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791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1 23:03
第1340章 如釋重負

劉尚唯恐自己看走眼,又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仔細辨認了一下,這屍身的確是廖遠無誤。而此時劉尚腦子裡轉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廖遠為何會死在海上,而是廖遠此次出門並非單獨行動,他將一幫屬下全部帶走,這些人照理說應該是與他同行才對,當下趕緊又將帆布揭開一截,果然看到旁邊平躺的屍身中有當初在港區同住一個院子的另外幾名漢子。

劉尚此時心跳飛快,他一直以來只敢想想而不敢實施的事,難道就這麼毫不費力地變成了現實?他用力嚥下一口唾沫,將蓋在這些屍身上的帆布全部揭開來,打算好好地辨認一番。如果廖遠和他的手下全都死在了這場海難裡,那在三亞這邊也就沒人知曉他劉尚的真實身份了。

這揭開之後劉尚仔細一看,差點就驚呼出聲,因為他竟然在其中發現了秦安的面孔。這個衝擊甚至要比剛才看到廖遠還要來得更為猛烈,因為他很清楚廖遠帶隊去昌化的目的就是要與秦安當面對質,如果話不投機,那麼做掉秦安就將會是接下來步驟了。畢竟如果秦安捅了漏子,那會受此影響的可不止劉尚而已,整個潛伏在三亞附近的大明情報網都有可能會因此而暴露,廖遠也只能採取極端措施來保全大局。

秦安為什麼會跟廖遠等人在同一條船上,劉尚實在無法腦補出一個確切的緣由。他只能猜想是廖遠在昌化找到了秦安之後,兩人可能在意見溝通方面並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廖遠便帶著他一同返回三亞,沒想到在途中遭遇了海難。

廖遠為什麼要將秦安帶回三亞,可能已經永遠無從知曉真正的原因,但劉尚認為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他原本的企圖被廖遠和秦安會面之後識破,兩人準備一起回來找他當面對質;二是廖遠出於某種原因在臨動手之際心軟了,打算將秦安帶回來,再與自己商量該如何處置他。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對於劉尚而言都有一定的風險,他也並不想再面對秦安這個不安定因素。雖然劉尚基本可以確定不管秦安怎麼辯解,廖遠看在自己的官方身份上都絕不會翻臉,但如果秦安不服,這個臨時組成的小團體內必然會產生極大的裂痕,這對於劉尚的長期潛伏肯定是極為不利的。當然了,如今這兩個困擾劉尚多日的禍根終於成了死人,再也無法威脅到劉尚的人身安全了。

儘管莫名其妙死了一群同僚並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劉尚此時真的只想大笑出聲,以此來釋放自己壓抑許久的心情。但他也知道此時萬萬不可得意忘形,小心地保持著冷靜又仔細辨認了一番,果然廖遠的幾名手下全部都在其中,竟無一人走脫。這樣一來,整個海南島上應該都沒有人知曉劉尚的真實身份了。

「這位客官,這些遇難者之中,可有你認識之人?」

船主的問話將劉尚的心神又拉回到眼前,他連忙應道:「在下仔細看過,倒是並無認識的人……對了,剛想起還有極為重要之事沒辦,今天不能跟船走了,實在是叨擾了。」

船主臉色微微一沉道:「客官莫非是嫌棄我這船拉了這麼多遇難者回來,覺得不太吉利?不管商船民船,在海上如遇需要施救船隻,皆應盡力營救,這可是海運司的明文規定,在下也只是照章行事而已。」

劉尚連忙擺手辯解道:「在下並無此意,你也莫要誤解。這樣吧,剛才已經付你的船錢,在下不要了便是,你若覺得不妥,就代我給這些遇難者買些香燭紙錢算是祭奠他們,這樣可好?」

船主剛才給劉尚隨口開出的價錢,要用來買香燭怕是要買幾籮筐了,祭奠死者自然是用不了那麼多的,劉尚這番表態放棄討回船錢,船主多少也是能從中撈些好處,當下便也沒有再與劉尚計較此事了。

劉尚擔心在這裡耽擱太久,當即趕緊下船離開,沒走多遠便看到了一群力工拉了數輛平板拖車朝這邊碼頭而來,打頭的一輛車上還插著一面白底紅十字的小旗,劉尚識得這種旗幟是醫衛部門的標誌,心知多半是太平間來運屍的,當下趕緊放慢腳步轉過臉望向另一邊,先讓過了這批人。

先前船主對他說過,官方的仵作已經來驗過屍,證實了這些人身上沒有明顯致命外傷,理論上全都是溺水而亡。這屍體運去太平間之後,頂多停放幾日讓親屬前來認領,到時間沒人認的肯定就按照海漢的規矩處理,火化入土了。

劉尚知道廖遠、秦安這些人跟自己一樣是無根無底之人,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過去,在本地也不會有什麼親朋好友。現在就算是安全部來查,也不會從他們身上查出什麼線索了,只能是將其當作一起普通的海難事件來處理了。

天助我也!劉尚看著朝著碼頭去的那幾輛板車,心裡默默地閃過了這個念頭。自己苦思而無法實施的事,就這麼突然一下變成了現實,而且結果的完美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自己曾經作過的各種假想。

事已至此,劉尚肯定是不會再急於要逃離三亞了,他回到住處之後,便關門閉戶,坐下來靜思自己目前的處境。目前三亞已經沒人知道他的底細,而上頭暫時也無法確認以廖遠為首這批人的下落,他可以安安心心地以海漢官員的身份繼續潛伏下去。等上頭發現與他們這一批人全部失去聯絡,至少也是一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等那邊重新調派人手,另行派人過來,可能已經是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之後了。

到那時,上頭肯定已經將他與廖遠、秦安等人一併列為失蹤人員,當作被海漢抓捕處理了。而後續再派來的人,肯定不會被上頭告知關於他們這些人的存在。這就像劉尚被派來三亞的時候,也只知道在此之前的數年中已經有數以百計的大明情報人員折在海漢,至於這些前輩的真實身份和掩飾身份,並不會有人一一告知他們。

過去在海漢無聲無息失蹤的情報人員中,有多少是死了,有多少被抓了,還有多少變節了,因為從未有人成功打入過海漢安全部,所以這些狀況統統都無從考證。而為了避免後來者再重蹈覆轍,被已經變節的人所誘捕,劉尚這批人的信息肯定也會被刻意隱瞞。

這也就是說,今後除了劉尚自行向他效忠的衙門發起聯絡,否則很可能從此就不會再有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了。他現在除了可以選擇作一名深度蟄伏的潛伏者之外,還多出了另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悄無聲息地脫離大明,然後安安心心在海漢做官。

這一條突然多出來的新路,對已經知曉海漢實力的劉尚來說,無疑是具有相當大的誘惑力。權力這東西在享受過之後就很難割捨了,哪怕劉尚明知這是敵國的官位,站在自己的立場絕不應該戀棧不去,但事到臨頭他還是難以抗拒那種頤氣指使的快感。更何況所有知道他底細的人都已經死完,他現在有最好的機會將自己的身份洗白,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己的雙重身份問題,放心在海漢當個太平官。

海漢目前正式立國才不過一年多,正處於高速發展的時期,劉尚在環島行程之後已經可以確定,這個國家只要高層不生亂,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都將保持南海強國的地位。周邊包括大明在內的其他國家很難對其產生實質性的威脅。在前些天親眼觀看了海漢海軍擊敗來犯的西班牙艦隊之後,他對此更是確信無疑。

一邊是在海漢光明正大地做官,順順當當地享受人上人的生活;另一邊是繼續效忠大明,提心吊膽地充當收集海漢情報的潛伏者,劉尚心中天人交戰,許久都難以作出最後的決斷。

劉尚便這般枯坐在屋內,從日落時分一直想到早上,等他發現自己肚子餓得無法繼續集中精神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亮起來了。

按照日程安排,今天便是北上援建人員出發的日子了。劉尚嘆了一口氣,心道自己昨天沒走,今天這個時候想走也走不了,除了老老實實遵照安排,北上去山東為海漢在當地建立控制區效力,他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而此去山東待上一年半載才回來,到時候他就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海漢官員了,即便他再豁出去主動與上頭聯繫,與他前後腳進入海漢潛伏的同僚死得一乾二淨,他自己又有很長時間與組織失去聯繫,這些情況要作何解釋才能讓上頭取信於他?那時候還會有人相信他對大明朝廷的忠誠嗎?

「不是我選了這條路,而是只有這條路讓我選。」劉尚此時終於想通了其中道理,即便他想繼續效忠大明,也很難再重新獲得組織的信任了。

廖遠、秦安等人雖然非他親手所殺,但的的確確都是因為他的一番騷操作,才會在海難中身亡,說起來也都是因他而死了。但所有知情者都死了,而唯一的既得利益者卻在海漢官運亨通,這種事給任何人解釋,恐怕都很難讓人相信這僅僅只是巧合。劉尚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和心態都已經無法回到出事之前,再做什麼選擇也都是毫無意義了。上天只給他留下了這麼一條路,如果要活下去,那就只能先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

「我都是為了自保,不是賣國求榮。」劉尚這個時候必須得自我洗腦,否則心中的愧疚感仍會讓他無法面對今後的日子。儘管他先前那些行為的目的不見得是為了叛國,但造成的嚴重後果卻已經於叛國無異了。

劉尚給自己強行洗腦了一波,然後收拾行李,再次出發。只是這次他所帶的行李比昨天多了許多,除了一些個人用品之外,還有前幾天剛領回來的棉被毛毯、棉襖棉褲、棉鞋棉帽等冬季用品。他昨天出逃的時候為了行動方便,並沒有帶上這些東西,但今天出發之後就要北上去山東,這些冬季保暖的必需品就得全部帶上了。而上面向北上援建人員發放這些物品的意圖也再明顯不過,很顯然這個冬天是必須要在山東當地度過了。

劉尚帶著大包小包出了門,叫了一輛人力車,連人帶行李一併拉到了勝利港港區。北上船隊的人員和物資都在這裡集結上船,劉尚抵達這裡的時候,看到已經有不少與他相仿提著行李的人等在碼頭上了。

劉尚見這些人還都沒有上船,便尋了一名認識的官員詢問情況,才知道等下會有執委會的首長過來送行,所以眾人還得在碼頭上候著,等首長訓話完畢再登船出發。

不多時果然來了兩隊警察,在碼頭上清出了一大塊區域,然後一輛黑色四輪馬車在數名騎兵的護衛下來到碼頭上,從車上一前一後下來兩人,劉尚一看倒也都認得。前面身材魁梧,身著一身筆挺軍裝的中年男子是國防部部長顏楚傑,劉尚在儋州外海觀看軍演的時候曾經見過他。而後面跟著的則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於小寶,他與顏楚傑同乘一車而來,也足見海漢高層對他的寵信了。

顏楚傑也沒有發表什麼長篇大論,只是告知眾人到了北方之後,與軍方交接工作時多一點耐心和細心,好好合作,不要因為工作上的意見分歧而與軍方人員產生矛盾。關於這事,劉尚倒是已經聽於小寶說過,當地的政務民事在前期幾乎全都是由軍方代管,工作方面不可能像職能部門做得這麼細緻,因此工作交接時可能難免會有些責權不太明確的地方。好在青年團不會有這種麻煩,畢竟軍中管政工工作的軍官,基本上也都是青年團的成員。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1 23:03
第1341章 立場搖擺

在一片肅穆氣氛中,眾人誠惶誠恐地站在碼頭上聽完了顏楚傑的臨別訓誡。對於他們這些歸化籍官員來說,執委會中這幾位大首長一向被奉若神明,他們所說的話,便可以等同於白紙黑字加蓋紅印的政令,絕對不可違抗。當然其中也不乏有腦子精明如劉尚這般的人,從顏楚傑的發言中體會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

山東那邊的佔領區在此之前有一多半事務是軍方在進行代管,而顏楚傑的發言多少是有維護自家人的意思在裡面。這抑或是在告誡眾人,在交接工作的過程中不要試圖去找軍方的麻煩。至於這個過程中到底會有什麼樣的麻煩,顏楚傑沒有細說,劉尚對於這類事務還不太熟悉,自然也猜想不出來。不過此去山東路途漫漫,有的是時間去向同行的其他民政官員請教其中奧妙,劉尚倒也不急在這一時了。

顏楚傑講完之後,側過頭看了一下站在旁邊的於小寶,意思是讓他也來說幾句。於小寶點點頭,上前一步,大聲對眾人道:「此去山東路途遙遠,當地環境也比不得三亞,生活必然會艱苦一些。各位工作之餘,也莫忘照顧好自己身體。我海漢今後在北方還有諸多發展規劃,諸君若是有心,今後留在北方獨當一面也未嘗不可。時辰已到,各位請登船吧!」

於小寶的話言簡意賅,初聽似乎都是客套話,但劉尚何許人也,專長就是從細枝末節的地方收集情報,自然留意到了於小寶話裡所提及的信息。

海漢在北方還有諸多發展規劃,這一句當中所蘊涵的信息量就很大了。海漢目前在山東登州佔領的一部分地區已經成了事實,但從於小寶的表述來看,登州還並不是海漢北上活動的終點站,後續還會有更多的動作。劉尚並不清楚當地狀況,在三亞這邊也沒有接觸到太多跟山東相關的信息,很難憑空推斷出海漢在北方的下一步發展方向究竟為何。

這一刻他又不禁開始擔心起大明的安危,畢竟登州離京畿要地僅僅就隔著一個渤海灣,這對於善於跨海作戰的海漢軍來說,簡直就跟白給沒什麼兩樣。而大明在渤海灣內存留的水師部隊,一多半在當年的登萊之亂中已經被叛軍裹挾去了東北投靠後金,另有一部分去了皮島,剩下的散兵游勇分散在山東半島各個沿海州縣,頂多能起個預警的作用,根本就沒法與強大的海漢艦隊對戰。

如果是在太平年月,登萊之亂平定之後這段時間也足以再重新組建一支護衛渤海的水師了,但可惜的是近年大明北方內憂外患不斷,朝廷根本不可能再從捉襟見肘的軍費預算中抽出足夠的數額,來重新組建一支可能不會被投入作戰的水師部隊。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海漢這幾年在大明長江以南海岸線的絕對控制力已經顯露無遺,就算大明朝堂仍然不會承認海漢這個國家的存在,但治理這個國家的高官們也不會蠢到忽視海漢的海上武裝實力,用水師去挑戰海漢艦隊的做法已經被多次證實過行不通,高官們已經意識到謹慎地與海漢保持表面的和平,才是目前最為明智的外交處理策略。

