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別拿穿越不當工作 作者:樓笙笙 (已完成)

 
theo0929 2016-6-13 13:32: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9 13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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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咨詢 (A)


  天陰沉沉的。綿綿秋雨下了三天,到今日為止雖然停住,秋空卻依然未放晴。

  下午四點。

  方無應看了看手錶,離會面時間還有三分鐘。他吸了口氣,往研究所的東樓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裡的德國領事館,文革時期曾受到過衝擊,不過前兩年經過文物建築的重新整修,恢復了原貌。這裡的外觀與內部裝潢,多少和普通國內建築不太一樣,方無應有段時間對西洋建築很感興趣,這座具有小圓尖塔的典型德國建築,他曾經給拍過無數照片。

  事實上,他對這裡的特殊感覺,並不是源於其異域的建築風格。

  進了東邊那棟樓,直接上樓梯,如每一個人員不多的辦公樓,建築內部靜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輕響,方無應聽不見別的聲音。

  到了二樓,在203的門口,他抬手輕輕敲門。

  「請進。」溫和的女聲。

  方無應頓了一下,伸手扭開金色的門球。

  那是一間不算大的屋子。

  進門,靠牆放著褐色的素雅長沙發,小方玻璃茶幾,一個電暖爐。淨色的牆壁上是一副油畫:靜靜的白樺林小徑。沙發對面,是一張高背軟椅,罩著飛蛾般細碎蘭花花紋的墨綠色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發旁,對著他微笑。

  「很準時。」

  「我一向準時。」

  在關上門之前,方無應將門球上的牌子轉到「有客在內」。

  「啊,多謝。」舒湘說著,轉身到櫃子前,拉開玻璃門,「喝點什麼?抱歉,我這兒沒有好茶葉。」

  方無應笑了笑:「隨便什麼--別是果汁可樂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養顏的,呃,不討厭吧?」

  方無應在軟椅上坐下,他摸摸沒刮太乾淨的臉,「別人說這話我還不至於翻臉,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慮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壺前,倒了大半杯熱水,然後轉身遞給方無應。

  「五年沒見了,你還是原來的樣子。」她仔細打量方無應,「居然一點沒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駐顏有術。」

  舒湘再次笑起來。

  她四十歲上下,膚色白皙,微有點胖,但體形並不離譜。五官平淡,打扮也毫無華彩之處,卻自有一種魅力,讓人甘心放下防禦,願意與之親近。舒湘屬於這樣一種女人:她們臉上每一根線條都表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並含有深意,一顰一笑不是說明什麼,就是掩藏著什麼。

  「看起來過得不錯。」舒湘回到沙發前坐下,「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

  方無應抱著杯子,看著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個,從頭到尾。」她做了個手勢,「其實我有些擔心,怕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個焦慮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無應說:「你對你自己沒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點。」舒湘笑瞇瞇地點點頭,「幸好所有的咨詢對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堅強。我一直為此驕傲。」

  方無應放下杯子,他瞇起眼睛看著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復當年?我已經沒有崩潰的資格了?」

  「是麼?你那麼想?」舒湘仍然笑瞇瞇的。

  「要麼,就是你期望看到一個再度壞掉的我,然後你又可以『大顯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認為我渴望這種大顯身手的機會?」

  方無應無所謂地搖搖頭:「我不清楚。而且事實上,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並不想再次聯繫你。」

  「為什麼?」舒湘收起笑容,溫和地望著他,「為什麼不肯聯繫我?」

  「那讓我感覺糟糕。」他輕輕咧了一下嘴角,「讓我覺得自己……嗯,覺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為了某種……某種人質。」

  「也就是說,並不是事情本身出現問題,而是這種恐慌,讓你不適?」

  方無應仰著臉,看著天花板,他想了想,點點頭:「很可能是這樣。但是當你約定了時間,我還是覺得如釋重負……好吧,我承認我又為這種如釋重負責怪過自己。」

  「我在被繞暈的邊緣呢,Paul。」舒湘又笑了,「你數一數,裡面有多少重對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繞暈。」方無應聳聳肩,「我所認識的人裡面,最不可能被繞暈,遇事最不可能驚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說成了神仙。」舒湘安詳地說,「我也是個普通的人,連兒子發燒我都會害怕。」

  方無應笑了笑:「哦,那的確是我的幻覺了,也許你提供給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樣子的。」

  「真的沒有我軟弱的印象麼?」

  「……似乎只有我自殺那次,你的反應不夠平靜。」方無應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時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長剛開始讓我負責你,那段時間我的確壓力很大。」

  「看來此事對你印象並不深刻,可當時你的情緒波動很大--比我的情緒波動還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擺了個很舒適的坐姿:「我到現在也不能保證,情緒不隨著咨詢對象的狀況改變而改變,但是的確,比十幾年前好多了。」

  「就是說,如果我再自殺,你照樣會睡得很好?」

  「不,我會理智地排列出各種應對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責驚惶,把時間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樣反而無助於解決問題。」

  方無應默默點了點頭。

  「近來你想過自殺?」舒湘問,「不,我不是說具體實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經常想到過這個抽像的話題?」

  方無應搖搖頭:「是因為此事只和你有關--我最近想要聯繫你,所以那個過往才又浮上心頭。」

  舒湘點點頭。

  「其實關於自殺的方案,我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設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納粹如何殺猶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塊氰化物,壓在舌頭底下,像他們殺死流浪貓一樣簡單。或者用針管注射也行,只要往血液裡注射一些空氣,幾秒鐘之後一切就結束了。」

  「為什麼當時會去想這些?」

  「因為很累,你知道,那時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這個世界裡,我還是找不到目標,像一直不斷把臉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樣累,不知怎樣才是個盡頭。」方無應停了一下,又說,「就像被拋棄在超市和遊樂場的孩子,因為父母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是拋棄他們,就是和他們一同結束。」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麼?」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應該有。」

  舒湘想了想:「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比喻,我很感興趣。」

  「把臉抬到水面上?」

  「不,關於被遺棄在遊樂場的孩子。」舒湘盯著他,「我很好奇,為什麼你會提出這樣的比喻。」

  方無應怔了一下,他的身體慢慢往後靠:「……你是說,我在自我帶入?因為我就是這樣被我父親遺棄的?」

  「你覺得呢?」

  「我……很討厭遊樂場。沒緣故地討厭。」方無應慢慢說,「大前年去香港旅遊。我陪著李建國的孩子去過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進遊樂場。」

  「感覺怎麼樣?」

  「討厭,非常厭惡,從心底裡憎惡。」方無應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受下來那幾個小時的,後來連李建國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適,他們以為我生病了,所以讓我先回酒店。」

  「為什麼?」舒湘問,「迪士尼裡頭,是什麼引起你的憎惡?」

  「……太好了。」

  「太好了?」

  「dreamland,夢樂園,它可以實現你任何夢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饈、夢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給你,不,提供給孩子,滿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這有哪裡不對?」

  「我以為你該知道為什麼。」

  「……」

  「忘記了麼?一開始,他是如何對待我的?」

  到這裡,好像無意間碰到了某個關鍵的節點,倆人都停了下來。

  那樣子,有點像多米諾骨牌將倒未倒的第一張。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頓時顯得多餘起來。

  舒湘默默看著他。

  「……傾其所有,無論我想要什麼東西,都可以得到,那傢伙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還想要些什麼?我可以在那兒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貴的兵器,璀璨的珠寶,華美的衣物,各種珍饈……整個宮殿鋪滿了堆給我一個人的東西。dreamland。」方無應諷刺地笑了笑,「可是為此,我也付出了高額的『門票』。」

  靜默的空氣,只能聽見抽濕機在嗡嗡運作。黑雲再次上來,屋裡光線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擰開一盞橘黃的燈。

  方無應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溫熱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對於迪士尼,你還有什麼印象?」

  他仰起臉又想了想:「……危險。」

  「危險?」

  「不知為何,我總疑心每一個遊樂設施背後,隱藏著莫名的危險--你也聽說過吧?遊客從過山車上摔下來。」

  「Paul,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個遊樂場都會發生。」

  「這不能說服我。」他搖搖頭,「危機重重,每一個令你愉快的節目背後,也許藏有致命的危機。」

  「就是說,取悅的背後必然藏有傷害?」

  「……也許。」

  舒湘想了想:「對了,你剛才提到遺棄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幾個小時,經常聽見廣播尋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處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尋找你。粵語,英語,普通話,都有廣播。」

  「那又如何?」

  「我那時候就想,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來麼?而且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孩子丟失?」

  「那天是什麼時候?」

  「正好是兒童節。」

  「你覺得在兒童節的遊樂場丟失孩子,是不對頭的事情?」

  方無應想了想:「我只是不認為那些孩子最後都能被找到。」

  「為什麼?」

  「園內環境非常複雜,人很多,而且港台與內地的人都有,語言上也不通……」

  「你為孩子與父母的重逢,設置了重重困難。」

  沉默。

  「那或許是因為,我並未與我的父親重逢,我甚至疑心他連廣播找人都不屑干。」方無應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諷刺的笑,「也許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實他們潛意識裡就想丟棄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額頭:「Paul,你鋪陳了很多東西,它們的聯繫非常隱晦而且複雜。」

  「也許複雜到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麼讓我們回到最初:你提到過,自殺就如同,父母在遊樂場遺棄自己的孩童,而遊樂場又讓你想起了父親是如何對待你的。」舒湘說到這兒,想了想,「這是否代表,你放棄自己這件事,和你父親放棄你……」

  「這是兩碼事!」方無應突然激動地打斷她的話,「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

  舒湘默默看著他。

  一時的激動,讓方無應的喘息有點不平,他扭過臉去,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熱水瓶前。

  她將續了水的杯子放在方無應面前時,方無應輕輕說了聲:「……謝謝。」

  「他將本該他來承擔的責任轉嫁到你身上,要你擔負起家國的危亡--那時你才十二歲,沒有什麼比將父母的責任轉嫁給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異於精神上的死亡。」

  方無應閉上眼睛,靜默了一會兒,他再睜開:「我在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死亡過了,是麼?」

  他的表情平靜安然。

  舒湘看著他,神情裡沒有贊同,也沒有否定:「你低估了人類的復原能力,Paul。人對求生這回事,執著驚人。」

  方無應懶懶攤開手,將它們枕在腦後:「於是我就抑鬱,就心理扭曲以殺人為樂,又抑鬱又變態的殺人狂魔--你不覺得我的解決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來:「人世間有幾個完全常態的人?來,拉出來我瞧瞧。」

  方無應哼了一聲。

  舒湘收起笑容,她將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那麼,最近引起你抑鬱的根源,有沒有找到?」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臂,低聲道:「最近,常常夢見姐姐。」

  舒湘盯著他:「是麼。」

  「中秋的時候,去給她上了墳。」

  「……知道她葬在哪裡?」

  「怎可能。」方無應搖搖頭,「象徵性的去了公共墓園。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覺得是因為什麼?」

  「……從上個月開始,局裡在搞屏蔽修繕工作。」

  「哦,是麼。老的屏蔽是梁所長在的時候設下的,有好些年了。該修了。」

  方無應點點頭:「這次的維修項目是整體計劃,而且採取的是即時勘察。」

  舒湘的眼睛裡,微微露出驚訝:「是麼,就是說得過去了?」

  「……下個月,就輪到兩晉南北朝了。」

  房間裡,再度陷入某種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麼?Paul?你在擔心什麼?」舒湘微微側著頭,看著方無應,「怕回去?怕再看見那一切?」

  「不,並不是怕這個。」

  「……陛下所患究竟為何物?」

  那個稱呼一出來,舒湘就看見方無應雙眼閃過一道惡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體,握住了那個茶杯!

  「……呃,輕拿輕放。」舒湘笑了一下,「我這兒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聖上恕罪,民女一時言語差錯。」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殺人不眨眼,你難道不知道?」方無應哼了一聲,把杯子歸回原處。

  「這個嘛,文死諫武死戰,既然是心理醫生,在診所裡完蛋好像也蠻符合職業身份的。」舒湘說罷,擺擺手,「罷了,不開玩笑。明白你擔心的是什麼了。」

  方無應不出聲,只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樣,你會如何?」舒湘盯著他,溫和地說,「如果李建國、於凱、小楊,還有雷鈞他們,真的像我剛才那樣,對你口稱『陛下』……Paul,你會崩潰麼?」

  「那麼,不是我瘋了就是他們瘋了。」方無應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舒湘。」

  「你擔心的,不就是他們發現了你的過去?」舒湘淡淡說,「那很恐怖,的確我雖然無法體會,但是類比起來,大概就彷彿面對死亡一樣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麼。」

  直到她這麼說了,方無應的表情,才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我甚至開始考慮辭職。」他低聲說。

  舒湘溫柔地注視著他。

  「不,不是辭職,我是軍人,該說是轉業。放棄他們,選一個別的地方生存,去一個都不知道我是誰的地方重新開始,反正公檢法部門隨便我挑,政府機構也可以,實在不行也可以出國做武官的,以前就有這種機會。我甚至開始責怪自己幹嗎要回來?幹嗎繞了一圈又要回到這個與之相關的地方來任職?」

  「以為逃走了,就可以避開一切?」

  「嗯,很無聊,可我就是這麼想的。鄙視我吧。」

  「沒有人會鄙視你,Paul,你已經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溫柔地說,「我常常覺得,你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現在來誇我,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不是誇你。」舒湘搖搖頭,「見過最嚴重的抑鬱症患者麼?深度抑鬱的那種。除了躺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幹,眼珠都無法轉動一下,如果不管他們,最後他們會爛死在某處。」

  「……」

  「……還有那些自殺者,這個我不說了,你有過這種經歷。雖然事情過去十多年了,可我真慶幸你能闖過來。」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現在多麼出色,真的是當年那個垂死的皇帝麼?」

  「可是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失去這一切。」方無應忽然啞聲道,「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我不能眼看著它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誰說的?誰說它定會化為烏有?」舒湘盯著他。

  「……他們知道我是誰以後,還會像現在這樣看待我麼?還會把我這個『隊長』當作他們的自己人?他們……難道不會在心底竊笑?或者……」

  「為什麼他們會笑你?誰又給過你這種證據?」

  「……可我聽得見。」方無應盯著牆面,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它就快要響起來了。」

  「Paul。你在把什麼時候的嘲笑,搬到你現在的耳畔來?」舒湘繼續溫柔地問,「此刻,只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麼時間裡?」

  再次,深深的沉默。

  牆上的鍾一點一滴往前走,長針還差一格指向十二點。

  「一個小時了。」

  舒湘看看鐘,點點頭:「嗯,真快。」

  她起身去書櫃,從裡面抽出一本書:「給你的。《WutheringHeights》,這是70年代企鵝出版的一套精裝,印製比如今的好許多。」

  「多謝。」

  「喜歡希刺克厲夫?」她笑笑。

  方無應沒回答,他端起杯子,把裡面的水喝光,然後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舊東西翻出來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還沒好,翻出來就是正確的,不然潰爛在裡面,更可怕。」

  「也許吧……走了。」

  「外面下雨,開車小心。」

  走到門口,方無應停住,轉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認,你還是起到了作用。」

  「什麼作用?」舒湘的臉上,露出頑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開殺戒?小民功勞不小。」

  方無應苦笑了一下:「我是說,你起到了堤壩的作用。」

  「哦……」

  「如果沒有這道堤壩,我說不定會沖毀一切。」

  「那麼未來的目標就是,沒有堤壩,你也不會沖毀一切。」舒湘說,「Paul,這也是我最終的願望。」

  方無應靜靜注視著她,他輕輕道:「再見。」

  「下周見,Paul。」

  拿著車鑰匙,走下樓梯,一直來到樓外,方無應又回頭,看了看二樓的玻璃。

  鵝黃色的窗簾依然拉著,燈影下,有女性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錯,是麼?」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

