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2
第169章 初生去意


    天正十一年,夏。茶屋四郎次郎急匆匆地奔向矢矧橋。表面上他是為德川家籌措布匹的商人,而實際上,他是為德川家康打探京城消息的探子。
    一登上橋板,茶屋立刻變成了一副商人的模樣,敏銳的眼神也變得如富人般悠閑。兩名貼身護衛儼然兩個幹練的夥計。邁著悠閑的步伐走到橋中央,茶屋停了下來。他望了望橋下的流水,然後抬頭看著遠處掩映在濃綠之中的岡崎城。「怎樣,是否感覺這裡別有一番天地?」
    「是啊。戰時與太平時就是不一樣呀,就連迎面吹來的風,氣息都截然不同。」
    「但是,不知這一次會如何。」
    「您的意思,這裡也難免兵燹之災?」
    「德川大人當然不允許這樣……怎麼說,三河也是英雄彙集之地啊。」說著,茶屋四郎次郎在一個陰涼的地方彎下腰,緊了緊鞋帶。
    「掌柜的意思,是說筑前守處理完北陸的事之後,就要把魔掌伸向這裡來?」
    「估計是這樣吧。反正岐阜的命運也已決定了。既然筑前守想平定天下,自然不容德川氏安然於東邊。」
    「如果真是這樣,可要出大事了。」
    「還不至於。但是估計在大人的一生中,也算是最大的麻煩了。不說了,快走吧!」
    「好吧,反正咱們也不去岡崎城。」說著,主僕三人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茶屋義回過頭來。「我本不想在岡崎城逗留,直接去濱松,可是,又改變主意了……」
    「掌柜是想順便拜訪岡崎城?」
    「是。我必須進一趟城。現在,岡崎城代是石川伯耆守數正大人。有些事情我必須和石川大人密談。」
    「夥計」沉默了,茶屋繼續道:「北庄城已經陷落,北陸的防禦煥然一新。如果德川大人不立刻派出使者前去祝賀,恐會增加日後與筑前守之間的摩擦……」
    其實,這次茶屋專程趕赴濱松,就是為了把這些消息報告給家康,向其獻策。他在路上盤算了好久,作為使者和秀吉進行交涉,既不損面子,又不傷感情,具有這種手腕的人才,目前在三河武士之中鳳毛鱗角。若派去的人有勇無謀,單把秀吉看成一個投機取巧者,那可就壞了,說不定反被秀吉玩於股掌之上。秀吉在這一點上確是個天才,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若對方是那種正直樸實的人,他只要過去輕輕拍拍此人肩膀,恐很快便成了他的人。看來這趟差使非石川莫屬,只是,他能否聽得別人的建議?
    今日的岡崎城看去與從前大不相同。隨著德川氏的功業和勢力蒸蒸日上,城牆氣派了,箭樓也挺拔了,就連圍繞著城牆的樹木也似更加繁茂了,整個城池十分牢固。那堅固的城牆和深深的護城河,似在向人們講述著松平氏三代人艱苦奮鬥的故事。但如和剛剛陷落的北庄城相比,還是遜色多了,箭樓較矮,街道也不夠寬闊。「其實勝敗不在於城池的堅固與否,而在於城內的人心……」
    不覺到了城代的府前,茶屋四郎次郎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走到府門前,殷勤地對門口的衛兵道:「在下是京城從事綢緞生意的商人,叫茶屋四郎次郎,有要事要見城代大人,麻煩稟告一聲……」
    「京城的綢緞商人?」看來守門的士兵並不認識茶屋四郎次郎,「你到底有何事?城代大人公務繁忙著呢。」
    「是這樣。我正趕往濱松向德川大人交差,剛好路過這裡,想問候一下大人。」
    「你以為我去通報了,城代大人就會見你?」
    「是,我想城代大人一定會見我。」
    「那好,既不怕白跑一趟,我就替你通稟一聲。」
    聽了這話,茶屋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夥計,苦笑了一下。這就是三河武士,為人樸實,而又有些蠻橫無理,雖然也有可愛之處,但說起話來總有些傷人。連小小的走卒都具有這種氣概,如果打起仗來,自然是勇猛無比。若是與人交涉,可就麻煩了。不乏這樣的先例。到信長那裡出使的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二人,就送掉了家康長子信康的性命。而這一次,對手是比信長更難對付的秀吉,且又非過招不可……
    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在門外等。其實,門內就有專供來訪者的隨從等候的地方,也有接待室,哪怕這些看門人讓他在那裡等著也好,他們竟然連這都不通融一下。
    「茶屋先生,進來吧。」
    「我就說,大人一定會接見我的。」
    「你是商人?」
    「是。」
    「你和城代大人是故交?」
    「是,是多年的故交了。」
    「難怪大人吩咐我好好帶路呢。請。」
    四郎次郎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的兩個夥計還在等著呢。」
    「哦,還有兩個?先在那裡等著吧,他們二人的事我忘記稟告大人了。」
    茶屋讓兩個隨從在門口等待,自己進了本城的中門。這時,從大門內迎出來兩名年輕的侍衛。「您就是茶屋先生吧,這邊請。」語氣和看門人一樣。大概是看來客竟是個商人,便生了輕視。
    此時,茶屋要造訪的石川數正在本城的小書院里和佑筆暢談。他一看見茶屋,連忙招呼。「啊呀,松本先生,稀客稀客。快請進來。」說著,向佑筆和侍衛使了個眼色,讓他們退了下去。
    此時,茶屋才抬起一直低著的頭。石川數正比家康年長四歲,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十歲的時候,數正就在家康左右伺候了,家康做人質時,他也一直陪伴在身邊。去駿府迎接家康長子信康回岡崎時,他也和信康同騎一匹馬。可以說,他是德川氏的大功臣。在三河武士之中,數正算是最通曉世故的了,待人接物都十分老成持重。
    「松本先生,北國是否大局已定?」
    「是的,萬事都在筑前掌控之中啊。」
    「請再近前些。請放心,沒有人會偷聽。先說說你的想法。筑前把北國的事情委託給誰了?」
    茶屋四郎次郎不慌不忙向前靠了靠,擦了一把湧出的汗水。「實際上,在下這次是要趕回去面見德川大人,不知大人在濱松城否?」
    「主公應該從甲斐趕回來了。甲斐的制度想必也定好了。但,主公打算秋天親自巡視一遍甲斐和駿河。」
    「大人可真是閑不住啊。」
    「是啊,我也這樣想。主公曾說過,筑前守在那邊攻城的時候,咱們這邊也要好好地加強城防。」
    「是。對於城防之事,我倒是絲毫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筑前是否有什麼異常?」
    「倒是沒有。筑前將越前和加賀的能美與江沼二郡賜給了丹羽長秀,長秀先前的領地若狹,還讓他一併管轄,又從加賀拿出石川、河北二郡,外加能登,一併賞給了前田利家……」
    「等等,那便是將整個越前都給了丹羽長秀?」
    「對。加賀和能登差不多都給了前田父子。利家從能登的七尾遷到金澤築城。利長從府中移至加賀的松任。七尾則由前田安勝、長連龍等把守。佐成政已經趕赴越中的畠(zai)山,和上杉家談判去了。」
    「哦。這樣,前田家的領地就更多了。那麼,佐久間玄蕃怎樣了?聽說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不知去向……」
    「聽說玄蕃和權六郎在途中被抓住了。剛開始,秀吉好像還不斷地勸降,可是,玄蕃死也不降,便被帶到了京城,梟首示眾了。」
    「這麼說,柴田一族竟都滅絕了。」
    「聽人說,柴田家的人都死愛面子,考慮不周……」
    「你認為此後的動態會如何?」
    「這樣一來,信孝也就完了……估計秀吉接下來要在大坂築城了。他定會學著已故右府大人,在大坂築起一座豪華的城池,以此導令天下。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已經掌握在他羽柴秀吉的手中了……這樣一來,就與德川氏的利益關係重大了。」說著,四郎次郎定定地盯著數正。
    數正聽了,緩緩地點了點頭。既然戰事已經結束,德川氏就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祝賀了。誰可擔此重任?這不僅是茶屋關心的問題,也是數正憂慮之事。
    「城代大人,」茶屋四郎次郎機警地四顧一番,方道,「這次出使,您看誰最宜當此重任?」
    「本來,派誰去都可以,可是……」數正的視線從茶屋身上移開,「恐怕去了之後會出些麻煩。」
    「麻煩……」
    「筑前守必定費盡口舌,逼使者要主公前去侍奉他。」
    「我擔心的也正是此事。」茶屋往前湊了湊。他擔心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萬一使者迫不得已接受了筑前的條件……那怎麼辦,城代大人?」
    數正輕輕地搖了搖頭。「主公就不用說了,恐怕連老臣們也不會答應。所以,使者如果擅自做主,回來就只好切腹了。」
    「大家都知道回來后要切腹,自然更沒人願去了。」
    「我想是吧。」
    「既然需特意前去祝賀,而對方又特意向我們發出邀請,這……恐怕難以回絕啊。」
    數正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如生硬地回絕,定會傷了筑前守的面子。這樣一來就糟了,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去祝賀。」
    「這樣自是不好。」茶屋也不禁皺眉苦笑,「但是,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倒是件棘手的事……」
    「城代大人!」
    「你可有什麼好主意,松本先生?」
    「沒有。我只是覺得,若不派使者前去道賀,肯定不妥。」
    「我也和你想法一樣。可是,派誰去好呢?」
    「是,一般之人不能勝任。如果大人問我誰最合適……」茶屋這麼一說,數正不禁警覺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知茶屋先生會列出哪些人?」
    「這……」茶屋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數起來,「井伊大人、神原大人都太年輕,如把他們派去,肯定會招致筑前守不滿。」
    「下來呢?」
    「本多大人太率直……因為此前少主之事,大人定不會答應酒井和大久保前去。」
    「那麼……」
    「除了您和本多作左外,我再也舉不出其他人了。」茶屋四郎次郎似已完全看透了數正的心思,便默不作聲了。石川數正只是默默地望著院子,並沒有回答。
    茶屋繼續道:「這件事情,年輕人看不到它有多重要。即使在老臣之中,能明白無誤地洞察筑前心思的人,也是鳳毛膦角。不知從何時起,筑前已把自己完全看成為平定天下而生的太陽之子了。這種想法委實可怕……凡是不遵從命令的人,便是阻礙天下統一的人,便是他的死敵,他都絕不會放過。」
    「……」
    「在此次進攻柴田的過程中,茶屋終於看清了筑前可懼的一面。柴田大人是出名的猛將,而筑前也是異常強硬,一步也不肯退讓。如只是這樣,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筑前不僅擁有和已故右府大人不相上下的謀略,還有一種招攬人心的魔力。堺港、京城和大坂的所有商人,筑前招之即來,毫無例外……信孝家臣是這樣,柴田家臣也是如此……」
    石川數正盯著外面,可是茶屋的話令他點頭不已。他太清楚不過了,秀吉不僅是一個曠世奇才,而且他所尊奉的天下太平的大志,就是神佛之意。
    神佛無語,但是渴求太平的萬民的心意,就是神佛的意願,那是秀吉最堅強的後盾。家康也懷著與秀吉相似的大志。不同的是,家康注目於現世,要在這個世上逐漸實現太平;而秀吉則堅信自己是為了平定天下而生。這一點差別,竟蘊藏著引發巨大衝突的危險。
    「不管怎麼說,茶屋先生列出的人選還是挺有意思的。」過了一會兒,數正舒了一口氣,看著茶屋,「看來,這個重任就落到了我和那剛正不阿的作左身上了。」
    「恕我冒昧。」四郎次郎笑著低下了頭,「鄙人看來,你們二位可是十分相似啊。」
    「哦,近來人們都說我越來越老了,作左卻是老當益壯啊。我們二人竟然十分相似,這從何說起?」
    「這種相似並不在於外貌,而在於胸中的赤膽忠心。」
    「哦?」
    「請恕在下直言,以我看來,二位大人最能代表三河武士的風範。」
    「哈哈……」數正笑了,「松本先生不愧是喝過京城裡的水啊,真是伶牙俐齒,怎會想到我這樣的人呢……」
    「大人此言差矣,二位既具有決不屈服於筑前的堅定,又有敢說敢為的氣魄,所以……」
    數正聽了,又轉過身去,默然地望著院子。
    「城代大人,您剛才說,我喝了京城的水,口齒變得伶俐了,我卻是意外。」說著,茶屋又往前湊了湊,「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我深有體會。如不仔細思慮筑前的力量和他的根性,我看德川氏怕要遭受三方原會戰以來最大的災難。」
    「你是說,筑前會主動前來挑戰?」數正依然望著外面,「我想主公不會輕易應戰。」
    「不,筑前才不會發起挑戰。相反,他定會前來逼迫德川大人向他行臣禮。現在,無論是丹羽長秀還是細川藤孝,都已是他的家臣了。」
    「你擔心主公也會成為筑前的家臣?」
    「這就要看德川大人的意思了。當然,眾位家臣也絕不會答應啊。我是說,咱們不得不防……」
    「哈哈……」數正又笑了,「你的意思我懂了。請先生只管放心便是,主公絕不是那樣的人。當然,先生的話我也會牢記在心。如主公真的下令,我當然在所不辭。我看今晚先生最好在這裡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趕往濱松不遲。」
    此時的茶屋意猶未盡,還想繼續,可是數正已經這樣說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他似有些失望——本來他期望數正會沉下臉,積極回應。「好,既然這樣,那就由我去出使吧。我倒要看看筑前究竟是怎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大人物。」
    但是,數正並沒有認真回應。看來,他過於輕視秀吉了。數正已和從前大不一樣。他變得柔韌了,剛勁的氣魄消失得無影無蹤。茶屋想到這裡,擺在面前的佳肴沒有了味道,美酒也不香了。
    現在,德川氏的領地已經擴展到了四國,作為當世大藩,地位自然也提高了。難道因此就不需韜光養晦,就可妄自尊大了?
    當日夜裡,茶屋和兩個隨從住在同一間屋裡,次日清晨出發時,數正竟連面都沒露。因此,四郎次郎總有一種被冷淡的感覺,心裡很是落寞。數正不至只滿足於區區城代之職吧?
    茶屋出發之後,數正若無其事地對兒子康長道:「松本四郎次郎走了沒有?那人的話太多了。」
    其實,石川數正對茶屋四郎次郎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就在正月,數正已經就同樣的問題和家康爭執過。不知家康到底在想什麼,他頻頻與清洲的織田信雄書函來往。這使得數正深感不安。信雄並沒有像信孝那樣,與柴田、瀧川結盟,而是頻頻地和家康來往,其實,他的內心也和信孝一樣,十分反感秀吉。早在家康和北條氏交戰之時,信雄就已頻頻向甲斐陣中送來書函和禮物了。其意很明顯,近畿的情況十分危急,希望家康趕緊與北條氏直議和,率兵助他一臂之力。
    剛開始,家康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讓信雄在他和北條氏之間斡旋。可是,在數正看來,那無異於玩火自焚。柴田勝家正是因為與信孝結盟,招致滅亡。而家康與信雄走得太近,勢必點燃秀吉心頭之火。
    「和清洲方面的交往,希望主公三思而後行。如因此招來無妄之災,可不值得啊。」沒想到,一直對數正敬重有加的家康聽了,竟然有些不悅,把臉扭到了一邊。
    去年年底,秀吉要向岐阜城發兵時,信雄竟多次派人前來,要與家康會面。沒想到家康輕易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而且在今年正月,特意把信雄迎進岡崎城密談。更令人不解的是,會談時居然不讓一個重臣參加,究竟談了些什麼,至今尚不清楚。之後,二人便騎著馬一同去吉良狩獵了。
    那是天正十一年正月二十的事。
    家康狩獵剛回來,數正就毫不留情地諷道:「主公今日定收穫頗豐?」
    「只打了幾隻野兔和野雞。」
    「不會就這麼些吧?」
    「嗯?」家康微笑著責備起數正來,「我和已故右府大人可不是尋常的關係。我只是想安慰一下失意的信雄……打不到獵物也沒有關係。」
    「既然沒有獵物,在下看還是罷手為好。否則不是太無聊了嗎?」
    「無聊?」
    「是。野雞野兔這些無聊的東西,如拿最寶貴的家臣性命去換取,想必就不會無聊了?」
    「住口,數正!你是何意!」
    「那得看是什麼情況。」
    「閉嘴!我自有盤算,你休要再說!」
    既然同住在一座城裡,估計家康自會把他所謂的「盤算」告訴數正。可是,不久之後,家康回了濱松,此事也不了了之。因此,對於秀吉今後的動向,數正的判斷與茶屋四郎次郎的無別。只是他變得出言謹慎了。
    「康長,把阿勝叫來。」石川數正得知四郎次郎已經出城后,笑吟吟地看著兒子,「昨晚客人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父親指的是剛走的那個多嘴的客人?」
    「正是。不愧是主公的眼線啊,果真是個有器量的人才,只是這次的話有些多。他說,能夠為德川氏出使,而又能讓人安心的只有兩位,便是為父和鬼作左。」
    「這……有意思?」
    「對,有意思,太與眾不同了。在三河,像為父和鬼作左這樣的人,可以說像河灘上的礫石一樣,數不勝數啊。你去把阿勝叫來。」
    數正有三個兒子。嫡子康長已經舉行元服儀式了,次子勝千代、三子半三郎都還年幼。由於數正早年曾發過誓,家康出人頭地后他再娶妻,所以很晚才成家。因此,數正父子之間的年齡差距特別大。
    未幾,康長領著勝千代走了來。勝千代雖然體格健壯,可畢竟只有十四歲,眼睛里依然閃爍著少年的純真和幼稚。
    「康長、阿勝……今日父親想問你們二人一件事。」
    「父親,何事?」
    「你們經常從祖母那裡聽到一些佛教的教義吧?」
    「是。」弟弟勝千代搶先答道,康長則沉思起來。勝千代又道:「經常聽到,但是多不能理解,佛祖的教誨博大精深……」
    「為父也這麼認為。」數正點點頭,「因比,我想問一下,你們到底明白了多少。明白什麼,不明白什麼,但說無妨。」
    「是。」
    「你們知道父親為何豁出性命服侍主公嗎?」
    「知道。」康長答道,「是因為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深受主公大恩。」
    「嗯。阿勝你呢?」
    「我和哥哥一樣……還有,父親敬主公,愛主公。」
    數正點點頭。「我再問你們。如果父親已經開始厭倦主公,而且,現在有一個人給予父親更大的恩惠,那麼父親可否離開主公,去服侍那個人?」
    兄弟二人不禁面面相覷,低下了頭,父親怎會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不可。」康長說道,「即使有那樣的人,父親也不應該投奔他。」勝千代則留了個心眼,低頭不語。
    數正大聲笑了。「哈哈……還是阿勝有心機啊。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就沉默,有城府……哈哈。」
    「不,不是心機!」勝千代孩子氣地大搖其頭,「孩兒正在考慮如何回答。」
    「哦?那好,你再想一下。哥哥已經說了,這樣不對,那必定有正確的想法。你們要好好想想,我再問你們。」說著,數正打開扇子,慢慢地搖了起來。
    「我不明白這是為何!」過了一會兒,勝千代道,「我的想法也和哥哥一樣,無論那人對父親有多大的恩德,父親也不應該離開主公……我只知如此,可箇中原因,孩兒就不明白了。」
    「好,阿勝已經回答了。康長,你呢?」
    康長輕輕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仰望著屋頂。「已經明白了,不用再說了吧?」
    「哦,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回答了。」
    「這……這得遵守武士之道。即使又有人施恩,以前的恩情也並不會因此而消亡。因此,是報恩,還是守節,必須考慮……」
    「康長,如果父親立一個大功來報答以前的恩情,之後,我就可到別處去了嗎?」
    「這……」
    「你們想一想,父親究竟是不是那樣的人。」
    「嗯,我想父親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有道理。你們再想想看,父親為何不能去?」
    數正這麼一問,康長答不上來了。「孩兒實在是說不上來,請父親明示。」
    「哈哈……你們的想法,父親大致明白了。祖母教給你們佛祖的教誨,看來,你們還遠遠沒有領悟啊。」
    兄弟二人又面面相覷,急得抓耳撓腮。
    「我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主公開始遵循佛道。因此,無論主公多麼無理,對我多麼冷漠,我也絕不會離開他。」
    「是佛道……」
    「對。主公開始時只是勇猛,後來成了一位深謀遠慮的武將,最近,又成了一位遵循佛道的仁者。你們知道嗎,佛道提倡的是不殺生,不爭鬥,儘可能讓每個人都活著、都安樂。徒有強悍的性情,並不是真正的武將。可喜的是,主公已經參透了這個道理,因此,我要永遠追隨主公。」
    勝千代故意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沉吟道:「父親大人究竟想怎樣?今天為何問我們這些問題?勝千代不能理解。」
    比起佛道,他對今天大談佛道的父親似更感興趣。
    「莫要打岔。」數正苦笑了一聲。
    「不是我在打岔,是父親在故意打岔。」勝千代毫不留情地反擊,「你說呢,哥哥?父親剛才為何會問一連串問題呢?先要弄清楚這一點,至於做人之道,自另當別論了。」
    康長怕自己失言,依舊沉默。他似也微微感覺到父親的苦惱。
    實際上,在茶屋四郎次郎這次特意拜訪之前,數正早就與家康談過了。那時,康長和父親一起趕赴濱松,他在外間等待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屋內二人的對話。
    「看來上方的事情已完全按照筑前的意思解決了。因此,我們必須派一位使者前去道賀。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別人都不合適。你就去一趟吧。」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我難以從命……」數正說。
    「為何?」
    「去上方談判,無異於跨進了鬼門關。若這次在下去了,筑前必會令我們協助他修築大坂。這種要求實在難以拒絕。如在下接受了筑前的條件回來,定會招致主公及老臣的埋怨;如拒絕筑前的要求,又勢必拂了筑前的面子。這樣一來,出使還有什麼意義?因此,我不去……」
    當時家康聽了,就岔開話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又扯了回來。「數正,這次的使者非你莫屬,別人去,我不放心。」
    關鍵是,這次出使,一方面要盡量減少因助修大坂而糜費的金錢,另一方面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給他機會抓住把柄,刁難德川氏。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在下難以從命……」數正接著道,「當年修築安土之時,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車之鑒。只要是與築城有關,使者無異是去鬼門關。」
    家康似有些不樂,沉默了一會兒,他厲聲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誰去好。總之,普通人擔不起此重任。」
    此話一點不假。這次秀吉築城的目的,無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風。因此,如果發現誰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試威武,他自然會加重誰的賦稅。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難重重,既要加強無數新領地的防禦,又要修築眾多的工事。
    從家康的房裡出來,數正又到本多作左衛門那裡,密談了半個多時辰,才打道回府。
    雖然當時康長並沒有聽到談論的具體內容,但是出城時,父親的臉色顯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麼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這些,康長沉默了。
    數正義苦笑著道:「不知你們是否明白,為父為何會問你們這些……」
    「孩兒們很想聽一聽。」
    「為父可能要到羽柴筑前那裡去出使一趟。」數正停了下來,又緩緩地搖起扇子。
    「那……出使到筑前那裡,真的就那麼難嗎?」弟弟勝千代睜大了眼睛,拚命地在父親的臉上尋求答案。
    「這……這次出使,遠比以前到駿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時要困難啊。」
    「為……為何?」
    「因為不久之後,主公就要變成筑前的眼中釘了。設若我是筑前,也會如此。要築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們出黃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面面相覷,對父親的話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親為何會這麼困惑。
    「那麼,我出使的時候,把你們也帶上。然,你們一去,恐再也回不來了……明白嗎?」
    「只要父親讓我們去,我們就……你說對吧,勝千代?」
    「嗯。」勝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對。」數正覺得孩子們似開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點了點頭,「你們知道嗎,這次父親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對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著生命危險,把主公的嫡長子信康從今川家救出來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為了德川氏,為了天下蒼生,含淚殺了親兒子……想到主公之苦,為父終於下了決心。」
    弟兄二人似乎漸漸明白了父親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數正。父親提起信康,眼裡總是淚光閃爍。「不只是信長,換了別人也一樣。一個人,若到了以修築天下第一的城來向世人示威的時候,必與鬼神無異。筑前當然也要這樣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沒有驚人的獻身之志和才能,是斷斷不可貿然前去出使的。」
    「父親!」勝千代顫聲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樣,我們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麼,勝千代!」康長連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親心裡自然有數。我們只要按照父親的意思去辦就是了。別隨便插話,好好聽著。」
    「我不是正在聽嘛。到底什麼時候去出使,父親?」
    數正的眼睛濕潤了,他擦了一下眼淚,笑了。「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計不久之後,主公還要讓我去一趟濱松。屆時和主公好好籌劃完畢,才能作決定。就在三五天之後吧……」
    「在此之前,我們也準備準備吧,勝千代。」
    「是。」
    數正看著兩個孩子,寬慰地笑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3
第170章 作左薦使


    茶屋四郎次郎在濱松城見了德川家康,隨即飄然離去。
    他的報告詳細而準確,想必家康又會作出一些新指示。不過,家康並未就此說什麼,而四郎次郎也沒有透露要去何處。
    時值五月,柴田敗亡的消息,早就被秀吉頒得天下皆知,而且,出兵伊勢的刈谷水野總兵衛忠重,也已把秀吉在琵琶湖北的攻防形勢繪成地圖,詳細地向家康作了彙報,因此,茶屋彙報的內容,家康此前已知了個大概,卻裝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家康自是還存留著一絲期待。因為不知從何時起,秀吉要築大坂城的傳聞,已經把每個旗本大將都弄得心情緊張。
    其實,秀吉並沒有像信長那樣,對敵人表現出極強烈的憎惡,在這一點上,他大概是受到了家康的啟發。家康對武田氏的遺臣採取了恩撫之策,結果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估計秀吉不會看不到這些。
    雖然秀吉對勝家一人毫不留情,但是,那些舉棋不定的勝家家臣,秀吉都拉攏到了麾下,現在,他已經牢牢地控制了二十餘國。根據目前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動員三十餘國的人力和物力來修築大坂。
    但可怕的並不在於修城,而在於築城之後發動征戰。一旦秀吉抬出「統一天下」的口號來,無論是東面的德川、北條,還是北面的上杉景勝、中國地區的毛利輝元,無一人敢與之爭鋒。當然,秀吉不到一年,就成功地把織田氏的遺領全部掌握在手中,立刻想讓天下大名臣服於他,這樣的事,秉性強悍的三河武士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你看,天下又冒出來一個了不起的大強盜。」
    「強盜?」
    「除了筑前,還能有誰?他原本只是一個農夫的兒子,恐也不能懂得什麼義理,沒想到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跳出來向世人大聲疾呼,說明智光秀是逆賊,更令人驚訝的是,唾沫星都還沒有干,這個農民兒子就已經悄悄地盜取了天下。真令人瞠目結舌啊!」
    不知何時,這樣的風評隨著秀吉勝利的消息,傳遍了濱松的大街小巷。對此,家康充耳不聞,不僅如此,還說要在七月去駿河、甲斐巡視。
    天正十一年五月初,一個下午,淅淅瀝瀝的梅雨輕輕地敲打著書院的前檐。家康正在案前仔細研究甲、駿等地的軍事要塞圖。這時,本多作左衛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其實,家康一眼就看見了,他卻依然默默地用筆在圖上圈圈點點,沒有抬頭。
    「大人!」這一次作左沒有叫「主公」。
    「信雄想以大人為護身符。大人此次前去甲州,究竟是出於什麼考慮?」作左的語氣彷彿是在訓斥人,毫不客氣。
    過了一會兒,家康才擱下筆,慢慢地合上硯台蓋,仔細地捲起地圖。其實,作左衛門話里的意思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著問,只要看看其姿態,一切就全明白了。
    「作左。」終於,家康抬起頭,「你見過茶屋了?」
    聽到這話,作左衛門呵呵笑了。「我和那個人又沒有多親密的關係。」
    「哦,你又討厭人家了,你這個毛病可不好。」
    「什麼討厭,從一開始我就沒喜歡過那人。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到濱松為筑前誇功來了,像他那樣的人,膽小如鼠,早就被筑前嚇破了膽。這些都在他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呢。」
    「作左,這些話到晚上再談吧,我現在要去見一下孩子們。」
    看到家康的反應如此冷汝,作左衛門不禁微驚,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人,且慢。請先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稟報。」
    「要事?」
    「是。現在情勢緊迫,如一不留神,濱松恐也會出現私通筑前的人。」
    說著,作左帶著不懷好意的目光,掃了侍衛和隨從們一眼,「已經有人向我報告,說現在天下凈是些膽小鬼……我這裡有一份名單,上面記的都是那些被筑前嚇破了膽的人,請大人屏退左右後再看。」
    聽到這話,家康機警地掃了四周一眼,皺著眉苦笑起來。「既然作左這麼說了,你等就先退下吧。」所有的人都退到了外間。
    「作左,你一定心有苦衷?」
    這時,作左的臉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陰沉沉的了。「大人!」他厲聲叫了一聲,旋又嘻嘻地笑了,「不知大人明白筑前勝利的原因了嗎?」
    「勝利的原因?」
    「其實,這次筑前的勝利,與其說野戰得法,不如說是攻城有術。但是,筑前真正的強項在於『位攻』。」
    家康一聽,現出懷疑的神色,旋又笑著點了點頭。「你所謂的『位攻』,就是以多打少,在人數上絕對壓倒對方,是人海戰術吧?」
    「大人說得不錯,又不盡然。攻城的時候,進攻方的兵力須多於守城一方……可是,筑前的戰術卻有不容忽視的特殊之處。」
    「不僅要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還要在對手中多尋些內應,是這樣嗎?」
    聽家康這麼一說,作左頓時眉開眼笑。「既然大人已知,那我就不再啰嗦了。一旦有了內應,守方的戰鬥力就會削弱大半。筑前才會連戰連捷。希望大人千萬不要忽視這一點。」
    「你這個老頭兒有些不對勁啊。你今天到底想說什麼?讓我立刻和筑前決戰?」家康直盯著作左,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似比他還會說笑。作左義呵呵笑了,偶爾顯現出一絲揶揄的神情。
    「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我會說出和筑前決戰之類的話來?」
    「大人的意思是……」
    家康收起微笑,一本正經起來。「你是不是已忘記了三方原會戰,忘記了我的脾氣?」
    「忘記了……」作左木然點頭道,「在下只記得那時的大人勇猛無比……還不如忘記的好,您說對吧,大人?」
    「你今天到底想說什麼,別賣關子了。」
    「反正終究要和筑前一戰,為防止我方陷入劣勢,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我沒有,你呢?」
    「作左怎能對已四十二歲的大人指手畫腳?今日是向大人請教來了。如您實無高見,在下只好回家,切腹而死了。在這個無聊的世上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作左已厭煩透了……」
    家康聽了,只是獃獃地望著作左,沉默無語。這個老人平時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家康已經習以為常了,只是今天他竟然說出切腹云云,也太過分了。
    「老爺子……」
    「大人?」
    「你過來之前,是否見了什麼人?」
    「怎麼,難道大人不許我見客?」
    「不要老是這樣大喊大叫,別人還以為我們在吵架呢。你今天來,是不是想告訴我,筑前這次勝利關係到德川氏的興衰?」
    「對。大人對目前的情勢老是冷眼旁觀。可是,您想過沒有,在您坐觀天下之時,筑前可在不斷地醞釀著陰謀。我可不願看到一個對筑前卑躬屈膝的大人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該切腹。」
    家康的眉毛猛地顫動了一下,可以看出,他已經發怒了。未幾,他卻僅是把視線轉向了院子里的綠樹,調整起呼吸吐納來。作左不想看到一個在筑前面前卑躬屈膝的家康——這話的背後所隱藏的,僅僅是對家康的愛戴和信賴,因此,訓斥他幾句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老爺子……」
    「有好主意了嗎,大人?別忘了,信長公在世時,大人的身份也是信長在三河的親家,而決非其家臣。因此,作左絕不想看到大人淪為筑前的家臣。這絕不只是我這個老頭子一人的心情,而是所有與大人生死與共的三河武士的共同心愿啊!」
    「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早就看出你臉上還寫著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不錯,你早就看出我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你越老脾氣越急,不問清楚就寢食難安,沒錯吧?」
    「哦,既然大人已經看破了,那就把您的錦囊妙計告訴老臣吧。」
    「主意倒是有了,只是還沒有定下合適的人選。」
    「這麼說,還是派人出使之事?」
    「遣使道賀只是武將之間交往的形式。我接下來還有些盤算呢,先莫著急。」
    聽家康這麼一說,作左又用戲弄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家康。家康則用揶揄的眼神還以顏色。家康和作左衛門二人之間的感情,遠非普通主公與家臣。有時二人像是難得的密友,有時則成了相互抨擊的對手,有時又變成恨得咬牙切齒的冤家。
    「作左,這次我打心底里為筑前的勝利高興。」
    「真是無聊。」
    「因此,我想委託道賀使給他送些禮物……」
    「再這樣下去,大人就要把四國也悄悄地送給他當禮物了。」
    家康並不理會作左的嘲諷,繼續道:「你看,我是送給他馬鎧五百件,還是黃金一千錠?」
    「什麼?」
    「我反覆琢磨,覺得這些東西不足以表達我的喜悅之情,最後,終於狠下心來,決定把我最珍重的初花茶壺贈送與他。」
    「哦……」作左睜圓了眼睛,「您說的是松平清兵衛贈送給您的那把茶壺?」
    在這種急需物資的關鍵時刻,如果家康向對方贈送黃金、馬鎧之類的東西,作左一定會罵聲大起。可是,一聽贈禮竟是一把茶壺,他不禁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大人能下如此大的決心,可敬可佩!可是,大人……」
    「你有什麼苦衷,老爺子?」
    「當然有,那把茶壺上還沒有貼上金箔啊,大人。」
    「還要貼上金箔?」
    「當然要貼,但凡名器,都要在金箔之上再貼一層金箔。大人可還記得,您從清兵衛手裡接過這壺之時。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感激,因此,不貼金箔萬萬使不得。我看,得趕緊把清兵衛叫來,讓他趕緊貼上。」
    「言之有理……」家康也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二人似都變成了喜歡惡作劇的孩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有好主意嗎,作左?」
    「當然有。對於筑前守那樣的迅速發跡之人,想把他哄得高興,就要破費些。大人,那把壺可是名器啊,是清兵衛去堺港的時候,豁出性命才弄到手的。」
    「這……是真的?」
    「不清楚!」作左搖搖頭,「若非如此,怎麼會貼金箔呢?聽說,很多堺港的名流,如宗易、友閑,以及很多茶人,一聽說那把壺竟然到了清兵衛的手中,都扼腕嘆息。」
    「你不是非常了解嗎?」
    「我怎會不知!那可是茶人們都想爭著獻給新的天下人羽柴筑前守,以討好他的天下第一名器啊,沒想到清兵衛把它獻給了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記得,當時您高興得昏了頭,張口就要賞賜清兵衛五千石領地。」
    「等等,等等,老傢伙,口下留情!」家康沉下臉,向作左吼道。
    作左則厚著臉皮,把頭伸到圖紙前面,繼續喋喋不休。「那可不行。筑前那隻老狐狸,凈幹些坑人的勾當,大人如果不給茶壺包上金箔,他必不會善罷甘休。對吧,大人可是天下聞名的鐵公雞啊,好不容易有賺取『美名』的機會,必不可錯過。這就是此壺的說頭……天下聞名的吝嗇之人竟然張口就賞五千石,把松平清兵衛都嚇得一哆嗦。」
    「嚇得他一哆嗦……」
    「當然。您想,鐵公雞得意忘形,無意間說漏了嘴,定會非常後悔,或許會幹出故意設計陷害的勾當呢。因此,賞賜給清兵衛的五千石領地,最後竟意外地被退了回來。」
    「你這個老東西,信口雌黃。別說了,別說了!」
    「馬上就說完了,大人只管聽著就是。於是,大人就問清兵衛有沒有其他要求,最後,大人答應免去清兵衛子孫後代的庫役、酒役,以及其他一切雜役……因此,濱松人把這把壺稱為『五千石壺』。」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快住口!」家康終於抬起手來,「我知道,你今日來,就是讓我把那把壺獻出去。既然如此,你把那個敢去筑前那裡出使的人說出來。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人商量好了。」
    「大人明查,」作左衛門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不愧是大人啊……一下子直擊要害。可是,不管能當此重任的人是誰,此人必須去施行您的謀略。您究竟想讓誰帶著那件天下聞名的名器『五千石壺』,到筑前那裡出使啊?」
    「這次出使,等閑之輩勢難當此任。」
    「大人英明。」
    「特意趕到你那裡,和你密談此事的那個人,想必不住濱松。」
    「大人慧眼,確不是濱松的人。」
    「那人從岡崎趕到你那裡去的,他是……」
    「石川數正……數正那個傢伙。」
    「作左!」
    作左衛門應了一聲,伏在地上。「數正是來求我擔當出使重任的。可是,這麼重的擔子,我怎麼擔得起呢?但我也決不忍心把數正一人送入虎口。於是,我們倆約好,若數正亡我也亡,數正切腹我也切腹。筑前為人狡詐,數正回來之後,其定會到處散布傳言,說數正已經投靠他。他不只想讓大人斬殺數正一人,還會四處造謠,說家中和數正一同思變的人有很多。這樣一來,就先從內部瓦解了我們的軍心。」
    「作左,這一點你不必顧慮。德川家康不是那種輕易就中筑前詭計的人,不是輕易就疑你和數正的糊塗蟲。」
    作左不禁淚如泉湧,淚水汩汩而出,滴落到榻榻米上。家康的人選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既已如此,本不該再說什麼了,可是,作左卻還有一事想說。
    「大人現在日漸顯貴,家臣也越來越多。可有一事大人千萬莫忘記了,出使筑前的使者可只有一人啊……」
    「我自然明白。」家康感到一陣難受,他把臉扭到一邊。「此事是三方原會戰以來,德川家的大事。」
    「作左還有一個請求,請大人斟酌。」
    「什麼?」
    「為了一心向佛的數正和他的老母親,我替老太太請求大人。」
    「代替數正的母親……」
    「正是。一向宗的僧眾現已平伏,個個潛心求佛,不再騷亂。因此,求大人看在數正鞠躬盡瘁的份上,重修三河的念佛道場,我想定會取得意想不到的善果。」
    家康並沒有立刻作答,但是也沒顯出反對之態。「作左,是否有人與你提過此事?」
    「不是數正本人。」
    「是他的老母親吧?」
    作左搖搖頭。「這樣的大事,數正怎麼會告訴老母呢?是數正的一個心腹渡邊金內。」
    「渡邊金內……」
    「是,不愧是數正的好家臣啊。不僅是金內,佐野金右衛門、本田七兵衛、村越傳七、中島作右衛門、伴三右衛門、荒川總左等人無不承襲了數正的深謀遠慮,無一不是數正多年相伴的心腹。大人知道是為何嗎?這背後就是蓮如上人創建的本宗寺的信仰……」
    「我知。」家康又點點頭,「你去告訴渡邊金內,讓數正速來濱松一趟,之後我再把具體安排透露給他。至於念佛道場之事,我已記在心裡了。」
    「大人仁慈,不愧是我們的主公……」
    作左的臉再次抽搐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卻連擦都不擦,索性閉上眼睛任其肆流,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過了片刻,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作左馬上通知數正,要他速來濱松面見大人。我先告辭。」說罷,作左徑直走進走廊,他使勁直了直腰,自言自語道:「哎,沒想到竟和數正比拼起根性來了。」
    恐誰也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它的含義就這樣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人真正的根性,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知道呢?不,有時甚至連神佛恐都不知……
    作左徑直向大門走去。出了本城的大門,他急忙趕回剛在東側新建的自家宅院。
    淡淡的希望和揮之不去的苦惱交織在一起,在作左心裡掀起一層層波浪。其實,作左衛門一直死心塌地服侍家康,這次,一想到數正的事情,他就覺得彷彿身臨其境,心一陣陣地痛。如果石川數正前去出使,秀吉恐怕又要拍拍數正的肩膀,把他當成親人一樣盛情款待。回贈的禮物也會比主公那個古壺不知珍貴多少倍,還要極力誇讚數正乃是德川氏的大忠臣,然後估計就是利用人的弱點和本能了。秀吉必定會說,他得了天下之後,一定告訴家康,要賞給數正幾萬石乃至幾十萬石的領地。
    如果只有這些話,倒也不用擔心,因為德川氏的人個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簡單地客氣一下,然後退出來,不會有什麼事。可是,秀吉絕非一個輕易放手之人,這一點在信長逝后,已經越來越露骨了。他定會巧妙地散布謠言,說數正已經投靠於他。由於雙方都在互派細作,所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常常在無意間泄露給對方,令人防不勝防。
    「一定是數正透露出去的。」一旦真的出現此種情況,秀吉就會派人到處散布傳言,也可能像信長那樣寫一些假函四處散發。人言可畏,不知不覺,德川氏就會對數正由警惕變為憎惡,坐卧不寧。這種先例並不少見。接著,秀吉就趁機加以誘惑,令人方寸大亂,左右為難,最終還是倒向他。這樣一來,就驗證了數正最初就投降秀吉這一「事實」。秀吉正是善於玩弄這種陰謀的鬼才。
    作左完全看透了這一點,在和家康商量出使人選之時,他傷透了腦筋。
    正在此時,數正突然向他派來使者。使者是其家臣渡邊金內,還帶著數正的親筆書函,大致意思是說,他想去筑前那裡出使,希望作左幫著說合。
    看到書函的第一眼,作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覺得心裡像是插進了一把利刃。倘若不是數正,而是其他人,作左一定會疑竇叢生。「秀吉的動作可真是神速,眨眼間就把手伸到這裡了……」
    如果數正只想尋找一個安身之地,到秀吉那裡出使,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是,數正絕非那等人,不知此行是否出於他的向佛之心,但不啻為一種悲愴的壯舉。因為這樣一來,數正恐怕就要被鬼才玩弄於股掌之間,身陷他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我回來了。」走到府門前,作左大喊了一聲,慢騰騰地進了大門。一走進內庭,他就喊過兒子仙千代。
    「阿仙,數正的使者在幹什麼?」作左一邊問仙千代,一邊脫衣服。仙千代是作左的嫡子,出生得有些晚,和數正的孩子一樣,也才剛剛剃落額發。
    「剛才和孩兒下圍棋。」仙千代答道。
    「誰下得好些?是渡邊金內嗎?」
    「渡邊先勝了一局,又輸掉一局,接著又勝了孩兒一局。」
    作左苦笑一聲。「那是因為你下得太差了。棋盤還在廳里?」
    「一個時辰就下了四五個回合,最後下膩了,就把棋盤推到一邊去了。」
    「那麼,金內讓你嗎?」
    「我快贏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快輸的時候,每次下子,他都要我悔兩三次。」
    「看來是個十分有定性的人啊。一手棋讓你悔兩三次,結果還輸了,你很尷尬了。」
    「是,他是有意輸給孩兒的?」
    「那還用說!你那麼點能耐,贏了不知怎麼贏的,輸了自不懂得怎麼輸的。你輸得哭鼻子多掃興。」說著,作左哄著紅了臉的仙千代,「好了好了,逗你呢。戰場可跟圍棋不一樣,擅圍棋的人打仗肯定不行。」說罷,作左出了房間。
    「阿仙……」作左又回頭看了孩子一眼,「如果父親讓你去和別人比忠義,比耐性,你吃得了苦嗎?」
    「我是母親的兒子。」仙千代氣呼呼地回答。
    「怎麼能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母親比父親還要堅強?既然這樣,為父就無話可說了。」說著,作左走向使者所在的八疊大的簡樸客室。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拉開客室的門。
    「大人回來了。」石川數正的使者渡邊金內恭敬地向作左施了一禮。金內看來三十歲上下,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又小聲地添上一句:「大人辛苦了。」
    「談不上辛苦。」
    「哦?」
    「我是說,好好的為何自討苦吃!」
    金內琢磨不透作左的心思,納悶起來。作左想,他在下圍棋時恐也是這種表情。「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數正向我請求的是件惡事。」
    「大人說什麼,惡事……」
    「是。開始,我還想按照你所說的,求主公遣石川數正前去出使,可是一到主公那裡,我就……」
    「怎樣……」
    「一到主公面前,我怎麼也說不出口來,一緊張,竟然說了反話,說我作左強烈反對數正出使。你說我這張嘴怎這麼不爭氣……」
    聽到這話,金內一下子就呆住了,過了好大工夫才緩過神來,定定地盯著作左,彷彿要把他的心看穿。作左沒有再看對方,單是連連用手拍打著袒露的胸膛。「作左怎會有這樣的壞毛病,人家說右我偏說左,人家說東我偏說兩。因此,你回到岡崎之後,請數正莫要見怪。」
    「這……」金內的眼睛一眨不眨,「您這麼說時,主公……主公是怎麼說的?」
    「哦,是這樣,我剛說出數正,主公就手拍著膝蓋直叫好,說他也正想派數正去。」
    「那麼,主公最後答應了嗎?」
    「你別著急嘛。」作左變得冷淡,「正因為主公那樣說,我肚子里的蟲子才又作祟了。」
    「為……為何?」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啊。或許本多作左衛門生來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到主公面前,不知怎的就說出反對派數正出使的話來。」
    「居然會這樣……」
    「唉,當然。這就是我作左的怪毛病……如主公說派數正去心裡沒底,那我準會說數正去一定能行。可是,主公既然說數正能行,那我自然就反對了。」
    「……」
    「你明白了嗎?這就是作左肚裡的蟲子作怪。主公問為何不行,我就回答說,在德川家中,我是第一硬漢子,而數正則是一條章魚,是家中一等一的軟骨頭,做什麼事都要依靠別人,想不到主公竟然派這等人到筑前那裡!」
    聽著聽著,金內憤怒起來,額頭上暴起一條條青筋。可是他還忍住怒氣,沒有爆發出來。「哦。老爺子,在您的心中,我家大人真是那種人嗎?」
    「不,當然不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是蟲子在作祟。之後,蟲子又說了,如果讓數正前去出使,肯定被那隻猴子收買,一不小心,整個德川氏恐都得讓他給出賣了。即使不這樣,恐也得把長松丸公子交出去充當人質……光說好話,最後定會讓人家抓住把柄。因此,作左強烈反對。」
    不知何時,金內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攥成了拳頭,咯吱直響。
    「總而言之……」作左繼續道,「雖然我竭力反對,主公卻有意派數正去。因此,你回去之後,按照我跟你說的向數正彙報。即使數正不直接來求主公,估計不久之後,主公也會下令召見你家主子……不管怎樣,我不能跟主公吵起來啊,你說對吧?儘管我認為數正是個軟骨頭,可是主公硬要派他,那我只好惡語中傷了。今日已經有些晚了,明日晨得早早出發。對了,聽說你會下圍棋,吃飯之前我和你下上一盤如何?來,拿棋盤來。」說著,作左毫無顧忌地向氣得渾身發抖的金內努努嘴。
    一聽說對方要自己取棋盤,渡邊金內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股駭人的殺氣。作左居然說他的主子是一條章魚,說其要出賣整個德川氏,實在是欺人太甚!金內氣炸了肺——他也是條流著三河血液的漢子啊!