當然朝中也不乏類似劉尚這種擔心京畿安全的人,但光是擔心又有什麼用呢?此時的大明已經無力再應付一個自海上而來的強敵了,這可不是以前騷擾大明海岸的倭寇海盜,而是比大明水師更為厲害的海上武裝部隊,單靠武力根本無法徹底解決海漢的問題。

「或許到了山東,就能設法知道海漢的下一步計畫了。」在這一刻,劉尚不自覺地重新站在了大明的立場上,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腦中考慮,要如何才能不著痕跡地與山東當地的大明情報機關接上頭,將自己在當地所獲得的情報悄悄傳遞出去。

多年的習慣,終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哪怕劉尚先前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洗白身份,從此在海漢做一個太平官,但真正事到臨頭,發現大明有潛在危機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會以衙門公人的身份來權衡利弊。哪怕大明能給他的好處已遠遠不及海漢,但這種念舊的力量仍是強大到讓他下意識地去為大明作打算。

於小寶的說辭如其他海漢高官一樣,自信而堅定,而且旁邊的顏楚傑也並未對此表示任何異議,所以劉尚相信這並非他的吹噓,他必須要做一點什麼,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身份——那個在昨天就險些被他放棄的身份。

劉尚恍神間,於小寶已經結束了發言,徑直走到他與另外三名青年團官員的身前,看樣子是要向他們單獨叮囑幾句了。

「該跟你們說的話,前幾天也說得差不多了。我就再強調一點……」於小寶說話的口氣有著與年齡強烈不符的成熟:「……到了山東之後,低調做人,高調做事。如果工作中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一切以軍方的態度為準,明白了嗎?」

眾人皆立刻應聲。他們在出發前這幾日都被安排了突擊培訓,其中一項內容便是大致瞭解海漢在當地的管理機構和人事安排狀況。

目前在山東當地駐守的軍方高層將領,有王湯姆、錢天敦、摩根、哈魯恭、陳一鑫五人之多,而勉強可以劃到文官群體的,僅僅只有安全部的二把手郝萬清,以及在當地負責福山銅礦運作的勘探專家田葉友兩個人。嚴格的說,這兩人與軍方的交往一向甚密,平時又不怎麼管理與自己工作領域不相干的俗務,其立場也未必會站在文官陣營一邊。

而這次北上援建的團隊,並沒有級別更高的「首長」加入其中,山東那邊的文武官員比例不會出現特別的變化。因此於小寶不得不特別提醒自己這幾名下屬,到了當地之後做事分清輕重緩急,不要跟主理當地政務的軍方發生矛盾。否則惹惱了軍方的幾位大佬,在那邊吃癟受苦可不會有人救得了他們。

劉尚在得知這個人員配置之後也是暗暗感嘆,他已經隨於小寶巡視過海南島各州縣,知道海漢在一個地區一般也只安排一兩名「首長」級別的官員負責地方政務軍情,而海漢在山東的佔領區竟然集中了如此之多的高級官員,又是以武官為主,僅此就能看出海漢這心思大概也不單純。

於小寶叮囑完之後,便示意他們趕緊登船了。劉尚提著行李上船之後,便有水手接過去,替他們送入客艙中。當下有首長在碼頭相送,他們也不可能上船後就徑直進艙去休息,現在還得佇立在船舷處,等開船後待首長先行離開方可自由活動。

但顏楚傑和於小寶要送走的並不止劉尚這一批人,還有另外十多條裝載了各種物資的貨船要與他們一同北上。這些船上的物資大多只能在三亞生產,其中也不乏補給到北方前沿的軍火裝備,價值頗為不菲。而這些貨船的船長,也將集體得到顏楚傑的接見。所以劉尚等人還必須得在船上等著,顏楚傑見完貨運船隊的人員之後,整個船隊才會一起出發。

好在顏楚傑辦事一向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他們剛到船舷邊站定沒一會兒,顏楚傑便已經結束了對船長們的踐行講話。碼頭上開始響起了尖利的銅哨聲,示意各船離港出發,水手們在船長的指揮下熟練地解纜升帆,緩緩駛離海岸。

劉尚看到於小寶站在碼頭上朝自己這邊揮手,他也學著旁人模樣,抬起手臂朝著於小寶的方向用力揮動,,以示告別。如果僅以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而論,他覺得於小寶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上司,精明而不刻薄,甚至可以說比較友善,相較於他以前當差時那位陰狠狡詐的上司,與於小寶作為上下級相處可算是十分輕鬆了。

此處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了。劉尚雖然沒有什麼傷感的情緒,但腦子裡還是禁不住回想起前段時間與於小寶共事的經歷。自己作為一名大明的探子,竟然在機緣巧合之下與海漢高官共事了快一個月的時間,這樣的經歷也算得上是很特別了。

不過劉尚轉念一想,這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等自己這趟去到山東,那邊還有七名海漢高官,共事的機會多了去了。到時候倒是有很多機會觀察一下,海漢人是如何治理他們在海外的佔領區。

眼看著顏楚傑和於小寶回到馬車裡,然後在騎兵護衛之下離開碼頭,站在船舷邊揮手致意的眾人這才慢慢停了下來,各自活動一下已經有些痠疼的胳膊。有些人覺得甲板風大,便立刻回艙房裡待著去了。

這次搭載北上援建幹部的帆船是一艘隸屬於交通部海運司的客運船,雖然沒有蒸汽動力之類的高科技加持,但專門為運送中高級官員而建造的這艘船在舒適度方面卻是遠遠超過海軍戰艦。而船上除了劉尚所在這批北上山東的人員之外,還有數名散客是要去往香港、澎湖、舟山等地。當然了,這些散客也同樣都是政府各部門的職員,尋常的百姓可沒資格搭乘這艘對身份有特殊要求的船。

劉尚並不想立刻回到艙房中去窩著,他雙手撐在船舷上,目光凝視著越來越遠的海岸線,心裡竟然對這個只待了幾個月的地方有些不捨。

雖然他在過去的職業生涯中也有過不少驚險刺激的時刻,但相比這幾個月的見聞經歷,似乎也顯得比較平淡了。在海南島的這幾個月彷彿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大明並非最強之國,名不見經傳的海漢才是世界中心。這個國家有太多大明無法企及的東西,按照海漢人的說法,這個國家要比大明先進了上百年的時間,某些領域甚至是有幾百年的差距。

劉尚最初不能接受這樣的理論,但後續的所見所聞卻無不在證實海漢人的吹噓是確有其事。看得多了,瞭解得深了,劉尚當初一心要推翻海漢國的心思也越來越淡,因為他知道這基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慢慢也就更加趨向於自保,甚至為此不惜擅自行動,間接害死了同樣潛伏在海漢的一幫同僚。

只可惜機關算盡之後,他卻沒辦法再在三亞繼續過安穩日子了。北上之後,又將會是什麼樣的環境在等待著他,現在也無從判斷,總之是不會有三亞這麼舒適了。但這個時候他又覺得大明面臨危機,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來彌補之前的過錯。

這種來回搖擺的立場讓他也不免有些鄙視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定,但其實他也不太清楚,這還是源自於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感越來越模糊了。

現在自己到底是明人,還是海漢歸化民,劉尚心中對這兩重身份的界限認知日益模糊。說是明人吧,明明他現在為海漢效力的時間要多得多,吃穿住行全是由海漢供養,說是海漢人,但他又明明還有一層潛伏者的身份,還在記掛著大明的安危。

接下來該怎麼做,劉尚是真的覺得左右為難。好在此去山東,途中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供他慢慢權衡利益得失,來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北上船隊駛出勝利港不過半日,千里之外的山東便已經接到了從大明海岸線一路接力傳遞過來的電報。勝利堡向山東方面告知了船隊的出發時間、所運物資以及人員的大致狀況,以便於目的地這邊早作安排。

當天傍晚,這個消息從芝罘島傳遞到了福山縣境內,而對此最為興奮的人,要當屬在最近幾個月裡被暫時分配去管理民政事務的陳一鑫了。這批援建人員的到來,就可以將他從現在的俗務纏身中解救出來,重新回到軍中帶兵。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6 11:12
第1342章 軍民融合

海漢在山東登州的佔領區是通過軍事手段強行得來,統治基礎並不牢固,所以從一開始便是施行軍事化管理,各方面的事務都由駐軍負責組織實施。而身為駐軍將領的幾名高級武官,自然也就負擔起了更多的民事管理任務,不過相關的責任分配並非平均分攤,而是由王湯姆和錢天敦兩名大佬直接指派。

這兩人作為駐山東地區職務級別最高的官員,分管著駐紮在芝罘島和福山縣境內的海陸兩軍,由他們來分配民事管理任務,其他人就算不不滿意也只能遵照執行。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道理,在海漢也是通用的。

陳一鑫就是被這道理壓死的人其中之一。作為北上山東穿越者團隊中唯一的小字輩,他在任務分配方面並沒有得到什麼優待,至少分配結果是完全沒有遂他的願。在福山銅礦完成初期的開發之後,錢天敦就將他指派到福山縣長期駐紮,而負責的事務也由護衛銅礦變成了管理移民和貿易,以及與福山縣衙、登州府的大明官員們打交道。

陳一鑫自穿越以來就一直在帶兵打仗,從珠江口一路打到山東,所立下的戰功也著實不少了。但在海漢軍中,他的資歷的確比不過王湯姆、錢天敦、摩根、哈魯恭這些在早在穿越前就已經有過從軍經歷的前輩。所以管理民政、貿易、外交這類讓所有將領都不樂意接手的任務,就只能由他這個後輩來背鍋了。

這些事務繁雜而瑣碎,需要打交道的方方面面又多,完全不似軍中事務,只要一道軍令就可以解決問題,所以將領們大多沒有耐煩心去處理俗務。而非軍方的高級官員只有田葉友和郝萬清兩個人,隨著福山銅礦已經進入正常運轉,田葉友近期也將離開山東回歸海南,畢竟他的家人都在三亞,而這趟北上開礦的差事也已算是圓滿完成了。至於郝萬清,他一個特務頭子就更不可能拋頭露面了。

陳一鑫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自己這差事想推都沒地方可推,也只能暫時先做起來。好在當年他駐守珠江口大萬山島的時候,也多少接觸了一些民事方面的工作,做起來雖然有點手生,但也稱不上陌生,至少要比其他幾位專注於帶兵打仗的軍中大佬更為熟練。所以這個安排要認真說起來,也算得上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了。

當然了,陳一鑫會被安排去負責民間事務,以上種種原因也僅僅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最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陳一鑫與地方豪強馬家的大小姐馬玉玲新婚不久,但如果按照軍中規矩,這對新人就不太方便住在一起了。這種規定雖然不近人情,但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大佬們合計一番,便給陳一鑫行了個方便,讓他去負責民間事務。這樣一來,陳一鑫就不用住在軍營中,自然也就無需再嚴守軍中規矩了。

這種原因當然不會擺到明面上來說,但陳一鑫腦子不笨,自然能明白大佬們的良苦用心。所以儘管他不喜歡處理民政,但還是默默地接受了這番好意。在馬東強等人的配合之下,由陳一鑫自掏腰包,在馬家莊的馬宅附近新建了一處兩進的院子,作為小兩口的愛巢。另外又在馬家莊外修了一棟二層小樓,作為陳一鑫處理日常公務的場所。

這地皮和人工,自然都是由馬家牽頭組織,陳一鑫利用自己手頭的權力,從芝罘島抽了兩名建築工頭過來,從建築圖庫裡拿了現成的別墅圖紙過來指揮施工。雖說建材和裝飾物不可能照著海漢的原版配置來,但馬家也在能力範圍內儘可能找到了比較好的材料來進行施工。

從去年年底兩家定親,到這處新宅完工可以入住,用時僅僅四個月,以本地的狀況而言,這樣的效率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不過這樣的安排,怎麼看也是陳一鑫倒插門的意思,所以為了顧及到他個人以及海漢的顏面,婚宴卻是在芝罘島舉辦的。大宴三日之後,小兩口才從芝罘島搬到馬家莊這邊住下來,順便也將陳一鑫的辦公地遷到了馬家莊。

為了與大明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儘管海漢已經對芝罘島和福山銅礦等地區實施了佔領,但對於眼皮子底下的福山縣城卻有意未動分毫,依然是讓張普成安安穩穩地坐在縣城裡當他的縣太爺。而本地的人員流通和貿易往來,從今年開始也在慢慢恢復到公開化的狀態。儘管福山縣衙很清楚海漢在不斷地從本地招募移民南下,但在當前這種形勢下,不管是張普成還是登州城裡的大人們,都不願意為了這種事情與海漢再次公開撕破臉。

陳一鑫與張普成保持著半個月會一次面的頻率,雙方也已經從最初的互相戒備,到現在可以坐下來喝喝茶吃個飯,以更為輕鬆自在的方式進行交流。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大概根本不會想到這是入侵者與地方官員之間的交易現場。

當然這樣的關係並非南方官府與海漢之間那樣牢固,海漢在本地所實施的一切行動都未曾提前知會過官府,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節奏在逐步推進佔領計畫。而大明這邊在去年就已經嘗試過使用武力驅逐手段,但結果卻敗得極慘,偷襲福山銅礦的部隊退回登州之後,便再未有其他針對海漢的軍事行動了。既然最直接的武力手段都不奏效,之後這段時期地方官府就基本是處於敢怒不敢言的狀態了。只要海漢人不對州縣城池下手,地方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海漢佔領登州沿海地區的動作視而不見。

不過張普成的處境要比登州那邊更好一點,他很明智地沒有對海漢採取硬性抵抗手段,甚至在海漢軍隊清剿本地土匪的時候還予以了一定的配合。這也為他換來了海漢的善意,以及經濟方面的可觀收益,這些好處都是先前行事莽撞的登州方面在目前階段所無法獲得的。

而這些付出為海漢所換來的,便是一塊得到了大明地方官府「認可」的自治地區。這塊地區包括了芝罘島及以南至奇山堡之間的區域,夾河兩岸包括馬家堡在內的區域,以及福山銅礦所在的區域,加起來約莫也有好幾十里地了。在這些區域內,所有人、事、物,均只接受海漢管轄,但海漢會在口頭上承認這些區域的歸屬權仍屬於大明。