  細雨打在男人的臉上,冰冷而溫柔。
theo0929 發表於 2016-6-13 15:47
第四十二章 各自的湧動

  後來蘇虹和雷鈞說了袁崇煥的事兒,雖然她的所作所為真可以算是膽大亂來,但雷鈞卻並未說什麼,就連報告裡也沒過多提及。

  蘇虹想,可能因為雷鈞是個佛教徒的緣故。

  雷鈞信佛,全局都知道,袁崇煥那一場獨白,他聽在耳朵裡,大概「與心有慼慼焉」。

  至於那根金釵,最終還是被蘇虹留在了明代,並未帶回來。

  雷鈞後來知道了,問她幹嗎不帶回來,金屬製品和玉質不同,不見得會引起頻率紊亂。

  「帶回來幹什麼呢?交公還是自行贖買?買下來幹嗎?我又不是長頭髮,平日也不能拿來用。」蘇虹搖搖頭,「當硬通貨保存?等到經濟崩潰的時候拿出來保命?」

  雷鈞笑:「何至於,可以做裝飾嘛。周皇后不也說是出嫁時用麼?」

  「第一,天知道我出嫁是哪年,第二,大喜之日佩戴末代皇后所贈之物,會不會不吉利?」

  雷鈞搖搖頭:「你這就不對了,怎麼能歧視人家末代皇后呢?人家是好心。」

  「OK,OK。」蘇虹擺擺手,「我知錯了,算我沒說。」

  「再不濟,拍藝術照的時候可以用。」

  「……行了吧你,別噁心我了。」蘇虹哼了一聲,「對了領導,下個月我要請一天假。」

  「什麼時候?」

  「可能16號左右。」蘇虹頓了一下,「去香港聽演唱會。X-Japan的。」

  「演唱會?真年輕。」雷鈞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什麼古怪樂隊……都沒聽說過。」

  「你聽說過的樂隊有幾個?」蘇虹乾笑,「我敢打賭除了Beyond,你一個樂隊也說不上來。」

  雷鈞被她搶白,乾瞪眼沒話說。

  「我知道,師兄你不喜歡這些玩意兒,可你好歹也換換口味行不行?看你車裡放的那些碟子,什麼啊都是,不是劉德華就是蔡依林……」

  「打住!我聽什麼用不著你來批評。」雷鈞有些不悅,「以為人人都是方無應?在那上面花錢如流水,買唱片跟買饅頭似的。」

  蘇虹覺得這個比喻很可愛,她撲哧笑出來。

  正說著,方無應敲門進來:「凌局呢?」

  雷鈞指指屋內。

  他往裡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看蘇虹:「幹什麼這麼高興?發錢了?」

  「雷鈞說你買唱片跟買饅頭似的。」蘇虹笑。

  方無應眨眨眼睛:「我沒覺得啊……」

  「反正你們還年輕。」雷鈞懶懶道,「而且都沒拖累,花錢當然無度。我還有個孩子……」

  「誰說我花錢無度了?」方無應不願意了,「我可是很有計劃的!」

  他嘟嘟囔囔進了凌涓辦公室。

  雷鈞笑了笑:「騙誰?他能有什麼計劃?又不用還貸又不養孩子,攢錢也是為了出去玩。」

  「有錢比沒錢好。」蘇虹聳聳肩,「至少能替我出演唱會的票。」

  雷鈞一愣:「你和他一塊兒去看演唱會啊?」

  蘇虹也愣:「……怎麼?不批准?」

  「呃,怎會。」雷鈞撓撓頭,「是好事兒,比一個人去強。」

  「什麼話。」蘇虹有點不悅,「不要想歪了,大家都是叉團粉而已。」

  「叉團?」

  「就是剛才我說的那個日本樂隊。」

  「都是同好,就幫出票錢?」雷鈞故意問,「這倒是稀罕,怎麼沒人幫我出劉德華的演唱會門票。」

  「你根本就不會去聽好不好!」蘇虹恨恨道,「真把票塞你手裡你照樣推三阻四的,說什麼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啦,怕發生踩踏事件啦……害得我去年白買了兩張票。」

  「咦?那張票不是換了小武去了麼?」

  蘇虹不說話了。

  那次她本來是想拉雷鈞去,結果雷鈞死活不肯,沒辦法她只得把票給了小武,結果小武聽了一半沒興趣,就找借口溜掉了。

  小武根本就不喜歡劉德華,他喜歡的全都是聽不懂的國外音樂。

  很讓人鬱悶的一件事,若不是雷鈞提起,蘇虹真想把此事從記憶裡抹除。

  「看起來不錯。」

  「什麼?」蘇虹悻悻問。

  「方無應。」雷鈞忽然壓低聲音,「多金,英俊,碩士,而且絕對有背景……」

  「我雙手贊同你娶他。」蘇虹咬牙道,「方無應本來就喜歡蕾蕾,你們絕對比斷背山那對更幸福!」

  「傻丫頭,我是說你啊……」

  「跟你說了是因為同好!」

  「同好?人家無緣無故請你去香港聽演唱會?」雷鈞像猜中了似的,很有些得意洋洋。

  蘇虹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是有點怪怪的……」

  「是吧!」

  「雷鈞,真不是你想的那樣。」蘇虹說,「我覺得,他請我去聽演唱會,另有別的原因。」

  雷鈞看她神色那麼嚴肅,也愣了:「什麼原因?」

  蘇虹咬著鉛筆頭,思索了一會兒:「我總覺得這趟去明朝,他回來之後就有心事的樣子。」

  「心事?和明朝有啥關係?」

  蘇虹搖搖頭:「我哪裡知道。就是在回來之前,他突然和我說去看演唱會的事兒,還說他出錢。」

  「什麼時候?」

  「我們從周皇后的房間出來,準備回收的時候,其實等回來再說給我票也不遲嘛。」蘇虹說,「當時他那副樣子,怪怪的……」

  「怎麼個怪法?你怎麼感覺?」

  「覺得……好像他在害怕著什麼,很惶恐。」

  「方無應?!」

  「是吧,奇怪吧。就是那種急需人幫助,急需人站在他身邊的感覺……」

  「……」

  「見鬼了,就好像我如果不答應他,他就特別的……呃,怎麼說?惶恐?痛苦?崩潰?大概就是這樣的。好像人在絕望驚惶下,很自然的反應,抓著最後一道防線。」

  「因為周皇后?周皇后很可怕?」

  「怎麼會。」蘇虹白了雷鈞一眼,「十六、七歲的半大女孩子,哪裡可怕?」

  「唔……」雷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其實當時真的很危險,本來他還拿著刀威脅周皇后。可等我把侍衛騙走,再回來看,他的刀也收起來了,喏,就呆呆站在床邊看著人家母女倆哭……」

  「如果就那麼看著,要是人家再喊起來,你們豈不很麻煩?」

  「就是啊,也不知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雷鈞不說話,他忽然想起方無應過世的姐姐……

  但這是人家私密,雷鈞覺得自己並不應該到處傳播。

  「不管怎麼樣,你算賺了對吧。」他笑笑。

  蘇虹還想說點什麼,但這時凌涓辦公室門打開,方無應從裡面走了出來,蘇虹趕緊轉身回了自己的座位。雷鈞也咳嗽著轉頭對著桌上公文。

  「幹嗎?」方無應詫異地看著他們,「在說什麼?怎麼我一出來就不說了?」

  「沒說什麼。」雷鈞摸摸鼻子,「蘇虹在找我請假,下個月你們不是要去聽演唱會?」

  「哦,那個啊。」方無應笑了笑,「蘇虹,我出演唱會票錢,你出機票錢哦。」

  「……啊?!」蘇虹氣得,「你不是說全包麼?」

  「我沒說包機。」方無應眨眨眼,「還沒買機票,你買吧--不然咱倆都去不了。」

  「我買紅眼飛機,春秋航班最便宜那種。」蘇虹故意道。

  「隨便你咯!」方無應打著哈哈轉身出了辦公室。

  「……給他買張經濟艙的,然後我去坐頭等艙。」蘇虹恨恨地說著,一面拿鉛筆尖戳筆記本。

  「真的?」雷鈞疑惑地看著她。

  蘇虹不出聲了。

  兩天之後,有讓人高興的事情,小武的一篇論文被部裡評為優秀,發了一千塊的獎金。

  局裡的同事得知,都叫他請客,雷鈞說人家寫論文發表,只有往裡賠錢的,小武這次名利雙收,不請客那是不行的。

  「再說今年先進個人多半還是你,反正快年底了,你就提前把客給請了得了。」蘇虹很熱切地說,「記得找家好館子!」

  小武苦笑:「蘇姐,你對食物不是不熱衷嘛,怎麼集體一宰我,你就積極起來了?」

  「這和吃真的沒關係,她喜歡湊熱鬧。」雷鈞誠懇地說,「小武你錢都到手了,不請客,對不起人啊。」

  「行,請客。」小武想了想,「把控制組的人也叫上吧?他們平日也幫咱們不少。」

  「沒問題啊,反正你請客。」雷鈞笑,「別到時候獎金全賠進去,還得倒貼。」

  「有什麼關係?」小武笑了笑,「我又沒家累,守財奴似的攢錢幹嗎?大家吃吃喝喝,反而更快活。」

  「完了,這下子你當不上先進個人了。」蘇虹低聲說。

  「為啥?」

  「守財奴似的攢錢……你說的可是咱們雷局?」

  雷鈞在一邊對蘇虹吹鬍子瞪眼。

  「啊?不是不是。」小武趕緊說,「我沒那意思……」

  「知道你沒那意思。」雷鈞悻悻道,「你們都不知道養個孩子多費錢……」

  「好吧,這個先不提。」蘇虹扔過來一本雜誌,「最近好館子都在這上面,自己找一個吧!」

  小武接過來,翻了一遍,他抬起頭:「想吃什麼?川菜?日本料理?牛排?海鮮火鍋?還是涮羊肉?」

  「牛排絕對不行,怎麼坐啊這麼多人……」蘇虹說。

  「別日本料理,我受夠那玩意兒了。」雷鈞趕緊搖頭,「自助料理每人一百,十多個人一共上千塊,就吃那麼點魚,太劃不來了。」

  「那吃川菜?」蘇虹抬頭看看雷鈞,「李建國他們都喜歡川菜。」

  「行啊。」雷鈞痛快地說,「小成都,上次去感覺不錯。」

  「那就小成都得了。」小武合上雜誌,「什麼時候?」

  「今天我要去做美容。明天下班,大家沒事兒吧?」蘇虹問,「凌局呢?」

  「不知道,我去問問她。」雷鈞往局長辦公室走,又停下,回頭說,「蘇虹你給控制組電話,問問他們有沒有空。」

  「好。」

  抓起電話,蘇虹撥通了控制組的號碼,待機音樂響了一會兒,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接了電話:「控制組。找誰啊?」

  蘇虹低低一笑,故作神秘:「是我,明兒下午有空麼?」

  「蘇虹?」方無應在那邊停了一下,似乎有點意外,「明天下午?什麼事兒?」

  「小成都。」蘇虹說,「川菜館子,來不來?」

  「你請客?」方無應的聲音忽然壓低,很魅惑的樣子,「那我當然得來,美人邀約,死也得來。」

  蘇虹笑出了聲:「裝什麼裝?是小武請客,他論文得獎了,叫我問問你們明天下午有沒有事兒。」

  「哦……」

  「怎麼?」

  「不,沒事。」方無應趕緊道,「明天下午?」

  「嗯,下班以後。就看你們有沒有空,把李建國於凱他們都叫上。」

  「喲呵!人不少啊。」方無應笑道,「他拿了多少獎金啊這麼招搖?」

  「一千。不過我們都估計他得賠本。」

  「我也這麼認為。那行,我去通知小於他們。」

  掛了電話,蘇虹想了想,總覺得方無應剛才的聲音裡,似乎隱藏著什麼。

  是什麼呢?她鬧不明白,搖搖腦袋,手頭還有很多事情,這讓蘇虹決定放棄思考這個問題。

  次日在小成都裡,武海潮要了個包廂,正好坐滿一桌。菜是小武點的,全都是小成都的招牌菜,雷鈞又拿來兩瓶五糧醇,他說可以省了酒水錢。

  凌涓沒來,她有什麼事情推辭了,只吩咐雷鈞別讓控制組的人亂灌小武的酒。「那幫小子,逮著機會還不得把咱們的人往死裡灌啊?」她笑道。

  凌涓的預言算說對了,席間異常熱鬧,白的黃的輪流上,小武其實不擅酒,但也被灌了半瓶白酒。

  這幾個裡面,最能喝的是方無應,不管多少酒下肚,他完全沒變化,連臉都不紅。小於他們都說隊長讓人有嚴重的挫敗感。

  「非要把我灌得像醉貓似的,你們才有成就感?」方無應淡淡一笑,「那你們可真得失望了。我嘛,對酒精免疫。」

  雷鈞後來說,這麼些年,他真的從沒見方無應喝醉過,對此雷鈞一直詫異,甚至懷疑方無應是不是像段譽那樣,用內功把酒精給逼出了體外。

  蘇虹說他盡瞎扯,她自己只敢喝一杯啤酒。凌涓不來,蘇虹是席間唯一的女性,她怕酒後失態,所以堅決不肯被灌。

  酒過三巡,雷鈞覺得自己有點醉了,他告罪離席,想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

  出了包廂,走廊裡的風吹了一下,雷鈞的酒意已經消退了一半。往洗手間走的路上,他經過了服務生管理間,忽然裡面傳來一聲叫罵!

  「……連這都做不好,你還呆在這兒幹什麼?!」

  雷鈞停下了腳步,他好奇地往裡看了看,門沒關緊,一個領班模樣的人,正在訓斥一個高大的服務生。

  「對不起……」服務生低頭道歉,看不清他的臉,但聲音相當低沉。

  「324房本來就該你負責,為什麼臨時換人?!」

  324房?雷鈞一怔,那是他們的包廂號碼。

  「……」

  「酒店養你們,不是養一群廢物!不能幹活就趁早滾蛋!」

  這領班,脾氣也太壞了。雷鈞搖搖頭,他不再往下聽了,轉彎進了衛生間。
theo0929 發表於 2016-6-13 15:48
第四十三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咨詢 (B)


  舒湘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樓下,那男人就站在灰白色的水門汀小徑盡頭,吸著煙。

  她久久凝視著那個人,下了多日的雨,天仍然不算好,沉重的陰雲籠罩天空。男人神情淡漠,面容在昏沉沉的天色裡看起來有幾份憔悴,他默默吸著煙,心事重重。

  他這模樣,外人大概很少見到吧?舒湘忽然想,都說控制組的方隊長是個厲害角色,「意氣風發得簡直讓人抽筋」,但是她所見到的方無應,卻永遠是這樣一個人:目光陰鬱,眉頭緊鎖,就算偶爾露出笑容,也參雜著濃郁的苦澀……

  她看著男人碾死煙頭,往樓裡走來。

  舒湘離開窗口,走回到屋內,將取暖器的溫度調高了一檔,延綿的冬雨讓房間又冷又濕,只能依靠取暖器來驅寒。

  很快,她就聽見敲門聲。

  「請進。」

  門開了,方無應一言不發走進來,他看看舒湘,再將門球上的牌子轉到「有客在內」,然後走到沙發前,坐下。

  「我看見你在樓下吸煙。」舒湘笑了笑,走到櫃子前,取出蜂蜜柚子茶。

  「是麼。」方無應的聲音裡毫不驚訝。

  「煙癮還是很大?」

  「已經開始克制了。前年一天兩包,如今兩天半包。」

  「那很不錯。」舒湘將杯子遞給方無應。

  「謝謝。」他接過杯子,「不管怎麼說,比吸白粉強。」

  舒湘笑起來。

  「笑什麼?以為我就不會吸白粉?」

  「哪裡。撒旦如獅遍地逡巡,時刻尋找可吞噬之人。」舒湘說到這兒,話題突然一轉,「去過戒毒所麼?」

  方無應搖搖頭。

  「我去過。」舒湘很自然地說,「去看我一個親戚。」

  方無應神情有點驚訝。

  「坐了很遠很遠的車,到的時候我都快睡著了。地方在郊外,綠水青山,石蒜像火那麼紅。荒無人煙的一片天地,然後,我就看見了高大的鐵絲網。」

  「……」

  「像捕鳥籠一樣的鐵絲網很高很高,細細的,卻牢不可破。進出需要很嚴密的檢查,我仰望那鐵籠,就想,生活在這裡面的人,真像生活在籠子裡的鳥類。」

  「很近的親戚?」

  舒湘點點頭:「姨媽的女兒,姨媽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為什麼會吸毒?」

  舒湘搖搖頭:「不知道。姨父是做生意的,很有錢。表姐大學畢業之後,被姨媽動用關係送進政府機構當了個辦事員,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五歲的時候,突然開始吸毒。」

