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4
第159章 右府大殯


    隨著洛北紫野的龍寶山大德寺之內的菩提所總見院的開工,為信長舉辦葬禮的傳聞,也在京都百姓之間沸沸揚揚地傳開。
    從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斷地從粟田、伏見、鳥羽、丹波、長坂、鞍馬、大原等京城七處口岸運了過來,眨眼之間,一塊荒地上便聳起了一座輝煌的廟宇。人們都以為這次的葬禮是在織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舉辦的。
    「這下好了,各處的錢幣要貶值了。」人們議論紛紛。
    甚至是光秀被剿滅之後,京城裡也沒有引起如此大的轟動。那時只有近衛前久卿一人,由於被懷疑窩藏明智的殘黨,聽任明智進攻二條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現在不知隱藏到何處。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聽說要為信長舉辦葬禮,百姓都在合計:全國的大名一定都會來京城參拜,豪華的別館、寓所一定會相互攀比,數不盡的金銀都會湧進京城……
    可是,聽說葬禮的日程只是從十一到十七七天,人們又議論紛紛:「聽說這次葬禮,只有羽柴筑前守和秀勝父子二人來操辦。」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流言蜚語,轉眼間,又使京城蒙上了濃濃的陰雲。
    雖說山崎之戰的勝利非常耀眼,可是,織田氏卻並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於是,人們開始擔心:葬禮的過程當中,會不會有筑前守的反對者闖進城來,和他發生衝突?頓時流言四起。
    「聽說這次的葬禮,岐阜的信孝公子早就等候多日了,他早就欲加阻攔了。」
    「是啊,我也聽說和信孝一夥的越前柴田大人,已經讓佐久間玄蕃盛政、前田又左衛門利家、佐佐陸奧守成政等人發兵,據說從北庄出發了。」
    「這麼說,這次是神戶侍從和筑前守養子秀勝爭家督之位了。」
    就在流言蜚語四起之時,黑田、蜂須賀、淺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秀吉的大將,全副武裝地率領軍隊出現在京洛一帶,人們的不安又逐漸演變成凝重的沉默。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十月十九,秀吉親自來到了大德寺,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又騎馬返回了山崎。然後,他把養子秀勝和佑筆大村幽古叫到房裡。
    「我有話要講,秀勝。你要牢記在心。幽古,為了讓後人知道歷史,你要用心參透我的意思,仔細地記錄下來。」秀吉的語氣沉重而嚴肅。他整了整桌案,閉上了眼睛。「幽古,準備好筆墨了嗎?」
    幽古答應一聲「是」,然後提起筆來,凝視著紙張。
    「右府去世之後,是我和秀勝一起在本能寺安葬了右府大人,當時我們父子二人相擁而哭,淚如雨下。對吧,秀勝?」秀吉閉眼道。信長十六歲的四子秀勝應一聲,頓時眼淚汪汪。大村幽古抬眼看了一下二人,然後飛快地記錄。
    「你知我為何流淚嗎?我想你也能猜得出來。秀吉原本出身低微,承蒙右府大人的提攜,才有了今日。右府對秀吉恩寵有加,還把你於次丸秀勝過繼於我,這實是秀吉天大的榮幸……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嗎?」
    「明白,很是明白。」
    「就這樣,羽柴家和右府家合為了一體。因此,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只會哭泣,那簡直類似女人……」
    「大人言之有理……」幽古附和道。他想誘秀吉說出後面的內容,無論是語氣逐是態度,都顯得極其誠懇。
    「那麼,秀吉就把這次給右府舉辦喪禮的緣由給你講一講,秀勝。右府大人的兄弟本來就少,而老臣卻有很多,因此,若我主動提出這個問題,恐會招來誤解,故我一忍再忍,一直忍到了今日。沒想到這世間之人太令人失望了。無論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們,終無一人主動出來為右府操辦喪禮。真令我傷心欲絕啊!」
    「……」
    「你明白了吧,秀勝?於是我就苦思冥想……昨日的親友已變成了今日的仇敵,昨日的鮮花已化為了今日的塵土。即使秀吉本人,也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等命運!當然,我現在根本來不及考慮這些事情。貧賤之士尚有葬父之志,難道我羽柴秀吉就眼睜睜看著右府大人讓人恥笑?我考慮再三,覺得若不為右府舉辦喪禮,九泉之下亦無顏面對右府!幽古,這些話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地記下。秀吉承蒙右府大人眷顧,有幸與織田氏結成一家,若連這一絲勇氣都拿不出,一味地顧忌老臣閑話,該為右府大人辦的事情卻不敢辦,豈不是豬狗不如?由此,我毅然決定和秀勝一起,為右府舉辦喪禮。你明白我的心情嗎,秀勝?」
    「父親大人的心情,孩兒十分理解。」
    「既然要辦,就應傾盡全力為右府祈禱冥福。傾盡我的所有,傾盡所有的真誠……」
    「是。」
    「因此,葬禮安排為七日。當然,秀吉到底是否心無雜念,滿懷誠意地為右府舉辦葬禮,後人自有公論。幽古,這些也要一絲不苟地記下來。」說著,秀吉一隻手按在額頭上,道,「第一日,十月十一日,轉經。」
    「是,記下了。」
    「第二日,頓寫諸經,施餓鬼。第三日,懺法……十四日,入室。十五日闍維。」
    「記下了。」
    「十六日宿忌,十七日升座拈香……也就是說,喪禮共七天。這也是秀吉最大的努力了……」說罷,秀吉的眼角淌下一行淚來。
    看到秀吉的眼淚,幽古不禁為之一動。秀勝也眼噙著淚水,定定地看著秀吉。
    幽古想,這若是一種策略,真可謂天衣無縫。但這絕不僅是策略。秀吉的性情和智慧,及他的信心,都已渾然一體,達到了神奇之境。尤其是近一段時日,秀吉似更加出神人化了。
    「我啊……」秀吉顧不上擦拭眼淚,繼續道,「一萬石祿米作為雜用,名刀『不動國行』也供奉進了大德寺。菩提所總見院那邊,我已經捐了白銀十一錠,用作為右府的卵塔做法事,還捐贈寺領五十石作為香火錢,除此之外,我還吩咐大坂的商人糴進五百石米,以備他用。」
    「是……五百石?」幽古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這些米已經陸續運過來了。其實,我想捐贈的東西還有很多,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只依靠咱們父子二人的力量,來舉辦這次葬禮。對吧,秀勝?」
    「對……對。」
    「即使是五百石,恐也還是少了些。總之,五山十剎的僧人就無須說了,洛中洛外的禪律八宗的僧侶們都會雲集於此。」
    「雲集於此……這樣記錄可以嗎?」
    「等一下,你就記作不知有幾千幾萬。」
    「幾千……幾萬?」
    「當然,如此盛大的葬禮,京城的百姓應是頭一回看到。儘管如此,我仍不足以表達心意。不管怎麼說,這是應仁之亂以來,把混戰不休的亂世引向太平之路的曠世英雄右府大人的葬禮啊。可惜我秀吉目前仍然勢單力薄,難以擔當右府那樣的大任。說來真令人汗顏……」
    說到這裡,秀吉才睜開眼睛,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在舉辦此次葬禮的過程中,為了避免外界可能出現的干擾,我已作了充分的安排。醍醐、山科、船岡、梅津、東寺、四冢、西岡等地,我已經安排了黑田、蜂須賀、淺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人嚴密把守,一旦出現什麼閃失,大軍立刻前去保衛大德寺,不會有一絲差池。」
    幽古義現出異常驚愕的表情。秀勝則還在恭恭敬敬地傾聽。「只是令我不安的,是舉行葬禮的場所,我總覺得有些欠妥。我老是唯恐慕名前來參拜的男女老少感到不安,因此,已任命小川土佐守、羽田長門守、桑山修理介、木下將監等人為將,前來嚴守大內禁地,這樣,百姓就可以安心參拜了。」
    說到這裡,秀吉的聲音和態度突然都異樣起來,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只剩下淚痕,眼中熠熠閃光,聲音也高亢了。「我還派了杉原七郎左衛門、桑原右衛門、副田甚兵衛擔任寺內的法事奉行,委派生駒新八、小西彌九郎等率領一千餘人,負責維持治安……我的安排怎麼樣?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前來尋釁滋事?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光看見這種陣勢,就會嚇得屁滾尿流了。你說是吧,幽古?」
    秀吉一旦情緒激昂,一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的華麗辭藻、漢語、俚語,都會像激流一樣,滔滔不絕地從他口中奔瀉而出。「要想辦得圓滿,就要力求萬無一失。麻痹大意乃是大敵,世上從來就沒有後悔葯。對吧?別以為這樣就完美無缺了。我還特意任命舍弟羽柴美濃守秀長為總奉行,率領一萬餘人負責特別警戒。寺院外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圍著獅子牆不停巡邏。四面的大門全部掛上帷帳,嚴密把守,關卡、哨卡的侍衛武士人人手執長槍,數百支火槍早已剪好引信,隨時待命。怎樣,秀勝?那些蟊賊鼠輩們還敢前來嗎?」
    「當然不敢。」
    「這方是萬無一失。有備才能無患。這樣,前來祭拜的大名們也可以安心了。到時候,由你和池田的兒子輝政所抬的棺材也已做好。現若從我口中說出,未免有自負之嫌。幽古,這些東西在當天親眼看到之後,你再詳細地記錄下來。棺中盛放著用以焚化的沉香木像。在蓮台野的大火屋火葬之時,馥郁的香氣一定會瀰漫整個海道。」
    「整個海道……記不記?」
    「糊塗!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話若從我口中說出,就會顯得我太自負了,這是說話的分寸。」
    「在下多嘴。」
    「作為一個記錄者,只注意事物的表象就足夠了,絕不可擅自作出真假的判斷。你明白嗎?我選擇沉香木給右府雕刻木像,是想把右府的偉大抱負和美德撒向天下每一個角落,讓整個海道香飄萬里。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懂,世人會說秀吉只是胸無大志的一介武夫。」
    「在下記下了。」
    「右府大人的宏偉志願,就是終結亂世的硝煙,給萬民帶來太平。你覺得現在的天下,會有人不希望太平嗎?」
    「應該不會……」
    「若是沒有,那麼,我所說的讓沉香的香氣飄遍海道,也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其實這也是我向右府發的誓言,向世人宣告秀吉繼承右府大志、平定天下的豪邁誓言。這些就不要記了。」
    秀吉擺了擺手,「若是把這些也記錄下來,豈不顯得我太狂妄自大?一旦有人認為我有覬覦天下的野心,豈不麻煩?」
    幽古遲疑了一下,慌忙點了點頭。秀吉覬覦天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自己斷不可對這個曠世英才的心胸妄下結論。
    「幽古,我看你有些迷惘啊。」
    「是……啊,不不……」
    「哈哈哈,我看你看待問題還是太膚淺了。我並非一個覬覦天下的狂人,只是一個想繼承右府遺願的有志者而已,休要本末倒置。當然,在繼承遺志之時,若天下真到了我手中,也是沒有辦法。」
    「大人教誨得是。」
    「這決非自命清高。世上還是有真情在的。好了,今天的記錄就到此為止吧。」
    幽古恭敬地低下頭,擱了筆。
    天正十年十月十一。這一日,京城人流如織,大家都直奔紫野而去。
    天空響晴,沒有一絲風。紅葉季節已過,只剩裸露樹榦的荒原上擠滿了人。隨著人們一步步接近大德寺,讚歎之音也漸漸高漲。
    「真是氣勢非凡,這麼多軍隊,到底有多少人啊?」
    「聽說這一帶有五萬多人。加上城裡的軍隊和京城七口的守衛,怎麼說也得有十萬人。」
    「哦,十萬大軍……京城裡從未駐紮過這麼多軍隊啊。」
    「是啊,真是聞所未聞。聽說這些軍隊都是自帶乾糧,這四五天里,淀川的河面上,黑壓壓的全是船。」
    「是啊,否則恐怕早就麻煩了。京城裡這點糧食,還不夠他們吃兩三天的呢。」
    「快看快看,那一列進寺的和尚們。多麼漂亮的禪杖啊!光和尚就不知有多少呢。」
    「聽說光和尚就有一萬多人!」
    「我也聽說了,和尚們的齋飯就有五百多石呢。現在,無論是什麼事情,都是由大坂的淀屋來籌措大米,我還聽說,一萬貫雜用都是堺港商人出的。」
    「這樣一來,天下大勢已定……」
    「那還用說。我看,就連故去的右府大人都沒有這樣龐大的陣勢。真是鴻運齊天的大將軍啊!」
    「我看,這決不僅僅憑運氣。筑前守不但為主公報了仇,還把主公供養了起來。我看,是筑前守的誠心感動了上蒼。」
    「我還聽說,這次供養結束之後,筑前守就要著手處理城鎮之事。說是要恢復應仁之亂以前被燒毀的城鎮的繁榮呢。我看,不出半年,筑前守就會著手解決……不,就會完成這個計劃!看大人如此磅礴的氣勢,哪有辦不到的事情?」
    這些人似乎不全是京城的百姓,其中好像還混雜著小西彌九郎、納屋蕉庵,以及淀屋常安的人。他們巧妙地宣傳,鼓動著大家的情緒,給那些擔心戰爭爆發之人的心裡,播下了一縷縷燦爛的陽光。其手段之高明,直令人拍手叫絕。
    雖然這次盛大的活動沒有通知德川家康,可他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早就以綢緞商人的身份混到人群中去了。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隆重的場面,讓人不知不覺地就把柴田勝家、織田信孝、織田信雄等等全都拋到腦後去了。秀吉滴水不漏的安排、秩序井然的軍隊,讓人感到非常安心。在這樣的情形下,怎會有人攻進來呢?百姓似也都這麼認為。
    從這層意義上說,秀吉的精心安排就像一個大斗篷,從第一天起就把人們包了個嚴嚴實實……更精彩的是,闍維日的隊伍,不僅讓京城百姓大開眼界,也讓彙集到此處的各地大名與細作嘆為觀止。
    從十三日到十四日,天空還略有些雲彩,可是到了十五日,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紫野上人山人海,到處擠滿了前來觀看盛大葬禮的人。
    巳時前後,集中到大德寺的大名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從圍觀的人群面前經過,華麗的隊伍把葬禮裝扮得更加恢弘壯麗。最惹眼的自然是蓋著金紗金絹的靈柩。四方下垂的瓔珞和欄杆全都鑲金嵌銀,八角的柱子繪滿了綺麗的丹青,絢爛的色彩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自然,靈柩裡面放置的是最令秀吉驕傲的沉香木像。
    靈柩的前轅扛在池田輝政的肩上,扛后轅的則是羽柴秀勝。緊跟其後的就是秀吉自己。只見他神情莊重,手裡捧著信長的牌位和名刀「不動國行」。身後則跟著三千名全副武裝的武士,頭戴一色的烏帽,身著麻布喪服,個個神情嚴肅。
    總之,僅僅在從大德寺到蓮台野的一千五百間道路的兩側,就投入了三萬多名守備的步兵,可想而知,這一帶已經成了刀、弓和火槍的森林,威風凜凜,令人不寒而慄。
    緊跟在烏帽麻衣的武士後面的,是號稱一萬人的五山十剎、禪律八宗的僧侶隊列。只見他們分門別派,身著盛裝,各自高誦著宗派的法語,蔚為壯觀。頭頂是耀眼的七色天蓋、五色旗幡、裊裊紫煙,還有無數的明燈、佛具、龜足、造花、七寶,彷彿天上的仙境搬到了人間,讓那些平日里被生活所困的老百姓們飄飄欲仙,恍如被帶至凈土。
    這一日,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當然也來到了蓮台野,他夾在人群中間,正在觀看那十二間見方的火屋。
    僧侶們長長的隊伍終於抵達了蓮台野,隨後而來的則是大名的隊伍。每個人身後都率領著身穿無袖肩衣的一百五十名家臣,有丹羽長秀、池田信輝、細川藤孝、細川與一郎、堀秀政、筒井順慶、中川清秀、高山右近……不勝枚舉。茶屋四郎次郎目瞪口呆,看樣子,大局已定。
    其實,茶屋早就估計到了這種場面,按理說他應不會羨慕,也不會多麼反感,儘管如此,他依然覺得眼前一切恍如夢中,大感震動。茶屋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人,他並不認為這是秀吉對信長忠心耿耿的表現,這分明是對信孝、勝家、一益等人的示威和挑戰。
    茶屋不禁噴噴稱讚秀吉的高明。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深諳忍耐之道的主人家康為何沒把目光投向西面。剛愎自用的信孝、豪氣衝天的勝家、懷才不遇的一益,定會因此勃然大怒,挑起戰爭。可是這樣一來,反而會使百性更加確信:天下人必秀吉無疑。即使他們明白了自己的不利處境,戰爭仍然會發生。人們肯定會以為信孝舉起了反旗,並堅信他一定會被秀吉剿滅。秀吉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智者……
    正在茶屋陷入恍惚之際,突然從蓮台野的火屋裡竄出一股馥郁的香氣。儘管他事先已聽說秀吉讓入做了一尊信長的木像,但萬萬沒想到那木像居然是用沉香做的。
    這到底是什麼香味?就在茶屋使勁地抽著鼻子納悶之時,香味已經瀰漫四周。
    「啊,這好像是從遺骸上發出的氣味!」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真的?」
    「啊,多麼神奇啊,真是個奇迹!」
    「這怎麼能是奇迹呢,這是施主的祈禱到達了上天的明證。」
    「那是什麼?那不是花兒正在飄落下來嗎……」
    「哦,那是從鷹峰山上涌到釋迦谷山一帶的紫色祥雲。」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當然神奇了,那可是佛祖之物啊。是因為筑前守的忠誠和諸山僧侶們的祈禱感動了神佛,這是佛祖顯靈。」
    「真不敢相信,恍如夢中一般。」
    「這怎麼能是夢呢?這是真的!筑前守大人不但為右府大人報了仇,而且還代替只顧忙著爭權奪勢、連葬禮都忘記舉辦的北畠(zai)中將信雄和神戶侍從信孝,舉辦隆重的喪禮。再沒有什麼奇迹出現的話,神佛也就不存在了。」
    「我說的並不是有無神佛之事。我是說,這香氣太濃了,讓人彷彿置身於夢中。」
    「因此我才說這不是夢——右府大人在天之靈定在說:『你對我的忠誠我十分清楚。好吧,你就替我處理天下之事吧。』所以說,這奇迹是右府大人的在天之靈故意顯現的。」
    有人手捻著念珠竊竊私語。一聽就知這是秀吉的精心安排。
    茶屋四郎次郎撥開擁擠的人群擠過去。終於,他解開了香氣之謎。那具木像一定是用香木做的,而且,木柴里或許也藏了不少香木……
    秀吉居然連這一步都能想到,並以此來誘導風評的方向,真是可怕。這難道真是與生俱來的仁德嗎?有傳言說:秀吉出生時正是猴年元旦,而且是伴隨著日出而誕生的,所以是太陽之子。
    「讓一讓,請讓我過去一下。」可是,人們早已陶醉在夢境之中了,根本沒有人搭理茶屋。有好長一段時間,茶屋被困在那裡,進退不得。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獅子牆中的刀槍之林終於開始移動,圍觀的人群也隨之掉過頭,向大德寺的方向涌去。此時的茶屋四郎次郎早已擠得汗流浹背了,太陽正高懸頭頂,肚子里也開始咕咕地叫喚起來。餓肚子的決非我一人……可是,秀吉的仁德卻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似乎讓人們忘記了飢餓。
    「啊,這不是茶屋先生嗎?」
    當茶屋四郎次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本法寺附近時,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人正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原來是淀屋常安。
    淀屋常安運來五百石米的事,他早就聽說了。「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真是太巧了。我的下處在本法寺內,先進去歇息片刻吧。」
    「原來是淀屋啊。」四郎次郎舒了一口氣,「沒想到你住在這裡。這下可好了。哎呀,今天的人可真多!」
    於是,在常安的引領下,茶屋鑽進了本法寺的山門。
    「真是太好了。裡邊請,茶屋先生的一位老友也來了。」
    「哦,我的老友?」
    說話間,二人鑽進了右手的幔帳中。只見裡面堆滿了米糰子,對面有五六個人正談笑風生,一邊高聲議論一邊悠然地喝茶。其中一個是堺港的納屋蕉庵,另外幾個,一看就知道是堺港的商人。
    「哎呀,蕉庵先生。」
    「哦,是茶屋啊。我就料到你會來。」蕉庵深知四郎次郎和家康的關係。
    「是啊,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不來……」
    「我們剛才還在談論呢,這樣一來,京城的修復就會順利多了。」
    「哦,京城的修復……您的意思是……」
    「這次盛大的喪禮結束之後……說起來,這也可稱為開始修復京城的前兆啊。」
    「您……您的話,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明白。」茶屋四郎次郎連忙追問道。
    蕉庵微微一笑,似乎在暗示茶屋。「茶屋先生,筑前守的『仁德』可不能大意。他已經作好了京城的規劃,就連我這個向來隱居鄉間的人都藏了一份圖紙呢。」說著,他在茶屋面前展開一張簡單的圖紙。
    「這是什麼?西陣一帶畫了一個四方框,五條的川東一帶也有一個框……」
    「哈哈哈……」一旁的淀屋也笑了,「從應仁之亂以來一直荒廢的西陣內,要建一個織造城,這邊的川東,也要建一個這麼大的城。茶屋先生,我看這兩處的事情還要委託你來出出力。」
    四郎次郎的表情漸漸不自然起來。「這麼說,這……這次的供養結束之後,筑前守就要立刻按照圖紙上的規劃建造了……」
    蕉庵故意做出一副莊重的表情。「話可不能這樣說,你若說此次供養是為了建城,讓筑前守聽到了恐有后憂。對於那位大人來說,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繼承右府遺志……他不僅是這麼說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對吧?哈哈。」
    「這麼說,大家從一開始就商量好了?」
    「對。」淀屋又接了一句,「建城池可是賺大錢的好買賣,就連筑前守都想到這一點了。得集思廣益才行啊。」
    茶屋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到底是誰在利用誰,很難說清。但是,有一件事非常清楚,秀吉已經把手伸向豪商了。他禁不住急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如此說來,這次大供養可說是繁榮京城的前奏了?」
    這些事情必須立刻報告給主人家康……茶屋又往前挪了挪。納屋蕉庵則笑著搖了搖頭。「雖說茶屋先生住在京城,而我們卻都是堺港住戶,故,若僅僅是築建京城……」
    「什麼意思?」
    「當大家都認為這是為天下安定之大計,自然就在暗地裡幫忙了。當然,大家都會在這裡開分號的,分號再進一步開到筑前、肥前。若非如此,國必不富。我們正在議論這些。」
    「什麼,把分號從筑前開到肥前……」
    「對。因此,我們必須擁有一支具有強大實力的朝廷軍隊才行。我們是在看清此事之後才開始行動的,你明白嗎,茶屋?」說完,蕉庵又換了一副教導似的口吻,「要增加國家的財富,有兩個辦法。一是做交易,另一則是把埋藏在地下的財富挖出來。關於第二個辦法,早有人不遠萬里趕赴天川(澳門),在那裡學到了先進的采銀方法和冶鍊術。聽那人說,在石見的大森和但馬的生野一帶都蘊藏著無窮的財富。」
    茶屋四郎次郎把驚愕埋藏在心裡,拚命地隨聲附和著:「是啊,怎麼連這個都差點給忘了。咱們已有人到天川學到了先進的技術。」
    「對極了。要想做交易,就需要銀子。可絕不能讓銀子躺在地下睡大覺啊。」
    「『那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此人叫神屋壽貞,現在繼承其衣缽的是其孫宗湛善四郎。白銀採掘出來,如只讓它在海內流通,那麼,整個國家的財富不會增加。要想大量增加財富,必須跨海交易。」
    「言之有理……」
    「話雖如此,交易並非如此容易就能開展。如大名小藩割據一方,整天忙於徵戰,人們手頭的銀子便不會流通。因此,必須統一天下。」
    「我看這天下人非筑前守莫屬了,我想各位當無異議吧?」
    茶屋四郎次郎終於明白了大家的意思。眼前這群人都有著敏銳的眼光。
    當武士們正在忙著爭奪天下,他們卻在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世事,思考問題,想方設法地賺大錢。其力量絕不能小覷。就說現在,如沒有他們在背後大力支援,秀吉此次葬禮不可能舉辦得如此成功。
    「茶屋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我們在京城裡的生意,今後還要仰仗茶屋先生多多關照,我建議請茶屋先生也入伙,大家意下如何?」看到蕉庵對茶屋格外看重,機敏的淀屋立刻幫腔。
    「既然納屋和淀屋都大力推薦,那麼我們當無異議。」一個年齡最長的人語重心長道。
    「承蒙大家厚愛,鄙人實誠惶誠恐。」蕉庵忙替四郎次郎致謝。
    「既然武將們都已經有了平定天下的志向,我們這些商人也決不能落後,應該大力協助才是。那些平素交往甚篤或有過生意往來之人,我們都應與其建立最親密的關係,訂立友好盟約。」
    蕉庵介面,主動為四郎次郎做起解說來:「友好盟約並無特別複雜的條款。只是需要提醒一下,不要只為了一己私利而損害大家的利益,不要製造流言蜚語,誹謗他人。需要做的只有兩件事:大家在賺錢的同時,也要使全日本和自己的行業繁榮起來。另,在與人交往時,要一視同仁。」
    「完全可以,如果只是這些要求,茶屋決無異議。」四郎次郎答道,「因此,此次商議的結果,就是幫助筑前守實施復興京城的計劃了?」
    「真是卓識!」淀屋誇讚道,「總之,不利於天下統一的話題,我們不談。先幫助筑前守振興京城,然後再復興我所居住的大坂。」
    「那麼,筑前守想把大坂建成一座什麼樣的城池?」
    「大坂原本是石山御堂的門前町,在織田右府和本願寺發生衝突之時,被取締……當時,右府曾在那裡築起一座很大的城池,一面為京城做警備,一面又可以用來壓制堺港。筑前大人也深知這一點。因此,眾人的意見是:等京城的事情差不多了,就把大坂作為大營,也就是說,要把它建成京城的『城下町』。想必茶屋先生沒有什麼異議吧?」
    「這樣一來,堺港會不會不方便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也仔細考慮過了。」
    「怎樣?」
    「為了平定天下,即使筑前守,也不能不需要財富吧。總之,就是請筑前守盡量不干涉我們賺錢,換句話說,我們互為所用。」
    「若真有此良策,那就太好了。」
    「當然有了。」蕉庵答道,「假如你的交易獲利一千兩,那麼你不用交給筑前守一文錢,但即使你把這些利潤據為已有,充其量只得到了一千兩。可是,如果你能獲利十萬兩,即使你交上兩萬,也還剩八萬。若有辦法把一千兩變成八萬兩,誰會去計較那兩萬兩呢?」
    「說的是。」
    「因此,先請筑前守在大坂築城,然後再致力西征。即使沒有我們的請求,沒有我們的援助,筑前守遲早也會這麼做的……接下來就是筑前的博多,再往後就是肥前的唐津、平戶……」
    「對。那些地方也時常有外國船隻來往。因此,筑前守首先會派大軍平定那裡,使朝廷的政令通達順暢,再修繕港口碼頭,便於停泊船隻,這樣一來,那裡不知會成為多麼繁華的街市呢……筑前大人的設想多麼誘人啊!」
    茶屋並不認識說話的人,但是從蕉庵對那人的稱呼「神屋」來看,此人定是那個從事銀山生意的唐津神屋的當家人——善四郎。此人十分豪放,令茶屋都刮目相看。
    「讓筑前夯實了根基,就等於為我們自己夯實了基礎。故,行動越快越好。」被稱為神屋的年輕男子剛剛說完,另一人對茶屋道:「我居住在博多,叫松永宗也。雖說博多也有島屋、末次等大商人,可在這種局面下,卻很難大展身手。」
    「就說現在的神屋善四郎先生吧,雖說擁有一座取之不盡的銀山,可是一旦挖出銀子來,就會不知被多少人盯上呢。尼子來了,毛利也來了,爭得不可開交。等到毛利被收拾得差不多,大友又來了。那些傢伙只知舞刀弄槍,毫無生意頭腦……那還是善四郎十四歲時的事吧。」
    「啊,你說的是小早川攻進,燒毀博多時的事?」
    「是。結果你的宅子被焚燒殆盡,他們還強令你采銀,幫他們繪製銀山地圖,後來,你就躲起來了?」
    「是啊,那時我正好十七。如為那些傢伙挖銀子,只會擴大紛爭。我就趁機溜了。」不等別人插話,年輕的神屋善四郎繼續道,「所以,當前之計,必須找出一位有前途的武將,以武力平定天下。否則,國將不國。若做不到這個,別說貿易,恐怕連日本也會被西洋人佔領,舉國投降了。」
    聽著這些話,茶屋四郎次郎環視一下在座者。顯而易見,眼前這些自命清高的商人,骨子裡都極端鄙視武將,卻一致贊同幫助秀吉,究竟是為何?真是令人費解。是因為他們低估了秀吉的能力,覺得其容易操縱,還是覺得那個農夫出身的草莽英雄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
    就在茶屋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只聽淀屋又說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豪言壯語:「雖說筑前守對生意一無所知,卻是一張質地不錯的白紙。只要我們這樣跟他一說,他立刻就會明白。而且,他和堺港百姓的關係也不錯,大家只管放心就是。他對宗易(千利休)、天王寺屋(津田宗及)等人也言聽計從。故若不先跟咱們透個風,料他必是一事無成……」
    「淀屋先生,我也想見筑前大人一面。」年輕的神屋插了一句。
    「那得等到大坂城建成之後。在茶道大會上,讓宗易或宗及等人傳個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會高興地接見你。」
    「哈哈,」蕉庵突然笑了起來,「總之,我們已經開始鞏固根基了。」
    「對,先在這一帶鞏固咱們的基礎。」
    「雖說柴田處還是有些問題,可是別管他們,只要我們根基已固就行了。」說罷,蕉庵飛快地看了茶屋一眼,恐是暗示他得趕緊把這些消息報告家康。
    「我聽說神屋先生正在京城物色美人……是否看到自己根基已固,想買個美女回去?哈哈哈……」
    當富商們高談闊論之時,那些陶醉在盛大喪禮中的人正潮水般地返回京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5
第160章 利家出使


    天正十年十月十七,羽柴秀吉為信長舉行完隆重的葬禮,立刻於第二日給織田信孝的老臣齋藤利堯和岡本良勝二人送去書函,表明了態度。
    是月八日,信孝曾給秀吉下過書,想調和秀吉和勝家之間的關係。故,表面上,這是一封給信孝的回函,內容卻明示出秀吉對信孝和勝家的抵觸。
    這是一封長函,共有二十五條,前七條是對勝家表示不滿,剩下的十八條則是對討伐中國地區的自己的溢美之辭,以及關於給右府大人舉辦喪事的解釋。大意便是,本來想與信孝和信雄商量,卻沒有得到迴音,而勝家也不主動出面操辦,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全是為了報答信長的恩寵,毫無私心雜念。若無右府大人的賞識,就沒有今日的秀吉……
    這封書函當然被立刻通報給了勝家。勝家也早已明白和秀吉一戰在所難免,果斷地採取了應對措施。他一邊緊鑼密鼓地和信孝、一益聯絡,對堀秀政、丹羽長秀等人也不停地進行遊說,一邊不斷地對毛利輝元、吉川元春示好,甚至和遠在奧州的伊達政宗都保持著聯繫。
    當然,這一切都在秀吉的預料之中。他也在一刻不停地忙著備戰。十七日結束信長葬禮的同時,他的戰備也已徹底完成,才有恃無恐地給勝家寫了措辭強硬的書信。
    二十一日,秀吉給大本營諸將下了備戰令;對於畿內的高山右遠、中川清秀、筒井順慶、三好康長等人,則分別向他們索取了人質;池田父子就不用說了,甚至和近江的丹羽長秀都約好了,讓他絕對服從命令;對於長谷川秀一、山崎片家、池田孫二郎、山岡景隆等人,則知會他們要堅守城池。
    二十二日,秀吉又給本願寺光佐、光壽父子送去了書信。在表達了對父子二人贈禮的謝意之後,指責了信孝的不當行為,並聲稱,他因此不得不為信長舉辦葬禮,並且加強了同畿內五國的聯絡。他還通知父子二人,附近的中村一氏、筒井順慶都已一心歸順,二人最好不要與他為敵。
    日月如梭,轉眼已進入了十一月,北陸各地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
    此時的勝家,雖然已下決心和秀吉一戰,卻萬萬沒有料到,秀吉的行動竟然如此神速,幾乎在舉辦完葬禮的同時,就完成了戰備。若是立刻開戰,必會迎來最困難的冬季作戰。這樣一來,他和信孝、一益的合作方略就將失敗。
    「決不能讓其肆意妄為!」要想方設法渡過這段困難時期,待到來年冰雪融化之後,一切都好說了。因此,勝家決定,讓以前主動提出為他和秀吉斡旋的前田利家帶上不破勝光、金森長近,以及養子——長濱城主柴田勝豐,前去與秀吉議和。
    十一月初二,一行人抵達了山崎城。
    當日,秀吉並沒有面見他們,第二日,才在大書院接見。一開始,秀吉就滿臉堆笑。「哎呀,老熟人又見面了。」
    前田利家正了正身子,正想說明來意,秀吉卻搖著手制止了。「尊夫人想必身體很安康吧。寧寧很是想念她,去姬路城的時候,還說不知何時太平的日子才會到來,她們才能相見呢。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說是吧?」秀吉邊說邊坐了下來,視線轉向了勝家的養子勝豐。「聽說你還在病中,卻不辭辛勞地趕到這裡,有勞你了。你莫要擔憂,只要修理心向太平,就絕不會有事情發生。秀吉並非不講道理之人。總之,局勢是可喜的。我已經讓人準備妤了,今晚就在這裡好好地歇息一下。」
    聽了這些,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不禁互相遞了個眼色。原本以為秀吉會像他書函中所寫的二十五條似的,咄咄逼人地詰問,不料竟跟他們預想的大相徑庭。
    「不破和金森二位也辛苦了。其實我也一心想避免與修理及其一族不和。這次修理委託諸位來到我這裡,就是以說明他和秀吉心心相通。哎呀,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了。佐吉,趕快讓人準備酒宴。」
    儘管如此,利家依然畢恭畢敬,小心翼翼。
    「利家,先講講你的想法吧……」秀吉道。
    此時的利家真是感慨萬千。想當年,他剛由犬千代更名為又左衛門的時候,在信長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隻「猴子」。沒想到,當年的那隻「猴子」已經具備了相當的威儀,迫使利家不得不尊敬起他來。這一切既恍如夢中,又實實在在——「猴子」確該得此尊位。
    「反正冬夜漫長,那就邊喝邊聊,一直聊到天亮。」
    「多謝,有了您這句話,利家這次沒有白來一趟。那麼,我先說說柴田大人的想法……」
    「他的想法……」
    「修理對您絕無敵意。在利家看來,他只是為了織田氏日後的安泰而慮。」
    「對了,這就對了,理應如此。我秀吉也一樣,一直承蒙右府眷顧,除了忠於織田氏,決無二心。為了織田氏的安泰,就必阻止內亂,繼承右府的遺志!除此之外,什麼想法都不該有。右府為我們指明的道路,只此一條,若明白了這一點,各位就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光明磊落,毫無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是吧,又左?猴子從來就不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人,那不是猴子的性格。我做事從來坦坦蕩蕩……請莫要拘束。咱們聊聊以前的事吧,在那些往事中,右府的遺志在熠熠放光呢。」
    說話之間,許多侍從和侍女端著美酒佳肴進來了。秀吉越發高興。「好好好,趕快擺好酒宴……哎呀,今天我要和老知己又左喝個痛快。戰爭的極致是什麼,就是不戰而勝啊。虎之助、市松、助作……把他們都給我叫來。讓又左見見那些毛頭小子們長大后的模樣。哎呀,真是機會難得。」聽秀吉這麼一說,不破和金森的心裡不禁一顫,對視了一眼。秀吉引以為榮的年輕愛將們,加藤虎之助、禍島市松、片桐助作、加藤嘉明、脅坂安治、平野長泰、糟谷助右衛門等人,此時正值年輕力壯,勇武早已天下聞名。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聽說要把這些人叫來同飲,心裡不禁咯噔一下:秀吉不會是叫他們來殺了我們吧?
