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37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4 14:26
第972章 破釜沉舟
  
  
      三月初的一個清晨,位於洛水南岸的陰地趙軍大營,升起了裊裊炊煙,筆直地升到半空中,被春風一吹,便朝北岸飄去,與河上的霧氣混合在一起。
  
      距離盜跖率軍借道成周,突襲鄭國的屯糧重地汝陽,又攻破陸渾山城,截斷鄭人糧道已經過去了七天。這七天裡,盜跖讓王孫勝帶著一師軍隊扼守陸渾城,防禦鄭國人的援軍抄自己後路。他們則繞道熊耳山北麓,轉戰百里,以勢不可擋的姿態再破陰地。
  
      雖然陰地最終攻下,但鄭軍抵抗頑強,趙軍也付出了數百人的傷亡。
  
      戰爭哪能沒有死傷?這些魯國來的老兵也習慣了,在埋葬袍澤,將敵人屍體焚之一炬後,他們便抓緊時間休整。只要戰爭一日不停,他們便要像螺絲一樣一直轉動,直到將建制打殘失去戰鬥力為止,這就是武卒們的命運。至於那些從民間徵召來的徒卒,一個首級就意味著一片田地和錢帛,此次遠征勝利後,趙卿一定不會吝嗇賞賜的,因為一路順利,大家的士氣都很不錯。
  
      今天是大軍再度開拔的日子,士卒們雞鳴時分便起來造飯,到飯熟的時候,無論是作為標準口糧的炒粟米,還是軍將給眾人加餐的饟、鍋盔都熱騰騰了,在乾巴巴的主糧上澆一勺士卒們自己弄到的魚湯或野兔肉湯,對於遠離家鄉的征夫而言,便是人間美味。
  
      盜跖已經披掛好甲冑,也在視察眾人的準備情況,或許是做了太長時間的盜寇,他在野外沙場上,走在士兵中間,比待在城邑裡舒服多了。
  
      那些從他為盜時候起就追隨的部下都很愛戴他,能夠為他去死。當盜跖經過他們的營火前時,這些從良的群盜朝他歡呼,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並講他對著周天子都城撒尿的舉動。
  
      後面才加入軍中的魯國平民則在尊敬之外有一絲恐懼,畢竟他們小時候,盜跖吃人心肝的傳說在魯國流傳很廣,不過有細心的人觀察過盜跖的伙食,竟然跟他們差不多,一時間眾人都有些感動。
  
      至於那一師武卒,則對他若即若離了,武卒的體系和普通軍隊是若即若離的,盜跖對他們只有指揮之權。不過他不在乎,這些人是攻堅的利器。
  
      繞了一圈,見士卒們都準備妥當了,派去洛水對岸的斥候也回報,洛水北岸沒有敵軍埋伏後,盜跖便讓眾人各自集結,開始勵士渡河。
  
      過去半個月他們奔襲近三百里,連破三城,敗敵無數,可盜跖知道,士卒們也清楚,真正的惡戰,渡過洛水後才會到來。
  
      秦、魏、鄭雲集了十萬大軍來攻趙、韓,其中有鄭軍兩萬,加上秦、魏偏師,至少有四萬人在河外圍攻韓氏,而盜跖手底下,不過萬餘人……
  
      若敵軍聽聞伊洛之地失守,放棄攻擊韓氏,四萬人一起過來進攻盜跖,那可就糟了。
  
      「游速不會那麼蠢,韓氏雖敗,在虢城卻仍有萬餘人,必須留兵看住,否則他們將面臨吾等與韓氏兩面夾擊,至多會派一半的人過來,想要將我擊潰,恢復伊洛之地的糧道。」
  
      盜跖的猜測是正確的,據說先行去了北岸的斥候回報,就在眾人準備渡河的時候,鄭軍的旗號也出現在洛水以北數十里外,人數為兩萬,他們是在聽到盜跖抄自己後路的消息後,連夜疾馳而來的……
  
      「吾等萬餘人渡河,動輒半日,只怕敵軍先到,對吾等半渡而擊啊……」本著但求無功不求有過的心思,一些將領勸盜跖取消渡河,就在陰地與敵軍隔岸相望,反正彼輩糧道已斷,拖下去就行。
  
      「拖不得啊。」盜跖嘆了口氣。
  
      鄭軍的後路被斷了,他的後路就穩固麼?王孫勝的偏師若遇到鄭國援軍來攻,不知還能守多久,更別說南方百里之外,就是連橫、合縱兩方開戰以來便態度曖昧不明的楚國,若楚人倒向他的傳統盟友秦鄭,發兵來助呢?到時候盜跖這萬餘人就要被包餃子了,所以必須速戰速決,打破敵軍的封鎖,與韓氏匯合,先行在南線打開局面。
  
      這樣,才能盤活上卿制定的整個戰略啊。
  
      於是盜跖下令渡河,還發佈了一個讓所有士兵都大吃一驚的命令。
  
      「攜帶三日口糧,除此之外,將軍中多餘的糧食盡數燒掉,帳篷、釜甑等物也一併砸了棄了!」
  
      「軍將!」他的部屬大驚:「燒了口糧、帳篷,砸了釜甑,渡河後如何造飯?如何紮營?」
  
      「吾等當年為盜時,何時有過多出三日的口糧?不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只能去跟貴族大夫那搶麼?沒有住的地方,就得霸佔別人家的屋簷避雨,那時候的事情,汝等都忘了不成?」
  
      眾人面面相覷,卻聽盜跖大笑道:「沒有釜甑,吾等便可以輕裝渡河,避免被敵軍趕來半渡而擊!至於睡覺吃飯嘛,讓吾等大敗敵軍後,到他們軍營中取帳篷和釜做飯歇息吧!」
  
      ……
  
      「將軍,洛水已近!」
  
      游速在車上擺了擺手,讓斥候下去再探,搞清楚對岸趙軍的人數。
  
      幾個月前,在陳恆的說服下,懼怕被趙韓瓜分蠶食的鄭國加入了連橫,秦國和魏氏的入盟讓他們鬆了口氣,覺得己方有了與敵人一戰的力量。再加上宋國那邊的變故,從側翼牽制鄭國已不可能,於是鄭軍便果斷派了兩萬大軍隨游速西進,打算先消滅韓氏的河外的軍隊,解除這根在鄭國背上紮了好幾年的芒刺。
  
      和多年前奇襲許國時一樣,經驗老道的游速帶著鄭軍渡過洛水,突然出現在正與秦、魏苦戰的韓軍身後,韓氏野戰大潰,只能退守虢城,卻也被秦、魏、鄭在河北河南都圍得水洩不通,陷落指日可待。
  
      可就在這時候,游速卻驚聞自己的後路被一支趙軍給截斷了,汝陽的屯糧被一把火燒沒,陸渾和陰地也相繼陷落,這讓他十分震驚,不得不提前退出包圍,要揮師回去,先解決後方來敵。
  
      但此時正處於攻擊韓氏的關鍵時刻,秦魏兩方都不同意撤除包圍,於是游速便提出要帶著鄭人先走,他和秦魏的將領大吵一架,所以沒得到他們一兵一卒的幫助。
  
      「難道他們都不明白,這是趙無恤給吾等兜的一個大圈套麼?」
  
      仔細觀察地圖,看著那支趙軍迂迴的路線,游速就感到心驚,他敏感地意識到,韓氏,乃至於整個河東的戰事,也許是趙無恤的一個陷阱,而這支南線的趙軍,就是獵人狩獵時扣下的弩機。
  
      游速的離開,除了必須救後路外,也有避禍的心思,反正經過這幾個月的打擊,韓氏的實力大損,雖不至於一蹶不振,但至少十年之內,是打不了鄭國主意了,他們鄭國的戰爭目的,其實已達成。
  
      接下來是不是讓趙氏和秦魏在河東亂鬥,自己則去打擊一下宋國呢?雖然不清楚細節,但宋國突然就亂了起來,據說是由樂氏病危和大巫南子引發的……
  
      但首先,他必須擊破洛水南岸的那支趙軍,按照游速的預想,對方應該覺察到自己到來了,此刻肯定放棄了渡河,在南岸紮營對峙吧?
  
      「愚蠢,只要鄭國那邊發兵來援,汝等便成了進退維谷的老鼠……」
  
      但游速失算了,那支敵軍渡河的速度比他們快,他們竟拋棄了所有輜重,搶在鄭人抵達前在北岸站住了腳。
  
      等游速的大軍氣喘吁吁地與前鋒斥候匯合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從洛水兩岸升起來的濃煙。
  
      風在朝北方吹,雖然不大,但這些煙霧還是給鄭軍觀察敵人製造了一定的麻煩。
  
      游速立刻讓斥候過來問話:「敵軍放煙,是想掩飾什麼?」
  
      「將軍,敵軍只是在燒東西。」斥候也不解地說道:「敵軍在南岸燒了帳篷輜重,輕裝渡過北岸後,又將渡河用的舟楫統統焚燬!」
  
      「燒了輜重和舟楫!?」游速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等一刻鐘後風停,煙霧消散,他終於看清了敵軍的數量和陣勢,不由大吃一驚。
  
      「敵將竟然……背水列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4 14:26
第973章 背水一戰
   
    ……

    見對面的趙軍渡河後背水列陣,游速先是一愣,然後便哈哈大笑。

    眾將吏問他為何發笑,游速便揮起馬鞭,指著趙軍的陣勢輕蔑地說道:「背水列陣,乃兵家大忌也,對面的趙軍軍將,只怕是個不會打仗的雛兒。」

    待斥候說對面統帥柳下跖派人來送戰書,游速更是大笑不止,說道:「原來是此人,當年宋國孟諸之戰裡,趙無恤大軍在正面,他則帥師從蘆葦灘塗裡繞道突襲我側翼,給我軍造成不少麻煩。可這十年過去了,他的用兵之術也沒什麼長進,惜哉惜哉,到底是鄉野小盜,難登大雅之堂,千人的冒進衝陣還能勝任,萬人以上的會戰卻是有心無力。此人至多可以做一個師帥,趙無恤任命他做軍將,實在是看走眼了。」

    己方人數佔優,敵軍列陣拙劣,有了以上種種,游速心中已生出對盜跖的輕蔑之意。他一直認為十年前自己是敗在了趙無恤的武卒手下,盜跖只是跟著打打順風仗而已,今日與盜跖在此相遇,倒是給了自己一雪前恥的機會。

    這洛水是黃河的一種重要支流,出秦嶺北麓後由西南向東北滾滾流去,最寬處有數里,這一帶較窄,仍有兩三百步寬,而且正值季春,水量充沛,想要泅水渡河不太容易。

    若敵軍潰敗,完全就退無可退!