  「……很突兀。」

  「聽說此事,我一點都不覺得突兀。」舒湘說,「表姐給我的感覺就是飄飄忽忽的,你知道,人在精神上缺乏依靠的時候,就會呈現出那種狀態……」

  「家庭也無法給她依靠?」

  「看樣子是不行。她好像無法依附於任何東西,無論和什麼綁在一起都感覺不對勁,工作也罷,家庭也好。吸毒事發之後,姐夫很快和她離了婚,把孩子也帶走了。」

  方無應默默聽著。

  「我去看表姐,可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問我有沒有給她帶藥。」

  「她已經變得依賴那東西而活了。」

  舒湘點點頭:「她認為自己的人生太痛苦,需要強效的東西來使她遺忘。」

  方無應眉峰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

  「所謂的『癮頭』,通常都是根源於極深的罪惡感。不是真的不好,而是『我覺得我很不好』。」

  「但不是每個痛苦的人都選擇吸毒……」

  「癮頭也不只是毒癮嘛:網癮,購物癮,美容手術癮,工作癮,連考試都有癮,抱怨他人以及受苦也同樣如此。」舒湘歎息,「恐懼中的人,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方無應突然笑了笑:「你有購物的癮頭麼?舒湘。」

  舒湘一愣,笑:「沒有,當我想購物的時候,拿出錢包數數里面的鈔票,我就打消了這種念頭--所以我連信用卡都不辦。」

  「也就是說,你平衡得很好?」

  「不是每個方面。也有某些點我平衡得不好。」舒湘做了個手勢,「不談我了,說說你自己吧,最近過得如何?上次幾乎沒聽你談多少。」

  方無應放下杯子,撓撓頭:「很忙,經常連軸轉。」

  「看出來了。」舒湘笑,「說說吧,我喜歡聽你們局裡的花邊新聞。」

  方無應笑起來:「哪有那麼多花邊新聞?維修屏蔽的事兒我上次和你說了,其實不光是要出差,還得頻繁應付闖到現代來的古人,最近半年,突破屏蔽過來的人數是幾年前的數倍,屏蔽已經弱到不修不行的程度了。」

  「哦,最近來了些什麼人?」

  「嗯,最近闖過來的這個,是詩仙李白。」方無應笑了笑,「他在高速公路上醉酒駕駛,被交警給逮捕了。」

  舒湘驚奇地瞪大眼睛。

  「其中過往比較複雜,總之人算是平平安安給帶回局裡來了,本來當天就該送回唐朝去,一來,賀知章的金龜官憑被他賣掉了,需要找公安機關追回,二來,他自己堅決不肯走,非要留下來觀光旅遊。」

  舒湘哈哈大笑。

  「更要命的是他不肯住局裡的招待所,非要和工作人員住在一起。」方無應攤手,「蘇虹家肯定是不許他去的,小武值班,沒地方給他睡,只有把他塞去了雷鈞家,然後他去雷鈞家又惹了些事兒出來……」

  「唔,等一下。」舒湘伸手打斷方無應的話,「為什麼不讓他去控制組?或者,你怎麼不乾脆帶他回碧水灣?你的房子明顯比雷鈞家大多了吧?而且也比他更方便,他家畢竟還有個女孩兒……」

  方無應沒有說話,他捧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不願意。」

  舒湘一愣:「為什麼?」

  「我不喜歡李白。」方無應說罷,又想了想,改口道,「確切地說,我對詩人這種存在,沒有好感。」

  「為什麼對詩人沒好感?」

  「喜歡不起來,覺得他們都是沉溺在文字裡的一群瘋子。」方無應哼了一聲,「比小說家還瘋狂,『小說家這職業,本來就該由品行不端之人來干』,詩人則更加完蛋。」

  舒湘笑起來:「我以為你是喜歡小說的。難道我記錯了?狄更斯的作品你不是看過好多麼?」

  「我喜歡小說,但我不喜歡詩歌,尤其不喜歡詩人。」方無應聳聳肩,「他們讓我煩。當然,李白恰好是詩人的代表,所以他的身上有著詩人該有的一切……惡習。」

  「惡習?為什麼這麼說?」舒湘緊跟不放,「詩人讓你感覺到了什麼?」

  「……天真,生活在夢裡,在現實面前睜眼說瞎話。自己以為勇猛無比,在大地上來復奔走,毫不吝惜地折騰但事實上,又常常一事無成,你知道李白加入永王李磷麾下,是一個多麼不智的舉動,那麼多人都看出來永王的不靠譜,有腦子的都採取了迴避的態度,除了他。儘管如此,這些所謂的詩人們,他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經常出現讓人瞠目結舌之舉:最極端的例子,就是蘭波。」

  「那個法國詩人?你很討厭他?」

  「非常。」

  舒湘想了想,「他的哪些地方,讓你不喜歡?」

  「急需被關注,經常做出瘋狂和極端的舉動,和魏爾倫的同性交往,還有……」

  「什麼?」

  「最後竟然跑去經商,失敗簡直理所當然。」方無應訕笑,「一個詩人,去經商……多荒唐!」

  「你討厭荒唐?」

  方無應點點頭:「還討厭他的同性傾向、以及性格裡的瘋狂。」

  舒湘默默望著他。

  方無應放下杯子,他垂下頭,復又抬起:「我知道你的意思。」

  舒湘笑瞇瞇望著他:「我是什麼意思呢?」

  「按照你那套理論:我憎惡蘭波,其實是我在憎惡我自己,那是我對自己的投射--我討厭自己的同性傾向,性格裡的瘋狂和極端,荒唐,還有天真。」方無應哼了一聲,「你就是這個意思,對吧?我一點都沒說錯,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哦,你打敗了我。」

  舒湘仍然笑嘻嘻的,方無應白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OK,首先,關於性向問題。人基本的性向--包括性吸引、性幻象和慾望--是牢不可破的,如山的科學證據都證明了這一點。既然它是不可能改變的,我們就先不去討論它,只要不對此抱有罪惡感就可以了,這個,我們曾經談過很長時間,還記得麼?」

  方無應點點頭,眼睛看著地面。

  「然後,請你告訴我,天真,還有瘋狂和荒唐,這等等一系列名詞,你是如何定義它們的?」

  「不肯考慮常態,一味感情用事而不接受事實,結果把事情攪得一團糟……總之就是如此吧。」

  舒湘點點頭:「也就是說,你認為這一切很糟糕--為什麼?」

  「為什麼?瘋狂和天真所帶來的結果,難道還會好到哪裡去麼?」

  「怎麼不好?如果只是一個人的性格如此,又有什麼值得譴責的?」

  「……它會毀滅自己,加之以傷害他人。」

  「你認為自己有此類過失?」舒湘輕聲問:「瘋狂、荒唐、極端,還有天真。你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發現過它們的蹤跡?」

  長久的沉默。

  方無應慢慢垂下頭:「……我覺得,你已經完完全全地瞭解了我的過去,比任何人都瞭解。」

  舒湘看著他,她的目光裡有閃爍的憐憫:「然而在我看來,你並沒有什麼瘋狂和荒唐的地方……」

  「沒有?」方無應忽然發出一聲冷笑,「長安城淪為一片焦土,是在誰的鐵蹄之下?」

  舒湘沉默片刻,才開口道:「我認為,一個現代人是不能去審判歷史中的古人的,我沒有這個權力。」

  方無應盯著杯子的邊緣,看著氤氳白氣慢慢飄散。

  長久的沉默。

  「……從一開始,我就弄錯了。」他忽然,用極輕的聲音說。

  「弄錯什麼?」

  「我是說,關於我姐姐的事情……」

  舒湘閉上嘴,她靜靜等待方無應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我能夠救姐姐。」

  「你想救她?」

  「父親將我送去陪著姐姐,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還以為他是希望我去救姐姐--不僅是救他和國家,也要救姐姐--如果做到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家了?」

  舒湘慢慢呼出一口氣:「你給這孩子的肩頭,加上了多麼沉重的任務啊。」

  方無應的嘴角,扭出一個諷刺的笑:「不然我該怎麼辦?在那種狀況下。」

  「……做到了麼?你認為。」

  「怎可能。事實上我誰也救不了,甚至還得等姐姐來救助。」

  「為什麼這麼說?」

  方無應忽然用力搓了一下臉,然後鬆開手,吐出口氣:「……因為姐姐說,她會想辦法救我,她說對家國而言,我比她更重要,所以她不會讓人有機會接近我。姐姐的樣子非常堅決,我從未看過她那麼的……勇敢,堅決,偉大,不顧一切。」

  舒湘用一種幾近窺視的目光看著他。

  「所以一開始我是被姐姐給保護著的。所以……你相信麼?起初他就真的……真的一直流連於姐姐那邊,幾乎把我給忘了--忘了送來的是兩個人。」

  舒湘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調整了一下姿勢:「……你從未詳細提過這段時期,儘管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可你從未主動提起過。」

  「看史書你也能夠知道大概情況。」

  「不,我不是在學歷史。」舒湘的聲音很溫和誠懇,「我是在給一個咨詢者做心理咨詢。Paul,你確定你現在,可以提這些麼?」

  「我不想再依靠『百憂解』了。」他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儘管服藥是條捷徑,可我現在不能再喪失我的記憶力和注意力了,我已經不是一無所有,我付不起那個代價。」

  「如果你願意這麼認為--姐姐比你大兩歲,是麼?」

  方無應點點頭:「但那時女性很早熟,所以她似乎比我大很多。」

  舒湘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方無應深深吸了口氣:「簡單來說,那段時間,我不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麼,只是直覺裡意識到將會有壞事情降臨。我就這麼一直等著,藏著,像小偷躲避最後的追捕。直到……再次見到了姐姐。」

  舒湘默默看著他。

  「……再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幾乎都不認識她了。」方無應頓了一下,他打了個簡單的手勢,「她非常的……非常的消瘦,瘦得眼眶都塌陷下去了,瘦得脫了層殼,活像換了個人。然而當她見到我時,卻顯得非常高興,短短一個月,卻好像幾年沒見那樣,她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問這問那,問我過得好麼,有沒有被人欺負。說到這兒她突然開始哭,又像是怕被人發覺,所以她哭得很小聲,她拉著我的手邊哭,邊勸我趕緊回住所,別再來找她。這讓我很茫然……」

  「你很茫然?」

  方無應點點頭:「我覺得那件很可怕的壞事情降臨到姐姐身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但是明白事情終於發生了。我覺得姐姐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我……她是為了保護我才變成這樣的:瘦得不成人形,哭得這麼委屈。」

  「真的是如此?還是說,這只是你自己的認知?」

  方無應瞪著舒湘,就好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難道你認為她是裝出來的?!」他低聲嘶吼,「你以為那一切都是她故作姿態?!」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舒湘搖搖頭,「Paul,她的痛苦來源於她所遭受的那一切,而你,真的是她遭受這些的根源麼?」

  方無應盯著她,一時無法出聲。

  舒湘輕輕歎了口氣:「繼續吧。」

  又過了良久,她才聽見了他的聲音。

  「……就在我即將離開時,他來了。」方無應低聲說,「當時那刻,他走進來的姿態,他看見我時的目光,你能想像麼?就彷彿……就彷彿那顆必將打中你的子彈,迎面,一擊而中。?!……」

  「……」

  「……持續了一個月,這場俄羅斯輪盤賭,我輸了。」方無應緩緩放下手,抬起頭來,目光平靜。

  asixgunlover。

  舒湘忽然想起這句歌詞。

  那是方無應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的歌詞,此刻,迴響在舒湘耳畔,好像具有了魔咒般的效果。

  「整整一個月的躲藏全都白費了,當我看見他的時候,心裡就明白這個事實了。」方無應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發抖,「……姐姐瘋了似的撲在我身上,哭著求他放過我,她滿臉是淚,卻拿手捂著我的臉,好像那樣他就瞧不見我,她明明那麼弱小,卻用那麼大的力氣把我往門口推,求我趕緊離開。」

  房間裡,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舒湘變換了一下坐姿,她首先開口:「後來,如何?」

  「……他扶起姐姐,輕言細語哄著她,讓她別哭。我在一旁極為詫異地看著這一切,我有些鬧不明白姐姐為何啼哭,他看起來像個好人。」方無應說到這兒,忽然一怔,然而旋即他又嗤嗤笑起來:「看起來像個好人,真的如此,他看起來真像個好人--哄騙一個十二歲的小孩,不,那時候我實際年齡才十一歲,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舒湘默默注視著方無應,他的表情有點歇斯底里,如每個陷入噩夢,又掙扎不出來的人。

  「後面的你應該都知道了,第二天夜裡,他就來了我住的宮苑……」

  抽濕機彷彿累了似的大聲歎了口氣,停止了工作。

  談話也停止了。

  屋子裡的寂靜更深了一層,好像一下栽進了深不見底的海底,那是如生物出現之前的無機質海洋底部,無邊的黑暗裡,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一點兒聲響,就連液體內部都是死寂一片。

  黑暗,至此,毫無希望。

  默然良久,方無應抬起頭,看看牆上的鍾:「一個小時了。」

  舒湘輕輕吸了口氣,她也回頭看看:「還有五分鐘。好吧,我們談點別的--最近有啥高興的事情?」

  方無應笑了一下,他舒展開手臂:「下個月我要去聽演唱會。」

  「喲!真好!」舒湘的表情終於放鬆,「誰的?」

  「X-Japan。香港場。」

  「……我對視覺系無感。」舒湘歎了口氣,「但是能去看演唱會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哪怕一個人去也好。」

  「不是一個人。」方無應搖搖頭,「我和蘇虹。」

  「啊……」

  「我請客。」方無應笑了笑,「上次在明末,她……嗯,幫了我點忙。」

  「呃,這個。」舒湘一笑,「喂喂,有貓膩吧?」

  她本來是等著方無應來反駁她,豈料方無應怔了一下,卻沒說話。

  他的神色,有些錯愕。

  「喂,舒湘。」他突然問,「你這麼一說……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

  「我覺得,我似乎對……」

  舒湘有點驚訝地看著他!

