間震撼不已。

    方才衝擊潰兵輕鬆自如,可來到趙兵面前後,秦國的車武士卻沉默下來。因為他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氛。那些趙兵看起來全都進入了一種狂熱的狀態,彷彿身上那些已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的熱血,能加劇他們的興奮,儘管死傷纍纍,但卻依然勇敢迎上前來,從他們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懼意。

    這是多可怕的一支軍隊啊,讓不知畏懼為何物的老秦人也萌生退意。

    但他們不能退,必須確保潰兵重新組織起來,必須確保前軍抵達大河岸邊。

    秦國校尉很清楚,趙卒雖然看上去勢頭很盛,可畢竟經歷了一場苦戰。趙軍只有三千人,方才重創秦魏,殺敵近千,但自己也有數百人的死傷。一般而言傷亡超過五分之一,一支軍隊已經打不下去,三分之一,直接崩潰。這巨大的傷亡同樣會打擊到趙兵的士氣,如果再戰,要麼被秦國車隊沖垮,要麼會因為體力消耗殆盡而落敗。

    他咬了咬牙,說道:「務必阻敵於此,不能再叫他們追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他麾下的秦國車兵們卻露出了驚懼的神情,手指指向東方。

    秦國校尉也踮起腳尖朝東方眺望,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地平線上,揚起了一大片煙塵,那是上萬大軍行進時的喧囂塵上……

    趙氏大軍,已經近在咫尺!(~^~)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 23:37
第987章 走投無路

     PS:一會還有一章

    當穆夏率領大軍趕到韓原時,戰役已經接近尾聲。

    原野上綠草茵茵,唯獨有幾里長寬的地方被蹂躪得一塌糊塗,鮮花在屍骸和殘缺兵器間盛開,草葉和著鮮血,被人馬踐踏成泥,滿地皆是殷紅色,可以想見方才戰鬥的慘烈。

    然而他們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田賁手下的的步卒像是發了瘋一般,大吼著追逐那些戰車上的秦國武車士,雖然人力終究追不上車輪,但是為了阻止趙卒越過車站繼續去屠殺那些秦魏潰兵,有時候戰車只能硬著頭皮擋一陣,於是就給了步卒可乘之機,他們的戰術十分簡單,幾個人靠近二三十步,一起拋出手裡的鐵矛,運氣差的武車士直接被刺下車來,若是瞄不準人,那就射馬,只要馬匹受傷或受驚,車就很容易翻到在地。

    縱然如此,畢竟戰車有著高度和速度的優勢,每撂倒一輛秦國戎車,都有兩到三名趙卒戰死或重傷。

    直到穆夏的大軍包抄過來,那些武車士才加速駛離,只剩下傷痕纍纍的田賁部留在原地喘息。

    殺敵近千,沖垮了四五千人,又毀車數十乘,戰果輝煌,但他們也付出了七八百人的傷亡,這會兒累的一個指頭都懶得動,許多人直接倒在死人堆裡呼呼大睡起來。

    穆夏讓隨軍的靈鵲醫者過去救治傷者,同時尋找田賁,等他終於找到他時,卻見他正坐在一個大石頭上休息,腿上、背上皆有箭傷,但似乎射的不深,學過處理傷口的軍中士師正在幫他拔箭止血,田賁此人雖然膽大,卻受不了痛,每拔一箭都像個嬰兒似喊痛,連忙往喉嚨裡灌酒囊裡的烈酒止痛。

    穆夏過去時,正聽到田賁在罵給他包紮的人:」怎麼流了這麼多?我的血雖然不值錢,可上卿給我的血可金貴著呢!」看上去心疼不已。

    見穆夏來了,田賁吃力地站了起來——他的腳抽筋得厲害,幾乎無法站立,裂開嘴笑道:「此戰殺得過癮,不過我現在得找個女人。」

    流過血之後,找個女人最來勁,這是田賁的豪言,為此他不知在晉、魯造了多少私生的兒女。

    「新絳城裡有的是女閭。」穆夏笑著拍了拍他:「這次你立了大功,一定能高昇,休要再為些不必要的事惹主君生氣了。」

    被穆夏輕輕一拍,田賁差點栽倒在地,左右連忙將他扶住,他歇了會後問道:「可秦人和魏氏還是跑了,汝等現在追上去至多能抓些潰兵,只怕不能盡全功。」

    「他們跑不掉的。「穆夏望向西邊,秦人前軍這時候應該已經抵達大河岸邊了。

    「河對岸的龍門有騎兵。「穆夏對田賁說道:」聽聞秦魏二軍想要回河西,虞喜已經回馬而歸,重新佔領龍門,秦魏二軍面前,是一條死路……」

    ……

    大河滔滔,梁山巍巍。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就是秦魏聯軍跑到大河邊後的心情。

    在讓車兵回頭阻止敵人追兵靠近後,秦人的前軍加快腳步跑到河邊,然而卻沒有看見說好的浮橋。

    對岸只有一隻騎兵在河邊巡視,見秦人大軍已至,便一陣呼嘯,隨即派了一條船過來。

    船上是位鼻青臉腫的秦國小吏,據他說,本來少梁秦軍已經奪回龍門,那小支趙騎也退回梁山了,誰料昨日開始搭設接應的浮橋時,本來已經南下的那支大隊騎兵卻突然殺回來了,縱然龍門有不少守卒,但龍門外牆已毀,根本無從防禦,龍門二度被佔領,所以浮橋也沒搭出去。

    這會兒,那些趙騎正在對岸耀武揚威,秦國禆將知道趙軍就是想要他們絕望,若是利用河東這邊剩下的船隻強渡過去,一定會被趙騎在岸邊沖個七零八落,根本沒有登岸的可能。

    「全軍向南!」

    他孤注一擲,下達了命令,蒲阪渡口,那裡的水文條件比龍門更好,秦國的船隻集中,若能在趙軍趕到前去蒲阪,他們就有逃脫的可能。

    但所有秦人都知道,這希望是渺茫的,因為蒲阪尚在南方兩百里外,而趙氏大軍,已經包抄到距離他們不過十里的地方了……

    有希望總比放棄強,趕了兩天路的秦兵們再度調轉方向,拖著疲憊的身體向南走去,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是走不動倒下,還是被後面的趙軍追上俘虜。