    如此良機,游速也顧不上讓士卒們休息了,即刻傳令下去道:「布魚麗陣,戰車在前,徒卒在後,不管敵軍的箭矢,一路推過去,先破敵中軍,再從兩翼包圍,將他們趕下洛水去!」

    「今日!」游速回頭面對眾將,又揮舞了一下馬鞭,彷彿已經將盜跖生擒,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嘲笑他一將無能,三軍受累。

    「余要讓洛水塞滿趙軍屍體,為之不流!」

    ……

    就像那首詩裡說的一樣,「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祿如茨」。時值春日,洛水北岸綠樹蘆葦,各色野花點點,不時有驚鳥從中飛出,從趙軍士卒頭頂掠過。

    連鳥兒都能感受到危險搶先逃離,何況是聰慧的萬物之靈呢?因為背靠洛水,趙軍將士們能感到身後浪花四濺,但他們自己流下的汗,卻比水漬更多。

    但他們已經沒退路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後路已被盜跖親手掐斷。

    盜跖沒有游速想像中的惶恐,他知道這是一個險招,但他的性格便是如此,穩妥的仗興致缺缺,奇襲、冒險才是他鍾愛的東西。

    等待交戰的間隙裡,他也在觀察士卒們的情緒。

    眾兵卒之中,擺在中軍的那師武卒最為鎮定,他們中不少人是在六卿亂戰裡活下來的老卒,早就不知道跟著趙鞅、趙無恤打過多少逆風仗,對面的鄭國人,也曾是他們的手下敗將,敗將安敢言勇?此刻依舊氣定神閒,也許是太多勝仗,讓他們不相信自己會敗。

    而那些老實巴交的魯國農夫就有些緊張了,頭頂不住冒汗,但好歹還握得住矛,口中有唾,看來冉求把他們訓練得不錯,只希望等會敵人衝過來的時候,他們能挺矛而上,而不是回頭泅水逃走啊。

    「此戰若是贏了,全軍論功行賞,以軍功授田,眾人皆能得到不少土地,可若是敗了,汝等此生就別想回魯國了,鄭國的商賈最喜歡將魯人大腳趾砍了,然後賣作奴隸。」

    盜跖讓手下去嚇唬眾人,讓他們有拚死一戰的決心。

    最後是他的老部下,那些匪徒盜寇出身的兵卒,這些人都油得很,一切以保命為重,尋常的小仗都不盡力。而這次,是出征一來這些人第一回露出了嚴肅的神情,因為他們正站在一條死路上,不盡力,就得死,個個都得拿出看家本領,也顧不上埋怨主帥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了。

    盜跖是故意把軍隊佈置在背水一戰的難堪境地裡的,兵士只有奮勇前進,才能殺敵取勝。

    此乃置之於死地而後生也!

    但他並非孤注一擲的賭博,心裡實際上有幾分計較,也有知己知彼的優勢。

    「我故意派人去下戰書報上姓名,敵將輕我,一定會不顧休息,發兵來攻。古人云,百里趨利者厥上將軍,鄭軍從虢城離開後徹夜趕路,已經極為疲憊,明面上有兩萬人,實則打起來只能發揮萬人的力氣。吾等卻吃飽喝足,實則是以逸待勞,以不勝則死的決心對輕慢驕兵,此戰,必勝!」

    等盜跖激勵士卒的話喊完後,鄭人粗略列陣後,已經開始朝這邊開過來了,依然是老一套的魚麗之陣,車徒協同的打法,希望憑藉數百乘車的推進,將趙軍趕下洛水去。

    太陽掠過天穹,開始向西邊慢慢滑落時,隨著鄭軍的三陣急鼓,趙軍奮勇迎擊,洛水北岸的戰事終於開打了……

    ……

    吃力,在與背水列陣的趙軍接觸後,事情沒有像游速想像的那樣,趙軍被鄭軍一路猛推,趕下河裡淹死。反而是趙軍的前陣像一堵堅硬的牆,不動如山,擋住了鄭軍的進攻。

    游速一直以來賴以成名的魚麗之陣在這一戰裡沒起到什麼作用,趙軍顯然是早有準備,趙軍中軍裝備了拋石的弩砲,河邊隨便撿的鵝卵石大筐大筐擺在一起,隨著弩砲的扭力彈簧不要命地朝這邊射來,雖然準頭不行,可一旦砸中,別說是人了,就算是包了皮革的戎車也撐不住啊。

    車不能進,徒卒亦不能進,他們都死死將頭埋在戎車後面,生怕不小心被飛掠而來的鵝卵石砸爛了腦袋。

    游速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了一根難啃的骨頭,敵軍的背水列陣可能是蓄謀已久的,反倒激發了趙軍的鬥志,不單是中軍,兩翼的鄭軍也遲遲不能打開局面,盜匪出身的兵卒為了生存悍不畏死,魯國農民也不斷挺矛還擊,生怕被敵人推下洛水去。

    「莫慌,吾等終究佔了人數的優勢,靠推攮也要將敵軍推下河。」游速咬了咬牙,開始調動預備隊,披重甲,專門挑刁鑽的位置去衝擊。

    本以為總會有點效果,將趙軍的陣列衝開個口子,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每當他調動鄭軍偏師去進攻趙軍時,等鄭人開始進攻後,卻發現原本薄弱的位置突然加厚,根本就沖不動,只能狼狽地敗退下來。

    趙將盜跖也有一支專門救火的預備隊,一旦游速調動,他便調動,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總能預判鄭人進攻的方向,以逸待勞地等待他們。

    游速甚至覺得,每一次盜跖都能提前做出相應的應對,這是為什麼?難道盜跖能穿過混亂的戰場,看到這邊被錦旗和煙霧遮擋的兵力調動麼?他心中大駭,對盜跖再也沒有先前的輕視,手裡的令旗扔的沒之前那麼果斷了。

    而在游速看不到的戰場對面,盜跖已經找好了一個位置,與兩名親信一起騎在馬上,掏出了一直懸掛在腰間的物什,朝鄭軍中眺望。

    他們拿著的東西,看著像是短杖,又好像竹筒,黃澄澄的金屬表面,製造精緻,前端和末尾各有一個凸起的圓圈,盜跖就將此物湊在右眼邊,閉上右眼,對準了敵陣。

    雖然還有些不清晰,但原本遠在一里之外的鄭軍後陣,在兩片玻璃凸透鏡下,彷彿立刻就飛到了盜跖百步之內,他們的列陣、隊形,甚至於細微的兵力調動、進退方向,盜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能看到游速站在戰車上,兩眼惶恐,手裡的令旗遲遲扔不下去。

    盜跖放下了那物什,應對敵軍調度傳達相應指令後撫摸著凸起的冰涼鏡片,讚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千里鏡,真是上卿給予吾等的必勝法寶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4 23:21
第974章 欲窮千里目
  

    盜跖手裡的東西名為「千里鏡」,是魯班的最新發明,五年前,趙無恤手下的工匠們成功燒製出鈉鈣玻璃後,玻璃並不僅僅用於製作鏡子討好女人,或者做成器皿供貴族把玩觀賞,它還派上了別的用處。比如眼前的千里鏡,趙無恤向魯班提出了凸透鏡和凹透鏡的概念,激發了他的靈感,兩個凸透鏡可以將遠處的景物放大數倍,費事數年研製後,終於有了成品。

    雖然還有些粗糙,甚至無法前後拉伸調整,但對於公元前五世紀的將軍們而言,有了這東西,真好比有了一雙千里眼。

    和騎兵、投石機、弩機等物一樣,這也是能改變戰爭形態的重要發明。

    倘若子玉有望遠鏡的話,城濮之戰楚軍還會中晉軍的計策,因為冒進被先軫攔腰截斷麼?

    倘若波斯人有望遠鏡的話,半年前剛剛在希臘半島發生的馬拉松戰役,雅典人還能取得壓倒性的勝利麼?

    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如果,但今日的洛水之戰,卻是趙軍通過千里鏡,成功料敵於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盜跖已經擁有了立於不敗之地的先手。

    盜跖放下了千里鏡,搖頭道:」游速老矣,十年過去了仍然無甚進步,依然是鄭國人百年不變的魚麗之陣,車徒協同的打法……孰不知比起十年前,戰爭已經是兩種形態了。「

    此時的正面戰場,劍戟交撞,戰士奮呼,兩軍前陣旌旗颯颯,戰鼓雷鳴。河流、田野,藍天、大地,數萬人廝殺作一團。但比起剛開始時的一鼓作氣,進攻數次依舊無果的鄭軍開始呈現疲態,他們畢竟是從虢城那邊連夜過來的,而且主帥的輕敵也影響了他們,並無苦戰的準備。

    漸漸地,雙方攻守轉換,趙軍的腳步距離河岸越來越遠,他們開始推著鄭人往內陸走,被弩砲打得支離破碎的戎車被拋棄,徒卒如同退潮時的海浪般向後徐徐退走,孰料卻遭到了趙氏騎兵的進攻。

    盜跖麾下有一千騎兵,轉戰數百里後折損了一些,現還有八百餘騎,他們之前從洛水上游泅渡,來到距離戰場數里外等待,現在聽到號角聲,便馳馬奔出,繞過趙軍陣線,狠狠地插入了對面鄭兵的陣中。他們養精蓄銳已久,馬快矛長,鄭國的徒卒沒了車兵保護,根本抵擋不住。

    側翼有趙軍騎士衝擊,正面有盜跖督促的近萬步卒進逼,而鄭軍這邊,游速把預備隊過早派了上去,這時無兵可派,左右難支。

    」撤吧,軍將。「眼看前面要敗,左右都有些慌了,連連勸諫。

    游速咬了咬牙後,終於吞下了失敗的苦果,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鳴金,收兵!「

    當金鐘的敲擊聲響徹戰場時,鏖戰了一個時辰的鄭人腦子裡的弦崩斷了,他們開始從前線撤下來,為了躲避身後或揮舞著環首刀,或開弓疾射的騎士而節節敗退。

    而趙軍諸部又怎能輕易放他們走?大家都看得出來現在勝勢已定,正在退走的敵軍首級,簡直就是戰後的良田美宅,紛紛殊死而戰,大破鄭軍前部,又再接再厲,開始追亡逐北。

    盜跖依舊坐鎮後方用千里鏡眺望敵人的敗勢,卻見戰場上屍體橫陳,血流成河,趙卒則分成幾股,正在追殺潰散的鄭人敗兵,游速的帥旗倉皇北逃,朝虢城方向撤去。

    和十年前如出一轍,可這一次,可沒有宋國公子的叛軍替他受罪。

    這一戰從午後開打,到黃昏時告一段落,到了天黑後,去追擊鄭人敗兵的各部也回來了,雖然沒能抓獲游速本人,但個個都所獲頗豐,尤其是人頭幾乎堆滿了好幾個營地。

    直到次日,盜跖才點清了繳獲和戰果,此戰趙軍斬首兩千四百級,俘獲五千人,加上死無全屍的、失蹤落單的,鄭人只跑了一半。

    又清點己方傷亡,出戰的萬餘趙兵,傷亡僅僅千餘,可謂大獲全勝。

    」此戰之後,軍將將替代游速,成為名將之選。「心花怒放的眾將吏紛紛給盜跖賀喜。

    」放跑了游速,不能說是全功,虢城之圍未解,吾等的目的也不能算達到,更何況眼下還有麻煩事……「

    他回過頭,看著手拴草繩,垂頭喪氣蹲在一起的鄭人俘虜,面帶憂色。

    ……

    盜跖所謂的麻煩事,就是俘虜人數之多,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

    五千鄭人,這是趙軍人數的一半,而且還不都是傷兵,大多數人好手好腳,只是喪失了鬥志才舉手投降的。

    因為這些俘虜的緣故,除了派騎兵去追擊外,趙軍甚至沒法挪動地方,只是在洛水以北就地紮營,先將鄭人俘虜關押起來,想好如何處置他們。

    狹長的洛水的河岸邊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衣衫襤褸鄭軍戰俘,趙軍將士堅盾利矛、張弓搭箭守在岸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不敢有絲毫懈怠。