    作左瞥了一眼金內,繼續喋喋不休:「聽說你故意輸給我兒子,這次對我這個老頭子,就不用客氣了。快拿棋盤來!」
    眨眼之間,金內已經起身拿來了棋盤,動作之中明顯怒氣未消。一會兒,棋盤在二人之間擺放好了。
    「老爺子,您是執白,還是執黑?」金內的口氣變得不再客氣。
    「嘿。」作左訕笑了一下。前面的捉弄原本只想試探一下對方,可是現在,這個老頭竟有些上癮了。「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我下棋從來都讓著對方,不挑黑白。」
    金內的肩膀猛地晃動了一下,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打定了主意。他還有事要問,還不到發火的時候。
    「那麼,由在下執黑吧。」
    「這就對了嘛。來,開始。」
    刻薄之言!好,我非勝了你不可!金內下了決心,啪的一聲,下出了第一子。「這麼說,雖然您老人家竭力反對,主公還是堅持非我家主人不可?」
    「誰說不是呢,主公也是個倔脾氣。」作左毫不在意地跟著下出一子,「主公答應了,數正又想去,我能有什麼辦法?」
    「想必我家主人早就作好準備了。」
    「你告訴數正,這可不是一般的準備啊。」
    「這些東西都裝在主人的肚子里,說也沒用。」
    「我已經說了,我肚子里有怪蟲在作祟。既然這樣,我就一直堅持到底,說說數正的壞話。你知道嗎,數正這人靠不住,不久他就會被猴子收買了,不信走著瞧。」
    金內突然抬起臉來,直盯著作左。雖然作左衛門嘴上輕鬆自在,可是下起棋來卻毫不留情,步步充滿殺機,是否有什麼弦外之音呢?
    「金內,人啊……」
    「老爺子。」
    「人如將錯就錯,堅持到底,倒也不失為人間至寶。在數正離開德川氏之前,我是一步不讓,絕不對他心慈手軟。當然,數正出逃以後,我也不會因此心安理得。這不是竟爭,這其實是陷害他人,是極大的恥辱啊。」
    說著,作左突然在右角殺人一粒棋子,金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眼前的這位老者已經完全看透了主人數正的內心?金內頓時慌亂起來。
    「你看看你這招棋能行嗎,幾步之後,就死定了。」
    「不,我豁出去了。」
    「莫急莫急,你還年輕,就這樣戰死了多可惜啊,就不能再服侍數正了。」
    「好,那就聽您的,讓我好好想一下。」
    「哈哈哈……現在也學會思考了吧。好好想想,莫要衝動嘛,別出昏招。」
    這時候,仙千代端著燭台進來了。原來,天已全黑了。
    「飯食已備好。」
    「先等一等!」作左阻止了仙千代,「我正在為你報仇呢,再等一會兒。」說著,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你說是嗎,金內?」
    「什麼?」
    「念佛道場的事啊,主公已記在心裡了。」
    「哦?老爺子,您說的是念佛道場的事?」
    「我一說主公就明白了。來,接著下。」
    不久,金內輕輕地落下一粒棋子,低下頭來。其實老人的棋藝並不像他的嘴那樣厲害。可如果在這裡勝了老人,他這次出使極有可能失敗,於是,金內故意輸了四五子。
    「擺飯。」老人看上去很滿意,「怎樣,你服了吧,年輕人?」
    「心服口服。」
    飯食上來之後,老人的臉又變陰冷了。這個老頭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金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實這老頭的內心並不像嘴巴那麼招人討厭,也並不讓人反感。
    當天夜裡,金內輾轉反側,仔細品味著作左衛門的話。思來想去,他只得出一個答案。除此之外,恐只留下「這個老人令人難以接近」的印象了。
    或許僅憑這些,主人便能猜測出其中的大概了吧……
    第二日,金內早早起床準備出發,這時候,仙千代又端著早點走了進來。
    「給你們添麻煩了,向令尊問好。」
    吃完早點,仍然不見作左衛門的影子,金內只好直奔大門而去。快到大門時,金內不禁一怔。原來,作左衛門早已待在那裡,似等候多時丁。
    「有勞老爺子特意相送,在下誠惶誠恐。」
    「你就不要客套了。」
    「啊,客套……」
    「行了,迎送客人是作左的家風。路上小心些。」
    「多謝,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
    「不用你說我也會注意的,我老頭子自己的身體嘛。」
    儘管作左口無遮攔,金內還是施了一禮,才出發。這時候,作左衛門才向著金內遠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實,在他心裡,渡邊金內是一位令他非常滿意的、極為出眾的石川家臣。
    金內快馬加鞭,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展霧之中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3
第171章 三河使者


    天正十一年五月二十一,石川伯耆守數正一行帶著家康贈送給秀吉的禮物——天下第一名器初花茶壺、寶刀一柄、駿馬一匹,浩浩蕩蕩從岡崎城出發。
    當石川家臣渡邊金內從濱松趕回岡崎的時候,不巧數正已應家康之命趕赴濱松。待到他從濱松返回,金內把本多作左衛門的奇怪言行轉達給他,數正聽得雙眼發紅。他和作左衛門心心相通,作左每一句話的意思,他再清楚不過了。可是,當金內說完,他卻假怒道:「哼!作左那廝竟然那麼說?看來,他定是嫉妒我掌管這座來頭不小的城池,真是小人之心!」
    金內一聽,吃了一驚。「不會吧,作左大人不至於是那樣的人……」
    還沒等金內說完,數正就阻止了他:「我看你是高估了他。他實乃一個頑固之人。凡以為只有自己才是忠義之士的人,嫉妒心極重。這次我出使筑前,他定又嫉妒得受不了。不信你等著,待我回來,他定又要對我惡語中傷。」
    金內默默地盯著數正,不久,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大人實在是英明。」他附和了一句。數正這話的意思在他心底逐漸明晰。
    從濱松取來家康的贈禮,數正在岡崎住了一晚。家康和數正到底談了些什麼,沒人知道。總之,簡單安排了一下,數正就出發了。
    「那麼,我去了。」數正有說有笑,表情輕鬆地出了城,他的身後跟著中島作右衛門、村越傳七、荒川總左衛門三名重臣,外加二十多名精挑細選的侍衛。嫡子康長和次子勝千代一直送到大門口,到了分別的時候,數正若無其事地在馬上笑著和大家告別了。
    可是,當一行人來到橋頭時,漸漸地,數正的眉頭皺了起來。再怎麼謀划,直接面對秀吉也是很艱難的。在還沒有看清對方動機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心力交瘁了,還能有什麼用?數正反反覆復地在心裡演練該說的話,可是不一會兒,就覺得心裡像是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喘不過氣來。
    或許,秀吉早已成竹在胸。「家康定會如此。」
    岐阜的信孝已在秀吉的命令下切腹自盡了,秀吉施計之巧妙,簡直讓數正寒毛倒豎。勝家敗亡之後,秀吉就令信雄進攻岐阜城。當時,信孝的家臣全跑光了,信孝除了開門投降之外,別無選擇。他仔細思量,料秀吉不敢對信長公之後動刀,便乖乖地按照信雄的要求大開城門,趕赴尾張知多郡的內海。沒想到,秀吉竟毫不留情,讓信雄令信孝在內海切腹自盡。信雄恐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此一下場。
    信雄和信孝生於同日。雖信孝比信雄稍早出生,然其母出身卑微,只得以信雄為兄,但他性格要強,信雄仍被其看作弟弟。在信雄勸告下出城時,信孝曾對使者中川勘左衛門私下道:「麻煩使者大人轉告中將,就說信孝求他網開一面,我畢竟不是普通之人。」
    信孝始終相信,信雄和他乃骨肉兄弟,會前去求秀吉,至少會給他一座小城。可是,等信孝趕到知多郡內海之時,使者中川勘左衛門又來了,以信雄的名義,讓信孝切腹自殺。口令說,信孝不服從清洲會議的決定,而且和勝家勾結,圖謀不軌,蠱惑人心,信雄身為「兄長」,對做出如此不義之事的弟弟,實在難以饒恕,因此,特賜切腹。
    「中將可是我的親兄弟啊……」剛聽到命令,信孝勃然大怒。其實這種結果原在情理之中。但如他知道會落得如此下場,怎會乖乖地開城投降?當時,城中還有太田新右衛門和其他的近臣,即使不能戰而勝之,起碼也可以據城一搏,大不了和勝家一樣,與城池同歸於盡。信孝開城投降,是因為對骨肉兄弟信雄還殘存著一縷希望。不,更是對秀吉心存幾分信任。可是,秀吉卻不親自下手,而是以信雄的名義巧妙地逼迫信孝切腹,信孝怎不恨得咬牙切齒?「你去告訴中將,就說中將被秀吉耍了,是在用自己的手砍自己的身子……」
    信孝怒極,在大御堂寺悲憤自盡。大御堂是一座頗有淵源的寺院,原本是前朝源賴朝公為其父修的家廟。因父親義朝被家臣所害,為了紀念父親,源賴朝修築了此廟,不意如今在這裡又上演了悲壯的一幕。信孝換上白衣切腹的時候,據說兩眼絕望地望著天空,滿腔悲憤,吟誦了一首詩。岡崎眾人聽后都不禁黯然。
    〖往昔功高堪蓋主,如今偉業似曜星。
    先主遺孤今何在,豈料筑前斷恩情!〗
    數正想,或許這首詩是使者中川勘左衛門猜測主人信雄的心情,因死去的信孝悲憤而偽造的。或許這詩寫得有些過分,但是在信孝的處境,卻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的心緒。當時的信孝僅二十六歲,風華正茂。對於下定決心和他作對的人,秀吉是斷然不會放過的,這就是他的性格。秀吉接下來會將矛頭指向誰?如同信孝所說,大家都相信會是信雄。信雄的心裡也沒有底,因此,他頻頻和家康聯繫,企圖依靠家康這棵大樹。
    德川家康似也有意拉攏信雄,不僅特意在岡崎會見了他,還和他一起打了好幾天獵。如果秀吉覺得家康沒有異心,接下來估計就是對付信雄了。
    一路上,數正思緒萬千,不免煩憂。最初,他還以為秀吉會在長濱城。畢竟,長濱城是秀吉親自修築並馴化領民的城池,因此,剛剛給了勝家,不到一年又立刻奪取回來。再也沒有比長濱更容易奪回的城池了。而勝家卻欣欣然接受了……可是,災難不僅是別人家的事,恐馬上就要降臨到德川氏了。當聽說秀吉已從長濱移師坂本城,數正不由得連聲嘆息。
    二十八日,數正抵達坂本城。
    秀吉笑眯眯地在丹羽長秀新築的大廳里接見了數正一行。「哦,書函早就到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快往前來,快往前來!」秀吉不停地手舞足蹈,「對了,先說說家康的口信吧,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竟是忘了。今天實在太高興了。」說著,秀吉就像頑童似的一會兒抓抓頭皮,一會兒撓撓鬢角。
    但是,數正卻留意到一個重要字眼「家康」。像這樣隨便的稱呼,先前秀吉從來不曾有過。只要提及主公,秀吉總是以德川大人相稱。
    「這次的北陸之戰,筑前大人勝得酣暢淋漓,可喜可賀!」
    「嗯,嗯。」
    「我家主公聞聽大人大捷,欣喜異常,本想立即前來道賀,可是無奈近來身體發福,行動不便,不勝暑熱,便委派在下前來祝賀筑前大人。」
    「家康身體發福?該不會大腿蹭著大腿了吧。」
    「大人慧眼。」
    「哈哈……我看是在甲駿之間奔波太多的緣故吧!人一上年紀,身子就不靈便了。我也是一樣,在賤岳的那一陣子,才一百多里的路程,我竟趕了好幾個時辰。」
    「這已快得嚇人了。若是我們,怎麼也得花費十二個時辰,筑前大人竟然只用了短短几個時辰。」
    「哈哈……那倒也是。都怪信孝命苦啊!」
    「大人所言極是。」
    「清洲信雄可真是大義滅親,竟然讓親兄弟切腹……秀吉也是深為惶恐。」
    「是。」
    「家康現在也算德高望重了,有沒有築城的打算啊?」
    「當前生活艱苦,還沒有……」
    「哦,是不是忙不過來?這個秋天,我可要築大坂城了。這次池田人道父子立了大功,我讓他們去別處觀光了……對了,六月初二,不知你可否和我共赴京城?」
    「去京城?」
    「是啊,千萬不可忘記,那是已故右府周年忌日啊。我要風風光光地在大德寺為右府操辦,現已動員了三十餘國的人力物力築城,你也跟著我去看看盛況吧。」
    數正被秀吉滔滔不絕的話說得暈頭轉向,全身大汗淋漓,甚至連呈送禮物的機會都沒有。秀吉的話並無主題,剛剛說到一件事,一會兒又扯到另一件事。如不全神貫注,還真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甚至會覺得秀吉是不是糊塗了?可是,如果你仔細品味一下,就不難發現,他的話里蘊涵的全是炫耀和威嚇。
    令人感覺格外刺耳的,是秀吉竟然裝模作樣地責難信雄讓信孝切腹之事。看來,秀吉恐是想除掉信雄,只留三法師一人了。這樣一來,信長的舊序就要被徹底摧毀,新的天下就是秀吉的了。
    「中國的毛利已向秀吉遞交了盟書,越后的上杉也通過佐佐成政談妥,還有四國、九州……天下就要統一了,這也算是我對右府大人盡忠義……」然而,每次秀吉都有意避開德川氏不談,他是在頻頻暗示數正。
    秀吉滔滔不絕地說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數正才說出贈初花茶壺的事情來。
    「初花茶壺?」秀吉睜大了眼睛。這究竟是在意料之中,還是意外的驚喜,數正無法判斷。
    「哦?那……那可是天下名器啊,我常聽茶人們向我提及。百聞不如一見,我得趕緊向天下人展示一下。再把宗易找來,為這天下名器辦一個盛大的茶會……不,在這裡舉辦,太委屈名器了。冬天之前,我會築成天下第一城池。到時候,我就在天下第一城池召集天下人,為這件天下無雙的名器舉辦天下第一的茶會……你說是不是個好主意,數正?」
    此時的數正,悄悄數著秀吉口中說出的「天下」的數目。「能合大人的心意,在下深感榮幸。」
    「啊呀,家康真是太了解我的嗜好了。家康也酷愛收集名器,把它獻給我,定也心疼得不得了吧?」
    「不知。不過,關於這把壺,傳言它還有一個五千石壺的別名呢。」
    「五千石……」
    「是。松平清兵衛把此壺獻給我家主公時,主公張嘴就說要賞他領地五千石……」數正以為終於有機會講話了。
    「數正,」秀吉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家康要賞給清兵衛五千石?」
    「正是,由此可見我家主公的欣喜之情啊。」
    「哦,怎會這樣?如此名器才值五千石?前一陣子,在賤岳凡是斬下敵人首級的侍衛,每個人我都獎賞了五千石。如此天下名器才賞五千石……」
    秀吉這麼一說,數正一下子哽住。如此說來,作左衛門給家康出的主意和秀吉「天下」不離口的喜悅比起來,簡直差之千里。
    「數正……」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數正輕輕地抬起臉,秀吉則向前探出身子,「家康是不是有愛財如命的癖好?」
    「是。我家主人平時都是粗茶淡飯,甚至與百姓並無差別。當然,我們那裡地處偏僻,與近畿無法相比。」
    「我問的不是這個,家康平時很齊嗇,對待一直為之賣命的有功之臣也是這樣?對他們的賞賜也不好?」
    「雖說如此,可是家臣們都很滿足。」
    「哦。」聽到這話,秀吉嚴肅起來,「好,那我要跟你開個玩笑,你看怎樣?」
    「玩笑……」
    「是這樣,我現在是求天下人幫我築城,按照屬國的多少來確定出錢的份額。家康所領的屬國現在有三河、遠江、駿河、甲斐,如果再算上美濃的那一部分,就是五國。而我名下的屬國則有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攝津、近江、若狹、越前、加賀、能登、越中、丹波、丹后、但馬、因幡、伯耆、備前、備中、美作、淡路等,加起來起碼有二十餘國。也就是說,家康的屬國只有我。因此,這次大坂築城,想請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度。你看如何?」
    數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誰說秀吉糊塗了?他分明工於心計,在一步一步地收網。秀吉把自己新領的二十餘個屬國一一數給數正,並讓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用,這是多麼巧妙的威嚇啊!
    看到數正難以作答,秀吉故意把聲音壓得更低:「數正,如我這麼說,家康會如何回答?」
    數正只覺得體內流淌的三河武士的熱血沸騰起來,但他還是強壓怒火。不能怒形於色,否則會掉入對方設好的陷阱。儘管此前數正已有思量,可他還是覺得心內動搖。「既然大人這麼說,不如索性跟我家主公籌一半築城費用,豈不更好?」
    「家康有那麼富有嗎?」
    「當然不富。只是,如果大人這麼說,我們就可以和大人痛痛快快地來一場大戰啊。」
    「這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如果和我一戰,貴方的花費不就更多了?」
    「可是,如果我們拿到筑前的五國,不就可以補償了?」
    「哈哈。」秀吉大笑,「玩笑,玩笑,不要當真。現在家康正忙著鞏固東面,定忙得不可開交。只要家康對我沒有異心,秀吉當然也對他沒有意見。對了,讓我見識一下你說的天下第一名器吧。剛才說到哪裡了,是不是正好說到家康要獎賞清兵衛五千石作為回禮?」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一陣陣微風掠過湖面,吹到大廳里來。
    不久之後,待客的桌案就被搬進了大書院。
    大概是對長期戎馬倥傯生活的補償,這裡下人幾乎全是女人。在女人們的簇擁之中,秀吉心情暢快地端起酒杯,遞到數正手裡,饒有興趣地端詳起家康敬獻的茶壺。
    難道他能分辨出這是否真正的名器?在酒杯的遮掩下,數正眼帶嘲諷注意著秀吉的一舉一動。
    「數正。」
    「在。」
    「居然給這樣的名器取如此混賬綽號,什麼五千石壺,真是瞎鬧!回到濱松之後,可不能再這麼叫了。」
    「哦。」
    「這是對名器的侮辱。即使家康手下每年只領五千石祿米的武士,他們本身的價值也不能說只值五千石,你說對嗎?」
    「……」
    「我和家康判定事情的尺度截然不同。若是換作了我,我定會高興地給他十萬石。」
    「十萬?」
    「不錯!」秀吉傲慢地點點頭,放下茶壺,便沒有再看它一眼,因而這「十萬石」的真意,恐要好生思量一番。「我和家康的身份可不一樣。如果我出四萬石,而家康只出一萬石,道理上還算講得過去。我出十萬石,而家康卻只出五千石,僅僅是我的二十之一成,這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數正,你不這樣認為嗎?」
    「有這樣的道理?」
    「有,有。如果你是我的人,我願給你十萬石的俸祿,城池任你挑選,讓你做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名。也就是說,你本應值十萬石,而家康卻只給你二十之一成的五千石,這難道不太過分嗎……當然,我說的還是茶壺。因此,這把壺再也不能叫五千石壺了。我看,回到濱松之後,應該把它改成十萬石壺才是。」
    秀吉興高采烈地說道,「若是在家康那裡說這樣的話,別人根本就不信……我看回去之後,還是不要跟他們說為妙。」
    此時的數正已經逐漸冷靜下來。五千石比十萬石,拋出如此肥厚的誘餌,一般的人誰不動心?開始時明明知道是誘餌,漸漸地就禁不住誘惑,被拖下水了。秀吉的手腕由此可見一斑。
    數正故意沉著臉,小聲道:「這壺可真是有福啊!如不交到能真正賞識它的人手中,它一輩子就只能是一把五千石壺。大人可真是一雙慧眼啊。」
    「哈哈……若你也贊成我的觀點,那麼,只是為了這把壺,也應該取消它的舊名,你說是也不是?」
    「明白,回去之後一定轉達給我家主公。」
    「家康可真是令人羨慕。即使送掉了名壺,而像你這樣的好家臣卻仍有很多。今後可一定要好好地盡忠義,做德川氏的頂樑柱。」
    秀吉語重心長地說道,像大人教訓小孩一樣。石川數正覺得此時正是由守轉攻的最佳時機,於是哈哈一笑,然後交叉著雙手,低頭不語。
    「數正,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看你眼淚汪汪的,是不是想起了傷心事?該不是喝醉了?」
    「剛才眼睛不舒服,實在汗顏。只是,大人的一番話使我想起了……」
    「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大人就莫要再問了。」
    「莫要拘束,有話直說。秀吉從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到底想起了什麼,說來聽聽。秀吉的話傷到你了?」
    數正慢慢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秀吉。「大人剛才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如我再說,反而會壞了您的好心情。」
    「不妨,你只管說就是。」
    「剛才,大人不是說我家主公令人羨慕嗎?」
    「是啊,我說家康擁有很多你這樣的好家臣。」
    「然後,您又說,讓我好好效力,爭取成為德川氏的頂樑柱……我真希望能從我家主公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啊。」
    「哦,這麼說,是家康疏遠你了,真沒想到!」
    數正使勁搖了搖頭。「正是因為信任我,才讓我擔當出便重任。可是,嘴上卻總是嚴厲地斥責。我不知何故突然想起這些來,掃了大人的雅興,實是無心。」
    秀吉的眼裡閃著一種難以琢磨的光。或許,他理解反了。他明顯地帶著冷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家主公要是對你們更溫和一些就好了,是嗎?」
    秀吉這麼一問,數正的鬥志越來越旺盛了。「不,大人理解錯了。」
    「錯了?」
    「是。人生來各有稟性,因此,如果我家主公說出溫和的話語,那才令人討厭呢。」
    「那你為何哭泣?」
    「還是因為大人剛才說要做德川氏的頂樑柱。數正有此怪癖,會突然間就落下淚來。請大人見諒。」
    秀吉笑了。「哦,那我就不問了。」說著,他又令隨從給數正倒酒,同時,眼睛越眯越細,目光越發深邃起來。
    每當秀吉看及數正,數正就覺得身上一陣陣發緊。想當年姊川大戰的時候,秀吉還只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農夫,看人時也是小心翼翼的。而如今,他的目光已經磨礪得異常深邃,其光芒令人膽寒。
    一旦低頭,數正就不好輕易再抬起來了。可是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一個任秀吉擺布的玩偶。
    「怎樣,數正?」酒杯里倒滿酒之後,秀吉又若無其事地聊起來,「不知家康能否讀懂我的心?」
    「大人的心意,是繼承右府遺志,實現天下一統,是這樣嗎?」
    「對,對極。既然連你都讀懂了,家康定能理解我的心思。」
    「是。」數正又直視著秀吉,「正是因為主公深知大人的雄心壯志,才派我到這裡來。」
    「那麼,家臣們怎樣?家康倒是理解我的用心,可是其他家臣呢?」
    「這個……」數正故意支支吾吾,沉吟起來。事情的發展實在微妙,秀吉既像是已經進入了數正設下的圈套,又不像。
    「恐怕家臣們都不會像家康那樣,理解我秀吉的心啊。」
    「但是……」數正低著頭反擊了一句,「那就該讓他們都明白。雖說主公的最大志向是振興家門,可是,終止應仁以來的戰亂,也是我家主公的夙願……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終止應仁以來的戰亂……看來,家康和我志同道合哪。」
    「這也是已故右府的遺願啊。」
    「我覺得,振興家門才是家康的最大志向,你剛才也說了,統一天下則於其次。」
    「大人此言差矣。」數正清晰地吐出一句,笑了:一切盡在他的掌握。「如果主公是那樣的想法,必定會和信孝、柴田攜手,並且鼓動信雄、北條,再聯合上杉氏,一起向您發起挑戰。可由於主公的志向和大人一樣,所以,在大人還沒有平定近畿之時,我家主公就壓制住北條氏,牽制清洲,關註上杉,無論明裡還是暗裡,都在幫助大人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圖大志。在這一點上,我家主公的功勞恐比直接參戰的武將還要大些,甚至可說是戰功第一啊。」
    秀吉直直地盯著數正,重重地點了點頭。「到底還是家康令人羨慕,有這麼好的家臣……」
    數正探出身子,繼續道:「我也算是德川氏的一位老臣,不想誤導主公。因此,第一要務還是說服那些血氣方剛的家臣們……」
    「說的是,家康的家臣之中,還是有勇無謀的血性漢子多。」秀吉瞅準時機向數正拋出了誘餌,只聽他若無其事道,「第一是酒井忠次、本多平八郎,接下來是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世……啊呀,都是腦子轉不過彎的。」
    「大人所言極是。這些人都是肯為主公出生入死,把性命看得比鴻毛還輕的血性漢子。」
    「你有把握說服那些腦子不會拐彎的武將嗎?」
    果然來了!數正覺得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這要看怎麼評判了。」
    「你的意思是……」
    「這要看大人能否真正繼承右府的遺願……只要大人能正確地履行右府的遺願,別說是主公了,德川家臣們也絕不會有異心。」
    「哈哈……」秀吉笑得前仰後合,「這麼說,你是沒有自信了?還是要看我的行動再作決定啊。」
    聽到秀吉的這句話,數正輕輕把酒杯放在案上,跟著笑了起來。「不錯。」
    「好,真是直截了當。能如此清楚地在秀吉面前說話的人,我看這世上只有數正一人。佐吉、彌九郎,你們也要好好學學人家的樣子。來,給數正敬酒。」秀吉命令著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又開心地笑起來。
    數正接過二人端來的酒杯,慢慢把酒喝盡,再還給二人。恐怕,這杯酒就是最終導致自己滅亡的酒……來此之前,他早已作好最壞的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看來今天不鑽到秀吉的五臟六腑里去是不行了。無論秀吉對他多麼警惕,他也要豁出性命去闖一闖。
    「數正已經暗中歸順我了。」當這樣的話從秀吉口中說出時,就是數正悲劇開始之時。
    「萬萬不曾想到會受到大人如此禮遇,數正沒齒難忘。」
    「再喝一些。女人們,快給數正大人倒酒。」
    「已經喝好了。承蒙大人美意,若喝得酩酊大醉,鬧出笑話來,回去之後不被那些直腸子們罵才怪。」
    「再喝,再喝!」秀吉站起身來,數正只得又坐了下來。快要到手的獵物,秀吉是決不會輕易放走的。他那深邃的目光讓數正覺得如芒在背。
    當夜,直到數正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秀吉才命人把他送進館舍歇息。下處在二道城的客房。半夜,數正覺得口渴,睜開眼睛,發現身邊有一個侍寢的女人正跪在那裡打盹。
    數正不想驚醒那女人,自己悄悄地伸出手,取過水壺。水壺是南洋產的,有稜有角,數正以前曾聽人說起過,可親手碰還是第一次。看來,堺港也完全在秀吉的掌控之下了……數正思來想去之時,女人突然抬起頭來,慌忙請安。「啊,大人想喝水嗎?」說著,一隻玉手已如藤般纏住數正的手腕,另一隻手則拿起壺,給他喂起水來。
    「你,你是何時來的,是一直跟著我?」
    「請恕小女子冒昧,待在大人身邊。請原諒!」
    「我剛才醉得不像樣子,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恕我魯莽。」數正這麼一說,女人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的笑意。
    「您來到這裡后,馬上就睡著了,小女子沒能伺候您。」
    「無妨。好了,你退下吧。」
    「可是……」
    「我不需要伺候。天亮之前我還想再睡一覺,你就退下吧。」剛說完,數正突然發現,無論是自己蓋的被子還是女人的衣裳,都是色彩艷麗的加賀絹。
    「小女子求您了。」女人抓住數正的手,表情中透著一絲羞怯和執著,「請讓小女子留在您身邊伺候。」
    「留在我身邊……」
    「是的。大人是尊貴的客人,上邊命令我,必須把您伺候好……」
    數正吃了一驚,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人,柔和的燈光下,她面容格外嫵媚,大概只有十八九歲。這是京里的女子嗎?雇這樣一個妓女來陪他過夜,秀吉究竟又在耍什麼花樣?