    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南方碰碰運氣。

    「禆將!魏軍沒有跟過來!」

    「什麼?」秦國禆將回頭,正好看到魏氏的那些剛剛收攏不久的殘兵全部坐在地上,看著東方的煙塵一動不動。

    「他是要為吾等阻止趙軍?」秦國禆將否定了這個可能,為秦國車兵不辨敵友亂衝一氣的做法,方才呂行才過來和他大吵一架。

    那麼他是要投降?秦國禆將眼中露出一絲狠色,但卻無可奈何,現在他們自身難保,只能由著魏軍去。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道:「管不了他們了,快走!」

    ……

    看著秦軍向南遠去,呂行露出了一絲冷笑。

    「逃又有何用?走不到二十里,就會被趙軍包圍。」

    呂行早就被秦國車兵衝擊己方潰兵的行為涼了心,他見前方無法渡河,後面追兵將至,加上心裡的怨惱,一氣之下,對眾人下達了與秦軍脫離的命令。

    他的傷很重,左眼蒙著帶血的紗布,看上去淒厲無比,但縱然如此,他還是忍著痛,登上戎車,對原地待命的魏卒們說道:「一將無能,三軍受累,呂行讓二三子受苦了。」

    魏卒們的軍心士氣已經在田賁的衝擊下支離破碎,現在只剩下抱團求生的慾望促使他們重新集結到一起,先前的四五千,現在只剩下一半,其餘或死或散,不知所蹤。

    卻聽呂行又道:「二三子親眷仍在河東的,共有多少?」

    魏卒們面面相覷,一支手怯生生地舉了起來,是一個十多歲的娃娃兵,臉髒兮兮的,他哭著說道:「吾父吾母在新絳……」接下來,一隻手一只又一隻手舉了起來,同時響起的還有抽泣聲,全面開戰之前,趙氏已經佔領了不少魏氏城邑,加上秦魏的組織能力有限,只能先照顧魏武卒,其餘士兵的家眷大多沒來得及遷到河西去。

    粗略掃了一眼,呂行發現,這樣的兵卒竟佔了十之八九。

    他嘆了口氣,說道:「如今前無出路,後方趙氏大軍逼近,吾等無路可走,汝等不如在此降了趙軍,至少不用遠離親眷,省得孤苦伶仃,埋骨於異國他鄉。」

    「將軍,此言當真?」這些家人尚在晉地,本來就不願遠離河東的魏卒們一時間熱淚盈眶,留在晉國,他們可能會受到懲處,做氓隸、虞牧,但也比去秦國尋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強啊。而且他們身在晉國,自然清楚,趙氏領地的日子,並不是那麼糟。

    不過也有人生疑,畢竟前段時間,趙軍屠了五千鄭國降卒的事情,已經天下皆知了。

    「這次的主帥是穆夏而不是盜跖,此人雖然出身卑微,卻宅心仁厚,當不至於殺俘。」

    這話讓眾人放下心來,之前是受軍吏約束,不敢逃跑,現在呂行既然已經鬆口,士兵們頓時心動了。

    「君子,這……」旁邊的魏氏子弟急了,想要勸說呂行,卻見呂行先制止了他說話。

    直到讓幾名旅帥帶著魏兵原地等待,向趙氏投降後,呂行才拉著幾人,低聲說道:

    「普通兵卒能降趙氏,吾等乃魏氏子弟,受堂兄重託,雖然敗軍喪師,卻誓死不能降。吾等帶著不願降的魏武卒向東南行,在十里外的樹林裡隱匿上一陣,等趙氏與秦兵交戰,吾等再伺機乘夜逃走,去令狐邑投奔令狐氏,然而再回安邑尋找堂兄大軍,向他請罪,到時候是殺是剮,任由堂兄發落!」

    ……

    五天後,河東安邑城,怒氣衝衝的秦國左庶長子虎瞪著堂下赤臂請罪的呂行,破口大罵道:「你這是棄軍而逃!秦人死戰,魏氏卻降了,這算什麼事!」

    秦魏聯軍左翼的撤退以潰敗告終,他們先是被趙氏先鋒追上,斷後的魏兵被田賁的萬歲衝鋒擊潰。與此同時,河西的趙氏騎兵又殺了個回馬槍,再襲龍門,斷了秦軍的去路。

    那位秦國禆將無奈之下率軍沿著大河向南走,卻在不久後被包抄過來的趙軍主力追上,雙方又是一陣廝殺。秦軍竟效仿盜跖的背水一戰,只可惜實力差距太大,在兩萬趙軍的夾擊下,他們毫無懸念地落敗,秦人戰死者投河者不計其數,其餘則選擇了投降。

    至於與他們一起西行的魏軍,被打沒了精氣神後,統帥呂行更是下達了不要抵抗,就地投降的命令,致使趙軍兵不血刃俘虜了他們。

    至此,左翼萬五千人的大軍全部覆滅,如今趙軍右翼兩萬人正按照趙無恤的計畫,向南逼進,不斷壓縮秦魏聯軍主力的側翼。

    而呂行自己,則帶著少數人巧妙地從秦趙二軍之間穿過,在樹林裡躲避後,乘夜跑到令狐邑,在令狐氏的護送下回到安邑——秦魏主力南撤後新的大本營。

    他甚至來不及喝一口水,就立刻入城向魏駒通報此事,魏駒還沒發話,卻先惹毛了秦國大庶長子虎。

    在子虎的責罵下,呂行強忍許久,終於忍不下去了。他因為傷口感染瞎了一隻眼睛,整個左臉也腫脹不已,只能用剩下的那隻血紅色眼睛盯著子虎道:「左庶長也有少梁城破投降的時候,既然汝能降趙,走投無路之下,為何魏氏的普通兵卒不能降!?」

    (~^~)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 10:43
第988章 叛國罪

     PS:第三章,作者後台又出毛病了,卡到現在才上傳,實在是太坑了

    ……

    」你!「

    呂行一席話戳中了子虎的痛處,他怒髮衝冠,拔出劍來,就要下堂將呂行斬了。

    」大膽!「還未等他踏下台階,坐在一旁的魏駒也呵斥一聲,搶在子虎之前幾步走到呂行面前,給了他重重一記耳光!