當然了,這塊由海漢實際統治的地區並沒有任何書面的契約,福山縣衙僅僅只是在談定條件之後默認了這樣的狀況。不過這對於海漢來說已經足夠,因為在南方的沿海地區,海漢已經佔領了不少理論上仍屬大明的土地和海島,所謂的歸屬權並不會妨礙海漢對這些地區的實際控制。留著大明的地方官府,很多事情操辦起來反而更為方便,畢竟這附近仍是大明的地界,海漢官方的招牌在很多時候還是不如大明官府那麼好用。

比如陳一鑫現在所負責的「福山地區管委會」,就很少會有人對這個招牌買賬,很多來福山縣與海漢進行貿易的外地客商,在遇到麻煩的時候還是會習慣性地去求助於福山縣衙。當然福山縣衙那邊多半都會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將當事者推回來,讓其到馬家堡找海漢管委會解決問題。

陳一鑫今天就再次遇到了這樣的狀況,一名外地來的藥材商人因為前幾日大雨不斷,運來要賣給海漢的一批藥材在途中泡了水,海漢這邊驗貨之後認為會影響藥性,自然是不肯收貨。這藥材商人擔心自己血本無歸,便去福山縣衙狀告海漢人不按契約辦事。但知縣張普成看過訴狀,知道此事是牽涉到海漢人,就不願牽涉其中了,便勸事主將訴狀撤回,自行去馬家堡找海漢人解決糾紛。

於是這藥材商人一大早就來到了馬家堡,找到負責人陳一鑫,跟他交涉合同的執行問題。雙方各執一詞,都不肯讓步。陳一鑫有心發作,但知道辦公室外還有其他前來辦事的人員排著隊,也還是得要顧及海漢的形象,只能耐著性子跟對方辯下去。

這樣的事情並不鮮見,海漢在本地進行貿易活動,多少都會遇到一些類似的麻煩。而陳一鑫作為主管貿易事務的官員,不得不經常面對這種爭執不下的場面。如果是軍中,陳一鑫才懶得跟人慢慢擺事實講道理,但如今卻要忍著脾氣,與這些利字當頭的商賈慢慢周旋。

好不容易混到中午時分,陳一鑫總算是得到了休息機會。家裡的飯菜,當然也可以做好了送去他辦公的地方,但他中午並不會在辦公室裡用餐,那樣只會被前來辦事的人圍觀,根本就吃不下去東西。所以如無應酬邀約,他都是回家吃飯,反正家就在馬家莊,近得不能再近,步行百步即到。當然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很想在經過疲憊的工作之後,回去見一見家中那位伶俐可人的小娘子,舒緩一下心情。

兩人的相遇雖然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相識的過程倒也頗為巧合,勉強能跟自由戀愛沾點邊。最妙的是兩人是產生感情之後,才知道了對方的真實身份,這恰好避過了陳一鑫一直頗為牴觸的包辦婚姻,最終才得以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陳一鑫的年紀比馬玉玲大了十歲,兩人今年成親的時候,馬玉玲才剛滿十七。在這個時代十七歲的女子出嫁再正常不過,但在陳一鑫的觀念中,馬小姐這個年紀應該是一名高中學生,結婚著實早了一點。因此兩人成親之後,陳一鑫除了對自家小娘子百般呵護之外,也是在不斷給她教授灌輸一些自然和人文方面的知識。陳一鑫想要的不僅僅是一位傳宗接代的配偶,他更希望與馬玉玲之間能夠有一些共同話題,讓對方能更深地理解自己,理解她今後要加入的海漢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馬玉玲的年紀無疑是一個優勢,很多東西從現在開始學都還來得及,加之她也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讀書識字不存在障礙。因此陳一鑫對改造馬玉玲的思想和文化水平頗有信心,認為在培養幾年之後,應該能讓馬玉玲習慣穿越者帶來的生活方式。

陳一鑫回到家中,便讓管家準備開飯。馬玉玲收到下人通知,也很快從後院迎了出來,向陳一鑫福身道:「夫君回來了。」不過她身上所穿的是陳一鑫託人從三亞帶過來的海漢款長裙,並非大明女子慣常穿著的衣裙,做這樣的動作未免顯得有點不太和諧。

陳一鑫點點頭道:「今天功課做完了嗎?」

馬玉玲嗔道:「夫君佈置的功課太多,一上午哪裡做得完!」

陳一鑫笑笑道:「那就先吃飯,下午再接著慢慢做。」

午飯是三葷兩素一道湯,飯後還有甜點水果,兩個人吃倒也算是豐盛了。不過這桌飯菜可不是馬玉玲置辦的,陳一鑫搬來馬家堡的時候不但帶來了警衛人員,連廚子也一併帶過來了,這日常的飯菜自然都是按照海漢口味來的。之所以沒有入鄉隨俗,一是因為陳一鑫出身福建,本來就更喜歡以南方人口味為主的海漢菜式,二來他也考慮到今後肯定還是會舉家遷往南方定居,讓馬玉玲早些適應海漢的飲食也好。

吃過飯之後,馬玉玲便起身去給陳一鑫泡了一壺熱茶。陳一鑫雖然是福建人,但卻喜歡喝雲南出的普洱茶。不過這東西在登州根本沒有售賣,也就只有陳一鑫這樣的達官貴人,才能享用到這種專門從南方運過來的好東西。就連泡茶用的紫砂壺,也是出自江蘇宜興名師之手的定製版。

陳一鑫在軍中的時候並不注重這些生活細節,但成家之後卻突然覺得過一過這樣的暴發戶生活倒也不錯,好的生活品質的確可以調劑心情,減輕工作壓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6 11:12
第1343章 地理知識

講究生活品質一直都是穿越者的一種堅持,哪怕是穿越早期最為艱難的那段時間,很多人在吃完土灶燒出來的大鍋飯之後,也還是會給自己泡一壺茶消消食。那時候陳一鑫雖然才十九歲,但跟著大人們一起在三亞打拚了近一年的時間,很多生活習慣也是那時候效仿而來。只是過去在軍中多有不便,如今暫時退下來做了文職,換了生活環境,便又重新撿起了以前的一些生活習慣。

馬家堡的條件自然比不了三亞,雖然這房子的式樣是照著圖紙來的,但內部設施卻沒法一一照搬,比如海漢人最講究的衛浴系統,在這套宅院裡就只能使用簡化的土版本。而三亞產的全套設施,目前還在運來山東的海運途中。好在家中也僱傭了幾名下人,凡事無需陳一鑫小兩口親歷親為,倒也不算太麻煩。

陳一鑫自己感覺最不方便的地方,其實還是用電問題。海漢北上山東時所帶的太陽能發電裝置不多,都安裝在芝罘島的指揮部那邊,怎麼算都輪不到陳一鑫的私宅這邊,所以他這裡也只有一台手搖發電機和兩大箱子的蓄電池作為供電設備。他會在私下與馬玉玲單獨相處的時候,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向她展示另一個世界——那個穿越之前的空間。

陳一鑫並未透露海漢人是從數百年之後穿越而來的秘密,他只是告訴馬玉玲,在海漢人真正的故土,其文明狀況要比如今的大明領先得太多太多。如今由他們這幫漂洋過海來到南海的海漢人所成立的國家,實力連故國的萬份之一都遠遠不及。但即便如此,他們所掌握的治國理政技能,也足以在南海之濱建起一個新興的強國。

如果是空口說白話,馬玉玲自然不會相信這樣的吹噓,但陳一鑫通過筆記本電腦展示的影像資料,足以說服任何對此抱有疑問的人。更何況他也並不只是口頭吹噓,強大的海漢艦隊就停靠在芝罘島的港灣裡,馬玉玲也去芝罘島住了數日,親眼見證過這支來自數千里之外的武裝艦隊。哪怕是登萊之亂爆發以前的登州水師,規模也遠遠不及這支艦隊,更何況登州水師也根本不具備出征千里之外的能力——他們甚至連渤海灣對面的遼東半島都搶不回來。

陳一鑫已經多次對馬玉玲提過,等海漢在大明北部的佈局完成,他們便可以舉家南遷,去四季都溫暖如春的南方定居。在那裡不用擔心戰火、饑荒這類的天災人禍,人人都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太平日子。當然了,至於具體的時間,陳一鑫也沒法給出準確的承諾,畢竟他也不清楚執委會在東北亞地區究竟要達成什麼樣的目標之後才會暫時收手。

不過在那之前,陳一鑫要為這些打算提早做好準備。馬氏家族數百口人,他肯定無法全部照顧到,但自己老婆那是必須要好好安排的。除了生活習慣上要儘早開始適應海漢模式之外,陳一鑫也在有意識地教給她一些地理知識,至少要讓她明白自己今後生活的地方到底在哪裡,距離山東又有多遠。

陳一鑫放下手裡的的紫砂壺,對馬玉玲道:「昨天給你佈置的功課,現在來檢驗一下學習成果吧!」

馬玉玲點點頭,乖巧地站起身來,走到牆邊的掛架下,將一幅捲軸掛上去展開來。這幅四尺見方的捲軸是一幅地圖,上面描繪了自遼東半島起,一路南下到中南半島的大陸沿海地區,近海的主要島嶼也都被細緻地描繪出來,只是上面一個地名標識都沒有。對於不知地理的人來說,這幅圖上曲曲拐拐的線條完全不知所云,但如果是懂行的人看到,便肯定會大為吃驚,一個山東鄉下地主的家中怎麼會出現了一幅完整的大明海疆圖。

這幅圖自然來自陳一鑫的傑作,他這幾年走南闖北,大明沿海地圖早就已經熟記於胸,要繪製這樣一副大致的地圖並不什麼難事。他特地沒有在上面標註地名,這樣即便是有下人無意間看到了,也不會明白這幅圖究竟是畫的什麼鬼,以免給馬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這樣做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在教授馬玉玲地理知識之後,還可以用這幅圖來考考她究竟記住了多少。陳一鑫昨日給馬玉玲佈置的功課,便是熟記杭州灣至福廣交界一帶的沿海地名,這題目雖然不難,但對於沒有地理學識基礎的馬玉玲而言,基本上只能靠死記硬背才能在短時間內記下來,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任務。

「寧波府以南是與哪個州府接壤?」陳一鑫見馬玉玲已經做好準備,便開始隨口抽問。

馬玉玲看了看地圖,似乎是在回憶寧波府的大致位置,然後用不太確定的聲音應道:「是台州府。」

「台州以南呢?」陳一鑫不置可否,繼續追問道。

這次馬玉玲用了更長時間來思考,才開口應道:「是溫州府。」

「溫州府沿海各衛所,最南邊是哪一衛?」陳一鑫不假思索地又出了新題,看樣子是一定要將馬玉玲問倒為止了。

果然馬玉玲被這個出人意料的問題給難住了,娥眉微皺,半晌答不出話來。

陳一鑫微微一笑道:「這可是昨天給你講過的。」

馬玉玲嗔道:「昨天你說了那麼多,哪裡記得住啊!」

陳一鑫見她撒嬌,心情更是大好,笑著應道:「那我就再說一次,你可不能再忘了,是金鄉衛。」

陳一鑫並沒有指望要將馬玉玲培養成腦子裡自帶地圖的學者,何況這些沿海衛所設置的軍事情報,馬玉玲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用到。他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馬玉玲在熟悉地理知識之餘,還能潛移默化地意識到海漢在一路向北行進的途中,降服了多少大明衛所駐軍,才能有了這條直通山東登州的航路。

這自然是為了要讓馬玉玲更為深刻地感受到海漢的強大,而採取這樣迂迴的方式,也是為了儘量避免讓其反感。不過這個招數也並非由他獨創,事實上海漢的基礎教育中便有這種安排,利用各種學科來向受教育者展示國力的強大,使其從小便養成以身為海漢國民身份為傲的心態。陳一鑫一心要將馬玉玲的意識形態培養成儘可能與自己趨於一致的狀態,當然會充分利用這些被實踐證明有效的教育手段。

等馬玉玲將這自北向南的沿途地名全部記下,自然便會意識到這些沿海地區其實已經被分散在大明海岸線上的幾處海漢佔領區分別掌控。雖然這個灌輸知識的過程會比較漫長,但最終實際效果卻是相當好。儘管馬玉玲現在作為親屬已經自動獲得了海漢國籍,但陳一鑫還是希望在經過自己的苦心教育之後,馬玉玲能自行提出入籍海漢的要求。

這個目標實現的難度很大,但陳一鑫將這作為了對自己,以及對馬玉玲的一種挑戰。在暫時無仗可打的當下,他也只能找一些節目來自娛自樂了。馬玉玲天資聰穎,又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才能對著一張毫無標識物的地圖記下許多地名,她生來從未出過遠門,但如今卻已識得數千里之外的地方,這也殊為不易了。

陳一鑫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所能提供的教育手段太過簡單,要是能早些帶馬玉玲南下去三亞,大可安排她進入海漢的高級學府去接受更為系統的教育,那肯定要比自己這麼摸索著幹的效果更好。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是打算要把馬玉玲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女強人,學得雜了或許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也就慢慢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馬玉玲可不知道自己夫君有這麼多的心思,她單純地以為陳一鑫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為了讓自己「開闊眼界、增長學識」,而且陳一鑫所傳授的這些知識,對她來說倒也很新鮮,陳一鑫還承諾了以後會帶她走遍這地圖上的每一處地方,這讓她學起來也是興趣十足。不過陳一鑫此舉背後所蘊涵的那些深意,她現在還完全體會不到,也純粹只是憑興趣在學而已。

認識陳一鑫之前,馬玉玲認知中的「天下」也就只是登萊這塊地方而已,更多的時候還僅限於福山縣境內,更遠的地方就只知道大明的幾座大城了。她從未想過在大明之外,還有像海漢這樣強大的國家。按照陳一鑫的表述,大明只不過是他們念在同根同宗的面子上,不願使用武力入侵的一個對象而已。而從海漢在福山縣的表現來看,這種表述的可信度極高,因為到現在為止,馬玉玲也未見官府對這些海漢人有過驅逐的打算。

兩人一問一答,間或會停下來由陳一鑫作出一番講解,雖然名義上是授課,但小兩口倒也其樂融融。陳一鑫查完功課,歇了片刻,便起身離家回去繼續工作了。

下午芝罘島來人,送來了最新的消息,北上援建的船隊已經從三亞出發,而這個團隊中也包括有數名專司貿易、民政、外交的官員。這就意味著陳一鑫糾纏許久的這些俗務終於可以丟出去了,等這些官員到了山東,他就可以回到軍中繼續帶兵。