    如果秀吉真的動了這個念頭,在這裡斬殺了勝豐和利家,柴田一方的實力就會削減大半。金森長近對不破勝光使了個眼色,悄悄地拍了拍勝豐。雖然身患肺病的勝豐一直閉著眼睛默然地坐在那裡,可也忐忑不安。
    「哎,您的氣色……」
    不料勝豐卻靜靜地搖了搖頭,止住了長近。他也在反覆思慮秀吉的性格和剛才的話。雖說養父勝家不至於看錯秀吉,可是,眼下左右著勝家的人是他的外甥佐久間盛政。盛政乃一條血氣方剛的漢子,曾經對秀吉大罵不休:「秀吉充其量不過是個狡猾的農夫罷了,居功自傲,投機取巧。一旦對他心慈手軟,必會後悔莫及。」在現在緊張的氣氛中,比起奉勸別人自重云云,還是這樣頗具煽動性的言辭更容易讓人接受。
    「不,不可把秀吉看成如此卑鄙的小人。」
    勝家的頭腦比勝豐清楚一些。現在看來,勝豐必須推翻佐久間盛政的觀點,冷靜下來,重新看待秀吉的器量。
    「勝豐,來,你先干……」
    聽到秀吉的話,勝豐輕輕地睜開眼睛,只見酒菜已經擺好,向右邊望去,一排年輕人的英武臉龐映入了眼帘。
    坐在上首的定是秀吉母家的親戚、鐵匠的兒子加藤虎之助。他身長足有六尺,體格健壯,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勝豐。接下來是桶匠的兒子福島市松,據說此人兇殘無比,一副跋扈之態,勝豐覺得面前彷彿擺放了一扇岩石屏風。接下來恐是片桐助作了吧。此人似比前兩個稍微溫和一些,可是眼神中卻藏著睿智,對他微微點頭致意。
    「怎樣,虎之助、市松……」秀吉一邊讓侍女往酒杯里倒酒,一邊道,「這下我總算安心了。雙方的緊張氣氛也都煙消雲散了。原本大家都很緊張,以為我非取下修理的首級不可。沒想到,不用開戰就把問題解決了。」
    勝丰神色溫和,平靜地掃了一眼秀吉及他的三個侍衛,端起酒杯。
    秀吉笑了。從他的笑中,勝豐敏銳地捕捉到了五分威嚇與五分天真。「怎麼,大家都不高興?是不是聽到不打仗了,心裡不服氣?哎呀,又左,你不要介意,這些年輕人向來就是這樣。」說著,秀吉轉向利家,「太平這兩個字,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恐是毫無意義。如這天下本來就是太平盛世,虎之助說不準會是個鐵匠,正在打鐮刀呢,市松也沒準一邊和村民們玩相撲,一邊學著箍桶。正是這個亂世,才把他們推到了風雲戰事之中。市松,過來!」
    「是。」
    「你們希望天下大亂嗎?」
    「是。」
    「混賬!怎麼能由著性子胡說八道!」
    「是。」
    「不要以為你們希望打仗,仗就打得起來!要捫心自問,時時反思右府大人的遺志。」
    「是。」
    「為了平息天下的戰火,我羽柴秀吉無論何時都會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毫不含糊。可是,一旦明白對方有渴望太平之心,我會立刻放下武器,和人言歸於好。秀吉從無一絲私心。你明白嗎,虎之助?」
    「明白!」
    虎之助清正清了清嗓門,聲音就像打雷一般,「是我等誤會主公……願意尊奉主公的話為天理,與主公生死與共!」
    「哈哈。」秀吉又笑了,「多麼正直憨厚的傢伙。可我並不是天理,已故右府大人才是天理哪。秀吉只是代右府實現他的宏願而已。」
    秀吉說到這裡,以石田佐吉為首的一群侍從端著饋贈客人的禮品走了進來。勝豐依然微微地睜著眼睛,冷靜地觀察著在場之人的一舉一動,留意著氣氛的變化。不大工夫,禮物就放到了四人面前,是一些衣服,上面還放著一張類似禮單的東西。金森和不破相互使了個眼色,越發覺得秀吉的用意難以琢磨。而勝豐則似洞察了秀吉的真正用心。秀吉定是把勝家派來的使者看做前來降伏的了,他的一言一行似都在向大家傳遞這個信息。
    這跟養父的初衷相差太遠了!勝豐心道。勝家是想先把眼前這段最困難的時期打發過去,等到明春冰雪融化再想對策……
    秀吉的禮物放在了大家的面前,但誰也沒有去碰一碰。
    「就連我自己的家臣都不解秀吉的良苦用心,世間能有多少人懂礙我的赤膽忠心呢……又左,勝豐,即使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的心,都沒有關係,可是修理卻能明白我,這就難能可貴了。來,喝,一醉方休。」
    秀吉一個勁地吩咐侍女倒酒。在端起第二杯的時候,勝豐終於忍不住了,猛地轉身對著秀吉。「請筑前守恕在下魯莽。勝豐實在是愚昧,有幾句話不明白,想請教大人。」
    「啊呀呀,都怪我說得不清楚。不要拘束,只管問就是。」秀吉往前湊了湊,彷彿早就等著這話。
    「這……」勝豐故意沒有看三個同伴,單是冷冷地望著坐在秀吉一側的旗本武士們,「當然父親心中也自然是希望太平,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些行動讓大人不滿,大人打算怎麼辦?」
    「哦?」秀吉顯出意外之態,「如真的這樣:最好是由你——他的兒子去對他講明利害啊。」
    「大人指的是……」
    「秀吉繼承了信長公的遺志,除了平定天下以外,決無半點私心。正因如此,山崎之戰才取得了大捷,日後也還會不斷取得勝利。我已具備了實現這目標的實力。這一點,修理應該心裡有數吧……」
    「……」
    「假如修理當時改變立場,討伐了光秀,他就是今日的秀吉,那時,即使秀吉心裡有一百個不服,也不得不與他合作。與之敵對,勢必會大大妨礙右府遺志的實現,淪為不忠之臣,修理當然也不會答應。如此而已。」
    秀吉的一番慷慨陳詞,不禁令金森、不破二人大為震驚,更令勝豐心痛。唯獨前田利家保持著沉默,還在不慌不忙地喝酒。之後,他還要和秀吉單獨談話,商議說服勝家之法。但是,勝豐卻徹底弄清了剛才談判的結果。秀吉根本沒有改變初衷、向養父讓步的意思,他早就下決心奪取天下了。因而擺在勝家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承認秀吉的地位,在帳前聽命;二是和秀吉決一死戰,滅亡。
    秀吉接著向大家勸酒,看見勝豐已是滿頭大汗,他終於緩和了語氣。「勝豐……你還年輕!你好好想想。我羽柴秀吉是右府大人發現並一手提攜的。你看一看現在列席的這些旗本武士們,大概也會明白。正如右府討厭門閥出身而起用我一樣,我也是重視實力之人。實力第一,人品第一,我都是跟右府學來的。因此,右府故去之後,代替他平定天下的重任,除了秀吉,誰能承擔?勝家是個可悲之人,他除了與我合作,別無他途。他此前的所作所為,想必你都清楚,你就應該說服令尊。光秀因為錯解右府苦心,輕視我羽柴筑前的存在,招致敗亡。勝豐,如你不想讓令尊也落得如此下場,就當採取行動。這可是你盡孝道的最佳時機啊。」秀吉這一番話,聽來比勸說養子秀勝時還誠懇,還感人。
    聽著聽著,勝豐禁不住渾身哆嗦。世上難道還有如此殷勤,卻又如此盛氣凌人的威嚇嗎?秀吉除了奪取天下之外,對其他事情不屑一顧,竟把勝豐勸說父親歸順,說成在盡孝心——他居然能以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來。
    「明白了吧?」
    「明白,但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知所措,那怎麼能行!當馬上去做才是,否則今後活得可就沒有那麼舒坦了。」
    「是。」勝豐心裡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即使不這樣,勝豐病體贏弱,從來沒想過會舒坦地活下去。」
    「哦,這話有意思。既然不想活下去了,你究竟打算怎的?」
    「留在這裡做人質,請筑前大人養著我。」
    一句話頓時打破了平靜的氣氛,連利家都大吃一驚,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勝豐,你說什麼?」
    「無他,大人早已下決心和家父斷絕關係了。」
    「哪裡會有這樣的事,修理大人不是說,只要能爭取到太平,他決不講任何條件嗎?」
    「哈哈……我覺得這可不像是從前田大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啊。您所說的太平,指的就是屈服,若不屈服就決一死戰,是不是,筑前大人?」
    這一句問得太突然了,就連一向沉著老練的秀吉都慌忙擺了擺手。「實是庸人之見!秀吉從未想過要他歸順我,最多協力而已。」
    「如不合作,自然就會成為筑前大人的障礙。筑前方才說了,對妨礙之人,決不容情,要堅決消滅,對嗎?」
    「你是說,勝家不會跟我合作了?」
    「似是不能。」咬牙說出之後,勝豐一下子感到輕鬆了好多,眼睛也濕潤了,「人各有志。即使知道正義掌握在對方手裡,也未必都去遵從,家父恐就是這樣的性子。」
    一聽此話,秀吉的心彷彿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在秀吉身上,也有一種不願追隨別人的性格。病體懨懨的勝豐,分明已清楚看到了二人性格的悲劇。
    可憐的年輕人……秀吉突然對勝豐產生了一種好感,其愈加強烈,充溢胸間,「你的意思是說,先把你留在這裡做人質,再和勝家商量合作之事?」
    「不,您誤會了。」勝豐斷然地搖了搖頭,「終歸是要一戰,若再把我放回長濱城,那實在是愚蠢之極……這就是勝豐對大人好意的回報。」
    「你瞎說些什麼呀?」前田利家慌忙阻止。勝豐口無遮攔的一番話,弄得大家傻了眼。面對這個滿臉病容的年輕人,老謀深算的秀吉都似一籌莫展。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想法竟在此人面前暴露無遺。「勝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秀吉收起了笑容,「的確如你方才所言,為了繼承右府的遺志,我秀吉和令尊,誰也不會讓對方一步。」
    「因此,今天就先把我留在這裡,再把我殺了,豈不是妙計?」
    「不,我當然不會這樣做。」秀吉擺了擺手,「你聽我說。」
    「在下洗耳恭聽。」
    「並非為了別的。只因我當年好友前田利家也是作為使者前來的,所以……」
    「為了給前田大人面子,才先把我放回長濱城,再攻進長濱城將我除去,我猜得可對?」
    「哈哈……那倒不是。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現在還是會把你平安送回。」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回去恭候筑前守的大軍了。」
    「勝豐,你現在大病未愈,疲勞得很,我看你暫時離開這裡,歇息一下吧。」利家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現在,雙方持有什麼樣的想法,我都有了大致的了解,這次談判決不會那麼容易。此前修理大人也對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因此,談判還遠未結束。我再和筑前大人商議,然後告知你結果。這裡的事情,就先交給我。」
    「那麼,在下……就暫時告退了。」勝豐似也覺得今日說得太多,他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拿出懷紙來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緩緩地站起身來,「請前邊引路。」
    石田佐吉趕忙過來,攙扶著勝豐退了出去。
    看著勝豐漸漸地遠去,不破和金森二人的心裡一下子沒了底,利家也沉默無語,又讓侍從給自己倒了杯酒。秀吉則表情木然。「又左。」
    「請講。」
    「勝豐真是個可憐人啊……」
    「若他冒犯了筑前大人,還請多多原諒。他畢竟是帶病之人,心緒不佳。」
    「不,他說的全是心裡話,也是為他的父親著想。」
    「既然連您都這麼看重他,他這份孝心的確令人敬佩,您是不是要褒獎他?」
    「有這個想法。給他點什麼好呢?勝家喜歡他的外甥佐久間盛政勝過喜歡勝豐……實在是很難辦啊。」
    「筑前大人。」
    「怎麼,語氣如此鄭重?」
    「您從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個世上想必沒有您不知的事。」利家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語氣昕起來也有點奇怪,「世人都說,在這個世上,既沒有您不明之事,也沒有您辦不到之事,這話絲毫不假。即使您不看在又左的面上——就當是給犬千代一個面子,讓一步,讓我帶點東西回去吧……」前田利家噙著淚,又用那怪異的聲調說了一遍,然後若無其事地用酒杯遮住臉,強作笑顏。
    秀吉的心裡像插進一把利錐般,煞是難受。誠懇的利家在想什麼,要說什麼,他一清二楚。但是,這和他的想法相差太遠了。現在,秀吉和勝家已經錯失了共存的良機。但是,在勝家帳下聽命的利家別無他法。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定會滿足於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既然已經開了口,我怎麼好意思駁你的面子。」說完,秀吉又吩咐佐吉:「今夜我要和利家徹夜長談,你鋪兩套被褥。」秀吉分明是想封住利家的嘴,不再讓他說下去。利家也立刻覺察到了。
    「實是誠惶誠恐。那麼,今晚就好好地聊聊吧……」
    接下來,他們各自暢談著得意家臣的故事,戌時四刻左右,酒宴終於結束。秀吉和利家二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因此,剛一人鋪,頓覺困意襲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利家?」
    「是啊,是奇怪得很。」利家用被子的一角包著膝蓋。「在這個世上,人們不應恣意妄為,各行其道,可是……」
    「利家,剛才的禮物……」
    「筑前是已看出我的意思?」
    「讓我寫一封誓書,保證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的天下,對吧?」
    「哦,果然瞞不住你啊。自從右府的葬禮結束以來,修理始終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你認為我們兩人能共處嗎?」
    「……」
    「那好,我寫。你要多少份我也寫。我斷然不會讓已經改姓羽柴、成了我兒的秀勝來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筑前,你把這個送給我做禮物,便已足夠。」
    「但是,我也不想騙你:雖然我不會讓改姓了羽柴的秀勝來掌管天下,卻極有可能直接以羽柴的名義,奪取天下!」
    「啊?」
    「其實這天下還不是織田氏的,雖然統一天下是右府的大志,可無論是右府的親族,還是老臣,大家似都還沒有這種想法……你認為修理會這樣想嗎?」
    「……」
    「如他不這樣想,只好一戰。為了天下一統而戰。我可以等到來年冰雪融化之時,但,我心已定。」
    不知從何時起,利家把兩隻手放到了膝蓋上,陷入了沉思。
    「利家,如非要我寫下誓言,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家業云云,那麼你有足夠的把握說服修理嗎?如有,我當然不會大動干戈。」
    「……」
    「日後,我羽柴秀吉可能會有很多敵人,但絕不會有一個私敵。即使對方窮凶極惡地向我撲來,只要他能明白這個道理,我也會不計前嫌,委以重任。可若他不明事理,莫說是他本人,就連他的家人,我也決不容情。這樣方能平定天下……這就是右府傳下來的法寶。你明白嗎?」
    聽著聽著,坐在被窩裡的利家竟然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淚來。秀吉如此直率,把心裡話都抖了出來,而他利家,對秀吉又何嘗不是肝膽相照?其實,利家心知肚明。勝家無非為了避開在冬天和秀吉決戰,暫時裝出別無異心……秀吉早已看穿了這一點,年輕的勝豐被一頓奚落,而利家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
    到底是勝家有理,還是秀吉正確?仍然疑問重重,可重要的並不是這些。一旦打起來,究竟誰會獲勝?秀吉已看穿了勝家的心機,他決不會坐等來年冰雪融化,若秀吉不肯等下去,勝家必敗無疑。
    「利家,我還是寫下誓書吧。其實我根本沒有讓秀勝繼承織田大業的打算。我早就對神明發過誓了。可我的妥協只能到此了,也就是說,我絕不會保證不把信孝當作敵人,那得看他的具體行動而定。可是,一旦明確地說出口來,你也就無顏面對北庄的父老了。」
    「是啊。」
    「關於不對信孝發難的誓書,若只是我秀吉一人,即使寫了,也沒有多大意義。不如這樣,你回北庄告訴勝家,就說秀吉同意和池田勝人、丹羽五郎左三人聯名寫下誓書。不知這樣勝家會不會接受。若能接受,柴田家就平安了,當然,如再把三人聯名的誓書送給信孝,你自然也就保全了顏面。如他依然不肯改悔,那,柴田家的敗亡之日就到了……」
    利家的肩膀不禁劇烈地顫抖,自己的處境是多麼尷尬啊!肩負艱難的使命前來出使,盡讓秀吉想方設法保全他的顏面。這是一個怎樣的老朋友?他既感慨萬分,又擔憂戰爭不可避免,只覺無地自容。
    「我明白。」過了一會兒,利家活動了一下腿腳,道,「天好冷啊。請恕我先躺下了。」
    「你睡吧。我也覺得後背直冒涼氣。」秀吉點點頭,整理了一下枕頭,躺下了。
    侍從都退到了外間,屋裡一片沉靜,甚至連燈燭燃燒的聲音都能聽見。
    「真是不可思議。」利家自言自語起來,「出身於有三千貫俸祿的豪族前田家的我,現在竟然為人出使……而出生在貧苦農家的你,現在心裡卻裝著天下。」
    「比這些更為奇怪的,不是還有一個勝家嗎?」
    「這……」
    「如果他能理解秀吉的大志,就會像家康那樣,成為東海道的豪強了,可他卻把本應指向上杉氏和北條氏的矛頭對準了我。」
    「是啊……」
    「如果他向東面擴展,自會欣欣向榮,如向西面擴張,恐怕連他的老巢都保不住。這就是他和家康的差距。總之,若不是右府的調教,他恐還是一介侍從呢,對吧,利家?」
    「嗯。」
    「你也得為自己的前程算計算計了。」
    「不,我還不想聽這些。我現在還在勝家帳下,是為他來出使的。」
    「我知道。你還是老樣子,這是你的優點。只有重義理才是處世的根本……你回去之後,好好跟尊夫人講講。勝家為何非要和我秀吉為敵不可,為何不把眼光轉向上杉和北條,早日統一天下,光宗耀祖?阿松雖是一介女子,卻有超凡脫俗的見識。她應會明白勝家的迷惘。」
    「如果你和修理真打起來,會把我也看成敵人嗎?」
    「哦?」
    「我若是跟阿松講了,她定希望不要和你發生衝突。你是故意想讓她那麼說,才提到她的?」
    「可能吧。」
    「筑前……不要說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了。」
    「那就算了。」
    「我看這樣吧,我帶著你的誓書回去,至於信孝那邊,完全按照你所說,告訴他三人署名之後,再把誓書付於他。」
    「只好這樣了。」
    「然後,我就把誓書硬塞給勝家,再向他傾訴我的難處。你看這樣如何?」
    「嗯……」
    「我才疏學淺,根本無法和你相比,因此只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用真心去打動勝家。你也覺得戰爭是愚蠢的,對吧……所以,也請你答應我。」
    秀吉終於忍受不住,悄悄地藏到了被窩裡。利家啊利家,真是不開竅……
    「筑前……」利家又似想起了什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萬一你和修理非動武不可,我就捨棄紅塵,遁人佛門,不會偏向你們任何一方。」
    「哦。」秀吉應了一聲,腦袋仍有一半埋在被子裡面,「我知你乃重情義者。我非常佩服你。但是,你在對我和柴田修理講義理的同時,卻忘了更大的義理。」
    「更大的義理……是右府?」
    「沒錯。也可以認為與右府有關。換句話說,右府的大志,事實上就是對天子的義理、對百姓的義理、對天下人的義理。這個義理表面看去有三種,實際上卻只是一個……也就是說,是對國家的義理。」
    「你是說我不懂此義理嗎?」
    「你並非不懂。你非常明白,只是在更小的義理面前迷失了。你擦亮眼睛,捫心自問,右府建立洋教堂,故意穿上夷人的服裝跳舞,這些都是為了什麼?製造大鐵船,為平定天下而耗盡心力,這些又是為了什麼?都是為了讓國家早日富裕,然後走出去,與世界諸國互通有無,讓所有的日本人都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幸福。那麼我秀吉……」
    「嗯……」
    「你當服從大局,儘快醒悟。我決不嫌棄你。可是,如果你一味地沉迷於小情小義,妄圖逃避現實,那才會遭世人恥笑。這樣,利家就會喪失犬千代的夢想,被人嘲笑為一介懦夫。」
    利家依然沉默不語。誠然,男人的一生當正如秀吉所言。但是,人生來就各有各的器量,有的人生來就像信長、秀吉一樣,胸懷鴻鵠大志,有人只會圃於眼前瑣碎感情和小事,不能自拔……很明顯,現在的利家就屬於後者。為何勝家不能像利家一樣理解秀吉的良苦用心呢?為何秀吉不能像利家一那樣來憐憫勝家呢?
    「世上之事啊……」秀吉又說道,「當你站在一個岔路口時,應該努力選擇最寬闊最有前途的道路,選擇能為整個天下百姓帶來福澤的道路。如只考慮自己的得失而行,你仍是不幸的。利家,我勸你還是慎重地重新考慮。」
    利家並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或許,他已經被秀吉的話語所打動,現在正處於矛盾之中:自己明明是勝家的使者,卻覺得勝家敗局已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如一個人連自己腳下的這點義理都堅持不住,還有什麼資格談論天下大事?
    想到這裡,利家耳邊傳來一陣安然的酣睡聲,不知何時,秀吉已經睡熟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6
第161章 勝豐入彀


    當柴田勝豐在山崎城的客房裡醒來之時,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等人早已起來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從正定定地望著勝豐,「天氣不好,我家主公擔心您病情惡化,特意從京城請來了名醫。請允許小人把他叫來,給您診斷一下。」
    「特意為我從京城請來了名醫?」勝豐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金森長近和不破勝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齊齊,大廳一角爐子上,水壺在輕輕地發出鳴聲。
    唉!勝豐咬了一下嘴唇。對於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養父的敵人。他卻在這裡接受敵人的恩惠……到底該不該拒絕呢?勝豐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幻象來。夢幻中,勝豐看見秀吉的黨羽都向自己包圍過來。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島市松,還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槍向他扎來……這難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嗎?與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戰。於是他率領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卻掉過頭,立刻逃到遠處去了。
    「你們往哪裡逃!給我回來!」
    自己已了無勝機,為何這些人卻不來追殺呢?勝豐氣急敗壞地大聲呼喊,卻見他最寵愛的侍女阿美乃來捂他的嘴。
    「放手!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傢伙!反正我勝豐時日無多!放手,快給我放開!」
    勝豐猛然醒來。一睜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這裡可是敵人的地盤,絕不能再睡著了。每次勝豐都不住地責罵自己。大概是發燒的緣故,咳嗽之後,他又立刻迷糊起來,看見加藤虎之助瞪著大眼向他逼來……
    「筑前大人特意從京城請來的名醫,叫什麼名字?」勝豐又一次抬起頭來——身體能撐得住,自己才可出發。
    「叫曲直瀨正慶,聽說是一個專給貴人把脈的名醫。」
    「是筑前大人特意請來的?」
    「是。我家主人覺得您還年輕,不應自暴自棄。」
    「真令我誠惶誠恐。唉,在同筑前大人決戰之前,我當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這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讓名醫過來診斷一下吧。」
    侍從似聽非聽,輕輕地施了一禮,出去了。不大工夫,帶了一名醫士來。
    盛傳曲直瀨正慶乃當世無雙的國手,秀吉的意圖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養父分開,有意拉攏我。如此明顯的用意,只會招人反感……正慶進來以後,柴田勝豐仍心潮起伏,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覺如何?」正慶帶著柔和的微笑,走近勝豐,默默地伸出手來為他把脈。他那略微發涼的手剛一搭在手腕上,勝豐立刻感到一絲涼氣。燒還沒有退去,年輕的他心中充滿強烈的反感。
    「請讓我看一看您的舌頭。」
    「看吧!」
    正慶依然和顏悅色,簡單地看了一下,回過頭對不知何時進來的老嬤嬤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個眼色,老嬤嬤恭敬地走到勝豐身邊,輕輕地解開他的衣襟。
    正慶依然不動聲色,把他涼涼的手伸進去,仔細地從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後,重新搭起脈來。勝豐對正慶的動作極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慶身後的石田佐吉。
    「怎麼樣,若是筑前大人攻去了,我還能否漂亮地反擊啊?」
    勝豐帶著嗍笑的口吻快意地問。不知正慶有沒有聽出勝豐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面帶微笑。「聽說您還要返回長濱城?」
    「正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意外之處,給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煩。」
    「如果實在要回去,路上當多多注意,天氣很冷。」
    「什麼病?」
    正慶似乎沒有聽見。「我馬上給您開藥,在路上服用,回到長濱之後,再好好調養一下……另,至少靜養半月。」
    「多謝你了。」
    「不必客氣。」
    「在這半月里,別說是生病,決定生死的大事都隨時會發生。」說到這裡,勝豐的視線才和正慶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關醫士的事……總之,一個人應該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麼病?」
    「肺病。」平靜地說完,正慶把手伸進侍女早就打來的水裡洗起來,不再正眼看勝豐。
    勝豐默默地望著屋頂。大廳一角的爐子上,茶爐依然發出哧哧的鳴聲,正慶、老嬤嬤,還有石田佐吉,早已離去多時了。
    「肺病……」勝豐獃獃地躺在鋪里,自言自語。他一腳把被子踢開,坐了起來。侍從慌張地跑了過來。
    「慌什麼,休要這麼毛手毛腳的……」剛說了一半,勝豐又拚命地咳起來。剛才起得有點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這陣咳嗽來得太猛,咳得勝豐喘不過氣來。他一面讓侍從捶背,一面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鄰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勝豐拿出懷紙擦痰液,不經意地一看,發現裡面竟然夾著縷縷血絲。他心頭不禁咯噔一下,耳里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砰砰亂跳的脈搏和鄰室的說話聲卻異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為,筑前守只是一個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沒想到我竟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是一向寡言少語的不破勝光在向金森長近傾訴心聲。
    「說的是啊。」金森長近隨聲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筑前守。以我看來,筑前守絕非常人,他是一個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智者。」
    「這個謎團終於解開了。」利家接過二人的話茬道,「恐連勝豐也知這一點了吧。若筑前守只是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絕不會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筑前守的人,都對他非常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濃濃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裡誹謗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勝豐推開揉背的侍從的手,坐了起來。「燒已經退了,不必掛懷。」
    「是。那我現在就去叫侍女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換衣服。你現在就到隔壁,告訴他們,就說我一會兒就到。」
    「是。」侍從答應一聲,出去了。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淚。他覺得心裡有一種深沉的憤怒和孤獨。早知如此,就不來了。父親和筑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樹葉與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縫合起來,朽木的樹葉更易破碎。利家、勝光、長近等人,正是因為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親的距離。甚至連勝豐的心裡,都似產生了劇烈的波動。
    筑前也許並不是故意籠絡他們。雖然筑前並不誠心,可是,三人對他的稱讚,讓人覺得他「魅力」的可怕。秀吉淡淡吐露的一點兒心聲,卻成了他智慧與誠心的表現,為他們築起了一條光明大道。
    勝豐顫顫巍巍,好幾次才穿上衣服。「看來不回去是不行了。必須趕緊回去……」他自言自語,輕輕地走到廊下。他在這裡多待一刻,父親的力量就會多削弱一些。
    「勝豐,根據曲直瀨的診斷,你的病情似乎不輕啊。」利家一看見勝豐就說道,「但已能起床了,當無大礙吧?」
    「前田大人不要擔心,燒已經退了。」
    「哦。現在筑前守已經派出快馬,讓人拿著藥方到京城去抓藥了。我看你最好帶著葯回長濱。」
    「不,不用了。」勝豐擺了擺手,斷然拒絕,「我已經消受不了筑前守的好意了。筑前大人對我越好,我心裡就越難受。父親一定也正在北庄擔心咱們呢,我看咱們趕緊回去吧,越快越好。」
    雖然勝豐臉色難看,而利家臉上卻陽光燦爛。「昨夜我和筑前守傾心交談過了,我看太平世道就要到來了,請您不要擔心。」
    「竟有這樣的好事?」勝豐故意顯出擔憂之態,「這和我的預感可大不一樣啊。見到父親之後,我也說一說我的想法。」
    「你的看法是……」
    利家一問,勝豐綳起了他那蒼白的臉。「用投降筑前守來換取柴田家的安泰……」
    「你是說笑?」
    「是正經話。已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顧忌的!萬一講和不成,我寧願戰死長濱,而父親亦會戰死越前,這一點也請您告訴筑前守。」
    「你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毫不草率。還要告訴筑前,決戰之時,絕不要求他人幫忙。丹波和堀不用說,其他的,譬如利家、金森、不破等人,也絕不插手……請把這些全部告訴筑前大人。」
    利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瞥了一眼其餘二人。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勝豐極其敏感,一番話像一把刀子插進了利家的胸口,讓他無比難受。這話雖聽起來很是意氣用事,但極有可能成為事實。利家道:「總之,我利家也有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請你先聽完我的話,再去向筑前守說吧。」
    「拜託了。我立刻趕回長濱城,要堅守城池,隨時待命。然後……」說著,勝豐轉過臉去,「遵照父親的意願,血戰到底。」
    「明白了。」
    「那麼趕緊準備啟程吧。」
    「筑前守好意派人去京城給你抓藥了,你不再等一等?」
    「我心裡很是畏懼。我畏懼接受筑前的恩惠。哪怕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也想……站在父親一邊。」
    利家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向侍奉在門口的家臣吩咐道:「快去準備行李,準備啟程。」
    勝豐的預感終於應驗了。秀吉最終還是把與勝家和平相處,不讓秀勝繼承織田家業的內容寫在了誓書上,交給利家。
    十一月初四,一行人離開山崎城之後——當然,利家回到了越前,勝豐則回到了近江的長濱,秀吉自己也隨即離開了山崎,火速趕往京都。初四、初五,秀吉把丹羽長秀召到本國寺。至於會談的內容,不言自明。
    秀吉的實力顯而易見,擊敗勝家當然不在話下。他的意圖也非常明顯,為了防止天下重陷戰亂,必須和長秀達成一致,這樣一來,誰還敢對他說半個不字?他是先下手為強,從戰略上壓制長秀。
    十一月初九,秀吉親自率兵進入近江,還對外宣稱,這次出兵是因為他覺得讓信孝公子一直待在岐阜實為不妥,故特意前去,將信孝接進京城。
    百姓卻不以為然。街頭巷尾到處能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秀吉和勝家的關係依然不和,這次出兵,就是為了奪取長濱城。
    秀吉出了山崎城,立刻派兵駐進瀨田和安土,十一日進入堀秀政的居城佐和山城,十二日便迅速包圍了勝豐的長濱城。
    勝豐聽到被圍,啞然不語。利家剛剛返回越前,還不知和勝家有無聯繫,秀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長濱城,同時讓人修築橫山城。只是,包圍之後,秀吉並不急於開戰。十六日,他親自趕赴美濃,至氏家直通的居城大垣城,奉勸信孝的家臣投降,其勢咄咄逼人,讓人望而生畏。
    勝豐非常難受。他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明知毫無勝算,但早就下了決心要與父親同生共死,轟轟烈烈地據城一戰。沒想到秀吉卻圍而不打,這反而令勝豐坐立不安,每天都彷彿置身於噩夢中。
    這一日,勝豐依然有些發燒。因此,他沒有讓侍從近前,而是一個人躺在鋪里,只讓侍女阿美乃為自己捶背。勝豐已把她看成愛妾。
    「筑前真是個行為怪異之人。」勝豐似是自言自語,「分明是修築橫山城來監視我,卻連一個使者也不派過來。」
    阿美乃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聽說昨天北庄那邊派來了使者,到家老那邊去了。公子沒有聽說嗎?」
    「父親派來了使者?為何不來通知我?」
    「可是,並不是派到這裡來的使者啊,聽說到家老木下半右衛門和德永昌上去了。」
    「哦?我也有話要傳給父親,你去把半右衛門叫來。」
    一聽這話,阿美乃皺起了她那迷人的秀眉。「這……這……」
    「你莫不是聽到些什麼傳聞了?」
    「是……啊,不,沒有。」
    「他們讓你瞞著我?」
    「是……他們說,您已經暗中投降筑前守大人了。」
    「啊!」勝豐一聽,不禁一把抓住阿美乃的手,目齜欲裂,「什麼?說我背叛父親,私通筑前守?」
    勝豐一追問,阿美乃低下了頭。「聽說家老已經明確告訴使者了,說這都是些謠言……是沒影兒的事,還說,您尚在病中,請不要聽信謠言……奴婢實不該告訴您這些,請公子恕罪。」
    勝豐依然緊緊地抓著阿美乃的手,身子在不住地發抖。難道真是空穴來風?想著想著,他感到心口一陣憋悶。父親和秀吉,到底誰對自己好些?自從回到長濱城,每當他發燒時,就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在長崎的時候,勝豐能那樣隨心所欲地對秀吉慷慨陳詞,是因為在他內心某處已經認同秀吉了——無論我多麼放肆,秀吉終有容人之量。這一點,父親絲毫沒有看到,而秀吉卻看到了。我卻要留下背叛父親的污名……
    「公子怎麼了,您流淚了……」
    「作為一名武將,我是不是太軟弱了?」
    「不,您雖然很善良,卻是一位堅強的大丈夫。」
    「堅強的男子怎麼會在你面前流淚呢?好了,快把半右衛門叫來吧。我不會訓斥你。但無端受到父親的懷疑,讓人怎麼接受?我必須親自解開這個結。」
    「是。我去去就來。」阿美乃走了出去,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坐起來。他方才覺察,秀吉、他和父親之間,糾葛不休。在這場決戰中,究竟誰最強大?
    「聽說您叫老臣來……」老臣木下半右衛門那副神情表明,他似已預感到了勝豐叫他來的原因,「聽說您的燒退了不少,我正好有一事想告訴您。」
    「關於北庄使者之事?」
    「哦?是。」
    「我也聽說有使者來了。」
    「在下想說的正是此事。我也認為佐久間盛政只是憑空猜測。聽說使者平谷文左衛門來了,是來監視您……」
    「監視我……」
    「是。主公說,前些日子曾經到筑前守那裡出使的人,前田、不破、金森等人,回來之後,一個個似都變成了山崎的人……聽說當時佐久間盛政怒不可遏……」
    勝豐聽了,苦笑一聲,眼淚都快要下來了。看來,父親喜歡外甥盛政遠遠超過自己,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既然父親已經懷疑他了,只能設法解釋。「半右衛,怎麼辦才好?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半右衛門點點頭,向前湊了湊。「關於此事,公子不必太著急。我和德永大人已經好好地跟使者說了,說這定是個誤會。不過,這還要看佐久間大人在中間所起的作用……」他皺了皺眉,苦笑了一下,「公子也看到了,筑前守雖然加強了附近的武備,但是並不一定立刻發起攻擊。最好能忍就忍,靜觀其變。為今之計,要謹慎小心,莫要刻意挑起事端。」
    「你也認為筑前守沒有挑起征戰之意?」
    「這要視我方的行動而定。如我方不主動出擊,我想筑前守決不會主動。」
    「我們怎麼會主動出擊呢?」
    「對啊。因此,雖然筑前守各方面的準備都已妥當,仗卻遲遲還沒有開打。瀨田、長濱、佐和山、大垣等地都沒有打起來。還有,根據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清水城的稻葉一鐵大人、今尾城的高木貞久父子、兼山城的森長可等人都站到筑前一方了。歸順筑前是避免受攻的最上策。我看,不久之後,信孝也會放下武器的。」
    「你是否又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我聽說信孝公子的老臣齋藤利堯已經進諫,說信孝根本沒有力量和秀吉一戰……因此,若岐阜的信孝和筑前講和,那麼,無論越前的佐久間如何向主公進言,戰爭也決不會打起來。因此,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先用不著向主公彙報,這方是上上之策。」
    「哦,站到筑前一邊,就能免遭打擊?」勝豐浮現出一絲苦笑,那是自嘲。
    「稟告公子。」另一位老臣德永壽昌進來了。
    「哦,壽昌,我正想找你呢。你有何事?」
    「羽柴筑前守派來了使者。」
    「嗯?果然。」
    「對方自稱是筑前守的侍衛加藤虎之助,說是從京城的名醫那裡抓來了葯,順便送了過來。」
    「來送葯?」
    「是。於是我就說,這麼點小事,用不著特意麵稟您,由我轉交就行了。可是,他怎麼也不肯交付於我。」
    「為何?」
    「他說,不是一般的東西,而是葯,萬一公子身邊的侍從從中使壞可就麻煩了。一旦掉了包,換成了毒藥……不但害了您,還違背了主公的命令。因此他說要親自交給您,才能放心。他強烈要求我來稟報,看來是個非常倔強之人。」
    「加藤虎之助……好,馬上見。你告訴他,就說我在病中,府里比較亂,對了,你們也一起去吧。美乃,你也作陪。不要讓他看出我們存有戒心。」說完,勝豐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哦,特意給我送葯來了……」哪怕這是個謊言,也足以看出秀吉的誠心!想到這裡,勝豐的眼睛又濕潤了。
    「鄙人就是此前在山崎城與公子見過面的加藤虎之助清正。」在德永壽呂的引領下,清正走進大廳,飛快地掃了在座的人一眼,向勝豐施了一禮。
    「哦,記得記得。你是筑前大人引以自豪的武士嘛,聽說你一人就頂得上千軍萬馬,真是個大英豪,真是羨慕啊。可惜勝豐身體病弱……」
    「是這樣,我要趕往大垣的主公那裡,正好路過此地。因為我家主公一直惦記著公子的病情,特吩咐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名葯給公子送過來,就貿然前來。」
    「真令我誠惶誠恐,感激不盡。請務必向筑前大人轉達謝意。」
    「那麼,我就把葯交給您了。」果然如同壽昌所說,清正特意跪行到勝豐的面前,把藥包親手交給他,又退回原處坐下,「我家主公說,公子患的是肺癆,最忌寒氣。等到開春之後,一定會再請曲直瀨先生來看一看。請公子定要保重身體。」
    「筑前大人的好意,不知怎麼謝才好……」勝豐的眼前義浮現出父親的面容,他嘆了口氣。父親監視自己,而秀吉則是對父親心懷敵意、磨刀霍霍,卻又為他這敵人之子尋醫送葯……
    「我得立刻趕赴戰場了,就此告退。」
    「要去戰場?」
    「是的。參加會戰。」清正毅然道,他滿臉真誠,看來絲毫不像撒謊。
    「找怎麼沒聽說有打仗的事,到底是在哪裡……」
    「這……」清正遲疑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覺察到勝豐的不安,「瀧川一益有背叛信雄公子的跡象,我正要趕往北伊勢去討伐瀧川,然後再趕往岐阜。」
    勝豐不知不覺向前探出了身子。「一益背叛了信雄……」
    他知道,和一益結盟,共同謀划討伐筑前的不僅有信雄,還有父親,可是,他又不能隨便說出來。儘管如此,討伐了一益之後再征討岐阜,這樣重大的機密,一個侍衛竟然如此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世上有這樣的事嗎?