    啪!這耳光響亮而用力,呂行被打得翻身摔倒在地。同時,他的身軀也擋在了子虎面前,阻止他前行。

    」堂兄,主君……「

    呂行抬起頭來,這巴掌打得他有些發懵,右臉也立刻腫了起來。

    」敗軍之將當斬,你還敢如此大膽,衝撞庶長,真是罪該萬死!「

    魏駒指著他痛斥,眼睛卻對呂行眨了眨,隨即回頭向子虎抱拳道:」還請左庶長息怒,此子交給我以魏氏家法懲處,何如?「

    子虎討了個沒趣,收起了劍,也對魏駒致歉道:」這的確是子騰家事,是我莽撞了。「事到如今,秦軍和魏氏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魏氏有反覆的前科,這次加入連橫也是半被迫的,若是將他們逼急了,河東秦軍就再無生機了。

    可現在,縱然左翼潰敗,趙軍包抄,聯軍放棄了前線步步後撤,但依然還有一線生機。

    蒲阪,龍門沒了,還有蒲阪可以去,趙軍步騎聲勢浩大,卻唯獨沒有舟師,只要秦魏聯軍趕到蒲阪,在汾水和大河交界上船,就能一直劃到渭南,回到秦國……

    在此之前,子虎只能與魏氏相互扶持,這是秦國大庶長在信中反覆交待他的事。

    等子虎離開後,魏駒才讓人給呂行鬆綁,讓醫者拿來藥物,他親自為他敷藥。

    連夜竄逃,來不及處理傷口,呂行整個臉頰和眼睛都劇痛無比,見狀深受感動,他垂下頭道:「主君……堂兄,我……」

    魏駒一邊為他解開蒙臉的葛布,一邊嘆息道:「不必多解釋,與你一起回來的武卒已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了。就當時情形而言,你做的沒錯,就算不放眾人投降,等被趙軍包圍,他們也會爭先脫逃的,說不定還會先將你賣了。」

    他的聲音徒然嚴肅起來:「但就全局而言,你做的也有錯,如此一來,魏氏必然人心大亂,而秦人也將更加提防吾等,當次之時,若秦魏不能精緻團結,必然會葬身於河東。」

    呂行下拜道:「弟該死,弟留著這條性命拋棄大軍苟活回來,只是為了能再見堂兄一面,為此堂兄縱然將我戮殺於家廟,呂行也毫無怨言,反正我也命不久矣……」

    魏駒又將他按坐下,揭開蒙臉的葛布,一陣腐敗的臭味傳出,呂行那張原本還算俊俏的臉已經不成人樣了,再這樣下去恐怕人都要廢掉。

    「還有救麼?」魏駒回頭問醫者,扁鵲的弟子如今遍佈晉國,其中絕大多數為趙氏效力,少部分卻轉投了其他諸侯和卿大夫,魏氏也曾網羅人才,得到了其中幾人,但一直不放心用,直到現在迫不得已,才讓其中一人來給呂行瞧瞧。

    那醫者說道:「用烈酒消毒,再用沸酒煮過的銅削割除爛肉,或許有救,只是……」

    」但說無妨。「

    」屆時呂子這張臉恐怕要毀容了。「

    」容貌不過是雲煙一般的東西……「呂行已經不在乎了,但他心裡還有話要對魏駒說,醫者知趣地下去後,呂行將韓原之戰的細節說了一遍,道:」韓原一戰,趙氏又有了新的裝備。「

    十多年前,魏駒還對趙無恤的發明驚異好奇,可如今他對此已經屢見不鮮了。

    但聽完呂行描述了那劍戈難入的沉重鐵甲後,魏駒還是忍不住苦惱了一番。

    」短短幾年,趙氏已經能做出那種東西了麼。「魏駒拚命效仿趙無恤,趙無恤也渾然不當回事,可每次再見趙軍時,魏駒都發現他們產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自己再怎麼效仿,都追不上趙氏的步伐,而且只能模仿來形,學不了質,更沒有趙氏那種十多年來穩紮穩打積攢起來的強大力量。

    見魏駒眼中的希望又暗淡下去一分,呂行暗罵自己,他忍著臉上的劇痛,下地再度稽首:」堂兄,如今的情勢,河東之戰是必敗無疑的,秦人靠不住,何不……「

    」沒可能的。「不等呂行說完,魏駒就打碎了他的妄想。

    」從我父遇刺身亡開始,我已經回不了頭了。「他慘笑著說道,時至今日,趙無恤派豫讓刺殺魏曼多的嫌疑越來越大,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十字路口上,魏駒已經踏出了一步,然後他背後的退路,已經被趙無恤毅然斬斷。

    桃園情誼既已破碎,就無法重圓,或者說魏駒和趙無恤都清楚,那一開始就是個虛偽的盟誓,他們一個不甘人下,一個想要鯨吞晉國,缺少的只是時機和藉口。

    現如今要魏駒回頭去朝趙無恤搖尾乞首,他實在做不到,而且此番趙氏氣勢逼人,分明是要趕盡殺絕。

    」你剛從西面回來,不清楚這些日子發生的事。自從做了撤軍入河西的決定後,我軍已經後撤了近百里,如今以安邑為大本營,而曲沃則成了防止趙軍南追的壁壘。「

    」然而趙氏只花了三天就攻克曲沃,在我大軍南撤時,子顧和子懷主動請戰,願意為我斷後,最終在城破時被俘虜。「

    子顧和子懷,都是魏駒的堂弟,魏氏族人。

    「他們的下場……如何?」

    魏駒咬著牙,痛心疾首:「和齊國公子陽生一樣,他們被趙氏的理官當場審判。『叛國之罪』,趙無恤是如此給魏氏全族定罪的,一旦魏氏子弟本抓獲,就不由分說,要受五馬分屍之刑!他們的屍體就被分為數塊,還放在錦盒裡讓降兵送了回來,給我過目……「