    「小女子求您了。如果大人覺得小女子會玷污了您,不讓我伺候也行,可是,求您讓我待到天亮。」
    數正問道:「那如果我願意,你又如何?」
    「上面說,如果大人允許我陪伴您返回三河,小女子就要一直跟到三河去。」
    「想得倒是很美。你是哪裡人氏?」
    「小女子出生在堺港。」
    「一直混跡煙花巷?」
    「不。小女子並非那種女人!」女子似乎有些生氣,「因為仰慕大人武德高尚,智勇雙全,故,小女子主動請求前來服侍。」
    數正聽了,心頭愈驚。原來自己和秀吉的鬥爭還遠未結束……秀吉派這個女人來,究竟想試探些什麼?
    「哦,原來你是良家女子,請恕我方才無禮。其實我對煙花女子也不很了解,我只是一個頑固的三河人……」數正一骨碌爬了起來。到底如何處理這個女子呢?他總覺得秀吉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在背後死死盯著。或許,秀吉是在不懷好意地試探,看他到底會光明磊落地寵愛這個女人,還是堅決拒絕。或許秀吉認為他是喜歡拈花惹草之人……總之,秀吉是一個十分難對付的人。如這是他有意安排的,可就不易收場了。
    「哦,長得可真不錯!如果在我們那裡,你可是難得的美女啊!」剛說完這一句,數正立刻臉膛發熱,覺得自己沒出息,「敢問姑娘芳齡?」
    「十八。」
    「這麼說,正是給我兒子做媳婦的年齡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吟。」
    「哦,阿吟……你父親是武士還是商人?」
    「是刀劍師。」
    「哦,你是刀劍師的女兒……」
    女人輕輕地伏在數正的膝蓋上,滾燙的手柔柔地纏住了數正的手腕。
    「啊呀,真是越看越美。我今天真是得到了一件非同尋常的禮物。是筑前大人把你賞賜給我的?」
    「是。」
    「好,那我就收下了。一定讓你跟我回去,給我兒子做媳婦。哎呀,真是一件難得的禮物。」
    「啊?」
    「當然,不能立刻就帶你回去,三河人有三河人的規矩。」不知何時,數正後背已經大汗淋漓。如果讓這個女子說下去,恐要出大事……他頓時警惕起來:「你告訴筑前大人,就說我收到禮物后欣喜若狂。本來我打算就這樣把你帶回三河,可未免太厚顏了。總之,築城的時候,我定會再次出使來此,到時候,我定為筑前大人立一個大功,然後光明正大地把你領回去給我兒子。你明白嗎?在此之前,我先把你寄放在這裡,你定要好好地等著……懂了嗎?」
    開始,女子尖銳地盯著數正,可是不久,就漸漸地耷拉下頭,看來數正決意把自己嫁給他的兒子……明白這一點之後,女子似不像剛才那麼放肆了。
    「既已明白我的意思,今晚就隨你的便了。你待在這裡也可,退下去歇息也行……哎,真是一段好姻緣啊,我太高興了!」
    女子再次抬起臉來。可是,這時她的臉上已經沒有怨恨,也沒有嫵媚了,大概她也鬆了一口氣。數正的唇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微笑:怎麼樣,筑前大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4
第172章 信雄中計


    西國的三井觀音堂,位於近江滋賀郡近松寺西北約五町處,建造在高岡之上。已是隆冬季節,樹葉盡落。難得的陽光像裁縫的針線一樣穿過光禿禿的樹隙,暖洋洋地投射在地上。在這裡,右面可以望到近松寺,左面可以遠遠地俯瞰園城寺那高聳的殿宇。
    可是,此時走在山岡之上的十五六人,卻沒有眺望這極致美景的心思。隨從們都緊張地在主人身邊護衛著。
    「有沒有發現形跡可疑者?」一個四十七八歲的武士小聲問道。
    「只有前來參拜的母子二人在那裡歇息。」一個年輕的隨從答道。
    「哦,從山坡下面到左右樹林,都好好地防備著。」
    「遵命。」年輕的隨從匆匆離去。
    「主公,您看這一帶可以嗎?」
    剩下的看來是主人和三個隨從,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似是一個貴人。這夥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遊覽,儘管他們腳步輕鬆,目光卻十分銳利,不住地察看著四周的地形。四人相互點了點頭,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南面的這條山間小道一直通到逢坂山嗎?」主人模樣的人問道。
    「是。不久之後,秀吉就該過來了。」
    那人抬起蒼白的臉,手搭涼棚朝著山路那邊張望。這張面孔跟年輕時的信長極為相像。原來,此人正是被秀吉賞賜了伊賀、伊勢、尾張三國,現任桑名郡長島城主的織田信雄,後面的三個隨從則是重臣津川義冬、岡田重孝和淺井田官丸。
    「秀吉的大坂城大概已落成了吧?」
    「是。氣勢宏偉,超過了以前的安土城。有傳言說,大坂城天守閣看來只有五層,可是內部卻有八層。」說話的人正是年過四旬的津川義冬。義冬是信雄的重臣,手裡控制著伊勢的松島城。
    「父親花了二十餘年才建立的功業,竟被秀吉在一年之內就輕鬆地奪走了。」
    「主公所言極是。沒想到秀吉竟是一個大奸賊。」
    「非也。世間之事全憑實力,在這一方面,我的確是差他一大截啊。」
    「話雖如此,可是,民間盛傳,煽動光秀叛亂的幕後人就是秀吉,一切都是那奸人的謀划。」信雄聽了,輕輕地咂了一下嘴,把臉扭到一邊。他這次是為了會見從大坂出發、經由京城輾轉而來的秀吉,才千里迢迢趕到眼前的三井寺的。現在趁著秀吉還沒有來,四處走走。
    以前,信長曾在富田的正德寺降伏了有「美濃蝮蛇」之稱的齋藤道三。而今天,信長之子信雄要在三井寺會見的,卻是父親的部下秀吉,也不知這次交涉能否成功。當然,為了這次會見,信雄也是煞費苦心,甚至比三河的使者還要傷腦筋。今天帶著三家老在這裡散步,也是再碰一下頭,為會見作最後的準備。
    「有幾件事,在下想確認一下主公的意思。」信雄抬頭望著藍天,旁邊的岡田重孝插上一句,「第一,主公到底和德川大人訂立了什麼盟約?」
    「這件事情,大家盡可放心。家康與秀吉之間既沒有恩情,也不用講義理,因此,家康會在背後大力支援我,我們已約好。」
    「如果德川大人站在我們一邊,與他關係密切的北條氏自然也會如此了?」
    信雄回頭看丁一眼重孝,語氣彷彿在斥責:「那還用說!重要的是,你們派到大坂去的眼線不知有沒有看錯秀吉,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這次說話的是淺井田宮丸,「眼線打探到的結果一致,請主公放心。」
    「如秀吉沒有異心,那他為什麼自己進出安土城,而讓我到大坂去?明擺著,他已把我看成家臣了。」
    信雄的聲音太高了,津川義冬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恐怕主公有些過慮吧。秀吉的所作所為都是遵照清洲會議,他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三法師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他平時就愛胡言亂語,怎能輕易相信?」
    「的確,秀吉說話是很隨便。因此,這次他讓主公到大坂去,是否不合常理啊。他一說,主公就輕易相信了,風塵僕僕地趕到三井來和他相見。」
    「我確是不服。同樣是見面,為何不到安土去?在安土當著三法師的面,把話都說清楚,那才是正理。」信雄慷慨激昂,義正詞嚴,聽得岡田重孝和津川義冬面面相覷。「秀吉為何會突然提出和我見面?我頗為懷疑他的用心。他定是有什麼企圖。大坂城築起之後,便是號令天下。他稱霸的障礙便是我信雄了,信孝已歿,三法師還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幼童。」
    重孝和義冬堅定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從三位老臣到秀吉新建的大坂城出使回來之後,信雄就對他們產生了些許懷疑。這讓三人十分意外。秀吉甚至還讓三位老臣給信雄帶了一封書信,催促他到大坂去一趟。「信雄公子一定既想看一眼信孝公子的遺容,又想參觀一下我新建的大坂城,所以,請三位回去勸一下信雄公子,讓他來一趟。」
    當時,信雄一看書函,不禁勃然大怒:父親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的天下,不到一年就被秀吉完全篡奪。這還不算,現在又要逼迫自己向他臣服。信雄氣得兩眼發昏,他立刻派遣三位老臣到秀吉那裡,譴責秀吉的無禮。秀吉最終承認了錯誤,並給足三位老臣面子,答應到三井寺來和信雄會面。
    可以說信雄已經達到了目的,贏了一個回合。可是,從三名老臣滯留在大坂起,風言風語就傳開了:「信雄的三名重臣到大坂之後,看到秀吉雄厚的實為,不禁動搖,最後終於變了心。」
    三位老臣回到長島,才聽到這些傳言。不僅眾人看他們的眼神充滿寒意,甚至到信雄面前報告時,信雄都對他們冷言冷語:
    「聽說秀吉熱情地款待了你們。」
    當三人把雙方到三井寺商談今後事宜的決定報告給信雄時,信雄又道:「我憑什麼到近江去找死?」
    剛開始時,信雄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三人只好苦口婆心地勸說:「現在同秀吉抗衡,無異于飛蛾撲火,主動往對方早就設好的圈套里鑽。不管怎樣,先按照秀吉所言,到三井寺去見一面,表示您沒有異心,再施行我方的謀略,才是上策。」
    這裡所說的謀略,指的是竭力鼓動秀吉防範已與北條氏結盟的德川家康,而己方卻公然去接近家康。
    在三人的再三勸說下,信雄終於答應到三井寺和秀吉會面。可是,待到了山中,他又動搖起來,很明顯,原因就在於那些關於三人叛心的捕風捉影的傳言。
    義冬對重孝使了個眼色,然後轉向怒氣沖沖的信雄,語氣莊重地說道:「我就狠狠心和主公說了吧。」
    「什麼事情?」
    「我看主公對我們三人的懷疑似還未打消,索性向主公披露一下我們的打算。」信雄的身子一震,站了起來。「好吧,你說,我洗耳恭聽。你們不至於要我在這裡把人頭交給秀吉吧?」
    義冬無視信雄的激動,依然鎮定地說道:「我們三人已經商量好了,既然連主公都懷疑我們變節,今天我們就把三井寺作為葬身之地,以此來證明清白。」
    「你們……究竟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主公的安全。」
    「我不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主公,我們已暗地裡下了決心,等秀吉到達三井寺,便施殺手……」
    「啊?」
    「我們原本不打算告訴主公,直接動手,親手殺死秀吉。卻擔心萬一遇到不測,會累及主公,才跟您挑明。」
    信雄聽了,十分驚訝,脖子向前伸得老長。岡田重孝往後退了退。「我們三人都對秀吉恨之入骨。那個大奸人,表面上給我們三人面子,完全接受了條件,背地裡卻殘酷地把我們推進陷阱。放出謠言來誣陷我們投降的不是別人,定是秀吉本人。不雪此辱,我們的道義就會受到玷污。」
    聽著聽著,信雄也怒目圓睜,雙拳緊握。
    「等秀吉到達三井寺,和主公會面之後,我們就提出要拜謁,說有事要悄悄地向他報告。那個大奸人深知我們處境艱難,定會笑著答應。當然,秀吉的身邊定有人保護,若說有重大事情要密報,他身邊的人恐就不多了……我們三人同時向他發動突襲,哪怕有兩個被當場殺死,也必有一人砍掉奸人的腦袋。詳細情形,我們都已仔細議過了。」
    不知何時,信雄眸中的憂鬱和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莫名的興奮。恐連他也認為那並非不可能。信雄吐了一口氣,透過樹的縫隙仰望著天空,又凝視著三井寺層層疊疊的廟宇。
    其實,信雄也不願相信三位老臣與秀吉私通。三位老臣也都認為是秀吉一手散布的謠言,正是對秀吉的這種怨恨和憎惡,才使他們萌生了殺死秀吉的決心,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思考了片刻,信雄舒了一口氣,點點頭。「你們真的決定了?」
    「主公!」田官丸瞪著眼喊道,「既然這樣,我再求主公一件事,希望主公在和秀吉會面之時,盡量不要讓秀吉那廝起了疑心。」
    信雄堅定地點點頭。「這我當然知道。」
    「我們還有一個請求。萬一我們三人都被敵人所殺……當然,這樣的事情希望不會發生。但是,也極有可能在刺傷秀吉時,我們三人也遇難。總之,希望主公作好準備。」
    「哦……那是當然。」這一次,信雄瞪大了眼睛,他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若三人全部遇難,秀吉的人頭也被砍了下來,天下局勢又會走向何方?恐怕和光秀被誅時一樣大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不住三位了。」信雄誠懇地對三人低下頭,片刻之後,又慌忙搖了搖頭,「我絕不懷疑你們三人的忠心。只是,聽了方才的話,我才察覺到讓你們受委屈了。我先向你們表示歉意。」
    「您真能理解我們的心情嗎?」
    「怎會不理解?我的想法其實也和你們差不多。既然千里迢迢地趕到近江,無論如何也想手刃秀吉這個大奸人……但別忘了,秀吉可是出名的詭計多端啊。」
    「既然主公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們就安心了。」三人終於鬆了口氣,「那麼,請主公斟酌一下。萬一出現淺井剛才所說的意外……請主公有些準備。」
    「哦,我已經準備好了。」信雄昂然挺胸,「萬一你們三人都被秀吉的侍衛所害,我立刻退出近江,火速趕回長島,和德川大人商量,立刻舉兵除奸。如你們三人同時遇難,但斬下了秀吉的人頭,那我就直接進入安土城,擁立三法師,把誅殺竊國奸人秀吉的消息昭告天下。眾人以前都是父親的臣下,只是一時為秀吉所迷,大家自會從噩夢中覺醒,紛紛去安土擁戴三法師。我們有德川和北條做後盾,上杉、毛利也無機可乘。」
    聽了信雄的一番話,三人面面相覷,有氣無力地低下頭。恐他們想問的問題,和信雄的回答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信雄似也明了,便加重了語氣:「你們今後都將成為復興織田家業的中流砥柱,我會給你們的兒子每人一個屬國,讓他們成為聲名顯赫的大名。即使你們沒能成功誅殺秀吉,而是落荒而逃,只要我信雄有一條命在,也必會給你們每人一座城,決不會怠慢你們。明白嗎?」
    「明白了。」只有津川義冬嘟囔著應了一聲,其餘二人則沉默不語。
    聽到義冬的回答,信雄似乎放了心。三人卻不知為何消沉下去。
    「你們商量好的只有這些嗎?」
    「是。」
    「趁著天還未黑,咱們趕緊回寺里吧。回到寺院,一定要小心,免得對方起疑心。」
    「是。」義冬第一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信雄施了一禮。信雄往前走去,三人又相互看了看,無力地耷拉下肩膀,臉上都掛著極其失望的表情。隨從們稀稀拉拉地從前後聚攏過來,一行人開始下山,直奔三井寺方向而去。
    淺井田官丸和岡田重孝故意放慢了腳步,並肩走在後面。
    「麻煩了。」重孝小聲說道,「看來確是不一樣的器量啊。」田宮丸沒有回答,單是悄悄地點點頭,把視線轉向了遠處的山脈。
    他們所說的「器量不一樣」,既是拿信雄和秀吉比,也是拿信雄和信長比。信長是高舉「平定天下」的大旗,以「勤皇」為口號,和所有阻礙天下統一的諸藩勢力不懈鬥爭。因此,因個人恩怨而起兵造反的光秀從一開始就不得人心,還未放射出一抹光輝就隕落了。
    秀吉深知其中的緣由,因此舉起「為主公報仇」和「實現右府遺願」兩桿大旗,一時應者如雲。現在,其勢力如日中天,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的計劃。
    和他們二人相較,信雄到底有多大的志向和氣魄呢。三人刺殺秀吉后,信雄究竟與誰為謀,會有什麼樣的宏圖大志?三人想從信雄的口中聽到這些,信雄的答覆卻只是表現出卑微的個人感情:「我會讓你們的子孫都成為名高位顯的大名……」
    一行人到了三井寺后不久,秀吉也翻越逢坂山,進入近江。在侍衛們的簇擁下,他乘著轎子,趾高氣揚地來到三井寺。其實,這次帶的人總共只有三百多。萬一發生大的衝突,說不定信雄一方反佔有較大優勢。因為信雄帶來了六百多名侍衛,不過很多都混在了普通百姓當中。看到秀吉進了寺院,信雄信心百倍地回頭看了看侍衛。
    秀吉把大殿兩側的客房都留給了信雄,自己進了後面的廂房。
    「沒想到秀吉對主公倒是極盡禮數。」不知誰說了一句,岡田重孝裝作沒聽見,把臉扭到一邊。
    第二日巳時,信雄和秀吉二人在正殿舉行了正式的會面。
    大殿的正面立起一道金屏風,雙方各派八名重臣出席。秀吉先出來,到走廊邊上恭迎信雄。「哎呀,中將大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秀吉先是深施一禮,然後眯起眼睛,哈哈地笑了起來。
    會面沒費多大工夫就結束了。秀吉幾乎沒讓信雄開口說話,只是獨自滔滔不絕。信雄為了不讓秀吉察覺出殺機,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
    秀吉先是咧開大嘴沖著信雄笑,然後像是斥責般,喋喋不休。「聽說中將大人懷疑秀吉有異心,秀吉非常意外。從中將年少時起,秀吉就一直跟隨已故右府大人左右,雖然和中將在年齡上有些差距,但是同樣受到了右府大人的教誨,與中將可說是異體同心。我怎會懷有異心?秀吉此生的願望,就是成全右府大人的遺願,實現統一大業。可是,有人卻十分嫉妒,在背後散布謠言。世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可以說,只有秀吉才是織田氏的忠良啊,我想中將對此也當心裡有數。因此,若中將起了疑心,秀吉實在感到委屈。這些事情,咱們今天一笑了之……」
    一番話說得信雄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信雄最擔心的,就是秀吉的一句話:「世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或許,秀吉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昨日在山中的密談,他都知道了?
    「既然筑前大人這麼說,我想今後不會再有謠言了。當然,我信雄決沒有對筑前大人起什麼疑心,我可以發誓。」
    「好,痛快!」秀吉聽了,高興得直拍大腿,「其實在中將派三位老臣到大坂之時,我就跟他們三人說好了,切切莫要引起中將的誤解。今日拜見了中將,我還是要重複一遍。實際上,秀吉心裡有很多話想與中將說。中將老是住在長島城,恐多有不便,因此,我想把古城末森修葺一下,獻給大人。或者,也可以把您接到大坂來,參觀一下秀吉新築的城池……對了,其實秀吉不應特意講給中將聽——中將的手下有三名器量超群的家臣,秀吉應該先跟他們好好談談,再讓他們稟告您才是。」
    聽到秀吉這些話,信雄既覺安心,又覺像是有一把利刃插進了心口。三家老已經痛下決心,即使一死也要刺殺秀吉,而秀吉似乎全然不知,還一個勁地和三家老套近乎。這到底是吉還是凶?或許是秀吉命運不濟,或許是有人已向秀吉密報了……信雄的脖根不禁陣陣發涼。
    「請中將大人相信秀吉,秀吉決無半點異心。」秀吉竭力向信雄表忠心。
    信雄起身離去之時,秀吉親自送到走廊之外,並在他身後鞠了好幾次躬,大聲道:「多麼相像啊,秀吉彷彿又見到了年輕時的右府大人。一舉手,一投足,真像當年的右府大人啊。」三家老聽了,不禁側目。
    信雄從正殿退下去不久,秀吉的家臣石田佐吉就來叫三家老。
    「我家主公現因大坂城的事宜,公務繁忙,因此想在明晨早早返回。還有,主公想請三位家老一談,希望賞臉。」
    使者回去之後,信雄緊繃著蒼白的臉,依次看看義冬、重孝和田宮丸。
    「奇怪啊,他居然特意前來邀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淺井田宮丸緊張道:「這真是天意,實在妙極了!一旦讓他起了疑心可就不妙了,故,在下以為,咱們最好現在就去。重孝、義冬,你們沒有異議吧?」
    「那就照淺井的意思行事。」
    「好,趕緊去吧,先聽聽那廝說些什麼。」
    由於三人根本就沒有抱著生還的打算,此時都有些落寞。義冬道:「先等一下……如有萬一,則立刻設法撤離……」
    「明白,早就作好準備了。」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三人正了正衣襟,直奔秀吉下處而去。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為了報答信長的恩義,三位老臣不得不冒險前去刺殺秀吉。每個人都思來想去,總有一種難言的不安。這大概是因為看出了信雄和信長的差距。
    「筑前說他明天就要回去。」
    「噢。他要是真能回去,那時我們必已不在人世了。」
    「不過,今年的冬天很溫暖啊。」
    繞到正殿後面,三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徑直走進秀吉的下處。
    秀吉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準備了齋飯,三把西洋樣式的酒壺並排放在案上。侍立左右的是十二個侍衛,另有四名寺里的小和尚侍候。
    「哦,你們來了。」秀吉的臉上依然是那種連堅冰都會融化的笑容,一看見他們,就道,「快,快請近前來。在你們三人的精心調教下,信雄總算是有些大人樣子了,但是,還要再接再厲,不可掉以輕心啊。」
    津川義冬吃了一驚,連忙反問道:「不可掉以輕心……大人能否說得詳細些?」
    「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眨巴眨巴的,半是清醒半是糊塗。當然,你們也都盡心儘力了,不能怪你們。」
    三人聽了,不禁面面相覷。秀吉說話的口吻,儼然已把他們看成了背叛信雄、已歸順了他的自家人。
    「你們為何面面相覷?哈哈……是信雄又刁難你們了,還是讓你們三人前來刺殺我?」
    秀吉那毫無顧忌的大笑,震得古舊的房梁都微微作響,三家老則嚇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魂飛魄散。事情決不可能泄露。拿推測來震懾他人,這是秀吉的慣用伎倆。三人深知這點,所以沒有立即回答。
    「請恕在下斗膽問一句,大人剛才的話……」調整了一下心緒,淺井田官丸道,「我們實是不明,請再……」
    「既然不明,那就莫要再問了。」秀吉輕輕地打斷了淺井的話,「我知道你們三人與我齊心協力,幫著我監督信雄,故我甚是放心。可是,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不能識人者更令人頭疼的了。」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這次開口的是津川義冬,看來他再也不想對秀吉的話保持沉默了。
    「與我齊心協力,幫著我監督信雄」云云,萬一傳到信雄的耳中,必會令他們名聲掃地,武士之道也就蕩然無存了。
    「我們監視主公?我對筑前大人這樣的話深感意外。」
    「哦?」秀吉故作驚訝地斜探出身子,「那麼,你們是說,你們和秀吉的想法不一樣嘍?」
    「見諒,我們是中將大人的家臣。」
    「別犯傻了,義冬。正是這樣,我才說你們和我想法一樣。不是嗎?已故右府把信雄託付給你們,也一定是想讓你們好好地輔佐他,不要耽誤了他。雖然秀吉沒有親自服侍信雄,但是也收了右府的一個兒子做養子,也可說與織田親同一家。為了不讓信雄出什麼意外,我也操碎了心,然而,好心卻沒有好報,信雄居然不解我對他的情義,說不定還會派你們三人來暗殺我呢。所以,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得把信雄看護好。」
    秀吉又咧開大嘴率直地笑了起來,「若無這樣的擔心,我也不會來這裡啊。不管怎樣,你們能把信雄帶到這裡來,就已立了大功,這些,秀吉決不會忘記。來,乾杯!」
    這樣一說,三人的處境越來越微妙了。
    這樣的話若讓人聽了去,只能理解為他們已經私通秀吉,正在竭力取悅他。在這種場合下,三個人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應對。正如秀吉所言,自從信長公故去,三家老就一直輔佐信雄,秀吉也一直為織田氏支撐門面。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信雄是否對秀吉抱有敵意。若信雄承認秀吉的實力,規規矩矩地治好三個屬國,或許就能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了。
    「難道你們還是不明?」秀吉一邊讓人倒酒,一邊笑道。
    「我們當然無異議。只是……」淺井田宮丸又小心翼翼道,「我們監視主公,這話聽來會讓人懷疑。」
    「那好,我不那樣說了。」秀吉輕輕點點頭,向小和尚使了個眼色,讓他把酒端給田宮丸,又顯出甚是愉快的樣子,「說起信雄的事情,秀吉恐怕比三位更清楚,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此時,四面漸漸黑了下來,呼嘯的北風掠過湖面,拚命地敲打著寺院的窗戶,夾雜著和尚誦經的聲音,越發使三位家老焦躁起來。三個人決非被秀吉的氣勢壓倒,但秀吉帶著其引以為榮的貼身侍衛,真心誠意地頻頻向他們敬酒,實讓他們無機可乘。雖然雙方的距離頂多只有八九尺遠,可是,在他們起身撲向秀吉之前,秀吉右後方的福島市松和左後方的加藤虎之助會立刻拔刀相向,故,現在動手還為時過早。義冬、田宮丸、重孝相互使了個眼色。秀吉不是那種酒後鬆懈的人,如要尋找機會,只能等侍衛們麻痹大意了。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燭火在夜色中逐漸暗淡下來。這時,秀吉把話題轉到了他引以為豪的賤岳大捷。「世上之人都懂得兵法,卻不會謀略。勇者易遇,智者難求啊。前田父子就是這樣。如此說來,信孝公子更是可悲。」
    說到這裡,秀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有一事我差點忘記了。信孝正是看不到重臣的器量,有意把他們從身邊趕走,才招致了悲慘的下場。恐怕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信雄身上。」
    聽到秀吉再次提到主公,三家老不禁緊張起來。
    「義冬、田官丸、重孝,看來你們好像不服氣,是吧?信雄的確有你們所不了解的一面。我看,今天乾脆與信雄交涉一下,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回大坂,你們意下如何?」
    「什……什麼,要把我們作為人質?」
    「怎樣,你們敢賭一把嗎?」秀吉開玩笑似的伸出細長的脖子,「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三位好啊。」
    「大人……為了我們好?」
    「當然。你們聽我說,首先,信雄也和信孝一樣,是個疑心重重之人。說你們私通我的事,他又不是不相信。」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兀自呵呵笑了。
    「主公懷疑我們與您私通,您就要帶我們去做人質嗎……」津川義冬急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秀吉依然壓低聲音說話,彷彿害怕被外面的人聽到,「我是說,如你們有這種憂慮,我就以人質的名義把你們帶到大坂去,這樣才可救得你們一命。」
    「筑前大人,萬萬沒想到您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有什麼。只有你們三個人都活著,才能保證信雄的安全。因此,我才要幫助你們三人……你們還不明白嗎?」
    「恕我難以從命。」
    「哦,你是毫不擔心了,義冬?重孝,你呢?」
    「我當然也和津川一樣……我們主公絕不會像筑前大人所言。」
    「若真如此,那才值得慶賀呢。田官丸,你呢,也和他們二人一樣?」
    「那還用說!我們三家老和主公同心同德。不知筑前大人究竟出於何種居心,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來,田宮丸實在不明。」
    「那好,我就說給你聽聽。」秀吉目光灼灼,「信雄要和家康聯手對付我秀吉,家康那邊早就有人向我報告了。」
    「什麼?會有這樣的事……」岡田重孝不禁張口結舌。
    如家康那裡真有秀吉的卧底,所有的事情,秀吉都可能已了如指掌。轉念一想,這恐又是秀吉慣用的伎倆,企圖引誘他們露出破綻。重孝慌忙調整心態,努力鎮定下來。
    「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信雄就是這樣的人,因此我才想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到大坂去。如果你們不在信雄身邊,家康也會覺得信雄不可信賴。自然平安無事。反之,家康或許就會產生非分之想,這樣,好不容易趨於太平的世道,恐又會捲入狂風暴雨之中……這是一。第二,如我方才所言,萬一信雄懷疑你們,企圖加害……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你們還不明?」
    淺井田宮丸只覺得眼前一陣昏花。看來,秀吉已經把所有的事都看透了,他說的句句是實情,絕非信口開河。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豁出去了。即使沖不到秀吉面前,起碼也方便其他二人行動。
    「是,明白了。」田宮丸伏在地上,手指摸向了刀柄。
    「報!」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老男子粗啞的聲音。
    「哦,是平右衛門啊,何事?」秀吉高聲問了一句。對於即將衝上去的田官丸來說,現在無疑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不知何故,一陣恐懼頓時襲遍了他全身,他不禁回頭看了看。
    說話之人是他們十分熟悉的使者富田平右衛門。富田為何來了?種種疑慮和好奇心,使得田官丸沒有站起來。
    「大家仔細聽聽外面,果如主公所慮。」
    「仔細聽……好,大家都靜下來。啊,聽到了,聽到了,外面有人喊馬嘶的聲音。」秀吉一邊向大家擺手,一邊把手攏在耳朵後面,呵呵笑了。
    果然,一陣陣人喊馬嘶之聲從不遠處傳來,不時打破夜的沉寂。三家老不禁面面相覷——所有的事情都被秀吉預料到了!秀吉把信雄等人召到這裡來,似毫無異心,可到了夜裡,卻偷偷地把寺院團團圍住。看來,他們已無計可施。
    「果然如我所料。」秀吉眯縫著眼睛,看著三家老逐漸蒼白的臉,輕輕站起來走到屋檐下。「哦,看見了,燈籠火把正在急匆匆向東移動。快看,平右衛門!」
    「是。」
    「你是特意來向我報告這些的?」
    「是,主公。」
    「大概瀧川三郎兵衛也在窺探這裡。義冬、重孝,你們也過來看看。」
    「我們……」
    「對。你們看,那邊,正在急匆匆地向東撤退呢。」
    「是……是誰在撤退?」津川義冬站在最前面。
    「那還用問,除了你們的主公,還能有誰,當然是信雄了!」
    「什麼?」田官丸和重孝立刻彈了起來,飛跑到屋檐下。
    此時秀吉的身邊並無護衛,如要刺殺,正是最佳時機。可是,得知織田信雄背著他們擅自撤退,三家老已亂了方寸,哪裡還會想到刺殺。
    「啊,的確是主公……」
    「為何沒跟我們說一聲……」
    聽到義冬和田宮丸竊竊私語,秀吉大笑起來。「怎樣,這下你們該明白我的話了?信雄擔心睡覺時被你們砍掉腦袋,便倉皇逃出寺院去了。」
    「怎會這樣?」
    「他也是迫不得已,天可憐見。誰讓他疑神疑鬼呢?他早就認定你們已投降我秀吉了。」
    信雄的三家老一聲不吭地返回了原座。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信雄竟然撇下他們,惶惶逃離了三井寺。三人都茫然若失,如在夢中。
    秀吉也返回座位,捧腹大笑。「平右衛門。」
    「在。」
    「我真是天眼通啊。現在大約是什麼時辰?」
    「戌時四刻左右。」
    「就連我掐算的時刻都絲毫不差啊。」
    「主公神機妙算。」
    「好了好了。那些膽小如鼠、風聲鶴唳的人,隨他們去吧。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急需解決。」
    「哦?」
    「當然了。義冬、重孝、田宮丸。」
    三個人誰也沒有吱聲,不約而同地看著秀吉。
    「你們知道嗎,不僅信雄生性多疑,還有深知這一弱點,並企圖利用之的佞臣呢。」
    秀吉一時得意忘形,竟然忘記了自己才是充分利用對方疑心的人。
    「至於此人……我不說你們也知。此人就是故意設計,讓你們三人失去信雄的信任,企圖獨自控制信雄的奸人。正是這種小人在背後大肆製造謠言,說你們三人全都歸順了我。因此,我才要告訴你們,你們一旦回到長島,就會陷入龍潭虎穴。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
    三人又一次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從未體味過如此無法言表的懊惱。他們與其說感嘆於秀吉的預言,不如說感到無奈,只覺得像是陷入了魔爪,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魔鬼隨心所欲地擺布。
    「怎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信雄會這麼做。來,接著喝。咱們邊喝邊議今後之事。從一開始,我就只把你們三人看成我真正的對手,誰讓你們都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腹呢?」
    和尚們再次拿來酒。此時三人已經失魂落魄,稀里糊塗地端起酒杯就喝。
    「來,一口氣幹了,我也幹了。」秀吉一面愉快地抿著嘴唇,一面笑,又叫過使者,「平右衛門。你辛苦了,可是,還要勞你再去寺里巡視一圈。雖已無大礙,可是,萬一寺院裡面還潛藏著刺客,出來刺殺三位大人的話,那可不得了。」僅僅在一瞬間,形勢就發生了逆轉。原本前來刺殺秀吉的三個人,如今竟然成了在秀吉庇護下逃難的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5
第173章 斬殺三家老


    陽光暖融融的,已是天正十二年春了。濱松城內家康府邸,老梅樹上綻滿了潔白的花簇,在陽光的映照下白得耀眼,如雲似絮。
    家康不時從客室里探出頭來,望一望滿樹的梅花。他已和本多作左衛門和石川數正密談了兩個多時辰。這極其罕見。如是夜裡的閑聊倒也罷了,可是,讓近臣們都退下去,進行如此之久的密談,德川家從來沒有過。因此,在兩間開外的護衛房裡,大久保平助、井伊萬千代、鳥居松丸、永井傳八郎等侍衛都十分奇怪。
    「看來,這是一次艱苦的談話。」
    「那還用說!特意把石川伯耆守從岡崎叫來密談,能不重要嗎?說不定要發起決戰了。」
    「跟誰?」
    「你還不知?當然是羽柴筑前守了。」
    「哦?你越說越有意思了。」
    「也不儘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只是三個人密談。吉田的酒井左衛門尉和本多忠勝肯定少不了。」
    「幾個有名的倔脾氣碰到一起,意見肯定會分歧。你聽聽,作左老是在大聲地清嗓子,老爺子只有在憤怒時才會這樣。」
    幾個人正在議論,裡面又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咳嗽聲。大家都閉了嘴,相視一笑。
    「有誰在?過來一個人!」家康的聲音緊隨著咳嗽聲傳了過來。鳥居松丸慌忙起身過去:「主公有什麼吩咐?」
    家康表情嚴肅,臉從來沒有那麼紅過。「我們今晚要長談,你去吩咐廚下,要他們準備些飯。什麼時候要,我自然會再次叫你們。退下吧。」家康瞥了松丸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了作左衛門。「那麼,老爺子的意思,是最好讓信雄斬殺三家老,對嗎?」
    「沒有辦法。」作左回道,「誰讓三家老命運不濟呢?筑前守早就算計好了,他那麼一來,信雄定會斬殺三家老,筑前守是胸有成竹啊。」
    「哦?數正你呢?」
    石川伯耆守數正側著腦袋思考了好大工夫,才道:「我也是這麼看,除此之外……」
    「你也說沒救了?」
    「我也很心痛啊。」
    家康嘆了口氣。實際上,進入二月以後,信雄又派來一個密使。按照密使的說法,由於信雄的老臣岡田長門守重孝、津川玄蕃允義冬、淺井田官丸長時三人已暗中投靠了秀吉,信雄有意斬殺三老臣,希望家康心裡有數,及早作好開戰準備云云。
    雖然所有的要求都是信雄提出的,變故也都在家康等人的預料之中,可是,家康和信雄頻繁來往,目的並不在此。他很想知道秀吉到底如何看待德川氏的實力,究竟把德川氏擺在怎樣的位置。因為外間早有傳言,說秀吉把家康看成和信雄一樣。難道他明明知道家康在背後為信雄撐腰,還敢悍然向信雄發起挑戰?家康心裡也沒有底。
    一開始,作左和數正也非常擔心。「斷然不能如此大意。」
    雖然大家都在這麼想,但畢竟一廂情願。秀吉可不是那麼平凡的人,他輕而易舉就讓信雄的三家老上了鉤,然後氣勢洶洶地逼信雄要麼絕對服從,要麼開戰,連其背後的家康都不放在眼裡。家康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唇亡齒寒。秀吉先處理信雄,接下來自然就是對付家康了。
    「是絕對服從還是開戰?」
    今天,這個問題已經擺在了信雄面前,而到了明天,則成了家康要被迫回答了。如絕對服從秀吉,可平安無事。一旦答案是否,現在就必作出決斷。與其等信雄被除掉再單獨起事,不如現在就與信雄合作,齊心協力以抗秀吉。
    若家康站在信雄一邊,他就擁有了大義的名分。家康既不是信長的家臣,也不是信長的部將,而是信長尊貴的親戚,是盟者,故,若憑藉與信長的友誼,站在信雄一方討伐逆賊羽柴秀吉,完全可以大義凜然。「你這個逆賊,居然連先主的遺孤也不肯放過!」
    主意已經打定,開戰的時機卻不易確定。正在家康猶豫不決之時,信雄派來了密使,說要斬殺與秀吉內應的三老臣,並想以此為機開戰。
    如果三家老真投靠了秀吉,斬殺他們也沒有什麼,立向使者表示同意即可。可若除去三家老,分明是眼睜睜看著秀吉的詭計得逞。世人都深知這一點,家康便把大家叫到一起來商量對策。一旦真的殺掉三家老,信雄自身的力量就削減了一大半,能否有更好的辦法,讓信雄相信那只是一場誤解?