    虎之助這次來,是特意來提醒勝豐,筑前要先打岐阜,再攻北庄,好讓他作好準備的。這定是秀吉讓他說的……勝豐的胸口突然一陣燥熱。這分明是筑前在大戰之前挑明重要戰略,是在對自己示威?一旦岐阜陷落,勝家就會立刻陷入孤立,士氣受到沉重的打擊。在此之前,勝豐則只能以養病為借口,靜觀局勢發展。如此一來,就和方才木下半又衛門所說的完全相符了。原來,不僅是前田利家、不破、金森,還有柴田老臣站到秀吉一邊……
    「其實我並不知對公子說些什麼好,可是我家主公吩咐小的說,公子您很隨和,我就直言不諱了……」清正語氣鄭重地說道。
    勝豐一聽,慌忙阻止了清正。「至於一些閑話,以後再談……」
    「哎,我家主公說了,我說什麼都可以……」加藤又說起來。
    勝豐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連忙擺了擺手。「我可是筑前大人的敵人柴田勝家的兒子啊。」
    「這些事情,公子完全不必擔心。」清正緩緩道,「我家主公根本沒把令尊看作敵人。」
    「不看作敵人?」
    「是,主公時常在我面前稱讚柴田修理大人乃是傳統武士的典範,重義理,讓人敬服。因此,我們務必提醒修理大人,莫要讓他誤入歧途。」
    一番話,說得同席的木下和德永兩位老臣目瞪口呆,更為吃驚的則是勝豐,他的臉都扭曲了。「你說什麼,提醒家父不要誤入歧途……筑前真是這樣說的?」
    「正是。」清正爽朗地笑笑,點點頭,「修理大人重義理,又是右府生前重臣。主公說,應該讓修理大人仔細想一想,不要一時迷了心智。而且,勝豐公子機敏、聰明,要為處於兩難境地的前田大人著想。總之,事情涉及幾方,應該好好地孝慮,最好不要傷了和氣。主公說,如有機會,可以把有些話告訴您。」
    德永壽昌從旁捅了一句:「是應該聽聽,您說對吧,木下大人?」
    「不要亂言!」勝豐立刻阻止了二人。「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回去告訴筑前大人,就說我說的,勝豐怎麼會是個聰明人呢,現已成了被父親懷疑的傻子了,這些草藥多謝了……」
    「那怎麼能行?」清正一下子反客為主,「我還沒有說,公子就已知道了。一旦您的理解和我家主公的意思有別,虎之助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主公?既然開了頭,就請允許我說下去。」
    「既然說到一半了……」木下半右衛門怕兩個年輕人鬧僵,趕緊出來打圓場,「為了使者的面子,就暫且讓他說完吧……」
    「好吧,那就聽聽吧。」
    旁邊的阿美乃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家。其實,勝豐心中想的是,如讓清正把話講完,他的處境就會更艱難了。而老臣們則完全不同,他們的眼睛里似乎都閃著好奇的光芒,想知道秀吉的真正意圖。
    清正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啊呀,公子這麼說,實令鄙人誠惶誠恐。那就不客氣了。我家主公的心,就像晴朗的天空,完全沒有什麼陰霾。鄙人想告訴公子的就是這些,請恕鄙人魯莽。謀求柴田家安泰的道路在於……」
    雖然嘴上說著「不說我也知道」,勝豐還是禁不住好奇,不知不覺地向前探出身子。
    「其實,柴田修理大人最初的預測有誤。我家主公在剿滅了光秀之後,立刻平定了近畿,那時,修理大人不但看不見我家主公的功勞,還被信孝的野心蠱惑,稀里糊塗地和信孝達成了支持他繼承織田家業的約定。」
    「是啊。」德永壽昌在一邊附和道。
    「由於修理大人乃是看重義理的人,這個約定就把他死死地束縛住了,讓他動彈不得。信孝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不但不為修理大人解開束縛,反而一個勁地鼓動他。總之,所有的原因就在於令尊的傳統武士性情,看錯了信孝。因此,我家主公果斷地採取措施,匡正信孝的不義之舉……這就是我家主公的英明見地。」
    「這麼說……筑前大人在攻打了北伊勢之後,還要親自討伐信孝公子?」
    「正是。」清正若無其事道,「儘管我家主公此前一再向信孝申明大義,可是信孝覺得有修理大人在背後為他撐腰,非但沒有克制野心,反而更加膨脹。因此,先教訓他一下,好讓他清醒清醒。」
    「教訓他一下……」
    「對。我家主公看到此前和您一同到山崎出使的前田、不破、金森三位大人都有倦怠之意,便果斷地下了決心。現在,黑田孝高、蜂須賀正勝大人正率軍全速向美濃挺進。丹羽長秀和堀秀政二位就不用說了,氏家直通、稻葉一鐵、高木貞久等人也都加入了我們,估計筒井順慶、細川忠興、池田勝人等人也已率領五萬精兵包圍了岐阜城。一旦戰爭開打,勝負眨眼之間就能決出。因此,爭取趕在下個月大雪之前開戰……」
    事態的發展太令人驚駭了,勝豐咬著嘴唇,渾身直發抖。沒想到他帶領三個人到山崎出使,不但沒有拖住秀吉,反而加速了其行動,多麼諷刺啊!
    如此看來,父親懷疑他和其餘三人投降了秀吉之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冬季已經來臨。在大雪即將降臨的北國,父親無論多麼勇武,估計也沒救了。
    「我想公子已明白了吧。」清正自以為他的一番好意定讓對方萬分高興,得意地問了德永壽昌一句,「在大雪來臨之前,信孝為了自身安危,定會投降。只要信孝放棄野心,我家主公就會盡棄前嫌,與之言歸於好,最多讓他留個人質。這樣一來,柴田修理大人也能從痛苦的義理中解脫出來。我家主公絕非對令尊及公子抱有成見的人。在大雪來臨之前,請公子切切好生養病,不要輕舉妄動……」
    清正靜靜地向勝豐施了一禮,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要離去。
    德永壽昌和木下半右衛門慌忙起身相送,勝豐則獃獃地發愣。這時,他似乎又發起燒來,渾身發抖,只覺得後背襲來陣陣寒氣。
    「公子……」阿美乃急忙拿來一件棉襖給勝豐披上,「您氣色不佳,是否覺得身上發冷?」
    可是,勝豐似乎沒有聽見阿美乃的問話。清正那趾高氣揚的身影還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那鏗鏘有力的聲音還在耳畔回蕩。
    「公子,剛才那位武士送來的葯,現在就煎上嗎……」
    「我一旦吃了他的葯,就非死不可了了。」
    「送來的是毒藥?」
    「美乃。」勝豐突然把臉伏到了桌案上,他的咳嗽又犯了。美乃慌忙轉到背後為他捶起背來。「這些葯啊……」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勝豐那布滿血絲的眼裡卻淌下兩行亮晶晶的淚水,「這不是毒藥……我是真的想服用啊。」
    「我馬上去給您煎上。」
    「不,你且等一等……想是想,可是萬萬不能服用。筑前守是父親的敵人,我若服了他的葯,不就等於真的背叛了父親,私通了筑前守?」
    「哦……」
    「筑前守就這麼詭詐、可怕。」說著,勝豐義抖了起來。或許,這是筑前精心設計的圈套。驀地,對秀吉的懷疑像閃電一般劃過勝豐心頭。
    「筑前……他到底怎麼了?」
    「夠了,休要再問他。」
    「那麼……請您歇息一下吧。」
    「多麼羨慕清正那健壯的體魄啊。」
    這時,半右衛門和壽昌一起回來了。「公子,您說今天怪不怪?」說話的是壽昌。半右衛門則痛苦地皺了皺眉毛,背過臉坐了下來。「我怕再惹您犯病,就擅自做主,把使者打發回去了……」
    「使者?是剛才的清正嗎?」
    「這……」半右衛門遲疑了一下,「不,從岐阜城來的使者。」
    「岐阜也來了使者?」
    「是。秀吉的軍隊已動起來了,估計大戰在即,岐阜那邊便專門派來了老臣岡本良勝傳話。岡本說,一旦打起來,希望長濱也立刻舉旗呼應。」
    「你是如何回他的?」勝豐臉頰泛紅。
    勝豐問得太急,壽昌飛快地瞟了半右衛門一眼。「我答覆他,公子尚在病中,不能立刻就答應他們的要求。等病情好轉,我立刻向公子稟報,商議之後,再給他們回復。」
    「你們……如此重大的事情,怎能不向我稟報就擅作主張?」
    「公子!」這次說話的是半右衛門,「早就料到公子會責備我們了,可還是想替您做一回主。」
    「你們早就料到了,竟還……」
    「是的。就連前來出使的使者岡本良勝都說大局已定,我們就……」
    「什麼大局?」
    「橫山城已修起來了,長濱城也被包圍了。因此,岐阜城派來什麼樣的使者,我方如何應對,筑前守都了如指掌。」
    「你是說,正因為他了如指掌,我們就不能一戰?」
    「如我們起來一戰,三日之內城池必陷。」
    「不要說了!」雖然勝豐制止了半右衛門,可自己也沒了話。他也和老臣想著同樣的問題。
    「公子……」半右衛門義道,「這座城池原本是筑前守所築。哪裡是防禦工事,哪裡有河,筑前守比我們都清楚。其本是防禦北陸方向的敵人,防禦北面敵人的能力固然極強,可是,一旦敵人從佐和山和大垣方向包圍,我們就如同瓮中之鱉了。」
    「你的意思是說,秀吉這個老東西把我放回這座城,就是為了讓我背叛父親?」
    「公子,恕我直言。」壽昌態度強硬,比半右衛門還不留情,「對於一座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的城池,筑前守卻嗣而不攻,反而給您送葯過來,對於筑前的心思,公子究竟如何看待?」
    「這是筑前的策略!」
    「公子也太年輕了!」壽昌的態度依然異常強硬,「您不要忘了,不出三天就可以拿下這座城池。筑前守圍而不攻,是因為不想殺掉對他沒有敵意的人,公子不認為這乃武士之道嗎?」
    「德永大人……」見壽昌越說越激動,木下半右衛門連忙舉起手制止了他,「公子尚在病中,今天就先說到這裡吧……」
    「不行!半右衛門,你到底是何居心?你的意思是,我們最好不去接應父親的盟友信孝公子?」
    「算了,我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行,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那麼,請恕我無禮。」
    「哦,我倒要聽聽。」
    「筑前守認為公子比北庄的主公更深明大義,才想讓您盡孝道……」
    「笑話!我已經被父親懷疑了,還談什麼孝道……」
    「越是這樣,才越要盡孝道呢。主公一旦輕舉妄動,就會立即招致家滅族亡,因此,萬不得已之際,公子完全可以挺身而出,說服主公,維護柴田家族的榮譽……這一點,就連岐阜的老臣岡本良勝都和我意見相同。」半右衛門說完,傲然地板起那張老臉,盯著勝豐。
    「好了,你下去吧。」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雙方僵持了一會兒,勝豐進出來一句。他已經沒有勇氣問下去了。就連前來請求救援的信孝的老臣,都認為信孝和勝家不智,對秀吉懷有敬意,還有什麼可說的?
    若秀吉的懷柔之手伸了過來,無論岐阜還是長濱,眨眼之間就會從內部分崩離析。是啊,勝負早在決戰之前就已決出……秀吉是個具有何等智慧的人物啊!不,這不僅僅在於他個人的能力,還在於他深邃的洞察力,及對時局的精確判斷。
    「美乃,我要歇息。」
    「是。」
    勝豐讓美乃扶著,站了起來,向屏風裡的鋪席邁了一兩步。「我看我還是服了吧。」說著,他停了下來。
    「哎,您說什麼?」
    「我說,我還是收下吧。」
    「公子說的是葯嗎?」
    「對,是葯。你去給我煎了。我服了就去歇息。」
    「是。」阿美乃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把勝豐攙去坐下,立刻走到北面角落裡的爐子前煎起葯來。川芎的香氣瀰漫開來。
    風聲大了起來,冬季已完全包圍了湖水北面的天地。
    「美乃,我為何又想服用筑前守的葯了,你明白其中的緣由嗎?」
    「這……」美乃低頭沉思起來,「終究還是身體要緊。」
    「不。如弄不明白筑前守的心思,我死不瞑目。」
    「啊呀,不要老說死……」
    「世上哪有不死之人。我看死並非不吉之言。」
    「我希望您……希望您永遠活著。」
    「那好啊。把葯給我端過來。」
    「是。」
    阿美乃把放在桌上的湯藥端過來,勝豐小心翼翼地接過,輕輕地呷了一小口,小聲地念叨著:「父親,勝豐決非輸給了筑前守。如果人對我好一點兒,我便趨之若騖,豈不被神佛笑話……因此,我先喝了他的湯藥,一旦事有不測,我必然回報他一刀。」
    阿美乃似懂非懂地聽著他自言自語,並沒有說一句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7
第162章 獵場密會


    深秋的天空湛藍湛藍,湖畔的原野上,野草已經枯黃,不時飛起幾隻雉雞和山鳥。「今日的狩獵可真不尋常啊。」
    一個負責驅趕鳥獸的獵童,在濱名湖強烈的反光下眯起了眼睛,對著兩三間開外的同伴大聲喊道。「主公十二日才從甲州趕回,本以為初四初五這兩日定會好好地歇息一下,不料第二日便興緻勃勃地狩起獵來,主公的精力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另一個獵童並不回答。
    「你說,現在全天下最大的大名是誰?」
    「那還用說,肯定是主公了。」
    「這麼說,比羽柴筑前守、中國地區的毛利還大?」
    「身份不同。可是論起福分來,就不好說了。你想,甲州、信州,還有駿河、遠江、三河,都到手了,可吃的仍是麥飯。我聽頭兒大久保彥左衛門說,現在天下所有的大名,沒有一個不前來取悅主公的。」
    「取悅主公……」
    「當然。就說北條氏直吧,表面上看是講和,卻與投降差不多。還有越前的柴田勝家,不久前還派使者來祝賀主公平定了甲州,送了不少禮品,有三十卷綢緞,一百捆棉,五條鱈魚。這不是取悅主公,想投靠咱們嗎?」
    「有理。這麼說來,尾張的織田信雄、岐阜的織田信孝也不斷地派人前來,簡直都讓人煩了。」
    「就是。羽柴筑前守也不斷派使者來甲府……都是來取悅主公的。」
    兩個人正在議論,又有一個獵童一邊驅趕著獵物,一邊靠了過來。
    「你們說怪不怪,不知怎麼了,今天主公不放鷹了,是不是有了別的想法?」
    「什麼想法?」
    「是不是在尋找女人?這可是大久保大人猜的。」
    「女人?」
    「不知。這些事情誰知道!只是,聽說在甲州時,鳥居元忠大人搶在主公之前,把馬場美濃守的女兒給搶走了。從那以後,主公就頻頻物色女人。」
    一聽這話,其中一個獵童張開嘴笑了,「你這個傢伙,居然把自己的事說成是主公的事。戰鬥最激烈時都不忘尋找女人的,不正是你嗎?」
    「等等,等一下。」另一個叫道,「人們常說,英雄愛美人。我在甲州親耳聽說,鳥居大人橫刀奪愛,把主公看上的馬場美濃守的女兒搶走了。」
    「就連你也……」先前的獵童聽了,不禁咂舌,「如你胡說,可就是詆毀主公。到時候不讓你切腹才怪呢。」
    「哦,這麼熱鬧……」正說著,一個衣著華麗的武士抱著胳膊走了過來。「哦,是大久保彥左衛門大人。」
    剛為家康辯護的獵童氣不打一處來,「我有一事想問您。」
    「何事?」彥左衛門很神氣地鬆開胳膊。
    「我家主公好色嗎?」
    彥左衛門煞有介事道:「是有些好色。我們也沒有一個不好色的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那麼……大久保大人,還有主公,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沒有什麼區別了?」
    「嗯,沒啥區別。我好色,主公也好色。」
    「這麼說……咱們主公,在甲州和鳥居大人爭奪馬場美濃守之女的事是真的了?」
    「是真的,又能怎樣?」
    「這樣一來,鳥居大人豈不成了不忠之臣?」
    「哈哈哈。」大久保彥左衛門眯起眼睛,得意地笑了,「主公聽說馬場美濃守有個絕色女兒藏在某個地方,本想立刻接過去,不料早已被元忠弄走了。其實元忠也知道主公好色。可如主公太過分,恐怕會激起民憤,為了維護主公的名譽,元忠就舍卻道義,先於主公把美女劫走了。你們不認為鳥居大人是忠義之臣嗎?」
    「哦,原來鳥居大人的考慮如此深遠啊。」彥左衛門捧腹大笑。「你這個小子真無聊……」
    「我無聊?」
    「是啊。當時,主公一下就火了,把元忠叫去,狠狠地一頓臭罵。」
    「哦。」
    「元忠的回答也很巧妙。」
    「怎麼回答的?」
    「他說,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第一個殺人敵陣,這是武將的最高榮譽,而遭受訓斥則是最大的恥辱。而他就是第一個殺人敵營的大將。當然,主公也絲毫不比他遜色。主公曾吩咐過,收繳的戰利品要好好保管,美人也是戰利品,所以他就好好保管他的美人,並問對於他的功勞,主公如何評判。」說著,彥左衛門樂呵呵地坐了下來,「哦,這裡不錯,吹不著風,挺暖和的。大家都在這裡睡個午覺吧。」
    一聽這話,三個人面面相覷。「那麼,不狩獵了?」
    「嗯,主公的目標好像不是打獵。」
    「您這麼說,還是指物色女人?」
    「糊塗,哪有這麼簡單?即使是打獵,也沒人敢說定能打到兔子野雞。說不定主公正在等待仙鶴出現。主公在想事時,咱們最好是找個地方睡覺。大家都給我躺下!」言罷,彥左衛門在枯草叢中仰面躺下,眯起了眼。
    彥左衛門這一不尋常的舉動,讓幾個獵童面面相覷,大惑不解。雖然彥左衛門的怪異和魯莽在侍衛當中是早就出了名的,甚至有人在背後說他是本多作左衛門的嫡傳弟子。可不管怎麼說,也不能在狩獵的途中睡起覺來。
    「想什麼呢?」彥左衛門義微微睜開眼睛,向幾個人擺了擺手,「現在主公正在和他鐘情的女子相會呢,不要老轉來轉去的,哼,讓主公看見了,要挨罵。」
    「我還想問一問……」
    「何事?」
    「您剛才說主公和喜歡的女子相會……」
    「不錯。你們想,甲州、信州的問題解決了,和北條氏也已經議和了,還會有什麼事?自然是男兒本性了。」
    「這麼說,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藏有主公的女人了?」
    「當然,我方才不是跟你們講了嗎。躺下,舒服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將信將疑地躺了下來。
    「那麼,您說的那個女子,到底是誰家的?」
    「是農民的女兒,已經嫁給駿州金谷的鐵匠了。可是,那鐵匠去年跟島田的人爭水時,被人裝到麻袋裡打死了。」
    「她又回了娘家?」
    「一個人在家裡守寡。你想,都有三個孩子了……聽說還有人不斷地慫恿她回娘家呢。還聽說這個女子正在向主公訴苦,讓主公給丈夫報仇呢。」彥左衛門半睡半醒、含含糊糊道,「主公現在正在一戶農夫家裡和那個寡婦交談呢。他也太……」
    「喂!」一直為家康辯護的那個獵童極為不滿,「您是說主公正在農夫家裡,和那個鐵匠寡婦交談?」
    「那還有錯?」
    「胡說,主公絕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什麼樣的人?」
    「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獵童又憤憤道,「主公可不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農夫家裡和寡婦交談……他怎會做出那等愚事來?」
    「你這個人真討厭。少啰嗦,睡覺!」
    「城裡又不是沒有服侍的女人,還有那麼好的西鄉夫人……」
    「你這廝這麼啰嗦!自己不睡,還攪得別人睡不成!」彥左衛門一骨碌爬了起來,恨恨地朝天打了個呵欠,「在好色這方面,主公和我們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多了些心計。」
    「心計?」
    「當然。主公可不是僅讓一個女人生三五個孩子的人。不信你等著瞧,那個女子都已插手政事了,我看恐怕要重蹈築山夫人覆轍。當然,主公的所作所為都是經道精密計算的。」大久保彥左衛門不屑地說完,等待大家的反應。
    「大久保大人,您說話太過分了。」一個獵童很厭惡地扭過臉去,另一個則頗有興緻地轉向彥左衛門,「為什麼?不讓西鄉局生好多孩子,就是主公精於算計?」
    「這裡當然有玄機了。你們這樣的人哪能弄明白?女人的權力是由孩子的多少決定的。若一個女人生了三個甚至五個孩子,必有佞臣前去巴結逢迎她。主公在世,也許沒有什麼問題,一旦主公不測,整個家族便要亂作一團了。」
    「可是,主公……」
    「主公可不是這樣愚蠢的人,他高明著呢。他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不娶上司的女人……這是從築山夫人那裡得來的教訓。第二條原則,就是不讓一個女人生很多兒子。因此,主公就在這窮鄉僻壤尋找好女人了。所以,有時說是出來打獵,實際上並不打獵,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想,西鄉局已經有了兩個兒子……」
    「哦。」剛才憤憤不平的那個獵童不禁呻吟一聲。
    「按照大久保大人的說法,主公身邊的女人會不斷增加?」
    「廢話!主公的身體那麼健壯。」
    「接下來的女人生完兩個兒子之後,又要被主公冷落了?」
    「當然。我的算盤也不比主公差。噼里啪啦這麼一撥,不就算出來了嗎。」彥左衛門似對風涼話很感興趣,「這寡婦已生了三個孩子了,還有為亡夫報仇的決心,可見絕不是一個尋常女子。身份卑微,孩子數量眾多,這很合主公的心意。對吧?再讓這個女人生兩個兒子,如此一來,兒子與母親,再有同母異父的兒子,自然個個發奮圖強,為德川氏盡心儘力。這就是主公和我們不同的地方。你們明白了?」
    「好像明白一些了。」
    「還是不明白嗎?就說已故的右府大人吧,他可是個急性子,可是他總是從出身貧寒的人當中尋找人才。」
    「是啊……羽柴筑前守大人不就是其中一個嗎?」
    「對呀。我們主公的性子慢多了,但仍然喜歡從窮人中尋找人才。不同的是,主公不會從能用得上的男子中尋找,而是從女人中尋找。」
    「大久保大人,我怎麼聽不大懂啊……」
    「嘿,似懂非懂吧。哈哈,從女人中尋找人才,再把自己的種子種在她的身體里,讓他生長發育。在孩子出生之前,教育好女人,這就是主公的精明之處。怎樣,這下該明白了吧?」彥左衛門義咧開大嘴笑了。
    「咱們再仔細地搜搜看吧,有沒有主公射落的獵物。」說罷,幾個人扒開草叢,慢慢地搜尋起來。
    此時的德川家康,正在筱原村裡,在一個叫宇田川與左衛門的農家屋檐下,和那個因爭水被打死的鐵匠的遺孀阿淺談話,閑雜人等早已被他支到遠處了。當然,剩下的並不只是他和阿淺兩個人,屋檐下還有一個,此人就是一副商人打扮的茶屋四郎次郎。
    阿淺這個女人也算有幾分姿色,兩頰胖乎乎的,珠圓玉潤,眼睛細長,皮膚白皙,閃著誘人的光澤。她看起來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因已有了三個孩子,實際年齡應該有二十四五,或是更大。
    家康一邊聽茶屋四郎次郎說話,一邊不停地打量著阿淺。「這麼說,信孝還沒開戰,就投降秀吉了?」
    「是。聽說一開始似還想打一仗,可怎麼也難敵五萬大軍,家臣中也不斷出現私通秀吉者,所以……」
    「秀吉可是一個絕不能掉以輕心的人啊。那麼,和秀吉一起出來的大將除了丹羽、筒井、細川、池用,還有誰?」
    「堀秀政、宇喜多秀家,還有黑田孝高、蜂須賀正勝等。」
    「哦。這麼多人把城一圍,真是插翅難飛。」儘管在和茶屋說話,家康的視線還是沒有離開阿淺。「莫要老想那些不快的事了,高興一點兒。茶屋都這樣說了。過一陣子我準會把你接進城去的。」
    「是……是。」聽家康這麼一說,阿淺不由得羞澀起來,顯得非常拘謹。
    「然後呢……」家康催促茶屋四郎次郎道,「投降的條件完全取決於秀吉,應是非常清楚了。」
    「大人說的是。至於條件,聽說就連信孝都感到非常吃驚。第一條,是要遵守清洲會議的決議,交出三法師。第二條,是要交出信孝的生母和一個女兒為人質。第三條,是以向信孝進讒為名,把老臣岡本良勝和高田彥左衛門交出來作為人質。」
    「哦。」家康的視線落在了阿淺的脖頸後面,「這麼說,岡本和高田兩位老臣都私通秀吉了?」
    「正是。」茶屋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往前探了探身子,「世間都在傳言,說如把兩位老臣留下來,肯定會被信孝斬殺,所以秀吉就以人質的名義把他們救了出去。」
    「這樣,局勢就非常明朗了。雖然秀吉一度退回,可是到了正月中旬或下旬,定會捲土重來。」
    「人的意思是……」
    「先把手腳砍下來,再斬身體。若非如此,雙方的傷亡就難以估量。把戰爭分作兩個階段,秀吉不損失一兵一卒,卻可以從敵人內部得到重要人質。秀吉的做法非常人道,只是信孝的命運可就悲慘了。」
    四郎次郎睜大了眼睛,舒了口氣。實際上,在把柴田勝家派來的使者前田利家送走之後,秀吉就率領大軍,一邊壓制勝家的老巢北伊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岐阜城。以秀吉的軍事優勢,擊敗信孝簡直易如反掌,他卻接受了非常簡單的條件,就退了兵。秀吉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就連茶屋四郎次郎都想不通。
    可是,家康竟然不假思索地斷言:這不是真正的撤兵。
    茶屋四郎次郎沉思了一會兒,仍是一副大惑不解之態,往家康的面前湊了湊:「若只是為了不損一兵一卒就發動大軍,花費也有些太大了吧?」
    家康笑著搖了搖頭,「正因為這樣,才體現出筑前守戰術的高明啊。」
    「大人的意思是,秀吉第二次出兵,還有別的意圖?」
    家康簡潔地回答:「首先,這是對柴田修理亮的一種威壓。修理有了顧慮,自不敢輕易背叛秀吉。其次,是對清洲城的信雄的牽制。第三……」說著,他輕輕地笑了,「就是給我德川家康施加壓力。」
    「給大人施壓?」
    「正是。下次出兵,無論如何,首先要打擊信孝。接下來就是柴田修理亮。把修理的問題解決之後,目標就是我了。這樣一來,就連我也不可輕易和秀吉對抗了。秀吉的招術絲毫不亂。」
    「哦。」四郎次郎不禁叫了一聲,「如果筑前守前來向大人挑戰……那麼,他會以何為借口?」
    「他要麼會雞蛋裡挑骨頭,讓我把寄身於長濱城的近衛前久卿交出來,要麼就命我前去討伐小田原,要麼會在滅掉信孝之後,在信雄的身上做文章。總之,決不可麻痹大意。」家康突然壓低了聲音,「你交遊甚廣,萬一我和秀吉產生了摩擦,你認為誰能擔當和秀吉談判的承任?」
    「這……」
    「我手下雖家臣眾多,打起仗來誰都不含糊,可一旦到了談判桌上,都會一籌莫展。以前不正是因此,才被右府鑽了空子,眼睜睜地看著信康被賜死?雖不敢奢望有人和秀吉打個平手,可哪怕找出一個能看穿他心思的智者也好……你有沒有好主意?」
    茶屋四郎次郎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天空。的確如此,三河武士的勇武決不會輸於秀吉,可是在謀略與外交方面,卻沒有一個智者。剛毅樸素的家風,有時會在外交中起反作用。
    「你想起什麼人沒有?」
    在家康的一再催促下,四郎次郎終於道:「信孝的老臣就是一個典型的反例,首先,必須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
    「正是。如從我們這邊派出去的人,回來后竟成了秀吉一夥,豈不被人恥笑?」
    「大人所言極是。筑前守最擅長施離間計。現在正傳得沸沸揚揚的,說前田大人和勝豐都已被秀吉牢牢控制了。」
    「本多作左立場堅定,倒是令人放心,但他會無意間把事情搞砸,引發戰事。而井伊直政,我打算讓他率領武田的舊臣去鎮守東面,平岩親吉太正直了,酒井忠次又落於陳腐……」
    「依我看……」
    「誰?」
    「石川伯耆守數正,怎樣?」
    「嗯?」家康聽了,低聲嘟囔了幾句,低下頭來。
    「怎麼,和大人的想法相差太遠嗎?」
    「我想讓數正擔任岡崎的城代……」家康總是這樣含糊其辭,沒有明確的態度,「那麼,咱們回城吧。」
    四郎次郎聽了,恭敬地施了一禮。「稍後我把這女子單獨送進城裡?」
    「不,不必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是,民婦現在這樣的身份……」阿淺越來越緊張,頭越來越低,聲音也怯生生的。
    「沒事,就這樣罷。」家康若無其事地擺擺手,「人的氣質不取決於身份,而發白內心深處。阿淺,若我不親自帶你回去,別人定會給你臉色看。何況到處都是秀吉的探子。我家康就是故意做出這副樣子給他們看,讓他們覺得我家康已經暫時休戰,正沉溺於女色……讓秀吉捉摸不透,這樣多有趣。」
    茶屋拍了拍膝蓋,站了起來。實際上,阿淺是他向家康推薦的。因為茶屋已被秀吉的探子盯上,為了和家康見面,便演了一出阿淺向家康告狀,為丈夫報仇的好戲。家康四處尋美的傳言越多,對茶屋的行動就越有利。
    四郎次郎正要命令手下準備回城。家康笑著阻止了他:「等一下。」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你給我介紹的這女子,我甚是滿意。既然是茶屋給我物色的女人,所以,今後就稱作『茶阿』吧。」
    「『茶阿』?」
    「對,叫『茶阿』,有韻味。」
    「哦,也可叫茶阿局了?」
    「對。『茶阿』,你認為怎樣?」家康發出了少有的一陣大笑。
    家康帶著鐵匠的未亡人返回濱松城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了城內外。
    「你看,主公的毛病終於露出來了,竟然去找個寡婦帶回來,唉……」
    家臣中既有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的,也有對此不以為然的。
    「這樣有什麼不好,這樣才有味兒嘛。」
    「什麼味兒?」
    「當然是麥飯的味道了。除了駿、遠、三之外,還擁有甲信二國,身為尊貴的五國之守,卻每天還吃麥飯,這樣的人天下還能有第二個?」
    「當然不會有了。你想,人們至今還在談論今川義元公的奢侈呢。」
    「說的是。主公自己吃麥飯不說,還讓長松丸和福松丸也吃。一旦娶進一個非吃白米飯不可的夫人,家風不變才怪呢。」
    「言之有理。」
    「一旦不再節儉,剛毅的家風也就不復存在了。可以說,主公納一個鄉下女人,就是考慮到了家風的重要,對不對?」
    「不錯。如是一個鐵匠寡婦,定不會奢侈浪費。主公真會算計,讓夫人也吃麥飯。」
    雖然眾說紛紜,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像大久保彥左衛門那樣諷刺挖苦。總之,寡婦阿淺跟隨家康進了德川府之後,立刻換上了整齊的衣服,專門挑了幾個侍女伺候她,並且當天晚上就讓她出席了酒宴。
    這天晚上的酒宴,家康是和近衛前久卿一起吃的,石川數正、神原小平太等人作陪。家康是為了讓他們適應一下風雅的生活,為將來出使大名作些準備。
    酒饌擺上來之後,近衛在正面就坐。
    「近衛大人,今天我獲得了一件讓您意想不到的獵物,請您過目。」家康用半開玩笑的語氣,把阿淺引見給前久,「這雖說不是都市的風物,但也稱得上是可愛的野鶴啊。」
    「啊……」前久一時之間沒明白過來,眨巴眨巴眼睛,良久,才弄明白家康的意思,自己反倒尷尬起來,「我也很想請德川大人到京城裡打打獵啊。」
    「和鄉下的仙鶴風味不一樣嗎?」
    「這因人而異了……」光秀謀反的時候,曾經把大軍開進了近衛的府邸,從那裡向二條城發起了總攻。由於被秀吉懷疑,這位前任關白最後落荒而逃。現在受到了家康的優待,近衛便一直想為家康做點什麼,幫著家康改改土氣之弊。家康深知這一點,一直在有意從近衛那裡獲取些京城生活的常識。
    「您是要我先別忙著在鄉下打獵,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對吧?」
    「確有此意,筑前守詭計多端,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搶了先。我有一步很是重要的棋。」前久往前探了探身子。在什麼時代大概都一樣,但凡亡命者,總想為自己的庇護者做些事情,以報恩德。
    「一時疏忽大意,竟不曾留意到這麼重要的事。數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嗎?」家康低下頭問石川伯耆守數正。數正低頭沉思起來:「主公的意思,是不是要和本願寺攜起手來……」
    「正是。」
    近衛前久看到家康明白了自己之意,便向前湊了湊。「自從一向宗暴動以來,右府對其一直嚴加打壓,解除其禁錮,允許他們在這裡傳教,將會對我們日後大有助益。」
    家康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對對對……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他不住地點著頭,「潛藏在德川五國內的一向宗信徒數量眾多,一旦跟他們鬧僵了,那可麻煩不少。」
    「問題不只在於和他們鬧僵,還有……」前久巧妙地順著家康的話道,「一旦讓筑前守搶了先,大人自會後悔終生。值此筑前守覬覦北陸的關鍵時刻……」
    「聽說筑前守已經悄悄把手伸向了越前、加賀、能登各地。」
    「沒錯。那些地方原本就是一向宗的老巢,固若金湯,右府用了何等殘酷的手段,才把那些地方征服,想必德川大人不會忘記吧?」
    「我怎能忘記呢,記憶猶新啊。」
    「右府把柴田修理亮派駐那裡,也是為了防止一向宗再次舉兵鬧事……北陸人對右府和修理都恨之入骨。一旦筑前守意識到這一點,便會立即在那裡尋找一個替身。」
    「言之有理,說得真是太好了。」
    「為了在修理背後搗亂,筑前守一定會挑撥一向宗的僧徒們,他不會錯過機會。如果大人提前行動,讓本願寺與咱們聯手,就不用再擔心筑前守耍陰謀了……這可是重要的一步棋啊。」
    「好,果然是好棋!」家康又瞥了數正和小平太一眼,「呀,多謝大人傳授妙計,我馬上就出這步棋。」說著,他又給前久斟了一杯酒。
    數正飛快地向小平太使了個眼色,禁不住想笑,便趕緊低下頭。其實,家康不僅沒有忘記這一手,且早就付諸行動了。現在,本願寺的光佐派來的使者已在趕赴三河的途中了。
    在兩邊來回牽線的不是別人,正是數正的祖母,即石川安藝守清兼的遺孀。實際上,自一向宗起事以來,清兼的遺孀就一直請求家康重建損壞嚴重的念佛道場,並已初見成效,一直以來和一向宗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大大得到了緩和。當然,這是家康出於對秀吉的防備才做的,是未雨綢繆。
    「哎呀,今天真是受益匪淺啊。」家康又道,「馬上就要迎來新年了。初春之時,我定搭設舞台請來能劇,為近衛大人助興……」
    阿淺哆哆嗦嗦地往家康的灑杯里倒著酒。在她眼中,家康乃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如今竟又與京城來的達官顯貴近衛前久大人同席……她總覺得恍恍惚惚的,猶如夢中。此時,家康又若無其事地開起玩笑來。「你的肌膚如此細嫩,手指怎的這般粗糙?」
    阿淺一聽,慌忙把手縮了回去。
    「莫要難為情,說不定何時你這雙手還能派上用場,或者,還能喂馬呢。你說是吧,近衛大人?」
    聽家康這麼說,前久故意把視線移開,佯作未見。
    「最近這段時間可有好戲看了。」
    「好戲?什麼戲?」家康佯驚道。
    「筑前守的招術已經清楚了,可是柴田修理亮到底在想什麼,會如何出招?」
    「如此說來,實是一出好戲。」
    「首先,他必和越后的上杉氏議和,可是上杉這邊,筑前守早已派了使者……」
    「是啊。」
    「毛利氏也深知筑前守的實力,因此決不會輕易答應修理之邀,說不定,四國的長曾我部倒有可能與他合作呢。」
    家康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假如近衛大人您取得了天下,您會採取何種措施來鞏固京畿?當然這只是說笑,我是想問問大人的看法。」
    「若我得了天下……」
    「對。京城裡絕不能蓄養眾多的武士。前朝的木曾將軍就是前車之鑒,應仁之亂也是如此,賴朝公才特意把幕府設在了鎌倉,故,我個人的看法是,京城裡最好不要駐軍,不知大人如何看。」