    在河邊巡視了一遍後,盜跖手下的將吏們都面露難色,紛紛說道:」帶著這些鄭人上路是絕無可能的。「

    且不說鄭國人在其他諸侯眼中一直是狡猾奸詐的代名詞,短時間內要他們為己所用,倒戈對付敵軍,簡直比登天還難。就算用作苦役開路鋪橋,或者運送輜重,也不能讓人放心。這些鄭人雖說手無寸鐵已成戰俘,但絕不可大意,因為他們有整整五千人,是趙軍的一半,稍有不甚便可釀成大禍。就算他們什麼也不做,也會浪費趙軍的糧食,拖慢他們的腳步。

    不能帶上路是大家的共識,可具體要怎麼就地處置,他們卻吵成了一團。

    」或者先將他們押到陰地、陸渾,看押起來?「

    」我軍還要追擊鄭軍,解除韓氏之圍,沒時間去做這些事情,讓傷患押送的話,若是沿途嘩變奪取兵器逃脫,該如何是好?「

    」再說若東面鄭國援軍攻擊陸渾、陰地,這些城裡的數千鄭俘,豈不是現成的內應麼?「

    」若是就地釋放……「

    」此舉與送兵力和軍械給鄭國人有何區別?這些鄭人若是在將吏組織下尾隨我軍,那吾等也要腹背受敵了。「

    」莫不如學上卿在汶水之戰後對齊人俘虜的處置,先殺了軍吏……「

    眾將吏爭議不休,盜跖一直一言不發,只是在喝酒,大戰之前他滴酒不沾,戰後卻必須得美美地喝上幾壺。

    可他感覺今日的酒卻一點都不美,而是泛著股酸味,仔細品嚐,還有一點血腥。他心中一怒,將壺扔了出去,在地上摔成碎片,然後站起來,冷冰冰地對眾將吏說道:」既然不管怎麼做都會有後患,那就統統屠了罷!「

    ……

    三月初十這一天,已經在河岸邊凍餓了一天一夜的鄭人俘虜,突然得知了一個消息。

    一位身穿黑衣的趙軍軍吏來到他們面前,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俘虜,過了良久後,他才收起眼中的憐憫,冷冰冰地說道:」算汝等走了大運,軍將仁慈,同意放汝等歸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4 23:21
第975章 殺人盈野


    良夫是新鄭東門人,在游速西征時被徵召入伍,隨軍進攻韓氏河外地,又在前日的洛水之戰裡不幸被俘。

    他們都被拘押在河岸邊,這裡是關押俘虜的好地方,河岸徒陡,水流湍急,岸上火把通明。不過夜間的時候,良夫的鄉黨還是悄悄過來約他一起逃。

    「我善水,能泅渡到對岸。」

    「對岸也有趙軍。」良夫昨日鏖戰了半日,被俘後才磕破了頭皮,崴了腳,又疼又腫。他一天到晚什麼都沒吃,只是喝了幾口河水,讓胃裡有飽腹的錯覺,這會渾身無力,不敢冒險。

    他鄉黨罵他無膽,逕自約著幾人一起跑,良夫望著他們的背影依依不捨。結果那些人剛下水就被發現,岸上一陣箭矢射來,眾人頓時死在水邊。

    鄭人大嘩,岸上的趙兵則厲聲喝道:「坐下!統統坐下!」隨後鞭子就來了。

    一陣雜亂後,眾人紛紛在原地坐下。有人動作慢了些,岸上就有飛鞭抽在他們身上,頓時血流滿面。

    良夫人癱坐地上,心裡噗通噗通直跳,若是他之前跟著鄉黨去了,就是這樣的下場。

    過了一會,那些逃跑的人的屍體被拖了回來,身上插滿了箭矢,腦袋則被趙兵砍了下來,插在矛上示眾:良夫看到他鄉黨精瘦精瘦的頭顱上,兩隻眼睛還像活人似的張得大大的,彷彿死不瞑目……

    眾人不寒而慄,趙軍的官吏則在岸上高喊:」有敢逃亡者即是如此下場!「

    雖然河北方言在鄭人耳中很是拗口,但他們還是聽懂了,是夜,沒人再敢跑。

    這一夜良夫睡得很不安生,地上的石塊、土疙瘩硌得他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可是太累了,沒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做起夢來,夢見回到新鄭東門旁的家裡,他家爹娘都驚喜地迎出門來,而後他妻子也從屋裡跑出來,抱著他的頭哭,被良夫罵了一頓後才去給他做飯,新鮮的稻米,那噴香能讓良夫忘記戰場上的惡臭。

    然而,還不等他吃上一口,就被腳上的腫痛弄醒了,睜開眼睛時卻見整個河岸上,依然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鄭國俘虜。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壓壓的一片,活像一大群擠在岸邊的螞蟻。

    接著,聽得有人猛喝一聲:「肅靜!」隨後是一聲響鞭。河岸上的喧鬧聲頓時靜止下來,耳邊只聽得晨風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會兒,岸上有鼓聲響起,鼓停的時候,一個黑衣黑冠的趙軍官吏出來訓話了,他的隨從將他的訓詞被逐句傳送過來——

    「鄭君無信,背盟從魏氏叛黨,擊我晉國……「

    「上卿遣軍將舉兵擊破之……爾等蕞爾小民,有附從之過,無首惡之罪,軍將准予就地釋放!」

    ……

    「就地釋放?」

    良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為自己最好的下場也是被拘押做苦力,至少要干上幾年甚至十年,誰料趙將竟然如此大度。或許是因為糧食不夠了吧,身旁議論紛紛,有人猜測,因為前日開戰前,他們才看到趙軍燒了自己的船釜和糧食,這幾天吃的口糧都是從鄭人手裡繳獲的。

    他們歡天喜地一番後,那軍吏又發話了:」軍將又言,可有以募兵身份願加入趙軍,隨軍擊秦、魏者?可山呼萬歲而歸趙……」

    河岸上一片沉默,鄭國人面面相覷,雖說春秋戰國國別意識不強,但鄭人卻是個例外,從遙遠的渭水流域遷徙到這裡,白手起家立國,後來又夾在強國之間苦苦掙扎,這讓鄭人很重鄉黨,相互團結,也頗有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意識,所以才出了像弦高那樣的人。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後來秦漢三國,潁川仍然經常鄉黨聯結,頗多奇士,任俠豪放。

    卻聽那軍吏又誘惑道:」若願,則視為趙軍新卒,給予糧食、錢帛、衣服。「

    話雖如此,但九成九的鄭人還是不肯給趙氏賣命,與國人鄉黨為敵。等了半響後,軍吏暗暗嘆了口氣,這是他最後的爭取,也是眼下鄭人最後的活命機會。

    他便沒好氣第說道:」若是不願,則褪下衣裳,餓著肚子,裸著身子自己想辦法回鄭國去罷!「

    於是鄭國俘虜們便被從河岸分批帶走,被帶往不同的方向,在道路的盡頭,幾處蒙著黑布的大帳敞開了大嘴等著他們,據帶路的趙吏說,鄭人要在這裡褪下身上的甲冑軍服,只剩下單衣。

    」趙氏就這麼缺衣料麼?「良夫對旁人暗暗抱怨著,可獲釋的喜悅超過了不滿,他們一個接一個踏入營帳,卻不知道里面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

    終於,輪到良夫了,他心裡很是猶豫,就在之前,有人開始暗中聯絡他,要獲釋後在山中集結,共圖大事……

    良夫知道他們想要回去尋找游速將軍,但良夫已經受夠了,他現在只想回家。雖說從這裡走回鄭國去,路途幾百里,兵荒馬亂,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比回到軍中,將性命交給肉食者安排揮霍強。

    「回家……」想到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鄭人良夫露出了一絲笑意,踏入了營帳,手還有點抖,在軍中這段日子裡他殺過人,不知道回去以後,要洗多久才能洗乾淨,然後才能抱一抱妻子兒女。

    營帳內黑乎乎的一片,裡面竟像是沒開窗一般,還不等良夫生疑,一個帶著濃烈血腥的麻袋便套到了他的頭上,口也被堵住……

    這營帳裡的,竟是數十個全副武裝的武卒,用麻袋勒住脖子,刀劍對準要害一捅,良夫便軟巴巴地倒在地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死去了。

    他的夢,徹底就成了夢。

    其餘幾處營帳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不到半個時辰,帳內的地表已經滿是血漿,鞋底都沾在地上幾乎拔不出來,碼得整整齊齊的屍體幾乎堆滿了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

    到這時候,已經有兩千鄭人失去了性命,剩下的人也終於反應過來不對,為何前方血腥味如此濃厚?為何帳內有血流出來?進去的鄉黨、父兄真是是從營帳的另一頭走掉的麼?他們到底在裡面發生了什麼?

    隨著鄭人開始躁動反抗,謀殺開始升級為屠殺,趙氏的弓弩手出現在他們周圍,冷冰冰的箭矢瞄準鄭人俘虜,幾輪齊射後,他們慘叫著倒在地上,還站著的人已寥寥無幾……

    當屠殺接近尾聲時,已經成了純粹的虐殺,已經殺紅了眼的趙兵們手段越發粗暴簡單。

    一千鄭國俘虜被分別驅趕到他們自己挖開的坑裡,這些鄭人意識到事情不妙,想逃出來,馬上有趙兵開弓射箭,一箭結果了性命。而後趙軍開始沉著臉揚塵拋入深坑中,尖銳的長矛阻止倖存的人爬出坑,就算僥倖不死爬上來,也被站在土坑邊鏟土的趙兵用鐵鏟打倒然後迅速活埋。

    最後十多個坑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片被踩得板實的土地,還有幾隻掙紮著伸出來如同乾枯樹枝的手……

    最後一千人索性沒有被從河岸驅離,而被趙軍持長矛攢刺,他們倉皇朝湍急的洛水跑去,頭頂又飛來一陣箭雨,幾乎人人受傷,加上相互間是被草繩拴在一起的,拉著個沉重的死人如何游泳?於是又淹死大半,最後能僥倖游到下游的人,十中無一。

    這場屠殺從清晨開始,直到傍晚時分才結束。5000鄭人俘虜,僅百餘人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願意以募兵身份加入趙軍,僥倖逃得一死。其餘4900人一律被殺,他們的屍體或是被燒或是被埋,更有數百具死在了洛水裡,隨著河水流淌朝下游飄去……

    ……

    等因為拒絕執行命令而被撤職的幾名武卒軍官出來後看著這一幕後,望向盜跖的眼睛簡直要噴火,其中一人直接將自己的胄扔到了盜跖的腳下,盜跖認出這是在宋國就追隨趙無恤的一名旅帥。

    」上卿創建武卒時曾說過,止戈為武。武卒,是要禁暴,戢兵,安民和財的,過去吾等雖然也在戰陣殺敵,卻從未對手無寸鐵的俘虜動手過!軍將今日一意孤行,殺害五千放下武器的鄭俘,此乃殺不辜也!「

    」戰爭裡誰是無辜的?「盜跖卻不為所動,冷冷看了這些人一眼,他以將令宣告此事,卻有幾人不服,盜跖也不客氣,立刻將他們撤職,當時監軍和黑衣就在旁邊,對此並無抗議,因為這在軍將職權範圍之內。

    「汝等若是有異議,就回去向上卿告狀吧。」

    盜跖也不多解釋,說完這句話,不再看河中的浮屍,轉身離去。

    洛水北岸風聲呼嘯,彷彿是數千鄭人的冤魂在哭嚎,就算是之前殺了人的趙兵,此刻回想起來也有些不寒而慄,就連身經百戰的老兵,在處理屍體時,也失態地嘔吐了起來。

    盜跖幾十年來殺人無數,心裡並無愧意。

    」汝水之戰雖然完了,但與連橫的戰事卻仍未結束,鄭人可能會阻礙吾等後路,或者回國後再度被徵召。今日釋鄭卒,明日吾等便可能死在他們手下。是故對敵不仁,便是對己的大慈!「

    更何況,盜跖認為趙無恤所謂的「止戈」為武,本身就是個自相矛盾的笑話。一邊高喊仁義,一邊又提倡首功,進行軍功授田,這不就是在變相鼓勵將士殺人麼?