    「這不可能!」作左首先搖了搖頭,「但凡多疑的人,只會按照自己的性子作出判斷,若橫加勸阻,他反而會更加懷疑。如若我們向他提出反對意見,不久之後,他恐會回過頭來懷疑您和秀吉是一丘之貉。」因此,作左主張,家康最好裝著不知三家老之事,把信雄作為「防風之林」與秀吉開戰。
    由於甲、信方面的事情已處理得差不多了,目前並無後顧之憂,故,家康對作左立即開戰的主張並不特別反對。只是,如有可能,盡量把三家老救出來,共抗秀吉,這無論在感情還是謀略上,都是上策。家康和數正都深感惋惜。
    「聽說在三井寺,三人斷然拒絕了秀吉讓他們去大坂的邀請,直接返回了長島,是這樣嗎?」
    「不假。可是,聽說信雄卻因此更加懷疑他們……」
    「莫非他認為,秀吉故意把三人打發回去,使亂自內生?」
    「根據我得到的消息,瀧川三郎兵衛對津川義冬的松島城垂涎不已,不斷向信雄進讒言,說三家老存異心。」
    「那可麻煩了。怎會這樣?一旦真亂起來……」
    家康和數正二人的話題剛轉移到三家老的身上,就被作左打斷了。「主公,休要像女人一樣啰嗦!三家老已救不了了。現在要商量的是如何給猴子當頭一棒,打他個措手不及。主公都考慮周全了嗎?」
    「應該比較周全了,數正。」
    數正閉上眼睛,額頭上刻滿了一道道皺紋。「我看,我們仍然必須全力支援紀州的根來、雜賀眾的暴動。」
    「這個我也想到了。」
    「如暴動成功,兩萬多人如潮水般從堺港湧向大坂,必定會給剛剛築起新城的秀吉帶來相當大的麻煩。」
    家康使勁點點頭。
    「策謀暴動的是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行兼。如再給他們一封書函,必會事半功倍。」
    「主公!」數正瞪大雙眼,「還要再加上一人!」
    「誰?」
    「我們決不能忽視前紀州之守護畠(zai)山氏的力量。現在,畠(zai)山氏的當家人乃是左衛門佐貞政。如能讓此人幫著聯絡暴動者,那再好不過。」
    「好!」
    「這樣一來,紀州暴動,再加上淡路的菅平右衛門率兩百餘艘戰船發動的奇襲,在初戰時就足以讓秀吉焦頭爛額了,而且,他帶到尾張的兵力頓會削減大半。」
    「數正!」作左不耐煩地插了一句,「你老是一口一句兵力,在大家面前可不能這麼說。」
    「我知。可是,筑前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位攻』戰術,而最影響他士氣的就是兵力不足。因此,應盡最大的努力,到處策動反對秀吉的勢力才是。主公,不僅是淡路的兩百艘船,三河、遠江、駿河的船隻也要集中起來,從海上打擊秀吉……這些也非常重要,萬萬不可馬虎!」
    家康點了點頭。既然和秀吉一戰在所難免,那就斷不可猶豫。若猶豫一日,詭計多端的秀吉就會想出許多花招。
    首先扳倒信雄,再如法炮製,以同樣的手段除掉家康,這就是秀吉的如意算盤。而家康卻不等秀吉逼上前來,就主動和信雄合兵一處……可是,這樣的想法是出於德川氏的利益,萬一失敗,信雄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而家康卻要存留下來。實際上,信雄就是家康的擋箭牌。
    秀吉當然會意識到這一點。如他想消滅信雄,就會大肆宣揚:是家康在背後操縱了信雄。但是,一旦信雄真的殺了或囚禁了三家老,家康就無法和信雄結盟了。因此,現在正是開戰的最佳時機……當然,秀吉必定會比家康想得更深,走得更遠。
    「船隻要集中,但是,光有船還不夠。」家康插了一句。看來,比起作左的心高氣盛,他更認同數正的穩重老練。「到底殺不殺三家老,這完全看信雄之意,究竟派誰出使為好?」
    「派誰去都行。這是去拆散人家,又不是去成全好事。」
    「不,決非如此,作左。」家康皺眉道,「筑前擅長謀略,必又會在對手的家臣中尋求內應。一旦此事暴露,人們就會說,家康乃一個不講誠信的小人。不用說秀吉,甚至甲、駿、信的將士們,都會懷疑起我來。」
    「主公的意思是……」
    「我們應想盡辦法營救三家老。」
    「若是信雄聽不進去,又當如何?」
    「作左,你這個人真是啰嗦!非得讓我把話都說出來?我們的任務只是去阻止信雄殺掉三家老,如他實在要殺,我們也愛莫能助。信雄就是那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明?」
    「哈哈,我怎的這麼糊塗啊!」作左大笑,「主公,您可真是。讓數正和酒井重忠前去如何?」
    「重忠倒是可以。」酒井河內守重忠是雅樂助正家的嫡子,也是一名氣宇軒昂的重臣。家康隨意地點點頭。「既然你們都說行,我也沒什麼異議,我現在要出去一下。你們再商議如何勸阻信雄。之後,我下命令就是。」
    「哎,我服了!」作左嘖嘖稱讚,「多麼狡猾的主公啊!」
    家康離席未久,酒井重忠就被叫進了書院。他既有其父的豪氣,又不乏穩重,一舉一動比起性情粗放的作左來,顯得落落大方,甚至會使與他對面而坐的人備感壓力。
    「酒井,主公要派你去出使,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任務。」
    「到何處出使?」重忠皺著眉,說道,「我這個人不適合出使,此事太突然,恕我難以接受。」
    「不,不是……因為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主公點名要你去。」
    「哼,一定又是本多大人出的餿主意。」
    作左一聽,哈哈笑了。「正是因為你天性敏銳,能洞察人心,才推舉你出使清洲。」
    「清洲……」
    「對,現在信雄不在長島,在清洲。你只需去說一句『我們接受了』,就可回來。」
    「接受了什麼?」
    「信雄要和羽柴筑前守一戰。主公念及信長公的恩義,想幫助孤立無援的信雄,狠狠地懲治與主家為仇的秀吉。你只管拍著胸脯,說那是正義之戰,我們已經接受了,就足夠。」
    「大人,您不是在故意拿我說笑吧?」
    「你在說些什麼!即使說笑,也不敢拿此等大事來說笑。主公心意已決,就連一向謹慎的數正都同意了,大家都聽到了。」
    「哦?」重忠把視線移到數正的身上,「是真的,石川大人?」
    數正點了點頭。他對著沒有把三家老之事說出來的作左微笑了一下——根本用不著特意告訴使者此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對方,即德川氏已經同意作戰,以後雙方更要密切保持聯繫。
    「主公有勝算嗎?」
    「哈哈哈……重忠,你又胡言亂語了。你想想,若無勝算,主公能開戰嗎?」
    「說得也是。」
    「既然明白了,出使一事,你是否應承下來?等主公回來,你可不能當著主公的面抱怨擔子重。」
    「既然是主公的命令,我只好服從。可是,二位大人為何偏偏推舉我去?」
    作左看了數正一眼,嘻嘻地笑了。
    「這個嘛,」數正直起身子,半閉著眼道,「這是考慮到你去可以使對方安心。既然要開戰,就必須讓信雄心裡有底。一旦讓他覺得我們根本就靠不住,他的信心便會大大削弱。除此之外,必須申明,打仗時,凡是戰事約定,雙方切切要嚴格遵守。」
    「這兩事當然重要,可是,肯定不止這些。否則根本不用我去,還有很多人選。」酒井重忠痛快地點點頭,輕輕地反將了一軍。
    「就這些!」本多作左衛門頓時急了,大聲叫起來,「你少啰嗦,只管去就是。主公指名讓你去,我和數正也贊成。你休要再推三阻四。」
    「一定還有什麼事。否則恕我難以前去。」
    「哈哈。」作左衛門笑了起來,數正則深沉地盯著重忠。
    「有何好笑,老爺子?」
    「你可真是難纏啊。」
    「怎會?一開始我就知你們定有事瞞著我,我才不去。我可不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是不是信雄為難了你們,你們才特意跑到濱松來詢問對策?快不要再賣關子。」
    「你這人怎的這樣!」作左回頭看了一眼數正,放聲大笑,「那我就說了,重忠。若你故意誘我說出來,而後你又不接受,那我可跟你沒完!」
    「我明白,您說吧。」
    「你萬不要以為這是主公的計謀。近來主公慈悲為懷,其實有些心慈手軟。」作左瞪大眼睛,環顧四周,猛地探出上半身,壓低了聲音,「因此,我就和數正商量,我們斷斷不可輸給羽柴筑前那廝……」
    「難道主公不希望取勝嗎?」
    「是。總之,為了勝利,我們就要把桀驁不馴的信雄當作德川氏的盾牌,先探一探筑前的虛實才打發你去。這才是主公的真正用心。」
    「原來如此……」
    「可是,此事只有我和數正知道。我們總覺得還需要一個人知道其事,便想到了你。如把事情挑明,你還會拒絕嗎?」
    酒井重忠聳了聳肩膀,看著二人,無奈道:「那麼,必勝的手段是……」
    「所謂必勝,就是絕不可失敗。」
    「那要怎樣?」
    「先以信雄為防風之林,如果敵人太強,數正就會直接趕赴筑前那裡,阻止戰爭發生。」
    「如對方並不那麼強大呢?」
    「那作左就去給筑前守一點顏色瞧瞧。」重忠道:「我去清洲的目的是什麼?」
    「和秀吉展開決戰……這雖不是主公的意思,可是,主公並不十分反對。故,讓信雄放心地殺掉三家老。這樣一來,仗就打起來了。」作左一口氣說完,笑了。
    「明白了,全明白了。」酒井重忠連連道,也怪異地笑了,「二老真是費盡了心機啊。」
    「如不費心機,能在這個世上混下去嗎?」
    「也就是說,您二位是不顧毀譽褒貶,來為主公出謀劃策了?」
    「別說得如此難聽。累及一人或是一家就不用說了,弄不好甚至會累及整個德川氏呢。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
    「既然不是為了主公,那是為何?是為了大志嗎?」
    「要看對待這個問題的人的心情,這可不是我所能知的了。」作左言罷,數正喘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可絕非為了什麼大志!只是按照我心中佛祖的旨意去行事。」
    「知道了。」
    此際,重忠似終有些感動了,他砰砰地拍著厚實的胸脯,「若非如此,筑前必定勢如破竹,難以阻擋。討伐完信雄,秀吉就會把矛頭對準主公。為了嚇唬秀吉,我也豁出去了。」
    「一定要愛惜性命。先嚇唬一下秀吉,再看看他有什麼動靜。為了大局,你就先做一回惡人,去煽動一下信雄。」
    「怎會是煽動呢!不管怎樣,只要能夠取勝,就決非壞事。信雄現已成了秀吉的眼中釘,無處藏身了。」
    「那麼,把主公請來吧,作左。」數正道。
    「好。」說著,作左站起身來,「你要記著,重忠,萬不可對主公說什麼,你只說『遵命』就是。至於不能阻止三家老被殺之事,你把它悶在心裡便是了。」
    重忠並未回答,單是又拍了拍胸脯。作左似早就等不及了,他極其誇張地皺著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不大工夫就把家康請了進來。
    「你們談完了?」家康悠閑地把胳膊支在扶几上,不看重忠,單是直接詢問起數正來。
    數正恭敬地兩手伏地,道:「詳細事宜,我們已經和重忠商量好了。」
    「忠答應去了?」
    「是,聽說主公特意點名讓我去,在下榮幸之至。」
    「你去之後,只和信雄面談就行了。」
    「在下已心領神會。」
    「既然要派你去,恐就要與信雄長談。我寫封書函你帶著,稍待。」說著,家康從窗邊的案上取過硯盒和紙張,刷刷地寫了起來。
    天正十二年二月二十一,酒井河內守重忠向清洲出發。
    在這樣的季節里出使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如真的爆發戰爭,對於德川一方來說,最好的季節無疑是三月。
    賤岳會戰時冰天雪地的景象已不復存在,北陸的冰雪已經融化,山間的通路也暢通起來。此時,上杉氏的存在令各方不容忽視。家康也不例外,可是,比他更憂心的,是正在從越前向加賀、能登、越中進擊的秀吉。他此時正是忙得不可開交。北條氏的情況也一樣。因此,如果決定開戰,最佳季節就是三月。二月之內就必須把所有的事情做好。
    二十五日,身負重任的重忠進入清洲城。
    信雄似已等不及了,立刻把他請到房裡。「德川大人的病痊癒了?」
    「是的,已經痊癒。」重忠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又娶了兩房女人,不久之後恐又會有孩子了。」
    「哦。」信雄瞪大了眼睛,「真是羨慕。近來,我已不近女色了。」
    「為何?」
    「我越想越覺得……」說著,信雄警惕地看看四周,把侍衛和侍女們都打發了下去,方道,「我剛才說到什麼了,河內守?」
    「說到不近女色。」重忠依然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就像一座屹立在風中的高山,極其莊重,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對了對了,我越想越覺得生氣,筑前這猴子,竟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
    「這不是長久之計。」
    「什麼?」
    「春天是萬物孕育的時節,大人年紀輕輕,不要因為筑前守那種人大動肝火。一切應該順其自然,精心準備,毫不懈怠……這樣,家業自然會興盛。」
    「有理。」信雄臉上終於綻出笑容,「你平時也是這樣嗎?」
    「是,在戰事即將開始之時,如若外出,就要充分作好準備,這是我家的家訓。祖父這麼說,父親也一直是這樣做。」
    「哈哈哈,有意思!那麼,說到開戰,你……」
    「啊!」重忠剛才鄭重的表情一掃而光,慌忙把手伸進懷裡。「只顧和大人談論經營家業之道,竟然忘記了主公的書函。請過目!」說著,重忠打開紫紗包袱,取出信盒,鄭重地膝行到信雄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
    當信雄默默地閱讀書信的時候,重忠則茫然地望著外面的院子。在這座曾經孕育了信長公宏圖大略的城裡,有許多松樹,樹叢中開滿了紅梅,也可能是桃花吧。重忠興緻勃勃地欣賞起窗外的風景來。良久,他突然說道:「院中的小鳥多麼可愛啊,是大人養的嗎?」
    「小鳥……那是白頰鳥。」
    「是大人養的?」
    「不必專門養,在三河大概怕能看見白頰鳥吧!你們三河人難道不知白頰鳥?」
    「哦……這些我倒是沒有在意過。我們只顧著考慮如何取勝,哪還有時間去管什麼鳥兒。」
    「河內守。」
    「在。」
    「這信上只寫著為防萬一,所有的事情都已委託給河內守,要我和河內守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云云……就這些嗎?」
    「難道還不夠嗎?德川氏從來沒有使者暗中歸順對方之事。因此,使者攜帶的都是同樣的書函,重要內容都在肚子里裝著,這是我們的規矩。」
    信雄一聽,略微有些不快,旋又微笑起來。「真羨慕你們。應當如此,應當如此。這麼說,你的意思就是德川大人本人的意思,是嗎?」
    「這些,中將大人根本用不著懷疑。我敢以駿、遠、三和甲信五國擔保。」
    信雄又嘆息起來。「真令人羨慕。那麼,我提出由我方主動發起決戰的建議,德川大人是什麼意見?」
    「沒有異議。我家主公會站在恩義的立場堅決支持您……我方現已作好充分準備,主公都作好了隨時出征的準備。」
    「我還有一個問題……一旦開戰,如何布陣?」
    「這要根據您的安排,主公將親來尾張,和您商量對策。」
    「德川大人究竟要率領多少兵力出戰,也決定了吧?」
    「那還用說,當然是全部兵力了。」
    「數量?」
    「為防各個軍事要塞發生叛亂,人數大約有三萬。」
    「策動根來、雜賀的民眾暴動之事呢?」
    「當然。這次戰事,必須和暴動結合起來。為此,我家主公已給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發去了誓書。大人這裡,為慎重起見,不久之後還要派使者前來。到時候,讓暴動者從堺港偷襲大坂,狠狠地挫挫秀吉的銳氣。秀吉從未受過挫,所以,戰事一開始就大致已決出勝負了。」
    不知從何時起,信雄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眉宇間充滿了昂揚的鬥志,與其父的風貌甚是相似。
    本能寺之變以前,信長在安土城大宴家康及其眾將士之時,當重忠從信長手中接過酒杯的那一刻,他發現,眼前的信長真是一個美男子。今天的信雄也是威風凜凜、儀錶堂堂,決不亞於昔日的信長公,卻僅是長相相似……重忠並不認為信雄威嚴,他認為那只是匹夫之勇。
    「那麼,一開戰先挫挫秀吉的銳氣,讓暴動者從堺港殺向大坂,我們則為其後援。當然,人數越多越好。因此,希望大人給紀州的畠(zai)山左衛門佐貞政發一封密函……」
    不知從何時起,重忠變成了命令的口氣。信雄卻沒有顯出一絲不快,相反,他樂得手舞足蹈,差點就說出「正合我意」了。
    「那是當然,這事絲毫不能馬虎。我們可以許諾,事成之後願奉上紀伊、河內二地。好,我立刻就去安排。」
    「最後,我還有一個要求。」
    「要求?」
    「現在,已不再是靠單打獨鬥就能取勝的時代了,全軍同心協力才是關鍵。因此,我家主公和您商定的決策,無論在多麼危急的時候,也不可擅自更改,否則會埋下禍根。請大人一定銘記在心!」
    「這個我自然明白。織田信雄定會信守承諾。你回去后告訴德川大人及其諸將,請他們放心好了。」
    「既然這樣,我也就放心了。」重忠使勁點了點頭,「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便聊聊武家掌故吧。」
    「重忠……對於我提出的斬殺三家老,以此契機發起決戰的提議,德川大人有什麼意見?」
    「斬殺……三家老?鄙人對此一無所知。只是,大人一定要牢記一點,無論何時也不能讓任何事情妨礙開戰,大人不是一直堅持這樣認為嗎?」重忠微微皺了皺眉,道,「原本,三家老……就似礙手礙腳。」
    「唉,既然話已說完,就不管其他了。這些事情,或許當由我自己處理。」
    「正是。我家主公從不會忘記重要的事情,既然什麼也沒說,那就是一切都請大人自便。」
    「哦?既然這樣,我自己處理就是……如此一來,我也放心了,今夜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那麼,聊聊別的事吧,比如武家掌故之類。來人,把備好的酒食端上來。」
    信雄滿臉喜悅地拍了拍手,重忠也鬆了口氣。三家老的事情,就這樣巧妙地一帶而過……
    酒井河內守重忠在清洲住了一宿,次日就返回了濱松。
    通過這次和信雄的談話,他似終於發現了三家老問題的複雜。為何家康、本多作左衛門、石川數正等人都對這個問題深感棘手?此前他一直簡單地認為,大家都擔心一旦殺掉三家老,會削弱信雄的實力,通過和信雄的對話,他才知還有未料及之意。
    不知是家康還是數正的考慮,總之,一旦開戰的結果不如人意,家康自然就會對信雄斬殺三家老之事「一無所知」。「你怎會做出如此糊塗之事!」這樣,就可以迅速撤兵了。雖然或許會被人理解為狡猾、詭詐,但如沒有這樣的準備,家康在秀吉面前則缺少迴旋的餘地。這種殘酷的事實,信雄到底想過沒有?
    總之,信雄滿懷喜悅地把重忠送走,立刻向三家老派出了使者。「由於此次和德川家康的使者酒井河內守的密談成功,有一些重要事宜,需要當面通知諸位,因此,請諸位三月初三到長島城議事。」之後,他急匆匆地趕回了長島城。
    三家老之一、尾州的星崎城主岡田長門守重孝接到使者的口令,不禁犯起難來。如是和德川密談,意義自然非常重大。信雄已決意要和秀吉一戰,秀吉也難以容下信雄,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在雙方之間,對阻止戰爭起關鍵作用的,就是岡田重孝、津川義冬和淺井田宮丸三家老。他們始終堅信,只要他們三人不同意,信雄就不能開戰,家康也決不會輕易站到信雄一邊。
    因此,此次會面,一定是商量家康提出的開戰條件。要麼是家康認為三家老都同意開戰,讓他們向他送交人質;要麼是他也認為三家老是秀吉的內應,聽到一些奇怪的言論,要求明辨真偽。他們除了毫不猶豫地趕赴長島之外,別無選擇。若是不去,則會加深信雄對他們的懷疑,橫生枝節。
    三月初三,重孝按時趕到了長島城。義冬和田宮丸也到了。大書院里,人們正在忙著供奉桃花節的菊花酒。
    重孝總算舒了口氣。自從在三井寺尷尬一別,這還是三家老第一次湊到一起和信雄會晤。先到的義冬和田官丸正和信雄談笑風生。岡田重孝鄭重其事地向信雄表達了節日的祝賀,然後和滿座的重臣們打過招呼。除了淺井、津川二位老臣之外,還有瀧川三郎兵衛雄利、土方勘兵衛雄久、飯田半兵衛正家、森久三郎晴光等人,個個紅光滿面。
    在這樣的場合下,家康派來密使之事自然不好說出口來。因此,重孝接過酒杯后,一邊讓侍衛倒酒,一邊輕笑道:「在三井寺的時候,可真是遺憾啊。」
    「當時筑前的身邊戒備森嚴,不但沒有絲毫下手的機會,反而險些成了俘虜……」
    聽到這裡,信雄淡淡地擺了擺手。「我早就料到這些了,便故意裝作快速撤退。這樣一來,筑前猴子定會以為我們早有準備,心中生疑,你們也便有機可乘了。」
    「真是遺憾啊。雖說筑前是咱們的敵人,他卻是個出色的大將,智勇雙全,謀略過人。」
    「因此,我們必須反覆謀划,方能行動。長門守,在你來這裡之前,大家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家康那邊也派來了酒井重忠。」
    「在這種場合下,談論這種事情,恐怕……」
    「無妨,我已與大家講了。家康的使者說,這是一次決定天下大勢的重要戰事。因此,火速把你們三家老招來,商議一下,拿出決議,立刻通知家康。這樣,家康才會率領全軍參加決戰。」
    「我們也要參與決議……」
    「當然,首先徵求一下大家的意見,然後全力以赴抗擊秀吉。」
    岡田重孝悄悄地和津川義冬、淺井田宮丸交換了一下眼色。家康果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如果信雄這邊下不了決心,不能與他統一步伐,是絕不會起兵支援的。雖然三家老在偷偷地相互點頭示意,信雄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目光咄咄逼人。
    「我提議,品完菊花酒之後,召諸將議事。」重孝道。
    「長門守!」
    「在。」
    「我已經下了決心。難道你們對開戰還有異議?」
    「是……可是,在這種場合……」決不能輕易讓信雄開戰,這是三家老的共識。尤其是三井寺會晤以來,重孝越發看到了秀吉實力的強大。
    「好,好。」信雄淡淡地點了點頭,「今天就這樣,大家只管盡興。從明日開始議論軍情。這次我已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取勝。因此,大家要集思廣益,研究一下筑前的弱點究竟在哪裡,是否有隙可乘。先把這些細節研透,再作決定。一旦開戰,估計就不能再設酒宴了。今天請大家不拘虛禮,開懷暢飲。」
    提議竟被信雄如此輕描淡寫地岔了過去,重孝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這裡面該不是有什麼陰謀?但對於信雄提出的「不拘虛禮,開懷暢飲」的提議,他當然無法反對,義冬和田官丸也一樣。
    信雄得到家康的援助,決意要跟秀吉一戰,這似已成了一個鐵定的事實,如他們非要反對開戰,無疑會破壞信雄的心緒。三家老終於沒能開口。
    重孝沒有喝醉,津川義冬也沒有喝多,只有淺井田宮丸酩酊大醉,不時地說醉話:「如果這樣下去,我看無異於自投羅網。」
    可是,周圍的人似都喝醉了,信雄似也未聽到,總之,三日這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三家老以為翌日定會召開重大軍情會議,於是商量好了發言的順序,可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這一日毫無動靜。
    正午時分,未露面的信雄派人來知會:「會議改在五日召開,請大家再考慮一日。」
    「怎麼,這次主公似乎變得慎重了。」再次碰面的時候,津川義冬有些不解。然岡田重孝完全不這麼認為:「照這樣看來,即使提出一丁點反對意見,主公也斷聽不進去。」
    「不,不會。雖然大家在口頭上都不敢反對,可是誰都懼怕秀吉如日中天的強大勢力。只要我們三人曉之以理,主公的反應且不說,旁人定會紛紛進諫。」
    「如能這樣,當然再好不過。可以我看來,恐怕……」除了這個,重孝這一天再也沒有說話。
    讓大家這樣考慮一天,看來信雄的決心已難以撼動了。
    五日,從清晨起,天就下起雨來,氣溫卻非常高。院子里的櫻花已經開了大半,盡情地吮吸著淅瀝的細雨,吐露著春天的氣息。
    「請到大廳里。」
    巳時左右,信雄身邊的寵臣瀧川三郎兵衛前來通知二於是,三家老湊到一起,早早地趕到大廳等待。
    「今日,我們要把意見一句不漏地說出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津川大人、淺井大人,你們二位也要作好準備。」重孝道。那二人堅定地點了點頭。
    首先發言的自是岡田重孝,接下來表示贊成的是津川義冬。接著,主公信雄定會明白無誤地陳述他的主張。之後,淺井田宮丸再發表意見。
    信雄於巳時準時到來,表情與前三日沒有什麼不同。「會議現在開始。」
    不知為何,信雄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家康已經許諾,願意率領全部兵力為我助戰。那麼,我們就要和秀吉決一死戰,我想大家都不會反對吧?」
    聽了信雄這話,岡田重孝猶豫了一下,道:「啟稟主公。」
    「哦,是長門守啊。你是星崎城主,這次就和家康的旗本大將一起,作進攻美濃的先鋒吧。」
    「恕在下冒昧,對於此事,我有話要說。」
    「何事?難道你不想和家康的旗本大將共同作戰?」
    「實是抱歉……重孝反對這次對筑前開戰。」
    「什麼?好,那你說說理由。這麼重要的戰事,我怎麼能不聽聽大家的意見?」信雄並不那麼吃驚,單是淡淡地詢問起來,這令三人深感意外。
    「主公剛才說,家康會率領全軍助我方作戰,我認為這完全不可信。」
    「哦,那說說你的理由。」
    「最近,德川氏重臣石川伯耆守數正暗降筑前的傳言漫天……」
    「說的是,石川伯耆……」
    「可是,我認為這完全不可信。這必定是筑前一手炮製的謠言。德川憑什麼會率領全軍助我們作戰?在開戰之前,這些事情必須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說,家康幫助我們,不全是出於對先父的情義?」
    「恐是家康看到戰火不久就要燒到自己身上,所以明哲保身。恐他只是想利用主公去和秀吉交手,坐享漁翁之利,我想他絕不會是真心參戰……」
    「你的意思是說,家康參戰並非本意?」
    「主公英明……」重孝深施一禮,正要繼續陳述,不料一旁的津川義冬插了一句:「主公,義冬也完全贊成岡田。」
    「哦,你也反對?」
    「對於決堤湧來的濁流,即使有再大的力量,恐也難以阻止。因此,目前我們除了忍耐,別無選擇,只能寄希望於主公與筑前的年齡差距。主公現在精力旺盛,年輕有為,春秋不到三十,而筑前已接近五旬。等到筑前的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天,主公就成功了。所以,為今之計是隱忍……」
    義冬說得嚴肅認真,淺井田官丸也連忙探出身子道:「主公要想壓制筑前,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我們三人送到大坂去做人質。只要我們在大坂,料筑前也不敢胡來。」
    「哦。」信雄冷冷道,「果然跟我料的不差。來人!」話音剛落,席上眾將一齊拔出刀來。
    「啊,你,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岡田重孝剛要起身,鄰席的飯田半兵衛正家已經劈向津川義冬,砍在了他肩上。義冬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向走廊逃去。
    「休得無禮,這是在主公面前。」
    「請見諒,主命難違。」
    「主命?」義冬慌忙往上座一看,信雄早已不見蹤影。不僅如此,左右兩邊的出口也已被刀槍擋住。「這究竟是為何?」
    「你給我好好聽著!」話音未落,土方勘兵衛雄久的三尺長刀已砍向了重孝,「可恨的叛賊,把你千刀萬剮也不解恨!」
    「你說我背叛,到底有何憑據?」
    「休要再問!這是主公的命令,是天意!」瀧川三郎兵衛雄利拔出腰刀,沖著躲在柱子後面的義冬又是一刀。
    「三郎,你這個卑鄙小人……」
    「殺,快殺!」
    義冬疼痛難忍,斷斷續續道:「我們遭人算計了……淺井,岡田,我先走一步了……」話未說完,他撲通一聲跌倒在血泊里。
    重孝頓覺全身血液倒流。「好,既然這樣,我跟你們拼了。有種的過來!」
    「這是主公的意思,叛賊。」
    「主公才是真正的叛者。如覺得我們做家臣的形跡可疑,為何不在詁問之後,讓我們切腹?他眼睜睜掉進筑前設下的圈套里,還做出誘殺忠臣的勾當……」
    「殺了他!別聽他胡言亂語,快殺!」
    「唉!既然要殺,那就過來試試!」土方勘兵衛一躍而起,一刀朝重孝的左肩斜砍下去,重孝將長刀擋到一邊,「啪」的一聲,火星四濺,嚇得眾人倒退了幾步。
    不知何時,淺井田宮丸奪下了對方的槍,挽起胳膊,與森久三郎對峙起來。
    「不就是區區兩人嗎,時間拖長了不免挨罵。大家一起上!」瀧川三郎兵衛手裡提著刀,只知下令,卻不敢動手。
    外面依然是暖意融融的春雨,身負重傷的義冬拚命地在榻榻米上爬著,身後留下一條血的溪流。重孝的腳踩到了血流,一下子摔倒在地。就在這時——
    「啊!」他身後響起了一聲悲鳴。淺井田宮丸已經被森久三郎斬殺。
    同時,一塊烙鐵似的火熱物體刺入了重孝的右肩,頓時,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傳遍了全身。土方勘兵衛的豪刀砍在重孝的胸上,骨肉皆斷。
    「可……可……可惜……」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重孝的屍體跌倒在義冬身上。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6
第174章 德川出陣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七,通過刈谷城主水野忠重的密報,德川家康得知織田信雄已斬殺三家老。
    信雄斬殺了三家老之後,立刻把津川義冬的松島城交給瀧川三郎兵衛把守,把岡田重孝的星崎城交給了水野忠重,把淺井田宮丸的苅(Yi)安賀城交由森久三郎把守。
    當然,對於這些變故,羽柴秀吉不可能不知。
    還沒等開戰,信雄便自斷臂膀,秀吉定在背地裡高興得合不攏嘴。而且,家康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秀吉就已經向堀尾茂助吉晴下令:「立刻作好出兵北伊勢的準備。」
    初八,秀吉對津田彌太郎發出了同樣的命令。
    初十,秀吉自己則從大坂進入京城,十一日,火速趕到近江的坂本城。其行動之神速,便是對此戰期盼已久的明證。
    對於信雄斬殺三家老之事,家康沒有發表任何看法,而是立刻在濱松城召開了軍事會議。本來,家康當與信雄共同趕赴尾張,可是,事情竟然出現了變故。
    「現在讓我們好好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大家都趕到大廳之後,家康神情沉著,笑道,「以前,我軍的吶喊聲是『上啊!』現在得改改了。」
    家康突然說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話來,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主公的意思是,光喊一句『上啊!』不行嗎?」
    「對,這次的對手可是羽柴秀吉。因此,傳我的命令,吶喊聲改為『上啊,上!』尾音要堅定有力。這樣喊才是勝利之兆。」
    大家不禁面面相覷,啞然失笑。至於具體戰略,根本就用不著再商量了。
    家康從濱松出發之後,他此前與諸方的交結,立刻產生了強大效應。北陸的佐佐成政答應進攻秀吉的領國加賀。四國的長曾我部元親立刻出兵淡路。紀伊的寒川右太夫高舉義旗殺向和泉、河內。在賤岳之戰中敗北后閑居紀伊的保田安政,則成功地遊說根來法師襲擊河內。此外,家康還煽動被秀吉佔領了大本營大坂的本願寺門徒,以及根來、雜賀的一向宗門徒,向他們秘密地許諾,一旦大功告成,就將現已歸前田利家所有的加賀和大坂兩地歸還。
    「我們定要讓坂本城的秀吉大吃一驚、措手不及!」
    大家都到齊之後,家康讓人拿來出陣前的膳食,自己淡淡地飲了些冷酒,戀戀不捨地撫摸了一下孩子們的腦袋,在城門口飛身跨上了他心愛的戰馬。
    三月初七未時左右,即信雄斬殺三家老的消息傳來之後不到一個半時辰,家康就作好了戰爭的所有準備。
    為了能進入清洲作戰,家康立即把大本營遷到了岡崎。他顯得十分平靜,無論神情還是舉止,都沒有任何異常,甚至還不如出去狩獵興奮。其實,家康並不像表面那麼平靜。這可是與曠世鬼才羽柴筑前守秀吉的決戰,一旦指揮稍有失誤,可能給德川氏帶來滅頂之災。
    家康最初動員的兵力是三萬五千人。其中,八千人直接參加戰鬥,其餘的人則留下來負責鎮守甲、駿、三各地的城池——濱松城由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把守,岡崎城由本多作左衛門重次把守,二俁城由酒井河內守重忠把守,久野城由久野三郎左衛門把守,掛川城由石川日向守家成把守,甲府城由平岩七之助親吉把守,郡內城由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把守,駿河田中城由高力與總左衛門清長把守,深澤城由三宅宗右衛門康貞把守,長久保城由牧野右馬亮康成把守,沼津城由松平周防守康重把守,興國寺南松平主殿頭家清把守,信濃的伊奈城由菅沼大膳把守,佐久郡由柴田七九郎重政把守,小諸城由蘆田下野守信守把守;吉田城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跟隨家康出陣,此處不再派駐別的守將,西尾城則由濱松的大久保忠世兼守。
    先頭部隊是以神勇著稱的井伊萬千代直政的赤備軍,旗本大將則有奧平信昌、松平又七郎、神原小平太康政、本多平八郎忠勝、大久保忠鄰、本多慶孝、松平家忠、營沼定盈……
    八日,進入岡崎城,家康讓全軍暫時駐紮在矢矧橋附近,自己則在這裡等候伊賀、大和的勇士前來。九日,家康前進至阿野。十日,家康命令酒井忠次和松平家忠等人向鳴海進伐。十二日,家康至熱田附近的山崎。大約從此時起,陰雨連綿,伊賀、大和的勇士們踏著繽紛落英,不斷聚集到家康身邊。
    在家康調兵遣將的同時,秀吉也沒有絲毫鬆懈。他不斷地向大垣城的池田勝人派去使者,要求勝人做先鋒。「如果大人和秀吉合作,取得勝利之後,願意把美濃、尾張、三河三國給大人作為回報。請速速出陣!」
    不僅如此,秀吉還邀請森武藏守長可加盟,同時,頻頻誘惑刈谷的水野總兵衛忠重和丹羽勘助氏次。二人卻沒有前來。氏次把秀吉的使者一頓臭罵,驅之;水野忠重則把秀吉的書函立刻送交家康手裡。書函的內容大致是:事成之後,秀吉願把三河、遠江二國贈予忠重作為禮物。面對如此豐厚的誘餌,二人卻不為所動。恐他們也已經看出,秀吉要想在與家康的對決中取得勝利,遠沒有那麼容易。
    就這樣,東西兩路大軍,源源不斷地從美濃和尾張的山野趕赴北伊勢。
    三月十三,當家康進入清洲城與信雄會面時,戰火已波及北伊勢,而在近江一帶,池田勝人與森武藏守長可已向犬山城進軍。然而,這只是決戰之前的前哨戰。雖然秀吉和家康二人絞盡了腦汁,可都弄不清對方作戰的真實意圖。秀吉恐是想通過北伊勢的戰事吸引家康的注意力,然後,趁其不備,從犬山城一舉殺向尾張,如是這樣,秀吉似已成功了一半。
    十三日午時,家康率領酒井忠次、石川數正、松平家忠、本多忠勝等重臣,在清洲城的大廳里和信雄商議軍情。