    呂行捏緊了拳頭,他明白了,或許趙無恤會放過普通的魏卒,但對魏氏族人,卻絕不手軟。

    」這就是叛賊的下場!「趙無恤彷彿在對所有晉人如是說,他不在乎魏氏是否還要反覆,他要做的,是用魏氏這隻猴子的淒慘下場,讓韓氏,讓晉國蠢蠢欲動想要反對他的小雞們噤若寒蟬!

    說來也好笑,趙魏都是晉國公室的叛臣,可誰讓趙氏掌權,挾持了晉侯,佔據了名分呢。勝者王侯敗者賊寇,叛逆的帽子,魏氏是摘不掉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今夜好生休養,你一定得活下去,再過兩日,大軍只怕又要南行,去保住蒲阪。」魏駒離開前如此囑咐呂行,他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只能一條路走到底,想方設法讓魏氏不要滅亡。

    至少,不要在今年滅亡……

    ……

    與此同時,安邑以北百里外的曲沃,趙無恤在一干家臣將吏的陪同下,步入晉國先世曲沃桓伯、莊伯的宗廟群……

    無恤左右看了看,卻見這附近就是壯觀的沃泉瀑布,遠處水聲激盪,柏林森森,近處宗廟巍峨,頗為肅穆,真是個風水寶地。

    趙無恤不由讚道:」武公據之以興晉,曲沃真是人傑地靈之所……」

    「上卿堂而皇之地進入晉國先君之廟,就不怕桓、莊二君顯靈問罪?」

    唯一能和趙無恤如此說話的,也只有孫武了,本著充分利用的原則,他又被趙無恤請到前線,這次的戰略是趙無恤歷次大戰裡水平最高的一次,裡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孫武的手筆,他雖然不肯多說,但偶爾一句話,就能畫龍點睛。孫武對這麼被使喚有些不快,卻無可奈何,而且他也想就近看看趙氏各種新武器裝備的效果,不過他是趙氏之客,不是趙氏之臣,加上很清楚趙無恤的目的,言談間也少了幾分戰戰兢兢,反而有些戲虐的成分。

    「桓、莊二君有資格來質問我?」趙無恤反問,對此毫不在乎。

    他笑得意味深長:「武子可別忘了,曲沃之得國,也不正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4 15:57
第989章 曲沃代翼

  

    從古至今,取名一直是個大學問,有規矩,也有忌諱,周代貴族給新生兒取名便有六個忌諱,即:不能以本國名為名;不能以官職為名;不能以山川為名;不能以疾病為名;不能以畜牲為名;不能以器幣為命。否則會引起諸多隱患。

    除此之外,嫡子和庶子的取名也必須有所區別,嫡子是繼承家族廟宇的人,取名要鄭重其事,庶子就可以隨意一些。

    在這一點上,晉國的先君晉穆侯卻犯了個錯誤,他的嫡長子出生之時,恰逢晉穆侯討伐條戎大敗而歸,晉人死傷慘重,他深以此戰為恥,就把長子取名為「仇」,以告誡子孫不忘條戎之仇。過了幾年,又碰上週宣王與姜氏戎戰於千畝,晉穆侯應天子之命趕赴前線。這次戰役裡,周朝的南國之師雖然全軍覆滅,但晉軍卻救回天子一命,大受褒獎,於是晉穆侯回來後一高興,就給剛出生的小兒子取名為「成師」,寓意為勝利歸師。

    嫡子和庶子的名字含義蘊含著一敗一勝,晉國敏感的樂官感到了一絲不祥,認為這預示著日後晉國必然生亂,而紛亂的源頭,或許就是這兩個襁褓中的孩子……

    五十年後,晉國果然一分為二,封在曲沃,後來被稱為「曲沃桓叔」的成師,和定都於翼城的晉文侯仇的子孫打得不可開交,這場大亂持續了整整六十七年,最終以小宗掀翻大宗,完成曲沃代翼而告終。

    「從滿歲孩童的名字判斷幾十年後晉國生亂,再厲害的人也沒這種本領,歸根結底,還是成師封在曲沃,而曲沃土地豐饒,人口眾多,漸漸發展超過了翼城的緣故。世上的事都是這樣,末大於本,不出爭端才奇怪。」

    邁步於曲沃的桓、莊之廟的屋宇下,或許是觸景生情,趙無恤一邊遙望這裡的古樸建築,一邊與孫武談論兩百年前的那場晉國公族內戰,其熱鬧程度,一點不亞於不久前的六卿之亂。

    代表正統的翼系和想要以下克上的曲沃係為了爭奪國君之位,鬥爭極其複雜的殘忍。晉昭侯、晉孝侯、晉鄂侯、晉哀侯,還有連謚號都沒有的晉小子和晉侯緡,連續六位晉君,要麼被曲沃派兵擒殺,要麼被暗中刺死,總之無一善終。於是翼系一天天衰落下去,而曲沃在桓叔之後,經過莊伯、武公兩代勵精圖治,卻一****強大起來,幾乎佔有了整個晉國。

    最初時,周桓王為了削弱晉、鄭,對這場內亂是持旁觀態度,甚至還暗中支持曲沃。但到了後來,曲沃一系這罔顧人倫,踐踏禮法的行為也引發了天子和諸侯的恐慌,於是周桓王反過來支持翼系,派虢公統領晉國周邊的芮國、梁國、荀國、賈國等共同出兵攻打曲沃武公。