    「此事右府大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提過。京城裡很難駐紮大軍,才有人想在大坂築城……」
    「在大坂築城,您的意思是……」家康一本正經地反問道,「我說的是筑前守。可是,假如中國地區的毛利氏實力超過了筑前,一旦朝廷的密敕下來,筑前守的天下立會傾覆。」
    「哈哈……」前久毫無顧忌地笑了,「我有一個好主意。」
    「哦?」
    「德川大人,假如我得了天下,我定在京城七口安插密探,就是說,要在東三條口、伏見口、鳥羽口、丹波口、長坂口、大原口、鞍馬口分別安插密探。」
    「安插密探……」
    「而且絕非尋常的密探,必是一代風流人物,或厭倦塵世的風流才子;可以是茶人,也可以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還可以是喜歡造園或陶器的高雅之士。總之,要招募那些可與宮內人士交往的人……」
    「全是一等一的風流人物?」
    「對。如不是可與官內人士交往之人,就絲毫沒有意義了。這樣才能和那些喜好高談闊論、經常出入皇宮的貴族們搭上話。這樣一來,今天有什麼人進宮,都和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就一清二楚了。方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宮裡下達密令,自然不會不知了。」神氣活現的前久好像猛然意識到了什麼,顯得有點局促,稍微收斂,低下了頭,「雖然如此,可這對於我來說,終究是夢啊,我只不過是一個從京城流落至此的食客……」
    家康似乎沒有在意前田的感慨,道:「啊呀,今晚真是談了不少,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近衛大人想必也乏了。今天的晚宴就到此為止,散了吧。」說著,家康把酒杯翻了過來,又忙裡偷閒地看了阿淺幾眼。
    無論是家康的眼神還是話語,都顯出一副陶然的雅士模樣,絲毫看不出粗野魯莽的武將之態。若按照大久保彥左衛門的話,這是一種旁若無人的「好色」之態。
    今日的晚宴,家康還是依照他節儉的習慣,只給近衛一人單獨做了白米飯,家康自己,以及數正和小平太三人,吃的都是添加了三成小麥的米飯。饒是如此,家康仍然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碗。
    把前久送走之後,家康道:「數正,本願寺的使者什麼時候到達?」
    「最早也得在月底。」
    「跟相模法橋同行的是誰?」
    「下間賴廉的函上說,是井上勘介。」
    「哦。這樣,咱們和本願寺的關節就打通了……數正,小平太,今天晚上近衛大人在最後透露的消息,對誰也不可講出去。」
    「京洛七口之事?」
    「對。出入官內的顯貴都喜歡有趣之物。用一等一的風流才子上京城做密探,真是高見,又還有趣。只要這件事做好了,『天下人』的居城就無須建在京城附近了。安土、駿府、鎌倉都無關紫要。而且,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說著,家康站了起來,「那麼,大家都退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也喝得很痛快,快要醉了。也該舒展一下筋骨,好好地歇息了。」說完,他神情嚴肅地走進了內室。
    小平太和數正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不禁笑了起來。「舒展一下筋骨……」說罷,二人突然覺得正在向新來的女人房間走去的主公,實令人難以琢磨。
    「我看主公義表現出那清淡的愛好了。」說完,小平太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兒惡毒,笑了起來,數正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別說了,小平太。什麼清淡的愛好,我看像豬油一樣油膩。」
    「可是,做正事時卻出手不凡,絲毫不出差錯。」
    「這是兩碼事。小平太,你嗅出戰爭的氣味了嗎?」
    「戰爭的氣味……你說的是筑前守和修理……」
    「不是,那有什麼好擔心的,我說的是再往後的事。」
    「再往後?」
    「筑前守和咱們主公啊。一旦打起來,那可不是小打小鬧。」
    「主公和筑前……」
    「咱們主公說了,柴田和筑前守的戰事估計會在明春四月結束,屆時必須派使者向筑前守道賀……你猜主公會派誰去?當然,不是我數正,就是你小平太了。看樣子,主公似想派你去啊。」說著,數正似乎又擔憂起什麼來,皺紋爬滿了眉宇。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8
第163章 風雪之城


    這幾日,越前的北庄連一絲陽光都看不到,凜冽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無論窗戶關得多緊,無論室內放幾重屏風,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枕邊總是落滿了雪,被邊上也是雪白一片。
    茶茶早就厭倦了這樣的大雪。她的耳邊老是迴響著寒風的呼嘯,城裡城外都籠罩在一片陰鬱的暗灰色之中。每天除了下雪,還有各地的使者絡繹不絕。每次聽到的都是些令人窒息的話,她覺得呼吸都快要停滯了。無論多麼焦急,也得等到冰雪融化之後,在此前是沒有一點辦法的……每當看見繼父柴田勝家來到母親的房間,茶茶就覺得他是個瘋狂的惡鬼。可是母親卻似漸漸愛上了這個惡鬼。女人是多麼不可思議啊,那麼容易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今日清晨也和往常一樣,一睜開眼,被子上又落滿了濕漉漉的白雪。茶茶彷彿沒有看到雪一樣,伸出手來,擰了一下睡在旁邊的高姬的鼻子。「還睡啊,高姬。」
    高姬似乎還想睡,眼睛半開半閉。「起來也沒事做。」
    「是啊,能有什麼事呢?」
    「姐姐,最好你也再睡一會兒吧。天還這麼暗,連書也不能看啊。」
    「阿高。」
    「怎的了,這麼鄭重其事?」
    「你聽著。我們在這座城裡,頂多也就待到明年的春天了……你不這樣想嗎?」
    「姐姐不是一直這麼說嗎?」
    「到了春天,無論會到啷里去,都得好好地考慮一下,不是嗎?哪怕是一隻鳥兒,也得決定自己的去處……」
    「姐姐一個人決定這些事情就行了,反正我會跟著你的,就像大雁一樣。」
    茶茶嘆了口氣。「阿高老是喜歡這樣打斷人家的話。你也應該仔細考慮一下才是。」
    「考慮有什麼用!」阿高從來沒有這麼伶牙俐齒過,「人的命,都是上天註定的。」
    「這麼說,即使嫁一個像修理那把年紀的人,你也不嫌棄?」
    「那能有什麼辦法,如我命中注定要那樣……姐姐你打算怎麼辦?」
    茶茶沒有回答,單是把頭扭到一邊,沉默了。她的頭腦比常人要靈活許多。正因如此,最近,她已隱約感到自己將來會落難,因而又恐懼又悲傷。
    近來,母親似乎有意要拉近繼父和女兒之間的距離,他們夫妻二人的談話,阿市全都有意無意地透露給茶茶。茶茶從中也獲取了不少消息:在這個難熬的冬天裡,經過明爭暗鬥,筑前守和勝家之間的勝負已經決出,估計等到來年春天,城池就會陷落,她會再次陷入悲慘的境地。一旦真的落到那種地步,自己又能為母親和妹妹們做些什麼呢?這種擔心和恐懼,就像一條繩索勒住她的脖子,越勒越緊。
    眼前的高姬又呼呼地睡了起來,茶茶不禁厭惡起她來。難道眼前的這女子也和母親一樣,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阿高。」茶茶試著喊了一聲,沒有回應,只聽見輕微的呼吸。她伸出胳膊,狠狠地擰了一把阿高的鼻子。
    「哎呀,痛死我了。姐姐也太狠了。」
    「阿高,你什麼事都讓我一個人拿主意,你也太姦猾了吧?」茶茶每說一句話,嘴裡都吐出一股白氣,一會兒就在被子邊上結成水珠。她氣呼呼地擦了一把水珠,道:「快起來!再這樣下去,咱們母子四人滅亡的日子就不遠了,必須想日後的出路。」
    茶茶起來之後,阿高才極不情願地跟著起了床,坐在被子上。「你再怎麼吵也無濟於事。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樣,姐姐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你這是不負責任的盲從,白痴也應該想一下,如是自己能做的事,就應該努力去做做看,不要老是指望別人。」
    「可是,我還是願意把一切都託付給母親和姐姐。你們有什麼決定,我都服從。」
    「阿高!」茶茶終於發起火來。她的臉上沒有女人的妖冶,過於莊重的表情讓她顯得十分嚴肅,有一種令人難以親近之感。
    「你是真的服從我們的決定了?」
    「當然。除了服從,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好,你現在最好獨自逃出這座城,逃得遠遠的。」
    「啊?這麼大的風雪……」
    「對。逃到京城裡去,去給筑前做小妾。」
    「姐姐你太過分了……」
    「做了筑前的側室,你就讓他寫一封誓書,讓他保證,即使天塌下來,也要保全我們母女四人的性命。」
    「姐姐,你說的是真心話?」
    「那還有假?怎麼,你害怕了?」
    「這種事情……」
    「做不到,你就別說什麼服從云云。你和我都一樣,即使跟母親商量,也商量不出什麼結果來。阿達又小,能和我說話的,就只你一人了,你應該好好想想才是。」
    聽茶茶這麼一說,高姬耷拉下肩膀,只是抬眼看著姐姐,沉默無語。外面仍然寒風呼嘯,雪粒打在窗戶上的聲音不斷傳到耳朵里。「姐姐,天很冷,裹上被子暖和暖和吧。」不知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還是見氣得兩眼通紅的姐姐可憐,高姬站起身來。
    剛才一直睡著的小妹妹突然骨碌一下爬了起來,跪在被子上。「噓——」達姬一邊支起耳朵,一邊對高姬道。
    「怎麼了,阿達?」
    「噓,父親和母親……」
    「哎?」
    「好像正在爭吵。你聽……」
    聽達姬這麼一說,茶茶也站了起來。「哐啷」一聲,從僅有一條走廊之隔的母親的房裡,傳來了茶器的破硨聲。
    三個女兒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高姬在前,三人悄悄地走到寒冷的走廊里。繼父和母親正在吵架……這種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三人都忍不住了。
    走廊里,被風吹進來的雪已經凍結,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地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姐妹三人湊到一起,把耳朵貼在母親房間的窗子上,想聽聽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即使再難,我柴田修理也斷然不會聽從婦道人家的吩咐。你不覺得你說得太多了嗎?」勝家似正在怒氣沖沖地訓斥阿市。
    「可是,若德川大人站在我們這一邊,筑前守就不至於這麼難對付了。」
    「這還用你說!這步棋我早就走過了。」
    「儘管大人已經走出了這一步,可是德川大人根本沒有反應,這和沒走有什麼分別?我是為了大人的利益,才建議您向家康派遣使者的……看看您派去的使者都帶去了什麼?綢緞三十匹、棉一百捆,五條鱈魚,只送去區區禮品,不被家康笑話才怪呢!即使不笑話,他也只會看做是祝賀他平定甲信二州的賀禮……要派就應該派些像模像樣的人,光明正大地向他求援。此事並不遲!」
    站在廊里的三個女兒聽了,不禁面面相覷。母親如此直言不諱,還是頭一回。
    不愧是我們的母親!高姬和達姬心中有數了,唯茶茶更加悲傷,她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初始一再拒絕修理的母親,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體貼丈夫的賢妻。在這一出悲苦的亂世之戲中,她表現出了多麼正直的性情啊!
    「既然夫人如此堅持,我就實話告訴你。其實,勝家所有家臣中,根本無一人能說服德川。」
    「不,我不這麼認為。畠(zai)山的佐佐成政、您的嫡子權六郎勝久、金澤的佐久間盛政、大聖寺的拜鄉五左衛門、小松的德山五兵衛、敦賀的尾藤知次等人,均可以勝任。」阿市掰著手指頭說出一串名字。
    「不行!」勝家的犟脾氣終於爆發了,手裡的茶碗也摔到地上,就差把榻榻米也踢出來了。三個女兒慌忙逃回了房間。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著想,實則是為你們母女四人著想。如你這樣在意你們的性命,那麼你最好到筑前那裡去做人質,向筑前乞憐,他必留得你們性命。」憤怒的聲音把三姐妹房間的牆壁都穿透了,母親伏在地上痛哭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茶茶忿忿地咬著嘴唇,最爭強好勝的達姬卻一下子撲到地上,抽泣起來。
    「阿達,別哭了!」茶茶終於忍不住叱責起妹妹來,「他們不吵架,我才受不了呢!他們本來就應該吵,怎可能夫妻和睦?……這樣一來,我反倒是鬆口氣。」
    達姬懵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吃驚地望著姐姐。
    「啊,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待會兒我回來還有話要問你們。你們兩個先作好準備就是了。」等勝家那粗暴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茶茶急忙套上一件棉衣出了房間。
    四周依然是一片陰暗。
    「母親,打攪您一下。」茶茶故意生硬地說。阿市一看見茶茶進來,吃了一驚,趕緊擦了擦眼淚。
    「母親,我有件事情想問您。」茶茶几步走到母親的面前坐下,把火爐向自己這邊挪了挪。也許是侍女們都故意躲開了,旁邊一個人也沒有。
    「怎麼了,茶茶?」
    「母親,您為何流眼淚?」
    「茶茶,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是不是被繼父說中了心事,用淌眼淚來掩飾?」
    「茶茶,你今天中了什麼邪,怎麼凈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母親為何流淚?」
    「你既非問不可,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徹底明白了,你父親天生就好戰。」
    「男人們大概都是這樣。如不讓他們打仗,那讓他們幹什麼去?戰爭是絕不會從世上消失的……神佛都知道這些,才把這些臭男子造出來的。只是,我問的並不是這個,是母親為何流淚?」
    「剛才無論我怎麼勸,他都聽不進去。」
    「母親便哭了,是這樣嗎?」
    「這……」
    「母親越為他著想,他就越不為母親著想……您感到很悲傷,就哭了,對嗎?」
    「茶茶,你問這些有什麼用?」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究竟是為了咱們母女四人的安危,您才和繼父吵,還是因為繼父的話傷了您的心,您才哭了?答案只能是這二者之一……您究竟為何流淚,請母親切切告訴我。」
    阿市獃獃地望著茶茶,一會兒,她的臉驀地紅了。茶茶分明是在質問她,到底是愛女兒還是愛丈夫。這也不能怪女兒們。她們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母親,怎麼割捨得開呢?
    「茶茶。」阿市努力現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我要是告訴你,我既愛丈夫,也愛孩子,兩者我都割捨不下,才流淚……你當如何?」
    阿市覺得,現在必須讓茶茶理解她的心情。否則今後的誤會就更大了。
    茶茶聽了,連凌亂的頭髮都沒理一下,就銳聲答道:「哦。如果母親的心情真是這樣,我就不用再問了。」
    「茶茶……」一種新的不安襲上阿市的心頭,「你到底明白了什麼?是明白了我既愛丈夫又愛你們的心情?」
    「明白了。」茶茶再次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是這樣,母親已不再是我們的母親了。既然您想享受夫妻生活,那我就成全您。您只管做愛丈夫的女人好了。您既不再愛我們了,我們也不想強求。」
    「什麼……」阿市一聽,不禁睜大了眼睛,喘不過氣來——這個孩子到底在想什麼?
    茶茶已經大了,已經學會體諒母親,關心妹妹們了,因此她的感情也越來越激烈了。可是,她今天的態度,卻有些反常,阿市已經明顯地從茶茶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冷漠,這種冷漠,既不像是因繼父奪走了母親的愛而嫉妒,也不像是因擔心母親而焦慮。
    「茶茶。」
    「怎的了?母親的心情我已經非常清楚了,我沒什麼好問的了。」
    「母親卻有話想問你。你是否有什麼心事?是否下了什麼決心?」
    「呵呵。」茶茶邊笑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當然是為活命。茶茶和妹妹們都想活命。當然,該下決心的時候我們會下決心。可這和母親您已無任何關係……您只要為丈夫活著就夠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房間。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阿市連叫住她的機會都沒有,甚至沒想到要追出去。自從阿市來到北庄,就諸事不順,尤其是入冬以來,不僅總下大雪,就連母女四人之間也闖進一個肆虐的白魔,一刻不停地投下冰冷之氣。
    「該下決心的時候,我們會下決心的。」在這斬釘截鐵的話後面,一定隱藏著什麼,一定是她們姐妹三人有了決定。達姬嘴很嚴,別人不讓她講,她是斷然不會講的。高姬則不同,事後問一問高姬,自然就知道了。
    阿市拍了拍手把侍女叫來,續上爐子里的火,獃獃地捂手。這時,又有一名侍女走了進來。「少主來了,說想見一見夫人。」
    權六郎勝久乃勝家嫡男,幼時直接把父親的乳名權六當成了自己的名字,他比長濱城的勝豐小兩歲。
    「少主來了……會有什麼事,快請進來。」阿市像是揣著只兔子一樣,心怦怦地跳個不停。不一會兒,權六郎勝久在侍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他遠比父親有涵養,一本正經地伏地施禮。「母親大人,每天都下這樣的大雪,心情可好?」
    「是,每天都在下個不休……」
    「是,似乎連老天爺都在和咱們柴田家過不去。都到了二月中旬,還這樣下個不停……」
    「快過來烤火,暖和暖和。少主這次來有什麼事?」阿市惴惴道。
    「孩兒是奉父親之命,前來和母親大人說幾句話。」權六清清楚楚地說完,恭敬地把手放在膝上。
    「大人的命令?」
    「父親命我好好地問一下母親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知已經和大人說過多少遍了,今天早晨還剛剛跟大人吵了幾句。」
    聽阿市這麼說,權六郎的表情似乎微微明朗了一些。「不是這些事。父親讓我先給母親講一下目下局勢,再詢問一下母親以及妹妹們的打算。」
    「哦?」
    「我就和盤托出了。大概母親您已經知道了,岐阜的信孝公子去年年底就和秀吉議和了……」
    「我已聽說了。」
    「可是,到了正月底,秀吉又降伏了勝豐。」
    「啊,勝豐公子……他也降了?」
    「傳言說,勝豐的病情惡化,連起床都十分困難了。於是,秀吉抓住這個機會,特意從京城請來名醫為勝豐調養治病:巧妙地掌控了他,勝豐交出人質,投降了。不僅如此,在他的重臣之中,竟然有人成了丹羽長秀的走狗,在越前和近江的交界處片岡天神山修築起工事來,妄圖阻礙我軍出擊。」
    「勝豐的家臣……」
    「母親大人,還有更嚴重的事。估計我那剛愎自用的父親一直瞞著母親。真是雪上加霜,剛剛又得到一個更加不利的消息。」
    「到底是何事,少主?」
    「在秀吉的猛攻之下,自稱永不會被攻陷的伊勢龜山城也失守了,還有,瀧川一益的長島城也陷落了……現在,在越前地區和我們並肩作戰的,只剩近江北部了,近江南部已全與我們為敵。故,父親已經有些方寸大亂。這些,就是父親讓我來告訴母親大人的。」
    聽到這些,阿市只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原來局勢已經惡化到這種地步了,她卻一直蒙在鼓裡。
    「請母親原諒。」權六郎忍住眼淚,正了正坐姿,「若是連我也亂了陣腳,就沒有人可以擔當出使的重任了。可值此危難之際,無論瀧川如何請求,父親也拿不出一兵一卒來支援他了,父親的焦慮,想必母親不會不明白吧。」
    「明白。看來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啊……」
    「不,母親的這種擔憂,在我看來,也是難能可貴的。只是,和平已經逝去了。等到冰雪融化,即使咱們的軍隊不殺出去,秀吉的大軍也會逼上來。形勢已經很明朗了。」權六郎依然鄭重而沉著。
    阿市只聽得呆若木雞,心裡怦怦直跳。原來只有我一無所知啊……不知何時起,勝家變得異常暴躁,茶茶也無情地宣布和母親一刀兩斷。在這樣的風雪和嚴寒之中,只有權六郎勝久仍然穩如泰山。
    所有這些,如狂風暴雨一般,無情地摧殘著阿市脆弱的心。即使權六郎再沉著,阿市也聽不進去了,她有些茫然了。
    「本來,伊勢的龜山城由佐治新介把守,雖然兵力最多只有一千,可是,龜山城的箭樓卻位於險要之處,城牆也不同尋常。因此,瀧川曾在書函中說,龜山城可保萬無一失。可是沒想到,為了攻陷這區區一座小城,秀吉竟然調動了四萬大軍,將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一面雇傭數百礦工不斷挖坑道,一面在地上連續發動進攻。即使再堅固的城池,也禁不起秀吉這雙管齊下。最後,一益不得不勸城守佐治新介棄城逃回長島。」
    「四萬人攻打一千人……」
    「對,這就是秀吉的可怕之處,也是他的不凡之處。表面上看,秀吉的妙計似乎層出不窮。可實際上,歷來都是以多勝少,以強勝弱,從來沒有以少數攻打多數。」
    「……」
    「而且,秀吉向人發起挑戰,必定率領數倍於敵人的兵力,一方面從內部擾亂軍心,一方面從外部發動攻勢。因此,只要是秀吉出兵,從來都是戰無不勝。」
    「哦……」
    「隨著冰雪融化,那個戰無不勝的秀吉就要來了……」說罷,權六郎不再吱聲,直直地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繼母。阿市聽了,不由得一陣劇烈地震顫,三個女兒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
    「不知母親能否明白眼下局勢的嚴峻。戰無不勝的秀吉,即使有一分敗跡、也斷然不會出兵的秀吉,必定會在冰雪融化之時殺來……」
    「我明白。」阿市慌忙咽下口水,調整了一下心緒,「這樣一來,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投降,要麼死守,是嗎?」
    「不。」權六郎輕輕地搖搖頭,微笑道,「只有一條路。」
    「一條路?」
    「父親決不會甘拜下風,他只有這一個想法。」
    阿市覺得像是有一把尖刀突然刺進了心臟。「看來只有一個選擇了。」
    「對。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英勇戰死。母親還記得吧,淺井父子若歸順了右府大人,就不會有殺身之禍,他們十分清楚,可最後還是在小谷城……」
    「是……」
    「現在,同樣的命運又降臨到了北庄……這樣一來,母親和妹妹們就會第二次遭遇悲慘的命運。」
    權六郎輕輕地閉上了雙眼。外面,狂風卷著細碎的雪粉粗暴地抽打著窗戶,整座建築也不時發出鬼哭狼嚎之聲。權六郎不忍再看阿市那扭曲的表情,便閉了眼睛,調整了一下呼吸。「父親說,他不想讓母親,更不想讓妹妹們再次遭受悲慘命運。否則,他就會輸給淺井長政。因此,父親想讓您離開他……這只是父親一人的意見,如母親還有什麼意見,我會轉達給父親。」
    「什麼,離開……」
    「如現在就作出決定,還可以通過府中的前田利家,把母親和妹妹們送到丹羽長秀或細川藤孝那裡。一旦戰爭開始,恐會影響到士氣,這條路也就走不通了……這才是父親一直擔心的。」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阿市只是獃獃地愣在那裡,忘記了回答。
    權六郎的語氣變得更是沉著,他大概不想讓這位年輕的繼母受到更大的驚嚇。「實際上,茶茶也私下裡和我談過了。」
    「她……她都對少主說了些什麼?」
    權六郎閉上眼睛。「她大概覺得,年輕人的心比較容易溝通。我一哄她,她就很直率地講了真心話。」
    「那……那她都說了些什麼?」
    「她說女人並不是男人的玩物。」
    「這是她的口頭禪。還說了些什麼?」
    「她還說,由於親生父親淺井長政公和舅父右府大人的爭鬥,使一無所知的她們無辜地陷入了悲慘的境地。這次又是一樣,明明和她毫無關係,卻又要淪為繼父和筑前守之爭的犧牲品……既然這樣,為何降生到這個悲慘的世上來呢?」
    「她居然這樣說?」
    「對於這些,權六郎也十分清楚。在這個紛爭的亂世,男人對女人的意見……即使想聽也聽不進去,一切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後來我向她道了歉。儘管很可悲,我還是想請她原諒。」
    「那她理解你了嗎?」
    權六郎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向她道歉,並不是想強求她的同意。茶茶的心思我十分清楚,我答應她,一定會盡全力保全她們三人的性命。」
    阿市突然禁不住尖叫起來。「如此說來,我明白了。難怪剛才她來責問我,到底是做孩子的母親還是做丈夫的妻子。當我告訴她,我既想做良母又想做賢妻之時,她竟然回答說,那我就無須做母親了,只管做妻子好了。甩下這樣一句話,就氣呼呼地走了。」
    但權六郎聽了,並沒有阿市預想的那樣吃驚。這話完全有可能從茶茶口中說出來,還能引起他的共鳴。眼前這位既擔心丈夫又留戀孩子、一步步走向迷惘的女人,實是太可悲了。
    「那麼,母親究竟有何打算?如打定主意,或許勝久還能想一些辦法。」
    阿市依然沉默。她只是剛剛明白了茶茶的話,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回答權六郎。權六郎已經徹底明白了父親的決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以,父親必定會等到冰雪消融,和筑前守決一死戰。當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雖然父親誓死也要捍衛名節,他也並不想強求阿市母女一起走向死亡,如果強求她們,就會在武士道上輸給淺井長政,因此,他提議各自散去。
    阿市獃獃地望著天空,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把視線悄悄地轉移到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上。小谷城陷落之日,熊熊火焰那畢畢剝剝的聲音又隱隱傳來,風聲夾雜著戰火席捲而來,響亮地在耳畔響起。那時進攻的大將就是秀吉,而今天,把絕望的大網無情地撤向她,擋住她去路的,同樣還是秀吉!難道自己和筑前守有不解的前世之仇?他竟然還是她的兄長一手提拔起來的、為兄長報了仇的人……阿市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暈倒,她趕忙把手支在扶几上,閉上了眼睛。
    「母親,如果您心情欠佳……」
    「不,沒什麼。只是突然有點……」
    「如您身體不適,就把侍女叫過來。您一時難以決斷,過一兩天我再來一趟。」
    「不,沒事。」阿市用手支著額頭,搖了搖頭,「只是想起了從前……小谷城的戰火。」
    「戰火……」
    「是。我看見那些戰火中黑黢黢的屍骸,一動一動。不,是密密麻麻地停留在屍骸上的蒼蠅,在蠕動。」
    權六郎沒有聽懂繼母的意思,皺起了眉頭。「我看今天就先談到這裡,孩兒告辭了。」
    「不用擔心,我沒事。」阿市似乎變得害怕一個人獨處,「人終有一死,終究會變成醜陋的屍骸。」
    「是啊……確是這樣,誰也逃脫不了。」
    「我,即使這座城池陷落也……」
    「母親。」
    「同樣的命運一定又在等待著我了。我已不想離開這裡了。」
    「母親,您……您不願離開父親?」
    「對,三個女兒怎樣都可以,只有我,我……」阿市緊咬嘴唇,兩隻手伏在扶几上。
    權六郎勝久再次閉上眼睛,正襟危坐。他的心裡也像刺進了一把利錐一般,疼得難受。這個女人備受磨難,走投無路,已經陷入了絕境。她的回答實際上就是一個字:死。作為一個女人,她絕不可能具有男子那樣堅強的意志。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選擇都只能是絕望的死亡。
    「母親,您的決定,過一兩天再稟告給父親吧。」
    「不必了,我已經決定了。」
    「我跟父親挑明了,您不後悔?」
    終於,阿市的眼神堅定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權六郎。「請少主把我的意思明白無誤地轉達給你父親。我早已想好了,我是柴田修理亮的妻子,孩子們則是淺井長政的遺孤。」
    權六郎點了點頭,在心裡不斷嘆息,這就是她最後的決定嗎?這難道不是世上最悲哀的放棄嗎?
    阿市似乎害怕自己反悔:「我是一個命運悲慘的女人,頭頂有一顆永遠擺脫不掉的悲慘之星。而孩子們到底有怎樣的命運,我不知道。因此,女兒們……」
    「請母親放心就是。我拚死也要保得三個妹妹的性命。」
    「我作出這樣的決定,也不知大人能不能答應我……」
    「這……」權六郎一時無語。恐父親不會輕易答應。父親既拘泥於武士道,又受到義理的約束,定會堅持與母親分手。可是,父親的內心一定哭泣不已——只有他的好妻子在臨終時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母親!」權六郎努力控制著,儘力不讓阿市覺察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母親的決心,勝久已是非常明白。雖然父親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但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說服他。」
    「那就仰仗少主了。」
    「請母親放心就是了。那麼,勝久告辭了。」說罷,權六郎恭敬地施了一禮,站起身來,「天這麼冷,小心著涼。來人,點上爐火。」他擊掌把侍女叫來,整整衣服,出了房間。
    來到走廊上,權六郎忍耐多時的淚水才如泉水一樣噴涌而出。
    人情、義理、武士道、毅力,被這些桎梏束縛的人生是多麼滑稽,多麼可笑!然而,正是在這些束縛之下,人生的價值才得以體現。
    「對,就這樣決定了。無論筑前從哪裡進攻,由他去吧。」權六郎一邊念叨著,一邊靜靜地走了出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09
第164章 出兵江北


    柴田勝家原本計劃在天正十一年三月十七出兵,可是,後來計劃提前,二月二十八就發兵了。
    雖然在越前和近江的交界處,到處都是殘雪,可田野里已隱約可見野草的嫩芽。冰雪融化,河裡貯滿了清澈的雪水。
    勝家命令越中畠(zai)山的城主佐佐成政防守北面,以牽制上杉景勝;先頭部隊則主要是越前的人馬,由前田利家之子利長率領,直奔山中。山谷中,勝家的先頭部隊踏著殘雪不斷前進。
    三月初三,佐久間盛政率領加賀的人馬從北庄出發。第三路人馬,前田利家率領的能登、越中的軍隊也出發了。
    從北庄出發的軍隊一切準備就緒,初八夜,勝家在內庭舉行了一個告別晚宴。參加宴會的主要是其家人。勝家和阿市二人被簇擁在中間,此外,還有權六郎及其夫人,阿市的三個女兒,府中、金澤、小松、大聖寺交來的人質。
    「夫人,彈一支曲子給大家聽聽吧。」
    去年冬天一直風雪不斷的北庄城,現在終於迎來了春風,窗外的桃花、櫻花正含苞待放。
    「是。那麼恕我獻醜了。」阿市背對著窗戶,靜靜地撥弄起琴弦來。勝家則眯著眼睛,入神地望著她。他絕不是陶醉於琴聲中,那是對自己最鍾愛的女人的脈脈深情。今夜,女兒們對母親和繼父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反感。
    就這樣一別……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這樣的感慨,不知不覺,也變得相互理解、體貼起來。母親的琴聲一停下,茶茶就饒有興緻地和勝家說起話來:「父親,您期盼已久的春天終於來了,恭喜恭喜!」
    「是啊。這次我可得給筑前守些顏色瞧瞧。」
    「跟岐阜和伊勢的聯絡有消息了嗎?」
    勝家聽到茶茶這個問題,使勁點了點頭。他知道,在茶茶的心裡,絕不會對自己抱有任何取勝的希望。如此一問,恐是想讓勝家說自信之言,讓母親看到一絲希望。因此,勝家十分高興。「無論是岐阜的信孝,還是瀧川一益,都已經聯絡上了。而且,近江、甲賀的山中長俊也已率領伊賀人馬與我們遙相呼應。我已經鄭重許諾,對於幫助奪取長濱城的有功之人,要大大地獎賞。」
    「什麼樣的獎賞?」
    「對於兵不血刃就能成功奪取長濱城的人,賞金子一百錠、俸祿七千石。當我柴田勝家的軍隊逼近五里之內時,能夠裡應外合,在本城放火,助我成功佔領該城的人,賞金子二十五錠、俸祿五千石。另,如在本城和外城一起放火,並且歸順勝家的人,賞金子五錠、俸祿千石。」
    「是啊,長濱城可是兵家必爭之地。」旁邊的權六郎一邊給勝家倒酒,一邊插嘴道。長濱城原本不就是勝家之子的城池嗎?勝家作為一個父親,竟然淪落到用重賞來誘惑兒子的地步。權六郎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除此之外……」勝家開心地端起酒杯。
    「是不是還有盟軍的消息?」茶茶巧妙地掩飾著感情。她是為了減少母親和妹妹們的不安。
    「當然……我已經通過前幕府將軍足利義昭公的近臣,催促毛利輝元儘快出兵。四國的長曾我部元親和其弟長曾我部親泰也答應同時起兵策應。此外,高野山的僧徒們也答應在筑前守後方起事。所以,現在是教訓筑前守的時候了。」
    一聽這些,茶茶似乎越發顯得高興,道:「母親,這可是預祝父親凱旋的酒宴,快給父親斟上一杯。」
    茶茶今天的表現太好了,簡直令阿市覺得有點羞愧。阿市滿足地看著大女兒,端起了酒杯。對一直陷於絕望之中的阿市來說,茶茶從未有過的懂事賢淑,讓她感到分外驚喜。這樣,即使天塌下來,自己也不後悔了。她已經作好了和此城同歸於盡的準備,而且,一旦城池危在旦夕,就讓三個女兒悄悄地逃走,一切準備也已經安排妥當。丈夫今夜也悠然地端著酒杯,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戰爭的勝負,女人是永遠也搞不懂的……
    「來,乾杯!」
    「夫人你也干一杯吧。」
    「遵命。」
    觥籌交錯,大家盡情痛飲。當酒杯轉到權六郎面前時,他和茶茶交換了一下眼色,笑了。現在,二人幾已心心相通。他們已經超越了悲傷,想的是儘可能去安慰為榮耀而活著的人。
    宴會一直進行到亥時,大家都散去,勝家和阿市攜手回到了卧房。
    第二日,當第一遍號角吹響,三個女兒都被驚醒了,起來一看,城內外到處人喊馬嘶。母親站在三層高殿的廊前,目不轉睛地望著出征的人馬。六十二歲的勝家精神矍鑠,正騎在馬上,手搭涼棚眺望著九層高的天守閣樓頂。究竟是什麼讓這位老將如此激動?