    此時,籠罩著北伊勢的戰爭烏雲已不能容人旁觀,因為在四天之前,即三月初九,信雄的部將神戶正武已出了神戶城,向龜山城發起了進攻。可是,守將關安藝守盛信人道萬鐵與其子一政頑強抵抗,擊退了神戶正武的進攻,后得到蒲生氏鄉的支援,戰勢變得越髮膠著。
    信雄一方也立刻派了佐久間正勝、山口重政二將進入鈴鹿郡的峰城,支援神戶正武,可是,此時秀吉的援軍已經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北伊勢。秀吉一方表面看目標似是峰城,而實際上,除了蒲生氏鄉以外,長谷川秀一、堀秀政、日根野弘就、淺野長吉、加藤光泰諸將與當地的瀧川一益、關萬鐵等人齊心合力,目的是想把信雄在南北伊勢的勢力攔腰切斷。
    聽信雄如此一說,就連家康都嚴肅地沉思起來。家康自是沒有料到,秀吉會直接從坂本殺向美濃、尾張。為了迅速把秀吉趕回大坂,家康早在嚴密地監視其動向。可是,一向擅以兵多將廣取勝的秀吉,必定會在大坂派駐強大的留守部隊,不久之後親自趕來。若真如此,秀吉的進攻路線必有兩條:一是從近江殺向美濃、尾張,二是從北伊勢殺過來。
    「數正,你認為秀吉會從伊勢殺來嗎?」
    石川數正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酒井忠次,並不正面回答:「這可萬萬不能麻痹大意啊。」
    「秀吉的策略往往出人意料。」
    「哎!」信雄突然插上一句,「不管怎麼說,尾張乃是我家代代相傳的領地,因此,秀吉定想先從相對薄弱的伊勢下手。」
    「中將。」酒井忠次突然轉向信雄,瞪大眼睛,加重語氣道,「您是不是向我們隱瞞了什麼?」
    「啊,隱瞞……」信雄雖然嘴上這麼說,臉色卻明顯變了。
    「我剛才出去方便的時候,意外地聽到了一件令人擔心之事。」說到這裡,忠次猛然轉向了家康,「方才我聽見一個雜兵說,峰城已於昨夜陷落。筑前已撤回大坂。」
    「峰城陷落?」聽到這個消息,家康似乎打了個哆嗦,「此事如此重大。即使是雜兵私下議論,也應該調查清楚啊,中將。」
    「知……知道了。」信雄努力做出沉著之態,兩頰卻禁不住痙攣起來。
    「中將,您是否想把我家主公引向伊勢?伊勢方面,既有正在趕來的羽柴秀長、羽柴秀勝的人馬,又有田丸具康、九鬼嘉隆等人的誨上勢力。一旦峰城陷落,敵人就會立刻向松島城發起進攻。」忠次帶著一種嘲笑的口吻說著。
    石川數正又嘟嘟嚷嚷:「此事可不能馬虎。這樣一來,南伊勢方面就只有從海路取得聯絡了。」
    家康只是定定地看著二人,沉默無語。其實,他心裡十分清楚信雄的算盤。尾張既環繞木曾川,原本又是織田氏自家的地盤,因此,信雄覺得敵人難以攻破,讓家康在伊勢一帶阻擊敵人的想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此時家康倒不便糾纏這個問題。不管怎麼說,能在秀吉的出口阻擊敵人的,除了家康之外就再無他人了。因此,如果秀吉攻入伊勢,或者殺向美濃,就必須與其對決。儘管如此,對於信雄隱瞞實際戰況,並想引誘他出兵伊勢路的舉動,家康仍深感意外。如果信雄一味耍些小聰明,他非但不可依賴,簡直是身邊一患。
    「主公,依在下看來,我們不可輕易離開尾張。」忠次道。
    家康並不回答,單是把目光轉向門口。原來,此時一個雜兵進來了,他臉色十分蒼白。
    「中將,莫非是空穴來風?」
    「這……」信雄似乎格外激動,「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下郎,把你所見所聞從實道來。」
    那雜兵體格健壯,看來卻如一頭母牛,毫無陽剛之氣。「是,峰城確已陷落。」
    「在昨晚?」數正緊問道,「守城的佐久間正勝、山口重政、中川勘左衛門等諸位大人呢?」
    「佐久間正勝、山口重政二位大人說要撤到尾張去,便棄城而走。至於中川大人,小人聽村民們說,似在撤退途中遇難了。」
    「中川遇難了?」信雄一聽,頓時紅著眼睛大叫了起來。看來,他也是第一次聽到。中川勘左衛門貞成乃犬山城的城主,信雄將他派到北伊勢,主要是作為援軍,以保持尾張對岐阜的壓力。
    聽此惡訊,家康也不禁探出了身子:「如中川真的遇難,那可就有些麻煩。但,我們當核實此訊。」
    「你不用顧忌,有話就說!把你的所見所聞詳細報給德川大人!」信雄氣得渾身直哆嗦,沖著雜兵大吼。
    雜兵有些嚇懵了。「小人是在慌慌張張逃跑時從百姓那裡聽來的……究竟是真是假,小人也弄不清楚。」
    「你既不明真假,為何到處亂講?」
    「小人根本沒想到這話會傳到主公的耳內,只是把道聽途說的事……」雜兵的身子蜷縮起來,不住地打著哆嗦。
    家康微微地點了點頭:「好了,既然你只知道這些,那就退下去吧。中將……」
    「還不退下去!」信雄又大吼一聲,回頭對家康道,「中川遇難一旦傳揚出去,形勢將會對我們極為不利。應立刻派人出去打探。」
    家康沒有做聲。即使這是在作戰之中處罰戰將,讓犬山城城主前去支援伊勢,亦足以讓他意外。若岐阜真有敵人在覬覦尾張,犬山城立會成為交戰的第一線……
    「我現在就派人前去打探情況,您看怎樣,德川大人?」
    家康沒有回答,而是閉眼沉思起來。信雄又問一句:「怎樣?」
    「這……請中將暫且迴避一下,我有事要和屬下們商量……」
    信雄急匆匆地走了出去。酒井忠次則誇張地嘆了口氣。
    「若是如此,我看,我們的夥伴可真靠不住啊。」
    「忠次,我們可能被筑前守給耍了。」
    「這可不是一句吉言。」
    「你立刻去準備一下,馬上動身前往桑名。」
    「去桑名?」
    「去和我們在伊勢的盟友取得聯繫。如派別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走一趟吧。」
    「這麼說,您已經看出來了,筑前果真直奔岐阜而來,然後入尾張……」
    「我們現在這麼做,可能有些遲了。你難道不覺得筑前從坂本向大坂撤退太容易了嗎?」
    「那又能說明什麼?」
    「這是池田勝人和武藏野加入筑前的最有力證據。如果我的判斷不虛,或勝人已在進兵犬山城的途中了。」
    「主公英明!真可謂風雲突變啊!」
    「還有,你去對服部半藏說,讓他馬上趕到南伊勢去。」
    「主公的意思,是要把他派往松島城?」
    「對,半藏一定會配合。」
    「那麼,主公您……去哪裡?」
    忠次一問,家康再次閉上了眼睛。「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估計還是要去小牧山吧。」
    此時,信雄又神色大變地返回了大廳,他的臉彷彿蒼白的陶器,只有眼睛在閃閃地發著藍光。「大……大事不好。」此時的信雄與其說是亢奮,不如說是狼狽而憤怒,連舌頭都似不聽使喚了。
    「怎的了?」看到信雄這個樣子,就連平時沉穩老練的石川數正都感到後背直冒涼氣。他直覺定是發生了極其糟糕的惡事。信雄只是站在那裡,渾身打著哆嗦。
    「快說啊,究竟出了何等大事?」
    「沒想到,沒有一個人靠得住。」信雄又一次咬牙切齒,道,「敵人的先鋒已經進了犬山城。」
    「敵人……進了犬山城?」
    「是。」
    「這麼說,犬山城已經陷落了?」
    「是……」
    「中將,不可信口開河。」忠次見縫插針,追了一句。
    「等一下!」家康連忙阻止了忠次,「此事我不是沒有想過。進城的人是不是池田勝人?」
    「是勝人和武藏。」
    「勝人的身邊有個叫日置才藏的人,曾經是犬山城的町奉行。此人與商家多有往來,定是他讓人把城內的詳情都打探清楚了。」
    「不料竟是如此!」
    「因此,中將把中川貞成派往伊勢,他們早就心中有數。定是趁城主不在,來個突然襲擊……勝人會這麼想,換了我也會如此。犬山城的守備由誰主事?」
    「中川勘左衛門的伯父僧人清藏主。中川臨走前還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大意……」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何用!攻城拔寨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的人數定遠遠多於我們。」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了。人們的表情都模糊起來。
    「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是吧,忠勝?」
    家康這時才把身子轉向了本多平八郎忠勝,「我們的戰術,就是在初戰時給敵人一記悶棍,打得敵人暈頭轉向。這樣,一開始我們就佔盡優勢。以前一直是這樣,對吧?」
    「那還有假,一開始就嚇得敵人魂飛魄散。」
    「敵人的先鋒如果是綽號『鬼武藏』的森長可,那倒也罷了。我倒要看著,究竟是筑前的鬼家臣厲害,還是我德川家康的鬼家臣有種。哈哈……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啊,忠勝。」
    「主公英明。我們定要把敵人拖入野戰,殺他個落花流水。」
    「哈哈哈……」家康再次放聲大笑,然後轉身對臉色依然蒼白的信雄道,「這樣局勢就明了了。我們絕不能後退一步。看誰膽敢踏上尾張的土地!故,我不再去伊勢了,要先把這股敵人打得落荒而逃……」
    初戰的結果自是不能令他滿意。但是通過種種跡象,他大致弄清了秀吉的意圖。佔據了犬山城的池田勝人採取的一系列行動,已不知不覺暴露了秀吉的想法。在此戰中,池田勝人在秀吉面前求功心切,但背後,一定隱藏著秀吉之令。
    秀吉必是想,先在北伊勢開戰,做出一副大舉進攻的樣子,然後乘虛而人,一舉佔領犬山城,進一步進攻信雄的大本營清洲。攻城略地是秀吉最拿手的把戲。把清洲城包圍起來之後,秀吉再親自赴岐阜城,坐鎮指揮。
    清楚了這些,家康就有了對策。其實他也暗暗擔心秀吉親自殺到伊勢來。信雄在伊勢的影響,遠比他在尾張的影響大,而這會增加一個巨大的風險——秀吉會增強水軍的力量。此外,還有一件令家康擔心之事,一旦初戰順利,信雄必有更多的發言權,極有可能妨礙家康對全局的指揮和控制。表面上這雖然是信雄對秀吉之戰事,實際上,卻是一場決定秀吉和家康孰存孰亡的決戰。故,信雄初戰受挫反而讓家康竊喜。
    「中將,不要太激動,先坐到這邊來。」家康微笑著指了指座位道。得知犬山城意外失守的消息,信雄一直激動不已,尚未平靜下來。家康若無其事地接著道:「小平太,打開地圖。」
    神原康政在家康面前展開軍事地圖。家康又平靜地吩咐道。「拿燈來。」
    不大工夫,廳內亮了起來。家康把手裡的軍扇拄在膝蓋上,認真地端詳著地圖,沉默無語。
    本多平八郎忠勝剛才嘲笑,是因還在濱松時,大家就把這些可能發生的情況商議過了,譬如,如果敵人從犬山城發起進攻,應如何應對云云。主公家康卻是變得城府愈深了。
    「小平太。」家康叫了一聲,彷彿忘記了信雄的存在,「筑前最討厭什麼?」
    「敗仗。」
    「哈哈……小平太,你又是胡說。吃敗仗,誰不討厭?我家康甚至比筑前還討厭。我說的是其他方面。」
    「這……」
    康政低頭沉思起來,「應該是討伐逆賊的口號吧。討伐光秀的時候,他打的就是這個旗號。」
    「逆賊?有道理,好!不僅霸佔了先主的家業,還想把先主的遺孤一個個趕盡殺絕,這種大逆不道的惡行,無論是在海道,還是在大明,都屬罕見。」
    聽了家康的這番慷慨陳詞,其他人都面帶笑容,唯信雄直盯著家康,茫然無語。
    「這實在是人神共憤的惡行。如對這種慘無人道的惡行坐視不理,天理何在?」
    「說得好!」小平太贊道,「那麼,接下來我們當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討伐逆賊!德川家康毅然決然舉起義旗,誓為信長公遺孤織田信雄大人討回公道。如果天下還有正義之士,當立刻前來加入我正義之戰,誅討逆賊羽柴筑前……」
    「主公的意思,是要發布文告嗎?」
    「正是。」家康輕輕地點點頭,聲音又恢復了柔和,「文告的詞句要字斟句酌,細細推敲,定要讓人看后便熱血沸騰。至於張貼的地點,首先是犬山城。快,速速趕往小牧山北。」
    「哦……」
    「快去張貼,越多越好!在這一帶張貼完畢,要毫不猶豫,直接過河趕到美濃,繼續大肆張貼。」
    「遵命!」
    「忠次。」
    「在。」
    「你也要走一趟,立刻趕到桑名去,讓服部半藏馬上向南伊勢急馳。否則,南伊勢便將易主。」
    「您怎麼辦?」
    「今晚就打點行裝,準備移陣小牧山。若我們遲上一步,清洲城就危在旦夕,要快!」
    本多平八郎又歪著嘴發出了一聲暗笑,主公是越來越果決智慧了……一連串的命令,讓人應接不暇,連信雄都沒有插嘴的機會。
    「德川大人要親自趕往小牧山?」
    「別無選擇。如能有其他地方可以阻止勝人進軍,我也不會前去。」家康只是簡單地回答一聲,又轉過身子,對忠勝大聲道,「你也要趕緊行動起來,堅決阻止勝人和森武藏。」
    「主公放心,此事只管交給我……」忠勝拍拍胸脯應道。
    家康轉向信雄:「這些文告可是迅速把逆賊誘入美濃的法寶啊。」
    「哦,實在是妙極……」
    「還有,我們張貼文告,還可安撫那些迷惘百姓。」
    「大人認為領內的百姓會迷惘嗎?」
    「這個……不管怎麼說,犬山城已經被敵人佔領,不久之後,北伊勢的戰勢也將為天下共知。只要是我們能做到的,就一定全力以赴。此非兒戲,乃戰爭。」
    「主公,我現在就去。」忠次一本正經道。
    「那就快去。」
    此時,信雄的情緒也已高漲,雙眼發紅,蓄滿了感激的眼淚。
    軍事會議最終以德川氏眾家臣們相繼離去而告結束。信雄退回了內室,家康則和石川數正一起回到了信雄早就讓人備好的大書院。在穿過走廊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數正一眼,道:「茶屋來了沒有?」不等回答,他又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主公所言極是。天下眾人的思慮,差異似不大。」
    「如能迅速引誘筑前與我進行野戰,那就好了。」
    「我看主公還是先聽聽茶屋的報告吧。」
    「好吧。可是,從今日起,最近一段時間不要叫他茶屋了吧。松本四郎次郎清延是家康的謀士。」
    數正微微地點點頭。「主公說的松本四郎次郎已經到了,他對大坂一帶的情況了解得較詳細。」
    此時城內外到處人喊馬嘶,從窗戶往外望去,只見從城內到城外,一堆堆篝火映得夜空通紅。
    「主公,池田勝人會不會到小牧山附近來放火?」
    「那又能怎樣?」
    數正讓侍衛打開丁書院的門。家康一言未發,徑直走進去。此時,數正終於明白了家康讓神原康政張貼文告的真實用意。其一,當然是為了激怒秀吉,這誰都明白。其二,恐是為了讓勝人也方寸大亂。
    勝人知道秀吉最厭罵他是逆賊,如讓人在周邊地區四處張貼這種文告,即使文告上面攻擊的人不是勝人,而是秀吉,估計勝人也會激切不已。人一旦激切,就會暴露出很多弱點。如勝人真的發起瘋來,一時頭腦發熱,魯莽突進,在尾張各地燒殺橫行,那就正中家康之計。
    戰爭的第一要務,是要取得當地百姓的大力支持。無論是獲取消息還是籌集糧草,都離不開當地百姓。秀吉深諳此道。因此,就得引誘勝人燒殺搶掠,引起百姓的反感,再由家康前去安撫。這樣一來,事半功倍。
    家康微笑著坐了下來。
    「四郎次郎不到正午就來了,一直靜候大人。」茶屋連忙起身行禮。今日他頂盔掛甲,威風凜凜,一副武士的英雄氣概。家康滿意地點點頭,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四個侍衛心有靈犀,立刻站起身來,退到外間警衛。
    「堺港和大坂的氣氛怎樣?」
    茶屋四郎次郎恭敬地低下頭,「雖然商人們各執一端,不能一概而論,可是,有很多人對大人的評價卻不是很高。」
    「他們是不是擔心,世道從此再度陷入混亂?」
    「既有人對此憂心忡忡,也有人覺得是杞人憂天。」
    「他們覺得筑前的勢力更強一些?」
    「正是。可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大人向來不是一個輕率之人,既然起兵,那定是成竹在胸。」
    「這話是誰說的?」
    「是納屋蕉庵等人。」
    「別的呢?」
    「還有人認為,筑前和大人從一開始就有協議,這裡面一定有鬼。」
    「此是何意?」
    「這……請恕在下直言,說筑前和您是合起伙來騙人。」
    「莫非是說,我和筑前合起伙來共除信雄?」
    「正是。他們說,等著瞧吧,不久之後筑前和德川就會握手言和,到時候信雄只會無立錐之地,自取滅亡。」
    聽到這些,家康臉色明沉,慌忙看了看左右。散布這種傳言的人,非秀吉莫屬。
    「筑前可真是令人不敢輕視啊。」
    「大人英明,我們斷不可麻痹大意。」
    「此招實在高明。如人們真認為我在背地裡和筑前達成了骯髒的協議,無論是四國盟友,還是暴動的百姓,都會離我而去。筑前可真了不起,雖然他與我為敵……」家康突然壓低了聲音,「你要小心,萬不可讓這些謠言傳到信雄耳內。」
    「是,我已經考慮到了。」
    茶屋心領神會,家康長舒了一口氣:「對世上的評論要小心對待才是。像你剛才所說,用謠言惑眾,這樣的人才最可怕。」
    「是啊,再也沒有更令人操心之事……」
    「不,不操心不行。我再問你,你知道是誰在散布這些謠言嗎?」
    「是一個刀劍師,叫曾呂利新左衛門的。這人有些不開竅,無論什麼事,都要花上半天工夫給他解釋,否則他死也弄不清楚。」
    「此人是否經常在筑前身邊出入?依你看,筑前會留誰鎮守堺港和大坂呢?」
    恢復了武士本色的四郎次郎,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打探大坂附近秀吉的軍事配備情況。通過他的眼睛,知道秀吉將在何時、何地動員其主力,家康就可以作出較為準確的判斷了。時時處處提倡位攻戰術的秀吉,設若老窩都不能穩固,是絕不會跑到美濃來的。
    「這……」四郎次郎顯得緊張起來,「根據秀吉把中村一氏派到岸和田城的舉動來看,在下覺得,大坂的守備極有可能交給蜂須賀彥右衛門正勝。」
    「岸和田城的守備是中村一氏?」
    家康突然緊皺眉頭,「若真如此,守衛大坂的便只能是蜂須賀了。」
    「看來,他們已經敏銳地察覺到紀州起事的動靜了。這也難怪,根來、雜賀的一向宗門徒時常到堺港的大街上購買火槍,恐也瞞不過去。」
    「估計是這樣。誰都討厭戰爭。當戰爭快要爆發時,人們就會從空氣中敏銳地嗅到戰爭的氣味。哦,留守大坂的是蜂須賀……」家康又嘟囔了一句,對一直靜在一旁的數正道,「你看還來得及嗎?」
    「主公說的是……」數正道。
    「我早就求過你的那事。」
    「求我……」數正念叨著,突然,他臉色大變。雖然家康並沒有點明,可是,數正卻覺得心如刀絞一般。家康之意不是別的,而是要數正裝出一副中了秀吉之計的樣子,給秀吉送密信。秀吉為了削弱家康的力量,故意散布謠言,說秀吉與家康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交易,要合夥除掉信雄。既然這樣,家康就乾脆做出中計的樣子。
    「家康的確沒有開戰的慾望,他正在努力尋找機會與您握手言和。」如果家康的近臣給秀吉送去這樣的密函,定會使他動搖。
    「數正,小牧山的高處有多高?」
    「大約是二百八十尺。」
    「哦。西北方,應該在三井、重吉和小折三處構築工事,用以防禦犬山之敵。四郎次郎,依你之見呢?」
    「甚好。」
    「犬山城已被池田勝人佔領。因此,從明晨起,就要改變守備了。好了,你也夠累的了,快去歇息歇息。我也要打個盹兒。」
    說著,家康叮囑數正道,「切切莫要失手。明日我要帶中將登小牧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7
第175章 犬山策謀


    池田勝人登上犬山城的嘹望台,遠眺綿延至南側的城牆及北面木曾川的勝景,身旁是兒子元助和女婿森武藏守長可。風神俊朗的森長可也正眯縫著眼欣賞美景。侍衛們站在稍遠的地方待命,三人的說話聲斷不會傳到他們耳內。
    「如進入尾張……」勝人一隻手搭在額頭上,一面眺望著遠處的鵜沼渡口,一面道,「那可是我從幼年時起就一直生活的故鄉啊,斷不能讓家康佔去!」
    森武藏守並不理會勝人,單是道:「我覺得家康定會來小牧山。」
    「何懼之有?不過,他不至於親來,定會待在清洲城坐鎮全局。」
    「可是,三河人擅野戰,或許……」
    「如他真的出來,那便大好。一旦他親自出馬,三河方面的防守自然空虛,我們即可趁虛而人,攪亂他的後方,滅他囂張氣焰!」不等人反應,勝人繼續道,「然,我並非要你放棄對敵監視。現在我們已經踏上了尾張土地,可以大有作為了。」
    「那麼,我得趕緊行動。」說著,森長可站起身來。
    「我也是。」元助也站了起來。
    森武藏守長可乃三左衛門的長子、森蘭丸的兄長。在這次戰爭中,他甚至比岳父勝人還要急於立功。在他的眼裡,秀吉就是一個睥睨天下的豪雄,他甚至想以戰功超過岳父,好讓秀吉見識見識他的能耐。
    可是,佔領犬山城,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勝人的功勞大。他趁著城主中川勘左衛門不在,先派前犬山城的町奉行日置才藏潛入城內,讓他從商家中物色內應。因此,當勝人的家老伊木忠次和兒子元助的先鋒趁著濃濃夜色,悄然摸到鵜沼渡口時,河面上早就停滿了勝人收買的船隻。攻城也特別順利,甚至當船上的士兵高呼著向犬山城發起進攻時,城裡對此竟一無所知。
    森長可心道:我決不能落在岳父的後邊,既然犬山城是岳父佔領的,接下來攻打清洲城,我定也要立頭功。
    出了城,森長可立刻率領三十多鐵騎,和元助一起南下。他們經過羽黑和樂田,不久便到達了小牧,這裡距離清洲僅有二三十里遠了。森長可正在尋找適合安營紮寨的地點之時,突然勒住了馬。「哎,奇怪?」
    前方三百多尺高的山頭便是小牧山,可那裡隱隱約約卻有人影晃動。「那不是家康的旗幟嗎?」
    「報告大人!」一個騎兵折了回來,「前面山頭上是德川和信雄,正在查看地形。」
    「哦?」武藏守低聲驚道,慌忙撥馬到元助身邊,「快看!」
    池田元助也正在朝山頂嘹望。此已是正午,陽春季節的太陽下,山腳的濃綠亮得耀眼。
    「看來,敵人的想法也和我們一樣。斷不可麻痹大意。」
    元助沒有回答,單是不住地皺眉。
    「他們也定想在此處紮營。我早就跟岳父說過了……」
    「森長可大人,有沒有帶火槍?」
    「沒帶,只是打算來看一看……」
    「家康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眼下或許如此,可不久之後,恐怕就不見得了。」
    「話雖這樣說,可是當今天下,武運最盛的還是要數筑前守大人和家康。戰爭或許就是運氣定勝負。」
    「說起武運,父親也算幸運。就說犬山城吧,那麼容易就到手了……」
    「你有無良方?」
    「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此地。這裡作為犬山的前線,當設立據點,否則必處處被動。」不等森長可回答,元助接著道,「我看沒有必要和父親商議了。」
    「哦?」
    「沒有時間了。如果我們延遲一刻,敵人的力量就會大大加強。今日夜裡,我們就把附近的村落燒光。」
    「將村落燒光?」武藏守一愣,「若是在秋收之前,防止對方得到糧食,放火還有必要,可是現在……」
    「不會有問題。小民看到咱們大軍已到,定會驚慌失措,絕不敢歸順敵人。」
    「話雖如此,可一旦激起民憤,豈不有悖筑前守大人的初衷。筑前守大人一直以籠絡民心為第一,聽說已下令給各大寺院,要他們安撫領民呢。」
    元助依然沉默不語,只不斷地四處張望。正在這時,眼前的綠樹叢中出現了一個騎兵。
    「這不是在後方巡邏的尾村與兵衛嗎?他拿的什麼?好像是文告……」
    「文告?」森武藏守甚是驚訝,連忙打馬過去。
    「報!」馬上的士兵似沒有注意到山上的人影,大聲喊著催馬趕過來,「小人在巡邏時,發現前面的村落里有很多村民聚集到一起,吵吵嚷嚷的,我趕過去一看,發現路上立著這樣一個牌子。」
    「拿過來我看看,上面寫些什麼?」
    武藏守伸手接過牌子,頓時咆哮起來,恨恨地將牌子交給了池田元助。元助也不禁大怒。
    只見文告上面的第一句就是:「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賤之人。」幾個大字很是醒目。
    森武藏守單看這幾字,不用再往下看,就知後面是些什麼內容了。森長可和元助掉順馬頭,一起讀起來。
    〖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賤之人,原不過一介馬前走卒,不意竟得信長公恩寵,擢為將帥。功成名就之後,此人竟將信長公似海恩情拋諸腦後。公歸天之後,此賊不僅企圖篡奪主位,還殘殺亡君之子信孝公與老者母幼女,而今又對信雄公刀兵相向。如此慘絕人寰、大逆不道之舉,試問蒼天之下,孰能熟視無睹?我家主公源家康,思與信長公之舊交,重大義之名分,毅然起兵扶助信雄公之微弱。若有疾秀吉人神共憤之倒行逆施、重大義、願光宗耀祖、投義軍、討伐逆賊者,則快海內人心……
    神原小平太康政
    天正十二年〗
    兩個人一氣讀完文告,一時呆若木雞。說秀吉是一介馬前走卒,這倒還能讓人接受,可竟然把他說成「人神共憤的逆賊」,秀吉若看到這個,不知當何憤怒?二人愣在當場,誰也不敢開口。良久,武藏守欲催馬離開,池田元助則捲起文告,掉轉了馬頭。
    「池田大人要去哪裡?」
    「這實讓人忍無可忍。我要拿回去給父親過目。」
    「你覺得這樣妥當嗎?」
    「怎麼不妥?若這些話傳到筑前大人的耳內,父親攻佔犬山城的功勞就會被一筆勾銷。不行,一定得讓父親看看。然後立刻發兵,一舉拿下小牧山!」
    「元助……」森長可喊了一句,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元助已經快馬加鞭,飛馳而去。
    既然連這樣的文告都已齊備,敵人必已作了充分的準備。既如此,一刻也耽誤不得。森長可大喊一聲,追了上去。這可是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一旦池田父子雙雙議定,自己必落個又鞍前馬後聽令之命,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建功立業?求功心切的森長可快馬加鞭,急忙回城。
    山頂上的人還在轉來轉去,絲毫看不出要下山的樣子,這裡彷彿是他們早就選中的戰場。一看武藏守已經飛奔而去,隨從也一齊掉轉馬頭跟去了。北面的路上頓時塵土滾滾。這樣一來,不想被人發現也不可能了。
    「砰砰砰」,一陣槍聲在身後響起。但此時的元助和武藏守早已馳到射程之外。
    一行人返回犬山城的時候,早有寫著同樣文字的文告被送到了,勝人正陰沉著臉在看。
    「父親,您是在哪裡發現的?」說罷,元助把帶回來的文告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立在城外的河邊,有個漁翁發現了,就送到了這裡。你是在哪裡發現的?」
    「小牧山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居然跑到犬山城下來撒野!」
    「不可著急!」勝人連忙阻止了兒子,「他們散發這些東西,無非是要激怒我們。我早就聽說神原康政乃是一個有頭腦之人。一旦我們憤而出擊,說不定他們正在某地埋伏著守株待兔呢,這豈不正中敵人下懷?這都是些哄騙小孩的把戲。」儘管口頭上制止了兒子,勝人額頭上還是暴出一道道青筋。他心道,可不能讓秀吉看見了。
    這時,站在一邊的家老伊木忠次道:「他們短時內張貼這麼多文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他們已經準備到這一步了,我們必須小心應對才是。」
    「打仗時誰會不用心,誰敢拿性命兒戲?但,絕不能讓這些事亂了方寸。武藏,你去下一道命令,今後若再發現這樣的文告,立刻焚毀!」
    森武藏一邊不停地擦著汗水,一邊道:「那是當然。」說罷,他又吩咐侍衛:「拿地圖來。岳父,我看有必要把剛才看見的這些加到地圖上。現在看來,敵人極有可能把大本營駐紮在小牧山,以此為據向犬山發動進攻。」
    「看來是在小牧。」
    「對。因此,我們也應立即趕到犬山與小牧山之間。」說著,武藏守急忙打開侍衛拿來的地圖。
    「如果我們不能在這個方位佔領小牧山,勢必後患無窮。」元助一面用軍扇指著地圖上的小牧山,一面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然而,勝人並沒有回話,單是沉思起來。「你們都太年輕了。」雖然他嘴上沒這麼說,可表情分明便是如此。
    「越是拖延,敵人的陣營就會越鞏固,因此,最好今夜就發起突襲。」
    「突襲?」勝人若有所思,隨手把文告牌扔到了一邊,「木曾川可不是那麼好渡過的,尤其是在夜裡。」
    「孩兒自然明白。可是,我覺得,應更進一步接近清洲,然後等待筑前守大人到達……」
    「我已反覆研究過家康的戰術了。無論是姊川大戰還是長筱之戰,一旦進入野戰,三河武士就如同滔滔洪水,勢不可擋,甚至連小小雜兵都會變成下山猛虎。」
    「難道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不成?筑前守大人一時又趕不過來。」
    元助這麼一說,勝人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提高了他那略微有些沙啞的嗓門:「我並不是要坐以待斃,而是要提防掉入對方設下的陷阱。戰爭,有時必須要忍耐,並不是一路吶喊前進才叫好。若是……若是我們加固了犬山城的防守,家康自不敢貿然率軍前來。耗時長久的攻堅戰非其之長。因此,只有耐心等筑前大人到來,之後,我們便可集中大軍發動強有力的攻勢。這樣一來,要想有實力和我們對抗,家康也必須調集足夠的部隊。正如以前我跟你們多次提及的,整個三河就空虛了……斯時,我們就避實擊虛,突襲三河。家康屆時除卻撤軍別無選擇。他人馬一撤,筑前大人的大軍就會直指尾張。這樣,孰勝孰負已不言自明。」
    勝人一口氣把話說完,才把目光從地圖上移開。「看來你們似都很不服氣?那麼,到底當怎麼辦?武藏,先說說。」
    武藏守探出身子,用軍扇指著位於犬山與小牧山之間的羽黑。「依小婿之見,我們應該先在這裡安營紮寨,做出一副佯攻清洲的態勢,萬一小牧山出現破綻,我們即乘虛而人,打敵人個措手不及。」
    「有理。佯攻清洲,實擊小牧……完全可以看成犬山的前衛戰了。你說呢,忠次?」勝人問家老伊木忠次,「羽黑距離這裡有多遠?」
    「距離犬山約有八里,距小牧山約有十六里。」
    「哦?在對方趕來之前,一旦事態緊急,我們完全有時間退回犬山城。好,這個想法可行!」
    比起兒子元助,勝人更欣賞女婿武藏守,女婿的眼光似乎更長遠一些。
    「既然岳父已經允許了,那我現在就去準備。」
    「元助,你呢?還是夜襲嗎?」
    「正是!」元助昂首挺胸地回道,「為了不讓人覺得我們在冷眼旁觀,也為了不使敵人察覺父親的意圖,我們應出兵作戰,不,必須出兵作戰。」
    「哦,為了不讓敵人摸清我們的底細?」
    「這樣一來,敵人絲毫不敢馬虎,時間久了,就會陷入疲累,於我們以後更加有利。還有,如我們拿下犬山城后始終按兵不動,筑前也會輕視我們。所以,只有不斷地騷擾敵人,方是武士之道。」
    「是嗎?」勝人閉上眼睛思考起來,他擔心的還是三河武士擅野戰的長處。「元助。」
    「父親。」
    「這樣吧,你向我保證。」
    「保證什麼?」
    「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也不要對敵人窮追不捨。另,要儘力避免大的衝突。嚇唬敵人一下,立即退回城裡。」
    「我答應。那麼,父親便允許了?」元助兩眼放光,急切道,「父親,如孩兒答應可隨時撤回,您便允許孩兒出兵?」
    其實,勝人也不想就這樣一直無所作為,他也想尋找一個好機會,狠狠地打擊一下敵人,使其狼狽不堪。事到如今,如果他還一味阻止元助和武藏出兵,必會影響士氣。不管怎麼說,家康甚至已把文告都散布到了眼皮底下,如果自己再不有所反應,未免示弱了。「好,我答應你。既要出兵,我也要趕緊準備一下。」
    元助和武藏守聽了,頓時激動不已,一躍而起。
    「但是,你們要多加小心才是,決不可輕舉妄動。回去之後好好琢磨一下我方才對你們講的要領。」
    勝人終於下了決心,命森武藏守向羽黑方面進駐,允許元助出兵同家康進行游擊戰。
    當日晚上,秀吉的使者一柳末安帶著密令匆匆趕來。
    「筑前大人聽說大人奪取犬山城的戰報,簡直欣喜若狂,連連叫好。」
    「區區微功,筑前大人過獎了。」
    「筑前大人還說,池田大人立下如此赫赫戰功,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怎麼對得起天下?為了儘快控制近畿,筑前大人希望大人率領大軍趕在二十日之前到達。只要您大兵一出,七日之內,筑前大人定會取勝。」
    勝人聽了,頻頻點頭。他在這裡向秀吉展示池田家的雄厚實力,無疑對子孫意義重大。看來,秀吉的天下之位已經無人能撼動了。若真如此,信雄滅亡之後,他正好可以趁機把勢力發展到美濃、尾張一帶。如運氣再好些,甚至可能進一步擴張到伊勢乃至三河地區。真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興奮之中,勝人把當夜就該趕回的末安勉強留了下來,然後安排船隻,打算次日拂曉時分把他送回岐阜,又親自巡視了城內外的守備。一切安排妥當他方才走進卧房。
    按理說,現在他可以放心地睡個好覺了。女婿武藏守就在羽黑前線,即使敵人發動夜襲,也不用太擔心。可是,由於興奮至極,躺下之後,勝人怎麼也睡不著,往事一幕幕掠過心頭,令這久經沙場的老將感慨萬千。
    他從幼年就跟隨信長在尾張縱橫馳騁。記得信長取得田樂窪大捷之時,他也像現在一樣興奮。當他得知信長在本能寺遇害時,又是多麼狼狽。天下究竟會走向何方?當時他悲觀至極,甚至覺得自己會死在為信長復仇的決戰之中。可是,沒想到他和秀吉並肩作戰,竟然大獲全勝。而今,勝人又編織起尾張的戰旅之夢。一旦這次獲勝,他極有可能升至尾張之守……
    正當勝人輾轉反側,難以人眠時,耳邊突然傳來守城士兵的嘈雜聲。肯定是出了什麼事!勝人暗叫一聲不好,一腳踢開被子,跑到檐下。只見南面的天空一片火紅。頓時,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來人!那邊的火光是怎麼回事?」勝人大聲向院子里亂作一團的人影喊道。
    一個侍衛應聲跑了過來。勝人來不及理會,一口氣爬上了嘹望塔。
    不知為何,勝人的心突然怦怦亂跳起來。雖然他知,戰場上放火乃是稀鬆平常之事,可還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此次放火的可能不是敵人,而是自己人。
    尾張人向來喜自在,有主張,尤其是信長之治以來,鄉民一直對他懷有深厚的感情。信長親自取締了各地的關隘,鼓勵人們自由交通。百姓安居樂業,盜賊也銷聲匿跡。信長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勝人誇耀,這至今在勝人心裡留有深刻的印象。一旦在此地失去民心,後果將不堪設想。若是鄉民放火,定是覺得統馭者無能,大失所望了。若真如此,恐就不是放一次火就能解恨的了,估計此後還有不盡的大火。
    爬上嘹望台,勝人手搭涼篷,默默地望著南面起火的地方。起火的地點不止一處,而是零星分佈在好幾處。多處火光衝天,把南面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紅。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人,恐都有這麼一種感覺:無情的縱火者和從大火中倉皇出逃的百姓,心理截然相反。一方是瘋狂的惡魔,另一方則是被活活燒死的火中飛蛾。因此,一生中一旦遭遇過一次戰火,就會投下揮之不去的陰影。
    不過,眼前的火勢異常猛烈,不像是普通百姓放的。難道是敵人放的火?那樣則更好,哪怕敵人放這些火,我也會勝券在握!