    孫武點評道:「諸侯看似聲勢浩大,其實卻是烏合之眾,當時正值楚武王自立為王,戎狄交相入侵,周桓王卻舉措失當,先製造晉國內亂,又與鄭莊公交惡,由此導致鄭國背叛天子,曲沃也漸漸坐大。」

    聊到這裡,趙無恤笑了:「沒錯,歷史總是驚人相似,當年的河東河西諸侯,恰似今日的連橫陣營,想要將令他們恐懼的勢力圍殺,卻最終失敗。」

    他的手撫上有幾百年樹齡的蒼翠柏樹,上面佈滿厚實的青苔,像一層軟墊,這些一人合抱粗的大樹一定有無數年輪,每一道年輪都見證著一年的歷史。

    「而且虢、荀、賈等國,後來均亡於曲沃之手。」

    不過那時候的曲沃已經不能再叫曲沃,他們在顯示自己武力,殺死最後一位正統的晉侯後,霸佔了晉國全境。然後便將翼城內所有的珍寶器物拿去賄賂周僖王,周僖王見翼系滅亡,又貪圖寶物,竟爽快地承認曲沃武公的合法地位,正式封他為晉國國君,是為晉武公。

    「這之後一百九十年,晉獻公、晉文公、晉悼公、晉平公,十六位晉君,都是曲沃的後裔。他們佔據了翼城,篡奪正統,又在曲沃大興土木,給桓、莊二君修了莊嚴的廟宇,四時供奉。然而晉文侯的正統子孫呢?要麼被屠殺殆盡,要麼淪為氓隸,散落四方,至今晉文侯的鬼魂連個棲身的廟宇都沒有,不得血食。」

    趙無恤感慨道:「晉武公算是給弒君作亂者開了個好頭啊。武子,你知道我從中明白了什麼道理麼?」

    孫武道:「莫非是太史墨曾說的,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

    「然也,不過還有另一點,那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正統存焉。至少晉國公室的禮法正統之名,是從翼系處剽竊來的。」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孫武咀嚼著這句話,早在吳國的時候,他就根據六卿戰局,判斷趙氏必將獲勝,獲勝之後必然生出不臣之心。來到晉國後,恰逢銅鞮宮變,晉愍公和太子雙雙身死,他聽說當時就有不少人上書勸趙無恤自立為君,建立新的國家,卻被趙卿拒絕了。

    但當時拒絕,不代表就沒這個心思,就孫武在趙氏領地之所見,趙無恤一直在對民眾進行「去公室化」,以至於百姓只知趙氏主君,卻不知有晉侯,現在的公室,比起滅亡前夕的翼系諸君還不如。

    而且隨著戰局的進展,南線盜跖解除虢城之圍,順便裹挾韓氏,西線虞喜、郵成率騎兵縱橫河西,斷了敵軍後路。如今鄭國大受損失,秦魏聯軍也被困在河東,齊國那邊雖然發動了幾次攻勢,卻無力突破魯、衛的防線。不出意外的話,趙氏勝勢已定,所以趙無恤來到曲沃後,便開始考慮一些戰後的事情了……

    「上卿這是想要將晉國自武公之後從根基上加以否定麼?倘若如此,趙氏之興也就成了無根之木。」

    孫武的意思是,趙氏最初本來就是依附在晉獻公、晉文公、晉悼公等晉君身上的藤蔓,漸漸才發展壯大,若是將整個曲沃代翼後的晉國歷史正統性加以否定,也相當於否定了趙氏的功績。

    雖然大家都知道諸侯所謂的仁義正統背後,不知有多少齷齪骯髒,但有家有國者,就必須用這些東西裱糊門面,若想列為諸侯,趙無恤也不能例外。

    「並不是全盤否定。」趙無恤坦言道:「晉文公、晉悼公,都是我極為佩服的雄主,他們對晉國世卿、大夫、百姓做出的功績,對晉地的貢獻,遠超晉文侯一系,一一記在於丹青之上,傳頌於天下人之口,是無法抹去的。」

    「但其子孫大多昏庸無能,自晉平公之後,庶民罷敝,而公室滋侈,民聞公命,如逃寇讎。唐叔虞、晉文公、晉悼公積累下來的德行已敗壞殆盡。公室對晉地百姓已無為君之德,這種情形,單純的廢立國君已無用,只有推倒重來,方能拯救這季世間。既然前有曲沃代翼……」

    他傲然道:「那為何不能有趙氏代晉呢?」

    ……

    水落石出,趙無恤身邊的近臣若是聽了此言,必然會下拜山呼,極力支持此事,但趙無恤偏偏想聽聽孫武作為一個局外人,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孫武倒是沒有太過驚訝,或者說在入趙氏一年後,他的驚訝已經透支出去了。不知為何他卻鬆了口氣,銅鞮宮變時,趙無恤果然是假意退讓,而他準備做這件事的時間,大概就是擊敗連橫,帶著禦敵之功回到晉國,受萬民歡呼的時候吧……

    「小宗同姓取代大宗不足為奇,不單晉國,吳國,楚國,齊國魯國都有,但異姓取代公室……」孫武搖了搖頭:「除非是殷革夏命,周革殷命,否則,聞所未聞。」

    他很好奇,趙無恤會用怎樣的手段完成此事,要知道,曲沃代翼的過程長達六十七年,除了外部的天子、諸侯阻撓外,很大程度上,是在翼都的晉國國人保護了文侯的子嗣。晉君屢亡,他們就屢立,直到國人流乾了血,被曲沃徹底征服。

    現在,因為晉國公室早已失權,連都城和裡面的百姓都被趙無恤有預謀地拆分遷徙,「忠於公室的國人「,這種生物在晉國寥寥無幾,否則銅鞮宮變就不會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但反對輿論必然存在,此外韓氏若不亡,趙無恤代晉之日,他們的身份將尤為尷尬,怎麼處理也是個大問題。