    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其中破軍殺將,乘闉發機,潰眾奪地,殺人千萬,可以稱之為力勝。趙無恤既然選擇了速成的力勝,那就要做好今日之事的心理準備。

    」趙卿頗有吞併中原之心,我才不信他會把鄭國讓給韓氏。而我今日坑鄭卒五千,實則是讓趙氏吞鄭提前了整整五年、十年!「

    四下無人,盜跖突然哈哈大笑:」到時候,趙卿會不會為了討好鄭國人,而拿我開刀?可若是想實現他的大志,讓天下並於一,他又需要更多心狠手辣的能殺人者……「

    對自己的未來,盜跖不甚清楚,但對這個天下的未來,盜跖已看清了幾分。

    不管趙卿將他對孫子說的「一天下」前景說的如何美好,如何誘人,如何大義凜然。在這個過程裡,伴隨的必然是血雨腥風,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5 09:55
第976章 最後的殘暴

    毛邑位於洛水中游,因為地處成周之南,故而這裡從數百年前起就被稱為「周南」。這裡的人不與世爭,這裡的生活恬靜而安逸,時值陽春三月,陽光明媚,芳草萋萋,柳樹低垂,一切都那麼美好,一如那美麗的詩所唱的一樣: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菜屬淺水性植物,莖細長柔軟,葉片形似睡蓮,它漂浮於水面之上,伴隨著洛水的流動而左右搖擺,小巧別緻的鮮黃色花朵挺出水面,一隻蜻蜓立於其上,翅膀不住微顫。

    捕魚的小船從洛水上劃過,在荇菜從裡穿梭,漁家女搖著槳,她一邊唱歌,一邊對曬得發黑,正在撒網的自家丈夫露出微笑。

    漁夫也笑,雙臂一張,大網朝波光粼粼的河水撒去,今日運氣很好,第一網就是沉甸甸的收貨。

    「是條大魚。」漁夫和漁家女喜形於色。

    不過等漁夫將網拉上來,倆人看清那網裡的東西后,他們的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死人,那是一個泡得發白的死人……

    漁家女嚇了一跳,呀的大叫一聲,整個人癱坐在船裡,而漁夫趕忙將網松回去。擦了擦冷汗後,他放目望去,卻見洛水上還有無數浮屍飄來。

    到了晚間時,有不嫌瘆人的好事者數了整整有三四百具之多,算上一路擱淺或者沉底的屍體,總數可能還更多。

    從撈上來的屍體上那些箭傷痕跡來看,應該是在戰事裡被殺的,但是他們被草繩拴在背後的手,又說明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到三月中時,漁家女仍然不敢下水捕魚,甚至連吃魚都犯噁心,而毛邑人仍在為前些天過境的浮屍而津津樂道。可讓他們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面,三月十六日這天,一支多達五千人的趙軍再度借道成周,途徑毛邑,向洛水上游增兵。

    大軍過後,有人開始猜測,那些屍體,或許是在上游與趙軍交戰的鄭人。但不管這個猜測是否是對的,毛邑、周南,乃至於整個成周與世無爭的氣息,都在這個春天裡完全被打破了。

    ……

    因為消息閉塞,盜跖在洛水殺鄭俘五千的事情,尚未傳遍天下。

    最初是鄭國人從僥倖逃出來的俘虜那裡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們將這件事稱之為」洛水之難「,整個國家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孫,妻哭其夫,沿街滿市,號痛之聲不絕」,尤其新鄭,幾乎家家披麻戴孝。

    從此盜跖窮凶極惡之名,能止新鄭小兒夜啼,他那吃人心肝的老傳聞,又被翻了出來,越發添油加醋。

    趙氏那邊也在第一時間就得知了洛水之戰的勝負,以及盜跖殺俘之事,不出意料,趙氏的故絳行營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五千人,那可是五千條人命!」子夏很憤怒,對於盜跖在洛水之畔做的事情,他直接以「令人髮指」「慘絕人寰」稱之。

    鄭國人鄧析驚聞此事後,也上書趙無恤,說:「《尚書》言,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審案也建議從寬量刑,何況對待俘虜?」鄧析乃大理,是為趙氏做事的諸多鄭人之首,地位崇高,他的上書,也代表了鄭士們對盜跖的憤怒。

    至於那些本就對盜跖有成見的孔門弟子們,更是聯名上書趙無恤,顏高稱若自己在盜跖手下,寧可自己被殺,也是絕不會對手無寸鐵的俘虜下手的。

    而他的師兄弟們更是直指盜跖本身,說道:「司馬法曾言,入罪人之地,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藥歸之。柳下跖本為江洋大盜,不知仁義為何物,濫殺俘虜,洛水為之不流,此事若為天下人所知,定然會辱沒上卿仁德之名!還望上卿嚴懲,殺之祭洛水冤魂,以儆傚尤!」

    看了這份聯名上書後,趙無恤自嘲道:「我在諸侯裡從來就沒什麼仁德之名。」話雖如此,但他內心深處對盜跖的行為,仍是有幾分惱怒的。

    雖然盜跖有理由,比如帶著俘虜行軍不便,放了俘虜擔心他們繼續幫助游速反抗,或是回到鄭國後再度被徵召……

    可若是趙無恤自己,面對這些情況,完全有許多靈活的法子應對。比上策是直接派人押送俘虜進入成周,把這些人當做給周天子和周室貴族的「禮物」,周室一定會喜不勝收地收下來的,這樣戰爭期間,這些俘虜就無法再與趙氏為敵。而且還一石二鳥,收買了周王,趙軍借道借糧甚至借民夫也就更方便了,可惜啊……

    「柳下軍將不是上卿,他性格如此,眼光如此,格局如此,是想不到這麼好的解決方法的。」闞止是趙氏決策圈內部,唯一一個還算理解盜跖作為的人。

    「再不濟,也可以殘其小指再釋放,雖然殘忍,但比起一口氣屠殺五千人好多了,吾等也不會面臨如此被動的局面……」不過闞止說的沒錯,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臨陣的是盜跖,而非趙無恤自己。

    趙無恤也沒想到,自周人破大邑商後屠殺殷人數萬後,華夏大地上最新的一起大屠殺,竟是自己的軍隊動的手。相信過不了多久,此事便會傳出去,天下輿論對趙氏將十分不利,除了鄭人將對趙氏恨之入骨外,諸侯的士們也會把趙氏當做一個只重首功的殘暴政權,看來自己在史書裡再被狠狠記上一筆是免不了的了……

    全部歸咎於盜跖也不對,因為盜跖是將,而不是君,作為將,他只需要考慮如何戰勝敵人,實現主君的要求,殺俘虜,追擊鄭軍,快點解救韓氏,的確是當時效率最高的辦法。

    可趙無恤後世人的道德觀念,是無法接受這種冷酷無情的處理的。

    他頗有些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闞止又湊過來,小聲說道:「雖說柳下將軍本身考慮此事並無可以過責之處,當此之時,除了歸罪於柳下,保全上卿的名聲,別無他法。」

    「然而那五千人就能活過來了?」

    闞止一愣,他沒想到比起自己的名聲,趙無恤更關係的是那五千人的性命。

    正所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五千人,就算放到後世也不是個小數目,與之牽連的家人多達數萬,盜跖是殺的乾脆利落,看似爽利,實則後患無窮,這不是聖母與否的問題,而是為將者與為君者的不同。

    趙無恤擺了擺手,讓闞止下去,並將孫武請過來。

    「先生的建議讓我設計了南線西線迂迴,殲敵於河東的戰略,如今南線雖然進展順利,但盜跖卻為我惹下了大禍,先生覺得如何處置最為妥當。」

    孫武在吳國多年,南方的道德與觀念遠比中原要野蠻激進,沒有禮樂和仁義在其中作祟,尤其是吳國進攻楚國時,因為事急從權而殺俘虜的事情,孫武也經歷過不止一次了,雖然大多數是吳王闔閭、伍子胥、夫概等人下的命令,但他旁觀了,默許了,同樣是從犯。

    可是見的多了,卻不代表會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當做是對的。

    他輕捋鬍須,說道:「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

    孫武也認為,要完全歸罪於盜跖麼?趙無恤想。

    然而孫子話音一轉,又道:「然而,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上卿想必為洛水之事而開始產生了一些懷疑,若要老朽來說,如果上卿殺人的目的,真的是安人,攻國的目的,真的是為了進一步愛他國之民,製造戰爭的目的,真的是為了一天下後的止戰,那麼,一意孤行到底便是了!至於柳下的所作所為,雖然老朽不會認可,但就為將這一點來看,他做了一切該做的。於冤死的人,此人是屠夫,有過,於上卿而言,他卻是良將,有功。」

    趙無恤茅塞頓開,等孫武走後,他讓筆吏進來起草命令。

    「日前問子石於洛水殺俘五千,余亦為之心驚,念汝之忠勇,亦嘆汝行事之劇烈不假思量。殺俘有違天和,眾人皆云柳下不可再為將,然而臨陣換將,兵之大忌也。戰時從權,著汝仍為南線軍將,揮師救韓卿河外之圍,切勿再生事端。」

    將這份似斥似褒,仍然讓盜跖繼續率軍的命令送去南線後,趙無恤又給鄧析寫信,表述自己對此事的震驚和悲痛,他激情洋溢地痛斥殺俘乃喪盡天良之舉,並認為應該在趙氏的軍法力加上一條「無故殺俘與喪軍同罪」!