    「怎麼還無人來報告!到底是誰放的火?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探明之後,立刻向我報告。」
    「是!」一個侍衛答應一聲,慌忙跑下嘹望台,許久也不見回來。夜裡觀火,彷彿近在眼前。眼前的火勢亦是如此。似乎,著火的地方是武藏守正在進擊的羽黑前方……
    「報!」
    當探事的侍衛返回之時,勝人隱約看到黑暗中似有隊騎兵在向城池馳來。四面沒有一盞燈,映入眼帘的只有雲中的月亮和衝天的火焰,還有那縷延伸到城下的黑線。
    「報,事已探明:是我方人馬向敵人發動的夜襲,我方現已平安返回城裡。」
    「我已經看見了。到底是什麼人放的火,是敵人還是我方?你到底查清沒有?」
    「當然是我方放的火。」年輕的侍衛興奮道,「我方悄悄地在敵人正在構築工事的小牧周邊放了幾把火,把那裡燒了個精光。這樣一來,那些庶民們肯定嚇破了膽,定不敢再幫助德川了。」
    勝人一聽,不禁渾身發抖,怒號起來:「混賬!」這無異於當頭一棒,把他一半的美夢都打碎了。他的憤怒之中,還夾雜著一股難言的悔恨:都怪自己欠考慮!
    信長在此地取得成功,是因為他能和百姓們打成一片。還叫吉法師的時候,信長就經常走村串戶,噓寒問暖,時常赤裸著身子和村民一起玩相撲,或與大家一起跳具有當地風情的舞蹈。他能在此地立穩腳跟,全在於他背後有萬千百姓。而勝人當時一直與信長形影不離。正因如此,村民們一看見勝人回來了,都感覺特別親切。尤其是那些老年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勝人身上。「哦,勝三郎又回到老家了。」
    可是,今日夜裡意外的一把火,卻把鄉民對他的深厚感情燒了個精光,讓他在眾人眼中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殘暴之徒。
    「去,快去,把元助給我叫來!」說著,勝人下了嘹望台。一路上,他絆了好幾次跤。走進院子里,只見士兵們個個英姿勃發,就連那些小卒都顯得異常亢奮。
    「快點火。點起一堆堆簿火,好迎接少主人凱旋。聽說這次少主人偷襲敵人大獲成功,把敵人的膽都給嚇破了。」
    「這下我們可挺起腰桿來了。」
    「快看,天空還是火紅的,真過癮。」
    在一片嘈雜聲中,勝人橫眉豎眼,一氣穿過大院,徑直走進大帳。「把元助給我叫來!快……也不知這個混賬是怎麼想的,凈給我添亂!」
    坐下之後,勝人依然滿腔怒火。可是,他突然心裡一震:我究竟怎麼了?居然在這麼多士兵面前大罵兒子,士兵們會怎麼想?
    「把忠次喊來!叫忠次來見我!」勝人怕自己一氣之下將元助叫來,會釀成大錯,便慌忙改了口。可元助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大帳,站在勝人的面前,直視著他。「父親,去放火之前,孩兒早就作好挨罵的準備了。父親怎麼責罰都行。」
    「你說什麼?這是你的主意?家臣之中定有不服從你命令的人。哼!即使不是你乾的,你也罪莫大焉。大戰前夕,居然有人膽敢假傳命令,觸犯軍紀,壞我大計。你知道嗎,這次戰爭的成敗,完全在此一舉。此人到底是誰,給我交出來!」
    勝人出離憤怒,猛地拔出刀來。元助卻面不改色,直瞪著父親的白刃,跪倒在面前。「父親,元助矯令。您斬了兒子吧!」明亮的火焰映出一張英武的臉龐,沉著冷靜、毫不畏懼。
    勝人狼狽不堪,他最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看來,元助早就作好了準備,要一人承擔放火的罪過。
    「如果元助不下命令,還有誰敢下此命令?請父親斬殺孩兒以謝罪。」
    「混賬!你以為我是個瞎子嗎?」
    「父親說的是哪裡話?我知道,即使我與您商量,父親也絕不會答應……筑前大人堅決反對之事,再怎麼和父親商量也是沒用的。我的頭腦很清醒。父親速速決斷,殺兒子以正軍紀。孩兒也知此次戰爭非比尋常。」
    「你,你……你說什麼?」
    勝人手舉武刀跳了起來,大喊伊木忠次,「忠次,把這個瘋子給我帶下去!這個混賬東西滿嘴胡說八道,完全瘋了,快給我拉下去!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去把縱火之人給我抓來……」
    話音未落,大帳外傳來了忠次的聲音。他似是帶來了什麼人。
    元助一愣,抬頭向外望去。此時兩個人走進了大帳,其中一個自然是伊木忠次,另一個則是一名五花大綁的武士,看去二十三四歲,元助卻不認識。
    「站起來,你這個不服管教的東西!」伊木又罵一聲,才轉過身子,面對勝人,「大人,公然違背軍令,擅自在小牧一帶放火的渾蛋已經抓到了。看來我們萬萬不可麻痹大意。此人故意嫁禍給元助公子,是敵人的姦細。」
    「敵人的姦細?」
    「是。在下已經對他嚴加審訊,他都招了。果然是敵人的姦細,叫為井助五郎,乃是神原康政部下。」伊木忠次厲聲喝道,「請大人速將此人就地正法!否則,還不知會有多少細作會繼續潛入我軍。剛有人散布文告,現在又有人放火……」
    「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忠次連忙解開那武士的繩子,武士卻是一臉茫然。接著,勝人把他拉到腳下,一下子舉起長刀。
    「啊!」每個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勝人的刀法太快了,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武士的人頭已經滾落在地。接著,伊木忠次拚命地把元助拉出帳外。侍衛們趕緊上前把勝人的長刀擦凈,忠次的家臣們收拾了被斬武士的遺骸和首級。
    殺人之後,勝人一語不發。他鬆了口氣,心裡卻留下了幾個不願深究的疑問,單默默地坐在那裡。「大家先退下去吧,我要在這裡歇息片刻。」說著,勝人緊抱胳膊,叉開雙腿,閉上了眼睛。
    他一動也不動,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呼吸。脈搏和氣息絲毫沒有紊亂,可是,心裡到底有多少個疑問,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為什麼元助會公然違抗命令,在秀吉嚴令禁止縱火的尾張一帶放火?突然被伊木忠次拉來的那名武士到底是何人,莫非真是德川部將神原康政的家臣?或許,元助放了火,德川方面為了嫁禍元助,也派人在別處放了火……如元助真對此事全無所知,斷不會要自己殺了他。照此推理,元助必也放了火。看來必須把忠次叫來問個明白。
    當侍衛把忠次叫來時,天色已明了。勝人裝出小睡了一覺、剛剛睜開眼的樣子。看來伊木忠次也早就作好了隨時被召見的準備,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甲胄。「我有一些話要和忠次單獨談談,你們退下吧。」
    勝人望了望四周,「忠次,剛才被我手刃的那人到底是誰?」
    「是我的家臣。」
    「你的家臣?你不是說,他乃是神原康政的家臣……」剛說到一半,勝人把後面的半截咽了回去。很明顯,伊木忠次的家臣根本不可能是家康的姦細。
    「忠次,你說說,元助究竟為何放火?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幫我想想看……」
    「大人若先問一問少主,方才那可憐武士就不會送命了。大人在拔刀之前,也該考慮一下才是啊。」
    「都怪我不好。」勝人直率地道了歉,「那個武士是你特意找來的替死鬼……都是我的錯!我能做的,只是厚待他的遺族了。」
    儘管如此,忠次似乎仍然怒氣未息:「少主曾對我說,大人的想法有些輕率……」
    「我輕率……」
    「少主說,您太天真了,大人已經把筑前大人看成了好友,而在筑前大人的眼裡,您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介家臣而已。因此,無論您立下什麼樣的戰功,筑前也絕對不會把美濃、尾張、伊勢、三河全給您。豈止如此,一不小心,筑前反而極有可能使您敗給德川,全軍覆滅。所以,少主決心打碎您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也可以說,這次放火是少主在向您敲響警鐘。」
    勝人的臉騰地漲紅了,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勉強壓住怒火。勝人與秀吉之間的友情,元助自是不會懂的。那麼,他自然就要為父親的安危考慮,為池田氏的前途著想。因此,他完全沒有理由責備元助。饒是如此,放火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呢?勝人依然沒有弄明白。
    「忠次,總之,先把元助叫來。我不會再發火了,只是想問一下他的想法。我對筑前,或許真的有些一廂情願。可我心中仍有幾個未解之謎。這次我肯定不會再發火了,你把他叫來吧。」
    伊木忠次想了一會兒,方道:「那好,我這就去。」
    伊木出去未久,把元助帶了來。元助的表情似乎比剛才還要冷峻,他徑直走到勝人的面前,道:「聽說父親叫我。」
    「別站著了,坐下說話吧。」可是,元助並沒有坐在位上,而是席地而坐。
    「放火的人是你?」
    「父親明明知道是我,竟還斬殺無辜?」
    「看來你還是不服啊。」
    「不敢說不服。元助前思後想,才這麼做的。」
    「那你說說。放火究竟對我們有何好處?」
    「父親,您是否認為這次敵人也跟光秀、柴田修理亮一般?」
    「雖然不能認為家康比光秀、勝家之流弱,但誇大敵人乃是戰爭之忌。若真如此,豈可為武將?」
    「父親差矣,兒子以為,了解敵人的強大不僅不是示弱,而是為戰爭作好準備的必要前提。此前的戰爭都是以筑前的位攻戰術而取勝,但這一次卻行不通了。另,筑前這次太輕敵了。」
    「你既說筑前輕敵,那你為何不去向他提出意見?為何要放火,失掉民心?」這次勝人沒有發火,而是想沉下心來與元助認真談談。沒想到元助竟然搖搖頭,好像在說:根本談不攏!
    「父親,您認為我親自去陳述意見,筑前就能聽進去?您認為筑前是那樣的人嗎?不,他不僅不會答應,還會下令,要我們長驅直人。若是那樣,池田氏不就成了敵人的餌食了?」
    「那麼,你就可放火?我還是不明。」
    「您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父親。」
    「元助!」
    「我這麼做,就是為了讓父親痛下背水一戰的決心。現在,池田氏面臨的局勢也要求我們這麼做。身後是從不知敗仗為何的筑前大人,前面則是比筑前大人還要沉著冷靜的德川家康。我們夾在二雄之間,難道還真要去依靠那些庶民不成?現在,四面都是我們的敵人!為了促使您痛下決心,孩兒便主動去放了一把火。我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父親?」
    勝人目瞪口呆地盯著元助,半天沒有喘過氣來。雖然依然沉浸在憤怒之中,但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竭力不讓元助看出來。如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元助的話倒也不無道理。誠然,筑前不知道失敗之味,對待他人也確有異常殘酷的一面。家康也是能征善戰的一代梟雄。此次擔當先鋒,不是輕易就能取勝的。勝人心裡一清二楚。可就像元助方才所言,故意去放一把火攪亂局勢,到底是何道理?過了一會兒,勝人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還是不解。放火的好處只有一個,就是可似讓自己人團結一心,是不是,元助?」
    「父親不會這麼糊塗吧。我是想增強敵人的力量……」
    「元助,是不是敵人太強大了,把你給嚇傻了?」
    「正是因為敵人強大,我才要再給他們加些力,讓他們更加強大。」元助針鋒相對。「待敵人強大到以我們的微薄之力根本無法應對時,只有把這個爛攤子交給筑前大人親自處理。筑前就不得不低下他傲慢的頭顱,反省錯誤了。」
    「傲慢的頭……」
    「是。這樣他就會明白,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天下人』,要走的路還很長。他應該且必須親自體味此戰的殘酷。這樣,取得勝利之後,他才會真正感受到我們的存在,才會誠心誠意地對父親您說:『你幹得不錯。』若非如此,即使他口頭上對父親盛讚不已,那也只是一種虛滑之辭。」
    「噢?」勝人不禁叫了起來。年齡的差距真是何等令人恐懼!如此說來,自己那一輩的人都太善良了。被人煽動之後,明知對方之意,還是願意乖乖上當,竟都如些懵懂頑童一般。
    可是,元助卻不一樣,他能把人往壞里想,亦能一下子就抓住要害。先是有意識地使敵人更加強大,給筑前造成空前的麻煩,通過這些讓筑前理解人之辛苦,這是多麼令人叫絕的盤算啊!
    「你的意思,是在筑前的援軍到來之前,我們就沒有絲毫勝算了?」
    「那還用說!」元助旁若無人道,「如沒有援軍到來,我們是萬萬不能取勝。孩兒的良苦用心不僅止於此,也是為了讓父親不要把取勝想得如此簡單,更是為了讓您為池田氏作更長遠的打算。元助即使丟掉腦袋也值!因此,孩兒就毅然去放了把火……難道父親還不明?」
    勝人又沉默了。他的憤怒比剛才又減少了許多。元助的真正用意竟在這裡啊!這麼說來,自己確太天真了。「萬一筑前大人責備我們擅自放火,那又如何應對?」
    「到時就把這個寫著逆賊的文告給他看。就說,因擔心庶民們讀了這個,會對我們生起嚴重的敵意,只好放火燒了。反正牌子又不是咱們捏造的。事實就是事實。」元助鏗鏘有力地答道。
    勝人身子一震,低聲道:「哦,我已經明白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他的語尾帶著一絲顫抖,內心亦在顫抖:信口雌黃的東西!
    元助之弟輝政才二十一歲,卻沒有如此激切。按照勝人的說法,這次的事情,是因為父子的想法差距太大了。元助平素看上去沉默寡言,一旦認真起來,卻是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雖說文告上寫的並非全屬捏造,可是元助這麼一說,別說是秀吉,就是勝人心中都如針扎般難受。如這些話傳到秀吉的耳內,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勝人本是信長乳母所生,從小和信長一起玩耍。自從父親紀伊守恆利侍奉織田以來,到元助這一代,他們家祖孫三代都侍奉過織田氏了。勝人還叫勝三郎的時候,曾親手殺死信長之弟武藏守信行,那時他心裡就異常難受,而這次的痛苦更甚。
    山崎會戰之時,勝人一舉擊潰明智部將松田太郎左衛門和齋藤內藏介,當時他真是暢快無比,可是現在,一想到敵人竟是信長的兒子信雄,他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而今天,兒子元助竟然一語擊中要害。但既然勝人沒有號令天下諸侯的實力,就只好找一個能平定天下的人來做靠山,除了做一個大名,他別無選擇。想到這裡,勝人又生起氣來。設若沒有兒女,難道他還會和秀吉一夥嗎?
    勝人有四個兒子,勝九郎元助、三左衛門輝政、藤三郎長吉、橘左衛門長政,此外還有四個女兒。即使他不願為兒女們的將來考慮,作為一個父親,他也硬不下心腸。
    勝人晃了晃腦袋,想趕走那些雜念。如果沒有兒女,說不定他已經站到了信雄和家康一邊,四處散布文告的人或許就是他呢。他不禁一陣陣難過。
    元助離去,天色也已經大亮,只有家老伊木忠次一個人留在這裡,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忠次。元助可真是口無遮攔。」
    「可是,我覺得只要大人不發火,比什麼都好。」
    「在聽他說話時,我突然產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原本信雄並不令人憎恨,家康也不招人厭惡。」
    忠次沒有回答,單是默默地給將燃盡的篝火添著木柴。
    「或許,我應該在這裡戰死才對。」
    「大人胡說些什麼呀!」
    「只是說笑罷了。」
    說著,勝人從床几上站了起來。可是究竟站起來幹什麼,就連他都弄不清楚了。他抬起頭來,四面已經是一片小鳥的啁啾聲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9
第176章 龍爭虎鬥


    天正十二年三月十七晨,德川家康把已派往桑名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召回,與其並轡登上小牧山的陣地,隨後立刻把幕僚們召集起來議事。
    參加會議的有嚴守小牧山南麓陣地的本多平八郎忠勝、小牧山上的石川伯耆守數正、悄悄地潛入北面探察敵情的神原小平太康政,還有駐紮在東北方根小屋的奧平信昌、井伊萬千代直政,此外還有信雄的部將天野景利等人,大家一邊擦著滿頭的大汗,一邊商議軍情。
    家康先巡視了一圈陣地工事構築,未置可否就鑽進了大帳,然後展開地圖,入神地看著,突然冒出一句來:「看來非戰不可了。多虧池田勝人放了把火,把鄉民們都燒向我們一邊了。小折那邊有信雄,也有我們的親戚,西南的三井、重吉,當然包括小折,所有的工事都已經築就了。」
    家康所謂小折的親戚,指信康之妻德姬及信雄舅父生駒八右衛門。
    「所有的準備已就緒,無論筑前何時前來,都要把他引入我們擅長的野戰之中。便可和秀吉一決雌雄了。」
    「主公英明。」酒井忠次道,「大家現都憋足了勁,誓要奪回犬山城。」可誰也沒有答話,大家都在緊張等待著家康的決斷。
    「打仗就該選在士氣最旺盛之時。如不在這一帶狠狠地打擊敵人,百姓就會對我們失去倍心,敵人也會有機可乘。因此,必須先把竄到羽黑一帶的森武藏守打回去。誰上?」
    酒井忠次笑嘻嘻地環顧大家一圈,卻無人應聲。大家心裡都明白,家康嘴上說這些的時候,心裡早就決斷了。果然,過了片刻——
    「平八。」家康回頭看了看本多忠勝。
    「主公果然還是想派忠勝去。」大家都如是想。
    「啊,不,不,你去還為時尚早。現在森武藏守求功心切,正是士氣高漲之時。說不定勝人還會派出援軍呢。你先好好駐守山麓一帶,以防勝人之援。」
    忠勝的臉漲紅了。「全憑主公安排!」他似乎對家康的命令不甚滿意,故沒有爽快道聲「遵命」。
    「小平太。」
    「在。」神原康政趕緊探身出列。
    「前些天你去散布的文告起了作用。我看,這次誘蛇出洞的任務,就交給你。」
    「誘蛇出洞……」
    「只要把敵人引出來就是。敵人一出來,你立刻就撤。」
    「撤?」
    「進攻與撤退,皆是戰術的需要。」家康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然後轉向以性情剛直著稱的奧平信昌。「信昌,你是我的女婿,此次的進攻任務就交與你了,你去和勝人的女婿比拼比拼。」
    話輕盈風趣,忠次和數正不禁相視一笑。雖說戰爭已成了武士的家常便飯,可一旦決戰開始,就是性命攸關,自是半絲風趣沒有。正因如此,每次軍事會議快要結束,家康總是巧妙地尋找機會煽動一下大家,吉兆啦、神靈保佑啦、勝券在握啦等等,總之,每次都要藉助些吉祥之言激勵大家,鼓舞士氣。換句話說,作戰要先運用理性,運籌帷幄,周密布置,再拋開理性,運用狂熱的情緒去鼓動大家,激起其取勝慾望。
    接著,家康若無其事對滿臉興奮的奧平信昌吩咐道:「等小平太把敵人引誘出來,你立刻率領人馬,將其一舉擊潰。現在你手下有多少人馬?」
    「一千餘人。」
    「哦。森長可的人馬至多不過三千,故,給你一千人就足夠了。這和筑前的位攻戰術不同。」
    「遵命。」
    「武藏守一旦獲知你的大名,定會嚇得渾身直哆嗦。」
    「明白。」
    「對方知你乃是家康女婿,定也想與你一較高低。你要拿出百倍的信心和勇氣,讓雙方看看勝人和家康的女婿究竟孰優孰劣。」
    信昌緊咬著嘴唇,堅定地點點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初戰的勝敗關係到全軍的士氣,只許勝,不許敗。」
    「信昌明白,請岳父大人放心。」
    「其實,小平太和忠勝都很羨慕你啊,只是對方乃勝人的女婿,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希望你不負眾望,用事實讓大家看一看勝人與家康的差距、武藏守與你的差距。若我軍士氣大振,敵人的士氣就會一瀉千里……」
    言罷,家康像是若有所思,呵呵笑了起來。「和長筱之戰相比,此次的戰鬥輕鬆多了,信昌。」
    信昌瞪了家康一眼,無言。岳父話中之話是:如不能取勝,就別活著回來,是在讓信昌痛下決心。其實,不用家康提醒,信昌也深知此戰只許勝,不許敗。在此前的初戰中,在伊勢和犬山,信雄都吃了敗仗。如被大家一致看好的三河援軍也吃敗仗,人們自然就要懷疑家康的能力了。
    「忠次。」家康的視線從信昌轉移到酒井左衛門尉的身上,「你率領一支機動部隊為信昌擔任後援。不過,估計用不著……」
    「是!」
    「就這樣吧。先一鼓作氣把武藏守打回犬山,再恭候筑前大駕光臨,哈哈……對了,天野景利,你去帶一下路。」
    「遵命。那麼,何時行動?」
    家康厲聲命令:「即刻動身,日落之前就把敵人統統打回去!」他的意思是,敵人若要行動,定會趁著天還未亮,在晨靄的掩護下發動偷襲。可是,從目前的情勢看,敵人似乎還沒有向他們發起攻擊之意,因此,索性率先動手。
    「先填飽肚子,等到殺出去,正值敵人在燒火做飯。在敵人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突襲,定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戰果。」
    大家聽命,各回陣營備戰。
    山上的主營乃石川數正,山南麓的本多忠勝則暗中把人馬從東面轉移到二重堀附近,一旦有風吹草動,便可迅速投入戰鬥,而酒井忠次則會在本多之前採取行動。由於最前線的神原康政幾乎直接與羽黑的森武藏守的人馬對峙,故,神原的人馬要前進至樂田、八幡一帶,與行進至左側的奧平信昌的隊伍遙相呼應。
    大家都行動起來,家康把剩餘事務全權交給石川數正,自己則下了山,迅速撤回清洲城去了。
    櫻花和桃花已經凋盡,山野里潑滿了柔柔的嫩綠色。
    「今日的黃鶯怎的叫得這麼歡。」擔負著誘敵任務的神原康政抬頭望望天空,天上既沒有高照的艷陽,也沒有濃重的雲彩。「女婿與女婿比拼……」康政一面遙望著在羽黑丘陵之上颯颯飄揚的旗幟,一面自言自語,「此次無論如何也得讓信昌立一個大功。可怎樣才能把敵人引出來呢?」
    首先作出一副要從正面襲擊羽黑之勢,再後退一步尋找戰機,然後,他就只能在一旁觀看奧平與森武藏守的較量了。
    當奧平的前鋒與神原的部隊並肩前進之時,前面的敵人突然大叫起來。他們切切不曾想到,對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發起挑釁。儘管如此,敵人的反應仍是十分迅速,片刻即組成一路,縱隊撲向康政。
    這樣,就用不著特意引誘敵人了。康政立刻叫來一名傳令官。「傳令火槍隊,瞄準最前面的那名大將開火。以此為號,發起衝鋒!」
    傳令官迅速傳達給了埋伏在第二戰線的火槍隊。
    此時,林間的黃鶯依然婉轉地叫個不停,陽光雖已不那麼強烈了,可一絲風也沒有,天氣依然燥熱,盔甲裡面濕乎乎的全是汗。
    「砰砰砰」一陣槍聲從山丘上射向林間,洶洶而上的人馬立刻止住了前進的步伐。一馬當先的森武藏守的前鋒鍋田內藏允中了一彈,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就在這時,一陣吶喊聲響起,神原康政的人馬直奔羽黑,殺了過來,槍彈不斷地射向森武藏守的部隊,發出一陣陣震天的響聲。森林中的鳥群受到驚嚇,一群群倉皇逃向高空。一陣接著一陣的吶喊聲震得大地都顫抖起來。剎那間,這一帶完全變成了血與火的戰場,到處瀰漫著慘烈的氣氛。
    得知前鋒鍋田內藏允中槍身亡,森武藏守長可暴跳如雷。此時,他正坐鎮八幡林的大營,計劃兵分三路,一鼓作氣把敵人趕回小牧。既然內藏允已經戰死,他只好改變作戰方案。
    「好,神原康政,我跟你拼了!」森長可眼睛里噴著怒火,對著尚未落盡的八重櫻狂笑不已。
    此時,森長可已經得到另一個消息:秀吉的兩員大將堀尾茂助、山內豬右衛門奉秀吉之命,即將進駐羽黑。年輕的武藏守對此甚是不滿。他與蘭丸兄弟二人由於過早失去了父親,都很是爭強好勝。他一定要趕在堀尾和山內進駐羽黑之前,牢牢地把握勝利的先機。
    「把助左衛門叫來!康政這廝竟敢侮辱我鬼武藏!」森長可命人把負責指揮右翼的野呂助左衛門叫來。「鍋田內藏允遇難,要為他報仇。傳我的命令,三路人馬匯合起來,一舉殲滅神原部。」
    野呂助左衛門聽了,不禁一愣。但他立刻出了大營,按森武藏守的命令匯合人馬。
    號角聲打破了春日的寧靜,道路的兩側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旗幟。
    神原康政一看森長可的大隊人馬趕過田地、森林和山丘,黑壓壓逼過來,立刻命令先頭部隊掉向右側,迅速撤離。在敵人的眼裡,神原康政一定是被「鬼武藏」的鼎鼎大名給嚇得夾著尾巴逃走了。
    「機會來了。」
    「給我沖!」
    森長可正要調整隊形直撲康政時,左邊的森林裡突然響起了震天的吶喊:「上啊,上!上啊,上!」
    在家康令下,決心和勝人女婿決一雌雄的奧平信昌的人馬,第一次喊出了家康親自製定的戰鬥口號。
    「上啊!」一句口號已足以使人心驚肉跳,居然又以「上!」來結尾,真是令人心驚膽寒。
    然而,震天的吶喊並沒有嚇倒森的部隊。「哼,奧平,停止追擊神原部!」
    最前面的野呂助左衛門父子立刻作好了迎戰奧平的準備,當然,前進的步伐並沒有減慢。
    就在森武藏的大軍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時,突然,一騎快馬像離弦之箭一般突入了森的隊伍中。「無名小卒們都給我閃開,池田勝人女婿森武藏守在何處,奧平九八郎信昌取你命來了!」此人就是比森武藏守還要心高氣傲的奧平信昌。
    只見森長可的人馬讓開了一條路,又合攏了。奧平九八郎對此睬都不睬,一路向前殺去。他身穿黑色盔鎧,手中揮舞著一條丈八長槍,上下翻飛,左擋右殺。胯下的戰馬也像插上了翅膀一般,隨著一聲長鳴,在人叢中騰空而起,嚇得敵人慌忙躲到了一邊。當他們回過神來,重新拿起刀槍,信昌早已殺到了他們身後。
    「保護大將,別讓他傷害了大將!」
    「弟兄們,跟著大人往裡闖啊!」
    信昌身後的家臣距離他頂多只有二十來丈,看到主將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敵軍之中,他們斷不會拋下不管,也如狂風暴雨般,緊跟著衝進了森武藏守的隊伍之中。
    「森武藏守在哪裡?奧平信昌要會一會他!」
    此時的森武藏守,正在從大本營一直延伸到八幡林的竹林里坐鎮指揮,遠遠地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吶喊。
    「是誰在亂喊亂叫?你們聽……我們的隊伍似是停止前進了。」
    雖然感到納悶,誰也沒有想到敵將竟已衝進了他們的陣營。
    「到底是怎麼回事?」森武藏守手執馬韁,還在納悶。只見一騎戰馬如同疾風暴雨般馳向竹林邊,朝大本營方向奔去。
    「剛才那人是誰?不像自己人啊。」武藏守連忙從馬鞍上探出身子。
    這時,一個清楚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中:「森武藏守在哪裡?德川家康的女婿奧平九八郎信昌要和你一較高下!」由於是順風,信昌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背後傳來。
    森武藏守大吃一驚,慌忙掉過馬頭,見他的人馬大叫著讓開了一條路。奧平的一隊人馬沖了過去。
    「敵人繞到我們背後去了!」
    「大人小心!」
    「把他們包圍起來,全部剿滅!」森武藏守只好再次掉轉馬頭。這一剎那,他突然發現人馬似已被敵人的部隊分割成了幾段。「助左衛門!助左衛門到哪裡去了?都給我退到左邊,休要亂,保持陣形!」
    這時,羽黑和犬山之間的山丘上又響起雷鳴般的吶喊聲:「上啊,上!」「上啊,上!」這是久經沙場的酒井左衛門尉,在得知奧平信昌徑直突入敵軍陣中之後,發出的助威之聲。
    「大人!」野呂助左衛門飛身下馬,連滾帶爬地奔到森武藏守面前,「我們已經被圍。前面是敵人,後面也是……請您速速撤回犬山城!」
    「被包圍了?不,我決不撤,決不!」
    這時,竹林的對面又傳來了信昌瘋狂的叫喊:「池田勝人的女婿武藏守哪裡去了?有種的給我出來,德川家康的女婿奧平九八郎今天非要和你一決雌雄不可!森武藏守在哪裡……」
    當奧平信昌眼都不眨地殺入森長可的部隊之後,羽黑遇襲的消息立刻傳到了犬山城的池田勝人耳里。得知此意外,勝人不禁嚇得一哆嗦,但接著便笑道:「不必擔心,我們早就商量好應對之方了。」
    勝人先打發掉報信的,讓人即刻把兩個兒子勝九郎元助和三左衛門輝政叫來。
    不大工夫,輝政先元助一步來到大廳。
    「剛才報信的來說,羽黑遭到了敵襲。你趕緊前去支援,讓武藏守平安撤回犬山城。」
    「遵命!孩兒立刻前去羽黑,給敵人一頓痛擊,讓武藏守安全撤回。」說著,輝政滿懷信心就要走出大帳。
    「且等一下!」元助攔住了輝政,沉著臉對父親道,「武藏守定會撤回城裡,我們目前不能出擊。」
    「不能出擊?」
    「當然不能!我已經讓伊木清兵衛前去探查,出來的這些人馬僅僅是酒井忠次和奧平信昌,後面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的精銳部隊,早已厲兵秣馬,正候著我們出陣呢。」
    「因此,我才說最好前去支援。一旦武藏守戰死,士氣就會一落千丈。」
    「不行!」元助還是堅決反對,「我軍主力出了犬山城,萬一被本多的人馬掐斷後路怎麼辦?那時我們已經過了河,前無落腳之地,後有追兵相逼,即刻會陷入絕境。」
    元助這麼一說,勝人也緊張起來。眾所周知,德川帳下有兩員大將尤是可怕,一是足智多謀的酒井忠次,二是勇猛無比的本多忠勝。酒井的人馬雖已出去,還有一個本多虎視眈眈……果如元助分析的那樣,本多一定正在等待著他們出馬。
    「哦?你是說,即使我們不派援軍,武藏守也會撤回來?」
    「這是我們的約定。我想他還不至於愚蠢到破壞約定,自取滅亡的地步。」
    「那好,我們就堅守城池,大開城門,等武藏撤回來。」因早就向森武藏下達了命令,令其一旦情況異常,立刻撤回城內,故,勝人最終放棄了派兵支援的念頭,原因有二:一是奧平的部隊已實現了對森武藏守部隊的中央突破,另一是酒井的人馬意外地繞到了奧平背後。
    聽到信昌的一陣陣叫喊,武藏守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衝上前去拚命。他的馬韁繩卻被野呂助左衛門死死地拽住了。
    「大人,快撤回城裡!快!否則只會徒增傷亡……唉,大人怎麼這麼固執啊!」說完,助左衛門用槍狠狠地抽一下武藏守坐騎的屁股。戰馬吃疼,一聲長嘶,朝著犬山的方向狂奔而去。於是,軍心大亂的森長可的部下爭先恐後地撤退……
    其實,池田勝九郎元助並非害怕本多和井伊的驍勇善戰,拒發援兵,而是覺得,在秀吉趕來前同敵人發生大規模衝突,實無意義。如能抓住敵人的破綻,攪得其天翻地覆,那當然不錯,但須避免大規模的衝突,以保存實力。這樣便可讓秀吉見識見識德川的強大力量。否則,即使秀吉表面上承認池田的功勞,內心裡卻會把勝利歸結於德川實力不夠。
    一旦和敵人真的衝突起來,森武藏的情緒就完全改變了。剛開始他還能仔細籌劃,靈活出擊,可一看到自家人馬如同潮水般潰敗,他不禁火冒三丈。撤退了不到八里的路程,武藏守再次把馬兜了回來,發瘋似的大喊:「停!都給我停下,掉頭反擊!援軍已經出城,我們一鼓作氣,把敵人趕回去!」
    聽到武藏守的大喊,有的士卒停了下來,有的則悄悄地溜走了……
    不知何時,太陽早已落山,十七的月亮從東面山脈上露出了笑臉。山腳下,四處跳躍著篝火的火焰。
    「不許退!有誰膽敢再退……」
    正在這時,一名年輕的武士手裡拖著一把血刀急匆匆趕來,單腿跪倒在森武藏面前。
    「野呂助左衛門父子與松平義七郎進行了一場惡戰,雙雙戰死。臨終前留下遺言,說須把大人平安送回犬山城。請大人速速撤回……」
    「野呂父子戰死?」
    「是,父子二人說,有幸做大人的替身,即使戰死也榮耀無比。希望大人速速撤回城裡,哪怕多撤回一兵一卒也好。」
    聽到愛將的噩耗,鬼武藏森長可痛心疾首。他獃獃地望著天空,一聲悲鳴,接著,像孩子似的號啕大哭。「你說我能回去嗎,我還有臉回去嗎?」
    「怎麼沒臉回去?請大人趕緊撤回,否則,奧平信昌馬上就追來了。請趕緊掉轉馬頭!」
    老天似乎總喜歡跟人開玩笑,武士的話立刻應驗——此時,一隊騎兵出現在拐角處的竹林旁邊。月光逐漸明亮起來,窮追不捨的敵軍武士,頭盔和前胸的盔甲熠熠地閃耀著銀光,一步步逼向森武藏守。
    「唉,今天這個跟頭栽得太慘了!」
    武藏守一面咬牙切齒,一面無奈地把馬頭掉向北面,他再也無心向後看了。初戰就落得如此慘敗,「敗軍之將」的陰影,以後還有機會除去嗎?