  「不,我不清楚,一時說不清。」他笑了笑,又揚了揚手,「算了,下次再說。」

  「好的。」舒湘笑了笑,站起身,「開車小心。」

  方無應走到門口,停下來,回頭看看舒湘:「上次忘了說。謝謝你給我的書。」

  「啊,喜歡就好。」

  「非常喜歡。」方無應頓了一下,「尤其是希刺克厲夫。」

  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舒湘走回到窗前,她久久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某種沉思。過了很久,她慢慢轉身打開了資料櫃,取出一疊厚厚的資料。

  檯燈溫暖的光下,她細細閱讀著那行讀了無數次的文字:慕容沖,十六國時期前燕帝慕容俊的幼子,西燕第二位皇帝,生於公元359年,卒於公元386年。其父慕容俊在敗於前秦皇帝苻堅以後,被迫將14歲的女兒清河公主以及12歲的兒子,當時前燕的中山王、大司馬慕容沖送與苻堅,姐弟倆因貌美驚人,皆被苻堅寵幸,長安城內,時人歌之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淝水之戰後,慕容沖隨其兄長起兵,後弒兄繼位並率軍進攻長安,不久苻堅敗,西逃。長安遭慕容沖屠城,之後,因為畏懼叔父慕容垂,遲遲不肯東歸故土,慕容沖被部下所殺。

  ……

  合上資料,舒湘關上燈,她將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就彷彿在那兒,隱藏著一個久遠的秘密。

  《附錄》

  關於Paul,英文含義為「幼小的」;「沖」,古時做人名通常會取給家中排行靠後的孩子。

  雖然這傢伙真的是個天然不定時炸彈,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他~~

  關於本章,有義務提供一下BGM:Leschoristes,即《放牛班的春天》那首著名的歌,唱歌的男孩,也曾一度被評價為「天使面孔、魔鬼心腸」--這句話也適合某人。

  歌曲百度可尋。男孩子的童聲讓人遐想--

  童年的幸福

  轉瞬即逝

  金色的光芒

  照耀小路盡頭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的熱情

  榮耀之路……
theo0929 發表於 2016-6-13 15:50
第四十四章 遠去的洄響


  管理局這種單位,一般夜間都會有人留守,一是需要監控儀器,再者如果有突發事件,也能第一時間著手處理。

  但是上夜班這種事兒,沒幾個人樂意干。最不樂意幹的就是蘇虹,她總說熬個通宵自己就老了十歲,眼角皺紋加黑眼圈,那是給多少加班工資都補不回來的。

  但是也有挺樂意值夜班的,那人就是小武,他說夜裡清淨,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還不如守在單位裡,又有夜班補貼拿。蘇虹很想說「你怎麼那麼俗氣啊為了點錢累死累活的」,但她沒說出口,因為小武常常就是代她的夜班。

  人總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武是個好相處的人,求他點什麼事,很少回絕,他比雷鈞小五歲,比蘇虹也小,蘇虹把他當小弟,經常抓來隨意使喚,打個飯啊倒個茶什麼的,他也毫不在意。他叫雷鈞「頭兒」,叫蘇虹「蘇姐」、「大姐頭」,彷彿很甘願做小弟似的。人緣是一切的基礎,連續兩年的單位先進個人不是隨便得來的。

  這個禮拜三又輪到小武的夜班,明天是元旦,蘇虹走得早,四點半就開溜,雷鈞要去接女兒放學,一到點也沒了影,方無應五點過五分過來一瞧,辦公室就剩了小武一個。

  「怎麼回事?一個個兔子似的竄那麼快……」

  他很鬱悶地拿著審核報表四處看。

  小武笑起來:「雷局前腳走,方隊你後腳到,怎麼不早個十分鐘?」

  「忘了唄--全走光了?」

  「凌局長還沒走,在設備處。」小武說。

  「得,不等她了,後天再蓋章。」

  「明天就行。」小武說,「明天雷局過來值班。」

  「是麼,知道了。」方無應往外走,又回頭看看小武,「你又是夜班哪?」

  小武點點頭。

  方無應有點詫異:「我怎麼覺得你們局值夜班的就你一個?每次每次都是你。」

  小武笑道:「能者多勞唄。」

  「……自誇得還真不含糊。」方無應擺擺手,「走了。」

  「好。」

  送走了方無應,辦公室安靜了下來。小武收拾好桌子,又去局長辦公室看看,門沒鎖,凌涓的大衣還在椅子上。

  她還沒走,小武有點鬧不明白,最近凌涓檢查數據經常趕在下班之後,其實那些數據5點之前報一次備份就可以了。

  不過小武對此不想太探究,領導有領導的事兒,他沒資格也沒那個必要對此置喙。

  夜班的事兒並不多,特別是最近沒有需要暫留的古人,所以基本任務只是監控數據。他喜歡這種輕鬆的夜晚,有那麼一點點事情幹,不至於無聊到發呆,又不至於累死。

  天際邊,一輪冬日正急速向地平線跌墜,像大半個碎掉的蛋黃,又淡又冷。小武回到辦公桌前,機器正發出輕微的響聲,他把白天上班時間關著的電腦音響打開,從收藏夾裡找出一個爵士樂網站,讓它自由選擇在線音樂。室內的寂靜頓時被打破,爵士樂加快了屋內的節奏,多變的調子步步攀升,複雜的號聲充滿了男性的渴望。

  麥爾斯.戴維斯的《七步上天堂》。

  想起這曲子的名稱,小武不由笑了,只需七步?

  他曾經買了張戴維斯的密紋唱片送給方無應,為了感謝他的某次幫忙,那傢伙就喜歡這種音樂,就像那傢伙喜歡的黑色寶馬車,古巴雪茄,以及強尼.沃克威士忌,純正,囂張,濃烈,肆無忌憚。

  美之極。

  這就是方無應的性格,他就是這樣的人,小武常常想。可小武不是這樣的人,甚至他一直刻意避免走上這樣的道路,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這樣的人。

  他聽了一會兒,高亢的小號聲停止,更換成女性渾厚緩慢的吟唱,空氣裡開始迴盪朱莉葉.倫敦彷彿從水底發出的歌聲,像最昂貴的香水,霸道而溫柔地按摩著聽眾的感官,她婉轉低回地呼喚:你還要去哪兒?你還要去哪兒?我這兒才是天堂。

  滿意地呼出一口氣,小武走到熱水機前,給自己沖了杯熱騰騰的咖啡。是蘇虹給的速溶雀巢,那是她吃康師傅方便面得到的贈品,因為總是在吃泡麵,所以蘇虹積累了一堆咖啡。袋裝咖啡很少,衝出來味道也很淡,他只好不斷往裡加糖。不過有個優勢是,這種咖啡不會有咖啡機裡的那股焦糊味。之前辦公室有一台咖啡機,但是沒幾個喜歡用,包括「西化」嚴重的方無應也對咖啡沒感覺,蘇虹說咖啡能導致女性骨質酥松,雷鈞甚至覺得咖啡機出來的液體如泥漿水。當凌涓發現咖啡機上落了一層灰之後,就乾脆叫人把它搬去了別處,後來讓哪個部門順手牽羊拿走之類的事情,就誰都不清楚了。

  小武也不喜歡喝咖啡,來這裡五年間,他把一切都改了,開始抹古龍水,愛上了三明治和牛排,去參加同事婚禮給人當伴郎時,穿起條子襯衫和大翻領雙排紐扣黑西裝,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咖啡。什麼都能改,甚至連胃都能改,可舌頭卻改不了。

  他喝茶。

  但是上個禮拜他的茶就喝完了,又沒來得及去買。儘管旁邊雷鈞的屜子裡就有三百多的明前玉露,雷鈞這方面很大方,茶和煙經常被同事蹭便宜,他也從不在乎。

  今晚小武仍舊決定不動雷鈞的茶,儘管他並不喜歡咖啡。

  八點左右,凌涓回了辦公室,她的肋下夾著厚厚一疊資料。

  「哦,今晚是你值班?」她看了看小武,有點疲倦地問,「我記錯了?不是蘇虹的班麼。」

  「我和她換了。」小武笑了笑,「明天……呃,說是大學同學聚會,掛著黑眼圈不好去。」

  凌涓搖搖頭:「也就你肯答應她。」

  「局長,你還不回去啊?」

  「嗯,這就走。」

  十分鐘之後,凌涓鎖上局長辦公室,走到大辦公室門口,看看小武。

  「晚上打算吃什麼?」

  「這個。」小武揚揚手裡的干拌面盒子。

  凌涓疲倦地笑笑:「下次叫雷鈞批發一箱子回來得了。」

  估摸著凌涓出了院子大門,小武起身,將安全閥扳下來,紅燈亮起。

  紅燈一亮,固若金湯。

  他喜歡這種無憂無慮的瞬間。

  現在,全局就轉入了安全自動控制中了。

  朝九晚五,偶爾加班,小武常常思考,這是否就是他所要的生活。

  曾經一度他以為自己不能適應這種枯燥的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大森林裡做一隻小螞蟻。一週五天班,除了發薪日之外毫無波瀾,時間在電腦輕微的聲響裡悄悄打發,歡樂不多,憤怒更少,甚至大聲說話的機會都難尋,這是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人生,就連他的名字都那麼乏味和俗氣:武海潮。

  沒人知道,五年前他叫的不是這個名字,另外那個名字已經被小武給捨棄了,儘管在它上面,曾經攀附著那麼多浪漫、悲歡情懷以及傳奇。直到如今,無數詩文裡,還不斷閃爍著那個名字留下的印跡……

  可他擦掉了那個名字,就如同擦掉美人臉頰上一串閃閃珠淚,他現在不需要那些了,他現在需要的是這:二十八歲左右,超過一百七十公分,頭髮微有點長,瘦削端莊,溫和易交往,但永遠缺乏激烈的表情,身上永遠是深色西服,黑色公事包……乏味得如同他上個月,參加的那場同事婚禮。

  那婚禮很盛大,但是,乏善可陳。酒席其實不錯,一千多塊一桌的食物色香味俱全,新郎新娘滿場敬酒,其間捉弄新人的把戲層出不窮,高潮幾次迭起。

  小武坐在同事那一桌,和方無應他們在一起,那些傢伙們在拼酒,高聲的喧嘩能掀翻房頂,他則坐在一旁,靜靜望著眼前這奇妙的一切,怎麼都激動不起來,心裡好像在看另一個宇宙的事情。

  他到如今,依然還記得當時自己心中那份困惑: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大的精力?

  這些始終生活在常規中的人們,他們彷彿從不知疲倦,更不會無故喪失活下去的勇氣,他們的所思所想從不極端,也沒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將他們擠壓出常規,不會爆發什麼恐怖的事情逼迫他們成為文學家。而且任何一點小事都能激盪他們的心靈,從而變成滋潤他們生活的源泉。小武甚至羨慕他們有所煩惱:房子貸款,汽車保險,孩子升學,或者女朋友的新靴子……

  他也想要這樣的煩惱,就在那一瞬,他突然間,萬分渴望也有這種種瑣事來煩自己……

  可他沒有,他不敢有。

  這喧囂的城市就是個巨大的蟻穴。到處都是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微小生物。而他,是比這些微小生物更加懦弱的一個,他曾經弄垮了一切,他孱弱的肩頭,什麼都負擔不起。

  所以他必須自我精簡,捨棄一切不必要的聯繫,就像那些不起眼的螞蟻。

  只有這樣,小武覺得自己才能繼續走下去。

  電話,是在午夜時分響起的。

  厲聲鳴叫的電話鈴打破了幽靜的夜,也打斷了似有若無的歌聲,小武皺了下眉頭,他放下正寫著年終總結的圓珠筆,伸手抓起電話。

  「您好,時空平衡處。」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喂?」小武又說了一聲,「請問,您哪位?」

  還是沒有聲音,但是對方並未掛斷電話,他能聽見那邊微微的喘息,以及遙遠的車鳴。

  怎麼回事?

  小武看看聽筒,又看看牆上的鍾:十一點四十五分。

  大概是惡作劇吧。這麼想著,他很有禮貌地說:「如果您有公事,請於明日辦公時間打過來吧。」

  然而,就在即將放下聽筒的那一瞬,他聽見了一聲冷笑。

  非常清晰的一聲冷笑,很輕,充滿輕蔑,但極短暫。

  小武抓著電話站在那裡,通體僵硬如石塊!

  「……喂?!」

  他突然失控般衝著聽筒大叫,然而,那邊已經傳來了嘟嘟的掛機聲。

  怎麼會是他?!

  不可能!他怎麼可能過來?!

  可那冷笑……分明就是他的聲音!自己不可能聽錯,那冷笑曾經在夢裡出現過無數次,早已蝕刻進記憶的骨髓裡……

  ……噩夢般的記憶被驚醒,他聽見渾身的血液,狂亂蜂鳴!

  像是突然清醒了,小武奔出辦公室,來到設備處。

  他手忙腳亂打開門,啟動機器,輸入密碼。

  三個小時之後,小武從設備處出來,設備處的大門在他身後無聲合上,他渾身脫力地靠在門旁,如軟軟一灘泥……

  漏洞的成因還沒查明,甚至都無法確認那是某種漏洞,因為整體時空都出現了變形,因此無法在短期內查明是否屬於漏洞……誰都沒想到,公元十世紀左右的時空,竟然會扭曲成那個樣子!

  明明幾個月之前才檢查過,明明那時候還是完好無損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到辦公室裡,小武心神不安地踱了兩步,他覺得呼吸好像被誰堵了,有火一樣的疼痛灼燒著嗓子,用了極大的努力平復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回到了桌前。

  首先要辦的,是查明那個電話的來源。

  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小武的腦子裡立即鋪出了一張地圖,這個號碼他熟悉,那一帶是市內最繁華的步行街,對了,上次聚會的小成都酒店,就在這一帶。

  然而在抓起電話的一刻,他又開始猶豫了。

  可是,需要報警麼?需要即刻通知控制組麼?

  問題是……真的是他麼?

  小武呆坐在辦公桌前,良久,他忽然以極其僵硬且彆扭的姿勢,將聽筒扣了回去。

  喂,如果真的逃不過,就迎頭去面對吧。他忽然喃喃對自己說。

  反正如今,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缺血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小武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前,他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抓起了筆。
theo0929 發表於 2016-6-13 15:51
第四十五章 此外不堪行


  雷鈞是早上七點半到的辦公室,今天是元旦,然而他是領導。

  所謂的領導,就是過年過節值班人員的首選。

  進了辦公室,雷鈞沒在會客廳的長沙發上找到小武,倒是看見他正坐在辦公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麼。

  「不會吧?你一夜沒睡?」雷鈞有點驚訝,「還是剛剛起來?」

  小武抬起頭,他的眼睛微有些發紅,看樣子證實了雷鈞的猜想。

  「打了會兒盹。」他笑笑,「我想把年終總結寫完。現在差不多了。」

  「你也太積極了。」雷鈞嘟囔著,「蘇虹到現在還沒動筆,你這都寫好了。」

  「嗯,我嘛,總不想留下什麼遺憾嘛。」

  「這話說得……都快八點了,回去睡吧。」

  雷鈞走到小武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後者擱下筆,揉了揉眼睛。

  「頭兒……」

  「嗯?」

  「如果有需要,通知方隊長。」

  雷鈞的大衣脫到一半,猛然聽見這話,他愣住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他看著小武,「昨晚有什麼意外情況麼?」

  「……呃,公元十世紀左右,似乎出現漏洞。詳情我都記錄在值班本上了。」

  「是麼?很嚴重?」

  「還不清楚。」小武答道,「那段時間的整體時空好像發生扭曲,漏洞到現在未查明。」

  「哦,也就是說沒有確定--那你幹嗎提方無應?」雷鈞說,「把我給嚇了一跳。」

  小武沒有繼續話題,他起身穿好外套,然後走到保密器械櫃前,取出鑰匙,按了密碼打開櫃子門。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雷鈞始終盯著他,小武今早的舉動太奇怪,尤其是,保密器械櫃平常很少有人會去動,這裡頭的儀器都很特殊,不是出了大事兒,一般不會用到它們。

  然後,雷鈞就看見小武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紫色手環,套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雷鈞曾經給李白佩戴過的手環,戴著手環的人,無論走到哪裡,局裡的GPS都能捕捉到他的下落。

  「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雷鈞詫異萬分地看著小武。

  「還沒發生什麼,或許……什麼都不會發生。」小武笑了一下,拿起公文包,「頭兒,我走了。」

  雷鈞怔怔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走出辦公樓,一直走到院子外面,小武深深吸了口氣。清晨的空氣很冷很新鮮,今天是公共假日,現在才八點鐘,街上的人很少。

  他朝著地鐵口走去,並沒有回頭看,然而那種感覺,卻始終縈繞在小武的週身……

  有人在跟蹤他!

  刷卡進了地鐵站,小武一直走到中間候車處,才停下來。他站在安全黃線邊,低著頭。這一段路尚且未安裝安全門,黑洞洞的地鐵隧道直露在面前,好像可以吞噬人一樣張著大口。

  ……如果他撲上來,要不要往下跳?