    可至於對盜跖的處置,他只是承諾,會在戰後給眾人一個交待。

    在將此事壓下來後,趙無恤心裡想的卻是,南線那邊還有部分只忠於自己的武卒,溫縣已經又有五千人去支援盜跖,有他們牽制,盜跖已經沒辦法再像這次一樣一意孤行了。

    「等大戰結束後,就算不殺他平天下之怨憤,也得徹底雪藏起來。子石,此戰是你的最後一戰了,盡力而為罷……」趙無恤為之一嘆,有些可惜。當他在軍中上首功時起,或許就開始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只希望這是天下無戰事前,最後的殘暴吧。

    大幕已經徐徐拉開,隨著盜跖在南線打開局面,河東這邊也準備妥當,趙氏三分之二的力量,來自各郡的十萬大軍已經在河東前線集結完畢,這張網正在緩緩收緊。

    現在,趙無恤就等河西那邊的消息了,他相信,自己的飛將軍虞喜絕不會讓他失望!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6 08:18
第977章 千乘萬騎



    西周時,周王朝的六師經常越過梁山,攻擊荒服之外的犬戎、鬼方等部落,那時候與周有姻親關係的白翟還是周室的附從軍,跟在戰車後面氣喘吁吁。自從周室衰敗後,白翟便留在了原地,佔據了這片名為「上地「,後世稱為陝北的疆土,就這樣三百年過去了,尚未有諸夏政權能夠染指這裡,就算最強盛時的秦晉也不行。

    直到趙氏的商隊帶著騎兵到來,趙無恤以毀滅少梁城之役震懾白翟諸部,桀驁不馴的翟人在那毀天滅地的恐怖力量面前,才第一次低下了頭顱,向趙氏稱臣納貢,上地也變成了趙氏的上郡。

    以上地的幾個大部落為基礎,趙無恤在這裡建立了羈縻制度,膚施、陽周、高奴、洛都、雕陰,是上郡的五個羈縻縣,當地白翟酋長為羈縻縣長,部落的一切建制不變。趙氏只派副手來加以約束,調和白翟和華夏移民的關係。

    各部中以高奴部最為強大,人口最多,但上郡的郡治並不在那裡,而是在高奴以南數十里的延河附近,這個郡首府被趙無恤命名為「延安」!

    五個羈縻縣沒有編戶齊民,但延安從一開始就是個結構齊全的郡城。

    趙氏強取少梁後,將城內居民擄掠一空,其中一部分被安置到了延安,從零開始建設新城。

    延安被延河環繞,雖然野草叢生、荊棘遍野,人跡稀少,野獸出沒,但實際上卻土地肥沃,水草豐美,稍加開發就能成為一片沃土。好在上郡不缺牛馬,能夠彌補人手不足,數千軍屯民屯齊心協力,在嘉嶺山下將裡聚一處處建起來,田地一片片平整下去,在這個過程裡,那種親手建設家園的自豪感和歸屬感也油然而生了,加上每一戶都獲得了大量田地,河西的流民忘歸,心甘情願在這裡紮根。

    幾年下來,他們已將荒無人煙的延河兩岸開發成了粟麥遍佈平川,肥鴨擠滿池塘的豐饒之地。至於農業尚未波及的地方,也是水草豐美,牛馬銜尾,群羊塞道,農牧經濟都得到了很好發展。

    延安城也初具規模,雖然城邑依舊是以原木搭建的臨時結構,但周長數里,已是上地數一數二的大城,只可惜城廣人少一直是困擾當地郡吏的問題。

    直到去年,延安終於迎來了一次發展的良機,大量河西人躲避秦魏衝突,逃入上郡,趙氏勒令各羈縻部落不得擅自收留,所有流民都被歸攏到延安。到開春時,整個延安合計有超過三千戶的民眾,並控制了延河兩岸的十萬畝耕地。

    隨著人口增加,商業也發展了起來,上郡身處雍州,戎狄群胡環伺之地,與趙氏本部遠隔大河群山,交通往來不便。但擔任北部各郡的均輸官猗頓每個月都會派商隊攜帶晉地的糧食、貨物來到這裡,與上郡交換牛馬、皮毛,維持當地的經濟平衡。

    延安的逐漸富庶,不斷吸納人口,日益興旺的商業,自然會讓那幾個土著的白翟部落眼熱,但他們卻什麼都不敢做。無他,除了屯駐在當地的趙氏屯田兵外,延安外的草場上,還游弋著一支強大的武裝:足足有兩千五百騎的騎兵師!

    上郡司馬郵成是這支騎兵的統帥,他和手下騎兵奉命守護上郡,心存僥倖的群盜被他踐踏在馬蹄下。而一度垂涎延安,妄圖勾結其他各部反趙的高奴部,也被郵成以雷霆之勢消滅。高奴部眾星散,他們六處草場和上面依附的人口也被延安收歸己有,納為編戶齊民。

    高奴已滅,上郡白翟還剩下四部,最大的膚施不過七八千人,騎兵千餘,根本無法與趙軍匹敵,只能俯首帖耳,只要不叛亂,趙無恤對他們的約束還不算過分。

    在此前提下,被羈縻為牛馬就牛馬吧,活牛總比死馬強。再說了,趙氏對他們入秦、魏領地搶掠,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會加以袒護。

    這種平衡在這一年春天被打破了,這一日拂曉時分,膚施部的首領被人從睡夢中搖醒。他帶著昨夜宴饗的醉意走出帳外,眯著眼朝北眺望,頓時驚訝地看到,一支比郵成部規模更大的騎兵出現在眼前。

    膚施人看呆了,那支龐大的騎兵在雍州北部的高原上逶迤而行,千軍萬馬分道向前,彷彿數條黑色的巨龍在蒼茫山野和草場上空翱翔。

    他們的主力陸續踏過水流湍急的無定河,向南方奔去,更有一隊偏師打著趙氏旗號,朝膚施部的營帳奔來。

    見是趙氏的騎從,守衛營牆的白翟人不敢阻攔,一路放行,那隊騎兵便暢通無阻地奔到膚施首領面前,卻見為首的趙使雖然風塵僕僕,卻精神氣十足,他亮出手裡的節,用白翟的語言對膚施人說道:「上卿遣代郡虞司馬、上郡郵司馬擊賊,命膚施部出丁壯一半,自帶馬匹、口糧、兵器,三月初一前至延安集結,隨二位司馬南征!」

    ……

    當馬蹄在延安城外停住時,虞喜鬆了口氣,他回首望去,身後是五千騎士,以及更多的馬匹,個個都被曬得黑不溜秋,無不風塵僕僕。

    四年前滅代後,趙無恤在當地建立了代郡,郡治在代城,考慮到代地地處農牧分界線,桑乾河南北幾乎是兩種不同的經濟形態,於是又在代郡西北的草原地區建立了名為龍城的騎邑,讓虞喜在這裡訓練騎兵,約束塞外戎胡部落。

    四年內中原戰亂不休,代郡卻遠離戰火,有了長足的發展,因為龍城駐軍的強大,許多胡戎各族不斷依附,在提供了耕地、牧場和安全保障之後,從這些新附部民中招募兵卒十分順利,虞喜在給趙無恤的去信裡向他請戰,就說「代郡士馬控弦,動有萬數」。

    這是誇張,但整個代郡的適齡丁壯幾乎人人能騎馬,集結六七千騎是可以的。

    趙無恤稱讚了虞喜,同時正式傳檄塞外,讓虞喜起兵南下,助自己進攻秦魏。

    一月初,虞喜廣發通告,讓代郡的各羈縻部落首領、大人率部來龍城集會。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在休養生息四年之後,代郡騎兵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宣佈後,虞喜發代郡趙騎兩千五百騎起行,另有代、屠何、無終等部落派遣戎胡騎兵兩千五百助戰在奪取代郡過程中立下戰功的屠何人新稚狗也隨軍南下,作為虞喜的副手。是日,龍城旗幟連天、弓矢如林,圍觀的戎胡之民無不震撼。

    這五千大軍於一月中旬從代郡出發,繞道樓煩,一路上幾乎吃光了樓煩人的水草、牛羊,最後從林胡的地盤邊緣以革囊渡過大河,進入上郡。他們途徑膚施、陽周、高奴等部,最後抵達延安。

    和四年前疾馳滅代不同,這次的戰線更長,作戰時間也定在三月後,所以大軍要保存馬力,走的不快,一千餘里,他們走了整整一個月。

    面對出城迎接的郵成,虞喜笑打量了他一番,四年前的愣頭青和自己一樣,已經是一郡司馬了,這其中有子承父業的意味,也少不了郵成自己的努力。

    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笑道:「一個月不離馬鞍,不但馬兒瘦得不行,吾等身上也臭烘烘的,都能養跳蚤了,還是讓將士們吃飽喝足,再去延河裡洗個澡要緊。」

    郵成讓人招待這些遠道而來的代郡騎兵,華夏出身的還好,可以在城下駐紮,那些戎胡部落軍則被新稚狗約束在城郊,遠離居民區,他們的軍紀實在是個大問題。

    休息了幾日後,上郡各部落的首領也陸續來到了延安,在趙氏強大武力的威脅下,他們都表示願意帶著部落丁壯加入,為趙氏討伐秦國。

    「上郡兩千五百騎,加上膚施、雕陰、陽周、洛都四部白翟,一共有四千五百騎。」

    「我這邊有五千騎,加上沿途招募的樓煩、林胡部族兵,則有五千五百騎!」

    虞喜和郵成、新稚狗三人一合計,都驚喜地發現,自己手下的騎兵竟然破萬了。

    一萬騎兵,這是他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也是趙無恤讓代郡、上郡兩地經營數年的成就。如果運用得當,便是足以改天換地的強大力量。一時間,趙氏眾將都有了十足的信心,相信自己定能憑藉這支人馬縱橫河西,為趙氏殺出一個嶄新的局面來!