    他眼前城門大開,三左衛門輝政的部屬早已在城門口用刀槍築起一面銅牆鐵壁,等待他歸來,森武藏守一面暗暗咒罵自己,一面疾風暴雨似的衝進了城裡。
    「砰砰砰」一陣猛烈的槍火從城裡射向尾隨而來的追兵。
    森武藏守五百多敗退下來的人馬湧進了城裡,隨後追來奧平及酒井的人馬。輝政不想關城門也不行了。沒有來得及入城的雜兵,有的在大聲地乞求開門,有的則憤而轉向敵人。當然,轉向敵人的士兵們當中,有一大半都投降了。
    追擊的一方一看到城防嚴密,便迅速整理一下隊伍,從容地撤回。
    這次作戰完全達到了家康和酒井等人的目的。只有奧平信昌一人因為沒能斬殺森武藏守而深感遺憾。可是,既然敵人已經逃回城裡,他也不敢貿然攻城。
    「敵人全部撤走了。」當望風的士兵從嘹望台上下來,慌忙趕到池田元助的大帳報告時,元助和武藏守二人都坐在床几上,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四處的篝火漸漸地淡下去,月亮升高了,銀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
    「元助,是你向岳父進諫,說救援無用?」
    森武藏守一詰問,元助不禁驚怒。「我們不是從一開始就約好了嗎?一有情況……」
    「你這話我可不明。我們是有約在先,可約定的是不許擅自出擊。今日不是我主動向敵人發動進攻,而是敵人光天化日下前來向我挑釁。」
    「即使是敵人挑釁,也應立刻撤退……這話也說過吧?不管怎麼說,你平安地撤回來了,難道還不滿?」
    「你可能會滿意,我卻失去了眾多家臣。」武藏守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居然會發生這等事情,真令長可心寒!」
    「是不是以為今天敗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我軍將士損失大半,不是失敗,難道是勝不成?」
    「對!雖然稱不上勝利,但決非失敗。你想,是我們首先侵入尾張,拿下此城,敵人怎會甘心?他們必然豁出命也要奪回去。結果,你的人馬成功地阻擊了敵人,敵人無奈之下,只好棄城而去。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是敵人之敗。因此,此戰掀起如此大的波瀾,也全在情理之中。」
    「可是,咱們卻眼睜睜地看著敵人從眼皮底下逃走……」
    「你冷靜地想一下。萬一在我們的人馬大舉殺出,與酒井、奧平的部隊混戰之時,本多、井伊的大部人馬趁虛而人,猛攻城池,我們當如何是好?故,雖然今天的戰事稱不上勝利,但也決非敗仗。我們必須讓筑前大人知道,和德川的較量,絕非輕易就能獲勝。」
    武藏守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單是兩眼狠狠地瞪著元助,渾身打著哆嗦。
    元助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可武藏守卻絕不認為自己立了什麼功。在這場戰役中,德川家康勝了,池田父子也勝了,失敗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自己!武藏守滿腔鬱悶,有口難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28
第177章 筑前旋風


    新建的大坂城裡,處處飄溢著木材的清香。此時秀吉正在城裡四處奔波。
    為了向天下顯示「天下人」的威嚴,秀吉修築了這座大坂城。可是,等到他奔波於城內各處指揮作戰時,才感覺這座城似有些大了。
    記得天下各地的大名來向他道賀時,他曾親自帶路,向他們誇耀。「看,這條百間長廊怎樣?」原本是為了向人們炫耀城池的寬廣,才特意建了這條長廊,可是,來回穿梭幾趟之後,秀吉心中生奇:這條走廊怎麼這麼長……
    秀吉返回內宅,剛要給信長的妹妹阿市託付給自己的三個女兒——淺井長政的三個遺孤講一些戰爭的趣聞,忽然來了使者。是中村一氏派來的密使。前些時候,秀吉曾下令要中村一氏儘早擊潰根來、雜賀暴動的一向宗門徒。
    「一氏派來的使者?是不是岸和田的事情解決了?看來,我得和姑娘們暫時分別了。」
    三個姑娘當中,秀吉最喜歡達姬,無論是模樣還是氣量,都跟她的母親阿市甚是相似。但達姬還是個孩子,所以秀吉有事一般還是和兩個姐姐說。
    「像家康那樣的鄉下佬懂什麼?此事本不需我去,可也不能完全聽之任之。好吧,讓我去痛打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
    秀吉話音剛落,茶茶就接過了話茬:「去把人家痛打一頓?不定是誰痛打誰呢。我看您得小心一點,別讓人家把您給揍扁了。」茶茶毫不留情地挖苦他。這也難怪,從小就生活在戰爭的波瀾之中,養成了她刻薄、喜歡挖苦別人的性子,還有些自暴自棄的傾向。
    秀吉想要發火,旋又用笑容掩蓋了。「言之有理。麻痹大意才是最大的敵人,看來我也得多加小心啊。」說著,秀吉從姑娘們房裡走了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他回想起茶茶的話,不禁心頭火起。
    秀吉自以為整個本州之內,已不會有人敢向他挑戰了,可萬萬沒有想到,全天下最精於算計的德川家康,竟跟全天下最糊塗的織田信雄一道向他挑釁。家康與淺井的這個小丫頭是一路貨!
    當前秀吉還沒有和家康爭鬥的想法。本以為家康無非只有兩三個屬國的大名,找個合適的機會,毫不費力就可把他控制在股掌之間。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家康竟敢捋虎鬚,主動前來挑釁!看來,他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一直以為他乃是個溫和之人,這次居然故意前來挑釁,究竟是為何……突然,秀吉明白了。家康故意惹怒他,就是要他露出破綻。
    秀吉一口氣穿過長廊,來到一個八十疊大的客室。這也是他為了有意向天下大名示威而建造的,就連房屋的結構都完全沿襲了信長的做法。朱紅的柱子,到處是金碧輝煌的器具,無處不顯示著主人的權威。秀吉在一扇巨大的隔扇前停住,從左右兩邊上來四名侍衛,吱吱呀呀地打開隔扇。
    「咳。」秀吉咳嗽了一聲,早就在下座等待多時的使者立刻倒身下拜。一切無不顯示出秀吉的威嚴,可是,他接下來的表演卻讓人深感意外。
    「哦哦,是下村主膳啊。竟然勞你親自跑一趟,辛苦了,辛苦了!既是你來,我也不用坐在上座裝模作樣了。我就在你旁邊說話吧。」於是,上座的坐墊和扶幾便閑置起來,秀吉刻意移到使者身邊,在伸手就能拍到對方肩膀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隨即淚如泉湧。
    可是,這位使者雖然恭敬地跪伏在地,表情卻沒什麼變化。或許,他覺察出秀吉是為了取悅他而故意在演戲?
    「主人讓在下代他向筑前大人問安。」
    「好,說。那些亂事的暴徒是否被擊退了?我現在擔心的就是尾張,正打算明天動身呢。」
    「稟告筑前守,暴徒還沒有擊退。」
    「連這都那麼費力?」
    「根來、雜賀的那幫暴徒靠近岸和田,在保田、寒川二人的指揮之下,採取了游擊戰術,時進時撤,分明已經撤了,轉眼之間又掉過頭來,是塊相當難啃的硬骨頭。」
    「你今天是特意來請援兵的了,主膳?」
    「筑前大人想到哪裡去了!」使者使勁地搖著頭,兩眼放光,「現在是什麼時候?正是筑前大人缺人的關鍵時刻。因此,中村大人派我來,只是想向筑前大人報告,請您莫要擔心……」
    「嗯?」秀吉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你今日來,就是為了向我說這些?」
    「那倒不是!」使者仍然是同樣的調子,使勁地搖頭。
    「我想也不會。在這麼關鍵的戰事當中,如無緊急之事,估計中村也不會派你為使。你是否有些什麼消息?」
    「不是。」
    「你怎麼就會這一句!到底是何事?」
    「是噩耗。」
    「噩耗……」
    「正是。從桑名去堺港的船家從起事的暴徒那裡聽到一個壞消息,說森武藏守長可在尾張遭受了難以啟齒的大敗,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因此,主人命我立即向筑前大人彙報……」
    「你說什麼?」秀吉一愣,連忙伸長了脖子,「森武藏守吃了大敗仗?」
    秀吉顯然大驚失色,使者的表情也僵硬起來:「正是。聽說森長可大人的部隊計劃從犬山城向清洲進攻,在一個叫羽黑的地方安營紮寨,不料遭到了德川人馬的突襲。」
    「那麼,武藏守怎樣了?」
    「聽說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狼狽逃回了犬山城。」
    「這是謠言嗎?」秀吉緊張的表情這時才放鬆下來,「哈哈哈……家康這人,就是擅長散布謠言,蠱惑人心。不必擔心。我這邊也時常有家康身邊的重臣報告內情。」
    「啊?」使者一愣,連忙反問了一句,「德川的重臣透露內情?」
    「那還有假!是我的內應。其實,現在也用不著內應了,讓那些樂於傳播謠言的人去說好了。不瞞你說,內應就是石川伯耆守數正。」
    「數正?」
    「哈哈哈!我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一氏的口信就只有這些嗎?」
    「是。中村大人說,如把這條消息通報筑前大人,您定有錦囊妙計。」
    「好了,你辛苦了,趕緊回去吧。告訴中村,讓他不要擔心。你就說,我這邊正滿懷信心,只要一出兵,立能馬到成功。讓他儘快驅散那幫亂事的暴徒。」
    「遵命!」
    「差點忘記了。通過這次的戰事,秀吉的地位將會大大得到鞏固。秀吉本不想做一個『天下人』,可是信雄和家康二人非要摻和進來,把我往『天下人』的位子上推。你告訴你家大人,讓他拿出百倍的信心。」說著,秀吉解下一把隨身攜帶的短刀,硬塞到使者的手裡作為禮物,高聲笑著站起身來。
    同來時一樣,秀吉悠閑自得地出了會客室,再次穿過他引以為榮的長廊。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石田三成,「佐吉,你去把秀正叫到我的房間。」說話間,他的眉宇間堆起了深深的皺紋。方才中村一氏使者的一番話,在他的心裡產生了巨大的衝擊。
    「遵命!」
    「你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密談。快去!」佐吉心領神會,立從走廊折向了外城。
    秀吉所說的秀正,是他最小的妹妹朝日姬的丈夫佐治日向守。此人是當今世上難得的剛正不阿的猛將,現正負責管理這座龐大新城的糧備。當初,秀吉為了把妹妹嫁給佐治日向守,曾強令她與前夫福田與左衛門吉成各自散去。這裡面當然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總之,當秀吉稱呼秀正的時候,總是愛說笑地嘲他是「不焚沉香,不放響屁的男子」,並把自己的名諱「秀」字和正直者的「正」字結合起來,給佐治日向守取了個新名字,對他甚是信任。
    秀吉陰沉著臉走到百間長廊盡頭,快步朝面對著寬闊庭院的房間走去。
    石田佐吉把秀正領來,秀吉打發走佐吉和幽古,空蕩蕩的書院里只剩了他們兩人。秀吉依然談笑風生。「怎樣,夫人的心情還好嗎?」秀吉一面呷著幽古端上來的茶水,一面說笑:「聽說你們夫婦至今還沒有兒女,是因……夫妻太和睦了?」
    秀正一本正經地端坐著,答道:「您總愛說笑,您說的要事是……」
    「可是,我自己也沒有兒女啊。我是太忙了,連遛馬的空閑都沒有。你可千萬別學我,趕緊生一個。」
    「是,這……」
    「怎麼也不能如願?兒女可是好東西啊,還不趕緊生一個……你看你內侄秀次,現都已長成一員虎將了。」秀吉似是記起什麼,笑了,「還有已故右府大人,真是當世無雙的英豪啊,萬千人景仰。將門出虎子,信孝和信雄不也是名震一方的英雄豪傑嗎?」
    「大人叫我來定有要事,請明示。」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明天我就要從大坂出發了。」
    「二十一……」
    「對。事情緊急,我須即刻動身。還有一些事讓我不大放心。」
    「何事?」
    「勝人把守的犬山城,稻葉一鐵也應趕到了。可令人不解的是,有了一鐵之後,勝人卻讓森武藏守吃了敗仗,實在蹊蹺。故,如我不親自去一趟,恐會人心渙散。怎麼說,這次的對手也是織田。」
    佐治秀正認真聽著,頻頻點頭。「那麼,我的任務是……」
    秀吉苦笑了一下。這個剛正不阿的傢伙,從不會從大局著眼,只惦念自己負責的那點事情。也難怪,秀吉把妹妹嫁給秀正,也是為她作一些補償。
    朝日姬第一任丈夫叫副田甚兵衛,乃一名鐵骨錚錚的尾張武士。那時秀吉還在長濱,一年的供奉不過四萬石,甚兵衛也是一貧如洗,因此,秀吉就讓朝日姬和甚兵衛分了,改嫁福田與左衛門。可是,朝日姬卻對前夫念念不忘,總覺得第二個丈夫無論器量還是才能俱不如甚兵衛。夫妻關係很不和睦。
    「看來我弄錯了,女人喜歡的和男人喜歡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於是,秀吉又把妹妹嫁給了佐治日向守。這次秀吉終於以妹妹的個人幸福為主了。老天不負有心人,這次妹妹終於滿足了。想來,日向守順從夫人的樣子,和他等待秀吉命令時的樣子差不多。一想到這些,就讓秀吉忍俊不禁。
    「這個……你的任務十分重大。這次恐得把你夫人請出來做人質了。」秀吉止住笑,一本正經道。
    「大人說什麼?」佐治日向守頓時臉色大變,追問道,「您剛才是說,要我把夫人送來給您做人質嗎?」
    「正是,做人質,就在這座城裡。」秀吉強忍住笑,完全是一副揶揄之態,「要想讓你乖乖地服從命令,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夫人交出來給我做人質。」
    「這麼說,大人的意思是讓我一同出征了?」
    「不是,不用你親自出征,是比出征還重要得多。」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任務?」
    秀正著急的樣子,讓人不由得想起狂言戲中憨厚老實的大名。雖說如此,在這種場合下,秀吉如果真的笑起來,很容易傷到他。無論如何,他也是讓老母親一直牽腸掛肚的妹妹的夫婿啊。
    朝日姬是家中的小女兒,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無論是母親還是朝日姬,都和秀吉不一樣,都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她們的最大願望就是離國家大事遠一些,過安穩的日子。老太太曾不止一次乞求秀吉,朝日姬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中意的夫婿,一定要讓她夫妻和睦地生活下去。因此,在秀吉的內心,一直覺得佐治日向守是特意為妹妹購買的一個溫順的「玩偶」。秀正俸祿不高,只有四千七百石,宅邸在外城,雖然一直恪盡職守,但幾乎從未獲得過什麼獎賞。這一次,秀吉卻想起了佐治秀正的用途。當然,這也是出於疼愛妹妹的緣故。
    「秀正,這次的戰事可不比平常。大坂才剛剛建造起來,周邊地區還有不少敵人的殘餘,而我又得親自到尾張去一趟。」
    「我能理解您的苦衷。」
    「守護城池的任務我交給蜂須賀正勝了。不過,你的任務比守護城池還重要。」
    「是,是。」
    「你的任務不是別的,是監視人質。你明白嗎?把你的夫人也帶到城內。生駒親正、山內一豐等人就不用說了,堀、長谷川秀一、日根野、瀧川、筒井、稻葉、蒲生、細川等老臣們交出的人質,也一起帶到內城去看著。你告訴他們,不管是誰,一旦主人在戰場上貪生怕死,將對其交出的人質格殺勿論。」
    「把我方大將、老臣的人質也……」
    「哦,我已經下達了命令,讓他們分別交出人質。估計今明兩日,他們的妻子兒女就會陸續趕到。你也要把夫人交出來。如果這些人對我有二心,人質格殺勿論!」
    「那麼,如我有了二心……」
    「連你的夫人也殺!」
    秀吉強忍笑意,綳著臉道。其實,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讓腦子轉不過彎的佐治日向守明白他的決心,讓這些人質來鼓勵其主人的鬥志。
    這裡面是有緣由的。這是秀吉和柴田勝家作戰時感受最深之處。打仗時,如果只讓出征的大將們交出人質,並無太大的意義。一旦家老重臣內心發生動搖,成為對方的內應,己方的力量立會土崩瓦解。而且,這一次的敵人乃是織田信雄。萬一諸位大名的重臣向其主公灌輸織田氏的恩義,軍心勢必受到極大影響。因此,除了出征的大名,家老重臣也要交出人質,並讓妹婿佐治日向守親自監管。
    佐治秀正的忠厚耿直遠近聞名,如果告訴他們,就連佐治的女人、秀吉的親妹妹都被作為人質送交到了內城,一旦有二心,同樣格殺勿論,人質們定會既畏懼戰慄,又心服口服,眾臣就會對秀吉死心塌地。
    在這一點上,秀吉有意避開了苛刻暴烈的做法。沒有異心的人,甚至會感到有幾分好笑,這種手法正是秀吉處事的特點。
    「怎麼樣,你明白秀吉的決心了嗎?」
    「明……明白了!」秀正滿頭大汗,一本正經回道。
    「這裡有一本人質名冊。你要把這些人仔細地看管好。萬一人質中出現了敵人的內應,你就不用說了,你的夫人也難以倖免。」
    「筑前的吩咐,秀正謹……謹記在心。」
    「還有,如有人拖拖拉拉,遲遲不願交出人質,你要不斷地催。這個任務責任重大,決不亞於守護城池。」
    看到秀正那副古板的樣子,秀吉撲哧一聲笑了,「這可是個肥差,秀正。難得有這麼個好機會,你要趁機好好地尋訪一下,看一看誰家的女子有氣質,哪裡的姑娘長得標緻。如以後發現有好小夥子,你們夫婦可以為他們做月下老人,成人之美啊。如果真能做成大媒人家定會對你們夫婦感恩戴德,這次看管人質之事豈不變成了一件美事?」
    「遵命。」
    「好了,我要囑咐你的就這些。你立刻回去準備吧。」
    就這樣,大坂城頓時有了一種全新之氣。
    在這座剛剛落成的新城裡,八層的天守閣直指蒼穹,大街上熙熙攘攘,全副武裝的進城者之中,混雜著大量女人乘坐的轎子。當然,這都是陸續趕來的人質,其中也不乏帶著孩子徒步進城的。大坂城裡亭台樓閣雄偉壯麗,看得這些人目瞪口呆,驚嘆不已。秀吉把這些人全都叫到城裡來,絕不僅僅是讓他們做人質。這豈不是趁機宣揚威勢的大好機會?總是力圖一箭雙鵰一舉多得,便是秀吉的可怕之處。
    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一,人質紛紛湧進大坂城,秀吉則在千成瓢簞馬印之下,率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大坂。秀吉深知,家康謀略過人,文武雙全,乃不可輕視的大敵。甚至可說,在當今天下武將之中,再也沒有能超越家康的人了。因此,秀吉堅信家康本人也深知自己的實力,絕不像柴田勝家那樣爭強好勝,貿然出擊。得出這樣的判斷,便是受到石川數正密函的影響。
    家康做事向來嚴謹異常,無懈可擊,就連已故右府都挑不出一絲破綻來。因此,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家康跟信雄的結盟,實是貌合神離,相互利用。
    分明知道這是一場根本無法打贏的戰爭,卻仍然要做信雄的後盾,看來,家康也有鼠目寸光、看不清天下大勢之時。在秀吉看來,雖然家康心裡藏著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卻始終無法擺脫與信雄之間的情義羈絆,最後淪落到不得不為情義而戰的地步。因此,只要狠狠地給信雄和家康的聯軍一次打擊,戰爭的形勢定會明朗。看到引以為豪的軍隊受到重創,家康定心疼得不得了,為了保存實力,他必立刻撤回三河,然後乖乖地派人來議和。
    這一次才能真正發揮位攻戰術威力。不難預料,如果這一仗乾淨利落地取得勝利,上杉氏、北條氏自不必說,就連中國的毛利和四國的長曾我部也都會乖乖臣服。
    由於秀吉深知家康的底細,從一開始就知,單憑池田勝人和森長可的部隊,是無法撼動家康鐵軍的,因此,戰爭還沒有開始,秀吉就動員了空前的兵力。
    第一路兵馬作為先鋒,有木村重茲、加藤光泰、神子田正治、日根野弘就、日根野常陸、山田堅家、池田景家、多賀常則等大將,計六千餘人。第二路,長谷川秀一、細川忠興、高山右近等,兵力五千三百。第三路,中川秀政、長濱部、木下利久、德永壽昌、小川佑忠,兵力六千二百。第四路,高直孫次郎、蜂屋賴隆、金森長近等,兵力四千五百。第五路,丹羽長秀,三千人。六路乃是秀吉的主力,義分成六隊。最前面的是蒲生氏鄉的兩千人馬,外加甲賀一千將士,主要用來防守右路。左路是前野長康、生駒親正、黑田孝高、蜂須賀、明石、赤松諸部,合起來有四千餘人,另加堀秀政和越中兵馬,以及稻葉貞通,總共五千五百人。第三隊為筒井定次的七千人。第四隊為羽柴秀長的七千人。第五隊則是秀吉引以為豪的侍衛軍和火槍隊,共計四千八百五十人,最後則是秀吉麾下的四千親兵。第七路為後備軍,由淺野長政和福島正則率領,共有一千八百人。
    秀吉的各路人馬加起來共計六萬二千一百五十人,號稱八萬,以排山倒海之勢從近江向美濃殺去!
    從大坂城出發之後的第四日,即二十四日,秀吉的主力部隊到達岐阜城,當日,第一路渡過木曾川,行進至犬山城和城南四里處的五郎苑,意欲以巨大的聲勢壓倒東面的織田信雄和德川家康的聯軍。
    一到達岐阜城,秀吉立刻召見了從池田勝人處特意趕來彙報戰況的伊木忠次,聽取森武藏守長可於羽黑敗戰的具體情形。
    「森武藏守可是池田勝人的女婿啊,聽說勝人沒有派兵增援?」一進城,秀吉就脫下盔鎧戰袍歇息。在伊木忠次眼中,他滿臉不悅。
    「是。關於此事,我家主公要我特意對筑前大人講……」
    「說來聽聽。」
    「原本是要派出援軍的,可是敵方的本多忠勝戒備森嚴,對我方虎視眈眈,萬一殺出城去,被對方來個偷襲,後果將不堪設想,於是忍痛割愛,沒有眷及私情。」
    「本多忠勝?」秀吉一聽,瞪大了眼。
    「是……是的。」伊木忠次頓時嚇得縮作一團,伏在地上。他預感到似有暴風雨降臨。
    「哦。好,做得好!」
    「這……筑前大人的意思……」
    「我在誇獎勝人幸虧沒有出城,做得好!」
    「這……」
    「今後這樣的事還多著呢,你們大家都要多些心眼。勝人雖是當世無雙的一代忠良,卻時常莽撞,犯貿然出擊的錯誤。其實,戰爭不可能總是獲勝,當陷入不利時,就需忍耐,尋找最佳戰機。你回去之後,告訴勝人,就說他這次做得很好。這次的敵人可是我們以前從未遇見過的大敵。好,速速返回犬山吧。」
    一番話說得伊木忠次稀里糊塗。秀吉究竟是何意?是誇獎還是批評?若說是批評,又不乏誇讚之辭,若說是誇讚,又讓人覺得似有訓斥之意。
    「哈哈,勝人的家老,你是不是聽糊塗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佐吉!」
    「在。」
    「按照我剛才吩咐,立刻安排一下,向這一帶的寺院傳達禁令和安民告示。」
    剛剛向石田三成下達了命令,秀吉又立刻轉向了幽古:「現在不用急著泡茶,先拿紙筆來!」
    佑筆大村幽古應一聲,慌忙從窗邊的桌子上取來紙筆,坐在秀吉旁邊。
    「你馬上寫一封信。」
    「是。」
    「收信人為長陸太田的城主佐竹次郎義重。」
    「佐竹大人?」
    「對,接下來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寫——因家康耍弄陰謀,從中作梗,欺晚輩信雄不識大體,使得信雄竟悍然將其老臣三人斬殺於長島。秀吉憤而出兵於伊賀、伊勢,現已攻陷峰、神戶、楠等城池,幾近一國。尾州方面,池田紀伊守、森武藏守已於十三日攻取犬山城及數處工事。另,二十二日……也就是昨天了……根來、雜賀有三萬暴徒亂事,已被我斬首五千……」
    「哎,不對啊?」筆下正龍飛鳳舞的幽古突然冒出一句,「大人,雜賀、根來起義的徒眾被斬殺了五千,就解決問題了嗎?」
    「鬼才知道!」秀吉似很敗興,不禁訓斥起來,「幽古,你怎麼凈問些無聊之事?我現在又不是在令你寫史書,只不過是讓你給抄一封書函。」
    秀吉一訓斥,幽古竟然微微地笑了。「在下多嘴了。」
    「你因何發笑?」
    「請大人饒恕在下不長記性,我怎的忘了這是您一貫的戰略呢。」
    「這不是戰略,這是必然趨勢。你想,二十一我們從大坂出發,那幫烏合之眾一聽我出了城,一定喜出望外,覺得機會來了,於是立刻向岸和田城逼近。中村一氏、生駒親正,以及蜂須賀的兒子家政,就在二十二將其一舉擊潰了。」
    幽古一聽,掩嘴笑了。「這麼說,斬下敵人五千首級……那就理所當然。」
    「那還用說!那幫人是由僧兵和地方武士湊成的烏合之眾,殺掉五千人,他們能不退?一退,那就又損五千,這是兵家常理。你要好好地記著。」
    「是……在下謹記於心。」
    「接著寫。砍掉亂事暴徒首級五千……今家康正在清洲坐鎮指揮,明日我雄師即渡河攻打清洲。對於家康之流,要狠狠地予以打擊,絕不能心慈手軟,一旦出現貪生怕死、作戰不利之輩,不管其有何種理由,一律嚴懲不貸。當今乃共抗東國之際,希望貴方通力協作。木曾義昌、上杉景勝皆為秀吉不二盟友,希與之聯手,同謀大計。並急通報近期戰況。三月二十五,秀吉於岐阜。」
    幽古揮毫記下秀吉的每一句話,還時常忙裡偷閒,抬眼偷偷地看上秀吉幾眼。只見秀吉一副陶醉的表情,口若懸河地陳述著書函內容。幽古覺得,近來秀吉口述的時候,似乎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氣勢恢弘,辭句華美,有時甚至不可更改一字。
    「都記下了。」
    「好。你再為我寫一封勸降書,給位於木曾川和長良川之間竹鼻城的不破源六廣綱。」
    「不破廣綱大人?」
    「對。寫給他的書信,字要大一些。此人身踞木曾川的西岸,卻跟我秀吉作對,真是膽大妄為!你就寫——此次秀吉親率八萬大軍,在岐阜紮營,然後強渡大河,橫掃尾州……」剛說到這裡,只見石田三成手裡拎著一個木牌子回來了,秀吉停止了口述:「佐吉,你手裡拿的什麼?」
    三成左右張望了一下,道:「神原康政那廝,居然把這個大逆不道的文告牌立在了河西岸。」
    「神原康政?」
    「是,就是家康家臣神原小平太,竟對主公如此不敬……」
    「混賬!你別老是一個人生氣,念給我聽聽!」
    「恐不合適,寫了些對大人大不敬的污言穢語。」
    秀吉放聲大笑。「你生什麼氣啊,可笑,念!」
    「那麼,恕我不敬了。」
    在秀吉的再三催促下,石田佐吉三成拿起文告牌,有意地讓秀吉看見牌子正面,期期艾艾地讀了起來:「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賤之人,原不過一介馬前走卒……」
    「你剛才說什麼,佐吉?」果如所料,秀吉的臉刷地就白了。這第一句就是秀吉平生最恨之言。「這個牌子究竟立在何處?誰取來的?」
    「就立在岐阜與竹鼻之間的笠松村外。是一柳末安看了,一氣之下從地里拔出帶回來的。」
    「把末安叫來!」
    「遵命。來人,去把一柳叫來……」
    三成剛一開口,秀吉就不高興了,大聲訓斥道:「別再指使別人,你自己去叫!」
    「遵命。」三成把牌子放在地下就出去了。
    「幽古,別在那裡裝傻了,這牌子……」
    「大人要我讀嗎?」
    「誰讓你讀了,我是讓你給我拿過來!」
    「遵命。」
    眨眼之間,室內氣氛大變,大村幽古恭恭敬敬地拿起牌子,故意不看字面,遞給秀吉。
    「你為什麼故意不看牌子?你給我念!」
    「像這樣的東西,不念也罷……」
    「你是說,如果讀了,只會增加我的憤怒,或是上面不言而喻?」
    「是……是。大人英明。」幽古一時窘在那裡,慌亂地搓著雙手,「在下覺得,這是敵人有意讓大人生氣,完全是無中生有,極盡詆毀之能事……若大人看了勃然大怒,就掉進了對方故意設下的圈套,在下以為,主公還是一笑了之,扔掉為好……」
    「住口!你也在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不知這是在故意激我發怒?」
    「恕在下多嘴。」
    「我讓你念給我聽,是想試試自己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敵人的污言穢語。快念,少啰嗦!」
    幽古滿臉困窘,拿起文告牌來,無法念下去。「大人您看看,這都說了些什麼……他們說無法容忍大人的大逆不道,還說什麼,我家主公源家康毅然起兵……」
    「他們當然要那麼寫。」秀吉完全不屑一顧,「只有這麼多?肯定還會寫一些讓我一聽就火冒三丈的東西。」
    「主公明明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居然能壓住怒火來聽,在下實在欽佩不已。像這樣的污衊,幽古看了也會憤憤不已,或許比石田大人還要生氣呢。」
    「到底是哪些地方讓人生氣?你專門給我挑出來讀。」
    「唉,都寫了些什麼呀!什麼馬前走卒得信長公恩寵,一旦飛黃騰達,就忘記了舊恩,企圖篡奪主位……」
    「我早就料到他們會這樣寫。信孝的事情寫了沒有?」
    「哦,寫了……此賊不僅企圖篡奪主位,還殘殺亡君之子信孝公與其老母幼女。而今又對信雄公刀兵相向。如此慘絕人寰、大逆不道之舉,試問蒼天,孰能熟視無睹……」
    「哈哈哈……」
    「此詆毀主公……」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主公說什麼?」
    「我是說,該寫的他們都寫了。若他們少寫了一條,這個文告便沒有什麼意思了。看來,神原康政還真有幾把刷子。」
    聽到這些,幽古終於鬆了一口氣。「主公果然大人大量,聽了您一番話,在下也終於放心了。」
    「好,估計一柳末安就要來了。你把牌子給我。」
    「您要做什麼?」
    「把它放在刀架上,讓每一個來人都看見。秀吉豈是被區區幾言就氣得火冒三丈之人。這也算是對陣中將士的激勵。」
    正在這時,石田三成和尚未卸下戒裝的一柳末安一起來了。三成的臉還是漲得通紅,一柳末安更是滿臉憤慨。「聽說主公叫我,在下匆忙趕來。」說著,末安倒身下拜,貼在榻榻米上的右手腕上赫然有一大片血跡。
    「末安,你把觀看文告的人給殺了?」
    「這……這……那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竟敢高聲誦讀,我就……」
    「那個人是武士還是僧侶?」
    「僧侶。」
    「混賬!」
    「這……在下不明錯在何處。」
    「為什麼你當時不一笑了之?你應該對圍觀的百姓說:德川方看到單憑槍矛和刀劍難以戰勝我們,就故意用些歪門邪道的伎倆來污衊,想以此激起百姓的憤慨。德川可真是個可悲之徒……你應該一邊說,一邊悠然地把文告牌拔起來扔掉才是。」
    「是。」
    「殺人之後,你還特意把那個破牌子拿回來了……是否想讓我看看啊?」秀吉似完全平息的怒火,看來要衝著一柳末安爆發了。大村幽古悄悄地看了石田三成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為何不說話?你也是名震一方的大將,既然把這個牌子拿回來,就說明你有想法。說,到底是怎麼想的?」
    突然被秀吉一頓訓斥,一柳末安不禁大驚失色,抬頭望了望三成。原以為秀吉會對他讚賞有加,萬萬沒有料到,憤怒竟朝他傾瀉而下。末安一時手足無措。
    看到末安沉默不語,秀吉又把憤怒的炮火射向了三成。
    「是你憤憤不平地把這個牌子帶到這裡來的?」
    「是。」
    「那你為何要把這個東西拿給我看?我讓你在身邊伺候,是覺得你還有些頭腦……」
    「承蒙大人抬愛。」
    「先別謝,還不到時候呢。家康的家臣神原康政立一個這樣的牌子,是有他的險惡用心,而末安這個混賬東西,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斬殺僧人。這樣一來,豈不完全中了德川的詭計?」
    三成臉上的怒色逐漸消退。
    「家康的家臣能立一塊這樣的牌子,你們作為羽柴秀吉的家臣,有什麼對策?說!」
    「這……」
    「若你們束手無策,就是連康政都遠遠不及的無能之臣。」
    「這……」三成直盯著秀吉,「我們心裡有對策,方才故意拿給主公看。」
    「別以為被罵了,就可胡說八道。」
    「區區一個木牌子竟令主公大發雷霆,這讓我等深感意外。」
    「好,那講講你的策略。如果有什麼差池,看我怎麼拾掇你!」
    「大人,請立刻下令,懸賞十萬石取神原康政項上人頭。」
    「哼!我已經說過,我會對此一笑了之。」
    「那可不成。大人已被激怒了,這是事實。如此大發雷霆,卻是我等從未見過。」
    「嗯?」
    「康政本來就是為了讓您發怒,您真的發怒了。康政可真了不起。因此,大人如果懸賞十萬要他的人頭,就等於向對方明白無誤地發出了一個信號:大人生氣了。這就是我們的對策。」
    「這麼說……我不該掩飾憤怒了?」
    「沒想到大人竟會如此小肚雞腸,這讓我們萬分意外。如大人想發怒,就應該以雷霆萬鈞之勢發出來。可是,大人竟然對帶迴文告的末安大加斥責,這實令我等甚是失望。」
    此話令一旁的大村幽古目瞪口呆。
    「你說我訓斥了末安?」秀吉的眼神像利箭一樣射向三成,「我怎會斥責末安?我只是問他,他拿這個木牌子意欲何為。你休要多嘴。」
    三成又往前湊了湊身子。「因此,我才向大人提出懸賞十萬,要神原康政的人頭。」
    「這是末安的見解?」
    「這既是一柳的意見,也是我的主意。大人今天發火了。剛才在廳里的時候,我們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若大人發火,就把這個建議提出來。」
    一柳末安顯得有些慌亂。「是……是。」
    秀吉見狀,不禁冷笑,狂妄的佐吉居然有恃無恐,庇護起末安來。
    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竟然令秀吉不再那麼憤怒。一個人既無地位,又無背景,若連才能也沒有,這人還有何價值?雖說如此,三成似乎太狂傲了,甚至會讓人憎惡。他居然能在轉瞬之間平息秀吉的情緒,甚至開始勸誡,有些太過了。
    二人怒目對峙了一會兒,秀吉突然張開大嘴哈哈笑了。「佐吉。」
    「在。」
    「你以後可要小心啊,若總是自負如此,遲早要誤了你。」
    「是……在下一定謹記在心。」
    「剛才的事情你應心裡有數。你是對的,人當隨機應變,就隨機應變。雖然你一再聲稱考慮已久,可是,你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
    「今天我就不訓斥你了。饒是你隨機應變,可看在你主意不錯的份上,今天我就饒了你。不管怎麼說,我秀吉是被激怒了!」
    「多謝大人。」
    「我既已震怒,自然就當發出雷霆萬鈞之怒。幽古!」
    「在。」冷不丁被秀吉大聲一喊,大村幽古不由得一哆嗦。
    「紙!筆!」
    「是……是。大人又要記什麼?」
    「神原小平太康政。」
    「原小平太康政……」
    「無知小子,不辨事理,大放厥詞,辱罵筑前,實乃大不敬之奸賊。今若有取其項上人頭者,無論敵我,皆賞十萬石。羽柴筑前守秀吉。」
    「好,全記下了。我看不用修改就是一篇利文。」秀吉並未作答,單是朝著不知所措的一柳末安一聲大吼:「末安!」
    「在。」末安大聲應道。
    秀吉直盯著對方,咄咄逼人。「我發怒了,怒氣如熊熊烈火。」
    「是。」
    「你馬上把幽古所寫記下,立刻四處張貼,河西自不用說,河東德川的鼻子底下也要張貼。」
    「難道大人真的要懸賞十萬石取康政的腦袋?」
    「混賬!」
    「是,在下該死。」
    「你以為秀吉是說笑?你不是說,這是你最好的主意嗎?還是你和佐吉商量的結果,還特意把牌子拿來給我看……」
    「遵命。」
    「池田勝人的眼前要張貼,森武藏守陣營旁邊也休要漏掉。這個跟我裝糊塗的傢伙,居然在我到達之前,故意輸給對方。快!明天我就要渡河巡視陣地。到時如不見公告,定然將你等嚴懲不貸!就不僅僅是三五十個霹靂砸到你們頭上了。」
    「遵命。告辭。」
    一柳末安滿臉嚴肅地走出大帳。秀吉立刻轉過身來,對三成道:「你是不是還沒有消氣啊,佐吉?」
    「是……」
    「我的雷霆怒火可還沒有燃盡啊。你要小心些,還剩下兩三百個霹靂呢。」
    「在下冒犯了大人,請恕罪。既然大人的怒火還沒有發完,那就請大人索性全部發完。狂風暴雨過後,自然就是晴空萬里……」
    「混賬!你以為霹靂是說來就來的?」
    「雖然大人嘴上這麼說,但可以看得出,大人的眼裡已是雨過天晴了。」說著,三成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秀吉終於忍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不要以為我的火氣全消了。記著,下次暴雨還會接踵而至。」
    「那麼,木曾川就要發大水了。」
    「明天一早渡過木曾川。先在犬山城發泄一陣,再到前線巡視。一旦發現有何紕漏,罵他們個狗血噴頭。」
    「遵命。在下立刻前去準備。」
    「且等!」
    「是,大人還有何吩咐?」
    「哎,我看見你剛站起來時,笑了?」
    「請大人恕罪。懸了好久的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大概是有些忘乎所以,便笑了。」