  這個念頭甫一衝出腦海,小武驚出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心還在撲撲狂跳:瘋了麼?就為了躲避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傻瓜!他喃喃自語罵道,這可是法制社會,那人已經沒權力任意剝奪別人的性命了。

  就算他手上捧著滿滿一罐牽機藥,也不成。

  一點類似自嘲的微笑浮上小武的嘴角,是的沒錯,如果這次他真的死了,雷鈞和方無應他們也不會就此罷休。

  在腦海裡,把每個同事的臉孔回想了一遍,小武覺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大兔子一樣的地鐵,從黑暗中猛然躍出來,停在小武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入空空的車廂。

  地鐵的座椅是白色金屬製造的,冰冷,但是結實。時間太早,車廂裡幾乎沒多少人,燈卻十分明亮,照著釉黑的隧道,車體微扭著向前行。

  有的時候,車體扭的角度大了一些,小武就能看見前後幾節車廂的情況,沒人站著,大多靠在某個角落打盹。這是他喜歡看的人生百態:電車都在黑洞洞的地下跑,沒什麼風景可看的。小武在地鐵裡最喜歡看的是人。

  各色的人,疲憊麻木表情呆滯的上班族,背著沉重書包昏昏欲睡的孩子,偷偷出來和情人冶遊的「小三」,甚至包括凌晨下班、在地鐵裡為瑣事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洗浴中心「小姐」……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表情,比電視劇還要精彩。他和蘇虹偶爾說起這些,蘇虹總是很驚訝地看著他:「小武,你簡直像個詩人,不,你該去寫小說!真的!」

  可他不想寫小說,更不想寫詩,觀察世情只是某種慣性使然。

  但是今天他沒心情看這些了,他只想知道,那個跟蹤的人還在不在。

  他沒有發現什麼特殊奇怪的人。

  小武的房子不是買的,而是租的。蘇虹曾經問他幹嗎不買房子,卻要每個月把工資的三分之一交給房東,他的回答是「害怕償還不了房貸」。

  蘇虹就很直率地說他其實是對自己沒信心,生性太悲觀,小武認為蘇虹說得很對。

  然而他租的房子也很不錯,在市郊一個安靜的小區,15樓。50平米一室一廳,臥室朝陽,裝潢很好,拎包入住。

  這種房子,最適合無法與人群建立深層聯繫的白領。

  上了樓,用鑰匙打開門,進屋。小武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還沒等他換下外套,通話器就響了。刺耳的聲音讓他不自覺打了個激靈!他奔到門口,拿起通話器:「……誰?」

  「送快遞的。」一個古怪的聲音。

  小武握著通話器,呆了半晌,方才道:「……上來吧。」

  他按開樓下鐵門開關,站在自家門口,手握著門把,一股戰慄的感覺從肩頭一直瀰漫到雙腿。

  他沒叫過什麼快遞,最近也沒有在網上購過書籍。

  幾分鐘後,他聽見了電梯的叮咚聲,接著,就是門鈴的蜂鳴。

  透過貓眼,小武能看見一個高大的,穿戴著快遞工作服的男子站在門外,他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見人的臉。

  猶豫了好一會兒,小武拉開了門,就在一霎那,門外的男子如猛虎般撲過來,有重物狠狠錘擊在小武的頭部!

  ……他暈過去了。

  一雙剪水秋瞳,靜靜看著他。

  「官家召喚奴家,再不走,就是不聽詔的大罪了。」

  可他不肯依,只咬著牙,用手死死拽著愛妃的衣袖!

  「再這麼拽著奴家也是無用……早知今日,當初為何不帶著奴家一道殉國?也免了奴家如今的苦。」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鬆手,華軟的弋地絲綢在轉動時發出簌簌輕響,聽在他耳朵裡卻如驚雷。

  「……您還是留在宅邸,將那幾處未定的匾額提了字,再將官家吩咐的幾首詞填了,才是正經。」

  月光淋漓,潑灑下來,月影中,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可是羞憤的雙眼,包含著屈辱和不屑,當日吐了嚼爛紅茸的嘴,如今吐出的竟是這般絕情的句子。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遷居至此,背負著喪家之罪,亡國之悲,本該痛哭絕望,可他來此地第一件事,卻是揮毫給各處提匾--文人惡習,生死之外,只有文字不依不饒伴於心間。

  一個亡國之君,還填得出什麼濃詞艷曲?連愛妃都得拿身體去侍奉他人,以此來保障這一宅子老小的安全,做人做到這個份上,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小武慢慢睜開了眼睛。

  頭部的劇痛還在,那一下幾乎要將他的頭骨打碎,到現在血管的跳動依然感覺得到。但是視野開始出現,眼前的黑氣慢慢褪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男人。

  沒錯,是那個穿著土黃色快遞服的男人,他仍然戴著鴨舌帽,但此刻正背對著自己,在櫃子裡翻著什麼,有精緻的小瓷器被他碰倒,「嘩啦」砸在地上,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粗魯的翻查動作一點都沒停頓。

  小武輕輕呻吟了一聲。

  那聲呻吟,打斷了男人的翻查,他停下來,回過身看著小武。

  「喲!你醒了啊。」男人笑瞇瞇的,「好久不見。違命侯。」

  當那男人的臉孔完全映入小武的眼簾,當噩夢中的五官在現實裡重現時,他不禁又呻吟了一聲……

  「抱歉,下手太重。」男人舉了一下手,表情裡充滿惡毒的促狹,「可你本來不就應該是個死人麼?」

  小武努力抬起手,將摔倒的身體支撐著坐起來,然後大大喘了口氣。

  「真是好久不見了。」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趙官家一向可好?」

  男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很好很好!多謝違命侯牽掛。」

  他說著,將手上的書扔在桌上,那種神態,彷彿完全不在乎這是別人的領地,他照樣隨意侵入。

  他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小武突然想,他一向不就是如此麼?

  頭更疼了,小武伸手摀住自己的額,他能感覺到黏黏的液體流淌下來。

  「喲,違命侯受傷了?」男人走過來,故意彎腰看看他,「要不要我打120?不過有個麻煩呢。」

  他將臉湊過來,神情裡充滿惡意:「……我該說,受傷的是平衡處的職工武海潮,還是南唐後主李煜呢?」

  房間裡,陷入死寂。

  小武放下手,他苦笑了一下:「官家,莫非你就是為了討得臣子一條性命,才跨越千年來到如今?」

  「一個亡國之君,喪家之犬,用得著朕拋卻大宋天下來追討麼?」男人冷冷一笑,「要不是那日在小成都偶遇,朕又怎可能知道違命侯你苟全於此?」

  小成都?

  「……本來朕差點進去了,幸好在門口看見了你。」男人看他一臉懵懂,只得提醒道,「忘了?上個禮拜你們同事去喝酒……似乎還是你請客?」

  小武恍然大悟!

  「官家怎會去小成都?」

  男人冷冷看著他,不答,半晌,才道:「……你們那個包廂,由朕負責。」

  小武目瞪口呆望著面前的男子,忽然,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官家,官家啊!沒想到你會跑去做侍應生!」他笑不可仰,連頭部的劇痛都忘記了,「怎生委屈了官家萬乘之尊啊!」

  「還是少說風涼話吧。」男人冷冷盯著小武,他的眼睛好像吐芯毒蛇!「以為這次我就會放過你?!」

  小武止住笑聲,他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到茶幾前,抓過一大盒餐巾紙。

  「你要幹什麼?!」

  「擦擦血可以麼。」

  「你要去哪裡擦?!」

  「衛生間。」小武聳聳肩,「好歹讓我洗乾淨再面聖吧?趙光義先生?」

  男人哼了一聲,退回到沙發上,坐下來:「諒你也逃不出朕的掌心。」

  《附錄》

  違命侯,是趙家兄弟為了羞辱李煜而賜給他的稱號,因他曾說要與南唐共存亡,結果最終卻投了降。

  官家:宋朝人對天子的特殊稱呼,《資治通鑒.晉成帝鹹康三年》胡三省註:「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故兼而稱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稱之。」

  關於本章標題

  《烏夜啼》李煜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裡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jjdean 發表於 2018-5-16 16:14
第四十六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衛生間內。

    按開牆壁上黯藍的小燈,小武默默無語地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剛才趙光義那一下用力不小,血流得他滿臉都是,但是傷口很快凝結。只剩了縱橫血跡,縱然看起來十分嚇人。

    「如果這個樣子跑去局裡,會把蘇虹嚇得尖叫吧?」小武忽然覺得很想笑。

    他竟然完全不覺得害怕,好像那恐懼隨著噩夢的成真,也跟著沒了立足之地。

    洗乾淨了臉,找了塊創可貼貼好傷口,他從衛生間出來,看看沙發上的男子:「你餓不餓?」

    男人正玩著他昨晚扔在沙發上的PSP,聽他這麼一說,怔了一下,旋即兩道濃眉豎了起來:「你想幹什麼?!」

    小武嘆了口氣:「我想吃飯,快十一點了——官家,你也沒吃早飯吧?」

    趙光義盯著他,滿臉的不信任!

    「……我叫附近的外賣,兩份炒米粉,「小武看看他,「吃米粉麼?」

    趙光義點點頭:「好吧。」

    小武從桌上拿下外賣單,掏出手機,照著上面撥通了號碼:「……兩份炒河粉,一盒叉燒飯,恩……地址是:天河大廈B座15樓,對,天河大廈。謝謝。」

    他掛了手機,又看看趙光義:「多叫了一盒叉燒飯,我怕河粉你吃不飽。」

    他的神情自若如常,這讓沙發上的男子多少有些不自在,趙光義仔細看看他:「你變年輕了。」

    小武聳聳肩。

    「做了整容手術?重瞳都沒有了……就這麼怕我麼?」

    小武一怔,苦笑了一下:「怕你倒還是怕,但這不是原因,而且我也沒做整容——哦,左眼的確做了手術,一是已經發現有病變了,另外也怕太明顯。」

    趙光義突然冷笑了一聲:「看來違命侯在此處過得甚是逍遙啊!」

    「為什麼不?」小武皺了皺眉,他抬手摁一下額頭的創可貼,「我認真工作,得到薪金,我有朋友、有房子住有衣穿有飯吃,為什麼不逍遙?」

    「嗯嗯,而且沒有愛妃,沒有亡國之君的身份,也沒有了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趙光義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逃到此處,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存在,當然是存在的。」小武指了指對面的書櫃,「可它們現在在那裡頭。順便說,我也不是逃過來的。」

    「那你是怎麼過來的?」

    「被人救過來的。」小武笑了笑,「你派你弟趙廷美送『毒鼠強』給我吃,本來我該死定了……」

    趙光義大為不滿:「什麼毒鼠強?!是牽機藥!」

    「配方是一樣的嘛。」小武聳聳肩,「好吧,牽機藥……反正在生死關頭,我被人送到了這裡洗胃,加上一系列醫療手段就沒死成,雖然,咳,足足躺了半年醫院,後遺症到現在還有。」

    「怎可能!廷美明明看著你身亡……」

    「其實你家幼弟做事比較馬虎,沒見證我斷氣就離開了——他沒你無情,怕是不忍心吧?所以最後他才會被你害死。」

    「我早知廷美婦人之仁!」趙光義重重擊了一下茶几。

    「反正我在那邊已經死了,又何苦怪他?」

    「為何你會被送到現代來?」趙光義疑慮地盯著他,「誰送你來的?」

    「一位雲遊僧——應該說是這裡的梁所長喬裝的雲遊僧。至於為何他要救我……可能是出於個人興趣,我猜。」

    「個人興趣?!」

    「我不知道,或許他喜歡我的詞?歷史上不是管我叫『詞帝』麼?」小武攤了攤手,「反正我被他送到現代社會,他告訴我,往後我想怎麼生活都無所謂,總之要記住:過去那個李煜死了。」

    「李煜死了?那你是誰?!」

    「武海潮啊。」小武笑起來,十分愉快,「你不是明明知道麼。」

    趙光義死死盯著他,忽然道:「……為什麼你可以這麼鎮定?」

    「或許是因為,我真的不再把自己當成南唐後主了吧。」小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官家,你一味追著過去不放,我雖然很理解,但我卻沒法再做回那個『李煜』配合你了。」

    趙光義看著他,冷笑出聲:「你以為,這是你可以放開就能放開的麼?」

    「那你想怎麼辦?再拿毒藥毒我麼?」小武苦笑,他起身走到電腦前,開機,放音樂。

    房間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你別想耍花招!這次就沒那麼簡單了。」趙光義也跟著站起身,「我要讓你的身份曝光!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亡國之君,南唐後主,違命侯李煜!」

    小武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轉過身對著趙光義:「……你覺得這有用麼?」

    「朕知道,如今的媒體厲害得很!一旦身份曝光,你就沒法這麼逍遙了。」他哈哈大笑,「把你的身份曝光出去,再然後,我才不管那麼多!光是狗仔隊就能騷擾死你!娛樂八卦找出你和小周后的事兒,哼哼,姐姐還在病重,你就和妹妹勾搭成奸,很好!這種題材最好用,就把你弄得臭臭的,你們單位為了影響也不能留你,只好開除公職,到時候你走投無路,然後被科學怪人抓去解剖……」

    小武目瞪口呆望著趙光義!

    「官家!你到底來了此處多久?!怎麼連狗仔隊都知道?!」

    「不多不少,一個月。」趙光義做了個手勢,「朕在這月之內,考察民情……」

    「行了,就別自我美化了。」小武打斷他,「你是歷史上數一數二喜歡自我美化的皇帝,宋史被你給改得亂七八糟——歷史學家提起官家你就頭疼。」

    趙光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滿臉惱怒,那姿勢仿佛又要撲上來!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倆人僵持了一段時間,武海潮打破僵局,他嘆了口氣:「到底還吃不吃飯了?」

    趙光義哼了一聲,鬆懈下來:「去開門。」

    武海潮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客廳。趙光義坐在沙發上,盤算著。他並不害怕對方逃跑,因為這次並不需要殺了對方。

    一點狡猾的笑出現在他的嘴角。

    門口傳來外賣生的聲音:「……一共二十五塊,謝謝。」

    「……二十五?又漲價了?原先不是二十塊麼?這才一個禮拜……」

    「不好意思……最近原料貴,已經漲價一個禮拜了,這是新的外賣單。」

    「可你們怎麼能說漲就漲呢?我一直是叫你們家的外賣……」

    「先生,真不好意思,雖然漲價了,可我們附送的老火例湯一直很不錯……」

    怎麼這麼喋喋不休?趙光義皺起眉頭,果然是書生!叫個外賣還婆婆媽媽的!

    正想著,腳步聲往屋裡,他抬起頭,看見小武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拎著飯盒的外賣生。

    「有沒有五塊錢?我缺零錢,一百的人家找不開。」小武?著趙光義揚了揚手裡的紅色鈔票。

    趙光義一臉晦氣:「……等等!」

    他開始低頭翻找自己的口袋,外賣生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他的面前。

    「給吧,這是二十五塊。」趙光義摸出兩張鈔票遞給外賣生,嘴裡罵罵咧咧,「媽的,吃個飯還是我付賬。」

    豈知那外賣生一臉笑容,沒有伸手接那錢:「其實,您也可以不付賬的。」

    趙光義楞了一下,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飯盒後,一管幽黑冰冷的槍頂在了他的胸口!
jjdean 發表於 2018-5-16 16:26
第四十七章 李後主的暴力執法

   「不好意思,先生,這絕不是麻醉槍。」「外賣生」笑容未減,只用手裡的槍頂了頂趙光義,「或者,還需要我給您介紹這種武器?」

    外賣生的普通話,此時卻變成北宋東京口音!

    趙光義的臉上,血色頓失!他緩緩舉起雙手……

    小武鬆了口氣,他沖著門外喊了聲:「頭兒,方隊得手了。」

    他的聲音還未落,門外又走進一人,手裡也舉著桿槍,槍口正瞄準趙光義!

    小小的客廳裡,氣氛緊張!

    趙光義舉著手,看看方無應,又看看雷鈞,他突然笑起來:「果然是無用的書生!非得叫外援麼?」

    「敗者不用擺什麼高姿態。」方無應用槍戳戳他,「到沙發那邊去!」

    趙光義一動不動。

    小武冷冷說:「官家,最好還是乖乖聽話——他不比尋常人,你再勇,也打不過特種部隊的。」

    趙光義的臉色有點變,他倒退到沙發前,雷鈞收起槍,掏出手銬上前銬住了趙光義。

    「行了,完事。」方無應笑嘻嘻地收起槍,將趙光義按倒在沙發上,「歇會兒吧,官家——哦,您是天子啊?我還想到底是誰從宋朝過來了呢。」

    雷鈞指指趙光義:「小武,不給咱介紹一下?」

    「我都忘了。」小武苦笑了一下,做了個手勢,「各位,大宋皇朝第二位君主,開國皇帝趙匡胤的胞弟,宋太宗趙光義陛下便是這位先生。對了,眼下人家在小成都做侍應生。」

    方無應那個捉狹鬼,甚至還惡作劇地鼓了幾下掌。

    趙光義那剜人的目光,活像馬上要撲上去扇方無應一個耳光!