    趙無恤卻藏了一手:「具體過程武子不必擔心,總之會讓諸方無話可說,至於天子那……」

    是挾大勝歸來的悍卒,或者是裝載在車子裡的寶器錢帛,周天子沒發癔症的話,應該知道該怎麼選,如何對待一個得勢的篡逆梟雄,他的祖先周僖王在兩百年前已經做過表率了。

    最後趙無恤卻自嘲道:「說到底,一切都得等打贏此戰才能談起……」

    二人登上馬車,將曲沃的廟宇拋在身後,漸行漸遠,孫武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有老鴰在林上盤旋鳴叫,他一時間覺得這片宗廟有些淒涼苦楚,恐怕不需要多久,這裡僅剩的香火也會斷絕,吃了兩百年飽飯的曲沃桓、莊二君鬼魂,只怕也要挨餓了。

    他一聲嘆息,回過頭時,趙無恤已經在車廂裡的案几上攤開了地圖,初見那些等高線和比例尺時,孫武簡直如獲至寶,為了這些經常讓他驚喜的東西,被趙氏使喚就使喚吧。

    「武子請看,如今我軍右翼已順利殲滅萬餘秦軍,俘虜數千魏卒,現在部分兵卒押送俘虜回新絳,其餘人則按照原計畫,向南進發,目標則是……」

    趙無恤的手指重重敲擊在河東地區的西南角上,那裡有個醒目的紅點被標了出來:蒲阪!這就此戰的必爭之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4 15:57
第990章 蒲阪之戰(上)

     蒲阪,又被稱為蒲津,是大河東岸最重要的渡口,也是秦晉交通往來的必經之路,當年秦穆公泛舟之役,以及後來數次進攻晉國,晉國由數次反攻,都是從這裡來往的。此地控據關河,山川要會,秦晉無論哪邊佔據蒲阪,便能掌握主動。

    現如今,蒲阪城和被保護在城牆內側的蒲阪渡口正是控制在秦魏聯軍手裡的,可卻沒給他們多少主動權。

    說起來秦國的校尉們就憋屈,從一月到現在,三個月時間裡,秦魏聯軍攻掠韓氏如丈夫欺凌嬰孩,何等輕鬆,但卻一直沒和趙氏主力交戰。趙無恤讓人據守新絳故絳不出,放縱秦魏攻韓,引誘他們集結於河東,結果卻從側翼繞道,在河外、河西打開了局面,秦魏聯軍頓時陷入困境。

    就這樣,正面沒有和趙氏打一場硬仗,他們就稀里糊塗地敗退了,不識全局的秦人很是不解,他們作戰夠勇敢,為何輸的這麼憋屈。

    「是趙氏的廟算和謀略讓吾等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裡也有聰明人,令狐博換下了大夫的冠帶,披甲戴胄站在蒲阪城牆上,心裡想著開戰以來趙氏的種種舉動。他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是趙氏這次的戰略太漂亮了,代郡騎兵的千里繞道,盜跖的借道成周,河西和河外丟失後,眼裡只有河東的秦魏主力自然就被困樊籠。

    這場仗從頭至尾,他們都沒有任何勝算,不,哪怕是開戰之前,結局已經注定,他們是未戰先敗啊。

    「是趙無恤用兵之術已經甄於大成,亦或是他背後有高人指點?據說從吳國出走的孫武子投靠了趙氏……」

    魏氏這邊,為何就沒有一位兵事大才來幫忙呢?令狐博不知道,八十年後這裡會有個名叫吳起的魏國大將雄心勃勃地張開雙臂丈量對岸土地。

    他嘆了口氣,迎著傍晚的風向東眺望,說好明日從安邑抵達的大軍先行部隊將在那裡露頭,但時候還沒到。

    發生在龍門對岸的戰役結果已經先行傳到了蒲阪,秦軍覆沒,魏軍投降,那支趙軍繼續向南開拔,怕是也要到了。

    想著即將到來的惡戰,令狐博倒不是特別害怕,趙軍經歷了苦戰,又連續行軍,肯定極為疲憊,無法立刻投入攻城,何況蒲阪還有五千守軍,城邑處於大河和涑水的交匯處,三面臨水,想從北邊攻城很不方便。

    再說了,他也不是什麼準備都沒有,令狐博輕撫著擺在城牆上的投石機,心裡有了一點底。

    雖然眼前的擲石器構造簡陋,個子也很小,只能達到趙氏在八年前朝歌之圍裡使用的初代投石機水平,但對於守城一方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的進步……

    魏氏一直在模仿趙氏,可馬鞍馬鐙等能很快學成,投石機這種就需要點時間,好在其原理不複雜,花了幾年後,魏氏終於做出一批來。可惜為時已晚,魏曼多很快遇刺,戰爭也很快爆發,這些投石機來不及改進,便匆匆抬到了城頭。

    城高八丈、方圓一千六百步,有了此物,以及數百架手弩,城頭城腳堆放著事先備下的滾石擂木,還有幾口大釜隨時燒水,城內也有足夠的兵員來做這些事。多多少少能給趙軍的蛾附攻城時製造一點麻煩。

    只要等安邑的大部隊趕來,趙軍便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敵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令狐博都是這麼想的。

    到了入夜時分,眺望的斥候來報說北方有隱隱塵埃,令狐博連忙到了北城牆,借助天黑前最後一絲光線,果然有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在朝蒲阪殺來,讓他眼神一凜,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多時,趙軍的旗號果然出現在令狐博視線之內,後面源源不斷,雖然風塵僕僕,卻次序整齊,旗鼓鮮明,怕是有一兩萬人。

    他們甚至沒有安營紮寨的意思,驅趕著一些垂頭喪氣的秦魏俘虜——應該是在龍門對岸俘獲的那批,逼迫他們砍伐運輸樹木、拆掉裡閭房屋,在城外點燃了十幾堆篝火,以及無數明晃晃的火矩,將蒲阪的夜空,照得通紅發亮。

    還有一些沒有披掛甲冑的趙軍在緊張的忙碌著,他們在安裝巨型的攻城器械——令狐博聽說秦國校尉說過,幾年前就是這些可怕的武器將少梁轟破,嚇得上地白狄投降趙氏。

    他簡直無法相信,趙軍竟然將這種笨重的東西從兩三百里外運到了蒲阪城下。還有人在高聲呦喝著,在數里外砍樹鋸木,那多半是在製作其他攻城工具,那邊也有人拿著手裡像尺矩一樣的工具,在朝城頭瞄準,或許是在測量高度。

    看著架勢,休息一夜,等明早天色大亮,他們就會發動第一輪進攻!