只是這個消息的到來似乎並沒有給陳一鑫帶來多少輕鬆感,因為工作交接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他的生活狀態要發生巨大變化。這馬家莊肯定是住不下去了,他必須要回到軍營中才行。想想這房子蓋好之後入住還不到半年時間,陳一鑫也不禁有點唏噓。穿越之後這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但在此之前他也從未對軍營之外的其他地方生出「家」的感覺,而馬家莊這套院子是他親自督造,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來進行修建,雖然還有不少尚待完善的細節,但可以說這地方是讓他真正找到了家的感覺——與軍營不一樣的感覺。

當然最捨不得的,其實還是現在的家人。家中這小娘子雖然有些小性子,但總的說來也算對陳一鑫的胃口,而且年紀尚幼,讓陳一鑫在享受新婚生活的同時,也頗有一種「養成」的感覺。這大半年的時間中朝夕相處,早就習慣了身邊人的存在,要突然分居兩地,陳一鑫還是會覺得有些不太適應。而且他不用試就知道,自家那位小娘子極為黏人,聽到這個消息,只怕又會哭哭啼啼的鬧上一番。

而馬玉玲的家人對陳一鑫也著實不錯,老丈人和大舅子現在都死心塌地的投靠了海漢,安安心心地替海漢經營著貿易和移民事務。這馬家雖然是土財主出身,但長遠眼光也不差,已經從宗族中選派了數名天資不錯的孩童,由陳一鑫作保,送往三亞留學。這既可以看作是一種長遠的人才投資,也可以視為一種宣示效忠海漢的表現,海漢方面肯定是樂見其成的。

但陳一鑫確實也捨棄不了軍隊,他在軍中待了八年,早就習慣了軍中的生活節奏。如果要完全與軍隊割捨,選擇轉業退伍,那肯定比當初被逼著相親結婚更為難受。而且陳一鑫對自己的軍旅生涯也還有很多既定目標沒有實現,他也想像王湯姆、錢天敦那樣,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率領軍隊去征服那些不願向海漢低頭臣服的國度。海漢如今掌控的疆域雖大,但作為一名軍人,他還是希望能繼續為這個國家開疆拓土,通過不斷的勝利來讓自己的名字留存於歷史中。

從三亞出發到山東這邊,路上走走停停,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陳一鑫決定在這段時間裡儘可能對馬玉玲多一些呵護,畢竟回到軍營之後,兩人便不可能再時時見面了。如果要帶兵出去執行任務,十天半月甚至幾個月見不到人也是很正常的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6 11:12
第1344章 利益衝突

北上援建的這批人會給山東方面帶來的變化,遠遠不止陳一鑫這一處而已。軍方希望將煩人的民政事務慢慢交接給專業部門去治理,讓軍官們能夠回到軍中履行自己的本職。而執委會也已經意識到山東的佔領區不宜再長期維持軍管狀態,這樣下去遲早會影響到海漢在東北亞地區的戰略佈局,是時候將其納入到正規化的管理體系之中了。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樂於接受這種新的安排,比如陳一鑫就因為個人原因,仍然對此抱有一定程度的猶豫。此外也還有一些掌握實權,並且能通過職權獲取收益的人,對於這樣的安排也難免多少有些不滿。

海漢每到一地,最先展開的活動便是貿易與移民。掙錢和吸納人口,這兩件事幾乎可以算是海漢的基本國策,甚至比使用軍事手段更為優先。事實上海漢在絕大部分時候採取軍事手段解決問題,也都是為了保護貿易和移民的順利進行,只是外界未必能看得透這種本質而已。

管理和經手這些事務的人,從中獲利的機會是非常多的,哪怕不去主動貪污,也會有人源源不斷地送上好處,為的就是求這些臨時充當主管的軍官們能提供一些方便。當然了,他們手上一鬆這種小動作提供的方便,對於另一方當事人來說可能就是極大的利益了。

這樣的做法,在軍中其實並不算是什麼隱秘的事情,而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潛規則。海漢在海外佔領的地區大多是以武力手段佔下之後再慢慢進行治理,而前期所有地方事務幾乎都是由軍方代管,時間長了次數多了,自然有人摸熟了其中獲利門道,然後在小圈子裡慢慢傳播開來。

既然不是秘密,上面的大人物們自然多少也知道下面的這些貓膩,不過只要無礙大局,不犯軍律,大人物們一般也不會刻意去阻止蝦兵蟹將們自己找些吃食。畢竟想要馬兒跑得歡,總得給些好東西吃吃才行。這道理很粗淺,也很實際,所以即便是有軍令軍規,在軍方管制的佔領區內也依然不能避免出現權錢交易的狀況。

雖然分管民政事務的陳一鑫不屑用這樣的手段為自己謀利,但他手底下負責具體事務的軍官可未必有這麼高的覺悟,接觸到的銀錢來往數目大了,要抵擋住誘惑也頗為不易。其中也不乏有貪心不足蛇吞象,玩大了收不住手的,不過只要被查實,都被施以重懲。今年山東駐軍的軍事法庭就已經判了好幾起這樣的案子,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名陸軍少尉連長在內。

想要禁絕這樣的現象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難在於這是人性的弱點,即便隔段時間就抓捕一批玩過火的傢伙殺雞儆猴,但過段時間也還是會有其他人抵抗不住利益的誘惑,前仆後繼地繼續從事類似的勾當。而真正最有效的治理辦法,莫過於將這些崗位交接給主管部門,讓軍官們從中抽身。只要跟這些事務徹底斷了干係,諸如這類利用職權謀利的事件就會大為減少了。

但利益相關,並不是每個人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別是在其中糾葛極深的一些人,即便已經聽到上頭準備讓軍隊逐步交接地方管轄權的風聲,也依然還是不肯輕易停下從手下事務中撈金的動作。

現年二十七歲的鐵平江已經是入伍六年的老兵,目前的職位是海漢駐福山部隊中的一名軍需官,實際上在來到山東之前,鐵平江的編制還並非在後勤部門,當軍需官也是來這邊之後才上任的。

海漢在山東駐軍的軍需要求分為兩部分,一是需要從南方通過海運運來,以軍備為主的各種物資;二是可在駐紮地就近籌措的通用型物資,如糧食、蔬菜、畜禽等等。從南方運過來的物資就不用多說了,軍需官只是充當庫管登記,並不會有什麼謀利的渠道,就算膽子大過天也絕對不敢把倉庫裡的軍備物資偷運出來販賣。

但從駐地附近地區就近籌措的物資,其中就有很多貓膩可以操作了。這些物資都是由軍費購入,而定價和驗貨的權力,便是掌握在軍需官的手中。而海漢在福山縣境內駐紮了超過兩千人,每天的物資消耗都不是小數目,而且相當一部分是從本地組織貨源。這就意味著軍需官多撥少撥一顆算盤珠子,對於供貨商而言都將會是很可觀的數字,收益多寡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軍需官掌控的尺度鬆緊了。

既然涉及到很實際的收益問題,供貨商們自然也會想方設法打通關節,收買負責驗貨撥款的軍需官,鐵平江也就成為了他們的目標之一。一開始鐵平江對於這種「不合規矩」的好處自然是拒絕的,即便他在軍需這個行當裡是個新手,也知道供貨商給的好處不能隨便拿,這拿人手短的道理他還是很明白的。

但那些供貨商可不會把鐵平江的謝絕看作是終點,他們認為鐵平江的態度只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價碼還不夠高,未能達到他的心理價位。有財力的供貨商便按部就班地往上加碼,直到鐵平江招架不住敗下陣來。

於是從年初開始,每個月月初都有幾撥人會在貨單中夾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送到鐵平江的手中。為了便於他使用,這些信封中裝的甚至都不是銀票,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兌換來的海漢紙幣。他能從這些軍需採購訂單中所獲得的好處,遠遠高於軍餉數十倍之多,而且這錢來得毫不費力,他只要按照正常的採購流程來操作,以正常的市價進行結算就行了,賬目上看起來並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當鐵平江發現這種灰色收入一個月相當於自己在軍中幹一兩年,他的確就有些難以克制自己的貪慾了。而這個節骨眼上駐軍指揮部又交了新的任務給他,讓他兼管海漢商品在本地的分銷發售。

這種事本來該商務部負責,與軍方並無什麼直接關係,不過商務部派駐本地的人手僅有兩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所以才會向軍方借人。而鐵平江拿到這個新差事之後,發現海漢出口至此的商品油水頗豐,這裡邊能搞到的灰色收入甚至要比自己之前與供貨商合作的收入還要更高,只要有合適的合作夥伴幫忙抬轎子,一年掙個幾萬也不是沒可能。

鐵平江在擔任軍需官的短短幾個月中就積累了不少人脈,通過這些人脈很快就找到了經濟實力頗強的合作者。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找的這位合作者背後便是登州知府陳鐘盛。

在進攻福山礦場吃過一次大虧之後,陳鐘盛的想法已經變得務實了許多,他認為目前要將海漢徹底逐出登州地界的確不易,但與其坐視海漢一點點蠶食本地資源,倒不如想辦法從他們身上多撈些好處。正好登州本地百廢待興,能用海漢人的錢來補貼一下軍費也是好的。

於是陳鐘盛與幾名幕僚合計過之後,決定找幾個代理人出面,與海漢進行貿易。儘管雙方關係仍處於敵對狀態,但陳鐘盛也知道海漢商品在市面上極受歡迎,而且利潤頗高,這買賣做起來基本可以確定有賺無賠,賺回來的錢正好用於重組軍隊,加強登州城的防禦。

陳鐘盛的代理人是代表了登州官府,在手續、財力、人脈方面都不會有任何問題,所以貿易渠道很快就搭建起來。只是海漢對這些商人的身份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意裝糊塗假戲真做,那陳鐘盛也不得而知了。

但既然這個貿易過程中有不少跟海漢軍中武官打交道的機會,陳鐘盛也特定叮囑下去,要求承辦人員可以嘗試收買海漢武官,設法打探對方軍情。像鐵平江這種已經收受過好處的海漢軍官,自然是最易下手的對象。

鐵平江工作的地方也在馬家堡外,是去年年底由海漢組織人力在這裡修建的一排倉庫,專門用於存放在本地置辦的各種物資。這地方距離陳一鑫辦公的地方僅百步之遙,也方便他隨時發號施令。但雖然就在陳一鑫的眼皮子地下,鐵平江也依舊沒有放棄繼續從經手的事務上撈取好處。

這天專門為海漢提供木材石材的商人鄭艾到訪,他也是每月向鐵平江塞紅包的商戶之一,不過鐵平江並不知道鄭艾實際上是登州知府陳鐘盛的人,只將他當作了自己的大金主看待,所以對他還算比較客氣。

「近日有友人到訪,送了一些嶗山春毫過來,在下尋思鐵爺是好茶之人,所以今天順便也給鐵爺帶了一些過來,還望鐵爺莫要嫌棄。」鄭艾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木匣子恭恭敬敬地遞到鐵平江面前的桌上。

鐵平江臉上堆笑道:「鄭老闆真是客氣了!都是自己人,何必還帶什麼禮物!」

一邊口中說著,一邊手上已經撥開了那木匣的匣蓋,見裡面除了茶葉之外,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鐵平江心領神會,趕緊將這木匣子收到了抽屜中:「送禮影響不好,這次就算了,鄭老闆下不為例啊!」

嶗山春毫是產於北嶗山的一種綠茶,本身並不算什麼名茶,鄭艾當然也並不會指望靠著半斤茶葉就能讓鐵平江俯首帖耳地聽命於自己,關鍵自然還是木匣裡的信封。

鐵平江看都沒看其中內容便收了下來,這倒是讓鄭艾鬆了一口氣。他也聽說了海漢近期就要讓軍官逐漸脫離民事管理的安排,有點擔心這些事情會讓鐵平江的態度發生轉化。但現在看來這鐵平江倒是毫無顧忌,該收的錢一點都不帶猶豫的。

鄭艾接著說道:「鐵爺,今天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最近外面亂七八糟的消息很多,我且大著膽子一說,要是不對你可別發火。外面傳聞,說是您這差事……快要被人接替了,這事靠譜嗎?」

鐵平江臉色一沉,將手裡的茶盞往桌上一頓,裡面的茶水也濺出來不少,鄭艾忍不住身子一抖,心道自己這話果然問得太直接了一點,這下估計是把鐵平江給惹火了。

「外面的傳聞,有一句你就信一句啊?前幾個月還傳海漢軍要打登州城,你信了嗎?」鐵平江沒好氣地說道:「聽風就是雨,幾十歲的人了能不能穩重點?」

鄭艾年紀比鐵平江至少大了十幾二十歲,但被一個後生這麼教訓,他卻是半點不敢造次,但還是沒有放棄剛才的問題:「那鐵爺可否說說,這次的傳聞有幾分真幾分假?」

鐵平江聽到的消息當然要比鄭艾所說確切得多,指揮部要將民事管轄權交給專屬部門這個規劃,其實早幾個月就已經放了風聲出來,外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了。但鐵平江並不想將真實的情況說與鄭艾知道,因為對方瞭解此事內幕之後,很可能就會終止向自己輸送利益。畢竟給一個即將交出權力的軍官送錢,那還不如留著送給下任主管官員比較實際。

鐵平江雖然知道指揮部計畫今年年底之前完成交接工作,但他現在就抱著能拿一個月就多拿一個月的念頭,撈夠了這一筆之後,差不多就可以申請退役,用在山東掙的錢回南方去置產買地當個農場主,後半輩子也不用在外面出生入死了。在此之前,這些山東土財主的錢財自然是能榨就儘量多榨一些,反正不義之財,不撈白不撈了。

鐵平江道:「如今比較確切的消息,只是首長們在商議是否需要將軍隊負責的民事管理交接給對應的部門,但這安排還在討論階段,離實施還早得很。外面那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全都靠不住的。你也不要多想,有我鐵平江在一天,你這買賣肯定都是穩的,不會被別家搶走。」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6 11:12
第1345章 脅迫

按照鐵平江的理解,像鄭艾這樣的商人主動送來好處,目的就是要守住這個利潤頗豐的貿易權。海漢在本地的物資供應商都需要資格認證,而把關這個認證的負責人,便是像鐵平江這樣的軍需官了。鄭艾當然不是登州本地唯一能向海漢供應石材木材的商人,有了鐵平江的支持,自然就能更穩當地保住自己的供貨商資格。

可鄭艾的真正目的卻並不只是當個供貨商而已,他所肩負的任務,賺錢只是第二,收買鐵平江刺探情報才是第一位。對於鐵平江的承諾,鄭艾也是半信半疑,因為這與他從別的渠道瞭解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鐵爺,你確定近期不會有變化?怎麼小人從陳首長那裡聽說,最遲也會在年底之前安排交接?」鄭艾決定再大著膽子試探一次。

鄭艾口中的「陳首長」,指的當然就是目前主管本地民政事務的陳一鑫了。鐵平江聞言臉色一變,他不知道鄭艾是否真的去找過陳一鑫,但這個時間表的安排的確是真的,而他可沒有膽大到否定陳一鑫的話。但自己剛才堅持說貿易管轄權相關傳聞子虛烏有,現在難道又要承認這個消息,那不是當場打自己的臉嗎?