    「原來是趙官家駕到,小民有失遠迎。」雷鈞笑了笑,「要不是小武按下手環上的報警按鈕,草民就無緣得見天子面了。」

    趙光義突然冷冷一笑:「只介紹朕,為何你不也介紹一下自己?」

    他的目光直逼小武。這引得雷鈞和方無應也不約而同去看小武……

    「官家,他乃卑職屬下……」

    雷鈞還想調侃兩句,但卻被趙光義打斷:「你真相信他只是你的屬下?若此人只是你一名下屬,朕又何必跟蹤至此?」

    房間的氛圍,古怪起來!

    方無應和雷鈞看看趙光義,又看看小武,他們的表情裡出現了疑惑。但是方無應趕緊把手一擺:「小武,你的私事,不用公開給我們聽。」

    雷鈞看看方無應,也點點頭。

    「事到如今,你還想瞞著他們?」趙光義陰惻惻一笑,「朕勸你還是招了吧。」

    小武聳聳肩,他若有所思地回到黑色高背椅前,慢慢坐下來,然後抬頭朝著那兩個人笑了笑。

    「頭兒,方隊長,真不好意思,一直對你們有所隱瞞。」他微笑的表情絲毫未改,「既然趙光義都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其實,我是南唐李煜。」

    如果是在日本漫畫裡,雷鈞相信,自己一定聽得見下巴「硄當」砸地上的聲音!

    客廳裡,寂然無聲,奇妙的感覺控制了人們的呼吸。

    但是不多時,趙光義的嘿嘿冷笑傳入他們的耳朵:「好個南唐李煜,好個李後主!」

    方無應最快反應過來!他一步蹦到趙光義跟前,抓起旁邊一根方便筷,抵住趙光義的下眼角:「……信不信我給你戳出個透明窟窿?!」

    趙光義勉強閉上了嘴,但是那副神情,依然充滿不屑。

    雷鈞也回過神來,他胡亂揮著手:「……怎麼可能?!」

    「是真的。」小武……不,現在該稱他李煜了,笑笑,「梁所長救了我,當日我服下牽機藥沒多久,就被他送來此處救治……」

    「可你才多大?李煜是四十多歲死的!比我還老!」

    「這我就不清楚了。」李煜說,「我所知道的是,我沒有經過洗腦,所以記憶一點都沒有受損——好像是因為參與了梁所長的特殊生化實驗,再加上給我治療牽機藥留下的後遺癥……梁所長說我雖然看著年輕了十多歲,但內部老化並未停止,並且因為牽機藥的殘留很難處理,仔細檢查就會發現仍然有很多問題。」

    「……梁所長隱瞞了你的身份。」方無應鬆開趙光義,隨手扔掉筷子站起身,「恐怕你的個人資料也被他損毀了吧?」

    李煜點點頭:「可能某處還留存著,我並不相信沒有人知道此事。」

    「至少淩涓是不知道的。」雷鈞總算接平靜了些,「這,真難以想像……」

    方無應戳戳趙光義:「還難以想像?他在這兒呢。」

    「好吧,既然他都找來了——」雷鈞看看趙光義,「我只能接受事實。」

    「……頭兒,你會開除我麼?」李煜有點惴惴看著雷鈞。

    「開除你?幹嘛要開除你?」

    「呃……因為我是……」李煜撓撓頭。

    「因為你是古人就開除你?」雷鈞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忘記了現在局裡人手不足?開除你,我哪兒去找人替你?」

    方無應走過來,拍拍李煜的肩膀,「古人不是妖怪——就算是妖怪,能幹活的雷鈞照樣要。」

    雷鈞輕輕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接著就笑起來,李煜的表情輕鬆了許多。

    方無應轉頭看看沙發上的趙光義:「這位……怎麼辦?」

    「送回去。」雷鈞很快說,「既然是稀裡糊塗闖過來的,咱總不能還把他留在這兒。」

    「回去?!」趙光義的表情又驚恐,又憤怒,「不,朕現在還不能回去!」

    雷鈞嘆了口氣:「我說這二十一世紀到底好在哪裡啊?怎麼一個個的跌過來就都不想回家了?寧肯做侍應生不肯回去當皇帝?我怎麼沒看出小成都的侍應生有啥不得了的地方?」

    「不回北宋去,那你想幹嘛?」方無應叉開腿,騎靠在沙發扶手上,他順手抽過茶几上削水果的餐刀,「官家,莫非你當侍應生當上癮了?」

    他顛來倒去玩弄著餐刀的樣子,活像在雜耍,看得人觸目驚心。

    趙光義將憤怒的目光轉向李煜:「……為何他可以留在此處?!」

    「他?」方無應轉頭瞧了瞧李煜,「他有大學文憑,有固定工作,有專業技術,有本市戶口……來,官家你給我看看,你又有什麼?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吧?花多少錢做的?五十塊?」

    趙光義啞口無言!

    「我說方無應,都創建文明城市了你怎麼還歧視進城民工啊?」雷鈞走到趙光義面前,挨著他坐下來,看看他:「官家啊,你難道不想念故土?」

    方無應嘖了一聲,他搖搖手裡餐刀:「雷鈞,你這兒煽什麼情啊?要煽情也得是人家李後主這樣的大詩人才行。」

    李煜皺了皺眉頭:「我知道方隊你煩詩人——可我得聲明,我不是詩人,我是詞人。」

    方無應無可奈何看了他一眼:「瓷人?瓷人我怕你砸碎了……還是當個鐵人吧。」

    雷鈞大笑,笑罷又道:「我不廢話了。官家,實話告訴您,這兒不是您能呆的地方,您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您回去大鬧您的開封府吧,就甭在這兒鬧了,這要是下個月『文明城市』被您給鬧沒了,我們市長準能把您給生吞活剝……」

    方無應放下餐刀,彎腰拽了一下趙光義的手銬:「走吧,官家,跟我們回局裡去,一個小時以後你就能回東京了——放心,不是日本的那個,是你的那個。」

    被他這麼拽拉著,趙光義起身,他的手銬被方無應牽著,還兀自掙扎,以至步伐微有些不穩。

    「你就甭去了。」雷鈞示意李煜——現在他又回到了小武的身份,「今天該你休息的。昨晚夜班夠受了。」

    走了兩步,趙光義忽然停住,他轉身看著身後的小武,他的那雙眼楮裡,閃爍著難以言喻的詭異的光。

    「……那,違命侯你就在此處茍延殘喘吧。」他瞇縫起眼楮,慢慢說,「你那位美人,小周后,朕自會好好照顧。」

    小武的臉色,陡然變得紙一樣蒼白!

    「……違命侯到現在還想著她,是吧?」他淫邪地笑了笑,又指指對面的電腦屏幕,「念念不忘至此?」

    雷鈞一楞,轉頭去看桌上那臺電腦,但他只在桌面上看見了好萊塢影星奧黛麗赫本的一張黑白照。

    小武的偶像是奧黛麗赫本,這全局都知道,他在辦公室電腦的桌面也是赫本在《窈窕淑女》裡的劇照。

    ……難道說,小周后長得很像奧黛麗赫本?

    忽然間,雷鈞聽見一陣踫撞聲,叫喊聲!閃電般一記左勾拳,又狠又準地打在了趙光義的臉上!

    大個子男人被打得往後踉蹌幾步,終於跌倒在地!

    雷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下屬,對方臉色慘白,五官因為過度憤怒微有些扭曲,他站在那兒,手攥成拳,骨節上滲著血……

    方無應吹了一聲口哨,表情裡有幾分吃驚:「拳法不錯,在哪家健身房練的?」

    雷鈞拍了一下方無應的胳膊,轉身用力想拽起跌在地上的趙光義,那傢伙窩在地上,沒動。他似乎完全沒料到這結果,滿臉的不可置信!

    小武還要往前邁步,方無應一把拉住他:「……行了,公務員打人照樣違法。」

    但小武用力掙脫方無應,徑自走到趙光義面前,彎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口!

    「給我聽著。」小武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再敢去欺負她,就小心你的龍體!我隨時可以回去……不會殺你,但像剛才那樣時不時給你一刀,我還是辦得到的。」

    趙光義猶自在發懵!

    房間的空氣,僵得好像一觸即發!

    方無應嘆了口氣,拉開小武。雷鈞也把趙光義扶了起來。

    「走吧,還等什麼呢?」他拍拍趙光義的肩膀,「算你老人家本事大,一句話就惹翻了他——我還從沒見過小武發這麼大火。」

    他推搡著將趙光義帶出客廳,方無應彎腰拾起桌上那二十五塊錢,?小武搖了搖:「兩個河粉,一碗叉燒飯帶老火例湯。今天你不用出門了。」

    小武怔了一下,苦笑起來。

    「走了。你休息吧。」

    方無應跟在雷鈞身後走出房間,順手將房門帶上。

    下了樓,打開車門,將趙光義塞進車裡,那傢伙終於清醒過來,他開始放聲咆哮:「放肆!一個亡國之君竟敢毆打朕!朕不會善罷甘休!朕……朕要告他!朕……朕……對了!朕要找新聞機構!還要找你們紀委!」

    雷鈞忍住狂笑,他轉過身,很嚴肅地看看方無應。

    「方無應同志,剛才,你看見小武幹什麼了麼?」

    方無應看著他,一攤手:「我什麼都沒看見。」

    「我也是。」

    雷鈞關上車門,又推了推呆若木雞的趙光義:「下回,官家,千萬記得用手機拍下來。行了坐好吧,要開車了。」

    方無應哈哈一笑,發動了引擎。
jjdean 發表於 2018-5-16 16:50
第四十八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咨詢 (C)

    下了半個月的雨,天空終於放晴。那種藍色是沁人心脾的嫩藍,乾淨得如初生嬰兒的眼楮。

    方無應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遙遠天空,他想起某種瓷器叫「雨過天青」,難得的顏色被世人視為珍品。

    「抱歉,飲水機送去修理了,喝這個吧。」

    方無應轉過頭,看著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他擺擺手:「不用,留著你自己喝吧。」

    「就那麼不愛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個。」他聳聳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方無應關上玻璃窗,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他的姿態很放鬆。

    「局裡的大新聞,聽說了吧?小武的事情。」他笑笑,「有沒有被嚇到?」

    「的確很震驚。」舒湘點頭。

    「嗯,你真該看看他給趙光義的那一拳。」方無應說,「夠精彩。」

    「難以想像。」舒湘笑道,「對方沒還手麼?」

    「還手?思維方式怕是還沒轉換過來。哼,那傢伙一向把人家當窩囊廢、喪家犬,那麼多年頤指氣使,都形成習慣了,又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對方居然奮起反抗呢?」

    「聽起來十分解氣?」舒湘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方無應聳聳肩:「雷鈞也覺得很解氣,趙光義說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約而同裝聾作啞。」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這兒呆了半年,倒是什麼都學會了哈!」

    「遠遠不止這。後來小武告訴我們,他還打算利用媒體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後把他丟給科學怪人……他是不是日本漫畫看太多變otaku了?」

    舒湘點點頭:「所謂的猥瑣是不分年齡更不分時代,此人強暴小周后的事,一直讓我噁心——送回去了?」

    「當然。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為屏蔽出現漏洞無意間跌過來的。既然10世紀左右的狀況發生紊亂,于凱和李建國也就跟了過去,在那邊做了兩天的修補工作。」

    「哦,不過北宋初期還好,除了王小波、李順起義,倒沒有太大的社會動蕩。」

    「社會動蕩也影響不了他們倆。」方無應哈哈一笑,「剃了頭,偽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國寺裡——那是皇家寺院,誰敢去查他們?」

    舒湘再次大笑:「你們這回有幾個和尚了?上次雷鈞不是也剃了頭?」

    「除了冬天剃頭有點涼以外,偶爾當當和尚也不妨事。」方無應表情相當的人畜無害,「再說度牒偽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鑒別。」

    「小武沒有參與這次行動麼?」

    方無應搖搖頭:「雷鈞認為還是讓他迴避此項任務比較好,他給了小武幾天假——大概擔心他情緒波動吧。可我真沒看出他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除了那次發狠之外。」

    「怎麼?聽起來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

    方無應楞了一下,慢慢點頭:「後來,我把他拉出來喝過一次酒。」

    「是麼。」

    「我有點擔心他,怕他一個人呆家裡會想太多……但是後來發現是我多慮了。「方無應撓撓後腦勺,「他似乎並不怎麼擔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說,哪怕真相曝光。」

    「是麼?他怎麼說的?」

    「他說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國之君,連小學生的歷史課本裡都有他那『光輝的一頁』——這是他的原話。」方無應笑笑,「所以,他覺得自己再怎麼妄圖迴避,也是白費力氣。」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我當時在旁邊,真驚訝。」

    「嗯,為什麼驚訝?」

    「驚訝他輕易地放下過去,而且還是那麼屈辱的過去。好吧,其實我也明白他為什麼能這樣,當日那個國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詞才是他的第一,後世記住李煜也不是因為他的亡國,而是因為他的詞。所以真正的他,其實並未遭到絲毫損毀——後來小武跑去上班,小楊還去找他要了簽名的。」

    舒湘又笑起來:「小楊是他的粉絲?」

    方無應點點頭:「說是從高中開始就喜歡他的詞blabla,今日得見真龍如何興奮blabla……狗屁『得見真龍』!那小子進控制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臉對臉!」

    「簽名要到了?」

    「要到了。」方無應嗤嗤地笑,「可拿回來的卻是『武海潮』三個字,控制組的人都拿這開玩笑,還說要這個簽名又何至於專程跑一趟?聯絡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楊聽了豈不鬱悶?」

    「是啊,他本來想叫小武簽原來那個,因為他覺得,如今這個簽名沒啥價值。可是小武說,難道『李煜』兩字的鋼筆簽名就有什麼大價值麼?那不是更加荒唐?」

    舒湘也忍不住笑:「說得也沒錯。就算現在拿著毛筆宣紙去找小武,叫他再寫下一首虞美人,恐怕賣得還沒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錢。」

    方無應點點頭:「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認為世間已經沒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種意思。」

    舒湘點頭道:「明白。」

    「所以,雖然小武隱瞞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害怕雷鈞他們會改變對他的態度。」方無應說,「那次喝酒,他說他本來就是個無用的人,本來就不打算去爭奪些什麼,當他對一切嘲諷都放開之後,就沒有可畏懼的了。」

    「嗯,你聽了他這番話,又有什麼感受?」

    舒湘看著方無應,然後她看見他慢慢抬起頭:「……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樣。」

    舒湘默默望著他。

    「並不是說都從古代來,我和他就沒有差別了。」方無應緩緩道,「我們不能相提並論。」

    「因為你比他更遠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問題的根本不在那個地方。」方無應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時期過來的呢。」

    「那你很可能會披著獸皮穿著樹葉……」

    「我不是在開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換了個坐姿:「好吧,回過頭來。我其實對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

    「在這件事之前,雖然你們是同事,其實你和他並不算很熟的朋友,對吧?我覺得你似乎和雷鈞更近一些。如果沒有這件事,你會去找他喝酒麼?」

    方無應想了想:「一般來說,不會。小武這人其實很悶,做酒友絕對沒有雷鈞好玩……哈哈,雷鈞那傢伙稍微喝多一點就滿嘴跑火車,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為什麼會去找小武喝酒呢?」

    「不是說了麼?怕他一個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一點點多餘的想法了?」

    方無應想了一會兒,慢慢說:「要說有多餘的想法……似乎真有一點。我想拉開距離,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拉開距離?」

    「嘗試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看一個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個普通的同事。」

    「為什麼想這樣去看他?」

    「……想看看另一面的他。」方無應說,「大概出於這樣一種心態。」

    舒湘想了想,說:「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你是在以小武這件事,做熱身準備?將他作為未來可能的參照物?」

    方無應眨眨眼,沒說話。

    「那麼他這件事,是否對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響?無論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靜默了很久,舒湘才聽見方無應的聲音。

    「……我的恐懼更加重了。」

    「怎麼回事?」

    「那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個。」方無應突然說,「像小時候躲迷藏,明白麼?本來兩個人一同躲在黑暗中,當然誰也不知道誰。可忽然間,其中一個被發現,被拉了出去,溶入陽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視著方無應。

    「……現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齊心協力來尋找我了,包括剛才被拉出去的那個孩子,我變成了碩果僅存的目標,成了眾矢之的……」

    「你的意思是,雷鈞他們會把你當做某種目標?」

    方無應呆了一下,搖搖頭:「我知他們沒有惡意。但那是在他們還沒發現真相之前。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這樣被迫曝光,未來將會發生什麼——世人看待李後主和看待慕容沖的眼光,是不一樣的。」