    這次西線作戰的總指揮虞喜宣佈道:「萬騎集結,糧草是個大問題,上郡各部落僅能負擔月餘,暫且先放馬於延河,讓遠途勞頓的代騎吃個夠,等養夠了膘,吾等三月初集結,三月中旬出征。」

    他指著雒水中游道:「甘泉水草豐美,就以這裡為大本營,分左右兩軍出梁山,一軍趨少梁,截斷龍門,一軍趨王官,截斷蒲阪渡口,勢必要讓河西一片糜爛!讓秦魏沒了退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6 23:04
第978章 秦騎趙騎



    對於秦人來說,彭衙,曾經是個充滿恥辱的地方。

    那還是秦穆公在位的事兒,崤之戰後兩年,周襄王二十八年春,秦穆公再命孟明視等人領兵攻晉,以雪崤山戰敗之恥。晉襄公率軍迎戰,秦晉兩軍遇於河西彭衙,結果由於晉人勇士狼曋的衝鋒導致秦軍陣腳大亂,秦人再敗,不僅能沒報仇,甚至連彭衙都丟了。

    百餘年過去了,彭衙的歸屬幾度易手,秦國貴族可以驕傲的宣稱,百年前的國恥,他們今天算是洗刷乾淨了。隨著秦魏化敵為友,四國連橫的建立,不止彭衙,整個河西都歸了秦國所有,他們的左庶長還帶著軍隊一路打到了河東,深入晉國的腹心。

    雖然這時候的晉只剩下一個空殼,但仍能讓背負幾代人恥辱的秦國貴族興奮不已。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衝殺在前,在秦魏大荔之戰裡嶄露頭角的秦國騎兵,這次就被子蒲放在了後方,駐紮彭衙。秦國的騎兵是跟趙氏學的,總數不過一師,其中一半都集中在這裡。因為彭衙位於雒水下游,是上郡通往河西的必經之地,如果上郡趙軍想要進攻河西,就必須從彭衙經過。

    為了保衛這片失而復得的領地,同時也是為在河東的主力留一條後路,子蒲在這裡集結重兵,讓秦國右庶長坐鎮。

    河東的戰事進行的很順利,統帥子虎一心雪少梁之恥,帶著大軍在那橫衝直撞,雖然還未與趙氏決戰,但已經把韓氏打得無還手之力,韓、虞,一座又一座城池落入秦魏聯軍手中。

    而右庶長卻沒機會擁有這種榮耀,他便只能聽著從前線傳回來的捷報過過乾癮,同時抱怨大庶長偏心,不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

    秦人尚武,不能在外立功的人,很難登上庶長之位。

    三月初的一天,醒來後第一事情就是讓人來將前線情況匯報一番的右庶長,卻得知了一個消息。

    「有百餘白翟騎兵沿著雒水進入河西,在彭衙左近游弋劫掠……」

    右庶長仔細追問斥候後得知,那些翟騎進入彭衙後直奔鄉、裡,尋找可以劫掠的地方。可惜河西過去幾年裡在秦、魏、趙的來回交戰中幾乎化為一片白地,這裡的百姓或逃亡秦國,或逃往河東,甚至還有走投無路去上郡的,彭衙城邑周邊許多地方荒無人煙。那些翟騎找不到獵物,惱羞成怒之下放火燒了幾個村子,攻破幾座亭驛後,便徑直朝彭衙城一路衝來。

    等右庶長和眾人走到城牆上,正好看到那百餘翟騎衝到近前,他們辮髮、狄褲,頭上帶著白色的羊皮帽,一張柳木弓橫在馬背上,腰間還掛有狹窄的青銅劍。他們繞著彭衙不住的耀武揚威,用狄語大聲對城上的秦人指點取笑,無非是些「秦人膽小」「秦人屢敗於晉國」的話。

    不僅如此,翟人還將他們從外面鄉亭擄來的秦兵魏卒抓到城下,用鞭子抽打。藉著馬勢,他們每一鞭過去都是捲起一片的衣衫血肉,那些倒霉被抓的秦魏斥候被抽打得鮮血淋漓,發出一陣淒涼絕望的慘叫。

    城內的秦人臉色十分難看,右庶長更是大怒,便要讓人出城將這些膽大妄為的翟人殺絕,旁邊的彭衙守將連忙相勸:「庶長且慢,也許有詐。」

    在彭衙閒了兩個月,正愁沒仗打的右庶長不加理會,指著那些準備離開朝南方繼續走的翟騎道:「我奉大庶長之命守衛河西,若是讓這些為趙氏賣命的翟人醜類輕易突破彭衙,侵擾汪邑、新城,我還有何臉面鎮守河西,統領諸邑?速速讓騎兵出城追擊,休要走脫一人一馬!」

    ……

    城外耀武揚威的翟騎見彭衙城門大開,數百秦騎從幾處城門衝出,便立刻扔下俘虜跑了。他們長期在馬背上生活,騎術極佳,一溜煙功夫就只留下一堆雜亂的馬蹄印和滾滾而去的煙塵。

    右庶長有令,統領秦國騎兵的這位二五百主也不敢怠慢,帶著一群心裡火氣直冒的騎從追了上去。

    秦人和白翟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白翟位於秦晉兩國之間,一會助秦一會助晉,但多數時候都是站在他們的姻親晉國一方,秦晉交鋒,也沒少和白翟作戰。後來白翟主體遷徙到河北去了,秦與翟人的衝突才慢慢減少,可當趙無恤入主上郡後,翟人又在趙氏的鼓勵下,每逢秋天就入秦境劫掠糧食、人口,稱之為「打草谷」。秦人的損失不算多,但不勝其煩,他們的騎兵也不是虛的,經常能反擊將翟人打得抱頭鼠竄,在二五百主看來,這次也是如此。

    秦人被還記得他們祖先來路的蜀國人蔑稱為「東方牧馬兒」,幾百年來一直有養馬騎馬的傳統,所以在趙氏騎兵興起後,秦人是學的最快的,他們已經普遍裝備了馬鞍和馬鐙,只不過馬刀、騎矛等物還沒跟上。

    但秦國騎兵在幾年前的大荔之戰裡,已經展現出了強大的戰鬥力,渭水流域長大的秦馬,一點也不比上郡白翟的馬差,隨著追擊的進行,雙方的距離在慢慢被拉近,二五百主打著呼哨,讓眾人快馬加鞭,爭取在敵人逃出彭衙範圍前將他們包圍殲滅。

    漸漸地,他們甚至能看清楚前方的馬屁股了,二五百主朝取下了腰上的牛角號,準備傳令讓弟兄們從側翼包抄過去,將翟人攔截下來。

    然而,就在他剛剛把號角湊到耳邊,正要吹響的時候,卻先聽到不遠處搶先響起一聲號響!

    高亢而尖銳的顫音傳入秦人耳中,聲音是從他們左邊發出的,這彷彿一個信號,又一個號聲應和,這次在右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這回秦人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他們只知道路旁灌木裡、樹叢裡有無數號角一同吹響。

    啊嗚嗚嗚嗚嗚!

    秦人停下了追擊,惶恐四顧。

    號角之後,群鳥飛盡,道旁樹林一下子安靜下來,但就在這寂然之下,二五百主聽到了萬馬奔騰之聲。

    那些不知所蹤的翟騎已經不重要了,他抬眼,望向道路對面的山坡,見到一大批騎兵自密林黑影后現身,人數隻怕有一千,他們居高臨下,手持弓弩,在新的號角吹響後開始朝坡下緩步走來。

    至於他們的側後方,消失的百餘翟騎帶來了千餘同伴,無數頂羊皮帽子像是突然從地平線上冒出來,翟騎結成凌亂的散陣朝秦人包抄過來。進入射程後就縱馬猛地前突,用騎弓射出輕箭又折返回去,試圖讓秦國騎兵動搖直至崩潰。

    而秦人的正前方,則是這次伏擊的主力,這些人可不是側後方的翟騎散陣能比的,他們秩序井然,兩千騎排成無止無盡的長長橫隊,裝備精良,鐵刀、騎矛、護胸皮甲,前排身披甲衣的駿馬不住地踏著蹄。

    「遇伏了……」二五百主手裡冒汗,他只有八九百騎,而對面卻一百人為誘餌,三四千騎埋伏,還真是看得起他們。

    「主!撤退吧!」身後的五百主恐懼地說道。

    「來不及了……」二五百主看著前方那些趙騎,他們的馬兒已經開始撒腿慢跑,這時候掉頭,只不過是讓刀鋒劃過脊背的時間稍微延長而已,何況山坡上和後方還有騎兵包抄過來。

    與其後退而死,不如向死而生!

    他拔出了長劍,直指前方,那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衝過去!」

    落入埋伏,秦騎本來都惶恐不安,卻被二五百主的勇氣激發了自己的血性,反正朝哪邊都是死,也許沖一沖還有活路,他們紛紛拔出長劍,給秦弓上弦,催動坐騎,隨著秦人自己的號角喊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而在秦軍的對面,一手策劃了這次埋伏的上郡司馬郵成,向敢於逆勢衝鋒的秦騎報以敬佩的目光。

    「秦川多壯士。」

    但很可惜,今日的勝者只能有一個,而秦趙雙方,只有一方的鐵騎能在中原大地橫行。

    郵成的目光隨即化作冷酷,一揮手裡令旗,喝令道:

    「趙騎,摧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8 08:55
第979章 長驅直入

     PS:好消息,校對工作告一段落,明天開始努力恢復正常更新O(∩_∩)O~

    秦與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牧馬兄弟,如今也是中原最龐大的兩支騎兵,今天終於對碰在了一起。

    雖然初戰就實力懸殊,但秦人依然高唱著「豈曰無衣」,勇敢地向數倍於己的趙騎發動了反衝鋒。

    平緩的速度帶起雜亂的馬蹄聲,雙方的速度從慢跑到疾奔,馬蹄不再是雜亂的聲響,密集的蹄聲慢慢匯成隆隆的雷鳴,整個雒水兩岸都能聽見。

    秦人的騎兵大多數來自岐山以西,世代為公室牧馬的虞牧——也就是一百多年前曾偷食秦穆公寶馬,又在在韓之戰救了他一命的野人後裔。他們嫻熟馬術,能開強弓,加上偷學了趙氏的馬鞍、馬鐙,更是如虎添翼,單騎走馬十分了得。但結成騎隊後卻沒有太多戰術講究,基本是靠近後一陣箭射出去擾亂敵陣,然後抽出劍近身再砍一通。

    其實,這種衝鋒突擊並不是秦騎嫻熟的,他們過去的戰術一般是「縱橫相去百步,周環各復故處」,不斷加入戰場,又不斷脫離戰場,作為輔助兵種給步卒製造機會,哪有機會像這樣來一場純粹的騎兵會戰。

    所以最初起步時秦騎還算嚴整,跑到一半因為對馬速控制的不同,進入百步內又習慣性的開弓射上一發,陣列開始變得散亂。

    趙氏那邊的騎兵卻有不同,在趙軍中,無論是什麼兵種,紀律都是第一被強調的東西,將吏們對軍隊紀律的重視遠遠高於個人勇武。而且今日擋在秦人面前的騎兵,都是正兒八經經過訓練的上郡精騎,而不是臨時拼湊徵召的白翟騎從。

    他們精神堅韌,秦騎的流箭射中了七八個趙騎,使得他們跌落馬下,其餘人卻依然死死盯著前方。統帥郵成也對那些遠遠飛來的輕箭不予理會,他一邊催馬跑動一邊觀察己方陣列,這才是需要關心的東西。

    趙氏騎兵的配置,五騎設一長,十騎設一吏,百騎設一率,二百騎設一將。這兩千名騎兵以二百騎為一列,排成十排縱深奔馳,因為展開較寬,幾乎完全佔據了這段河邊的平原。所以從郵成的位置望去,滿目皆是湧動的馬頭,騎將在最右側舉著馬踏飛隼的旗幟,有效地控制著隊伍,同列的人不時瞄一瞄,保持馬速。

    他們每列前後相距二十步,每騎左右間隔四步,這樣在奔馳時能夠保持隊形,陣列沒有因為秦人的弓箭騷擾而混亂,但還是呈現出些許彎曲。

    雙方距離百步左右,算上相對衝鋒,這短短的距離轉瞬即逝。兩邊迅速接近,趙騎已能看到秦人繃緊的面容和馬鼻噴出的濕氣,剛放下的弓箭弦似乎還在輕輕顫動,才舉起的劍反射著陽光;秦人也能看清趙騎胄頂端躍動如火的紅纓,隨風欲飛的白羽,以及八千隻馬蹄帶起的泥土草屑,還有丈餘騎矛放平後鐵矛尖閃爍的寒光。

    騎兵對沖,殺人和被殺都只在馬身交錯的一瞬間,這時個人戰技和騎術已經毫無作用,唯二有用的,除了勇氣外,就是陣型了。

    夫戰,勇氣也,秦人勝於勇氣,趙騎卻勝在陣列,他們平整的騎陣如同一道飛快移動的馬牆,讓面前的秦騎沒有多少機動的空間。面對密密麻麻的騎矛,秦人縱然不怕死,但他們的馬兒卻先慌了,本能地往側面躲避,但這時候退避已經遲了,無論往哪兒逃,都得面對潮湧而來的趙騎,幾乎每個秦人,都要面對兩到三桿放平的騎矛。

    秦騎陣型更亂了,幾乎成了後世吳起評價秦軍的「秦陳散而自斗」。

    但他們已來不及思索,下一瞬,隨著兩邊同時迸發的喊殺聲,雙方撞到了一起!