鐵平江覺得鄭艾這個傢伙真是太不會說話了,要不是看在剛剛那一份「禮物」的面子上,他真的很想直接把鄭艾給轟出去,順便取消其供貨商的資格作為懲罰。

「陳首長的決定,還沒宣佈出來,你就已經打探到了?我都還沒接到通知,你還比我的消息快,看來你本事挺大啊!既然你跟首長的關係這麼熟,看你這意思,是今後不用再讓我照顧了吧?明白了。」鐵平江決定以退為進,也不說這消息真假,只推說自己還沒得到上級通知,免得被鄭艾抓住話柄。

鄭艾何等油滑,雖然鐵平江的話看似沒有漏洞,但他卻已經感覺到了對方的退讓之意。至於他所說的時間安排,也並非陳一鑫親口所講,而是由別的途徑得來。但他知道用這理由來詐鐵平江必定會有一定的收效,果然鐵平江吃不準這話頭,最終還是露了破綻。看似強硬的態度,卻反而證明了鄭艾的話是有極高的可信度,這供貨商的管理權,只怕很快就要易主了。

「鐵爺,自己人不用把話說得這麼絕吧?」鄭艾此時的態度已經明顯沒了開始時的恭敬,連望向鐵平江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戲謔的味道:「鐵爺你平時也沒少從小人這裡得到好處,如今眼看要交權出去,這買賣不成,連情誼都沒了嗎?」

鐵平江並不是呆子,自然也感覺到了鄭艾態度的變化,當下怒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的地位?你只是給我海漢駐軍提供建材的供貨商,明碼實價的交易,誰跟你講什麼情誼?」

鄭艾並沒有被鐵平江的怒氣所嚇到,不慌不忙地應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鄭某這幾個月掏了不少銀子,不就是為了在鐵爺這裡買一份情誼嗎?如果鐵爺覺得小人出的價碼不夠,還不足以買下一份情誼,那就麻煩鐵爺把之前收的好處都退回來,咱們才能算是銀貨兩訖,互不相欠!」

聽到鄭艾這番毫不客氣的說辭,鐵平江的眼神中頓時多了幾分戾氣,聲音越發低沉了:「鄭艾,你這是在威脅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鄭艾嘿嘿乾笑兩聲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怕是鐵爺才是真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吧!不如鐵爺給小人說說,如果首長們知道了你收下的賄賂數目,他們會如何處置你?」

鄭艾慢慢露出猙獰一面,鐵平江暗暗心驚,色厲內荏地應道:「賄賂?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本人收受過你的好處?」

鐵平江一邊駁斥鄭艾,一邊回憶自己過去從鄭艾這邊收錢的過程,以此來判斷是否有什麼切實的把柄落在對方手裡。鄭艾送禮基本上都是跟剛才送茶葉的方式類似,以其他普通禮物作為掩護,夾帶紙幣悄悄送出。這種場合一般並無第三人在場,可以說送禮這事就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果還有第三人知道,應該也沒有任何實際的憑證能證明自己從鄭艾手中收受過好處。

鄭艾不急不慢地說道:「鐵爺,你是不是認為,小人送禮你收禮這事,沒有第三人知道,就沒法讓首長追究你責任了?那你可就想得太簡單了,人證物證俱在,你沒那麼容易脫身的!」

鐵平江嚇了一跳,沒有立刻回應鄭艾,而是起身走到門口,看看左右無人,立刻將門關上,這才返身回到桌前,語氣也變得急切起來:「這事你也敢向外宣揚,是活膩了不成?你若拿不出實證,我必治你一個誣告之罪!」

鐵平江當然很清楚上面對於這些事情的態度,只要沒人告發,沒有給部隊造成明顯的損失,上面的大佬們並不會主動嚴查這些事情,但如果有人舉報,又有切實可信的證據,那就很容易出事了。他這差事的上一任,便是因為收受賄賂東窗事發,被軍事法庭判了開除軍籍加三年苦役的懲戒。

鐵平江不清楚前任收受賄賂的具體數目是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得到的錢財數目如果曝光,那怕是結果不會比前任好到哪裡去。不過他還是想不明白,鄭艾從哪裡找來的人證物證可以威脅到自己,如果證實了鄭艾只是妄言,那事後必定要想辦法整死這個膽大妄為的明商。

鄭艾嘿嘿一笑道:「人證還用找嗎?小人自己就是人證,送到鐵爺手中的每筆錢都是由小人親自過手,還有誰能比小人更清楚?」

鐵平江又驚又怒,他完全沒想到這鄭艾甚至不惜親自下場,看樣子竟似打算要跟自己來個魚死網破。他自認雖然過去從鄭艾手裡收了不少好處,但也並未虧待過對方,只要不是明顯有悖海漢利益的要求,他基本上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就放過去了。鄭艾花在他這裡的錢,就算不能說物超所值,起碼也不會虧本。但為什麼今天明明在開始交談的時候還好好的,幾句話不對就發展到現在的狀況了?

就在片刻之前,鄭艾還在恭恭敬敬地向他奉上孝敬,而現在卻已經要打算親自充當人證告發自己的受賄行徑,這個急轉彎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鐵平江一時之間還有點轉不過彎來。但他還是決定要繼續反擊下去,不能輕易對這個奸商妥協。

「光是你口說無憑能有什麼作用?只會被視作誣告而已!」鐵平江冷笑道:「你別以為我海漢軍那麼容易被人誤導,到時候被定罪的人只怕不是我,而是你這個污人清白的奸商!」

鄭艾的臉色卻沒什麼變化,顯然並沒有被鐵平江的反擊給嚇住,只見他搖搖頭道:「鐵爺,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小人每個月送你這麼多錢,你真當是白送的?你可知為何只送你海漢紙幣,不送你銀票?想必你會認為這是體貼你,讓你今後方便在海漢國內使用吧?哼……之所以送你海漢紙幣,就是知道你在本地用不出去,只能先收藏起來。但送你的每一張紙幣上的編碼,可都提前記錄下來了,你說要是在你住處收出一大筆海漢紙幣,又正好都與小人提供的編碼對得上號,你要如何向你的首長解釋?」

鐵平江越聽越是心驚,知道自己這真是被對方給算計了。海漢在山東佔領區尚未大面積推廣使用紙幣,與大明客商的交易自然是以金銀為主要結算方式,而內部人員雖然是以海漢紙幣結算每月薪酬軍餉,但駐軍的吃穿用度全是由國家負責,軍人領到的紙幣在本地其實沒有可使用的場所,只能自行收藏或是存入海漢銀行中。而為了防止有人偽造,每一張紙幣都印有施耐德親自設計,由羅馬數字加阿利伯數字組成的編碼。

鐵平江從大明客商手中獲得的灰色收入數目頗大,自然不敢去存入銀行,只能偷偷摸摸地藏在自己的住處。但如果要安心搜查,他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可真藏不住什麼東西,藏在裡面的大量紙幣必然會被找出來。如果鄭艾真記錄了紙幣上的編碼,那只需一核對,鐵平江基本上就死翹翹了。

鐵平江萬萬想不到,鄭艾所說的人證物證,居然是這麼一回事。這兩樣證據真的很鐵,比他的姓氏還要更鐵,他甚至一時間都想不到該如何駁斥鄭艾的說法。但有一件事無疑已經十分清楚了,鄭艾顯然是從很早之前就已經在算計他,不惜下重金血本來架設這個圈套,而之前所作的這些陰險手段,應該也都是為了最終等到這樣一個時機來脅迫自己就範。

想到這裡,鐵平江的情緒反而慢慢安定下來,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語氣平靜地對鄭艾問道:「你今天先送錢,然後主動跟我撕破臉,這個轉折想必也不是偶然了。說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鐵爺,得失就在一念之間。你想要錢,還是要牢獄之災,選擇權在你自己手中,小人只是負責提醒你這一點而已。」鄭艾見鐵平江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當下也就沒有再繼續刺激他了。不過他也仍然沒有立刻言明目的,而是繼續用話術誘惑鐵平江。

鐵平江好歹也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軍人,意志可並沒有鄭艾想像的那麼軟弱,聞言冷笑道:「鄭艾,你也太小看人了,鐵某雖然有貪財的毛病,但可不是什麼貪生怕死之輩,你想拿這事威脅鐵某,只怕沒那麼容易。」

「鐵爺雖然不怕死,但如果因為貪腐入罪,丟了軍職去坐牢,怕是比戰死沙場要難受多了吧?」鄭艾卻依然沒有放棄努力,一點一點地摸索尋找鐵平江的軟肋:「小人聽說從海漢軍中被開除軍職之人,服完苦役之後,還將被發配到極為偏遠的海外去墾荒,終其一生都未必能再回到本土。這樣的結果,鐵爺也能做到坦然接受嗎?」

鐵平江沒有立刻開口回應,想來他也的確難以接受這種狀況。雖說他只是海漢軍中一名普通基層軍官,但好歹也曾經作為有功人員,在去年的建國閱兵式上得到過執委會首長們的檢閱,今後退伍轉業,國家也會因為他過去榮立的戰功,給予後續的福利照顧。但如果因為被人檢舉貪腐而入罪,那今後可能真的會被發配到南洋某個荒蕪的小島上去充當開荒的苦力移民了。

鐵平江不怕死,但他真的不願意以犯人的身份屈辱地活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我且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有什麼要求,最好快說出來。不然反正都是要服刑的罪過,我便尋個理由殺了你,軍事法庭也絕對不會判我償命,你信不信?」

鐵平江講完狠話,雙眼死死瞪著鄭艾,要看他如何表態。他心裡暗暗下了決定,若是這鄭艾再繼續不痛不癢地兜圈子,拿話來撩自己,自己就算拼著要被軍法重懲,也要弄死這個傢伙。至於會不會被軍法判決償命,他其實也沒什麼把握,只是想借此恐嚇鄭艾,給自己增加一點談判砝碼而已。

鄭艾就坐在距離鐵平江不足五尺之處,自然也感覺到了對方的盛怒和殺氣。他本來就另有目的,也不想將鐵平江的情緒刺激到失控,當下便應道:「鐵爺不要激動,小人今天與你提及權力交接之事,其實也是為你著想。既然年底之前就要完成交接,那鐵爺何不趁著這段時間,多撈些外快,然後擇日退伍回海漢去過快活日子。」

鐵平江聽到這裡,心知這是戲肉來了,不動聲色地問道:「多撈外快?這外快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吧?你倒是說來聽聽,這外快是怎麼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6 11:13
第1346章 通行令

鐵平江一旦從最初的盛怒中冷靜下來,便很快想到了鄭艾態度反覆變化的諸多疑點。類似鄭艾這樣的供貨商身份,哪來的膽子向一名現役海漢軍官發出威脅,更何況他所威脅的對象,是掌握著他生意命脈的海漢軍需官。正常情況下只需要鐵平江一句話,鄭艾便會立刻失去他的特許供貨商資格。

但鄭艾在很久之前就開始用行賄給鐵平江設套,這種行徑顯然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商人應有的尺度。如果一名大明商人主動接近海漢而不是為了求財,那麼其目的就十分可疑了。鐵平江雖然不是情報部門的人,沒有那麼敏感的安全意識,但他也已經察覺到鄭艾這個人有很大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你來這裡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鐵平江決定要先弄明白對方的身份,然後再考慮是不是要與他講條件和解。

看到鐵平江的情緒終於恢復了平靜,鄭艾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那種油滑的表情忽然就從他的臉上消失得一乾二淨,彷彿在這張面孔之下已經換了一個人。

「我是明人,自然是為大明而來。」鄭艾沉聲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明。」

軍需官和建材供應商在緊閉房門的屋內到底談了些什麼,外人無從知曉,也沒有不識趣地去找鐵平江詢問。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對於供貨商來說,軍需官便是他們要百般巴結的父母官,而每一筆交易的背後,很可能都會有不能見光的利益交換。

鐵平江不是清廉的官員,事實上幹他這行的應該也找不到真正意義上的清流,所以這種閉門會談在外人看來再正常不過。只要鐵平江不出賣海漢的利益,即便是首長知道了這種事也不會把他怎麼樣。

這兩人密會的時間要比平時碰面更長一些,然後鄭艾施施然出門離開,而鐵平江卻是過了許久才從房間裡走出來,向自己的屬下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是由他簽署了一批新的建材訂單,交貨地點就在馬家莊,這批建材將用於興建一座學堂——海漢打算儘早開始在本地推廣文教,特別是面向學齡兒童的初級教育。據過去幾年的實踐經驗來看,對小孩子進行思想洗腦的難度要比對付大人容易多了,不用費太大的工夫就能培養出一批年輕的海漢擁躉。

二是這批建材將由供貨商鄭艾自行組織運輸,所以需要讓軍方簽發一道通行令,以便運送建材的隊伍屆時不至被攔在海漢佔領區的外圍。當然這事不是由鐵平江負責的,他只是軍需官,這通行令還得由本地一把手陳一鑫來簽發才行。他交給屬下的一紙申請,便是讓其送去陳一鑫的辦公室。

類似這樣的安排,在本地佔領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每天進出的各種物資數目龐大,人員眾多,必然要有一些安保措施來維持佔領區內的治安,通行令就是十分有效的手段之一。不過這個通行令所設置的禁行範圍並非整個佔領區,而是有高級官員駐紮的區域,比如福山銅礦的核心地帶,比如馬家莊外的福山管委會辦公區。

普通平民一般不會被獲准進入這些特殊區域,也只有少數與海漢保持貿易關係的商人,會因為工作需要向海漢申請進出敏感區域的通行令。鄭艾並不是才和海漢打交道的新面孔,他過去的半年中,基本上每個月都會來海漢控制區一兩次,而通行令的時效期往往只有數日,所以鄭艾也已經辦理過多次相關手續,基本都是由跟他打交道的軍需官這邊代為申請。