    「想笑時,不應躲在人的背後竊笑,而應該像我這樣,哈哈哈哈……」
    「悉聽大人教誨。下次想笑時,在下一定會如此大笑。」
    「好,你去吧。」
    「在下告辭。」
    「且等!」
    「莫非大人還有什麼煩心事?」
    「你這廝,是不是覺得自己太有才了,鼻子嘴巴都冒著才氣?好,把秀次叫來。」說罷,秀吉再次轉向了幽古。「筆!」
    幽古再次執筆,秀吉的外甥秀次被三成叫了進來。秀吉似正在專心思量著什麼,單是朝秀次瞥丁一眼,對大村道:「幽古,再為我寫一封重要的書函。」
    「大人請講,在下已準備好了。」
    「這次書函,實際上是揶揄,但面上卻要寫成一封像模像樣的密函。」
    「收信人是……」
    「且先別管這些,把書函寫完再說。這次就不用完全照我說的寫了,沒意思。我只說一下大意,記完后你再潤色。」
    「遵命。請大人先口述大意,我再整理成文稿。」
    「好。我料他家康也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糊塗蟲……」
    「大人英明。」
    「收信人的名字過一會兒再告訴你。你不用考慮收信人是誰,只管記好大意——若你已知秀吉抵達岐阜,就當作出一些反應才是,至今竟連密使都未派來,究竟所為何事?若照此下去,便休怪秀吉不顧情面,給家康以重重一擊了。總之,明日一早,秀吉必渡過河川,與家康較量,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若他仍然毫無悔意,無論有何說辭,秀吉也決不會對他客氣。在家康的眾多老臣之中,深知家康的失策,卻不加任何勸阻,以致陷他於天下之大不義者絕非少數。故,望汝深思熟慮,及時勸阻,不可讓他在泥潭裡愈陷愈深……」
    幽古懸腕揮毫,一一記下。「收信人是……」
    「石川伯耆守數正。但,你只寫『石數』便可。」
    「是。」
    「不用刻意那麼工整,潦潦草草即可。」
    「是,是。」幽古小心翼翼地把硯台往面前挪了挪。而此時秀吉早已轉向外甥秀次。
    「今年多大?」
    「十九了。」
    「既已十九了,有些話也可對你說了。你大概也知我沒有親生兒子?」
    「知道。」
    「一旦舅父掌握了天下,就要從血脈中選出一人來繼承家業。你也是我的人選之一。」
    「我?」
    「怎麼,眼珠轉個不停,難道你還沒有明白?你是我姐姐的孩子,理所當然亦是繼承者之一。至於你到底有無繼承家業的實力,那全看你此次戰事中的表現了。表現得好,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掌管天下的大將,如表現不及,就只配做一個兩三萬石的末等大名,也可能會成為一個身價五六十萬石的『天下人』的重臣。」
    「我……」
    「哈哈哈……這個我說了不算,要據你自己的能力來定。我方才說了,如表現好,自然就會有好的職位。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你可要好好表現。」
    「遵命。」
    「你下去吧,舅父現要考慮天下事了。人生可真是忙碌啊!」
    秀吉再次轉向了幽古,突然怪叫一聲,以雙手伸向天空,「讓我再想想……」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29
第178章 合戰長久手


    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七,當池田勝人和森武藏守長可把從金山到犬山一帶所有船隻全部集中起來,停在河面上焦急等待之時,秀吉率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趕來了。
    這一日,天空萬里無雲。由於十九日以來的連日陰雨,木曾川的水流依然非常渾濁。假如沒有這場雨,勝人和武藏守恐都要出迎到池尻,並在那裡召開軍事會議了。但由於木曾川漲水,前去迎接已來不及了,二人只好奉秀吉之命在原地迎候。
    因此,當秀吉的象徵——千成瓢簞馬印,從黑壓壓填滿河面的船隻上移至河岸之時,勝人和武藏守早已按捺不住滿懷激切,慌忙上去迎接。恐這二人都懷著同樣的想法——秀吉進了犬山城之後,立刻召開軍事會議。
    秀吉並沒有穿戴盔甲,單是著一身平時他最愛穿的陣羽織,頭戴唐冠。見二人迎了上來,道:「先去察看一下家康的陣地吧。」他臉色陰沉,表情也從未如此嚴肅過。「我軍陣地應不會有什麼疏漏,但,若不看一下家康的陣地,以後的戰爭恐難以安排。」
    「大人的意思,是現在先不進犬山城,直接去前線?」不等勝人開口,心急的紀伊守元助搶先問道。
    秀吉聽了,只是不經意地向後掃了一眼,道:「我現在就想觀望一下家康的陣地。想必所有的準備都已作好了?」
    「這些小事怎能煩勞大人挂念,早就準備好了。現在就帶大人去二官山。」
    「哦。」秀吉不禁撓了撓頭,「先到犬山用些飯,再去察看陣地不遲。那就先回城吧。」
    幸虧勝人已經作好了所有準備,否則的話,就要挨秀吉一頓痛斥了。勝人悄悄地朝女婿武藏守使了個眼色,跟在秀吉的身後。
    「勝人。」
    「在。」
    「為了把尾張一帶的地盤送給你池田一族,秀吉也是傷了不少腦筋啊。」
    「這……無意中攪擾了筑前大人,在下實誠惶誠恐。」勝人慌忙答道。如此看來,這次決戰的主角就是勝人父子了,秀吉只是前來援助一下。
    不知為何,進城以後,秀吉依然陰沉著臉,不見一絲笑容。歇息了半個時辰,他就提出要去二宮山,立刻出了城。
    「看來筑前有些不快啊。」
    不知為何,秀吉竟讓勝人留在城內,令他大惑不解,他正要悄悄跟兒子說兩句,誰知兒子紀伊守元助卻不屑一顧地把頭扭向了一旁,嘴裡嘟嘟嚷嚷,彷彿在道:「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晴朗天氣,竟被人給糟蹋了。」
    直到秀吉一口氣登上二宮山,查看南面的小牧陣地之時,才爽朗地笑了。「哈哈哈……這裡的風景可真不錯。家康這個人,自己築起堅固的陣地,企圖引誘我進行野戰。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說呢,紀伊守?」接下來,卻是一句讓勝人父子深感痛心的話:「若是你們提前拿下那座小山,那就根本用不著野戰,只管進攻清洲城就能結束戰事了。」
    從二宮山到小牧山,秀吉一一巡視了周邊的地形、道路、村落,然後立刻趕往前線陣地。「距離小牧山敵營最近的是哪裡?」
    「二重堀。」
    「那就前面帶路。」
    話音剛落,石田佐吉連忙道:「主公連盔甲都沒有穿戴,恐怕……」
    「哼!」秀吉故意不屑一顧。那神情與其說是提醒三成,不如說是有意提醒紀伊守元助和武藏守長可。「你們以為我的身體是敵人的槍彈能穿透的嗎?你們難道沒看見,家康根本就沒出來。你們說,什麼人膽敢向我發起挑戰?沒有!即使他們看見我,也斷然不敢。」言罷,秀吉傲然一笑,飛身上馬。
    秀吉的推測絲毫未錯。當一行人來到小牧山東北側二重堀時,山頂上果然沒有家康的馬印,只有神原小平太康政的旗幟在迎風招展。
    「在那裡留守的是什麼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森武藏守連忙回答。秀吉笑了,儼然一副先知的樣子。「哈哈……那就是小平太啊,就是那個罵我是右府馬前走卒的人?」
    一聽這話,元助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森武藏守則還是一副慷慨激昂之態,「大人已得知那個文告之事?」
    「豈止知道,我連迴文都已經讓人發出去了。」秀吉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催馬向敵人的轅門而去。
    「大人,危險,不能靠得那麼近……」慌忙勸阻的人乃元助。
    「是擔心敵人的槍彈打到這裡?」
    「敵人已經發現了您。」
    「發現我了?」秀吉越發逞起強來,趾高氣揚,簡直令人憎恨,「我就是要讓蜚聲天下的葫蘆立在這裡,我就是故意讓他們看見。」
    「一旦出現意外……」
    「紀伊守,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這天下就交給你們父子了。哈哈……如上天註定我羽柴秀吉是那種吃小平太的槍彈而死之人,那我寧願現在就死。」說著,秀吉就如一個喜歡惡作劇的頑童,偏偏向敵人的轅門靠去,故意貼著轅門往裡窺探。
    看到這種情形,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和秀吉一起來的日根野備中守父子和堀秀政等人,他們比元助和武藏守還緊張。
    「危險!」日根野備中守父子慌忙催馬上前阻攔。正在這時,「砰砰砰」一陣槍聲從山頂上傳來。人們奮不顧身地擋在秀吉身前。唯有池田紀伊守元助,流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偷偷地瞥了秀吉一眼。身為大將,竟然以身犯險!但這狡猾的老狐狸,吹牛的本事實令人嘆為觀止。
    當然,偷窺秀吉的人決不止紀伊守元助。雖然僅僅是一瞬間,可是周圍的人無不臉色大變。
    沒想到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面,只見秀吉放聲大笑,還在馬上打開軍扇,瘋狂地吼道:「羽柴秀吉就在此地,你們打啊,打!」這絕不是裝出來的,他的臉色一絲也未變。
    池田紀伊守元助頓覺後背直冒涼氣。父親勝人對秀吉無比崇拜,可說已近乎信仰,而元助卻一直抱有極大的反感。人的實力難道真有這麼大的差距?秀吉只不過運氣比一般人好一些,頭腦比一般人狡猾一些……一直以來,元助都是帶此偏見來看秀吉,今日卻真正被折服了。在他的眼裡,秀吉已完全變成了一個異人。在敵人的炮火面前,竟然絲毫沒有恐怖之色,而是像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一樣,若無其事地打開扇子故意向敵人揮舞,真是令人自嘆弗如……
    這裡雖並不在火槍射程之內,可是在大家無不被嚇得臉色蒼白時,秀吉卻能臨危不懼……
    「備中,備中。」
    秀吉一面喊著日根野備中守弘就,一面繼續向敵人的轅門處靠近。這時,第二陣槍聲又響徹了山谷。這一次,子彈呼嘯著從身邊飛過,周圍的空氣似都在爆炸。
    「主公有何吩咐?」
    「這一塊陣地由你們父子嚴加把守,不得有誤!」
    「遵命。」
    「你們都給我記著,既然敵人作好了陣地戰的打算,我們也不能著急。從這一帶向東,修一條東西長五十五間、南北寬四十間的高土牆。」
    「是……從這裡往東……東西五十五間……」
    「對,南北寬四十間。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們也待在這裡不走了。」
    「遵命。」
    「你最好立刻把陣營轉移到這裡。接下來是什麼地方,紀伊守?」
    元助的額頭上都嚇出了汗珠:在敵人的陣陣槍聲之中,他居然還能有條不紊地考慮構築陣地的工事……這絕非虛張聲勢,也非故意做作。看來,筑前果真不是凡人。想到這裡,元助也不禁熱血沸騰,他大喊一聲,聲音似有些顫抖。「接下來是田中的工事。」
    「過去看看。」
    「是。」
    「紀伊守,怎麼樣,小平太的槍彈見了我,都乖乖地躲開了吧?」
    「這……是在下剛才多慮了。」
    「秀政!」
    「在。」一聽到叫自己,堀秀政連忙催馬過來。
    「二重堀相緊鄰的田中陣地是關鍵據點,你們切要好好把守。說不準,那裡還會成為決戰的主戰場。」
    聽到「主戰場」幾字,森武藏守不禁伸長了脖子,豎起了耳朵。他多麼希望自己此時被叫到啊!
    二重堀距離田中的陣地頂多不過二里路。現在,森武藏守正率領一隊人馬負責探查敵人動靜。因此,武藏守當然認為秀吉會派他駐紮那裡,於是,在還沒有被秀吉叫到之時,他就用力扯緊了馬韁繩,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每一個字。可是,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談話之中,始終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秀政,你率領一支人馬守衛在最東,全力支援備中守父子。」
    「遵命。我的右手位置……」
    「那裡得交給細川忠興來駐守了。他有勇有謀,是無可挑剔的最佳人選。你說呢?」
    「若是細川大人,我軍將士必會士氣大振。」
    「好,右邊是長谷川秀一比較合適,再往右邊呢?」
    「加藤作內光泰如何?」
    「不行,作內不能勝任。哦,忠三郎是上佳人選,就讓他去。」
    這裡所說的忠三郎,指的是蒲生氏鄉。「把忠三郎安置在那裡,其右手是高山右近,然後是作內。」
    森武藏守小心翼翼地騎著馬,離秀吉更近了。這裡已經是主戰場的正面位置了,然而他的名字還沒有被叫到。池田紀伊守元助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只見他不時地看看二人。
    「這麼說,作內光泰就負責陣地的右翼了?」
    「作內不是右翼,木村隼人才適合右翼。田中的堡壘需要派駐一萬兵力,與日野根父子的人馬合在一處,約一萬五千人。」
    說著說著,不覺已到了田中的堡壘前面。此時秀吉似已入神了。他想,在正面構築一道東西寬約十六間、南北長三十間的轅門,以此為中心,堀、細川、長谷川、蒲生、高山、加藤、木村等人呈魚鱗狀一字排開,竟立功業。這樣一來,這裡自然就成了位於後方的秀吉大營的前衛。
    秀吉沒有在犬山城召開軍事會議,就在現場一一部署完畢,這在他的一生中是史無前例的。由此看來,他來犬山城之前早巳作好了部署。
    在田中的堡壘外面,從外久保山、內久保山到岩崎山,秀吉一一察看了防禦工事,分別安排了守將,甚至連土牆、轅門的長度都具體作了指示。外久保山由丹羽五郎左衛門率領三千士兵駐守,內久保山由森長近和蜂屋賴隆率三千五百人守衛。岩崎山則駐紮稻葉一鐵及其子右京亮貞通的三千八百人馬。
    當秀吉在岩崎山下達完指示,趕到王塚(青塚)的工事時,森武藏守似已垂頭喪氣了。看來,秀吉惱怒於森武藏守的羽黑敗戰,決心不再把他安置在重要位置了。
    抵達王塚時,太陽已經西斜。秀吉興緻勃勃地散起步來,甚至不時詢問道路、樹木的名字,還數次把手搭在額前極目遠眺。不經意間——或許是裝出來的——秀吉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森武藏守。
    「怎麼了,哪裡不適嗎?」他那語氣簡直像在挖苦,「那麼防守陣地的重任就不交給你了。」
    「不,我的身體很好,沒有絲毫不適……」
    「哦?那太好了。那你就負責防守陣地的最右翼吧。我已經派駐筒井伊賀守定次和伊東掃部助佑時的七千人馬,你負責增援,清楚了?」
    「我的任務是負責守衛王塚?」
    「是,王塚的防守就交給你了,可不要出錯啊。」
    「遵命。多謝主公賞識。」
    雖然武藏守嗓門洪亮,可是這一點點興奮在還未返回犬山城時,就已蕩然無存了。看來,秀吉還是在計較武藏守羽黑戰敗之事,不再看重他了。最右翼有筒井和伊東的大軍,其左邊有稻葉一鐵父子的人馬,森武藏守被夾在中間,成了可有可無的雞肋。
    這種不安與不滿,在勝人父子身上同樣存在。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派往最前線,與家康的主力對峙。可等回到犬山城,又看了一遍已經作好的兵力部署圖,勝人父子這才明白,他們還是被留在了犬山城。
    以前,犬山是此次戰事的最前線,也是勝人父子好不容易拿下來的。可沒想到,昔日的有功之臣竟淪為秀吉後備軍的後備。尤其是一直對秀吉的狡詐心存疑慮,總是強調敵人強大的紀伊守元助,看了這個兵力配備圖,心裡更是一陣發涼:難道,秀吉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新銳部隊已經趕來,與疲憊不堪的勝人父子進行防務交接,自是理所當然。只是,若把他們安排在大部隊的最後,立功的機會自然就沒了。
    當日夜裡,當秀吉與勝人父子共同進餐,卻仍對二人讚不絕口:「這次是你們父子把犬山城拿下的,你們的汗馬功勞,秀吉自會永遠銘記在心。」然而,聰明人一聽就明白,這隻不過是秀吉從牙縫裡勉強擠出的褒獎之辭。
    「家康的謀略現已明了。今後,我將把大本營遷至樂田,悠然等待家康的出擊。前些日子你們已經很辛苦了,這次就待在大營好好地歇歇吧。」
    一聽這話,一向為人厚道的勝人頓時紅了眼圈,秀吉的友情深深地感動了他。可到了第二日,這種感動變成了和他的女婿與兒子一樣的不安。
    「看來,勝人父子還是不行。這次既然我親自來了,勝人之流就……」
    這種不安,最終促使父子二人果斷地下了決心:必須拿出行動,讓秀吉看看。在第二日,即二十八日夜,勝人父子召集所有重臣議事。
    二十八日,對陣的兩軍已經異常活躍。
    事情的進展正如秀吉所料,他剛剛在前線巡視完畢,天上就飄起小雨來。到後來,雨越下越大,最後竟成了瓢潑大雨。秀吉一方不斷地調兵遣將,德川方面自然也不敢怠慢,家康親自出了清洲城,緊急趕往小牧換防。信雄也沒有閑著。一聽說秀吉已經抵達犬山,他急忙從長島出發,移陣至小牧。
    每處陣地都刀光劍影,人喊馬嘶,亂作一團。
    在這樣的緊張之中,神原康政原先立的那個文告牌,已被更換成了用莊重的漢字寫成的文告,文字已分發到了秀吉所有部將手裡。
    「來吧,老子隨時恭候!」
    雙方不斷地向對方發起挑戰,戰機越來越成熟。
    池田勝人把本城的大書院讓給秀吉使用,退居到了二道城的書院。他把合族的重臣都召集起來。「我必須採取行動,以報筑前大人情義。」這確是勝人的心裡話,「筑前大人認為我太疲勞了,讓我在家歇息,還說,為了把尾張送給我,他也費了不少神。既然大人對我肝膽相照,大敵當前,池田勝人怎可袖手旁觀?因此,我們要秘密採取行動,幫助大人,讓他在此次戰事中名震天下。否則,大人的情誼實無以為報。」
    雖然這種說辭聽起來有些奇怪,可這次元助並無異議。他終於明白,為人厚道的父親如此崇拜秀吉,是因為其的確有超常的實力與魅力,難以抗拒。可是弟弟三左衛門輝政卻堅決反對:「果真如父親所說嗎?我看未必。有幾點,孩兒不敢苟同。」
    「莫非你還有什麼意見?筑前大人決非有意排擠我們。我和他多年交情,心裡自然有數。你到底懷疑什麼?」
    「孩兒不能信服。父親剛才也說了,筑前大人決非有意排擠我們。這本身就說明,父親已經感覺到了筑前大人的疏遠。」
    「別拐彎抹角!身為武將,說話就當光明磊落。我說過筑前大人並非有意排擠我們,你就能反過來斷定我有此意?你如有懷疑,不必那麼遮遮掩掩,痛痛快快說出來!」
    「好,那就恕孩兒直言。如我們在此寸功未立,父親和武藏守作為武士,還抬得起頭嗎?」
    「你說什麼?」
    「父親這麼做,無非想取悅筑前大人。」
    看見弟弟的言辭越來越激烈,元助連忙加以阻止。「不可口不擇言!」他微笑著扯了扯輝政的袖子,「你等等,等等,休要信口胡說。父親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取悅筑前大人,只是想一心侍奉筑前大人。」
    「侍奉?」
    「對,這和效忠不一樣。父親在筑前面前就像一名痴情的女子,他是帶著那樣一種心情去侍奉的。」
    「住口,你這個逆子!」勝人忍無可忍,怒吼一聲,「你們竟是以此齷齪之心來看待這場大戰?這決非兒戲!什麼痴情的女子……居然說出如此混賬的話來。若用一句話來說,為父便是『士為知己者死』!」
    「父親。」元助笑了,「近年來的士可不都只為知己者而死了。我看,每個人都在背地裡打著小算盤。你說呢,武藏守?」
    悄悄離營而來的武藏守,心頭不禁一陣火起。「今夜到底還說不說正事?我看還是先聽聽岳父大人的意見。」
    「對,這才是今晚的正題。我勝人倒有一個必勝的妙計。」
    「父親……」三左衛門還想阻止,卻被元助攔住了:「弟弟,你怎的還不依不饒?筑前大人乃是父親崇敬之人,我們也應該崇敬才是。那是人上之人。」
    「對啊。元助、輝政,你們都還年輕,父親一輩子信任的人,難道還能有錯?」
    「請您說說這次會議的要點。我來記錄。」家老伊木忠次巧妙地抓住話題,執筆催促勝人。
    「以前我也大致向大家提起過,根據昨日和今日的情況來看,我的判斷沒有錯,家康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從三河派兵。」
    「的確如此,大人英明。」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盡量防止被家康拖入持久戰,近七萬人的大軍一旦被拖入持久戰,僅糧草的消耗便是龐大的數目。因此,我想向筑前大人提出,趁虛突入岡崎。」
    「主公突入岡崎?」
    「正是。不久之後,三河就會完全空虛。我們瞅准機會來個突襲,即使家康不願,也只得乖乖撤兵了。」
    其實,這條所謂的妙計,元助早已聽說數次了,故他只是微微地點點頭。武藏守則把脖子伸得老長,顯得頗有興緻。恐他也迫切地想加入勝人的作戰,以此改變羽黑敗戰予人的印象。「岳父大人之計,筑前大人能答應嗎?」
    「只要我親自向他提出要求,當無問題。筑前大人的心思我十分清楚,他也知道,一旦我方被拖入持久戰,將出大麻煩。一旦知我有破敵之策,他定會欣喜不已,立刻答應於我。怎樣?對岡崎發動突襲,家康聞訊慌忙撤兵……這樣,就只剩信雄獨木難支,被筑前大人一擊即潰。如此一來,局勢就明了……」
    元助說道:「父親的主意,本是無可挑剔……」
    「本是?」勝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截斷,不禁火起,「如不先講策略,具體的安排從何談起?給我住嘴,好好待在一邊聽著!」
    「岳父大人實是英明。具體的部署是……」森武藏守兩眼放光,支持勝人。
    「此事還需進一步合計。家康一旦撤兵,我方勢必與其在三河展開決戰。當然,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將其一舉擊潰,只作好平安撤回的準備即可。問題的關鍵是,這究竟需要多少兵力。」
    「岳父的六千,再加上我的三千,總計九千人,難道還不夠?」
    「武藏,這並非夠不夠之事。」元助阻攔道,「一旦家康率領主力撤回,到底會有多少人,你計算過沒有?」
    「這……」
    「若想在敵人的地盤上與其決戰,怎說也要比家康的兵馬多一倍。照此合計,即使家康只有一萬五千人,我軍起碼也得三萬人。因此,我方必須三思而後行。筑前大人能否騰得出這麼多人,還未可知。即使筑前大人能夠分出三萬大軍,這麼多人怎樣才能瞞天過海。」
    三左衛門顯出一副不屑之態。「三萬?根本用不著那麼多人!」
    「說說你的理由,輝政?」
    「既然是奇襲,根本不必動用大軍,頂多和敵人撤回的數量相同。也就是說,家康撤回一萬五千人,我們有一萬五千人就是。」
    「萬一我們途中被敵人察覺,在急赴岡崎之前就遭遇襲擊,怎辦?」
    「當然有辦法!」三左衛門寸步不讓。「一旦遭遇突襲,敵人也會十分狼狽。狼狽不堪撤退的一萬五千人,怎能和士氣高漲的一萬五千人相提並論?二者在數量上雖是相同,後者的戰鬥力卻相當於前者的兩倍。」
    「言之有理。」勝人不禁為輝政的說法拍手叫好,「若是奇襲,一萬五千人就和三萬人一樣。」
    「但如真的擁有三萬人馬,敵人馬上就會喪失鬥志,我以為,此是上策……」
    元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前後矛盾——他方才還說秀吉完全不可能分出三萬大軍,分得出來也無法秘密行動。
    「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讓誰加入這次作戰,我想聽聽大人的意見。」家臣日置才藏插言。
    「我想請求筑前大人,讓三好孫七郎秀次擔任此次奇襲的總大將。」
    「讓別人來擔任總大將?」森武藏守極其失望地插了一句。勝人卻並不理會,眯縫著眼睛,得意地陳述:「秀次大人乃筑前大人的外甥、心腹。只有讓秀次立大功,才對得起筑前大人的情義。」
    一聽提到秀次,森武藏守與年輕的三左衛門都現出極其不快的神色。
    「秀次不過才十九歲啊讓他來擔任總大將,這仗還能打嗎?」三左衛門氣憤地插上一句。然而,此時勝人已顧不上兒子的感情了。或許,這正是勝人的妙計吧。
    「糊塗!」勝人立刻制止道,「指揮當然還是由我來承擔,秀次只不過是名義上的總大將而已。若讓秀次立了大功,不就等於我還了欠筑前大人的情義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談義理……」
    「混賬!身為武將,若連義理二字都忘記了,那還是武將嗎?武將的天職是什麼?是生為義理,死為義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此次筑前大人也有意讓秀次立下大功,甚至還要把他收為養子。我早已心知肚明,才特意提出要讓秀次出任總大將。」
    「這也是策略?」伊木忠次連忙恭維道。
    此時的勝人似乎已忘記了剛才所說的「義」字。「若提出讓秀次擔任總大將,筑前大人必然會答應我的請求,分出足夠的兵力給我們……對了,池田和長可的兵力遠遠不夠,還要加上秀次的八千,另,還要請堀秀政帶領三千人做監軍,這樣,總兵力就達到了兩萬,部署就無可挑剔了。還有何異議嗎?」
    「只是,筑前大人能答應這樣的請求嗎?」
    「我有自信,只管交給我好了。」
    「小婿還是想問一下。既然總大將由三好孫七郎擔任,監軍由堀秀政擔任,我們呢?」
    「你想到哪裡去了。這次決戰,名義上是讓給了他人,其實不是我們父子主導嗎?這次,我和紀伊守出任先鋒,第二路人馬自然是你森長可了。三路軍則是堀秀政,四路軍為秀次。既然是總大將,自然要待在最後。這才是我用兵的絕妙之處。」
    勝人對即將到來的勝利有些心馳神往,「先鋒部隊和二路軍,以排山倒海之勢,並肩進入岡崎!」
    森武藏守似終於同意了。「那……無論如何請岳父大人成全!」他低頭不再說話。三左衛門輝政卻依然不依不饒,看來他仍對讓秀次擔任總大將耿耿於懷——居然用發動一場奇襲的方式,償還所謂的義理,還讓不知戰事的毛頭小子擔任總大將,這到底算什麼?
    元助看出,父親決心已定,若不實行,恐森武藏守會頹廢下去,父親也將心灰意冷,遂道:「父親,這個計劃最好先不要向筑前大人透露。現在家康的軍隊還在源源不斷從三河湧來。等到三河完全陷入空虛……再向筑前提出不遲。」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經過數次商討之後,四月初四,池田勝人終於向秀吉提出了偷襲三河的計劃。此時勝人已經完全說服了元助、三左衛門、森武藏守等,因此,他要孤注一擲,奮力一搏。偷襲的線路也已在地圖上討論了不下十遍,還派出密探,進行了詳細勘察。
    雖然此前雙方已發生過多次小規模衝突,秀吉也故意一副沉下心來,與家康打持久戰之態,他命令士兵一夜間就在岩崎到二重堀之間修築起一座高二間半、長十五間、寬八尺的大土障,內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其實,與家康相比,秀吉實不佔什麼優勢。由於家康的前線距三河近,又確保了前線與三河之間的道路暢通,可以短距離自由往來;而從大坂方面遠道而來的秀吉想保證補給,就不易了。比如,修築二重堀的大土障,就遇到了鐵鍬不足的問題,只好從近江的長濱調集了兩百把。
    因此,秀吉一直也在著急:有無不用打持久戰,就能致勝的方法呢?
    勝人深知秀吉的心事,見機到犬山城的本城拜訪。此時醫士正在給秀吉腰部施針。勝人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笑著坐下。
    「你已經坐不住了,勝人?你若急了,家康可就樂了。」
    「大人說到哪裡去了?您絲毫也不著急?」
    「我怎麼會著急?我正在這裡悠閑靜養呢。尾張是我的故鄉,故鄉的風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啊。」
    「大人還是老樣子,還是死要面子啊,那勝人實是多心了。」
    「我哪裡是死要面子?過兩天我就悄悄去一趟中村,那裡有一個叫千鶴的可愛女子,是我幼時一個朋友的女兒,我真想去看一看啊。」
    「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大人說的那個可愛女子,恐怕已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
    「哎,你手裡拿那個地圖做什麼,想突襲三河?」
    「連筑前大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不錯,此次的作戰,除了用突襲三河的方式逼迫家康撤兵之外,我看別無選擇!」
    「哦?這就是你的方略?先南下柏井,然後渡河,在小幡、印場一帶掐斷去往三河的通路,直取長久手東側的岩崎城。」
    「大人英明!但,岩崎城只是一塊跳板,我們在那裡作短暫停留,之後立刻向岡崎發動襲擊。」
    「這麼說,這次偷襲還是一次規模不小的行動。」
    「您答應了?如我方向岡崎發動偷襲,家康自不會在尾張決戰了。這樣,我們最遲會在半月之內,如順利,十天之內便可結束戰事。」
    「若真如此,那倒不是件壞事。」
    「您同意了?」
    「不,我還是不贊成,我實在不想害你。我想讓你一直作為一個可以說話的老友,相交多年……」秀吉若無其事地笑了。
    「聽您這麼一說,勝人更不能默不作聲了。」勝人對秀吉說出肺腑之言,「勝人知道您是體恤我的辛勞,才讓我歇息。對於您的深情厚誼,池田一族感恩涕零,為了報償大人,便想出了這個方略。希望大人收回成命,讓我們殺敵立功。」
    「哦?」秀吉瞪大了眼睛。既然勝人如此信任他,他也不好再笑出聲來。
    「勝人為了報答您的情義,想在最後關頭再為大人盡微薄之力。懇求大人,請一定成全池田父子!」
    「說句實話,你令我深感意外。在兩軍緊張的對壘中向對方發動偷襲,這絕非小打小鬧,而是險中有險。」
    「我已反覆思量過了。如不冒這個險,就會眼睜睜地掉進家康設下的陷阱。家康的意圖很明顯,就是等到我們被拖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撤軍之時,突然發動襲擊。打野戰,追逃兵,這可是家康的拿手好戲,想必主公也十分清楚。」
    「我當然十分清楚,只是……」秀吉慌忙把後面的話咽到了肚子里。他差點說漏了嘴:只是對你不放心……
    勝人太認真了,就連秀吉這樣向來無所顧忌的人,都不好信口開河了。
    「我真希望聽到您說:勝人,說得好!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大人對我的關心反而讓我難受。總之,請您收回成命,成全勝人。」
    「看來,你已深思熟慮過了?」
    「是。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主公,請一聽我的策略。」
    「好吧……」
    「您越體恤我們的辛勞,我們就越不能往後退縮。」勝人一直堅信秀吉是在真心真意地體恤他的年邁,才不答應。「這次偷襲的總大將,我想推薦三好孫七郎秀次公子。」
    「讓秀次出任總大將?」
    「對!至於先鋒,就由勝人和犬子紀伊守來擔任。第二路人馬則由我女婿森武藏守長可統領,再把次子三左衛門輝政也加進去。如果只有我們池田一族上陣,恐有不能竟相立功之虞,因此,我建議堀秀政大人統領第三路在此後監軍。」
    「原來你早就想好了,勝人……」
    「若沒有必勝的把握,再怎麼籌劃也毫無意義。在下的想法是,堀秀政大人擔任第三路大將的同時,負責監督全軍,絕不能讓我兒子、女婿肆意妄為。第四路軍由三好秀次公子統率。總共兩萬人的大軍,家康再怎麼剛愎自用,也不敢等閑視之。您想,家康已出兵到了小牧山,一旦我截斷他與後方的聯絡,駿、遠、甲三國立陷入混亂。若您答應勝人的請求,哪怕讓我們只偷襲岡崎,然後立刻撤退也好。三河那邊我們已經安插了內應。」
    「內應?」
    「是!三河那邊已有我們的幫手。」勝人眉宇之間充滿了自信,又向秀吉身邊湊了湊。然而,秀吉依然沒有說出那個「好」字。
    其實,勝人的判斷絲毫沒錯。秀吉此時也是束手無策,雖然他看似悠然自得,其實比誰都焦急。如果家康不主動向他發起進攻,而是長期對峙下去,雙方的損失不可同日而語,後果實難逆料。因此,秀吉也跟勝人一樣,這些日子一直在反覆思考相同的戰法,只是迄今為止,沒有發現合適的人選。
    在兩軍的緊張對峙中,不是向對方直接發動攻勢,而是悄悄地繞到敵人背後,對其老巢實施偷襲,這當然是妙計。然而,這需要絕對保密。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需要一位頭腦靈活、對局勢應對自如的大將。一旦指揮失誤,便陷入孤立無援。若真如此,秀吉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只好第二次分兵救援,這樣,正面對峙的均衡局勢便立刻被打破,埋下大敗的種子……
    秀吉正在猶豫不定,勝人竟然親自登門,向他提出這個方案。索性狠狠心讓他去?突然,秀吉想道,萬一偷襲不成,自己的人馬完全陷入敵人包圍,乾脆就見死不救。若有這種最壞的打算,讓勝人冒一冒險也未嘗不可……但秀吉不禁斥責起自己來:真的見死不救,這個世上最忠厚之人就太可憐了。勝人帶著一臉的自信,正在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答覆,他是那麼忠厚,是那麼誠摯……
    「勝人,我看你還是放棄吧。即使要採取行動,那也得再等等看。」
    「不,我決不放棄!」勝人斬釘截鐵道,「若放棄了這個計劃,我方勢必完全陷入被動。」
    「戰爭,有時比拼的是耐性。如我在這裡待上若干年不動彈,家康有再大的耐性,也會著急。我正在考慮兩個方案。一是想方設法調動信州的上杉景勝,一是我自己平心靜氣地趕赴大坂或京城,隨心所欲地指揮這場戰爭。總之,不能讓他把我釘死在這裡。這樣一來,敵我雙方的心理就會發生逆轉。我完全有這個定性,家康卻沒有。一旦上杉景勝被調動,家康的心自然就不在這邊了。」
    「您是覺得我的主意不好?」
    「你說呢?」
    「我是懷著必勝的信念向您提出這個請求的,因此推薦三好秀次公子擔任總大將。沒想到您老是擔心出現意外。那好,我現在就取消建議。」
    「哼,你以為我是擔心秀次?」
    「都怪在下一廂情願,我只想著要取得一場大勝,幫助秀次公子立一次大功,不料事情居然如此複雜。都怪我考慮不周。」
    「勝人!」這次秀吉的臉真的紅了,一向處事慎重的他,最終也為單純的勝人所感,「你難道真以為我是疼愛秀次,才不允許你去偷襲嗎?真令我失望。我方才已經告訴你了,我並不想失去你這個多年的老友。一旦出現意外,不僅是你,紀伊守、輝政,還有你的女婿武藏守,都有性命之憂。我才讓你再等等看,你卻還不明白!」
    秀吉這麼一說,勝人的眼淚不禁簌簌地滾落下來。「那我更得請您答應了。一旦我發生意外,絕不請求增援,也絕不會發牢騷。在下求您,無論如何也要成全我,讓我報答您的恩義……」
    秀吉驚呆了,他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勝人。他從未見過如此信賴別人的善良之人。
    「您答應我了,大人?」
    「你現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對我尤是重要!」
    「您既然這樣說,我更不能打退堂鼓了。請接受我這顆赤膽忠心。」
    勝人的真心太感人了,秀吉都被感動得欲淚下。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悄悄地成形:既然勝人下了如此大的決心,如讓他白白忙活一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好!」秀吉氣沉丹田,終於說出了勝人一直期盼的話。「你先把內應帶來,讓我見見他,再對作戰計劃作一些補充,才能答應你。」
    「您已經答應了?您終於答應了!」
    「那個內應是……」
    「就是此前企圖在大草村起事,正隱居西尾榮邸的森川權右衛門。此人現擁有火槍八百支,附近的人都很是擁戴他。我已經和他商議過了,他答應幫助我們,並願意為我們引路。只要大人一聲令下,此人甘願為大人衝鋒陷陣,攪亂三河,幫助您戰勝德川。」
    「好,趕快將此人帶來。至於總大將,就按照你說的,讓秀次來擔任。海上的水軍也要動員起來。出發之前,我將大本營移至樂田,做出一副要從正面發動攻勢之態,來掩護你們。但有一事你要牢牢記住:事前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這是自然!」勝人使勁地搖搖頭,用力地拍打著胸口,「此事關乎我們父子身家性命。此前我們一直在秘密策劃,您也是到了今日才知。」
    「那好。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
    「請您放心!」
    「那麼,全軍由秀政督導,因此,你定要和秀政保持密切聯絡。」
    就這樣,秀吉最終被勝人的真誠感化,採納了偷襲三河之計。一旦採納此計,便不能再舉棋不定,而是要殫精竭慮,作好所有的準備。
    勝人如願以償,臉上現出了燦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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