    突然,茶茶心痛了起來。在這位既剛愎自用,又泰然自若的勝家的身上,她窺探不到任何東西。
    第二遍號角吹響了,士卒們熄滅了手中的火把,排好了隊列。最前面的是陣容整齊的步兵,其次是以長槍隊和火槍隊為主的主力,最後則是綿延不絕的糧秣部隊。
    假若這次出征不是悲劇,筑前守的如意算盤恐會被徹底地粉碎。在今日的天下,敢悍然向筑前守發起挑戰的,恐只有這位北國的猛將了。
    茶茶目光銳利,定定地目送著出征的隊伍。
    身在伊勢的秀吉一得到勝家從北近江出兵的消息,立刻讓織田信雄和蒲生氏鄉留下對付瀧川一益的殘眾,他則親自率兵返回,準備迎擊勝家。
    三月十一,秀吉進入堀秀政的佐和山城,立即下達徹底擊敗最大的敵人柴田勝家之令。
    第一路人馬是佐和山城的堀秀政;第二路人馬是長濱城主柴田勝豐;第三路是秀吉麾下的木村隼人、木下昌利、堀尾吉晴;第四路,前野長泰、加藤光泰、淺野長政、一柳直末;第五路,生駒政勝、黑田孝高、明石則實、木下利匡、大鹽金右衛門尉、山內一豐、黑田甚吉;第六路,以秀吉的外甥秀次為大將,率領著岸和田的城主中村一氏;第七路,秀吉的弟弟姬路城主羽柴秀長;第八路,大和郡山的城主筒井順慶、伊藤掃部助;第九路,蜂須賀家政、赤松則房;第十路,神子田正治、赤松則繼;第十一路,丹後宮津城主細川忠興,攝津高規城主高山右近;第十二路,秀吉的養子丹波龜山城主羽柴秀勝為大將,淡路洲本的城主仙石秀久為副將;第十三路,攝津茨木的城主中川清秀。
    在秀吉的周圍,除了這些銅牆鐵壁,另設火槍隊八組,右手邊是親兵,左手邊是侍衛隊。隊伍浩浩蕩蕩,向江北進發。當然,如此龐大的兵力,不僅在數量上壓倒了北部之柴田勝家,秀吉的拿手好戲——發動百姓,也在戰前就已派石田三成做好了。
    「北軍必敗,所以,到時候,余吳、丹生等地的農夫就不用說了,即使是諸寺和尚也可以奮勇殺敵,勇立戰功。摘取有名有姓的武士首級者,不僅會受到本將重賞,還特賜終生免除徭役。」
    因此,三月十七,當秀吉的大隊人馬抵達木本,北軍的一些軍情源源不斷地從稱名寺及其他地方傳來。秀吉早就料到越后的上杉景勝會和自己呼應,剛一抵達木本,就滿懷自信地給越中松倉的守將須田滿親寫了一封書函。
    「織田信雄已向伊賀發兵,秀吉則打算攻佔賤岳,給已出兵到柳瀨的勝家一個迎頭痛擊。對比雙方力量,不難看出,我必勝無疑,不久就會把敵人追趕到加賀、越中一帶,所以能登和越中之事交給上杉景勝斟酌處理則可。只是,貴方似乎沒有必要起兵呼應秀吉。故特意提醒。」
    「貴方似乎沒有必要起兵呼應」——巧妙的一擊,這就是秀吉的謀略。這麼一說,即使上杉氏不想發兵,恐也不能了。
    「這樣一來,我已穩操勝券。」秀吉一抵達木本就滿面春風,笑盈盈地望著左首的戲岳和山間的羊腸小道——越前路。「一旦勝家出了門,加賀、越前、能登和本願寺就要亂成一鍋粥了。」他真是善於煽動人心,講話會隨著聽者多少和身份不同而變化。如果是在庶民和雜兵的面前,他就會滿懷自信,笑嘻嘻道:「這樣一來,我方必勝。」
    可是,一旦撤回木本的大營,秀吉就會立刻變得嚴肅,所有的舉動都會來個大轉彎。他急匆匆地把弟弟羽柴秀長,以及細川忠興、蜂須賀彥右衛門正勝及熟悉當地地形的黑田官兵衛孝高召集到大帳內。
    「不要把這次出兵看作尋常戰事,否則,我們將有大麻煩。」秀吉慢慢地在桌案中央展開雙方的對陣圖,慎重地思考起來。
    「儘管如此,敵人兵力充其量不到兩萬人啊……」秀長似乎沒有聽懂秀吉的意思。
    「雖然我們的兵力佔據絕對優勢,但單憑數量上的優勢並不能完全壓倒對方,況且,萬一敵人依靠天險,躲在深山裡永遠不出來,我們也束手無策。」
    「敵人不出來……」蜂須賀彥右衛門似乎沒有聽懂,「敵人不是已等不及冰雪融化,迫不及待地出兵了嗎?」
    「不錯。可是,彥右衛門,你好好想想,敵人只是出兵到這裡就不動了,你看到他們再往前一步了嗎?」
    「這……佐久間盛政乃是一個自負之人,他從美濃到京都,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看他必不會躲藏起來,定會前來挑戰。」
    聽到這裡,秀吉輕輕地擺了擺手。「官兵衛,你以為呢?」
    黑田官兵衛就出生在附近,對這一帶非常熟悉。只見他沉吟片刻,方道:「主公的意思是,柴田修理在柳瀨的大本營和佐久間玄蕃在行市山的陣營,都作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何出此言?」不知為何,秀吉顯出一副火氣很大的樣子,訓斥起官兵衛來,「我還沒說到佐久間玄蕃的陣營呢。那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高一千七八百尺,站在那裡,東面的官道可以一覽無餘,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可是,柳瀨勝家的大營卻位於能監視佐久間動向的位置,由此可見,目前勝家根本沒有出來和我軍決戰之意。」
    「哦。」黑田官兵衛似才恍然大悟。
    「柴田修理特意出兵至此,到底為何?」秀吉咂了咂舌,掃視了一下眾人,「他是想與伊勢及岐阜遙相呼應,讓我軍疲於奔命。」
    「但是,我們也有盟友啊。」
    「誰說我們沒有!官兵衛,你的話也太過了。勝家的真正用意,是想讓我們白跑一趟,他想憑藉天險來嘲笑、戲弄我們……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明白這一點,各位就會理解我方才的話了。也就是說,如按照尋常戰法,我們絕無勝機。」
    「既然不能用尋常之策,主公到底有何非同尋常之策?」
    「大家都近前來。」秀吉壓低了聲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羽柴秀長和蜂須賀正勝二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細川忠興和黑田官兵衛則故意嚴肅起來。因為他們二人明白:秀吉現在非常自信,這種自信,在短時間內決不會消失。按照經驗,此時秀吉心中定是妙計迭出……
    「大家都明白了吧?柴田修理讓佐久間玄蕃在行市山紮營,而自己卻把大營安在了柳瀨,意圖有二:其一是擔心玄蕃急躁,貿然向木本或長濱進攻,因而在後方牽制他;其二,如在柳瀨紮營,他能源源不斷地從北庄或是敦賀供給糧草,以解後顧之憂。」
    「哦。」黑田官兵衛恍然大悟,「因此,修理在短時間內,決不會出戰。實是高見!」
    「不僅如此。」秀吉又揚揚自得道,「如現在不下決斷,一旦等到陽春來臨,不但瀧川一益和信孝的元氣會大大得以恢復,中國地區的毛利、四國的長曾我部,還有濱松的家康,想法也會隨之改變……一旦如此,柴田修理就會有恃無恐。因此,我認定他目前不會動。」
    「您的錦囊妙計是……」
    「這事我早已吩咐佐吉了,讓他到處散布流言,說這次出兵,我們原本想一鼓作氣,一兩天內就擊潰北軍,可是到此一看,又改變了主意。」
    「怎麼個變法?」秀長再次緊張起來,插了一句。
    「我會讓散布流言的人說,勝家依賴天險,堅守北國,固若金湯,秀吉根本無處下手。」
    「這樣一來,敵人就會士氣大漲,會削弱我方銳氣啊……」
    「秀長,你的性子太急了,接著往下聽——然後就說:秀吉無隙可乘,不得不改變作戰方略,看來是要打持久戰了,於是先讓筒井順慶回到大和休養,讓細川與一郎忠興也回了本國,秀吉本人也要休養一些時候。這自然會引起久經沙場的修理的注意。那麼,與一郎……」
    「在。」細川忠興一聽到秀吉喊自己,立刻緊張起來。
    「你乘船從宮津悄悄繞到敵人背後,從那裡發起攻擊。你帶著這道密令,現在立刻出發!」
    「主公,您的意思是說,這也是流言嗎?」
    「那還用問!秀長,天太冷了,再把火燒旺一些。」
    臨時搭建的簡易營房,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寒氣逼人。
    「來人,把燈掌近一些。如果敵人先後奪取了行市山、別所山、中谷山、林谷山、橡谷山,我方天神山的工事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於是秀吉不得不改變主意,決定打陣地戰,先行攻打岐阜,親自繞到了那邊……這樣就會使敵人動搖,因為他們苦苦等待的就是這個。即使修理躲在那裡不出來,佐久間玄蕃也會忍耐不住,必定會追殺到近江平野。勝利必在那裡決出。這就是我的第一條妙計。」說罷,秀吉用銳利的目光掃了大家一眼。
    這一次,就連黑田官兵衛都不禁暗自叫好,連連點頭。看來,他對秀吉的策略完全贊同。「果然是妙計!筒井返回大和,細川急行軍至宮津,然後主公趕往岐阜……這三步棋一下,我們就可以從天神山派人到佐久間玄蕃那裡做內應了。」
    「哈哈……你也看出來了,官兵衛。」秀吉像孩子一樣露出得意的笑容,「工事裡面的人,原本就是柴田勝家的家臣。勝家已經許諾,要封賞攻下長濱城的人。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拿下長濱城,賞金子一百錠、俸祿七千石。果真有內應出現,他自然就成功了。」
    「主公英明。或許修理還能慎重行事,可是,佐久間玄蕃恐再也坐不住了。」
    「官兵衛,你明白這條妙計了吧——秀長。」
    「在!」
    「無論發生何事,你都不可讓木本失守。別的不用你管,你切切要堅守此處。」
    「這麼說,您要親自趕往岐阜?」
    「這還用說?可是不要擔心,只要一聽到敵人出兵平原的消息,我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返回。」
    一聽這話,蜂須賀正勝也不禁高興地拍一下大腿。一向謹慎的他似終於明白了秀吉的用意。「真是條妙計!」
    「此戰可以和已故右府大人在田樂窪的那場大戰媲美。」
    對於這些讚美之辭,秀吉似乎充耳不聞。「在我回來之前,總大將的重任就交給你了,秀長。」
    「是,秀長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軍師由官兵衛擔任。敵人首先進攻之處,不是左禰山的堀秀政,更可能是大岩山的中川清秀。」
    「我也這麼認為。」官兵衛道。
    「你一定要牢牢記住,這裡才是最重要的。我去進攻岐阜城,表面上看,似乎掉進了勝家設下的陷阱,實際上反會令他心驚膽戰。即使他再有自制力,只想讓我們白跑一趟,如果岐阜失陷,一定會對他造成極大的衝擊,他必會動搖,親自留下來阻擊左禰山的堀秀政,並允許佐久間玄蕃攻打大岩山。」
    「戰鬥必先在這一帶展開。」
    「總之,屆時這裡會成為廝殺最激烈的戰場。與一郎!當我去進攻岐阜城時,你帶人乘船繞到越前海岸,在那裡放幾把火,然後撤回。這就足以讓對方焦慮了。關鍵在於,要把敵人從那些無法下手的山谷里引出來。大家都明白了嗎?今天的安排就這樣,大家早些回營,好好安排一下,要確保萬元一失。明晨我會到營里去巡查,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像流言所說——勝家固若金湯,我方無隙可乘。」吩咐完畢,秀吉雙手擊掌,讓侍衛們把早就準備好的飯糰端上來。
    次日晨,秀吉騎馬巡營,察看雙方的排兵布陣情況。隨從的人員中既有年輕的旗本武士,也有秀吉的養子秀勝、外甥秀次、小西行長、石田佐吉等人。秀吉可真是善變之人,昨天還意氣風發,今天卻滿面嚴霜。
    「看來,戰勝勝家絕非容易之事啊。」秀吉皺起眉頭。或許,他是故意做給手下看的。這些年輕的武士一向心高氣傲,自負輕敵。不能讓他們太狂妄了,否則會對戰局不利。「勝家不愧是善戰的老將。一旦我們貿然出擊,這一帶的山野恐成為人間地獄。」
    順著秀吉所指望去,只見北國的官道像一條帶子,從木本的大營里飄出來,在山澗里蜿蜒盤旋。道路兩側是漫無邊際的巍巍高山。
    路西側,賤岳的旁邊就是中川瀨兵衛清秀駐守的大岩山,東側則是秀吉的弟弟秀長的別動隊屯駐的田上山。賤岳往前是岩崎山、神明山、堂木山、天神山,天神山和東側的左禰山就是秀吉的最前線了。
    從前面的中谷山、別所山、行市山、林谷山、橡谷山望過去,映入眼帘的是勝家駐紮在柳瀨的大營,再往前就是內中尾山。其上還殘留著白雪,那裡依然掌握在勝家手中。雖然每一座都不是多麼險峻的高峰,可如在山頂上構築起工事,就易守而難攻,可說都是天險。
    秀吉時而低頭沉思,時而目測山的高度,催馬前行,最後來到了位於左禰山的最前線,察看堀秀政的布防情況。他站在山頂上,俯視著腳下玉帶一樣延伸到內中尾山麓的官道。過了一會兒,他又手搭涼棚,眺望勝家在內中尾山頂迎風招展的旗幡。
    「吉繼。」
    「在!」
    冷不丁被秀吉一喊,原名大谷平馬的吉繼嚇了一跳,正要下馬,卻被秀吉阻止了。「不用下馬了。有什麼感覺?」
    「主公的意思是……」
    「從敵我雙方的布陣來看,你認為哪一方容易獲勝?」
    「這……當然還是我方處於優勢……」
    「你心底就是這樣想的?」不知何時,近臣們都來到了二人的身邊,屏息凝神聽著。秀吉顯然是意識到了,故意提高了嗓門,嚴厲地反問道。
    「當然。否則,吉繼為何還追隨主公呢?」
    「哼……說的也是。如果連你都已經看出優勢在於我方,這次戰事定是一場持久戰了。」
    「啊,我們佔據優勢,卻成了持久戰……主公的意思是……」
    秀吉使勁地點點頭。「敵人所看到的,一定會跟你現在所看到的一樣。他們更不會輕易出來了。」
    「主公慧眼……如果敵人也這麼看,這場戰爭恐要演變成一場持久戰了。」
    「不錯。一旦雙方對峙起來,我們的方略也當改變。畢竟,戰爭不僅僅只發生在這裡……」
    「是啊,還有北伊勢和岐阜啊。」
    當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地傾聽二人交談時,大概是受到了明媚陽光的誘惑,一陣清脆悅耳的黃鶯啼聲從面前的山谷傳來。
    秀吉當然也注意到了黃鶯的啼聲,他卻聽若未聞。「我率領大部隊,急匆匆地趕到江北,是為了一舉殲滅柴田修理。可是,勝家卻不打算出戰。如我軍被他拖住,勢必對我方十分不利。故,我們應該先返回岐阜,一面和信孝議和,一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你們說昵?」
    大家面面相覷,無人吱聲。其實,大家都非常明白秀吉的想法。如果大隊人馬被釘在了這裡,信孝的部隊就會從美濃繞到秀吉背後,發動偷襲,秀吉必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既然已看出這是一場持久戰,不如索性一改以前的方略,先從勢力薄弱的岐阜下手,然後各個擊破。這樣做究竟有無必要呢?本來,駐紮在這裡,就可以一方面壓制北國的軍隊,一方面著手準備進攻信孝,現在卻……沒有一個人貿然回應秀吉,而秀吉也很清楚。
    「總之,我意已決。希望大家忠於職守,把守好工事。」說完,秀吉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堀秀政,慢慢地掉轉馬頭。「我們先進長濱城休整一些時候,然後攻打岐阜。我們不在之時,定不可對勝家掉以輕心。」
    當日夜,秀吉在堀秀政的陣營里住了一宿,第二日,又到天神山西邊的高地文室山察看敵人的情況。只見他一邊察看,一邊不住地在軍事配備圖上點點畫圓,記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然後就急匆匆趕回木本大營了。
    撤回木本以後,秀吉立刻下了幾道讓敵人和自己人都莫名其妙的命令:筒井順慶的人馬撤回大和,一邊休整一邊待命;細川忠興撤回本國,帶領水軍在越前海岸登陸……
    隨著一道道命令傳下去,秀吉的大隊人馬都動了起來,當然,各種各樣的傳言也隨之傳向四面八方。
    「主公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怎麼覺得完全不對勁啊。」
    「沒有什麼不對勁。讓筒井的部隊返回大和,是為了防備瀧川一益。讓細川回去,是想讓他從背後向勝家發動襲擊。」
    「可是,眼下明明已經控制住了北國,完全沒有必要退回大和嘛……」
    「沒有這麼簡單。瀧川可是詭計多端。而且,主公把主力全都帶到這裡來了,對瀧川的防禦自然也就減弱了。如瀧川和岐阜的人馬在這時合到一處,就會匯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就在流言漫天的時候,三月二十八,秀吉也以休整為名,撤到了長濱城。
    四月初四,筒井順慶撤回了大和。
    此時,信孝也與勝家遙相呼應,四月十三四日前後,攻擊清水城的稻葉一鐵、大垣城的氏家直通,到處殺人放火。
    就這樣兩軍決戰的機會,漸漸地在披滿新綠的美濃和近江一帶來臨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0
第165章 賤岳合戰


    這一日,柴田勝家一起床就寫了一封書函,派人送給留守北庄城的中村文荷齋。「你把這封書信交給文荷齋,告訴女兒們,就說我平安無事,正閑得無聊呢。」
    十七、十八、十九三日,柳瀨的雨斷斷續續下個不休,眼看樹芽越來越綠了。阿市覺得,最好還是提前把姐妹三人安排好,便讓勝家寫了這封書函確認一下。根據來自北庄的報告,細川忠興的水軍現在正在海岸四處放火。當然,這隻不過是虛張聲勢,可是,在這種時候,把姐妹三人交到忠興的手裡,卻是最合適不過了。
    真是巧極了,勝家剛把使者派出,雨便徹底停了。他命人在營房的前面撐起幔帳,立起風幡,欲步出營外。這幾日不是下雨就是陰天,勝家一直想出來察看一下,始終不得機會。今日天一晴,就迫不及待地想到處轉轉。
    正當勝家雙手支在案上,望著逐漸放晴的天空時,一個近侍來報:「佐久間盛政兄弟從行市山的陣營趕來了。」
    「兄弟二人都趕來了?」
    「是,還帶了山路將監。」
    「好吧,待會兒再見將監和安政二人,先讓盛政一人進來。」
    「遵命。」近侍出去之後,勝家情不自禁笑了起來。雖然還沒見玄蕃盛政,可是他早就知道其來意了。這傢伙定是讓這場雨憋壞了,此次定是來請命攻打某處……
    「舅父大人,外甥打擾了。」
    「哦,進采吧,山路將監是不是歸順我方了?」
    「舅父真是料事如神。」隨著盔甲的鏗鏘聲,盛政大步走進了勝家的大帳。「舅父,雨過天晴,機會終於來了。」只見盛政昂首挺胸,砰砰地用鐵扇敲打著胸脯。
    「莫要著急,盛政。這次戰事其實是雙方耐性的比拼。」
    「哈哈……怪不得外邊的人都稱您為鬼柴田,您真是太小心了。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以往,您不想動也不成了。」
    「山路將監帶來了什麼禮物?」
    「是啊,秀吉果然中了信孝的計謀,乖乖地出了長濱城,去攻打信孝了。」
    「筑前出了長濱城?」
    「不錯!岐阜那邊早就按照與咱們商量好的計謀,向清水的稻葉一鐵和大垣的氏家直通的領地出兵,大張聲勢。看到這種情形,秀吉火冒三丈,在十六日便帶領近身侍衛和兩萬人馬出了長濱城。如現在出擊,定會打他個出其不意。這可是絕好的機會,請舅父決斷。」
    「不行!」
    「啊,為何不行?」盛政對勝家的回答深感意外,一個箭步竄到了桌案前面,全身上下都似散發一股虎虎生氣。「舅父是在擔心那隻猴子又在打咱們的鬼主意?他們剩下的人馬已和我們的差不多了。如果北國的鬼柴田竟害怕細川忠興從背後搞什麼鬼把戲,不敢出擊,到了岐阜信孝面前,怎麼拾得起頭?」
    「現在還為時尚早。」勝家綳起臉,道,「誰說害怕細川了?我們越沉得住氣,就越有好處可撈。即使筑前是真心想攻打岐阜,咱們也不怕,可是萬一這兩三天之內大雨不停,楫斐川必定洪水泛濫,筑前無法渡河。這樣一來,到達不了岐阜,極有可能駐紮在大垣。」
    「駐紮在大垣也沒什麼不好。他尚未從大垣趕回來,我們便已攻陷長濱。」
    「你也太著急了。比起長濱城,還是這裡更容易防守。等到確定筑前確已渡過楫斐川之後,再行動也不遲。我們現在切切忍耐一下。」
    盛政聽了,不屑地咂著舌。「這些小事,盛政早就想到了。外甥可以讓山路將監帶路,不然,先讓將監親口跟您說說吧。」隨著盔鎧嘩啦嘩啦的響動,盛政站起身來,大聲把山路將監和弟弟安政叫進來。山路將監是從秀吉在堂木山的陣營特意趕過來的,其真實身份是勝家打入秀吉內部的內應。將監一看到勝家,慌忙伏在地上。哪怕只是一次詐降,他大概也對自己的行為深感不安。
    「哦,將監。你回來得正好。你假裝歸順秀吉的具體情形,我已經來不及聽了。先說說,是不是得了新的敵情?」
    「正是。」
    「你有沒有打探到勝豐的消息?」
    「打探到了。勝豐公子已經在上月的二十八,在長濱城……故去了。」
    「什麼,勝豐他……是被秀吉斬殺的,還是病死的?」
    「聽人說,好像是病情加重,勝豐公子覺得自己再也起不來了,又對不起筑前守與大人您,便在病篤之際切腹自盡了。」
    「啊!」勝家不禁呻吟了一聲。由於長期病魔纏身,漸漸地變得心智大亂的勝豐,身為一名武將,的確可恨,可是作為養子,他卻著實可憐。
    「唉!就不談這件事了。」勝家想平息雜亂的心緒,接著道:「盛政,你把二人叫來,到底想對我說些什麼?」
    「將監,猴子這次究竟想幹些什麼,把你探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說給舅父。」
    盛政這麼一說,山路將監這才抬起頭來:「剛才,打入秀吉內部的人飛馬來報,秀吉認為木曾川的洪水會在二十日消退,為了趕時間,他決定在二十日拂曉時分就開始渡河進攻岐阜,正整裝待發。」
    「舅父,您聽到了吧?我們也應該在二十日開始行動……形勢已經十分明了,想必您也沉不住氣了吧。所以,請舅父立刻召集眾將,商量對策。」盛政義砰砰地用鐵扇敲打著胸膛。
    已是十九日,剛過正午。
    在明天拂曉,趁著秀吉的部隊渡河之際,一舉攻入長濱城……外甥侄久間玄蕃盛政這麼一催,勝家不禁閉上了眼睛。勝豐那病得奄奄一息,使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匕首刺進腹部的情形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如果真的投降了秀吉,勝豐也可保得一命了。
    「舅父大人……」盛政已經急不可耐,盔鎧義嘩啦嘩啦地抖動起來。
    「萬一猴子趁我們按兵不動之時攻陷了岐阜城,舅父打算如何應對?堂堂的鬼柴田還有什麼面目活在世上?若敵人在明晨渡河,我方也應該相機而動,才能讓猴子方寸大亂,才對得起岐阜的信孝公子啊!大好的機會就擺在面前,您還猶豫什麼?」
    「盛政!」勝家輕輕地阻止了盛政,「將監的手下所報告的消息,完全屬實?」
    「外甥對此堅信不疑!不僅將監這麼說,同是長濱出身的大金藤八郎也送來了確切的報告。」
    「那好!」勝家終於下了決心,「立刻召集眾人。只是,盛政,這怎麼說也只是些前哨戰,不能因為順利地拔掉敵人的一兩座城寨,就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貿然向平原出兵。」
    「何時該進,何時該退,外甥心中自然有數。」
    「一旦貿然出山,被秀吉殺個回馬槍……我擔心……」
    「擔心什麼?」
    「我擔心丹羽長秀。他駐紮在對岸海津,一直按兵不動,對此處和敦賀虎視眈眈。一旦我們出擊,長秀渡湖掐斷退路怎麼辦?一旦我們陷入山谷,失去立足之地,縱有萬般能耐,卻也無可奈何。朝倉的人馬陷入窮途末路的前之鑒,可是你我親眼所見。」
    「哈哈……」盛政笑了,「盛政也和舅父一樣,混了個『鬼』的虛名。進退之事,外甥決不敢麻痹大意。我也會像舅父那樣避實擊虛。那麼,馬上點燃烽火,集合將士吧。」
    「好。我再說一遍,切忌孤軍深入、窮追不捨。另,萬不可燃放烽火,否則會被敵人洞察我軍的動向。安政,趕緊派遣使者!」
    就這樣,四月十九,雨過天晴,北國的勝家終於決定在二十日拂曉時分開始進攻。當天,勝家召集眾將士,在內中尾山的大帳議事。會議決定:原先駐紮在別所山的前田利家父子移兵至茂山,用以防備秀吉駐於神明山的木村隼人、堂木山的木下一元。橡谷山、林符出、中谷山的小松城主德山五兵衛、不破勝光、越中原森城主原彥次郎的人馬分別加入盛政麾下,二十日拂曉襲擊秀吉的最前線——大岩山中川清秀的陣地。
    是夜,連日的陰翳終於散去,夜晚的天空顯得格外迷人,月亮從已泛出嫩綠色的山上升起來,柔柔的銀光撤滿了山野。
    回到行市山的營地后,佐久間玄蕃盛政立刻向眾將下達了作戰命令:「真是天公作美啊。連月亮都為我們照路。明天丑時,準時行動!」除了新加入麾下的不破、德山、原之外,再加上弟弟安政的人馬,盛政的兵力達一萬五千人。
    為了支持盛政,勝家同時南下了八里,把大營移到了狐塚,用以加強對左禰山堀秀政的防禦,前田利家父子也從別所山前移四里,移至神明山西北的茂山,以防敵人偷襲。
    二十日丑時從行市山出發之時,佐久間盛政不禁仰望著明月,道:「月神啊,您今天大概能看見鬼玄蕃作戰了。您可一定得好好看看。盛政多麼希望明夜在木本的猴子大營再次與你相會。在此之前,只求你為我照亮山路。」
    祈禱完畢,盛政猛地掉轉馬頭,朝向大家。
    「眾位,卯時以前,把馬蹄裹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大岩山中的中川清秀和岩崎山的高山右近,以及賤岳的桑山重晴等,統統給我包圍起來!然後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敵人一舉擊潰,午飯就在秀吉的大本營木本吃了!」言畢,盛政刷的一聲合上軍扇,一馬當先,直奔南面而去。
    盛政的主力從行市山順著山坡向大岩山壓過去,另一部則從集福寺坂西下,繞鹽津谷,越權現坂,直指東面余吳湖。柴田勝家的部隊則西出大岩山,力圖壓制賤岳的桑山重晴。
    果如盛政所願,在大隊人馬悄然行動的時候,皎潔的月光一直默默地為他們照路。天快亮時,山谷里又不斷湧出濃霧,把他們的行蹤包裹得嚴嚴實實,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當第一聲槍響在山谷之間回蕩時,山頂的濃霧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了。
    大岩山上是中川清秀,岩崎山上是高山右近,離湖最近的賤岳上則是桑山重晴。每處都有一千多名士兵把守。眨眼間萬槍齊發,每支槍都瞄準了大岩山上的守軍,緊接著,天地間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果然打了守軍一個措手不及。雖說如此,中川瀨兵衛清秀也是久經沙場的悍將。
    「火速向岩崎山和賤岳告急。來敵定是佐久間玄蕃。大家要合力把敵人擊潰!」派出使者后,中川清秀立刻組織火槍隊予以還擊,又命令長槍隊為先鋒,向山腳的薄霧處突擊。
    然而,三處堡壘之間的聯繫已完全被掐斷。使者不得不中途返回,把情況報告給中川清秀。清秀一把抓起一桿槍,問道:「敵人的兵力大約有多少?」他問話的聲音聽來有些滑稽可笑。
    「從山頂到山谷……所有的山路上,都是敵人的士兵和旗幟,恐至少有兩萬以上……」
    「閉嘴!看上去有兩萬,實際只有其三成。我還正悶得發慌呢,想不到敵人竟然主動前來送死。」中川清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登上嘹望台觀察形勢。此時連山腳的薄霧也無影無蹤了。
    「噢——」突然,山四周喊聲驟起。
    「哦,上來了,上來了。」中川清秀手搭涼棚,眯起了眼睛。
    嗵嗵嗵的槍聲震耳欲聾,敵人的旗幟像潰堤的洪水一樣向山頂湧來。
    「鯨波撼大地,狼煙翳長空。」
    「大人說什麼?」跟到望台來的侍衛攏耳問道。
    「沒什麼。我是在說敵人進攻的氣勢,真如同洪水猛獸一般。雖是我們的敵人,氣勢卻是異常壯觀。」說罷,瀨兵衛清秀把視線移到西面的賤岳。
    賤岳上面也繚繞著幾條霧帶——不,那不是霧帶,而是白煙,也有兒條槍炮的白煙從山頂飄向山腳,成群的小鳥不時從山谷沖向空中。
    「嗯,桑山也遭受了攻擊。奇怪的是,山頂的官兵卻鴉雀無聲……」清秀又把目光轉向北面的岩崎山。在綠樹之間,許多彩旗若隱若現。「哦,高山右近似已殺向了敵人。或許……該殺開一條血路,棄山而逃了。」
    清秀的判斷是正確的。高山右近看到此時的岩崎山堡壘難以守住,便決定一舉突圍,與木本的羽柴秀長的主力會師。
    「大局已定!」清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點了點頭,下嘹望台。他把身邊的人召集起來,按照慣例下達了一條簡單明了的命令:「現在,告急的消息正在從木本大營飛向羽柴大人的營地。各位要竭力贏取時間。不要急著送死,即使想投陣的、想逃跑的,也要盡量拖延時間。一旦讓敵人到了跟前,立刻會陷入混戰,根本無法指揮,所以望各位各盡所能,積極應對。火槍、弓箭定要趕在敵人逼上來之前放完。好,讓咱們在陰曹地府里相會!」
    言畢,清秀立刻按照先前商量好的那樣,「一旦陷入重圍,決不死守」,點起了三柱狼煙,然後奔向東口。此時的敵人距離他們已經不到四五町了,士兵們早已按捺不住,急急開槍放箭。
    「敵人還遠著呢,先不要瞎放!」
    清秀出了轅門,下了馬,揮舞了一陣長槍,突然僵在了那裡。中川清秀征戰幾十年,回想起來,能活到今日,已是難能可貴。本以為在山崎合戰的時候會追隨信長而去,不料秀吉的善戰竟使他死裡逃生,看來這次恐要為秀吉而死了。人生真是變幻莫測。
    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清秀面無懼色,哈哈大笑。他堅信,自己死後,秀吉一定會隆重地為他舉辦喪禮,歌功頌德。
    「轟轟轟」「嗵嗵嗵」,清秀的腳下又升起幾股煙,幾發子彈呼嘯著擦過耳際。
    在清秀的指揮下,一度停止射擊的弓箭又如飛蝗般射向敵人。僅有的十幾支火槍也在向三個方向噴涌著火舌。
    當敵人的前鋒逼到二三十間遠時,清秀的士兵們一齊後退了兩三町。當然,這並不是清秀下的命令。這群在亂世中堅強地活下來的男兒,早就深諳戰爭的秘訣,像是聽到了誰的命令一般,只見他們自發地七八十人湊到一起,然後奮不顧身地沖向敵人。
    「殺——」
    「殺——」
    雙方的喊殺聲在晴空下難分彼此,可是,只持續了片刻。衝下去的士兵們再也沒有一個人回來。
    敵人又一次衝鋒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清秀的頭盔。他依然手持九尺長槍,巍然不動。
    第二隊人馬從清秀的右邊沖向了敵軍。箭已經射光了,火槍也啞了。
    不知急報送到秀吉那裡沒有……當清秀突然想起這個時,第三支敢死隊又沖向了敵軍。完全是一場混戰,敵我雙方的怒號淹沒了他。
    「大人!」一人急匆匆地從身後趕來,「北口已經失守,敵人已繞到我們身後了。」