鄭艾這個名字在陳一鑫這裡也已經是很熟悉了,他沒有親自跟鄭艾打過交道,但也知道這名商人專門向海漢供給石材和木材,而且貿易量不小。看到鐵平江遞交上來的文書是為鄭艾的商隊申請通行令,陳一鑫也沒多想,便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著人去辦。

馬家堡以西大約二十多里,便是仍由大明控制的地區了。鄭艾在古現鎮上開有一間鋪子,他名下的採石場和伐木場也都在鎮外不遠,可以說古現鎮便是他的大本營了。當初海漢人主動找上門來,在外人看來真算是送了他一場從天而降的富貴。

不過即便是古現鎮本地人,也基本沒人知道鄭艾的底細和背景,更料想不到他與海漢人做買賣,其實目的並不在於賺錢,而是別有所圖。

鄭艾並不擔心鐵平江能不能替他申請到通行令,過去的數月中,他為貿易活動申請的通行令從未被拒絕過,海漢人應該也沒有什麼理由突然難為他這個奉公守法的商人。鄭艾現在所在意的,是如何將後面的正事進行下去。

當天夜裡,鄭艾的鋪子裡多了二十多名沉默寡言的漢子。如果有經常出入此地的人看到,就會發現這些漢子都是生面孔,以前並未在鄭艾的商舖出現過。而這些圍坐在鄭艾周圍的漢子身上,隱隱有一種令人手腳發涼的壓迫感。

鄭艾倒似乎沒有受到這樣的影響,燈燭照耀下,他的臉上有一種不太健康的猩紅透出肌膚,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過度興奮而讓皮下毛細血管充血了。他並沒有與其他人一樣坐下,而是來回走動,不時輔以手勢,向周圍這些漢子說明著什麼。

「……海漢人將重兵都部署於外圍交通要隘設卡盤查,而在馬家堡外海漢管委會附近,平時只駐紮了一個排的士兵,也就是大概五十來人。如果是要正面硬攻,那怕是沒三五百人不夠看。但如果要發動突襲,有在座各位精銳便足矣!」鄭艾快步走到燈前,指向牆上掛著的一幅圖道:「各位,這便是管委會那棟小樓的繪圖,那敵酋陳一鑫平時就在二樓最裡側這間屋子裡辦公,樓上樓下守衛之人加起來也不足十人,若能抓住時機沖上樓去,將其活捉的機會極大!」

那群漢子中有人發問道:「海漢火器犀利,守衛只需拖得片刻,只怕沖上樓的弟兄一個都走不掉。兄弟們雖然悍不畏死,但終究是要達成目的才划算,性命不能白白送掉。這中間的風險,鄭兄可曾仔細考慮過?」

鄭艾應道:「火器再怎麼犀利,裝填也是需要時間的。你們仔細看看,這二樓上過道狹窄,頂多也就三人並行的寬度,想靠兩三支火槍守住這條過道,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一輪不中,便可沖上前將其撲殺。」

有人道:「但聽聞海漢兵還裝備有一種短小火銃,可連續發射五發彈丸,若是守衛二樓的士兵都用此物,我們這點人手也很難衝過去。」

鄭艾道:「此事我也仔細打聽過了,這種小火銃在海漢軍中裝備數量不多,只有軍官才能有資格配備,那些守衛中有此資格的不過當班軍官一人而已,不足為懼。再說到時候我們也會設法將護盾運到那邊,各位執盾衝鋒,不過數步距離,眨眼便到面前,那飾品一般的小火銃能奈何得了誰?」

「那拿住此賊,真可令海漢軍投鼠忌器?」有人對於鄭艾的計畫還是有些不太放心。

鄭艾胸有成竹地說道:「此賊乃是海漢軍中高官最為年輕的一人,據說頗受海漢朝廷看重,他若被擒,海漢軍必然會顧忌其性命安全。生擒此賊,這也是各位唯一能夠全身而退的契機,不成功便成仁。話說回來,若不是他與那馬財主家聯姻,搬到了馬家堡住下來,也難有這樣動手的機會。若是有合適的時機,將他媳婦也一併拿下,對震懾這些膽大妄為的愚民或有奇效。」

這些人聚集到鄭艾鋪子裡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此次任務的內容,而他們現在所要進行最後確認的,便是這個計畫的確是可行的。

這計畫是由鄭艾提出,前期的偵察工作也全是由他完成,當然了,最後的行動,他也是肯定要親身參與的。鄭艾認為只要能夠生擒敵酋,那麼便可以為官方換來一次與海漢人進行談判的機會,以敵酋性命為脅,逼迫海漢撤出登州沿海。

這樣做雖然並不見得真有鄭艾吹噓那麼大的成功率,但姑且可以一試,總之是要比在正面戰場上打敗海漢人的機會大多了。在近乎絕望的某些人看來,這也算是一個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機會,能不能在不爆發戰爭的狀況下將海漢人驅逐出境,這大概是近期最好的一次時機了。

至於萬一行動失敗了會招來海漢人什麼程度的報復,這並不是鄭艾和這幫死士需要去操心的事,他們要做的就是盡力去完成此次的任務,而後續可能會出現的麻煩,那是該交給大人物們去頭疼的問題了。當然了,如果他們真能實現了鄭艾的計畫,那麼歸來之後不但有重賞,而且據說會直接向朝廷報功,屆時人人都還將會有大的封賞,說不定就連升三級,從此不用再幹這種亡命的買賣了。

鄭艾用來運輸貨物的大板車已經在近期完成了改裝,在車底增設了暗格和掛鉤,可將刀劍和盾牌等武器暗藏進去,使用時也能以極快的速度將其取出。這些日子眾人便在已經關門閉戶的鋪子裡反覆演練突襲戰術,要力求在最短時間內突入敵酋陳一鑫所在的小樓並將其生擒。

隔了一天時間,鐵平江從馬家莊送來了一封信函,裡邊裝的便是由陳一鑫簽發的通行令,有效期為十日。憑藉這一紙文書,鄭艾的貨運車隊便可以自由進出包括管委會在內的敏感地區。

要運去馬家莊的貨物,鄭艾在半個月之前就備好了,接到送來的通行令之後,鄭艾便與眾人一起將貨物裝車。足足用了兩天時間,才將十多輛大車的貨全部裝完。當然了,那些用於武裝他們的武器,也全都收到了車上,藏入了特製的隱秘部位。當晚,這幫人還一起組織了祭拜儀式,向上天祈求行動順利。

翌日清晨,這支車隊便緩緩駛出了古現鎮,往東朝著馬家莊的方向行去。為了掩人耳目,鄭艾甚至都沒有將拉大車的馱馬換成更精壯的健馬,他的計畫中也不打算指望騎著這些馱馬撤退。如果抓不到敵酋,那就算想撤也很難撤出海漢的佔領區,如果成功抓到人,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押著人質離開當地,也無需過於在意代步工具的問題。

在距離馬家莊還有十多里地的官道上,鄭艾的車隊便遇到了海漢軍設在佔領區外圍的第一道關卡。不過他最近幾個月頻繁往返於馬家莊與古現鎮之間,這裡當班的軍官也都認得他這個做建材生意的商人,驗過通行令,再隨便查看了一下車上的貨物之後,便擺擺手放車隊過關了。

鄭艾在此過程中絲毫沒有顯露出緊張的情緒,他很確定這裡的海漢守軍不會查得太嚴,因為每日進出此處官道的大車至少有上百輛,要是每輛車都翻箱倒櫃地查,那也不是件容易的活了。對於熟面孔,這些士兵自然警惕性也會低一些。

鄭艾車隊在通過第一道路檢關卡的時候,陳一鑫正與馬玉玲共進早餐。陳一鑫成家之後的生活也與以前在軍中一樣規律,每天三頓飯都是掐著點吃的,晚上熄燈時間一到便準時上床休息。

不過因為運動量比在軍中少了大半,這幾個月下來陳一鑫的體重倒也增加了不少。所以現在每天清早,陳一鑫都會圍著馬家莊跑上一整圈,然後再回家吃早飯。他其實也想拉著馬玉玲一同出來鍛鍊身體,但新媳婦每天早上繞村跑步,這樣事情在這個年代可很容易被人誤解,想想也有點驚世駭俗的味道,陳一鑫最終還是沒有作出這麼另類的安排。

「中午回來抽問昨天的課程,你抓緊時間再看看吧!」陳一鑫臨出門的時候放下一句話,惹來了馬玉玲撅嘴瞪眼的回報。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 12:36
第1347章 非常手段

從古現鎮到福山縣的官道會從馬家莊南側通過,這是連接登州城與福山縣的主幹道其中一段,這條路在經過福山縣城之後繼續向東延伸,通往山東半島東端的威海衛和成山衛。不過海漢在福山縣境內落腳之後,東邊各個衛所與登州城之間的陸上聯繫就被掐斷了,物資和人員的往來不得不從福山縣以南的山區繞行,十分費時費力。官府又拿盤踞在此的海漢人沒有什麼辦法,後來索性就將兩地間的交通方式全部改成海運了,至少海漢駐紮的芝罘島的戰船目前還沒有斷絕沿海航路的表現。不過民間的通行來往倒是沒受到太大影響,只不過沿途多了數道由海漢控制,專司治安檢查的關口而已。

鄭艾過去曾多次往返於這條路上,他也不得不承認,海漢人來到這裡之後,修橋補路的事情做得比官府勤快多了。如今這條路寬敞平坦,雨天也不再泥濘不堪,這有一多半的功勞得記在海漢人身上。道旁一處村落的圍牆上用白漆刷出了一道顯眼的海漢標語——要想富,先修路。

這標語內容簡單粗暴,但細細品味,似乎又很有道理。過去鄭艾運送貨物的大平板車要通過古現鎮至馬家堡這段僅二十多里的官道,竟然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原因便是道路因為前幾年登萊之亂中,交戰雙方為了阻斷交通,從中挖斷了不少地方,戰後官府又沒有足夠的財力來組織維修,路上很多地方都是崎嶇不平,車馬通行頗為不便。

海漢人佔領此地之後,組織了數百名勞力,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對這段道路進行了修補維護,保證其達到正常的通行能力。鄭艾知道海漢人還修了一段路通往海邊的芝罘島方向,以便於他們從南方運來的商品從陸上通道進入大明境內。如今完成這段路程只需不到半天時間,比起過去的確是方便多了,特別是從登州方向過來與海漢進行貿易的客商,更是從中得益不少。

這條路修好之後對於沿途民眾的生活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附近村落的青壯大部分都放棄了原來的營生,轉而為海漢人打工,以獲取豐厚的報酬。有些人甚至索性舉家移民,按照海漢人的安排去了南方定居。

那麼這些人富了嗎?按照鄭艾的觀察,這一地區的民眾的確是在以飛快的速度積累財富,甚至也包括與海漢保持貿易關係的他本人在內。他在過去半年中充當特許供應商賺的錢,大概已經足夠買下半個古現鎮了。只可惜這些財富並不會落入他私人的口袋,刨去正常的運營費用和收買打點海漢官員的經費之後,剩下的利潤部分還是得上繳,別想輕易揣進自己口袋。

當然了,鄭艾只是扮演了一個市儈商人的角色,但他實際上並不是一個貪圖錢財的人,否則也不會組織當下這種形同自殺一般的武裝行動。錢並不能解決大明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刀與血才可以,鄭艾希望能以非常規的手段,解決已經困擾山東官府一年的這處頑疾。

這次參加行動的二十多人,都是從山東各地軍中調來的精銳死士,從未與海漢軍有過交手經歷,所以也不至於會因畏懼感而影響到臨場戰鬥力的發揮。不過關於海漢軍的各種情報,他們也都在事前仔細消化過,對於海漢軍的主要戰鬥方式和武器配備也都比較瞭解了。此外近期他們一直在古現鎮附近的山區進行訓練,磨合人員之餘也在尋求行動之後從山區撤離的可能。畢竟只要馬家莊那邊一出事,海漢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收攏各處交通要道上的關卡,從山區撤離很有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鄭艾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車轅上,反覆思考著自己的行動計畫還有什麼需要改動的地方。他最近這二十多天日思夜想的全是這次的行動,每一個環節都在他腦子裡反覆推演過多次。雖然不敢說有十成的把握,但他自認至少有六七成的得手可能性。而在他最初的構想中,只要有三成希望,這事就值得搏一把了。

六七成雖然看起來很高,但鄭艾也知道這事其實只有成功失敗兩種可能,而失敗就基本可以直接與死亡劃等號了,任何一個漏洞或意外都有可能導致他們這幫人全部死在馬家莊,所以鄭艾一點都不敢大意,哪怕即將抵達目的地,他也還在腦海中反覆推演行動細節,力求避免出現計畫外的狀況。

鄭艾對這幫死士解說行動方案的時候雖然信誓旦旦,似乎一切情況盡在掌握,但實際上卻有很多是他自己單方面臆想的內容,比如海漢兵對陳一鑫實施的安保措施,比如在對其進行偷襲之後,對方可能會採取的反擊手段。鄭艾對於這些情況的瞭解十分有限,他只能單方面地按照自己的猜測來部署行動,但他認為自己的行動計畫能夠攻其不備,這便是最大的倚仗了。

鄭艾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封通行令便揣在那裡。他前日向鐵平江提條件的時候,並未說明自己的真正目的,只是讓鐵平江要設法掩護他運一批貨到芝罘島去,並答應此事了結之後便不會再來找他麻煩。鐵平江雖然將信將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鄭艾的要求——申請通行令,並設法讓其車隊經馬家莊前往芝罘島。

鄭艾的目的地當然不是芝罘島,那僅僅只是他用來調開鐵平江注意力的一個說辭而已。他的攻擊目標就在馬家莊,聲稱要去芝罘島,也只是為了讓鐵平江安心。畢竟芝罘島那邊是重兵佈防的軍事區,鄭艾就算有什麼想法,到了芝罘島也決計翻不了天。

至於鄭艾聲稱要運去芝罘島的「貨物」,他也並未向鐵平江具體說明,只說是受人之託,運送專為海漢首長準備的一些東西,這個舉措可能會改善大明與海漢之間的關係,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鐵平江若是放心不下,屆時可以跟著同去芝罘島云云。但這些貨物意義重大,只能到了芝罘島之後才能亮出真容,目前不能有半點風聲走漏。