    轟,兩股馬匹的洪流迎面對撞,無數折斷的矛桿和甲冑碎片在空中飛舞,巨響連綿不絕,避讓不及的馬匹互相撞得骨頭碎裂,一些騎手因為慣性被甩出老遠,另一些則與坐騎一起倒地,被後到的馬蹄踩在腳下,發出淒厲的慘叫,更倒霉的直接被騎矛命中,紮了個透心涼。

    和步兵對沖類似,趙騎較為密集的陣形佔據了便宜,前排百餘名後秦騎在第一輪交鋒中至少被擊落一半。剩下的人僥倖穿過第一排趙騎,然而還不等他們喘一口氣,在二十步外的第二列趙騎又來了,這一次他們沒有挺矛,而是揮舞著鋒利的環首刀呼嘯而至。環首刀刀脊比劍厚,借助對沖的馬力,不需用力揮舞,只要在錯身而過時握緊刀柄輕輕一揮,就能帶起飛舞的肢體和一蓬蓬血雨。這種對付騎兵極為有效的利器劃開了秦騎的喉嚨胸腹,有的甚至被砍掉腦袋,又有幾十人失去了生命。

    兩輪間隔也不過是眨眼之間,接下來還有許多次人仰馬翻的對撞,秦趙相遇的地方堆滿死傷的人馬肢體,雙方都沒時間和空間調整,只能憑著勇氣和恐懼不斷衝衝衝!不同的是,趙軍的衝鋒像是疾風暴雨,完成衝擊的趙騎還會繼續向前移動一段距離,然後再殺將回來,秦騎卻如強弩之末,被打得千瘡百孔,人數也越打越少。

    等趙氏埋伏在山上和河邊的另外兩千騎圍過來時,戰鬥已經基本結束,十排趙騎和六七排秦騎之間的對沖,在不到半刻時間內就決出了勝負……

    八百秦騎衝陣,最後卻只剩下一匹失去了主人的老馬一瘸一拐地從屍山血海裡走出,滿眼驚恐,鞍上空空如也……

    至於那些英勇的騎手們,或受傷或被殺,總之竟無一人能活著貫穿趙騎的隊列!

    上郡趙騎傷亡也不輕,百餘人和幾百匹馬倒在了戰場上,活著的人下了馬,他們沒有像往常剿滅蠻夷一樣忙著割首級分功,而是紛紛解下胄,垂下頭,手放在胸前,對倒斃在地卻仍然緊握武器不放的秦國騎兵致敬,敬他們的勇氣,敬他們的無畏。

    「秦川多勇士矣……若是能為上卿所用,與吾等並肩作戰該多好?」郵成又感慨了一聲,隨即戴上胄,對眾將士道:「還愣著做什麼?割首級,再送一匹馬去彭衙送信。」

    「告訴他們,趙氏的騎兵來了。」

    「告訴他們,河西再無人能阻止吾等長驅直入。」

    「告訴他們,吾等要去飲馬渭水,自此以後,我趙騎鐵蹄之下,秦國再無一寸土地,一個裡聚,一座城池是安全的!」

    ……

    傳說,齊桓公時北伐山戎,在孤竹國附近的一處山谷裡迷了路,既分不清東西南北,也辨不出前後左右。一籌莫展之際,管仲便請齊桓公放走幾匹從山戎處奪取的老馬,老馬識途,終於帶著人馬走出了山谷……

    不過這次秦國老馬帶回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恐懼與噩耗。

    老馬一瘸一拐,身上還有刀傷箭傷,顯得無比疲憊,它的鞍上沒有騎手,只有一個褡褳,滴滴答答有血滲出來。

    秦人拉住嘶鳴不休的老馬,駐守彭衙的秦國右庶長雙手顫抖地打開褡褳,卻見裡面是秦國騎兵二五百主,以及另外兩名五百主的頭顱……

    他們怒目圓瞪,死不瞑目。

    右庶長手一抖,將頭顱放了回去。

    再抬頭時,彭衙的秦人守卒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像是渭水上大貴族家裡聚集到一起的畜群,密密麻麻的騎兵結成數隊,從彭衙城外各門經過,約有四五千騎之多。他們耀武揚威一番後,沒有浪費時間進攻彭衙,而是分作數翼,像南飛的雁群般,沿著雒水朝下游奔去。

    在失去那數百騎兵後,河西秦軍已經沒有機動力量了,總不能調戰車出去當騎兵靶子吧?彭衙等城邑都有徒卒,守城尚可,卻無人敢出城阻止這些趙騎深入後方。

    「完了……」

    秦國右庶長兩眼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要知道,彭衙背後,是一連串的城邑,新城、汪、北征、大荔、輔氏、少梁,這些城邑之間串聯起了河東秦魏數萬大軍的漫長糧道,右庶長奉命守衛的生命線,至此完全暴露在趙騎鋒芒之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9 07:15
第980章 飲馬河渭

     PS:第二章在晚上

    「騎者,軍之伺候也,所以踵敗軍,絕糧道,擊便寇也。」

    這是趙氏騎兵最初出現以後,齊國人對騎兵功用的總結,那時候的騎兵,主要是弓騎,只是作為輔助兵種。

    然而十多年過去了,趙氏又把騎兵玩出了新花樣,在宋國內戰時上首度出現了突擊騎兵。他們是戰場上的鑿子,替代了戰車,充當衝鋒陷陣的工作,在歷次大戰裡屢立奇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趙氏的騎兵忘記了老本行,在消滅河西秦騎後,郵成便利用騎兵的機動性化整為零,以兩百人為單位,讓各騎將統領他們沿著雒水向南進發。

    這之後幾天裡,從彭衙到大荔,趙騎由北向南蹂躪了整個雒水東岸,他們遇堅城不攻,一律繞道,只襲擊防禦較差的裡閭鄉亭。因為趙騎動輒數百,來去如風,沿途城邑都不敢與之交戰,就算有忍不住出去的也被趙騎且退且射最後一陣衝鋒殺敗,平白送了首級。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趙騎攻擊裡閭,只是為了以戰養戰,獲取補給,他們沒有花時間去掠奪人口牲畜,只是一把火燒了村莊製造恐慌,主攻目標則放在了橋樑、道路上。

    他們的目的,正是斷絕秦軍的糧道,讓河西陷入癱瘓。

    同一天裡,數座城邑告急,無數座橋樑被焚燬,道路雖然難以破壞,可一旦有糧車輜重鋌而走險,就一定會在半途被趙騎襲擊。

    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芑稈一石,當吾二十石!趙騎用秦人的糧秣補給自己,看這架勢,是要長期在河西盤桓不去了。

    一時間,整個河西雒水東岸呈現一片糜爛之勢,秦國的糧車都停在渭南,不敢再前進半步。更甚者,還有一支數百人的趙騎膽大包天,直接渡過雒水,進擊到了渭水北岸飲馬,試圖射擊水上的糧船,並朝對岸的鄭邑耀武揚威。

    畢竟上了年紀,秦國大庶長子蒲開春後身體略有不適,所以河東戰事就交給左庶長子虎統領,他則在鄭邑坐鎮後方。彭衙之戰後,告急的文書雪片似地從各邑飛來,隨之後來的就是這些趙騎,看著他們在岸上縱馬挑釁趙騎,子蒲濃眉緊鎖。

    「竟讓趙氏長驅直入,這場大戰要勝怕是難了……」

    河東去年大災,幾乎沒有一粒存糧,秦魏聯軍只能依靠掠奪韓氏的糧食,以及從雍州運糧維持軍用。其中,河西是秦國糧食運往河東前線的必經之地,如今卻被趙騎蹂躪,不但各城邑消息中斷,從陸路運糧過去也成了資敵。

    幸好還能通過船隻運輸,只是這樣一來,每天的運糧數就銳減一半,不出半月,河東的數萬大軍將陷入缺糧的窘境。

    壞消息不止河西、河東,河外也是一堆噩耗。

    在示弱兩個月後,趙無恤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南線的河外戰場,盜跖借道成周連續攻克數座鄭國城邑,在洛水之畔大敗鄭軍,屠殺五千鄭俘後繼續進逼虢城。游速所帥鄭軍殘部只剩下萬餘人,惶恐而不敢再戰,秦魏迫於盜跖之勢,只能解除虢城之圍,一萬秦軍西撤到桃林塞,一萬魏軍帶著鄭人從風陵渡北撤到河東。

    「或許可以調這一萬秦國偏師回來守衛河西,至少要守住渭水沿岸和蒲阪渡口,不能讓趙氏來去自如……」子蒲苦笑著做出了決策,他已經有點後悔打這場仗了,趙氏的實力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子蒲已經隱約意識到趙氏的戰略,河東的防守引誘己方大軍進入,然後分別從南、西兩邊發奇兵包抄。然而秦國大庶長沒料到,在梁山的背面,還有數千代郡騎兵蠢蠢欲動,若是知道,他只怕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了。

    ……

    梁山北麓,一支龐大的騎兵正分作數隊,沿著河邊道路緩緩南行,騎將們則到了大河邊指指點點。

    這一帶還沒有後世一片黃土,溝壑縱橫的景象,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桑翠古木,大河洶湧,從這裡俯瞰下去,景色十分壯觀。

    「少梁算是趙軍熟識的老地方了,幾年前上卿強渡龍門,以少梁砲攻克少梁,使得上郡白翟畏懼,紛紛歸附,而田賁的偏師就是從這裡革囊渡河的。」

    說起田賁,虞喜不由又笑罵了一番,這個屢次立功又屢次違反軍規被降職的老兄弟,現在還只是個師帥……而他和穆夏或是一軍之將,或號令一郡,儼然封疆大吏,但職位雖低,田賁之勇卻無人能否認,聽說他奇襲新絳一戰幹得不錯,希望能繼續被上卿重用,不要再出什麼差錯。

    回想當日情形,不少在代郡成長起來的騎將開始熱血沸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在代郡辛苦訓練數年,為的就是今日一展風采的機會,其中一個年輕人憋紅臉握拳說道:「當時上卿將少梁讓給魏氏,只帶走百姓,這次吾等卻要將少梁一舉拿下,讓河西和上郡連成一片!」