    「或許都是被抱以理解的對象,例如很多小說裡……」

    「哼!你還要和我提那些耽美小說吧?在那些同人女眼裡,我和他的霉運倒是相同!」

    看方無應又要發火,舒湘舉了一下手:「OK,不去談那些旁枝。Paul,你的心裡一直抓著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我和他們不一樣。這一點你發覺了沒有?」

    「是的。所以我總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無論到哪裡,無論和誰。」

    「可是我覺得,你在控制組裡很受隊員愛戴,和雷鈞、蘇虹他們也合作得很好——誰真討厭過你?」

    「那是他們還沒發現真相。等到他們看到真正的那個我……」

    「現在的你,難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著他,「難道他們喜歡的是個虛假的人?」

    方無應哼了一聲:「或許吧。」

    「自命不凡的傢伙。」舒湘哈哈笑了一聲,「拋棄了過去,你就不存在了麼?」

    「或許真是這樣。」方無應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緊緊抱住不放的過去,雖然痛苦得讓我想自殺,但同時它也讓我記住我是誰。」

    「Paul,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憑、不是你的財產、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無蹤,但你卻不會。這世上一定會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樣在乎你的人。」

    「……你在說你自己麼?舒湘醫生?」

    舒湘笑起來:「絕對不止我一個。Paul,我注意到一個事情。」

    「什麼?」

    「包括上兩次在內,你對他的稱呼似乎有所改變。」舒湘說,「我還記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對他的指稱方式從未客氣過——」

    方無應笑起來:「還想聽我罵他『老賊』?苻堅老賊,嘿嘿。」

    「你現在改稱『他』了,是麼?或者是,『那傢伙』。」舒湘笑著說,「你看,程度減輕了很多。」

    「這個,很重要麼?」

    「語言反映內心。」舒湘微微靠近他,「為什麼會改稱呼?之前你在我面前談起他,永遠是連篇累牘的咒罵,你罵他為『老賊』,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許是因為……我的愛憎並不像最初那麼分明了吧。」方無應斟酌著慢慢地說,「最開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壞結果都歸咎於他,可過了這麼久,特別是在這裡度過的十幾年,我冷靜下來再回頭去看當初,卻發現有很多真相其實掩蓋在對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體說說呢?」舒湘盡量把聲音放緩和安詳,她知道,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階段。

    「具體說說?我很想具體說,但其實連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無應仰起臉,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遠的天空。

    舒湘不做聲,等著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覺不覺得小孩子是一種十分自大的生物?」方無應突然說,「把周圍的一切都歸因於己,連太陽東升西落都是為了自己。」

    「自戀是人的本性。」

    「可是如果真的給他一點點跡象,讓他錯以為自己能掌控局面,那大概會造成某種悲劇。」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說你自己?」

    很久的沉默。

    「……後來,他幾乎不去姐姐那兒了。」

    「……」

    「他總是逗留在我這兒,什麼都肯滿足我,我說過的嘛,dreamland,就成了那樣。」

    方無應把臉埋在掌心裡,他的拇指交錯按著眉頭,後,又抬起臉,孩子氣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麼?要摸清一個人的喜好脾氣,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權當自己死去。所以沒幾個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愛聽什麼話、憎恨什麼人。當時我施展這一套,十分得心應手。」

    「或許他當你是孩子,所以沒法設防。」

    「或許吧。當然,有人看不慣這些,」方無應聳聳肩,「總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

    方無應點點頭:「對。王猛總勸他趕緊把我送走,理由無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麼好惹的,得斬草除根;況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呃,純潔可愛。」

    他的臉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卻沒笑:「你也這麼認為?」

    「我不知道。很複雜。」方無應長長籲了口氣,「來自各方面的評價全都不一樣,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國家棟梁,姐姐卻只當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護;王猛說我是個妖孽,心懷叵測,其他朝臣卻說以色事君的小子不足道;還有禁宮裡的女妃視我如眼中釘,暗中罵我是淫邪的狐媚……」

    「你被許許多多的人妄下定義。」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沒提他是如何定義你的。」

    方無應一怔,良久,才緩緩說:「……他說我如玉,絕美乾淨。」

    「你怎麼想?」

    「什麼怎麼想?」

    舒湘吸了口氣:「你是如何看他說的這句話。」

    「……傻×。」

    「傻×?」

    方無應哼了一聲:「說這話的人就是個傻×,還什麼絕美乾淨……」

    「你認為,喜歡你,讚美你絕美乾淨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說你既不美,也不乾淨的,才不是傻×?」

    方無應不吭聲。

    「好吧——怎麼來看這各種定義?」

    方無應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我被搞暈了頭。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子。任憑他人描畫。」

    「我覺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於這些評價?就是:誰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你很得意這一點?」

    「當時是很得意,有點像小孩子玩魔術成功了。但我相信,真相瞞不過兩個人:王猛,還有我姐姐。看見王猛的眼楮,我就知道我瞞不了他,連我叔叔都玩不過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方無應笑了笑,「王猛這個人,是我見過的最狠毒,也是最聰明的男人。」

    知道他說的是金刀計,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堅持要把你送出禁宮去,後來他成功了,姐姐呢?」

    方無應有很久,沒有回答。他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玻璃窗。

    早春的風還很涼,柔軟的淡色窗簾被晚風吹拂著,在方無應的身旁無力飄動。

    「我有好長時間沒去她那兒。」他低聲說,「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難說明白那種感覺,我覺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為他留戀我這裡,就不會去姐姐那兒,姐姐也不必哭得那麼慘了吧?但我已成了讓人難以啟齒的那種『東西』,覲見的朝臣偶然看見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們心裡在說什麼,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不僅折辱了我自己,還折辱了整個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後:「你現在明白,這些評論都是不正確的了。」

    然而,方無應只是遙望著遠方,他久久沒有出聲。
jjdean 發表於 2018-5-16 17:06
第四十九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咨詢 (D)

    舒湘默默將粒粒橙拿走,她合上門出去,不到五分鐘又轉回來,手裡端著一杯開水。

    「找樓下要的。」她笑了笑,「不好再找人要茶葉,所以,只有白開水。」

    方無應接過那杯水,道了聲謝。

    舒湘回到那張高背椅子上,她看著方無應:「可以繼續說下去麼?」

    方無應從窗前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他盯著透明杯子裡的液體。

    「……姐姐剛見到我的時候,非常高興。」他輕言細語地說,「我有三四個月沒見她了,看起來她的精神狀態的確比初次見面好得多。在心裡,我不由自主把這歸功於自己。」

    「姐姐,說了什麼?」

    「起初也只是問長問短的,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無哪裡不合意……我說我一切都很好,還得到了很多寶貝。」方無應笑了一下,「我給她帶去了一塊翠玉做的玉佩,上好的水種,綠得鮮亮……近兩年我在珠寶店裡找過,再沒見過那麼好的了。我獻寶似的把玉佩給姐姐,她一見便十分歡喜,我想那個年齡的女孩子,不管在何種狀態下,看見了珠寶眼楮都會亮的。」

    舒湘笑了笑:「你該說,任何年齡的女性都如此。姐姐拿著玉佩,說了什麼?」

    「她很歡喜,問我是從何處得來的,然後就隨手把玉佩掛在石榴裙上,紅裙綠玉,實在很好看。她說她也得了一堆珠寶,可是沒有這麼好的玉佩。那是當然,這玉佩整個禁宮只有一塊,苻堅從他身上解下來,直接給了我,別人都得不到。」

    舒湘一時沒有出聲。

    「可是等問到這玉佩究竟從何處得的,我就答不上來了。我本想隨口說是人家給的或是別處撿的……我從小就不會說謊,這個毛病姐姐知道,她一看就知道我在撒謊,於是更逼著我說實話。」

    「……說了麼?實話。」

    良久,方無應點點頭:「說了。」

    「怎麼說的?」

    「我說……是苻堅給的。」

    舒湘屏住呼吸!

    「……姐姐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她問我是不是……是不是真如宮中謠言說的那樣,委身侍奉了苻堅。她說她總聽人家這麼傳,可就是不肯信,姐姐說只要我說沒有,她就相信我。」

    「你怎麼回答的?」

    「我想說『沒有』,可我不會撒謊,我站在她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通體成了透明。」

    「姐姐她……」

    方無應停了很長時間,才又開口。

    「她的臉色看起來,就好像死過去了一樣。她瘋了似的咬牙切齒,說她白做了犧牲,費的心血全叫我這個不懂事的弟弟給糟蹋了。說到後來她就一把拽下玉佩,當啷砸在地上。說苻堅這是在侮辱我們慕容家,而我竟然不知羞恥還接了下來。」

    舒湘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姐姐會發這麼大的火,你仔細考慮過其中原因沒有?」

    「是那塊玉佩刺激了她。」方無應扯了一下嘴角,偽裝了一個笑容,「那玉佩,苻堅故意叫人雕成翔鳳的花紋……」

    舒湘怔了一下,突然會過意思!

    慕容沖小字「鳳皇」,《詩經。大雅》雲:鳳皇於飛,劌劌其羽。說的就是鳳凰飛翔時鳳首高昂,雙翅齊展,長尾飄逸,姿態極美。

    房間很安靜,但是舒湘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千年前,玉石碎裂的清脆聲響……

    「玉佩被姐姐砸壞了一塊,我伏在地上,想把碎掉的部分撿了起來。可是姐姐?過來,一腳踩在我的手上……」

    舒湘輕輕呼出一口氣,她的眼角眉梢,充滿了不忍。

    「我當時很想哭,又疼又委屈,可是卻哭不出來。我爭辯說我不想他去欺負姐姐,所以才這麼做,可是姐姐說她寧可被老賊糟蹋死,也不希望我用這種方式來解救她。她的樣子,真可怕,歇斯底裡的……罵完之後又抱著我痛哭,說她對不起我,都是她不好什麼的……」

    舒湘定定看著他,輕聲問:「你的感受?」

    方無應深深吸了口氣。

    「混亂。混亂成一團,我原先還以為姐姐會疼我,我為她做了那麼大努力,忍受那麼多屈辱,她就算不認同,也至少該體諒一下,我們原本就是受難者同盟,對吧。可結果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甚至適得其反:連姐姐也開始恨我了。」

    「恨你?」

    方無應點點頭:「我回了自己的住處,晚上手背被姐姐踩傷的地方腫起來了,疼得我睡不著直哭,他發覺了,追問我到底是怎麼弄的,我不肯說,後來有小黃門悄悄告訴他,我的手是讓清河公主給踩的,又說了玉佩被砸的事情。他聽了此事勃然大怒,深夜闖進姐姐的住處,警告姐姐不準再對我動粗——這些我全都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姐姐已經找上門來了。」

    「啊……」

    「嗯,姐姐來的時候,活像換了個人。」方無應想了想。「你見過套著面具說話的人麼?臉上不動,聲音從身體裡發出來……」

    「姐姐就成了那樣?」

    「對。她那表情十分奇怪,看不出喜怒。平板一張,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又說她往日疏於照顧我,所以往後打算常常過來關心我。」

    「……她是被迫的,畢竟她也害怕苻堅,你要想到這一點。」

    方無應呆了半晌,才道:「後來,她就真的總往我這邊來了。我起初還挺高興,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但之前一直被迫分隔在不同的宮苑,她每次一來我就興奮得失眠,要不是她上次砸了玉佩,我會把我得到的所有寶貝都拿去討好她。」

    舒湘苦笑了一下。

    「……可是後來,我就漸漸害怕她過來了。」

    「啊?為什麼?」

    方無應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她每次過來,總是找我身邊的小黃門打聽我的情況:我最近又得了什麼封賞,苻堅待我如何,苻堅又帶著我去了什麼地方遊玩,我又被賜了什麼珍玩和美食。」

    「……」

    「我不願意她知道這些,她每次打探這些細節的時候,我都很難受,特別是她總要問身邊的宮人:陛下昨晚又在我這兒留戀了多久,今晨多遲才起得床……我,我在旁邊聽著,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疼,像萬根鋼針扎在身上。有一次我疼暈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跌在地上,一臉的泥和血。」

    舒湘點點頭:「情緒受創造成的。」

    「每當那種時刻,我都恨不得死了才好。姐姐和他們說話時,語氣很溫和,可是看著我的眼神卻好像尖刀,當著我的面說的那些話也很……」

    「什麼話?」

    「例如:陛下要把我家沖兒寵壞了,陛下是要將我家沖兒裝進錦繡裹著的籠子裡麼?寶貝成這樣,往後不能叫弟弟,得叫妹妹了吧。」

    「……想過她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我只能說,她大概擔心我真會變成那種人,后妃詛咒的那種東西。」方無應慢慢地說,「她恨那樣的我,覺得我玷汙了慕容氏的傲名,恨我沒有志氣,失了錚錚鐵骨,不像個以死相拼的男兒……有一次還給我送來百花漚成的香露。」

    「香露?」

    「沐浴潔身用的。」

    舒湘一時無法明白:「她送那東西給你幹什麼?」

    「……只有不潔的人,才需要沐浴。」方無應停了一下,「苻堅那個傻×根本弄不懂我們姐弟之間的這些秘密,還道她心細——姐姐的意思只有我懂。我們之間的溝通方式就成了這樣,明白麼?刺痛與被刺痛。」

    「你接受她對你的這些定義麼?」

    方無應抬起眼楮,他的神情有些惘然:「不接受又能怎麼辦?難道我還真能以當時的處境自傲麼?那不真的是自甘墮落了?」

    「不那麼做,你又能怎麼辦?」舒湘看著他的眼楮,認真道,「我不打算為你開脫,Paul,可是我的確找不出解決辦法:父親和姐姐都成為人質,母親和其他親人被幽禁,國家亡滅生死未知,在這種時候,一個12歲的孩子,他能怎麼辦?叫他拿自己的命去和強權者抗爭?」

    「他或許可以選擇不去逢迎……」

    「嗯,那你給我講講,如何才能不去逢迎——違令不遵?絕食?自殘?還是去暗殺敵人?真要成那樣,Paul,你維護的究竟是什麼呢?你一個人,真的就能夠代表一個家族麼?」

    「……」

    「你現在,已經遠離那個時期了——姐姐那樣恨你,那樣傷害你,難道原因還不明顯?」

    「你是說,她是在自責?她恨的是她自己?」

    「你以為她會怎麼看自己?委身侍敵的自己……」

    「可我也是她的同盟……」

    「正因為你也遭受了和她一樣的不幸,你和她,像得如同鏡中人。她承受不了對自己的憤怒,才會那麼輕易就把憤怒轉嫁到你身上——」舒湘說到這兒,微微喘了口氣,「可是錯不在你,她的內心也明白這一點。」

    「……她真的明白這一點麼?我不知道。」

    方無應慢慢的,像是在琢磨什麼似的說,「我只知道,自己越來越害怕她,禁宮我呆不下去了,我要求離開,我逼著苻堅放我出去,說如果不答應我就死,那時候王猛正好勸得也很勤,兩邊一夾攻,苻堅就同意了。」

    「去了母親那兒?」

    方無應點點頭:「放我走的那天,姐姐沒有來送。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僕人,悄悄出了宮……像個偷偷溜掉的無恥的賊。」

    舒湘嘆了口氣:「我替你難過,Paul。你這樣說,我聽了真的很難過。」

    「可是能出來我真的很高興,哪怕全長安的百姓都在恥笑我,知道麼?他們在自家飯桌上,把我的事兒當笑料說,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一個噁心的符號。」方無應的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可我……我終於不用呆在那座宮殿裡了,終於不再是他的禁臠了,終於和他再沒聯繫了——這樣,姐姐從此該對我改觀了吧?」

    舒湘想了想,轉了話題:「見了母親,感覺如何?」

    方無應笑了笑:「很好。不,我又得說:剛開始是很好。」

    「怎麼叫剛開始很好?」

    「母親自得知我能回來,連著幾夜高興得睡不著。開始那段時間,親自監督我的膳食,親手幫我沐浴,晚上也叫我和她睡在一處……」

    「那不是很好麼?」

    「是很好。」方無應瞇縫起眼楮,似笑非笑,「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國家也沒亡、父親也沒戰敗被俘、兒女也沒被送去以身侍敵……但這都是她自己編造的幻覺,母親是個承受不了現實的人,我回來,不過是加強了她這種幻覺而已。但是幻覺終究會破滅。」