鄭艾說得有鼻子有眼,將先前對鐵平江的「威脅」都歸咎於這份貨物的價值和影響太大,必須要從他這個經手人這裡得到保證才敢放心啟運。而所謂的「保證」,自然便是鄭艾所提出關於鐵平江受賄的人證物證。這些把柄不至於將鐵平江置於死地,但的確可以毀掉他的前途,鄭艾將其逼到角落之後,又主動退讓,只要鐵平江予以配合,便不會向其上級告發。鐵平江雖然對其十分不滿,但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似乎也就只有屈服於鄭艾了。從鐵平江後續老老實實地送來了通行令來看,他應該已經想明白了孰輕孰重。

鄭艾對於鐵平江這個環節的處理還是相當滿意的,他認為十分制至少可以給自己打九分,少打一分是免得自己驕傲。不過等自己在馬家莊發動的時候,他很想再看看鐵平江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在距離馬家莊僅兩里的地方,鄭艾一行再次在關卡前停了下來。這已經是從古現鎮出發之後遇到的第三處海漢關卡,幾副木製拒馬在官道上橫著排開,將路攔住大半,只剩下一個供行人通過的巷子。在這裡駐守的海漢士兵也不多,只有十幾個人而已,不過都是荷槍實彈,看起來倒也頗為肅然。

鄭艾從車轅上跳下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小步快跑到帶隊的軍官面前,掏出通行令遞了過去,口中招呼道:「有勞軍爺,小人這支車隊是自古現鎮來,送建材去馬家莊的。」

那軍官點點頭,卻還是將手一揮道:「查查這些車。」

當下便有幾名士兵上前,將遮在車上的篷布扯開來,查看裝運的貨物。鄭艾並不擔心海漢兵能夠發現這些大車上的貓膩,除非是有人專門鑽到車底下,慢慢用手摸索車底,才能發現下面做了暗格。相比車上藏著的武器,他其實更擔心這些海漢兵注意到這幫打扮成車伕和力工的死士,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殺氣,如果是對此比較敏感的人,很有可能就會注意到他們的異常之處。

不過好在這些海漢兵似乎也沒察覺到鄭艾一行人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草草檢查一番之後,便向軍官示意沒有問題。那軍官將通行令遞還給鄭艾,然後下令讓士兵搬開路障,放行車隊。

「軍爺辛苦,一點心意,還請軍爺莫要嫌棄!」鄭艾臨走之時很知情識趣地塞了一錠銀子到那軍官手中。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買幾壇本地出產的高粱酒肯定夠了。從頭到尾,鄭艾都很完美地表現出了一名行商應有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名馬上要向海漢發動襲擊的死士。

鄭艾一行人繼續行進片刻之後,便已看到遠處馬家莊外海漢管委會小樓前豎立的旗杆,一面紅藍兩色旗幟正隨風飄蕩在桿頂處,代表著這附近地區的控制權是在海漢的掌握之中。當然了,這面旗對於鄭艾等人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刺激,畢竟他們來到這裡的目的,便是要將這種討厭的旗幟從大明土地上徹底趕出去。

「諸位,前面旗杆處便是我們動手的地方了,屆時諸位聽我號令,一旦發動,便不可再停下來,若是失敗,鄭某便與諸位一同在此處殉國吧!」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鄭艾的臉色已經變得冷峻起來,眼神裡甚至有了幾分火氣,完全沒法將他與剛才那位市儈的商人聯繫到一起。

眾人聽到他的話,皆是低低應了一聲。他們為今天這差事已經準備了數十天,成敗在此一舉。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任務,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行人慢慢來到馬家莊外,便有人上前將他們引至貨場,對運來的貨物進行登記。這貨場距離管委會的兩層小樓不過幾十丈遠,在這裡就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二樓走廊盡頭那間屋子的門窗了。不過鄭艾並不打算就在這裡發動,他需要距離管委會小樓近一些,再近一些。每近一丈,得手的可能性便會大上一分,鄭艾需要將這個距離縮短到一定的限度,才能確保自己帶人沖上二樓的時候,敵酋陳一鑫還來不及逃掉。

「這些貨是鐵大人訂的,煩請鐵大人親自過來驗貨。」鄭艾不慌不忙地拿出貨單,向前來接收貨物的工作人員說明了情況。

這種情況也很正常,有些重要貨物的確是得由軍需官出面親自查點驗收,當下便有人去通知鐵平江。不多時便看到鐵平江來了,鄭艾上前招呼,態度也是十分謙卑,絲毫看不出其實鐵平江是被他所要挾的對象。

鐵平江裝模作樣地看了兩車貨,便對隨從人員說道:「他們這批貨裡有一部分是要運去芝罘島,我且隨他們走一遭。」接著又轉頭對鄭艾道:「你把該留下的貨留在這裡,先隨我去芝罘島。」

鐵平江的安排都是按照兩人商議好的流程在進行,鄭艾便示意其中三車貨物留在此地,只將馱馬解下牽走,連大車都直接留下了。看樣子似乎打算等回程的時候,再來這裡把大車帶走,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

鄭艾與鐵平江並肩而行,眼光卻一直盯著前面即將路過的管委會小樓。樓下站著幾名執勤的海漢士兵,不時還能看到有人在各間辦公室進進出出,看樣子戒備並不森嚴。鄭艾突然開口問道:「怎地還有女子出入此地?」

他看到一名年輕女子的背影出現在二樓走廊上,是以有此一問,鐵平江臉上微微變色道:「那……好像是陳首長的夫人。」

「哦?原來那就是馬家莊的大小姐啊!」鄭艾點點頭,心說這下倒是又多了一個可以下手的目標了,若能將這夫婦倆一併擒下,那成事的把握至少又可以增加一兩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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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8章 動手

鄭艾的行動計畫中有一個備用方案,就是在無法對管委會辦公小樓動手的狀況下,選擇突入馬家莊外的陳一鑫住所,綁架他的妻子馬玉玲。雖然馬玉玲的身份肯定不如陳一鑫那麼重要,但也不失為危機時刻用來脫身的手段,而且馬玉玲年紀尚小,肯定比陳一鑫這種年輕力壯的軍官容易對付多了。

不過如果能有機會將這兩口子一同捕獲,那當然是最為理想的結果。鄭艾看到走廊上馬玉玲的背景進到了盡頭那間屋子,眼神變得越發炙熱,如果說己方發動攻勢之後,陳一鑫還有跳樓逃命的可能,那麼多了這麼個累贅之後,陳一鑫還能安心逃跑嗎?鄭艾側頭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見眾人的臉色都是一片肅然,很顯然已經做好了發動準備。

鄭艾深吸一口氣,手慢慢摸向腰間,他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在身上,打算在發動的同時就干掉離自己最近的第一個目標——軍需官鐵平江。

儘管鐵平江已經妥協,並且按照鄭艾的要求給予了配合,但他依然一點都信不過鐵平江,只是單純將其視為完成這個計畫的一件道具而已,而且還是一次性的那種。鄭艾認為鐵平江雖然在這件事上選擇了妥協,但那也是在他不知道自己真實意圖的狀況下的反應,要讓鐵平江掌控貿易的手指鬆一鬆不難,但要讓他徹底背叛海漢,鄭艾並不認為自己手裡的把柄有這麼大的威力。

在鄭艾看來,鐵平江與管委會小樓外站著的幾名海漢士兵並無兩樣,都是此次行動的障礙之一,幹掉一個就多一分成事的把握,他自然是要先下手為強了。不過就在此時,鄭艾卻發現鐵平江正在快速離開自己身邊,大步走向前方那幾名海漢士兵。

鄭艾不知道鐵平江是打算過去打聲招呼,還是有其他意圖,但此時他心中卻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時不我待,自己必須得立刻發動攻擊才行了!

鄭艾雖然是以商人身份作為掩飾,但做事卻極為果決,這個念頭剛剛閃現出來,他便已經大吼一聲「動手」,同時掏出腰間匕首,衝向正背對自己的鐵平江,打算還是照原計畫先將其制服。

押送車隊的這批人本來就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就等鄭艾這一聲令下了。眾人早就反覆演練多次,車伕勒住韁繩讓馱馬停步,在車旁的人則是立刻蹲下身去,撥開車底的暗格機關,迅速地將藏在裡面的武器取了出來。

這每輛大車的暗格中都藏了一張盾牌,一副弓箭和兩把鋼刀,可以武裝三到四人。整個車隊所攜帶的武器足以裝備三十到四十人,遠遠超出實際人數。這樣的配置也是鄭艾經過反覆考量之後拿出的方案,因為這些死士大多刀弓都能操作,索性便多配一些弓箭,必要時也可以當作遠程攻擊手段,與海漢的火槍兵進行對抗。

在二三十米的距離上,同等數目的火槍和弓箭在攻擊力方面的差距並不明顯,厲害的弓箭手在射擊精準度方面甚至會明顯優於滑膛槍,再加上老式火槍裝填不便,遠遠不如拉弓搭箭來得快,所以弓箭在近距離的交戰上還是具備了一戰之力。鄭艾的想法就是讓自己的同伴在盾牌的掩護下,用弓箭對近處的海漢兵進行射殺,同時掩護刀手們沖上二樓去抓捕目標人物。

但鄭艾邁出兩步之後,便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非常厲害。因為他看到鐵平江根本就沒有回頭,而是已經開始跑了起來,明顯是在聽到「動手」這句話之後,試圖盡快擺脫自己這一行人。雖然僅僅隔著數步之遙,但他已經判斷出自己很可能在對面的海漢兵有所反應之前追不到鐵平江了。

鄭艾的心已經沉了下去,鐵平江的反應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對自己早有戒心,甚至可能已經算到了自己會在此時此地發難,才會臨陣作出這樣的舉動。如果鐵平江都已經起了戒心,那海漢人還會毫無防備嗎?

鄭艾根本不敢細想,只能停住腳步,口中大喊一聲「盾」!

幾乎就在一面盾牌遞到鄭艾身前的同時,對面的海漢兵已經打響了第一槍,接著便是連串槍聲響起。鄭艾不敢冒頭,卻聽到身後已經傳來慘呼之聲,想必是有人來不及閃避,被海漢人的火槍擊中了。

這槍聲一起,鄭艾便知自己的打算已經徹底暴露,而海漢人的援軍只怕轉瞬即至,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按照原計畫,往二樓上衝,賭一賭陳一鑫是否還在那間屋子裡;二是立刻撤退,調頭往南邊的山區跑,能逃掉幾個是幾個。

鄭艾這批人來時便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決心,這計畫的本質就是要跟海漢人以命換命,所以第二個選擇在鄭艾心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主動放棄了。

海漢人在福山縣海岸出現之前,鄭艾便已經以商人身份在古現鎮已經潛伏了很長的時間,他本來的任務是要查辦登萊之亂中,未能逃到東北的孔有德叛軍餘孽的下落,但海漢人到來之後,他的任務便已經發生了轉換,將對付海漢列為了首要目標。他謀劃許久,就是為了等這麼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斷然不肯就此捨棄。

「弓箭手掩護,其他人隨我衝!」鄭艾不敢再多耽擱時間,立刻下達了第二道命令。他知道若是一直避而不戰,讓海漢兵佔住了位置一發一發地慢慢打,自己這幫人就算有盾牌也撐不了太久。為今之計便只有冒死往二樓沖,將活命的希望寄託在生擒敵酋陳一鑫這個結果上。

而鄭艾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潛意識裡還是受到了剛才看見那個女子背影的影響。儘管鐵平江的話可信度極低,但鄭艾總覺得海漢人如果將所有事情都料中了,那就沒理由放一名女子在這個時候進入陳一鑫辦公的屋子。如果這名女子是馬玉玲,那就更不該在有預警的前提下出現在此時此地。所以他認為海漢人或許是有所防備,但應該料想不到自己的真正目標是陳一鑫,或許只是以為這隊人是來找鐵平江的麻煩。而陳一鑫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下屬捅出了多大的漏子,沒有提前進行迴避。

鄭艾認為自己的推斷非常合理,所以他要搏一把,用這二十多人的性命去搏一個可能性。如果勝了,活著的人都能全身而退,要是敗了,那大家便一同死在此處罷了。

持盾的同伴在前,鄭艾在後,兩人快步跑向通往二樓的樓梯,身後還有至少十餘人以同樣的方式跟著衝過來。在他們後面則是以大車為掩體的數名弓箭手,仍在瞅空子向樓前的海漢兵進行射擊。

鄭艾耳中不斷傳來慘呼聲和彈丸打在盾牌表面的撞擊聲,但他的眼光只是死死盯著前面的道路,沒探頭去看究竟有多少海漢兵參與作戰。他並不是擔心自己腦袋伸出去會被流彈所擊中,而是怕自己如果看到敵軍數目要比想像中多得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從鄭艾一行人發難的位置,到通往二樓的樓梯,距離不過五六丈,只要速度夠快,藉著盾牌的掩護衝過這一小段開闊地帶倒也不算太難。不過鄭艾從槍聲的密集程度就聽得出參與交戰的絕不止自己剛才所看到的那幾名海漢兵,而是至少要多上好幾倍。

就在他踏上樓梯的那一剎那,為他舉盾掩護的同伴腳上中了一槍,身子一歪便已經露了破綻,鄭艾回頭一看,還沒來得及伸手將他拉進樓道,便見此人後背又連中三槍,直接便撲倒在地,眼見是不得活了。

鄭艾根本顧不得為他感到悲哀,而是立刻俯下身去,將他手裡的盾牌和單刀接了過來,然後快步衝向二樓。他現在不知道二樓是否還有別的埋伏,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現在也沒有退路可選,只能繼續往前衝鋒。

好在最後這段距離並不只剩他一人前行,緊跟著便又有數人持盾牌衝入樓道中。當然了,數目比鄭艾預計的要少得多就是了。鄭艾沒有回頭去看外面的交戰場景,因為他知道沒有衝進來的人,大概已經倒地不起了。

「鄭爺,併肩子上!」

在鄭艾準備再次帶頭衝鋒的時候,後面卻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架到了後面。說是併肩子,但另外三人卻已經舉盾走在了前面。鄭艾是此次行動的指揮,他若死了,這幫人就很難將任務繼續進行下去了。

三張厚重的盾牌平行架在走廊上,已經將整個走廊的寬度封死,盾牌後的人只需躬身埋頭,身子的絕大部分都能藏到盾牌後面。但走廊上卻一個人影都沒有,走廊旁邊的屋子裡也沒有聽到有什麼響動。

樓下的槍聲逐漸稀疏,似乎戰鬥快要結束了,已經有子彈從樓下斜射上來,打在牆面上啪啪作響。不過這走廊朝外的一面是矮牆護欄,只要不把身子露出護欄上沿,下面的火槍攢射也射不穿這道磚牆。但鄭艾知道下面的海漢兵改變射擊目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解決了樓下的弓箭手,很快便要衝上來了。

交戰的過程比鄭艾做過的推演要快上若干倍,他以為自己隊伍中的弓箭手至少能拖住值守此地的幾名海漢兵一陣,甚至有可能在其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在發動伊始便將其全部射殺。但實際的情況似乎恰好相反,沒有防備的並非海漢人,而是他們這幫試圖要對此地施以偷襲的武裝人員。

鄭艾的心已經涼了一大半,看這陣勢,海漢人只怕就是設好了圈套等著他們往裡鑽了。他從盾牌縫隙中看著走廊盡頭那道四尺寬、七尺高的深棕色木門,身子沒來由地微微顫抖起來。儘管他仍然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但也明白那間屋子裡或許根本就沒有人。哪怕片刻之前他明明親眼看到一名女子走進去,但交戰這會兒工夫,也足夠讓其從暗道之類的地方離開了。

剩下的十來個人持刀拿盾,將鄭艾護在中間,躬著身子借助護欄快步衝向走廊盡頭那扇門。不管門後藏有什麼,他們都決定要將其打開來看一看。哪怕沒有命離開這裡,他們也一定要在死之前確認這件事。

在距離那扇門還有大約三丈遠地方,門居然自行打開了,在他們有所反應之前,從門裡伸出了一支槍口,然後以穩定的頻率吐出火舌。

原本可以擋下火槍彈丸的這幾面厚重的盾牌,卻不知為何突然柔弱得如同豆腐一般,從那槍口射出的每一發子彈,都輕而易舉地打穿了盾牌,然後狠狠地穿進了持盾者的身體中,讓他們本來向前移動的身體為之一滯,然後便無力地萎頓倒地。那支槍朝著三面盾牌各開了一槍,然後便將盾牌後的三人一一射殺倒地。

鄭艾大驚,這盾牌是他專門找懂行的人設計訂做,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在近距離上抵擋住海漢火槍的射擊,而剛才的交戰已經證明了這種盾牌的防護效力的確不差,但怎地來到二樓,就被這麼一槍一個輕易解決了?