    聽到告急,清秀才攥了攥槍,貓下腰。「八幡大菩薩,請看我中川瀨兵衛清秀的最後一刻。」言罷,他手持長槍,徑直衝向進攻的敵群。幾個零零散散的侍衛隨之跟了上去——已經不到二十人了。不消說,這已是清秀在世上的最後一刻。
    大岩山陷落,為巳時四刻左右,正午快要來臨,新綠的樹葉熠熠反射著太陽的光輝。
    就在大岩山陷落的同一時刻,相鄰的賤岳的堡壘里也迎來了佐久間玄蕃盛政的使者,守衛主將桑山重晴正與之周旋。他出身於但馬竹田,領有一萬石領地,此時編在丹羽長秀的麾下,負責守衛賤岳。他不像中川清秀,從一開始就沒有血戰到底之意。當柴田盛政西出余吳湖,向他發起挑戰,他不但沒命令士兵們前去迎擊,反而下令準備撤退。
    進攻的一方自然也察覺了這樣的氣氛。「奇怪啊,他像是要逃跑。」
    雙方都想盡量避免死傷,於是,盛政便派直江田右次郎為使者,前去與桑山重晴談判。「請貴軍即刻撤退,交出堡壘,便不再追趕。」在山頂的小屋裡,使者表明盛政的意思。
    「我們也並非好欺負的武士……」頗有些家康之風的重晴不禁沉思,對方越是咄咄逼人,他就越是不慌不忙,「不管怎麼說,羽柴筑前守大人已經前去攻打岐阜了,主公不在。」
    直江田右次郎一聽,不禁吃驚,追問道:「是不是因為筑前外出了,才命令你堅守賤岳?」
    「如我不交出來,你們能怎樣?」重晴深深地低下頭,似有些猶豫不決。
    「這還用說。高山右近已經逃了,大岩山的中川清秀也必死無疑。若你拒絕交出堡壘來,只好等死了。這些,還用我告訴你嗎?」
    「雖說如此,可是大本營木本還沒有陷落,丹羽長秀也還在。」
    「你的意思是說,要和大岩山一樣,即使全軍覆滅,也要與我們一戰?」
    「卻又錯了。」
    「錯了?」
    「是啊。左禰山的堀秀政在監視著我,筑前守一得到消息,恐會立即返回。若我毫不抵抗就逃走,一旦傳揚出去,我還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你的意思,到底是戰是逃?」
    「這才需要琢磨啊,使者大人。哈哈哈!」突然,重晴極不自然地笑了起來,「想必你也是武士吧……」
    「正因為是武士,才極盡禮儀,在我軍明顯佔優勢的情況下,還與大人談判。跟您這樣捺下性子來談判,在下還是頭一次呢。」
    「你的心情我很是明白。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葯。我反覆思量,目前似還不能立刻把堡壘交給你們。」
    「那就是說要戰了?好!我們大人枕戈待旦,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既然如此,我只好下山,咱們戰場上見!」
    「啊呀呀,脾氣又上來了。我的想法才說了一半呢。如立刻交出來,顯得有些倉促。光天化日之下投降,多讓武士為難!」
    「你說該怎樣?」
    「在太陽落山之前,請貴方在山下放放空槍,暫時等待一下。我方也不時地吶喊一陣,放幾陣空槍,胡亂放放箭,佯裝和貴方交火。」
    「大人的意思,是要到了夜裡再逃,在此之前,先待在這裡,裝作決戰?」
    「你剛才也說了,都是武士,光天化日之下,輕而易舉地就把陣地交了出來,必遭人恥笑。」
    「一言為定。日落之後,定把陣地交與我們。」
    「無論是交是守,總之,日落之後,我方自會悄然撤退。這樣,雙方的面子都保住了,還不損一兵一卒,你意下如何?能否轉達給佐久間大人?」
    使者直江田又次郎無語,盯著重晴,片刻,不禁撲哧一笑。
    「轉告給佐久間大人。」
    「哈哈哈……真是個妙主意。我作為使者,豈有不報告之理?只是,還請大人嚴守約定,以日落為限。」
    「我當然明白。我已毫無迴旋餘地,絕不會如此執著,拿兄弟們的性命當兒戲。」
    「好,真是一位開明的大將,佩服!」奚落像刀一樣刺向重晴,使者又哈哈大笑起來。
    重晴依然一本正經。「如果佐久間大人答應,鄙人萬分榮幸。雙方都是吃祿米長大的家臣,而且明擺著勝負分明,一旦廝殺起來,實在是慘不忍睹。還請你與佐久間大人好言幾句。」
    直江田又次郎覺得重晴雖愚鈍,想法卻合情合理。「如我們大人答應了,就以空槍為信號。可是,萬一真有槍彈飛了上來,就說明我家大人沒有答應,我們發起進攻了,亦請重晴大人作好準備。」
    「那是當然。如果是空槍打上來,我們當然高興。如果……」
    「好,我暫且接受這個條件。」
    「這樣我也放心了。請代我向玄蕃大人問安……晚上子時左右,我軍會自動撤離。」
    就這樣,兩個人長久的交涉終於結束了。直江田又次郎回去后不久,山下的火槍就不斷地冒著青煙響了起來,山上也頻頻地予以還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雙方是在互射空槍,可是,山頂上又不時響起一陣陣喊殺聲,山下也與之遙相呼應,在外人看來,雙方正處於對峙狀態,大家似都在尋找最好的戰機。
    就在佯攻與佯守之中,雙方約好的時間終於到了。聳立在湖水對面的比良山脈被落日的餘暉映得通紅。暮色漸濃,桑山重晴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下達了撤向湖對岸的命令。
    「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撤離嗎?」
    「對,還能怎樣撤?」他對自己人說話,也照樣是慢條斯理,讓人無法忍受。
    「今晨從木本發出的告急文書,可望在正午時送達羽柴大人。然後,大軍立刻返回……」重晴一邊說,一邊掐指計算,「如是尋常之將,或許要明日傍晚才能趕回……他可不是尋常人等,他乃是屢創奇迹的大將羽柴大人啊……」
    「您在說些什麼?」
    「我在計算援軍何時到達……或許,黎明時分就能趕回來。好,盡量拖拖拉拉地撤吧,到了明早或許還得回來呢。若走得太快了,可就失算了。」大軍慢吞吞地開始拔營起寨。
    此時,山下的佐久間正在瞅著山上的動靜。勝利在望的佐久間的人馬此時已完全包圍了賤岳,正在歇息——說野營可能更準確些。
    從缽峰到大岩山、尾野路山,從庭戶濱到賤岳西邊的壕溝附近,全部是佐久間的兵營。太陽落山了,到處是士兵點燃的紅彤彤的篝火。
    「真奇怪。只是互放一陣空槍,就丟棄陣地……」
    「大人心裡一定有什麼好主意。總之,服從命令就是了。」
    士兵們都揣摩木透桑山重晴的心思,慢吞吞地向西邊移動。正沿著山路撤向山下湖岸,大家突然發現湖面上有一些影影綽綽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原來是一些軍船在不斷地向這邊靠過來,目標似乎是葛籠尾崎的水邊。
    暮色已經逼過來,天黑得連腳下都看不見了。而眼前的湖面卻映著天空的餘暉,明晃晃的,一片灰白。雖然無法識別船上的旗號,但從隨之而來的船列可以看出,那是從西南的海津方向駛來的船隻。
    「報,湖面上發現大量的船隻。」報告立刻傳給了桑山重晴。重晴一聽,急忙騎馬登上了一塊可見湖面的突兀岩石。
    「奇妙啊,真是奇妙!」桑山重晴深感不可思議,轉眼往身後一看,只見茫茫的夜色中,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山寨中,跳躍著一堆堆紅彤彤的火焰。
    「到底是敵人的船隊,還是自己人的船隊?」身旁的一個士兵問道。
    「那還用說!分明是從海津方面趕來的丹羽長秀大人的援軍嘛。這樣一來,完全用不著交出陣地了。羽柴大人可真是位吉星高照的福將啊!」
    「這些援軍是咱們請來的嗎?」
    「不是,他們是不請自到,因此才奇妙無比啊。真是太令人感慨了……」
    正如重晴所感慨的,這是不可思議的偶然。原來,為防萬一,秀吉特意讓丹羽長秀負責守衛敦賀道的海津。他臨走之時,也特意叮囑長秀,要看守好木本的大本營。其實,長秀並不知佐久間的人馬會在此日凌晨發起攻勢。
    「萬一在筑前守出門後有了異樣……」由於心有顧慮,長秀便命一千餘士兵分乘六艘船,在琵琶湖上不間斷地往返巡邏。
    正在巡邏之際,長秀軍隊突然聽見從桑山重晴守衛的陣地上傳來陣陣槍聲。
    「壞了,出大事了,敵人正在進攻賤岳,趕快把船靠過去。」說畢,長秀立刻上了岸,命令船隊返回海津,調大半主力繞到這裡。
    長秀登陸的時候,已過了中午。現在,他的主力已源源不斷地渡過湖水,直奔賤岳而來。
    「大家都給我撤回!這次要放實彈,給我狠狠地打!啊呀,真是妙不可言啊!」重晴興奮地命令完畢,返回一度丟棄的陣地。
    佐久間玄蕃盛政正在大岩山的山腳下野營,密切監視著賤岳的動向。他早已和駐紮在山谷中的狐塚的總大將柴田勝家聯絡過多次了。
    「你這使者可真啰嗦,既不說答應,也不說拒絕。我就是弄不明白,舅父為何聽不進我的建議,為何不抓住大好機會發動進攻。說來聽聽!」盛政在勝家最後一次派來的使者原彥次郎面前大動肝火,臉漲得通紅,一個勁地責問。
    原彥次郎不想捲入舅甥之爭,只是不慌不忙地打量著幔帳的四周,拿起一塊木柴添到火堆里。
    「大人說,我們應該就此打住,不能再動了。還說,您正在氣頭上,應該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不是我在氣頭上,而是舅父他老人家已老朽了。現在猴子正好不在,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我們應該好好把握才是,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拿下這塊陣地,應該把它作為據點,乘勝向長濱的平原出擊。我就是弄不明白,舅父老是躲在這裡,到底想幹什麼?」
    「此事,大人是這樣吩咐的:羽柴秀長和蜂須賀彥右衛門還駐留在木本,眼前的山上又有堀秀政把守,現在不應採取行動,當立刻撤回行市山……」
    「這不跟沒說一樣嗎?」盛政氣得兩眼噴火,咬牙切齒地搖著軍扇,床幾的腿都被壓到泥土裡去了。「堀秀政也不是鐵羅漢,只要舅父一行動,他定也會動起來,立刻到木本與其他人馬會合。我們應該合力攻打他。這個秀政有何可怕,你再去跟舅父說一聲!」
    「雖說如此,可是……」原彥次郎並沒有站起身來,依然不慌不忙地往火堆里添著木柴。「如按照大人所說,我們殺出峽谷,進攻木本,可是萬一還沒有攻取之時,秀吉就帶領大隊人馬殺回,我們就會失去立足之地。因此,必須撤回……」
    「住口!在猴子從岐阜返回來之前,難道就這樣畏首畏尾地乾等?即使告急的文書今日就送到了秀吉手裡,他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撤兵,後日晨從岐阜動身,三日之後方能趕到這裡。長濱城早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長濱以北各地的防衛,我們也早就做好了。我決不撤兵!」
    「既然如此,那麼事先的約定……」
    「什麼約定……戰爭的勝負本是天定,誰說了也不算。現在不乘勝迫擊,更待何時?」
    「唉……」彥次郎無奈地搖搖頭,「總之,希望大人要嚴守決不貿然深入的約定。主公吩咐,若今日取得戰果,也不要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應該適可而止。」
    「夠了!」盛政氣得把臉扭到了一邊,「怎麼也說不到一起……好,明日我想怎樣便怎樣。用不著跟舅父去談了。舅父就是個獃子、老頑固!」
    正在這時,一度停止的槍聲,不知為何又從山頂向山谷里猛烈地射擊起來。
    「哪裡來的槍聲,快去看一下!」
    「是。」一個近侍應一聲,慌忙奔了出去。
    「嗵嗵嗵……」又是一陣槍聲,打破了夜間的寧靜。「嗯?好像是從賤岳傳來的……」
    原彥次郎有些納悶,站起身來。
    二十日正午時分,秀吉便接到了佐久間的人馬出擊的消息。
    按照佐久間的計算,二十日中午,秀吉當已出了大垣城,渡過了楫斐川,並且進攻到了渡口一帶。可實際上,秀吉早就命令全軍作好了準備,一旦發生意外,可以隨時投入戰鬥。最初的計劃是要渡河,可是到了第二天,秀吉然突然下令,終止渡河:「洪水還沒有退去,再等一天看看吧。」
    一聽這話,身邊自然有許多將士不服。「區區洪水,還能阻擋我們的大軍?大人也太過小心了。」
    秀吉卻笑了。「我此次出兵,並不是為了和洪水爭鬥。渡河的時候,哪怕掉下去一個人,也會遭人恥笑。雖說如此,卻也不能解甲休息。或許到了下午,洪水就退下去了。說不定今日咱們就得渡河。」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洪水消漲之時,西邊送來了加急密報——北軍已向江北出擊。
    秀吉一聽,立刻現出一種複雜的表情,會心地笑了。「啊?那可不得了,竟然趁我不在,突然襲擊,決不能這樣便宜了他們!傳我命令,立刻返回,我要與佐久間決一雌雄!趕快從步兵中給我選出五十名腿腳快的。」
    吩咐完加藤光泰之後,秀吉來到大帳前,手扶著桌案,等候大家集合。此時他真是心花怒放,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信長在世的時候,就曾說,勝家喜貿然進攻,可稱得上是野豬戰術,而佐久間玄蕃盛政卻比年輕時的勝家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一頭更有勇無謀的野豬。因此,秀吉才費盡心思,故意設下圈套來讓盛政鑽。
    這頭蠢豬終於上當了!秀吉從來就是一個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好手。在戰爭之前,他必定先在人數上壓倒對方,然後在敵人內部處處撒下誘餌,安插內應,最後再像信長那樣採取奇襲。因此,每次準備就緒,秀吉都會發出豪言壯語:「不戰則已,一戰必勝!」且每次都會成為現實,他甚至已成了部下崇拜的偶像。
    不大工夫,選拔出來的五十名飛毛腿陸續集中到了幔帳之中,秀吉鬥志昂揚地發出了第一道命令:「你們立刻出發,從大垣到木本沿路的所有村子,都要辛苦一番。吩咐村民在每家門前,每隔一間放一口鍋,做一升米的飯作為軍糧。當然,這是為跟在你們後面的弟兄們準備的。隊伍趕到小谷的時候,估計已經入夜。所以,從小谷到木本的所有村莊,除了煮好米飯之外,還要準備好草料,村民們要高舉火把,等待我們到達。另,從小谷到木本的所有村落之間的道路,在我們到達之前,均要用火把照亮。全部的費用,此後十倍奉還。你們告訴百姓,就說這是新的天下人羽柴秀吉的命令,要堅決執行。這是決定天下的大戰,勝負早已分出,戰勝者必是秀吉。」
    選拔出的飛毛腿們爭先恐後地出發后,秀吉才放聲大笑。要從這裡返回木本,一路上幾乎全是夜間急行軍。萬一路上有人出來阻撓,即使五十人、一百人的野武士或成群的庶民,也會意外地減慢行軍速度。
    為了清除可能出現的障礙,應讓所有的人都堅信,勝利者一定就是秀吉。而且,如命令各家各戶為士兵做飯,既可有效解決急行軍的將士的饑渴,又會在不知不覺中營造軍民和諧之象。真是一箭雙鵰的好主意。並且,從長濱到木本一路上都點亮火把,這既能方便士兵們行軍,又可以鼓舞士氣,簡直是一舉數得。
    更妙的是,在大隊人馬趕到之前,恐怕敵人一望見耀眼的火把,就會產生一種錯覺。
    「秀吉來了!」敵人以為秀吉的主力已回,定會軍心大動。
    「太好了,我軍勝利在望!氏家呢,把氏家叫來!」秀吉站起身,把大垣城主氏家直通招了過來。
    氏家直通眨著眼睛,戰戰兢兢地走到秀吉面前,倒身便拜。他已收到了信孝的密函,說一旦秀吉撤回了江北,希望他投靠岐阜。秀吉當然也深知這一點,卻全煞不當一回事。
    「氏家大人,看來天下馬上就要到我手上了。」秀吉義開始了他的鼓動,「你說奇怪不,就連洪水都通人情,來幫我。若我們按照原先計劃,今日清晨就早早地渡了河,怎麼能趕在明日清晨重回木本,予柴田和佐久間以致命一擊?想必你也都親眼看見了吧,雖說如此,如我把三萬部下全部帶回去,你就會惶恐。故,在我砍下柴田的腦袋返回之前,先留下一萬五千人交與堀尾吉晴。萬一信孝前來騷擾,也好有個照應。你說呢,氏家大人?」
    「對!」氏家直通慌忙移開視線。他覺得自己已完全被秀吉看破,後背直冒涼氣。
    「吉晴,聽我的,好好把守這裡。」
    「是。」
    「天晴了,河也不渡了,佐久間也出來了,早就作好戰備了……哈哈,神佛真是垂青於我。秀吉可真幸運啊,所有的人,都準備好了糧草在等著我。要馬不停蹄趕回木本,邊跑邊吃,邊跑邊喝,這樣,江山就打下來了。回想起來,已故右府大人取得田樂窪大捷之時,也是這樣。將士們,現在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準備出發!」
    天空晴朗,幾隻蒼鷹頻頻在天上盤旋,明媚的陽光撤在綠油油的葉子上,熠熠閃光。
    檢閱全軍之後,秀吉帶著加藤光泰和一柳直末等數名近臣,一馬當先,出了轅門。此時還不到申時。
    秀吉快馬加鞭,一口氣跑過長松、垂井,快要趕到關原的時候,他接到了第二次急報,是中川瀨兵衛清秀戰死和佐久間盛政出兵之訊。
    一聽中川噩耗,秀吉不禁在馬上仰天長嘆:「瀨兵衛,我對不住你啊。我定要為你報仇,定要厚葬你,為你歌功頌德。」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各個村莊都如吩咐好的那樣,處處升起了炊煙,路旁堆滿了小山一樣的飯糰。
    秀吉在每個供飯處都要停下馬來,大聲向百姓道謝:「鄉親們,辛苦了,辛苦了。這麼好的飯糰,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不過,要是有酒就更好了。馬料里也請攙上些糠,好好地犒勞犒勞它們。到時候我會十倍償還你們。大家都聽明白了嗎?這次決戰之後,天下就要歸我秀吉了。希望大家要多準備些飯糰,好讓後面趕過來的士兵們都填飽肚子。」
    言罷,他又快馬加鞭趕到下一個村子。
    「哦,你們這裡連紅豆飯和糯米糕都準備好了。好,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你們的深情厚誼,秀吉都記在心裡。」
    在前一個村子致完謝,秀吉又趕到下一個村子。「鄉親們,趕緊向賤岳進發。大家都把草袋子紮起口來,攔腰分成兩半,在鹽水裡泡一泡,裝上米飯,馱上馬背。行軍的士兵們過來時,大家要主動上前,熱心地招呼他們吃飯。即使有人吃得多了,一人吃了兩人份,鄉親們也不要介意。勸他們吃完之後再帶上些,無論是包在衣服里,還是包在毛巾里,反正都是帶到戰場上去,決不會浪費。還有,馬料要夠格,須摻上糠。若士兵們要帶走也可。大家都聽清楚了吧!飯錢、糧草錢過後十倍奉還。到時不要報個人的名字,只報郡、村的名字就夠了。快,鄉親們,快快向賤岳進發!」
    就這樣,從秀吉身後趕來的士兵都按照吩咐,邊吃邊跑,邊跑邊喝,如同疾風暴雨一樣不斷進擊。
    隊伍路過關原,天已經漆黑一片了,道路的兩邊點燃了明亮的火把。從關原穿過春照,再趕到長濱、木本,大約有百里路程。可是,倘若秀吉真的渡河向岐阜城發起攻擊,返回木本的時間正好跟佐久間盛政所計算的一樣,再快也得在三日之後。
    戌時左右,隊伍從春照出發,經過野村、尊勝寺、小谷、馬上、井口,到達木本已經是後半夜了。另一方面,糧秣部隊也相繼從長濱趕回了木本。
    一萬五千士兵僅僅用了幾個時辰,就走完了百里路程,真是神速。因此,從春照到木本,從缽峰再到美濃官道,全都是火把的長龍,就像萬燈會似的,遠遠望去,格外迷人。秀吉最先抵達木本。
    「你怎可使得中川瀨兵衛戰死,真正氣死我也!」一回到木本,秀吉就狠狠地罵起弟弟羽柴秀長來。秀長剛要開口說話,秀吉又道:「休要說了,你也得行動了!」
    說話間,秀吉已經掉轉馬頭,檢查起前來參戰的將士來。「有沒有餓著肚子的?好好慰勞累垮了的戰馬。從此刻起,到天亮之前,天下大勢就在賤岳決出。大家都穿好草鞋,紮好綁腿!」
    秀吉轉來轉去,大聲喊話,充滿了自信,彷彿一個永不知疲勞的三頭六臂之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0
第166章 玄蕃潰敗


    當佐久間盛政正在做著美夢,等待著桑山重晴乖乖把賤岳的陣地交給自己,不料丹羽長秀的援軍突然出現,而一度撤向山下的桑山人馬也殺了個回馬槍。無奈之下,盛政只好放棄了當晚的進攻。
    由於從拂曉時分就開始激烈的山地戰,佐久間的部下早就人困馬乏了。另外,前田利家的手下也作戰不力。勝家恨不能將所有的部隊都撤回去,哪還有出兵到平原之意。
    於是,部隊決定在大岩山的山麓宿營,待到次日天亮之後,再從賤岳撤下來,以確保岩崎山、大岩山、賤岳一線,加強長濱平原出口的防守。當天晚上,部隊很早就睡下了。
    半夜,四周突然吵吵嚷嚷地騷動起來。側耳一聽,原來是雜兵在高聲說話。「奇怪啊。你看,那邊的火龍像萬燈會的燈火一樣,我看要出大事了。」
    「好像是前來增援的大軍啊。這麼大的聲勢,得有多少人馬!」
    「能夠率領這麼多大軍的人可不是尋常大將。會不會是秀吉的人馬?或許,他在美濃是做給咱們看的,他實早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
    「你胡說些什麼啊。秀吉的確是從大垣出兵東征了。他就是插上翅膀,明天也趕不回來。不過,美濃官道上的火把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人知道了嗎?」
    「大概早就有人告訴大人了吧。」
    聽到這些竊竊私語,佐久間盛政一下子坐了起來。「來人,快到嘹望台上看看是怎麼回事。」說著徑直出了營帳,登上左手邊一塊大岩石。果然如同士兵們所議論的,眼前一片火把的海洋。真的出大事了!
    「秀吉回來參戰了!」一個手持長刀的小卒慌慌張張地前來報告。盛政一聽,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胡說八道!秀吉又不是神仙,從大垣到這裡那麼遠的路,他怎會這麼快趕回來?你是不是讓秀吉嚇破膽了!」
    雖然嘴上在嚴厲地斥責,可他的心裡也不由得發毛,立刻派人前去打聽。
    「左近,你馬上派個精明的人出去打探一下,查一查到底是什麼人前來增援,趕緊向我彙報!」
    「遵命!」左近慌忙領命離去。盛政還獨自望著火把的海洋發獃,悔恨無情地咬噬著他的心。「將敵人擊敗之後,立即要撤軍,答應這個條件,你才可行動。」舅父一再奉勸他,他卻偏偏聽不進去,還擅自擺開了夜陣。如果這真是秀吉的援軍,他也顧不上面子了,只好等月亮出來之後撤兵。
    正當盛政心中無限感慨之時,安井左近回來了。「報告大人,打探的人回來了。」
    「快讓他過來。」盛政大聲應著,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左近,真的是筑前守?」
    「大人猜得絲毫不錯。」左近似乎怕被旁邊的人聽到,故意壓低了聲音。
    「消息可靠嗎?」
    「千真萬確。難以置信……聽說秀吉已經回到了木本,連汗水都沒有擦一把,就登上了田上山。」
    田上山位於木本的北方,在北國官道的東沿,是監視北國軍隊動向的要地,秀吉不在之時由羽柴秀長把守。秀吉上了田上山,一定是為了察看北國方的陣形。但他到底是如何出現的呢?盛政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趕回來的不只是秀吉一人,數萬大軍已經全部開到,正在向山野這邊壓過來。
    「左近,月亮快出來了吧?」
    「是。」
    「士氣如何?」
    「恐怕……」左近低下頭,支支吾吾。
    「我想也會是這樣吧……老猴子總是和他的大軍形影不離。」
    「大人所言極是。本來,即使是秀吉不在,他們的兵力也遠遠多於我們,再加上丹羽長秀又從湖上壓了過來。秀吉帶著大隊人馬殺過來……」
    「唉!」盛政眼睛血紅,叫苦不迭,「把原彥次郎叫來。看來必須得讓他到吾弟勝政和安政那裡走一趟了——啊,那邊怎麼燃起了烽火?」他把手放在額頭上,向東北方向的天空望去。
    只見田上山一帶,一股火紅的煙柱衝天而起。煙柱的左邊,緊接著又有兩條火龍直衝雲霄……
    「唉!」盛政長嘆一聲,「那裡正是前田父子和不破的陣地,不料他們也叛變了!」當初他就覺得來自長濱城的內應者的話有些可疑,其人還煞有介事地報告說秀吉離開了大本營,二十日拂曉就從大垣出發,進攻岐阜……
    「左近,立刻下令全軍撤退,月亮一出來就撤!趕緊讓士兵們準備!」說著,盛政飛也似的下了岩石。他本想即使冒著全軍覆滅的危險,也要在黎明時分和秀吉決一死戰。只是懾於勝家的命令,他有些猶豫。但既然要撤退,那就刻不容緩。一旦決定,盛政立刻變成了那個名副其實的「鬼玄蕃」。「月亮一出來,各隊就立刻沿著余吳湖向西迂迴撤退!」
    火速向原彥次郎、拜鄉五左衛門、柴田勝政、德山五兵衛的陣地派出使者之後,盛政獨自牽著戰馬,定定地望著天空,急不可待地等候月亮出現。
    當月亮終於從伊吹山脈的北面姍姍升起時,秀吉急匆匆地從田上山下來,又爬上茶臼山去察看大岩山和賤岳的敵情。其實,如何牽制出兵到狐塚、並在狐塚安下大營的勝家,他早就部署好了。並且,秀吉早就看出佐久間遲早要退,因此一旦他開始撤退,秀吉就會立刻發起追擊。
    如果消滅了佐久間盛政與其弟柴田尋左衛門的主力,那就如同斬掉了勝家的左膀右臂。但是,如此時勝家的主力殺了出來,秀吉將不得不面臨兩面作戰。因此,他打算讓左禰山堀秀政和田上山羽柴秀長大約一萬兵士出擊東野和狐塚,以阻止勝家的出擊,他自己則在余吳湖的西岸追擊佐久間,力圖全殲佐久間部。
    「月亮出來了,佐久間的人馬動了嗎?」秀吉一登上茶臼山,就催馬趕到山的西北端,向山下瀰漫著銀白色霧靄的窪地望去。
    「主公,快看,他們動起來了。」
    「嗯,不錯,果然動起來了。他們偃旗息鼓,看來是想悄悄地撤向尾野路山啊。」在年輕侍衛們的簇擁之中,秀吉靜靜地站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計算著佐久間撤退的速度。「怎麼說,盛政也是一個可悲之人啊。」他看似在自言自語,其實是故意說給手下聽,「這頭蠢豬和年輕時的勝家一模一樣,又乖乖地中了我的圈套。」
    「雖說如此,他的撤退陣形依然井然有序,看不出絲毫漏洞。」
    「誰?這是誰在說話?」
    「報告主公,是虎之助清正。」
    「哦,虎之助,今天我教給你一招。看見沒有,千萬不能等到月亮出來才開始撤軍。」
    「為何?」
    「這不同於月亮出來才發動進攻。如是前進,或許你能感受到,越是在月光下,士氣就越是高漲。可如是撤退,那就截然不同了,看去再怎麼井然有序,士兵的心裡也驚慌不已,必會露出破綻來。現在是什麼時辰?」
    「估計已是丑時了。」
    「又是誰在插嘴?」
    「福島市松。」
    「市松,依你看來,敵人以目前的速度,在天亮之前大概能撤退到哪裡?」
    「依在下看,在天亮之前,他們至多撤到賤岳左首的壕溝附近。」
    「那就太好了。壕溝附近有誰?」
    「盛政之弟三左衛門勝政。」
    「負責為盛政斷後的人又是誰?哦,這不是兵助(石川貞友)嗎?說說你的看法。」
    「估計仍然是原彥次郎吧,剛才大家還在議論呢。」
    「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助作(片桐且元)從敵人的撤退情況來看,何時開始追擊為好?」秀吉的興緻似乎很高,不斷地向年輕人徵求建議。
    片桐且元十分謹慎,埋頭沉思起來。「我認為,既然敵人已經行動,我們不妨也秘密向賤岳方向轉移,悄悄地埋伏起來,等天亮時,向敵人發起襲擊。我認為這樣乃是萬全之計。」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不向他們發起攻擊,而是繞到賤岳以北埋伏,對吧?虎之助,你怎麼認為?」
    清正往前探了探高大的身軀,道:「我覺得助作的主意不壞。」
    「你的回答似有些草率。市松,你呢?」
    「我認為,應該兵分兩路,一隊人馬按照助作所說,繞到北邊的山腳埋伏起來,一隊人馬現在立刻追擊,讓敵人從此刻起就膽戰心驚。若是縮手縮腳,我們絕不會取得勝利。」
    「好!」秀吉聽了,高興得直拍大腿,又回頭看了一下身邊的人,「那我就採用市松的主意,立刻從後面追擊,另一隊人馬則急行趕到賤岳之北,在敵人潰不成軍之際,再給他們當頭一棒!大家都聽見了嗎,凡是剛才我叫到名字的人,各自帶領手下先行出發。」
    秀吉似永遠不知疲倦,從大垣到木本的百里路程,他只花了幾個時辰就走完了,而且一刻也沒有休息,就立刻從田上山趕到了茶臼山,向敵人發起了挑戰。
    「大家都鼓起勁來!敵人昨天已經苦戰了一天,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現在又如履薄冰般地撤退。平時我對你們要求嚴厲,不許擅自行動,今天我可以格外開恩,允許你們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凡是我剛才叫到名字的人,無論用什麼辦法,只要能夠立功,早一點消滅敵人就行。早一刻消滅敵人,大家就早一刻休息。」
    「明白!」
    「那麼,我點名了。凡是我喊到名字的人,大聲喊『到』,站到右邊去。福島市松。」
    「到!」
    「加藤虎之助。」
    「在!」
    「加藤孫六,片桐助作。」
    「到!」
    「脅坂安治、平野長泰。」
    「到!」
    「在!」
    「糟谷助右衛門……助右衛門?」
    「報,助右衛門正在草叢裡方便。」
    「嗯?好,需要方便的就慢慢地方便,方便完之後,通知大家絕不可遲到。」
    「是,明白!」
    「然後,石川兵助,兵助之弟長松。」
    「在!」
    「你們九人,都是秀吉的貼身侍衛,肩負著捍衛自己榮譽的使命,要奮勇立功,以免其他的家臣笑話。」
    「是!」
    「助右衛門來了沒有?」
    「助右衛門還在……」
    「那就算了。大家都聽著,天亮之前,秀吉也會跟大家一起衝鋒陷陣,親自指揮大家作戰。出發!」
    「是!」
    「是!」
    「是!」
    只見這些精選出來的勇士們,一個個在月光下振臂高呼,摩拳擦掌,爭先恐後地跨上戰馬。
    此時,山下的敵人依然在悄悄地撤退。
    果如秀吉預料,為佐久間盛政斷後的大將正是越中原森的城主原彥次郎和加州大聖寺的城主拜鄉五左衛門。
    為了讓盛政的部隊平安地撤回行市山的高地,盛政之弟勝政率領三千士兵,在賤岳西北大約五十間寬的壕溝東西兩邊嚴陣以待,以防敵人尾隨追來。對於盛政來說,一旦這次撤退失敗,不僅沒有臉面去見總大將勝家,其指揮才能也會受到他人懷疑。因此,他加倍小心。意外的是,這次的月下撤退居然異常順利。
    盛政一面讓斷後的部隊頑強抵抗追來的秀吉人馬,一面有條不紊地沿著余吳湖岸快速撤退,終於,在黎明時分,大隊人馬平安地撤到了權現坂。
    秀吉為何沒有對盛政進行打擊呢?其目標明明就是盛政的人馬,難道是想避開黎明時分的濃霧嗎?