    「怎麼說?」

    方無應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放下,他的面容十分平靜。

    「因為苻堅又找來了。」

    舒湘啞然。

    「是把我放出宮去沒錯,可這並不等於他徹底放棄了我。從禁宮到母親所在的阿房城,兩者距離並不算近,但絕對阻止不了他私下往此處來。苻堅深夜闖進住處,母親大大吃了一驚!她還以為自己有什麼惹怒了這位帝王的地方,直到苻堅說『寡人是為你家鳳皇兒來的』,她才算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

    舒湘覺得自己的脖頸有些僵,她不太舒服地轉了轉頭部,這才發現自己維持一種姿勢已經很長時間了。

    「我想那個晚上,應該會成為母親的噩夢吧?」方無應的笑容顯得既殘酷又倦怠,「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敵人一把抱入房內,自己卻無法阻止……別院非常幽靜,我不知道她聽見了什麼,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去睡的,她的臥室離那兒不遠——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入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次日黎明,苻堅走了,我從屋裡出來,母親就站在門外,慘白著一張臉,瞪著黑洞洞的大眼楮瞧著我,她的表情恍如僵屍。」

    舒湘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開玻璃窗。早春的風吹進來,沁著絲絲涼意。她覺得她需要暫時的清醒。

    「……聽不下去了?」方無應突然問。

    「是有點。」舒湘回過頭,苦澀地笑了笑,「我不小心帶入了,剛才。我帶入了你母親的心情。」

    她關上玻璃窗,回到椅子前,坐下來:「聽起來,母親當時的表情給你刺激很深?」

    方無應想了好一會兒,慢慢說:「是的,以及她之後的言行。」

    「她後來又如何了?」

    「她就那麼僵屍一樣瞪著我,瞪了好一會兒,我被她看得大氣也不敢出,渾身的疼痛好像又要發作了……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轉身對身邊的侍女說:送大司馬回房歇息。」

    「大司馬?你母親一直以官名稱呼你的麼?」

    方無應搖搖頭:「從沒有過。這是她第一次用官職稱呼我。然後,她說完這話,拔腿就走,好像逃離一個纏身噩夢那樣迅速……」

    「……她的幻覺被打破了。Paul,她那時候一定非常的痛苦。」

    「可我就不痛苦麼?!」方無應突然叫了起來,「她為什麼丟下我不管?!我所遭受的那些,難道她還不明白?!」

    舒湘不出聲,她靜等方無應自己平靜下來。

    在情緒激動了那一下之後,方無應有好久沒有說話,他喘息有些不勻。房間裡的空氣彌漫上了火藥味兒。

    再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那之後,她突然就不肯再見我了。」

    「……」

    「我的起居生活完全交給了下人,母親像蝸牛一樣縮進了她那個一踫就破的殼兒裡。好像我成了透明人,好像只要不看見我,她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她承受不了那一切,如你所說,你母親軟弱如蝸牛,如果強迫她去面對那一切,她或許會崩潰……」

    「崩潰?哼。遭受了什麼的是我,她可什麼都沒遭受。」方無應冷冷說,「她只是看著,永遠只是看著。」

    「那還不夠麼?她是個弱女子,因為貌美和順而被你父親所愛,你父親並不是因為她英勇神武、心硬如鐵才娶她的——目睹了那麼多慘劇,特別是,親眼看見自己的……自己的幼子慘遭蹂躪,作為一個母親,她所遭受的難道還不夠多麼?你當然希望她能保護你,畢竟她身為母親,可在那種情況下,她辦不到。」

    沉默了很長時間,舒湘才聽見了方無應低啞的聲音:「……你知道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麼麼?」

    「……」

    「被敵人侮辱,不得不與同性發生性關系,這當然非常痛苦,但我不是女人,不會因為被強暴就生不如死。男人在這方面心更寬一些,我可以……我完全可以把那事兒當做捕獵時不慎跌入泥淖,或者戰場上被砍傷了左臂,我可以這麼認為,完全可以的。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母親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是什麼……什麼噁心的穢物,骯髒的怪獸,她甚至不敢靠近我。」

    「如果她真的面對你,面對這一切,那豈不是等於她得承認自己的失職和無能?」舒湘輕聲說,「對一個母親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取消她作為母親的資格。」

    「於是她就取消了我作為她兒子的資格?」方無應眼神怪怪地盯著舒湘,「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原來我是她豢養在別院裡的一頭哥斯拉?外星球來的髒玩意兒?她只需知道我活著就可以了,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舒湘沒有說話,她想起一本書中的句子:母愛是人生一切的基礎。質疑母愛的真實性,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求告無門,被生命之源徹底拋棄的孩子,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垮掉。

    「這還沒完呢。」方無應哼哼冷笑了兩聲,「沒過多久,姐姐被允許省親,回來探望母親。我不知道她們談了些什麼,Godknows。永遠都有我沒料到的倒霉事兒在發生……總之那次之後,母親對我更加冷漠,態度也更理所當然。我想是姐姐告訴了她禁宮內的謠言,說我自願去勾引敵人,是我的狐媚功夫讓苻堅隔了那麼老遠還要半夜闖來,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生性淫蕩,苻堅怎麼會對我死纏不放呢?」

    「你覺得姐姐真會和母親說這些麼?有相關的證據麼?」

    「證據?自她回來之後,連別院的下人們都開始傳這種謠言,苻堅每來一次,謠言就傳得更兇。直到……」

    「什麼?」

    很久的安靜,安靜得好像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方無應忽然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抖出一根含上,卻沒點燃。

    「……我下令杖死了兩名侍女。」

    舒湘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們傳我在禁宮裡的那些『艷聞』,說連親姐姐都爭不過我。」方無應呼出一口氣,拿下煙,「杖責侍女致死的事情,母親很快知道了,她跑到我這兒來,對我大發雷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她說了什麼?」

    「她警告我不要太放肆,不要太猖狂,我的風頭出得太盛,妨礙了姐姐的光輝前程,她說姐姐本來有希望成為皇后,但是現在因為我,這希望變得渺茫了,她勸我收斂些,說這是為了我好,也為了慕容家好。」

    「你聽出了母親這番話的意思了麼?」

    「當然。」方無應點頭,他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煙,然後深吸了一口。

    「她把一切責任都推在了我身上:苻堅往此處來,是因為我;姐姐當不上皇后,也是因為我;慕容家名聲掃地還是因為我……她算是沒有把父親戰敗,族人遷至關中的事兒,也一並歸咎在我頭上。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會這麼幹。」

    「因為當時你最弱小,還看不出來麼?她身份太高,卻如你所言,性格太軟弱,根本背負不了那麼大的自責和內疚,所以才將它們系數轉嫁給你。因為你是她的孩子,是她最親近的人……」

    「所以她就可以那樣對待我?」方無應冷冷道,「和母親的冷言冷語相比,我甚至願意苻堅過來,他雖然在肉體上淩辱我,但卻從沒在精神上污衊過我。我敢保證那段時間他一定很驚訝,我從未那麼自覺過……我是說,……滿足他。」

    舒湘默默看著神色復雜的方無應,她忽然自內心生出一股強烈的感慨……

    這是個多麼乖的孩子!他在潛意識裡聽見了母親心底的聲音,於是順從了母親的要求,獨自攬起了全部過失:既然母親「需要」他是個壞孩子,那他就滿足母親的願望,成為一個「淫邪」的壞男孩。

    那天方無應告辭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烏雲散去,點點星光灑向大地。

    「今晚特別想喝酒,雖然沒法喝醉。」他笑了一下,「話說得太多,會很難睡著。」

    「喝點紅酒吧。」舒湘笑瞇瞇地拍拍他的手背,「但是不要和安眠藥一起。」

    「哦,我還不想自殺。」方無應哈哈一笑,「納粹的集中營都逃出來了,又怎麼會死在和平年代?」

    「行了,路上小心開車。」

    「知道。」

    房間裡再度安靜下來,舒湘回到桌前,她打開旁邊的收音機,有充滿憤怒的動聽歌聲,隨著殘餘的淡淡煙草味道,飄入夜空。

    舒湘陷入到久久的沉思中……

    《附錄》

    小黃門:漢代低於黃門侍郎一級的宦官。後泛指宦官。

    舒湘最後聽的那首歌,是Nickelback的Savin'Me,送給年幼的慕容沖,它也是本章節BGM。

    sayitifit'sworthsavingme……
jjdean 發表於 2018-5-16 17:14
第五十章 前進!前進!向著十六國!

    小武的事兒,如他自己所料,並未在局裡引起軒然大波,起初的彆扭當然是有的,至少蘇虹再不敢吆三喝四地使喚他了,她說之前不知是「詞帝」駕到,有失禮儀。小武對她這話頗為不滿,不過習慣這個東西的力量是強大的,還沒過三天,她又開始叫小武幫她打中飯了。

    「你看你,脾氣太好會被人欺負的。」雷鈞數落小武,「憑什麼老是幫她打飯?」

    「喂喂,人家可是自願的。」蘇虹不滿,「我不願聞食堂油膩味兒,嗆到鼻子裡就惡心。」

    小武笑道:「沒關係,反正也沒讓我多跑一趟,順道而已。」

    人家自己都這麼說了,雷鈞覺得他也沒有繼續為對方抱不平的必要了,於是只有帶著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走開。

    控制組的成員在對小武的帝王身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好奇之後,集體商定,應該再搞一個迎新會——盡管小武進來都五年了。

    淩涓說他們就是想找機會再搓一頓,尤其是小楊,他對自己沒弄到李後主手諭一直耿耿於懷,對小武的「阿sir,我不做皇帝很多年了」的解釋也非常不滿。

    但是日常的工作並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被打斷,修補人工屏蔽的工程還得繼續下去。

    下一站,是五胡十六國。

    最初的意見,是定在淝水之戰結束之前。淝水之戰是十六國歷史的分水嶺,它的前期稱為「胡亡氐亂」,雖然亂得可以,但是比起淝水之戰後,各民族沖突達到高峰的混亂,還稍許好那麼一點點。

    雷鈞的建議是將坐標定在南邊,不管怎麼說,北方的狀況太可怕了,動不動屠城,滅國,幾乎找不出幾天消停日子。淩涓建議備選點可以定在苻堅的前秦時期,淝水之戰以前,前秦的狀況還算安定,北方民間也小小的富康了一段日子。

    這個決策者並不那麼好當,五胡十六國的亂,超過了歷史上任何時期。送過去的工作人員隨時都會冒生命危險,無辜平民被殺吃掉,或者屍體堵塞河道的事情屢屢發生,就算是為了工作,也不能讓人把命丟掉。

    後來,為了安全係數的提升,高層批準了方無應「建議攜帶熱兵器」的提議。

    但是對於選擇落腳點的問題,方無應基本上沒有說話。他始終在一旁,默默聽著大家討論。後來雷鈞注意到這種情況,他有點奇怪地看看方無應:「……怎麼?有異議?」

    「沒有。」方無應很乾脆地搖搖頭,「大家定在哪個點就去哪個點。我的話,只要負責熱兵器的安全回收就可以了。」

    「你也提點想法嘛。」雷鈞有些不滿,「看起來像是憋了一肚子話,又不肯說。」

    方無應笑笑:「我能有啥想法?五胡十六國整個就是爛攤子,一大塊破布沒地方下剪刀,窟窿連著窟窿,難道還想整個大褂出來不成?」

    他這麼說,雷鈞也沒法子了,他撓撓頭:「我聽小楊說,你挺討厭苻堅?」

    方無應一楞:「討厭苻堅?」

    「是說,他們討論要不要去前秦時期,你表現出反感來著……」

    「我是認為,前秦階段也不見得就安全。」方無應淡淡地說,「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尋找到了萬無一失的短暫平安期,就真能準確達到目的地麼?如果儀器測不準,送去了別處怎麼辦?」

    雷鈞啞口無言。

    淩涓放下筆,她想了想:「方隊長提的這個很有可能,這一次的隨機性太大,我們也只有充分從各方面來考慮了。」

    「考慮越多人越吃虧,這兩天頭都疼。」雷鈞揉揉太陽穴,「五胡十六國就是一鍋粥,爛!稀爛!」

    方無應笑起來:「行了,這次不管怎麼說能攜帶槍支,就是得注意子彈的回收……」

    「還是得避免開槍。」雷鈞擺擺手,「一般的土匪強盜也罷了,老天爺,誰知道那顆子彈對著的是不是未來某個皇帝?原本就是個皇帝扎堆的地方……你剛說苻堅,我倒是想起來:譬如那個瘋子慕容沖吧,那小子一進長安就大開殺戒……萬一他的刀砍到你我頭上,方隊長,你開不開槍?」

    方無應的臉色有些發白,他一時沒有說話。

    淩涓說:「還是得避免正面交鋒,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開槍——子彈會遺失的。」

    方無應深吸了口氣,「如果打死了,子彈還可以挖出來帶走,如果只是打傷,讓人帶著子彈逃走,會製造虛假歷史遺留。」

    「那你的意思是,以恐嚇為主?鳴槍示警?」雷鈞看著他,「可是像慕容沖那種人,他會怕麼?」

    「……我不知道。」方無應擠出一個奇怪的笑,「或許一個真正的瘋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就只有往腿部打,然後把人留下來做了手術取出子彈再放走——真可怕。」雷鈞一臉錯亂表情,「這麼說,熱兵器反而成了累贅?還是盡量使用無子彈的類型吧。」

    「熱兵器壯的是自己的膽子,而不是殺傷古人。」方無應說,他的臉色已經恢復常態,「實在遇到危急時刻,以搶救自己人為首要目標,就算打死古人也沒法子——」

    「方隊長,這……」

    「不能讓人工屏蔽繼續毀壞下去了,一旦出現大面積破裂,古人全都會湧到現代來,那種結果只會更糟。」方無應咧了一下嘴角,「比殺死慕容沖更加糟糕——反正他早死晚死都沒區別。」

    於是,關於熱兵器的使用底線,全體就默認方無應的意見作為了基礎。

    然而,在即將出發之際卻發生了意外:雷鈞的女兒雷蕾因為急性肺炎住院。這下子,他走不了了。

    「怎麼辦?」隊副李建國看看方無應,「小武昨天是夜班,剛打著哈欠走的,淩局得坐鎮,局裡沒人了呀。」

    他還沒說完,背後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我不是人啊?」蘇虹從他背後繞出來,手裡抱著全套士卒的行頭,「我去。」

    「你?!」李建國看怪物似的看著她,「大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那種地方我們自身都難保,誰有多餘的力量保護你!」

    「我不需要保護。」蘇虹瞪了他一眼,「小武不能去,雷鈞守在醫院裡,我不去,誰給你們固定位置?」

    李建國咂咂嘴,看看方無應,他一臉為難表情:「隊長,蘇虹去得了麼?」

    「那是要命的地方,你去,可真沒多餘人手保護你。」方無應表情很嚴肅,「我不是說著玩的,儀器控制這方面我們沒有你們專業,但也不是完全做不來。」

    「非常時刻才需要專業人才。再說我會用槍、小型冷兵器、短刀和匕首都能使,學過五年跆拳道,五十米泳道能來回遊四趟,至於城市馬拉松……呃,兩年前跑過,成績還不錯。防範能力方面嘛,反正搶手機的近不了我身旁,另外我學過急救。」蘇虹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實話實說,我也就這麼多本事。」

    方無應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好吧,自己小心。」

    事故通常只在一瞬,從普及勞動安全的錄像上,很多人都能看見,有的時候就是那麼一小點疏忽,最終導致災禍的發生。

    整個穿越過程照例經過了極強的震蕩,但是蘇虹忍耐下來了,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太經常出此類差的緣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研究表明穿越引起的震蕩,對女性生理究竟有無不良影響。

    但是至少,在白霧還未散盡之時,她就已經發覺哪裡出了問題。

    燒焦的味道。

    一股強烈的燃燒物的味道,在一切尚未清晰呈現於眼前的時候,就首先竄入他們的鼻孔。隨之而來的,是嗶嗶的燃燒聲。

    等到面前的一切映入眼簾時,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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