很顯然,屋內那支槍的威力遠遠超出自己的認知,並且還可以連發。在這毫無掩護的筆直走廊上,自己這幫人完全就是活靶子。這三丈的距離看似極近,但中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天塹橫亙在這裡,想越過這道天塹的人,就得要直面死亡。

鄭艾稍一猶豫,身側一人已經悍不畏死地舉著盾牌往前衝去,但他僅僅只跨出了一步,那支槍又響了,然後幾乎在槍響的同時,這人便迎面撲倒在地,他倒地的位置只比剛才那三人靠前了半尺左右而已。這四個傷者橫七豎八倒在鄭艾面前,並未立刻身亡,身子還在微微抽搐,但身下不斷蔓延開來的血跡已經表明他們的傷勢極為嚴重,斷氣或許便在頃刻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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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9章 逼入絕境

這個時候鄭艾可以確認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沒有樓下的海漢兵,他們這幫人想要衝進走廊盡頭那間屋子,仍然會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他們手中的盾牌可以擋住海漢火槍的彈丸,但擋不住那間屋子裡神秘武器的連續射擊。如果一發子彈就能解決一條人命,那麼他們這群死士也就只是等同於二十多發子彈而已,更何況此時還在走廊上沒有倒下的人,已經連十人都不到了。

儘管明知對方手中的武器可以擊穿盾牌,但眾人還是下意識地繼續用盾牌護住了前面,只是接連四名同伴倒在血泊中,讓他們已經沒了繼續向前推進的勇氣。同伴倒下的地方,就如同畫出了一條生死線,試圖跨過這條線的人都已倒地不起,而當他們退回這條線後面,那間屋子裡也沒有再繼續開火了,只是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一直瞄著他們,如同死神在尋找下一個目標。

「走廊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違者格殺勿論!」

樓下的傳來了很大的呼喊聲,大概是用鐵皮喇叭輔助才能喊出的音量。雖然正值午間,陽光明媚,鄭艾等人的心卻已經冰涼。樓下的槍聲已經完全停下來,局勢顯然已經被海漢人控制住,這個時候很難再調頭突圍出去了。而走廊盡頭那間屋子可能要比樓下的海漢兵更為可怕,往那個方向前進只有死路一條。

「跟他們拼了!」

即便是死傷過半,他們之中仍然有人十分凶悍,當下便抓著弓箭站起身來,從護欄後向樓下瞄準,打算在戰死之前再射殺一名敵人。只是他的身子剛剛探出護欄,還沒來得及將弓箭拉開,下面便響起爆豆一般的槍聲,鄭艾看到這人後腦一片血花濺起,連哼都沒哼一聲便仰天倒下了。他的前額上多了一處指頭大小的血洞,這致命的一槍穿頭而過,直接便將他帶走了。

鄭艾抓著盾牌的手微微發抖,他本來也想好了要拚死一搏,寧死也不讓海漢人抓了活口,但親眼看到自己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倒在槍口之下的慘狀,他發現自己的意志似乎沒有那麼堅定了。

雙方懸殊的戰力差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發現海漢人似乎並不打算直接將刺客們全部幹掉,而是有意留出了活命的可能。身處絕境卻突然發現了一線生機,有多少人還會毅然決然地選擇慷慨赴死呢?

鄭艾本來以為自己抱定必死之心來執行這個任務,就肯定有一死殉國的決心,但真正事到臨頭的時候,他才發現很多狀況跟事前想像的並不一致。要尋死很容易,現在只要站起身來,把頭露出護欄之外,或是往前走上幾步,肯定就會像死去的同伴那樣被打得血肉橫飛,頃刻間死於非命。

可樓下還在繼續重複著勸降口號,即便用手堵住耳朵也擋不住這樣大的聲浪,字字句句都清清楚楚地鑽入他們每個人的耳中。這看似勸降,實則是另一種形式的攻擊,而且瓦解他們心理防線的效果,似乎也並不比火槍差。

已經開始有人將目光投向鄭艾,等待他作出最後的決定。鄭艾是此次行動的指揮,眾人都是以他馬首是瞻,不管接下來是要拚死一搏,還是要設法保下性命,總得盡快拿個主意才行。否則再繼續拖下去,可能連一線成事脫身的機會都沒了。

鄭艾正待開口的時候,走廊盡頭的那扇門慢慢越開越大,他看到那支槍口從門內縮了回去,看樣子似乎是對方準備收手了。鄭艾心頭一鬆,正打算要招呼眾人併肩子作最後一次衝鋒,忽然瞳孔一縮,差點將手裡的盾牌掉到地上。

這是因為他突然看到在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裡,出現了本不該在此出現的一件東西——一門黑得發亮的火炮。

儘管這門炮的口徑還不到兩寸,但炮就是炮,其威力可不是火槍所能比擬的。如果炮膛裡面裝填的是鐵子散彈,那麼一發就足以覆蓋這麼一條狹窄的走廊了。而且據鄭艾所知,海漢火炮根本不用導火索點燃,而是用藥包加繩索的拉髮式,只要手輕輕一抖就能發射出來,不會給敵人留下多餘的反應時間。哪怕他們這夥人距離炮口不過三丈左右,對方仍有足夠的時間將炮彈發射出來,將他們統統撕成碎片。

為什麼在海漢管委會二樓的房間裡竟然會有一門炮在等著自己?鄭艾已經沒有心思去想這中間到底是出了什麼樣的差錯,才會讓海漢人能布下如此嚴密的圈套等著自己來鑽,他現在只知道不管那間屋子裡有沒有陳一鑫與馬玉玲在,他們都已經沒法衝進去抓人了,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行。血肉之軀,終究不可能與鋼鐵炮彈對抗。

如果能以命換命,鄭艾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與敵酋同歸於盡,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得毫無意義。在看到這門炮的時候,他就知道再多的掙扎也是徒勞,無論如何,這次的行動都不可能再有成功的機會了。唯一的變數,不過就是剩下這些人是全死在這裡,還是能僥倖活下來幾人了。

這個時候樓下的勸降聲忽然停了下來,周圍一下子陷入到寂靜之中。鄭艾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對面那面炮開火,也沒有海漢兵從樓下衝上來,正當他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候,走廊盡頭的屋子傳出了一個聲音:「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們就這麼想死嗎?」

鄭艾沉聲應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國而死,死得其所!」

屋裡那聲音應道:「你們要為國做事,也不見得一定要死。死了,也不見得對國家能有任何益處。」

鄭艾這次沉默片刻才應道:「若我等之死能換來朝廷警醒,也算是值了!」

「愚蠢!你們的動作除了能為大明換來新一輪的戰火,還能起到什麼用?」屋裡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批駁道:「海漢並沒有與大明開戰的意圖,但你們這麼做,就是在逼我們跟大明開戰!難道前幾年的登萊之亂,還不足以讓你們認識到戰爭的危險?」

鄭艾這次沒有應聲,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對方,因為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以這樣的語氣來點評局勢,而他,只是一個失敗的刺客,並且很有可能要為這個結果承擔非常深重的責任。

海漢有沒有與大明開戰的意圖不好說,但海漢目前使用武力佔領了大明的國土卻是事實。只是鄭艾也知道跟對方扯這些東西根本沒用,被人用武力佔去的土地,又怎麼可能憑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拿回來。要是能憑談判就解決問題,他又何必以刺客的身份在此時此地出現。

如果與對方在領土主權問題上辯論,鄭艾知道最終只會自取其辱,而對於海漢是否會以此為藉口向大明開啟戰火,他也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海漢人的行動。至於對方所提及的「登萊之亂」,鄭艾認為這跟目前大明與海漢之間的複雜關係根本就不是一碼事,登萊之亂是大明內亂,而海漢卻是屬於外敵入侵,這兩者性質不同,對方混為一談顯然是有帶節奏的意圖。

但問題還是回到了出發點,鄭艾作為失敗者去辯論這些細節根本沒用,對方提到登萊之亂的目的,只不過是要以戰爭來作為要挾,變相施加壓力,逼迫自己這些人繳械投降。

鄭艾沉默良久才再次開口道:「我們這些人,無論是死是活,都會成為你們要挾大明的把柄,是嗎?」

這次輪到屋內的聲音沉默了,過了一陣之後,那聲音才再次響起:「大明不是海漢的敵人,即便兩國要開戰,這個地點也絕不會是在山東,這樣說你可滿意?」

這個回答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但鄭艾聽了之後卻是長出了一口氣,慢慢了放下手中的盾牌和腰刀。他身後眾人見狀連忙問道:「鄭爺,不打了?」

鄭艾輕輕搖頭道:「不打了,對海漢來說,我們這些人的生死無足輕重。既然無法成事,那再打就是白白送命了。」

鄭艾之所以先前不肯投降,是因為他擔心自己這隊人被俘之後,海漢會用他們作文章,繼而挑起對大明的全面戰爭。哪怕後果沒那麼嚴重,也極有可能用他們來威脅山東官府,獲取一些不平等的條件。但屋裡那人最後所說的幾句話讓他打消了疑慮——海漢人就算要對大明動手,也不會選擇山東這個地方。

海漢的根基在南海,就算要對大明動手,也應該是從福廣這種家門口的位置開刀,而不是幾千里之外的山東。所以海漢人在山東抓到一批行動未遂的刺客,也不至於會引發兩國的全面戰爭,這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而在當前這種海漢掌控了局面,可以對他們生殺予奪的狀況下,對方也沒有必要再用謊言來欺騙鄭艾等人投降。海漢人甚至根本不需要勸降,直接一炮將他們轟殺,還更加簡單直接,不留後患。

鄭艾認為對方沒有這麼做的主要原因,就是真的沒打算要結果自己這隊人的性命。但如果繼續僵持下去,自己這隊人除了全死在這裡不會有第二條路可走,而且死了也白死,對海漢在本地的狀態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既然無用,何必要死?鄭艾當即便打消了以身殉國的念頭,選擇向海漢人投降。當然,這還是在賭博,賭海漢人不會在抓獲他們之後再將他們慢慢折磨致死,賭他們在對方心中的份量真的只是無足輕重,賭自己能夠繼續活下去。

絕境之中,鄭艾已經想不出還有其他更好更合理的選擇了,所以他放下武器,舉起雙手,慢慢地站起身來。樓下果然沒有再射來槍彈,但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應該是海漢兵要從樓梯上來拿人了。

鄭艾緩緩側過頭看了一眼樓下,那幾輛大車已經不知被拖去了何處,也沒有看到其他沒有沖上樓來的同伴。但地上零零散散好幾灘血水,卻是再顯眼不過。而辦公樓前集結的海漢兵怕是有百人之多,遠處還有結隊的海漢兵在不停來回巡邏,連途徑此地的這條官道也已經被暫時封鎖了。

鄭艾只是看了一眼附近的狀況,便知當時若是不往樓上衝,立刻調頭逃跑,也未必能夠逃得出海漢人的包圍圈了。這就是一個陷阱,一個早就佈置妥當,等著自己帶隊跳進去的大圈套。海漢人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將一門炮搬上二樓,藏在走廊那個房間裡作為最後一擊的大殺器。

鄭艾精心策劃許久的刺殺綁架行動,還沒開始實施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失敗。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更是心如死灰,萬念皆空,完全沒有了抵抗的念頭。

一隊海漢士兵沖上二樓,用鐵鐐銬將這些垂頭喪氣的刺客一一鎖住,然後拖往樓下。這個過程中沒有人出聲,只聽到叮鈴噹啷的鐵鐐銬撞擊聲。鄭艾忽然意識到,對方或許是連鐐銬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就等著在這裡活捉他們了。

「領頭那個,送到房裡來。」

走廊盡頭的房間再次傳出了聲音,然後已經被鎖住手腳的鄭艾又被臨時加了一副鐐銬,將他手腳之間的鐐銬連在了一起,這樣他就只能以一種躬著身子的姿勢挪著小步前行,倒是很像他先前在走廊上拿著盾牌緩步推進的模樣。

原本杵在那扇門門口的火炮已經被人推回到屋內,鄭艾被帶到門口,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探頭去看這間屋子裡的情形。

他並不是第一次進到這間屋子,事實以前與海漢人談訂單的時候,他就曾經進過這裡,親眼看到那名年輕的海漢將領在合同上籤字。而此時那個人就在屋裡,表情沉穩,似乎絲毫沒有因為剛才的一場戰鬥而影響到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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