    撤退到權現坂之後,佐久間盛政立令在壕溝兩側作掩護的兩支隊伍合兵一處,迅速撤退,以免落在後面。命令一傳達給勝政,他立刻組織撤退,然而,此時他鑽進了秀吉早就設好的圈套。
    其實,秀吉的人馬早就繞到了這裡,悄悄地完成了對壕溝兩邊敵人的包圍。等到勝政開始撤退,早就按捺不住的勇士們就如同下山的猛虎,一齊沖向敵人。
    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天下聞名的賤岳七桿槍,如同阿修羅一樣殺向敵人。
    時間是天正十二年四月二十一,上午寅時四刻。
    一時間,撕心裂肺的悲鳴、驚天動地的槍聲、互通姓名的吶喊聲、大聲下令的斥罵聲,從山谷傳到村莊,又從村莊傳到山下……
    當然,勝政的軍隊和斷後的軍隊也並非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是剛剛成功地護送盛政的主力撤離,自然略有些放鬆,再加上一夜未歇的疲勞,部隊連口氣都還沒來得及喘,竟突然遇到了敵人襲擊,士兵們的混亂程度可想而知。
    一旦對方亂作一團,秀吉的勇士們就更加所向披靡。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立功的大好機會,我豈能讓給別人!」甚至連向來只考慮全軍的利益,全然不把個人功名放在心上的石川兵助貞友也一反常態,「反正主公已經說了,今天可以格外開恩。」只見他揮舞著三尺四寸的武刀,左沖右撞,一口氣衝殺到了斷後的隊伍中。
    「我乃羽柴筑前守帳前近侍石川兵助貞友,讓你們嘗嘗我三尺四寸武刀的滋味!」隨著石川的一聲吶喊,敵人那邊眨眼間就倒下了八匹戰馬。接著,石川催馬來到一名敵方大將的面前。
    「休要撒野,越前安井左近的兄弟四郎五郎在此,儘管放馬過來!」話音剛落,那名大將右手舉起長槍猛刺過來,兵助眼疾手快,一躍而起,迎了上去。
    「啊!」四郎五郎還沒有把槍撤回去,就被石川當胸砍了一刀,頓時血濺當場,人也倒了下去。
    兵助被噴了一身鮮血,變得活像個赤鬼。他卻顧不得擦一擦,又向騎馬的大將殺過去,掄刀就砍。「我乃羽柴筑前守近侍石川兵助貞友,今天讓你嘗嘗我武刀的滋味。」
    而對方大將身穿紫褐色盔甲,胯下騎著桃花馬,手持十文字長槍,威風凜凜。就在兵助長刀橫劈過去的一瞬間,戰馬也騰空而起,對方卻巧妙地一撥韁繩,一下子閃到了左邊。
    「小子,還敢通報姓名。我乃加賀大聖奇的城主拜鄉五左衛門久盈。小子,你放馬過來!」
    話音剛落,長槍已刺了過來。兵助原本打算閃向左邊,已經遲了,對方的槍尖已經穿透了右肩,疼痛頓時襲來。
    「你!」轉眼間,拜鄉五左衛門把大槍往後一撤,兵助頓時血流如注,身子亦猛撞到了對方的馬上。戰馬受到驚嚇,前蹄騰空躍起,把兵助的長刀也撞掉了。
    「大人,殺了他!」
    「殺了這廝!」
    二十多名家臣一下子擁上來,呼啦一聲把受傷的兵助圍了起來。這些負責斷後的家臣,剛剛成功護送佐久間撤退,還沒吃過什麼苦頭,士氣十分高漲。
    在慘叫聲中,兵助像魚簍中的魚一樣拚命亂滾,不久便被野獸般的家臣們亂刀分屍,他的生命悄然消失在了早晨的濃霧之中。
    「哪裡走,站住!」又有一名持槍之人從五左衛門後面追了來,「福島市松正則,特來為石川兵助報仇。」
    「哦。我乃大聖寺的拜鄉五左衛門。」
    話音未落,福島市松就催馬沖了上來。頓時一片塵煙滾滾,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原來,這一帶正是湖岸的紅土路。只見漫天的塵土之中,人喊馬嘶,刀光劍影。突然,戰馬一聲長嗚,向北面急馳而去,只留下一具無頭屍體橫躺在路中央,正是拜鄉五左衛門。
    「羽柴筑前守的近侍福島市松,砍下了大聖寺拜鄉五左衛門的首級……」
    不久,雙方展開了混戰,陣地頻頻被奪走,又頻頻被奪回,在此膠著混戰中,戰場逐漸向北方移動。北國軍隊的人數也眼看著逐漸減少。
    此時,加藤虎之助清正拚命地追趕山路將監,到清水谷口的古松下時,終於追上。「哪裡跑,你這個膽小鬼!」
    清正兩腳一踩馬鐙,猛地竄到對方前面,劈頭就是一槍。「羽柴筑前守貼身侍衛加藤虎之助清正在此,你乃何人?」
    「哦,居然連我都不認識?我乃山路將監,放馬過來吧!」
    「誰怕你!」清正用他沙啞的嗓子應了一聲,跳下馬來。
    這裡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塵土飛揚,雙方的一舉一動都都看得真真切切。此時潰敗的士兵如同一股止不住的洪流,只有這兩人還在你來我往地打鬥。
    「這裡不適合單打獨鬥,到那邊去決一雌雄。」
    「好,奉陪到底!」
    二人在松樹下你來我往,一場惡鬥,最終,山路將監的首級被加藤虎之助砍落。
    燦爛的朝陽升起來了,照射著嫩綠的樹葉。清風徐來,余吳湖的湖面波光粼粼。一切都那麼美好,只有人還在殘忍地打鬥,還在上演著一場場人間地獄的悲劇。從山坡到山谷,從道路到草叢,到處都淌著殷紅的鮮血。
    當撤退到權現坂附近,佐久間玄蕃盛政終於舒了一口氣,不時就可以撤回行市山了。盛政打算撤回之後,和親兄弟勝政合兵一處,再謀求反戈一擊。當撤軍的命令傳達給勝政,勝政正準備撤退之時,不料風雲突變。
    此前一直蓄勢待發的秀吉及時吹響了進攻的號角,頓時萬槍齊發,千軍萬馬像下山猛虎般沖向敵人,眨眼間就把敵軍的隊伍截成了幾段。
    勝政的軍隊從昨日起就一直苦戰,還擔負了掩護盛政的任務,全軍上下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在決定撤軍之時,卻突然遭受襲擊。一時間,武士們倒還可以勉強應戰,雜兵們可早就喪失了鬥志。
    若盛政知道正中秀吉的圈套,定會恨得咬牙切齒。
    辰時四刻,樹叢和山谷里的霧已然散去。
    消息不斷傳來,可是全都是己方大將戰死的噩耗。
    「報。」一個近侍慌慌張張地前來報告。
    「有什麼人戰死?」
    「不,大事不好。原駐紮在茂山的前田利家父子捨棄了陣地,開始向我軍撤退的方向移動。」
    「前田利家父子……這不是叛變嗎?」
    「正是。」
    「胡說!這怎麼可能!前田父子怎麼會……」說著,盛政慌忙跑出大帳一看,果然如侍衛所說,前田的人馬已經下了茂山,正在向北面移動。
    「唉!」盛政緊咬嘴唇,發出了絕望的慘叫,「不料勝敗竟決於戰場之外!舅父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他頓時呆在那裡,如磐石一般。
    勝家一再命令他撤軍,就是擔心這種事。盛政自然明白,可是現在,一切都已遲了。眼下,前田的軍隊已經完全拋棄了陣地,正在陸續下山,看樣子是想沿文室山山谷直指鹽津。局勢陡轉,就連盛政的主力部隊都無心戀戰了。不僅如此,還有更壞之事——一條條惡訊接踵而至,像一把把利刃一次次插在盛政的胸口。
    「桑山重晴和丹羽的軍隊已經從賤岳的要塞上下來,也加入了追擊之列。」
    「又有三千新的兵力來追擊我們。」
    「神明山的敵人已經傾巢出動,欲切斷我軍後路。」
    急報一道道傳來,佐久間盛政一言不發,突然仰天大笑。回想起來,前田的軍隊從一開始就似無戰意。前田父子雖聽命於柴田勝家,對秀吉卻懷有更深厚的感情。
    若真如此,他定不會為任何一方損失一兵一卒。他必定在勝負決出之前先撤回越前,再謀求善後之策。
    而且,秀吉的軍隊正從神明山上一口氣掩殺過來,大有掐斷佐久間退路之勢。儘管前田利家父子沒有從背後對盛政一擊,可是,對秀吉而言,這已經足夠了,他已從中獲益——前田的行為跟叛變簡直沒有兩樣。
    「哈哈哈……」盛政又是一陣發瘋似的狂笑。現在,一切已明了:在戰場上見風使舵的傢伙,或許不只是前田父子,金森長近、不破勝光,以及小松城的德山五兵衛秀現,恐也懷著跟前田父子一樣的心志……
    「大人,這裡危險!敵人正以破竹之勢,從三個方向向我軍壓來。」
    「我當然明白!」盛政收斂起笑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鬼玄蕃真是瞎了眼,居然把這些心懷叵測之人當成自己人。勝政、安政,跟我來!」說罷,盛政突然從近侍手裡扯過韁繩,撥馬轉向敵人,一溜煙下了權現坂高地。
    這樣一來,整個佐久間的軍隊就完全崩潰了。有的繼續跟在盛政身後,有的則混進前田的軍隊悄悄地逃跑了,還有的藏到了山谷里,更有甚者,乾脆把大旗一卷,就地降了敵人。
    不久,秀吉威武的馬隊迎著燦爛的太陽,像怒濤一般撲向了北方。這樣輝煌的進擊,究竟要持續到何時呢?或許,他會一直像眼前這般,以排山倒海之勢,一口氣殺到越前。
    可是,當所有的軍隊都彙集到文室山,一鼓作氣拿下此山,並把山上的敵人趕下去時,一路馬不停蹄追趕到集福寺坂的秀吉,卻突然命令部隊停止追擊。
    時近正午,秀吉在文室山麓的一個小山丘停了下來。「好了,大家好好歇息一下,準備開飯!」
    疲勞了幾天的秀吉立刻讓人支起帳篷,安好座位,然後摘下頭盔,交給近侍。「現在不到午時,那就還是早上嘛……哈哈哈,我們終於趕在早上實現了目標。」
    說話間,在戰場上大展神威的武士們都陸續趕了過來。不久,從集福寺坂的森林到村落,全都躺滿了歇息的士兵。由於此前大家都豪氣衝天,勇立戰功,也沒怎麼感覺勞累。可是一旦歇了下來,所有的人才感覺身心已經疲憊到極點了,癱軟得像團棉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1
第167章 佛心中幗


    當接到羽柴秀吉援軍到達的消息,柴田勝家不禁怒罵一聲:「混賬!」然而,這並非對秀吉的咒罵,而是對佐久間盛政的憤怒,對固執己見、不聽撤兵之令的外甥的憐憫。
    雖然狐塚的營地距離內中尾山的大營只有八里,可是,他既不能扔下盛政撤軍,也無法獨自出擊。
    這樣一來,連我自己都晚節不保了……這樣想著,勝家立令盛政後撤,同時他也須一邊牽制敵人,一邊撤退了。
    「天亮之前決不許擅動。天亮之後才能確定盛政的位置,再撤退。這個混賬……」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天還沒亮,勝家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要想讓盛政平安地撤回來,就得先把秀吉的右翼羽柴秀長和堀秀政的兩支隊伍死死釘住,讓他們不能動彈半分,然而,這樣的安排在戰略上到底有何種意義,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關鍵是和秀吉一戰。
    「——與其在你威壓之下窩囊地活著,不如壯烈一戰,哼!」即使拼個魚死網破,也要狠狠地打擊一下秀吉的囂張氣焰。如是秀吉負責指揮,勝家定會一馬當先,向其發起挑戰。可是沒想到,秀吉卻把應付勝家一事交給了堀秀政和其弟秀長,獨自去對付盛政了。因此,無論嘴上怎麼罵,勝家都覺得不解恨。
    勝家太熟悉秀吉的習慣和戰術了,盛政怎能斗得過他?故,勝家早就認定:趁著秀吉不在,打一陣就退回來,再打一陣,再退回來,如此反覆不斷地騷擾,攪得秀吉心神不寧,再尋求戰機。
    岐阜的事情,秀吉也不能完全拋在一邊。因此,如秀吉退了回去,他也縮回去,秀吉出來,他再去騷擾……這樣反覆幾次后,秀吉就會氣得火冒三丈,要麼會氣勢洶洶地向勝家發起總攻,要麼找個借口和他講和。勝家正是看透了秀吉此一弱點,才再三命令佐久間盛政撤軍。不料盛政過於貪功。按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盛政老老實實地服從撤軍之令,那些見風使舵的諸將也只能穩住陣腳觀望。只要他們不露出三心二意的跡象,整個軍隊就會顯示出強大的震懾力,這就足夠了,可是……
    從黎明到中午,勝家一直拿著令牌不動,他一邊聽著前方傳來的惡訊,一邊坐在那裡沉思。最後,當聽到前田的隊伍已經逃離戰場的消息,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毛受家照叫到跟前。「看來,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家照只是低著頭,沉默無語。
    「這個混賬小子,怎麼也聽不進我的話,現在終於掉進了秀吉的陷阱。連前田父子都感覺沒有指望了。」
    毛受家照依然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伏在地上,等待勝家的命令。
    「一旦前田父子撤退,德山秀現和不破勝光也會扔下陣地逃走。這樣一來,盛政的軍隊就會土崩瓦解,秀吉亦會在稍事歇息后,繞到我們背後。這些,你已想到了吧。」
    「這……我想會如此。」
    「堀秀政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此前一直沒有向我們發起攻擊。儘管他與我為敵,卻是個可惡的聰明人。」
    家照見勝家遲遲不下達命令,不禁有些焦急。「再過半個時辰,估計堀秀政和羽柴的兩支隊伍就會行動了。」
    「當然。就索性趕在敵人行動之前,率先發起行動。雜兵一旦獲知前田退卻,定會開始動搖。我非常後悔。」
    「主公的心情,家照十分明白,可勝敗乃兵家常事,無論如何,請大人速速下令,撤回北庄。」
    「既然連你都這麼說了,勝家恐就更難下這道命令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莫要再說了。勝敗並不總是兵家常事,此次戰敗,一切都結束了。」
    「主公,我並不這麼認為。」
    「莫要再說。」
    「不,在下要說。對於為避開毫無意義的戰爭而脫離戰場的前田利家父子,在下非常理解。」
    「你是如何理解的?」
    「前田父子對主公和秀吉都講求義理,因此處於兩難境地,為了不負任何一方情義,他只好收起刀槍,退出戰場。他的撤退無異於無言的進諫,他是在向大人提出撤兵之諫。」
    「家照,你的話怎麼聽來這般奇怪?」
    「其實絲毫不怪。若主公暫時退回北庄,前田父子自然就會在府中城阻止秀吉的進攻,再撮合您和秀吉講和……因此,主公應該斷然決策,速速下達撤兵之令。家照求您了!」
    勝家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著頭,無力地從帳中走了出去。
    「主公,無論如何,請速下命令吧!一刻值千金,每一刻都會決定大人的命運啊。」
    「家照!」
    「在。」
    「我絕不能答應你。你想一想,我柴田勝家乃一個拋棄五六十年來苦心維持的名譽,被秀吉嚇跑的人?當然,命令我是會下的,但絕不是撤退。若有人想逃,就請自便吧,我不阻攔。無論如何,我勝家絕不會逃跑,我只能迎著秀吉的馬首倒下去。這才是我的榮耀!可悲的榮耀!無與倫比的榮耀!」
    此時,中村與左衛門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報,文室山已落入敵人之手。」
    「文室山丟了……」還沒等勝家發問,家照先愕然地問道,「那麼,佐久間大人的去向呢?」
    「生死不明。軍隊已經七零八落、暈頭轉向了。彙集到狐塚的已沒有多少了……」
    「主公!」不等與左衛門說完,家照後退一步道,「請主公速下決斷。否則,已經從左禰山上下來,並在東野一帶擋住我軍去路的堀秀政部,就會向我軍發起進攻了。秀吉也會與之遙相呼應,切斷我們的退路,這樣一來,我們可就……」
    然而,勝家並不回答,依然仰著他那碩大的腦袋,默默地望著天空,在草地上踱來踱去。他已什麼也不想了。消息一個比一個壞,讓他愈加陷入悲慘境地。帳外混亂起來,想逃跑的士兵們已經行動了。
    這種跡象一旦被敵方嗅到,右翼的羽柴秀長和堀秀政必會一齊發起攻擊。秀吉也會立即從左翼掐斷他的退路。對敵人的這種戰法,勝家心裡再清楚不過了,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莫大的悲哀。
    若此時勝家想的是大義,是應在這裡賭上自己的性命,他恐也不會如此迷惘。可是,在他內心膨脹的,並不是大義,而是光榮。為何他不能服從大義,致力於終結亂世的戰火,甘心屈服於秀吉呢?為何他這樣執著呢?
    「主公,莫再猶豫了,時間已經急急過去了,機會也要隨之消逝。若不速下決斷,將士們就會無所適從,局勢亦會更糟啊!」
    「牽馬!」突然,勝家一聲怒號。這是一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幾十年的老武將悲慘而迷惘的怒號,「把衝鋒的旗幟插到我的馬鞍上,要用烏騅馬!家照、與左衛門,不必再說。看,堀秀政已經向我們開槍了。快,備馬!」
    頭頂的太陽普照著大地,綠葉迎著東風颯颯作響。不大工夫,侍衛牽來了一匹健壯的坐騎,勝家飛身上馬。「請大家見諒。」這時,他的語氣又柔和起來,「今生今世,勝家已無以回報各位了,只給各位道歉,讓我們來生再會!」說完,他一勒韁繩,馬首朝南。
    此時秀吉已經從背後展開了進攻。可是,勝家並沒有把馬頭轉向秀吉的方向,他分明是想駛向東野的堀秀政的陣地,想戰死在那裡。
    「嗵嗵嗵」又是一陣猛烈的槍聲,從堀秀政和羽柴秀長的陣地上響起。
    「主公,等一下!主公!」毛受家照也跨上一匹戰馬,狂追而去。
    此時的隊伍中已經有人陸續脫逃,七千人的主力現已不到三千了。正是因此,勝家才沒有看自己的身後,他恐俱。
    已開始進攻的堀秀政的部隊,正是看到對方軍心已動搖,才果斷地發動了攻擊,然而,還沒等他們完全投入戰鬥,卻被對方來了一個反擊,堀秀政不禁深感意外。跟在勝家身後的頂多五百騎兵,可塵土滾滾,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山谷里塵土漫天,看來似有千軍萬馬。
    「不許後退,給我頂住!區區幾個敵人,把他們擊退!」
    然而,那頭「野豬」執著的反擊似已顯示出強大的威力,令堀秀政的軍隊心驚膽寒。前面的士兵頓時崩潰,後面的也開始後退。
    勝家依然一馬當先,既不吶喊,也不通報姓名,只手舞大刀,奮勇殺敵。
    「主公!」突然,毛受家照的戰馬一下子竄到了勝家的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戰馬受到驚嚇,一聲長鳴,前蹄高立。家照翻身下馬,猛地抓住了勝家的馬轡。「主公,求您了,您還不撤兵嗎?」
    「不撤,我絕不撤!閃開,家照!」
    「您不退,我也不閃。」看來家照也豁出命去了,「若主公堅持認為,不前進就是對您的侮辱,那就乾脆請您先殺了我。」
    「家照,不要難為我了,你讓我去死吧!」
    「不,我絕不答應。在這樣的山谷里,把粘滿泥巴的首級交給敵人,這談得上是什麼榮耀,不行!」
    「你再敢阻攔,就休怪我不客氣!」
    「那就請前進吧,請主公先殺了我!」
    勝家心頭火起,猛地掄起大刀,而家照依然緊緊地貼著馬首,兩手死死地拽著馬韁不放。「主公,現在不撤就永無機會了,敵人已經退下去了。請主公速換戰馬。家照願意代替主公頂著頭盔,打著軍旗,衝鋒陷陣,實現主公的意願。請主公先撤回北庄……我們就此一別。唉,您怎麼如此糊塗啊!」家照聲嘶力竭地喊著,拽住勝家的大腿使勁搖晃。
    勝家悲鳴著,大刀飛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家照……」
    「主公,首級上沾滿了泥巴,這可不是武士真正的榮耀啊!毛受家照願做主公的替身,決不會辱沒主公的勇武,請相信我,快把頭盔給我!」
    聽家照這麼一說,勝家茫然地站到了路邊。家照戴上勝家的頭盔,撿起大刀,把戰馬交給勝家,自己跨上烏騅馬。「侍衛們,保護好主公!莫要猶豫了,趕快撤離,毛受家照絕不會給諸位丟臉。」
    勝家站在那裡,茫然地望著自己的金幡馬印。對於毛受家照來說,最大的榮譽就是捍衛勝家的榮譽。老將看重聲譽,其可悲的性情,已經深深地影響了家照。就連秉性倔強的信長都不得不把家老首位給勝家。勝家的心裡,總是充滿了對信長的無限思慕。
    儘管勝家受到性情的羈絆,有不利於大局之舉,家照在感情上可能也對勝家產生了几絲厭惡,但無論如何,在他的眼裡,勝家依然是武士的楷模,是值得為之殉死的英雄。
    為了贏取勝家撤退的時間,家照一夾馬腹,突入敵陣。這是關鍵的一瞬間。如沒有家照這般拚命,勝家恐早已被人追趕到瀨戶內海的邊上,無處可逃了。
    奔進了大約五六町之後,看到勝家的影子已經從背後消失,家照這才急率殘眾,馳到距離狐塚九町左右的林谷山,把它當成了臨時據點。林谷山原為越中原森城主原彥次郎鎮守,現已空了出來。家照讓跟隨的士兵屯駐在這裡,欲在此處阻擊敵人,掩護勝家向北庄撤退,不過,此時他手下已經不足三百人了。
    秀吉在集福寺坂附近稍事歇息,重新把隊伍集中起來。他觀察了片刻戰局的變化,然後親自出擊北國官道,並在那裡將左右兩翼合兵一處,便向林谷山發起猛攻。
    「勝家就在那邊,別讓他逃走了,殺了他!」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的手下率先進入林谷山,在火槍的掩護下,精神抖擻的武士們向林谷山的陣地發起了猛攻。大約午時四刻,二人的部隊終於攻到了林谷山的堡壘。而此時的勝家,早已丟棄了工事,撤退到了後方的橡谷山。
    在此關鍵時刻,當然是贏得的時間越多越好,因此,家照盡他最大的努力頑強地阻擊著敵人。他看見敵人的大隊人馬不斷壓向林谷山,方鬆了口氣。「這樣也好,總算沒有丟我的臉。」說罷,家照讓哥哥茂左衛門拿出裝在竹筒里的殘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天空依然沒有一絲雲彩,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白亮亮的,非常刺眼。「主公已經安全撤離了,我們兄弟喝口餞別酒,然後,兄長也去追隨主公吧。」說著,家照給茂左衛門斟了一杯,自己咂著舌頭,一飲而盡。
    「家照,我也要留在這裡,決不撤離!」哥哥茂左衛門笑著放下酒杯,「如留下你一人在這裡拚命,我卻活著回去,豈不被母親笑話?」
    「這是兩碼事。我在這裡戰死,是為了我的名譽,我已經發誓,要堅決為主公的榮耀而戰。可是,如果年邁的母親得知你我都戰死,一個還是白白送死,不罵我才怪!」
    「哈哈……」茂左衛門笑了,「好了好了。死了一次,就不用死第二次了。」
    這時,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和槍聲又從不遠處傳來,家照本能地站了起來,估量一下雙方的大致距離,敵人距他們不到一町了。「兄長,不行,無論如何你得聽我的。」
    說著,他抄起大刀站了起來。這既是為了掩護哥哥趕快撤離,以奉養老母,又是為了擊退敵人的雜兵,免得自己切腹之時受到干擾。「兄長,難道你不明主公的名譽嗎?不明我捍衛主公名譽之舉嗎?」
    若細細考量一番,這種說辭真是奇怪。家照恐也沒有認真思量這榮耀的真意。因此,對局外人來說,這些似都是愚蠢的笑料。然而,無論勝家還是家照,都把這種榮耀看作一種壯舉,無論何時都要保住它。這是一種自我主張,是一種堅定的信念。在亂世武士的心中,只有擁有這種信念的人,才是「有氣節」,才是真正的武士。
    家照站起來,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抄起大刀。「兄長,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竟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茂左衛門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這種榮耀不僅你有,兄長我也有!」此時,眼前的樹林里已能隱約看見刀光劍影了。茂左衛門颯然端起長槍,搶先沖向了敵人。
    「唉,多麼殘酷的兄長!這真是老母親的悲哀啊!」家照不禁為之悲嘆。片刻,他的悲嘆變成了怒號,也高舉起大刀沖向敵人。「來吧,讓你們嘗嘗天下第一鬼柴田大刀的厲害,不怕死的就上來!」
    「哐啷」一聲,來犯之敵的刀已經斷為兩截,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敵人退了下去。
    此時,家照身邊只剩下二十多名隨從了。「兄長!」
    「何事?」
    「趕緊走,為了母親……」
    「休要再啰嗦了,家照,你萬不要錯過切腹之機。」
    「我若是切腹,你就回去?那好!」家照後退了二三十間,突然坐了下來。
    短暫的沉寂之後,當進攻者再次衝上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一個活著的士兵了。目之所及,只有七零八落的屍體,還有從樹隙射下來的陽光,這真是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靜謐之美。「啊呀,這不是修理亮,是他的家臣毛受家照,是他的替身。」
    「哼,願來是故意自盡給我們看啊,喲,這個人是他的哥哥茂左衛門吧。」
    可是,家照再也聽不到了,他的兄長也聽不到了。為了追求那可悲的榮譽,他們已在橡谷山的草地上靜靜地死去了。
    秀吉繼續向北國官道進擊,經過兄弟二人的屍體旁邊時,他默默地注視著,一言不發。
    來到北國官道后,秀吉並沒有立刻追擊勝家,而是撥馬來到狐塚,巡視戰場。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太陽還很高,這裡已結束了戰鬥,燦爛的太陽給他的勝利增添了絢爛的光彩。其實,早在去年清洲會議期間,秀吉就已在有條不紊地策劃這次勝利了,而且結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樣。知道這些內幕的,除了秀吉,還能有誰呢?
    此時,正在狼狽地撤向北庄的勝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當初秀吉把居城長濱輕易讓給他,不久之後長濱又成了秀吉的據點,然後導致他慘敗的玄機嗎?
    秀吉把長濱城讓給勝家,是因為他熟知這一帶的地理人情,如把這裡作為和勝家決戰的主戰場,將最有利。然而,勝家及其子勝豐反以為秀吉乃是對他們讓步……去年冬天,作為勝家使者而趕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勝光、金森長近等人,無一例外從這裡脫逃了,沒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馬放一槍,哪怕是射一支箭。也不知勝家在逃亡過程中如何看待這些……
    秀吉催馬來到位於狐塚的勝家陣地,看著漫山遍野的屍體,不禁又想起在樹林間切腹自殺的毛受兄弟來。
    「主公真是神機妙算,又是一場大勝!」跟在身後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這樣一來,柴田的隊伍近乎全軍覆滅了。修理亮這個糊塗蛋,他怎麼沒有想到要吃敗仗呢?」加藤光泰也隨聲附和。
    然而,秀吉卻沉下臉來,把頭扭到一邊:「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軍實力……」
    「給我住嘴!你們以為勝家不知我的實力嗎?他太清楚了,他是在為他的體面而戰……這才是最強大的敵人!」
    光泰和直末不禁面面相覷,趕緊住嘴。
    秀吉那滿是汗漬和塵土,只有一雙眼睛還在閃閃發光的臉上,現出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貪圖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從義理,也不喜愛金錢,只知一味地追求所謂榮耀的人。再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了。直未,你趕緊到黑田官兵衛那裡走一趟。」
    「黑田官兵衛……」
    「你去告訴黑田官兵衛,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屍體集中起來埋了。另,命令村裡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還是敵人,只要是還在喘氣的,盡量給一些蓑衣或斗笠之類,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明白嗎,否則,我羽柴秀吉的臉往哪兒擱?」
    秀吉的眼裡射出剛毅的光芒,再次催馬轉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佔盡所有的天理和正義,勝家也絕不會甘居我下。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討伐他,並不是為了別的,你莫要誤會。」
    光泰盯著秀吉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點了點頭。
    事情確如秀吉所說。無論是勝家還是毛受兄弟,都是為了「榮耀」二字而戰。還有一個人,也是為了榮譽而戰,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掃戰場。所有的屍體都被集中一處,傷員們被村民們轉移到樹蔭下或者山谷里,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為大人有菩薩心腸,才會大獲全勝啊。」
    在村民們的嘖嘖稱讚聲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隊伍後面進發了。
    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屈服……秀吉已經看透了勝家的心思,進擊的腳步自然不會放慢。「佐久間盛政、勝家之子權六郎等人,只把他們找出來就行了,留他們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實只有勝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動。」
    當天夜裡,秀吉進入越前,宿於今庄。
    當毛受家照誓死阻擊敵人的時候,勝家帶了百餘名近侍,逃到了柳瀨,然後翻越木芽嶺,進入越前。一路上,他始終沉默無語,一口氣趕到提前一步撤軍、進入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該不會切斷勝家的退路,置勝家於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擔憂。當從大道上趕到城下,勝家突然停住戰馬,回頭看了一眼柴田彌左衛門。「去見見利家吧。你去城裡跟他們說一聲。」
    「主公,萬萬使不得。他們可是在戰場上望風而逃的人。如看見我們這個樣子,還不知會有什麼企圖呢?」
    「你去城裡說一聲就是了,少啰嗦!我有一事須告訴他。」
    「那太……」
    「安下座位!」勝家翻身下馬,在一個大戶人家宅院的高牆下,急急地來回踱步。
    「主公真要見前田嗎?」
    「此事如不告訴他,勝家沒臉活著見人。快去!」
    近侍們慌忙安下座位,勝家坐下來,再次獃獃地望著天空出神。近臣們怕發生意外,都背對勝家,圍成了一堵戒備森嚴的人牆。
    炎炎烈日無情地照射在敗軍之將身上。儘管坐在陰涼之處,四周的光芒卻令人頭暈目眩。人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無比慘淡。
    勝家靜靜地坐在烈日下,耐心地等待著無情拋棄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這種情形,前田家的衛士緊走幾步。「來了來了。」
    「還穿著盔甲呢,當心點!」
    利家從城裡帶了約三十幾名近侍出來,看來他已經休整過,連馬也換了,整個人精神十足,與萎靡不振的勝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來了。」下馬之後,利家只帶了幾個帶刀護衛,健步走到勝家面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時間緊迫,還請大人趕緊撤回北庄,我還要在此等待筑前守。」
    勝家聽了,沒有回答,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勝家無以言謝。」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樣。勝家從前就與筑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樣,你年輕時就與他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你能夠一直跟隨我至今,已經仁至義盡了。」
    「……」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連勝家的後路都想到了,為了我的今後你果斷地從戰場上撤兵。」
    「這……多謝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勝家的近侍們無不豎起耳朵,面面相覷——兩人的每句話都令他們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譽是極其可悲的。」勝家把視線轉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這裡,是想阻止筑前守,為我們的和解作最後的努力。」
    「請允許我這樣做。這也是我對二位應盡的義理。」
    「不,筑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們已無妥協的餘地了。」勝家的聲音有些沙啞,口齒卻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儘管我不願看到,可是天下還是被筑前守掌握。但是,勝家決不會心甘情願地輸給筑前,這是我的天性……筑前也容不下一個敢於在他面前永不言輸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罷了吧。然與生俱來的大志,勝家絕不會忘卻。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
    「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
    「不,這只是勝家的願望而已。其實,你已對我盡了義理。因此,你現在應該對筑前盡義理了,不要因我的固執而連累你。否則,勝家的臉面也掛不住。」
    「還是因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時濕潤了,不斷嘆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嗎?」
    「其實我最怕大人跟我說榮譽二字。」
    「哈哈……這麼說,以前可真是難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後一刻……請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認為利家不知廉恥?」
    「哪裡哪裡。不只是朋友,就連對普通人,你也從不背叛。你對人可謂仁至義盡。因此,我早就想在這最後一刻和你見一面。」勝家用他那髒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這些了。你的心思,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難道不想聽聽我最後的心愿?」
    「最後的心愿?」
    「我想讓你請我吃一頓飯。」
    「這有何難?」
    「還有,請在今夜為我準備一匹能趕到北庄的駿馬。」
    「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讓人給您備了一匹好馬。」
    「還有……筑前守的軍隊趕來之後,你能否為他打頭陣,首先進攻北庄?這是打消筑前守疑慮的唯一途徑。不只因為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們就住在城裡,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傷了她們。務必悄悄地幫助她們逃脫,想法把她們帶到筑前守的大營去。」
    聽到這裡,利家已經明白,無論他說什麼,勝家也聽不進去了,他已鐵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能傷害的人,就是信長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個女兒。利家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了。
    「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你可否答應我?」
    「我怎能不答應,我答應大人。」
    「這樣,我就沒有什麼遺憾了。請為我備飯吧。」
    「我已讓人準備了。」
    不大工夫,近侍從城裡送來了一個平時帶往陣營的三層食盒,招待勝家。利家也讓人為勝家的隨從們另外備了一些飯糰。吃飯的時候,勝家還不時發出笑聲,唯利家始終陰沉著臉。
    酒也帶了一些,因是臨終的分別,當然要幹上幾杯。幾杯酒下肚之後,再次返回北國官道的勝家,臉色跟剛剛下馬時明顯不同,漸漸紅潤起來。
    「筑前行動神速,久負盛名。趁著他還沒有追上來,趕緊撤退吧!勝家就此告辭。」勝家拍了拍為他準備的灰毛駒,翻身上馬。
    太陽已經西斜,餘熱依然,勝家等人頭頂斜陽向東疾馳而去。利家神情嚴肅,默默地目送著他們。
    難道這就是一個人的榮譽嗎?在某一個時代,人們思想和行動從無固定之規,乃是各行其道,這恐就是所謂的亂世。身在其中,人們的行為和主張,往往會陷入攀比虛榮的悲慘旋渦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虛榮,勝家有勝家的虛榮……前田利家卻覺得二人的追索都那麼虛無縹緲。秀吉與信長一樣,只重視平定天下,卻有操之過急之嫌,而勝家則生來不願屈居人下,過於執著。
    勝家一行人的背影從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視了一圈,方才返回城裡。與秀吉、勝家相比,利家只有區區六萬石領地,他只是一個永遠遠離爭鬥的旁觀者。世事就是這樣變幻多端,秀吉尚自稱木下藤吉郎,被信長收留之時,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長的親信了,而今,擁有二百萬石領地的秀吉就不用說了,就連柴田都領有七十五萬石、光秀五十四萬石,與他們相比,利家的領地還不及其一成,可謂天壤之別。
    但是,我如此活著也並無不妥之處啊……利家也開始深深地思量起來。他也曾是一員虎將,年輕時也曾深受信長秉性的影響,決非沒有建豐功偉業的凌雲壯志。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韁繩,把他從群雄逐鹿的狂風暴雨中扯了回來。不是別的,是阿松的佛心感動了他,是在他斬殺了愛智十阿彌后流亡之時,與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松的佛心影響了他。阿松的心智並非多麼超群,她只是擁有堅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應力戒殺生。這種信仰如此單純,反而成了一種難以撼動的執著。阿松曾不斷地勸誡利家:無論你有多少理由,都應儘力避免殺生,這是一個人起碼的良知……等到信長遭遇本能寺之變,光秀兵敗山崎的時候,這些話就極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液。利家覺得秀吉和勝家的虛榮都是可悲的,都空洞無物。
    回城之後,利家把大刀和頭盔交給侍從,讓利長負責守護城池,自己徑直走進內庭。
    「怎麼還這麼熱啊!」面對興沖衝出來迎接的阿松,利家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然後脫掉鎧甲,放在柜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沒救了……」說著,利家坐到了夫人身邊。侍從見狀,非常識趣地施了一禮,退到了外間。憑著多年侍奉利家的經驗,他們敏感地察覺到,夫妻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沒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捨棄不了他的虛榮,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松夫人沉默了,只是一個勁地給利家扇著扇子。過了一會兒,她靜靜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說了嗎?我想,世上本不會有無可救藥之人。」
    「這又是你的佛法吧?」
    「只要以誠相待,咱們的人質定會平安地從北庄回來。只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許多人的性命。」
    「阿松,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交到北庄的人質——女兒。「如有一絲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
    「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樣……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說,即使我站在筑前的長矛前,也絕不要殺人,對吧?」
    「您對筑前守已經盡了心意……棄陣而逃也絕非可恥之事。人絕不要濫殺無辜!希望大人把這作為前田家的家風,世代相傳。」
    利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著天空的晚霞。「想必筑前大人已進入今庄了……」
    「估計今晚會在今庄宿營,明晨就會前來和我談判了。他的條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戰。」
    「利長給你說什麼了?」
    「前來談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長和我這麼想,其他的重臣也都這麼想。」
    「難道連你也認為筑前守會放我一馬?我想,我歸順之後,筑前守定會讓我作為先鋒去攻打北庄。」
    讓他第一個去攻打北庄,這比開城投降更令人頭痛。雖說如此,一直到今日晨,父子倆還裝模作樣地安營紮寨,擺出一副要和羽柴軍隊決鬥之態。
    這時,阿松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來。「給大人倒茶。」說完,她若無其事地凝視著丈夫。
    在感情方面,利家終究還是偏向於勝家。正因如此,他總覺得秀吉有幾分可怕。在阿松夫人的眼裡,秀吉也是一個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洞察世事,不管是什麼人,他只要輕輕地一瞥,就能看穿對方的心思。遇事要麼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麼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決心,恐會像對待勝家一樣處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會毫不留情地流放。
    「大人,茶來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麼主意?」
    「從一開始,我就有主意。請大人捨棄修理和秀吉,從心底里徹底捨棄他們。」阿松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著二十年前那個堅貞少女的氣質。
    「不可瞎說!」利家對妻子的話似乎不大滿意,「如我能同時捨棄勝家和秀吉,尋得一條中庸之路,哪還會有煩惱?你就別說這些來煩我了!」
    「我不是來煩你。」阿松夫人又微笑了,笑中洋溢著機敏和才智,「龍門寺的老和尚曾說,所有的迷惘都來自內心的猶豫。所以,請大人打定主意,莫再猶豫。我們的路只有一條,既不偏向勝家,也不偏向秀吉,只有一條,那就是不殺生……」
    利家不禁焦急起來。「我早就說過,即使我想走這條路,可筑前守能答應嗎?他定會讓我第一個前去攻打北庄,哪裡還談得上什麼不殺生?」
    「我並不這麼看。」阿松夫人堅定地盯著丈夫,「如佛祖顯靈,您說,佛祖會讓什麼人去打前鋒?」
    「不知,我怎知你的佛法!」
    「並不是你說不知,事情就能完結。只有心裡隨時想著不殺生、慈悲為懷的大將,才是佛祖最滿意的大將,既對己方有利,又對敵方無害。所以,明日的事情,懇請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也是讓我打頭陣了?」
    「不,是在作出決定之前,請大人不要刻意迎合筑前大人。我和筑前大人闊別已久,想親自為他做一碗泡飯,燒一份他最喜歡的腌鮭魚,和大人一起去見一見他。」
    「你……也想去見筑前守……」
    「對。雖然筑前守乃名震天下的大將,可是,我身後卻有佛法無邊的佛祖。相信佛祖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輸給筑前大人。」
    「你說什麼?」利家愣住了,不住地打量著妻子,這是阿松嗎?真是可笑,全天下的男子一齊上陣,恐也不是秀吉的對手,而這個女人卻笑嘻嘻地說要和秀吉對陣,還斷言決不會輸,她是不是瘋了?
    「經歷這件事之後,我利家怕會胸無半絲鬥志了,你明白嗎?」
    「正是因為明白,才懇求大人。」
    阿松夫人那嬌媚的圓臉上,依然掛著迷人的微笑,「但是,大人,衰亡的背後卻孕育著新生啊。」
    「……」
    「大人,您明白嗎?如不殺生,我們就能往生極樂……如果我們遂了佛祖的心愿,佛祖就絕不阻止我們興盛。無論如何,我都想嘗試一下。」
    利家無言,單直直地盯著妻子。阿松夫人似想以一人之力對抗秀吉,夢想著改變越前一國的命運。
    我怎麼娶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妻子?利家依然沉默不語。阿松夫人則伏在地上,滿懷自信。「大人,我求您了!怎樣,大人?」
    此時利家感慨良深。為何每次都是被這個女人慢慢說服呢?如這個女人自以為是,在他面前耍小聰明,恐早就被他疏遠了。可是,與易被人情所困的利家相比,這個女人卻擁有超過他的冷靜和決斷。
    利家始終對信長夫人濃姬敬重有加。有一次,濃姬在他的面前對阿松讚不絕口:「你娶了阿松為妻,可真是造化。」因而他也時常慶幸娶了這麼個好妻子。
    阿松的嬌軀所迸發出來的活力,總是讓利家瞠目結舌。現在,這個女人仍然永不知疲倦,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兒女、用度、家臣們的家事等,她都巨細靡遺,悉心照料。
    這樣一個阿松,說要和秀吉會面,就說明她有自信,她的微笑就是明證。她自信非但不會讓前田家滅亡,甚至還會讓它更加興旺。
    「大人是否覺得我乃女子,不敢相信?請您放心,從秀吉還叫藤吉郎的時候,阿松就是他的朋友,和秀吉的夫人寧寧也是至交,所以,阿松去見一見秀吉,也沒有什麼不妥。」
    利家默默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讓她去試一試吧!