    一瞬間,令狐博對守住蒲阪城突然沒了底氣,只是希望安邑的大軍能早點來到,或者對岸的秦軍能過來些人支援他。

    令狐博轉頭看向西邊。

    夜幕籠罩下,那裡也密密麻麻地佈滿火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大河上,恍若火樹銀花。

    ……

    子師根本睡不著覺,在營帳裡翻來覆去。

    他是秦國大庶長子蒲的長子,卿族貴胄,同時也是秦國年輕一輩裡著名的勇士。

    可他內心現在卻充滿不安。

    這支駐紮在蒲阪對岸的秦軍共有一萬五千人,這是大庶長想盡辦法,從渭南地區征發所有丁壯,外加五千從河外撤退的秦兵,才勉勉強強湊出來的。

    「若是這支兵也打沒了,最少得一個月後,為父才能從雍都再度征發一批人過來,到時候只怕涇水以東,已不屬於秦國所有。」子師率軍出征時,父親對他的囑咐尤在耳旁,這讓他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所以在入夜後得知河東趙軍已至,在蒲阪以北集結時,他沒有貿然行動,讓人划船過去支援,而是讓令狐博稍安勿躁,一切按照原計畫進行。

    按照子蒲為他們制定的撤離計畫,河東的敵軍,交給從安邑撤過來的秦魏鄭五萬主力對付足矣,至於這一萬五千秦軍,他們之所以集結在此,是為了防備來自背後的敵人。

    河西,秦國人孜孜以求百年的河西,當真的踏上這塊土地後,卻又給他們帶來了濃烈的不安。

    秦人也是伯益的後代,本應該擅長騎術的他們從來沒像現在一樣,對隆隆馬蹄聲如此驚懼。

    這半個月來,河西和渭南的秦軍已經受夠了趙氏騎兵的侵擾,他們來去如風,有時成百上千一起行動,有時又化整為零各自劫掠,驛站被燒,橋樑焚燬,裡閭村莊化為灰燼,河西陷入癱瘓之中。

    秦國的騎兵在先前折損殆盡,車兵多半去了河東,所以只剩下這些步卒與之對抗。只有在兩岸都擊退敵軍進攻,主力才能順利撤退。

    但那些趙氏騎兵,那些全身人馬都披掛甲冑,看不到臉的突騎,或放平鐵矛,或揮舞長刀,衝鋒時鐵蹄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讓秦國徒卒們犯怵。

    哪怕現在躲在安全的營帳之內,他們也會不安地朝外面眺望,看看路的盡頭火堆處有沒有巨大的身影路過。

    河東河西,蒲阪城的魏卒和對岸的秦軍步卒們,就這樣渡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等待太陽升起。但他們知道,天明能溫暖身軀,卻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安全,因為這場戰役,將在破曉時分拉開序幕……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4 15:58
第991章 蒲阪之戰(中)


    四月十日這一天清晨,大河以西的道路上出現了數以千計的騎兵,近一個月來,河西人對騎兵過境已經屢見不鮮了,這時候只能躲到有城牆保護的城邑裡,千萬不能在野外露頭。不過這麼多騎兵,足足有七八千人,道路不夠走,就從田畝、荒地上經過,一隊接一隊沒個完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騎兵們裝扮各異,有些是典型的戎狄打扮,頭戴毛皮覆耳帽,插著鳥羽,身穿窄袖的左衽翟服,挾弓帶箭,他們組成了前鋒和外圍巡邏部隊。其餘騎兵雖然也翟服走馬,卻是右衽,而且隊列有序,甲冑鮮明,武器主要是手弩和騎矛、環首刀。

    這正是從雒水上游殺入河西的上郡郵成部,以及殺了個回馬槍再奪龍門的代郡虞喜部,按照計畫,他們再度匯合,而後便開始朝蒲阪進發,在距離蒲阪西岸二十里的地方停了下來,向周圍放出斥候。

    斥候兵是軍中耳目,在深入敵國作戰時,當先發斥候,去敵二百里,審知敵人所在。因為不是十萬大軍一起進發的緣故,沒必要那麼誇張,但二十里外的警戒線是必須保持的,順便也把秦軍的斥候統統清掃了。

    熟悉河西地形的白翟騎兵呼嘯而去,過了不多時又折返回來,對著趙將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這支軍隊來源複雜,有太原郡人,有鄴城人,有東陽郡人,有代郡代戎、無終、屠何人,也有上郡白翟。有時候一次交談,甚至包含三四種語言,這短短一個月的相處合作,並不足以讓他們明白對方的意思,經常得轉譯幾次才行。

    好在猗頓已經給他們配備了足夠的翻譯人員,在轉譯之後,郵成點了點頭,對虞喜說道:「白翟騎兵已奉命散出去二十里,任何渭南或河西的兵卒出城都瞞不住他們的眼睛。」

    虞喜頷首道:「善,那等到入夜後,吾等便可以直擊蒲阪西岸了,再讓眾人將遇見的村落裡閭裡的人,統統驅趕過來。」

    他同時也對郵成笑道:「戎狄不通夏言,實在不便,代郡剛剛頒布了一項法令,凡各羈縻縣,代、無終、屠何酋首不通夏言者不得襲職,軍中不通夏言者不得任職,代郡與上郡情況類似,你回去與上郡守商量商量,可以請示上卿,借鑑一二。」