    虞喜的副手,屠何人新稚狗卻笑道:「不然,吾等這次不打少梁城。」

    還不知道具體戰略方向的騎將們頗為驚奇,直到這時候,虞喜才宣佈了他們的主攻方向。

    「大軍繞過過梁山後沿著大河走,直撲龍門!」

    ……

    「敵襲,敵襲!」

    三月下旬的一天,示警聲響徹龍門渡口。

    龍門的險峻不亞於當年,可謂山河之固,但與那次如出一轍,敵人不是來自對岸,而是從後方襲來。

    守衛龍門渡口的秦卒不過數百,直接被趙騎的弓箭射得抬不起頭來,渡口矮矮的牆垣也經不住數千騎兵衝擊,抓鉤一抓,幾十匹馬拴著繩子一拉,牆就向外倒下了。

    騎兵一擁而入,將裡面的秦人盡數殺光,他們四下放火,屋舍、箭樓,乃至於河邊停泊的船統統一併燒燬,龍門渡口冒起了濃煙,遠到少梁城都能看見。

    虞喜又命道:「二三子撤到數里外的樹林埋伏起來,靜待少梁援軍。」

    這是他們在代郡跟胡人作戰時學來的招數,那些胡人十分狡猾,經常襲擊一處居民點後將其焚燬,等待來支援的獵物上鉤,見過幾次之後,趙騎就學乖了,反其道而行之,殺得陰山以南的雜胡潰逃百里,如今在代北地區,樓煩已經不敢與趙氏為敵,林胡藏到河南地的老林裡避讓,只有燕山以北的東胡部落尚強,是虞喜心中的隱患。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後,少梁方向出動了一千人來龍門查看,結果又在河邊被趙騎一陣衝殺,死傷過半。餘下的人也沒能逃走,這些俘虜,虞喜直接讓人押送回上郡做奴隸,在代郡幾年裡,他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才是最金貴的東西,奴隸、農夫越多,就越能在廣闊無垠的代郡、上郡建立城邑,開發農田,創造財富。

    雖然成功伏擊了少梁援軍,但虞喜對城高池深的少梁城依然興趣不大。他命新稚狗帶兵一千留下,其中三百名騎兵斥候撒出去,方圓百里之內的敵情即可洞察無漏。其餘騎兵作為預備補充四下搜糧,以梁山為基地,監視少梁動向。

    虞喜對新稚狗耳提面命道:「敵來我退,敵退我攻,總之要讓龍門渡口癱瘓,休讓秦人再有片板下水!」

    新稚狗與眾騎將凜然,齊聲應道:「唯!」

    至於虞喜自己,他要帶著主力,沿著大河繼續向南,去更遠的地方。

    蒲阪,大河兩岸最重要的渡口,也是秦人進退河東的必經之地。

    他與郵成約好了,雙方在破壞河西道路渡口後,將在蒲阪對岸會師。

    他們要去實現趙無恤的最終戰略。

    「龍門、蒲阪癱瘓,柳下將軍再控制風陵渡,河東通往河西的要道便全部控制在吾等手上,河東的秦魏數萬大軍,登時就會變成甕中之鱉!」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29 07:15
第981章 大戰在即

     在龍門渡口被趙騎攻陷的消息尚未傳至河東的時候,趙氏最後一支軍隊也從銅鞮抵達了絳地,趙無恤的卿旗赫然在其中。

    在平息銅鞮宮變帶來的風波後,趙無恤決定親自前往河東戰場,對此趙氏家臣、僚吏們意見出奇的一致,完全支持趙無恤親臨前線。

    先秦時代,尤其是春秋之時,華夏貴族極其尚武,御駕親征是尋常事,不會有一幫儒生磕破頭阻攔,說什麼千金之子不立危牆之下。尤其是晉楚這種古典貴族軍國主義國家,就算後來國君基本不親自指揮,也得上陣讓士兵們看到自己,看到他們的主君與他們同在。而一個執政若不能出將,那他就無法入相,打了勝仗可以贏得歡呼,若是膽小怯戰甚至會被國人的噓聲弄倒台。

    而且沒人認為這次戰爭趙氏會輸,無論是實力還是戰略,他們已經完全佔據了優勢,這種勝利的榮耀,自然要讓主君親自摘取。

    三月二十五日,趙無恤抵達故絳,身邊三千「羽林孤兒軍」寸步不離。這支部隊是專門負責趙無恤宿衛的,這意味著在過去十年裡,至少有相同數量的趙氏老兵死於戰場,他們留下的孤兒被趙氏出資撫養長大,教之以書數,讓他們幾乎每個人都識字算數,又訓之以軍紀,平日以修習箭術、騎術、技擊為業。等他們長大到十七八歲時,已經是一群英姿勃勃的少年,可以繼承父輩的職責,持兵刃為趙氏而戰了。

    趙無恤對這些孤兒斥之以巨資投入,在他眼裡,這就是趙軍未來的軍官團,不但素質過硬,而且對趙無恤忠心耿耿,從銅鞮宮變一事就能看出來,羽林是無條件效忠趙氏的。

    不過眉間尺已不在無恤身邊,畢竟涉及到殺太子一事,趙無恤想讓他遠離漩渦中心,於是眉間尺主動請纓去了河外。至於那件事的主謀石乞,趙無恤讓他去朝歌辦另一件事。

    他身邊的近衛換成了伍井的兒子伍林,少年雖然才十四歲,在武藝上已不亞於其亡父,為了顯示愛護之心,趙無恤將他和眉間尺都收為義子,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義子。

    總之,通過銅鞮宮變一事,趙無恤認為羽林軍可堪大用,他認為這些孩子唯一欠缺的,就是戰場上的歷練。

    雖然故絳距離前線尚有幾十里地,但羽林軍的年輕人們已經感受到了大戰來臨的氣氛。

    在面積並不算很大的故絳地區,如今密密麻麻駐滿了軍隊。除了常備軍武卒外,趙氏在戰時還會徵召各地郡兵。這次大戰,趙氏七郡幾乎沒有一個能免於徵調,其中兩萬五千太原郡兵主要集中在新絳,一萬五千長子郡兵集中在熒庭,各分五千武卒與之配合。從東方調來的東陽郡兵、河內郡兵則位於故絳,加上萬餘武卒,共有四萬五千人。

    近十萬大軍雲集,漫山遍野,幸而新絳、故絳的民眾或被趙魏韓瓜分遷走,或躲避天災戰亂逃亡,城中空空如也,有大把的民宅可以讓士兵們居住。但孫子有一句話說的好,「兵非益多也」,軍隊不是越多越好,這意味著後勤壓力增大,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軍糧運輸,以至於趙無恤初到故絳的第一件事,就是巡視倉稟,看看還有多少餘糧。

    由於天災的緣故,河東地區已經徵收不到糧食了,去年趙氏也遭了災,但受損沒有魏氏嚴重。常平倉裡還有一些糧食可供軍用,但越過太行運輸十分麻煩,甚至不如秦人通過渭水輸送糧船便捷,這是秦人敢於鋌而走險打這場仗的原因之一。

    「有多少糧食打多長時間的仗,兩個月內,河東的戰事必須分出勝負。」

    在視察糧秣後,趙無恤心裡有了底,但仍給下屬們定下了一個期限,畢竟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在國內的形勢就會越不利。

    事實上,都不用趙無恤說,一直採取守勢,與秦、魏對峙了月餘的趙氏各軍早就忍耐不住了。

    不過讓人詫異的是,首先請戰的卻是一支客軍,來自東陽邯鄲的陽虎部。

    陽虎在六卿內戰裡屢立奇功,但戰後卻彷彿被雪藏了一般,放置在趙無恤眼皮底下的邯鄲地區擔任將吏,雖然慢慢也升為郡司馬,但監軍、黑衣掣肘甚多,畢竟他在魯國曾與趙無恤生死衝突,後又不忠故主的名聲在外,趙無恤若全無提防才奇怪。

    陽虎這樣做,立刻刺激到了其他諸軍,尤其是太原、長子二軍。自從趙無恤劃定郡制後,以太行山為分界,以西的郡兵常稱西軍,以東常稱東軍,西軍統帥多為趙氏故舊家臣,東軍統帥多為趙無恤新臣,他們相互暗暗較勁,在這次大戰裡愈發明顯。

    首先邯鄲軍是客軍,才剛到這裡半個月,他們如此請戰,分明就是在罵太原、長子二軍膽小,不敢與秦魏交戰。對自負精銳的西軍諸軍將領來說,是可忍,熟不可忍?

    於是太原軍和長子軍緊跟其後,聯名請戰,表示自己鬥志高昂,要求擔當先鋒,誓與秦魏決一死戰。

    獨立領了一師的田賁也來湊熱鬧:「東陽兵才到此地半月,旅途勞頓,水土不服,太原、長子二軍雖然來得早,可卻沒有我老田呆的時間長,此事還是交給我老田吧!」

    倒是穆夏所帥的武卒和漆萬所帥的河內兵穩如泰山,一副唯趙無恤之命是從的架勢。

    趙無恤暫時不予理會,而是與幕僚們先分析起了敵人的部署情況。

    地圖上,秦軍是黑色,魏軍是綠色,而以趙軍則以白色為標誌,俯看下去,秦魏僅僅保有河東的一個角,而趙氏隱約對其形成包圍之勢。

    「秦、魏聯軍在河東的戰勢是這樣的,起初試圖派兵北上攻陷新絳,再奪回靈石口險隘,但他們卻被新絳城頭佈置的弩砲打退。北上的試探無果後,秦魏便轉而南下攻略韓氏,不過兩個月,就已經奪取了河東、河外不少韓氏領地,韓邑、虞、茅津紛紛失陷,如今幸而柳下軍將解除了虢城之圍,避免韓氏滅亡。秦魏害怕裡外夾擊,便將河外的軍隊全部撤離,一萬秦軍退至桃林塞,一萬魏軍和鄭軍殘部退到河東,至此,敵軍在河東有八萬大軍……」

    「這八萬人裡,從河外撤來的兩萬人尚在安邑一帶,吾等正面僅有六萬,敵軍也聰明,沒有分散,而是將四萬主力集中在曲沃,兩翼各有一萬在東山皋落和荀城、韓城。」

    過去兩個月趙無恤讓趙軍克制,不要進攻,並任由敵軍佔領韓氏城邑,一方面是為了贏得時間調撥東方大軍,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讓敵人分兵駐守城邑,削弱正面戰場的力量。

    於是秦魏便陷入了破城後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的尷尬境地,魏駒不笨,果斷選擇放棄,除了韓城、荀城等必須據點外,一律撤空。

    趙無恤觀察地圖半響後,指著荀、韓兩地道:「原先的作戰計畫不變,先破敵左翼。」

    他的手劃出了一個弧線。

    「在左翼獲得優勢後,再與河西的騎兵配合,將敵軍從大河東岸驅離,斷絕他們與秦國的聯繫、糧道,最後將他們壓縮到涑川以南,中條山以北的狹長地帶,迫敵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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