    「小子受教。」下大夫郵成連忙向比他高一級的中大夫虞喜道謝,讓邊郡逐漸華夏化,是趙無恤下一步的計畫,先被征服的代郡自然走在上郡前頭。

    韓城之戰和龍門大捷後,趙軍的士氣高漲到了極點,在離開中原四年後,虞喜指揮的趙騎比過去更加強大可怕,而郵成也席捲河西,除了駐紮在蒲阪對岸的那支秦軍,再也沒有人能對他們構成威脅。

    「若能在蒲阪敗敵,不管河東那邊如何,吾等便能回頭擷取河西了。」為趙氏開疆擴土,成就功業的渴望在郵成心中膨脹,他會證明他並非是蔭父職而混到一郡司馬的,他絲毫不比那些出身行伍的趙氏將領差勁,秦國自然是最好的宰割對象。

    縱馬走在前方的虞喜,就是他的目標!

    不過經驗豐富的虞喜並沒有白天急切進攻的打算,他讓騎兵們就地休息,蓄養馬力。

    因為斥候來報,說秦軍在大河西岸紮起了簡陋的營地,雖然來不及豎起木牆,但在外圍挖了幾道簡單的溝壑,擺放了鹿角藩籬。但這些東西對騎兵只有白天才有用,等太陽落山,敵人的弓箭便無法再發揮有效的殺傷作用……

    總攻,將在入夜後開始!

    虞喜抬起頭,仰望蒼穹,但願,今夜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

    蒲阪對岸,秦軍士兵的精神已經繃緊許久,他們有的人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在夜色將至時疲憊到了極點。

    趙軍的騎兵其實午後就到了,然而他們一直在營地外游弋,保持在射程之外,將裡面的虛實看得一清二楚。秦軍這邊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躲在營壘後面只能看得見這些騎兵奔來走去,卻看不到敵人主力的位置,一群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趙氏騎兵野戰無敵,這已經是河西秦人默認的事實了,與其正面野戰肉搏無疑是極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溝障礙和弓箭給予他們最大的殺傷,這才是正確的戰法。

    但那些趙氏斥候欺秦人不敢出營,便故意縱馬衝近然後又轉身跑遠,秦人這邊有人沉不住氣射了幾箭,卻都是落空,白白浪費箭矢,又傷了士氣,子順只能親自登上哨樓,開弓射殺一騎後挽回了些許士氣,趙騎才略微收斂,不過子順也下了嚴令,不得開弓射擊敵人單騎。

    統帥子順清楚,眼前的敵人十分老道,已經看透了自己的戰法。他們將大軍留在秦軍視力範圍之外,這樣就可以令秦人摸不清虛實,緊張戒備之餘,卻不知道敵人會在何時,從哪裡發動進攻。

    像是約好了一般,大河東岸的趙軍也在不急不緩地構架他們的攻城器械,在工匠的調整下,高大的少梁砲初見雛形,他們在等待天黑作為信號。

    雖然進攻方的視野也會受到影響,但十多架少梁砲擺在城前,調整好好高度,射得再差勁也能將石塊拋到蒲阪城內,至於砸到魏兵頭頂還是殃及民房,他們並不在乎。

    果不其然,當太陽的最後一絲光線消失在地平線上後,發石之聲忽然響起,如同霹靂劃破夜空。

    「轟隆!」蒲阪城中的守卒連忙將頭一縮,那發出的巨石砸中了一段女牆,頓時磚石飛濺,城內五千人鬆了口氣,也心有餘悸。

    接二連三的巨響惹得河西秦軍也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對岸發生的事情,然而與此同時,數千趙騎兵已在五里之外展開了作戰隊列,朝秦軍營寨緩緩走來……

    在蒲阪城北十二架少梁砲輪番轟擊一次後,趙騎也抵達了目的地。河西秦軍營寨的六道壕溝前三百步,數千匹戰馬駐足觀望著,口鼻中噴吐著熱氣,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搗踏,然而馬的主人卻緊緊攥著韁繩,沒有輕易鬆開……

    他們是趙氏精銳,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每逢出動前,都要有人先做填溝壑者。

    一些白翟和代郡騎兵自覺地下了馬,帶著小盾,驅趕從周邊百里擄來的河西人或秦人上前,這些人數量上千,他們抬著木板,舉著土筐上前,這些人負責填平一些溝壑,同時搬開秦營前礙事的鹿角。

    驅民填壕,這在邊境廝殺了幾年的虞喜、郵成看來不算什麼,上卿也說過,戰鬥結束之後可以講仁義,但戰鬥未結束前卻可以不擇手段。

    秦人已經在營外點起了火堆,昨夜沒派上用場,今夜繼續再燃幾堆,他們看到了人影后大為恐慌,連忙朝營外放箭。

    破空之聲密集響起,箭矢如同雨點般落下,不少河西平民被射死,亂哄哄地想要後退,但後面的翟、戎騎兵也在舉箭威脅著他們,眾人只能躲在門板後面,一寸寸的向前挪。

    趙氏騎兵開弓壓制是有效果的,秦營裡的箭雨很快就稀鬆了下去,弓手都被壓得抬不起頭來,而且趙騎還陰險地用上了火箭,更是讓營內秦人為了撲火而手忙腳亂。周圍挖的壕溝因為人力和時間的關係,不寬也不深,那些填壕的平民也顧不得傾倒土壤,直接把竹筐丟進去,門板胡亂一搭,但即便這樣,壕溝還是很快被填滿。

    號角吹響,趙騎的箭矢越發密集,再過一會,他們就要開始劫營了。

    「再這樣下去,吾等就算不被趙騎射死,也要被營內的混亂拖累,被踐踏焚燒致死……」

    這時候可怕的不再是騎兵,而是秦人自身的混亂。

    子順大怒,一時間忘了他父親囑咐他切忌不可與趙騎野戰的話,振臂一呼:「敵騎夜色裡也戰鬥力大減,二三子,隨我出營禦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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