    「大人答應阿鬆了嗎?」
    「你細細想過了?」
    「大人,阿松還有一個請求。在筑前守到來之前,想必堀秀政會作為使者先到。到時,大人務必要告訴堀秀政,就說隨時願意把這座城池交給他……」
    「這件事我早就想過了,恐我不說,也沒有辦法啊。」
    「好,既然大人這麼想,阿松就放心了。好不容易把人家迎來,一旦讓人起了疑心,那便前功盡棄了。阿松得趕緊收拾一下,做出一副隨時準備交予他的樣子。」
    一切都如同阿松夫人所料。第二日大清早,堀秀政就來到了府中,要求利家歸順秀吉。利家滿口答應,而且把妻子阿松因好久沒有和秀吉見面,想趁此機會敘敘舊,並想親自做一碗泡飯敬獻之意,也半開玩笑地說了出來。
    堀秀政回去,便把這件事報告了秀吉。
    當日辰時左右,秀吉千成瓢簞的馬印隨風招展,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今庄出發,直奔府中城。
    這一日,天空晴朗,城門兩側種植的柳樹在微風的吹拂下,帶給人絲絲涼意。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隨時可以交接城防。城門大開,利家父子和夫人阿松等人恭恭敬敬地在城門外列隊迎接。秀吉帶領著一群高傲的隨從,昂首挺胸騎馬而來。他看見阿松混在人群中,立刻停下馬來,不禁皺起了眉頭。一個是得勝的總大將,一個是不得不開城投降的敗將的夫人,頗具諷刺意味啊。
    目光相觸之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似帶著久別重逢的濃濃感慨。列隊迎接的前田家的軍隊自不必說,就連跟在秀吉身後的侍衛、隨從們也都連忙停止說笑,住了馬。
    「阿松啊,你還是這麼年輕!」
    阿松聽了,慌忙出到前列,「筑前大人,阿松也甚是挂念您啊!」
    「既見了故舊,不可這樣走過去。大家都下馬!雖說是在征戰途中,可畢竟是舊識,不敘敘舊怎過意得去?大家說呢?」
    秀吉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著,率先下了馬。一見總大將如此,所有的隨從也都齊齊跟著下了馬。勝利者如此奇怪地入城的場景,恐怕史所僅見。
    秀吉走到阿松夫人面前,飛快地瞥了利家父子一眼,對夫人道:「啊呀,像極了,像極了,簡直一模一樣!」
    「跟誰一樣?」
    「當然是跟內人一樣了,跟寧寧一模一樣。」
    「這……阿松怎可與寧寧夫人相比?快請進城吧,真是想念大人啊。已有許多年不曾見面了。」
    「是啊,那還是我在長濱的時候哪,起碼有十年了吧。你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已故的右府大人曾經多次說過,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就數我和利家了。」
    「這話從何說起?」利家驚道。
    「我們二人都娶到了天下最好的妻子。寧寧是細心周到的女子,阿松更在寧寧之上。今日堀秀政告訴我,說夫人要在城裡招待我吃泡飯,我都愣住了,想不到還能吃到那麼好的東西……」
    「呵呵……」阿鬆開懷笑了,「阿松為大人燒的鮭魚怎會那般可貴,筑前大人過獎了。」
    「你能不能看出『鮭魚』價值幾何?」
    「阿松怎會有那樣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國住了一些時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問不可,越前、加賀、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風,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賀,還有能登、越中,這些地方加起來,已經超過一百萬石了。」秀吉捋著鬍鬚,大笑了起來,「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說著,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過俯首迎接的利家家臣,向城裡走去,秀政、利家、利長等人跟在身後,再后則是秀吉的隨從和侍衛。
    城裡,有人正在認真地清掃街道。秀吉這次並不是專為察看城內而來。這次的戰事,可說是他跟勝家意志的比拼。勝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勝過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桿秤。
    如秀吉故意刁難利家,檢視城內,在這個世事洞明的女人面前,極有可能暴露出弱點。即使此時有意讓我檢視,我也堅決拒之!秀吉執拗起來就像個孩子,他感興趣的,是對方究竟會在背地裡說些什麼。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個攻打勝家,阿松到底會怎麼回答?秀吉還真想讓在賤岳戰場上沒有作一絲抵抗就自動撤離的利家作為進攻勝家的先鋒。這樣一來,諸將對秀吉的實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確告知勝家:抵抗毫無意義。
    阿松夫人究竟會如何應對秀吉呢?或許,她會對秀吉讚賞有加,或許,她也會存心刁難。
    「裡邊請。從這座城裡望去,日野山的風景便是最美的了。這裡還有家夫的一間小屋,家夫平常就在這裡邊喝茶邊欣賞風光。」阿松故意沒去大廳,把秀吉等人帶到了十二疊大小的書院。
    「不錯,門廊面朝東南,微風徐來,是個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親手縫製的坐墊上盤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詞。
    禮儀上的祝詞結束之後,阿松夫人道:「筑前大人請看,這裡香煙繚繞,處處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從此往北,加賀、能登、越中等地,都有眾多人篤信佛法。」
    「哦?現在一向宗還有這麼多?」
    「是啊,很多。」說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麼,用袖子遮住臉,呵呵笑了起來。「就連右府大人都不敢輕視這一帶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議。」
    「說的是,僅憑武力是不能讓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擔心的正是此事。因為從今往後,此處都將是筑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剛才所言能為筑前大人提供些許參考,阿松實在榮幸之至。柴田大人太過分……」
    「怎麼,連修理也沒有看到這一點?」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敗之策,以威勢彈壓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嚇,至今也沒有籠絡住人心。一個沒有信奉的人,永遠不會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從明日起,秀吉也開始念佛吧。」
    「啊,對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筑前大人答應。」
    「何事?」
    「此次進攻北庄,請大人無論如何也要讓家夫和犬子打頭陣。」阿松夫人親自拿了一塊侍女端上來的點心,放在秀吉面前,若無其事地切入了最關鍵的話題。
    秀吉雙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長和秀政。看來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卻故意裝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厭惡起阿松夫人來,她在這種場合,以這樣過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這個可惡的女人如此多管閑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慮了一會兒,方道:「讓利家父子作為先鋒?」
    「是。阿松這樣說,也是為筑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捨給我的恩情,只有泡飯加鮭魚,不可有別的東西。」
    「大人說到哪裡去了,阿松說的是正經事,沒想到大人卻當成了兒戲!」
    「正經事?」
    「是。大人請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說笑嗎?您對戰敗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門榮幸之至,無以回報,便向您表達這樣的願望。」
    「哦,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如讓利家父子打頭陣,對我到底有什麼好處?」
    「筑前大人,若讓家夫父子打頭陣,就會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筑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麼不同,必會非常擁戴您。」
    「倒也是。」
    「記得柴田大人剛入北庄,就已使領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會擔心筑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樣。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關鍵。」
    「不錯,不錯啊。」
    「聽來似有些自誇,可前田氏從來篤信佛法,奉行不殺生的戒條,始終對領民寬撫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頭陣,就會使百姓安心,也說明筑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將,要讓普渡眾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讓百姓們安居樂業。由此,大人就不會像柴田一樣,天天防備百姓起事了,而且還有助於消除他們胸中成見。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親善之良機嗎?這樣一來,北陸的百姓都會熱烈歡迎、衷心擁戴大人。」
    秀吉端著侍女遞過來的飯碗,默默地盯著阿松。
    「筑前大人,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請求的緣由,請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發現,阿松夫人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嘴唇也在不住地顫抖。見此情形,秀吉也不覺心頭髮熱,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飯上面的腌鮭魚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從一開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誤會你了,請你原諒……原諒……」
    看見秀吉流出眼淚,阿松夫人後退一步,伏在地上。「難得聽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應了阿松的請求,前田舉家都會感恩戴德,宣揚佛法,為大人盡忠。對吧,利家,利長……」
    阿松夫人這麼一說,前田父子也都鄭重地點頭。秀吉含淚笑了,他的心頭湧起了一陣陣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性。若說有才氣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執著地宣揚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諱言的女子,世上難道還會有第二個?這絕非尋常的才氣,這一心為家的真意,豁達開朗的心境,甚至勝過男子。
    「哈哈哈……」秀吉邊笑邊動起筷子來,「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對吧,利家。這樣的珍珠可是無價之寶啊,你可真是有福啊!」
    秀吉這麼一說,利家有些尷尬。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妻子竟會以此法巧妙地說服秀吉。如此一來,平時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為前鋒進攻勝家的安排了。勝家的體面保住了,秀吉的體面保住了,前田氏的體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擾之事一股腦拋開,此時他的內心已完全被一種義理佔據,那便是主動要求擔任先鋒。
    「大人,再吃一點,我來伺候您。」
    「啊呀,這怎麼行,竟然讓阿松夫人親自來伺候,我怎麼過意得去。」
    「大人莫要見外。」
    「這樣的珍饈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嘗怎可?嗯,味道大好。這大概就是不殺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諫言讓我終身難忘啊。我現在也想通了,無論是歸順我的,還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哪。」
    「筑前大人。」阿松親自盛了一碗飯遞到秀吉的手裡,「阿松現在覺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難得。長期以來,北陸信民的祈禱終於感動了佛祖,為我們派遣了筑前大人這樣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薩來……阿松萬分感激,阿彌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秀吉高興地眯起眼睛,又讓人盛了些湯,大口大口地倒進嘴裡。
    用完飯,秀吉當即召眾將議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鋒,自己則午時從府中出發。府中城就直接交給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兒們留下來為質。前田的軍隊英姿颯爽地開始了討伐勝家之旅。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9:12
第168章 勝家殉城


    二十一日夜,柴田勝家帶領著不足一百人馬悄悄返回北庄城,這副情景全被茶茶看在了眼裡。當然,她沒有表現出一絲驚愕。
    這次的戰事毫無勝機,從一開始就十分明了。儘管如此,茶茶依然期待勝家會在某處給秀吉沉重的打擊。現在看來,這個願望終也沒有實現,勝家已狼狽地逃回來了。修理終究比不上生父淺井長政公啊……這並非僅僅出於對父親的思慕,還出於茶茶爭強好勝的性情。
    繼父明知必敗無疑,卻為了面子硬著頭皮出擊,這也罷了。如死在戰場上,算是賺取了名聲,可是現在,他竟然不顧廉恥,偷偷地逃了回來,茶茶深以為恥。若是生父,必定堅決地自盡,決不會忍受這種屈辱。
    早晨起床后,茶茶若無其事地去探望母親。令人意外的是,母親仍然跟往常一樣,洗漱,梳妝,按部就班,看不出半點慌亂。這樣一來,茶茶對勝家就更是鄙視了。
    長政不愧一個勇於為武士的榮譽而死的男子漢,他絲毫沒有為難妻子的念頭。可是眼前的勝家卻不一樣,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想幫助妻子的跡象。對別人似也是如此。勝家剛一回城,便立刻將剩下的家臣集合,看來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帶上不歸路。可即使把幼童和老人都集中起來,恐也不足三千人了。勝敗已經無須贅言。
    儘管如此,勝家還是要作最後的抵杭,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榮耀,那麼,榮耀是多麼殘忍的東西,它會把所有人都拖向滅亡。勝家所謂的為榮譽而戰,就等於讓所有的人都去死。而面對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母親卻唯命是從。對此,茶茶深感惋惜。
    茶茶到母親房間探視完畢,回到了自己房裡,然後,立刻把妹妹高姬和達姬叫到面前。「阿高,阿達,你們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知道。姐姐說的是父親很晚回城的事。」最小的達姬小心翼翼道。平時非常謹慎,從來不多說話的達姬,今晨似乎有些興奮。
    「對。看來這次繼父是吃了敗仗,狼狽地逃了回來,因此……」茶茶故意指著窗外讓達姬看。一陣陣清風從外面吹進來。「這些城鎮,這些城池,還有所有的人,馬上都要滅亡了。就這樣結束了。」
    達姬沉默無語。她在耐心地等待姐姐要說的話。
    「你們明白嗎,無論在勝家的身上發生什麼,我們姐妹三人都要從這座城逃走。當然,到底怎麼逃,只是我們一起逃走,還是帶上母親,我想徵求一下你們的意見。」茶茶一邊說,一邊面色凝重地盯著高姬和達姬。
    「你們知道嗎,繼父逃命回來,卻把那麼多家臣和武士的性命扔在了戰場上。而且,昨天晚上召開了軍事會議。你們看,前門和後門,那麼多武士源源不斷地湧進城來。上至六十多歲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一二歲尚不懂世事的頑童,都扛槍著甲來了……」
    聽茶茶這麼一說,高姬和達姬從三層的窗戶往外觀看。太陽剛剛出來,溫暖的陽光灑在城裡。透過樹葉縫隙望去,一條條白亮亮的道路圍繞在城四周,路上的人絡繹不絕。
    「你們都看見了吧,把這些人叫進城來幹什麼?不消說,肯定是來守城的。可是,能守得住嗎?頂多三千人。而筑前大人的軍隊起碼有三萬,甚至五萬……」
    「看來,他們是要與城共存亡了……」
    「因此我痛恨這個修理。為何他不死在戰揚上,還有臉回來,非把老人和孩子的性命也搭上?權六郎沒有回來,佐久間玄蕃也沒有回來,唯有他一個人逃了回來……」說到這裡,茶茶緩和了一下語氣,「你們明白嗎,繼父已經身處困境,我們當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母親死於戰火?阿高,你有什麼想法,說來聽聽!」
    此時高姬已快要哭出來了。「這麼說,已無一絲勝利的指望了?」
    「你看有這種指望嗎?不到三千人,守外城都不夠,別說二道城、三道城了。一旦敵人在周圍放火,整座城立刻灰飛煙滅。」
    高姬整個身子瑟瑟發抖。「一定得救母親!」她眼巴巴地望著姐姐,「姐姐,你得想個辦法救出母親。」
    「阿達,你呢?」達姬並不像高姬那樣渾身發抖。她翹起圓圓的下頜,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我……我想聽母親的……」
    「聽母親的?」
    「如果母親下了決心……」
    「母親的決心就是與此城同歸於盡……你也要陪著母親去死?」
    「是。」達姬點點頭。近來,她眉稍眼角已顯成熟,有一種堅毅之色。
    「我想母親一定非常不願見到筑前守,聽說筑前守對母親垂涎已久。一旦苟活,母親將被迫再嫁。我絕不能眼看著母親被……我要陪著母親赴死。」
    「你說什麼?」茶茶一下子轉過身,驚異地瞪著達姬,「我們明明是在商量如何救出母親,怎麼連你也搭進去了?我絕不答應!否則,我們還商量什麼?阿達你不要胡來。」
    看到姐姐憤怒的表情,達姬卻顯示出了一個十四歲女子少有的慎重,她垂目盯著膝蓋,自言自語:「人,未必只有活著才會幸福。」
    「這只是弱者面對不幸的屈服。阿達,人啊,是為了活著才來到這個世上的。所以,無論遇到什麼,都應該努力活下去,緊緊抓住幸福才是。」茶茶對著達姬又是一陣教訓。
    達姬抬起頭,「如果筑前守逼迫母親從了他……你還要母親活下去嗎?」
    「你的結論下得為時過早了。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想不用屈服就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商量的不是讓你去死,而是如何把決意去死的母親拉回來。我的心都碎了,阿達,你卻在這裡搗亂。」
    達姬有氣無力地低下了頭,「姐姐說還有更好的辦法,到底是什幺?」
    「哦,如沒有辦法,我能把你倆叫來商量嗎?我只是先問問你們的心思而已。」
    「那麼,姐姐快把你的主意說出來。」
    妹妹一催,茶茶咂咂舌,看了看四周。「咱們三人一起去勸母親逃走。」
    「要是母親聽不進去呢?」
    「若是聽不進去,我們三個就和母親,與這座城一起……」
    「哎,這是姐姐的真心?」
    茶茶使勁地點點頭。她橫眉豎目,全身透出永不服輸的倔犟。「憑什麼?誰願為那個不知廉恥、灰溜溜逃回來的修理去死?如跟母親說,我們三人願意陪著她一起赴死,母親必於心不忍,會跟著我們一起逃走。母親一逃,自然會落到筑前守手裡,到時,我自有好辦法。」
    「什麼好辦法?」
    「我會代母親說服筑前守。我會詰問他,『像筑前大人這樣的大人物,怎能玷污右府妹妹的貞潔名聲呢?難道不怕世人恥笑嗎?』」
    「筑前守定能聽得進去?」高姬在一旁插了一句,「我聽說,筑前守是個非常執著的人,他若想得到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你在說些什麼呀!」茶茶臉色蒼白,苦笑,「人都有弱點。我聽說他比常人更加珍視名譽。如我告訴他,讓母親保持貞潔,是顯示他的器量,我敢斷言,他絕不會胡來。這事就交給我好了。」
    「那麼,阿達,咱們三人一起去勸勸母親吧。」
    達姬沉思了一會兒,痛快地點了點頭。茶茶皺起眉毛,催促著二人。
    阿市一直獃獃地望著護城河對面的大路。
    去年冬天,這裡還是一座白魔肆虐的城。今日,已是一個掩映在濃綠之中的小城,風從足羽川吹過來,帶來了絲絲涼意。從大清早起就三三兩兩進入城裡的人影,此時終於看不見了,只有那漫天的塵土不時在白晃晃的路上飛揚。天空一片碧藍,唯右面的金比羅岳和國見岳的山頂飄著淡淡的薄雲。這座城不久就要陷落了!
    城下連綿的屋檐掩映在望不盡的綠色中,形成一片碧綠的海。住在屋裡的人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嗎?
    筑前的軍隊湧進之後,必定先在城下縱火。一旦防守一方決意死守,進攻的一方必首先焚燒城池,這已是戰爭的常識了。那時,慌亂的人群定會在大火之中哭號震天,極其悲慘。一想到這些,阿市就覺自己罪孽深重,好像是她害了那些無辜的生靈。
    小谷城陷落的時候,就是這種光景,這一次,她不得不再次經歷地獄之火。雖說如此,阿市所能做的,卻只是死在這裡。
    曾經有謠傳說,北陸是她兄長信長殺人最多的地方。倘若如此,她真想死在這裡,為她自己,也為兄長減少一點罪孽。
    阿市斜靠在面南而設的欄杆上,一直思索著——不想讓她死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昨夜剛剛摸回城來的丈夫勝家,另二個則是女兒茶茶,兩個人都非常執拗。
    天還未亮,勝家就已經嚴峻地跟她說了:「事情有變,你必須逃出這座城。」
    阿市笑了。
    「不如我的家臣忠烈,我覺得很可恥。現在我打算把這座城當作棺槨,你卻不該也鑽進這口棺材。」不僅勝家激動地勸說她,茶茶一有機會也對她說:勝家敗北之時,就是她赴死之日。
    當然,阿市並不會因為二人的勸說就輕易改變決心,可是,這個世上竟然有兩個人努力想使她活下去,她已經很寬慰了。
    勝家也是一樣,阿市非常清楚,他根本不會把秀吉當作對手,只是一笑置之。她突然預感到茶茶會過來。來之後,女兒會說些什麼呢?
    此時,侍女來報:「夫人,小姐們來了。」
    阿市聽了,警覺地看向屋內。只見三個女兒並排站在繪著夕陽遠山的隔扇前面,阿市的眼睛尚不能很快適應屋內的黑暗,每個女兒的臉看上去都很黯淡。
    「母親,我們有事來求您。」茶茶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明顯不同,舒緩和氣。
    阿市早就料到,女兒們遲早會一起過來,會說些什麼,她也猜到了。她本以為茶茶的話會尖酸刻薄、慷慨激昂,可是沒想到,女兒的聲音卻異常舒緩。阿市鬆了一口氣。「哦,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讓人去叫你們呢。」說著,她回頭看了一眼侍女。「你去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不消說,阿市已備好遺物了。
    不大工夫,侍女捧來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放著兩柄短劍和一個小小的藥盒。一看見這些,茶茶輕輊地笑了,「母親,這些東西已經沒用了,我們不要。」
    「茶茶,你怎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茶茶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妹妹,二人也笑著相互點頭。
    「母親,我們三個人都想錯了,請母親原諒。」
    「什麼?」
    「我們終於明白母親想在這裡盡大義的心思了。」
    阿市聽了深感奇怪。「你們明白了母親的心思?」
    「是。如果母親離開這裡,那將是再次受辱。不僅母親,已故右府大人,還有故去的父親,他們的英名都將遭到玷污。因此,我們……」茶茶又一次回頭看看兩個妹妹,煞有介事地說道。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既然你們明白母親的心思,究竟想怎麼辦?」
    「我們不會阻止母親。我們也想陪伴母親走完最後一程。所以,請母親原諒我們此前的錯誤。」說著,茶茶規規矩矩地伏在了地上,兩個妹妹也學著姐姐的樣子。
    阿市聽了,不禁啞然。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是茶茶明察秋毫的反語,她還以為這是女兒們的真實想法。
    茶茶確信母親現在一定甚是狼狽,便若無其事地把盒子還給她。「我們已經反覆商量過了。難為情的是,只有阿達最是看得開。我們三人願意一起陪伴在母親的身邊,永遠都不分開。城池陷落的時候,想必母親也會拿起刀與敵人戰鬥。我們也……」
    阿市一聽,非常後悔,既然茶茶已經說了出來,自己再說什麼,她也不會後退了。不行,得趕緊想個主意!阿市不住地眨眼,以掩飾內心的慌亂。當她無意間把目光轉向窗外的時候,發覺有些異樣。大概是西南一帶的花廳,那裡濃煙翻滾,火光衝天,不知是狼煙還是有人縱火。「看,看那邊!」
    三個女兒不約而同地站起身,順著阿市手指的方向看去。戰火逼進的速度比母女可悲的談判還快,眨眼間已經燒到北庄來了,走廊里已聽見了慌亂的腳步聲。
    「報告夫人。」一名侍衛飛奔而來,盔甲鏗鏘作響,是和勝家一起出生入死、從戰場上逃回來的小島若狹。他顧不上禮節,徑直推開隔扇,跪伏在地上,聲如洪鐘稟道:「主公吩咐,請夫人和小姐即刻出城,請收拾一下。」
    「若狹大人,西南燃起的黑煙……」
    「是敵人放火。請夫人莫要擔心。現在,前田大人已經派來了使者,說如有逃生的家眷,請從乾門放行,門外早已派人在那裡守護了。估計決戰會在今夜到明日間開始,萬請夫人小姐們在傍晚之前離開。請速速收拾行裝。」說完,若狹就要離去。
    阿市慌忙叫住了他:「若狹大人,我還有一事想問。」
    「夫人只管問。」
    「除了我們之外,這座城裡肯定還有一些要逃命的人,能否請您把他們也帶到這裡?」
    「是些什麼人?」
    「前田大人的女兒在這裡做人質,還有柴田大人年幼的女兒們,請您把她們都帶過來,我要帶著她們一起離去。」
    若狹聽了,不禁一愣。勝家早就告訴他,即使淺井長政的三個女兒都會逃走,估計阿市也不願逃走。因此,他既感到意外,又很是理解。阿市到底還是願意逃命去了,不僅如此,她連勝家庶出的兩個女兒勝姬和政姬也想帶走……
    這真是有點微妙。勝家從沒想過讓親生女兒逃命——連右府大人的妹妹都殉死了,怎麼能讓自己的女兒活下去?因而,如果阿市願意逃走,勝家的兩個親生女兒也就得救了。若狹鬆了一口氣。「明白,在下一定把她們給夫人帶來。」
    「有勞大人了。」阿市放下心來,「茶茶,你都聽到了,我也和你們一起出逃,和修理大人的親生女兒們,還有前田的女兒一起逃走……你們趕緊去收拾行裝。」
    這時,遠處傳來了隆隆的炮聲。聽到母親的承諾,茶茶心中怦怦直跳。如果只有母親一人出逃,可能令人將信將疑。當聽到母親要帶著前田家的人質,還有勝家庶出的女兒一起出逃,茶茶信以為真了。是義理還是體面讓母親動了心?
    「阿勝和阿政也和我們一起走?」
    「對。修理大人也是有情有義之人,他也希望女兒逃命啊。」
    「我們也和母親一起逃命吧,阿高、阿達?」
    「趕緊去收拾。」
    大概是槍聲把她們二人嚇慌了,兩個妹妹已完全忘記了和姐姐商量好的話,直刻站起身來。阿市讓女兒們分別把遺物帶在身上,自己也去收拾東西了。
    此時,城內的氣氛已經驟變。
    和茶茶預想的一樣,在勝家的指揮下,所有人都撤離外城,守在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城中的老者、婦孺和外城的士兵家眷全都疏散到了城外。士兵們都留了下來,他們的妻子兒女,則多少分發了一些金銀,委託親戚們幫著疏散到安全地帶。
    日暮時分,最初在西南方燃燒起來的火焰,已經蔓延到十幾處,熊熊的火光把落日後的天空映襯得分外迷人。太陽已經落山,二道城、三道城內的人們依然忙得團團轉。有的在搬運防槍彈的竹捆,有的在緊閉的大門內打夯,有的在準備篝火用的木柴,還有的在忙著燒火做飯……
    當小島若狹和中村文荷齋把扎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斗笠的勝家之女和利家之女帶到阿市的房間,屋內已是漆黑一片了。「夫人,按照您的吩咐,我把她們全帶來了。文荷齋會護送你們到乾門。趕緊出發吧……」
    說話間,阿市和三個女兒都倚在薄暮中的窗前,若有所思地望著衝天的火焰出神。
    「另,主公囑咐說,今後恐再也見不著面了,請夫人堅強地活下去。」
    「唉,請代我向大人致意。」
    「夫人請放心。估計前田派來的人已經到達乾門了。請恕在下就此告辭。」
    「保重……」
    「保重。」
    「孩子們,快,快跟在中村大人身後。」阿市話音剛落,女兒們早已圍在了文荷齋的身邊,走到了廊下。人喊馬嘶不時從四處傳來。大家急匆匆地下樓,齊齊擁到黑黢黢的院子里。
    勝家正在二道城用榻榻米搭建成的廳里,指揮著將士守城。
    「主公,夫人和小姐們都已平安離去了。」
    勝家看都沒看小島若狹一眼,只點了點頭。突然,他的心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孤獨: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竟然還期望夫人會留下來陪我……儘管三千名士兵留在城裡,與他同仇敵愾,浴血奮戰,可是此時勝家眼中,卻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若狹,你去天守閣下堆好柴草。」
    「天守閣下?」
    「這樣可以隨時準備點火。最好把火藥也裝好。明白嗎?」
    「明白!」若狹回答一聲,抬起頭來,痛苦地望著勝家那白花花的眉毛。
    「在破城的時候點火?」
    勝家決然點點頭。「我總不至於把首級送給他們。點火的時候,我會再次通知你。」
    「遵命。在下就去準備。」
    「哦,你等一下。」
    「主公還有什麼吩咐?」
    「估計今晚筑前的主力不會來。因此,準備完畢后,你去把儲藏的美酒拿出來,全部分給將士們喝。」
    「遵命。」
    「點心之類的東西,也不要再吝惜了,都拿出來,所有的酒肴,都犒賞大家。」
    待若狹離去之後,勝家有氣無力地伏在了桌案上。若是阿市在身邊,他還可以打起精神,最後給秀吉製造些麻煩。現在阿市走了,他也似突然厭倦了一切。已讓該逃命的都平安逃脫,他心底只剩下失落。
    一瞬間,死亡的感覺襲遍了全身,就連他歷來執著追求的榮譽,光芒都變得暗淡。或許,他的榮譽是專門給阿市看的吧。如是這樣,勝家還是個男人嗎,豈不成了一個天真的頑童?
    從一出生就只為征戰的男人,到了臨終,所剩下的竟然只有懦弱、懶惰和疲勞。勝家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是他的侍衛。一股飯糰的香氣撲鼻而來。腳步聲到了他身邊,戛然而止。「大人,醒一醒,該用飯了。」
    勝家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驚呆了:恭恭敬敬地伏在面前,手裡端著一盤飯糰的,竟然是阿市!勝家以為看花了眼,慌忙閉了閉眼睛,還以為是在做夢。她明明已經和女兒們離去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大人,您心情不好嗎?」勝家猛地睜大眼睛,該不是何種鬼怪要來窺探他的心思……
    「啊呀,大人的臉色甚是可怕!」
    「這難道是真的嗎?真的是你,阿市?」
    「是……是我,是阿市。」
    「你不是已和她們離去了嗎,怎麼還留在這裡?我已經命人封死了四面的城門……」
    「請大人原諒。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要留在城裡,要和您在一起。」
    勝家慌忙望了一下四周。大廳里只有兩支燭台,昏暗的燈光裡帶著濃濃的陰氣,有一種怪誕之感,身後的持刀侍衛,影子無力地在地上晃來晃去。
    昏暗之中,只有阿市的影子分外清晰。她那充滿朝氣的眼睛、高高的鼻樑、小巧嬌嫩的朱唇,無不散發著迷人的溫暖。一瞬間,一度蟄伏在勝家心中的悸動,像敲響的晨鐘一般激昂,如熊熊烈火燃遍了全身。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歡喜!是他縱橫天下的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歡喜!毋寧說,是狂喜!
    「阿市!」
    「大人!」
    「為何你不聽從我的命令……」話剛一出口,勝家立覺與心中所思不符,全身頓時躁熱起來。
    「請大人原諒!」
    「有的話可以說出口,有些卻不能說出口……事到如今,阿市,你竟願和我勝家共存亡?」
    「阿市願意陪伴大人一生。」
    「你……你……」勝家的嘴唇痙攣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是的,阿市一直想親眼看著大人……世事總是反覆無常……」
    「這麼說,我的……早就天定了。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結局?」
    「請大人原諒,我只想作為柴田修理的妻子了此一生。」
    勝家還想說些什麼,可嘴唇只是哆嗦。「好……好,那就把晚飯給我吧。」他實不忍再看侍衛和眼前的阿市,慌忙抓了一個飯糰。「這是你親自做的?」
    「是。是不是有種特別的香味?」
    「哦,是有特別的香味。是你白皙的手上的……香味……」
    果如勝家所料,二十二日,秀吉並沒有立刻向城池發起進攻,這夜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為了試探勝家,先頭小股部隊只是隨處放了幾把火。可是,佯攻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據說德山秀現和不破勝光當日就投降了。第二日,以前田利家父子為先鋒的秀吉部隊,先後渡過日野川、足羽川,向北庄逼壓而來。
    進軍的途中,利家派出一支先行軍到處招撫勝家殘部,安撫當地百姓。包圍了北庄城后,利家仍然不放棄最後的努力,又一次派出使者前來勸降,可是,此時勝家甚至連城門都不開了。
    秀吉把大營駐紮在足羽川南岸的愛宕山,坐鎮指揮全局。可以說,這次對陣是亂世雙雄的意志比拼,是性格迥異、超越勝負之境的兩位大將的榮譽之戰,非比尋常。
    秀吉首先命人集中火力,向石牆高築、屹立在城池入口的九層天守閣猛烈射擊。可是,對方卻沒有絲毫反應。
    大概是距離太遠了,槍彈打不到。於是,秀吉選出精兵組成一支突擊隊,帶著火槍一舉突入了城內,結果發現,城內竟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接到報告,秀吉哈哈笑了。「嘿,跟我玩空城計,還想讓我大吃一驚!好,我倒要看看你還會耍什麼花招。」
    秀吉以為,勝家白天不敢和自己對抗,定是想等到夜裡向大營發動偷襲。為名譽而戰的勝家完全會做出這樣的事。因此,秀吉命令嚴守各處,防止偷襲。就這樣,二十三日一整天,依然是秀吉單方面的行動。
    夜幕降臨,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戌時左右,此前一直靜謐地聳立在夜色之中的天守閣上,出現了動靜,五層之上全都燈火通明。
    「奇怪啊,他們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幹什麼。」
    「哈哈,看來,他們是要商議夜襲的詭計了。」
    「決不可麻痹大意。馬上發動進攻,從哪個方位都可以,一定要拿下修理的人頭!」
    秀吉的軍隊不斷燃起篝火,製造聲勢,可是,不久之後,傳入他們耳朵里的,竟是出人意料的鼓聲和悲悲切切的橫笛之聲。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至於在此時大行酒宴吧?」
    正在秀吉一方滿腹狐疑的時候,圍繞在天守閣周圍的箭樓也都掌上了燈火。「真是奇怪啊……他們確是在飲酒彈歌啊。」
    其實秀吉的猜測絲毫不錯。此時的勝家,正帶著殘存的族人、近臣、女眷們,聚集在天守閣的九層,飲酒作歌。
    「請大家原諒勝家。都是因為那隻猴子,勝家才落到了今天這地步,雖是悲切,但是莫要慌亂。今晚大家可以開懷暢飲,盡情歌唱。明日,或許我們已經變成了朝霞,消失在這個亂世的塵埃里了。」
    這就是一直拘泥於虛榮、戎馬一生的柴田修理亮勝家的最後一幕,只見他臉上熠熠生輝,眼神十分滿足。從知曉阿市留下來陪伴自己赴死的那一瞬起,勝家似又獲得了新生,從死氣沉沉中復甦了。
    「文荷齋,所有的箭樓上都送去酒肴了吧?」勝家一杯接一杯地品味著美酒,不時地眯起眼,溫情脈脈地看著阿市。
    「是。每座箭樓上都送去了燈燭,大家都喝得不亦樂乎。」
    「哦,等若狹和彌左衛門回來,我也要跳一支舞給你們看看。唉,好久沒有跳過舞了……」
    「估計他們二人不久就過來了。若狹大人說,分配完酒肴之後,再去察看一下堆在下面的柴草。」
    「哦,真是難為大家了,都這麼為我盡心儘力。是吧,阿市?」
    「是。」
    「姑娘們已經成功繞開了筑前,進了府中城,也沒什麼好掛懷的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涮猴子一把。對吧,文荷齋?」
    「是。筑前守就怕咱們發動夜襲,今晚他一定緊張得要命。他怎麼會想到,我們正在這裡舉行別出心裁的慶功宴啊。」
    「此話不假,想一想都覺得奇怪。可讓那個猴子更為吃驚的,還在後頭呢。」
    「大人!」阿市喝完杯中的酒,把手伸到勝家的面前,「莫要再談筑前守了。」
    「哦,你厭倦了?」
    「現在,阿市心裡既沒有筑前守,也沒有城池。阿市只想變成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萬里長空。」
    勝家聽了,頻頻點頭。他明白,自己終是沒有那般超脫啊。「好。不談了,不談了。我根本不把他當成對手。」
    「來,大家開懷暢飲,不醉不休。阿市今夜也忘記所有一切,與大家盡歡。」
    「好,好。拿酒來,勝家親自給各位倒酒。大家都把酒幹了。還叫權六時,勝家就一直綳著面孔、聳著肩膀,沒有給過你們好臉看。今天,我要為所有的人斟酒。請大家寬恕勝家,原諒勝家,為了勝家一人的面子,讓各位和那隻猴子……」
    勝家意識到又提到了秀吉,不禁哈哈大笑。「來來來,這是修理親自斟酌酒,喝,喝……」
    勝家體魄強健,看來完全不像年過六旬的老人,可他那醉醺醺的站姿仍然透著悲涼。在勝家的六個側室中,年紀最長的要數阿閑,當勝家把斟滿酒的杯子遞給她時,阿閑忍不住抽泣起來。
    「哎,哭什麼,你……」
    「是……啊,我才不哭呢。我已經是年近五十的人了,為何還要哭泣?只是能喝到大人親手斟酌美酒,十分難得,妾身這是感極而泣。」
    「哈哈哈……你在說些什麼啊。好了好了,明日之後,所有想出逃的年輕人,我都會讓他們逃走。我修理就是那皎潔的月亮……猴子、城池、所有的事情都忘卻了,只剩那一輪靜靜懸挂在夜空的明月。來,下一個,給你倒酒。」
    這時,柴田彌左衛門和小島若狹已經分配完酒肴,登上天守閣。
    「哦,你們兩個來了。好,那你們先喝。我來倒酒,怎麼樣,我親自來為你們倒酒,為你們跳舞助興。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時,逢事就要歌唱,他卻在四十九歲時就去了。我已經六十二歲,多活了十二載,要不是這那猴子……」勝家又大笑起來。
    柴田彌左衛門和小島若狹看到勝家醉醺醺的樣子,有些吃驚。平時豪飲不醉的勝家,現已醉得不成體統了。無論怎麼狂飲都正襟危坐、從未醉過酒的勝家,現在竟然……
    阿市漸漸憂鬱起來。怎會這樣呢?她把三個女兒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廳時,心底的每一個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樣坦蕩,可是現在……勝家已經不行了,曾經如此執著地追求榮譽的勝家,現在已經垮了!
    開始時,勝家似還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諦,漸漸地,他的酩酊醉意,讓人看了不覺痛心、可悲。什麼榮譽、意志,全都是些虛無飄渺的東西,都是鬼話!實際上,他內心裡潛藏的是淤泥一樣的迷惘、愚蠢和執著。
    看來,不久之後痛哭的將會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懼起來。她一直要與之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的勝家,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愚蠢、醜陋的老翁。阿市只覺得無窮的悔恨撲來,原來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機會,該不該逃走呢?
    鼓聲不斷地響起來。酒杯從侍女手裡傳到文荷齋手裡,又傳到彌左衛門的手裡。橫笛則由若狹在吹奏。女人們陸續跳起舞來,勝家也打著奇怪的手勢,一邊吟誦著歌謠,一邊跳起了舞蹈。
    然而,當大家都盡情歡樂之時,阿市卻冷淡地避開,靜靜地反思。她欺騙了女兒們,沒有和她們一起離去,究竟是對還是錯?而眼前,人們似都不再拘謹,盡情地粉飾著生命的餘暉,這難道不是更可悲嗎?人,為何總是那麼喜歡謊言?悲傷之時,不如索性靜下心來,慢慢地品味這種悲傷,不更好嗎?
    「夫人。」勝家又塞給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們最後的宴會了。」
    「大人,我想留下遺言。」
    「說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細體味最後的時光。」
    「說的好。文荷齋,拿紙筆來。」此時的文荷齋剛從若狹的手裡接過橫笛,正在試吹。他輕輕地放下橫笛,站起身來。
    夜近子時。
    紙筆拿來了,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被迫面對著一張薄紙,面對著一個「死」字,作最後的爭鬥。不,或許每個人內心都懼怕這種鬥爭,方強裝笑顏,飲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著筆,默默地站起來,走進迴廊。風兒在天空低聲地嗚咽,敵人點燃的篝火,星星點點地點綴著眼前的黑夜,箭樓上的燈光都已經滅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臨終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勝家站起身,走了過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望天空,又俯視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並不回應,只是獨自用心聆聽著遠處的鐘聲。這個紛紛擾擾的塵世,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幾顆星星寥寥鑲嵌在天穹,冷眼旁觀著殘醋的世間。
    「那裡就是愛宕山吧?」勝家指著南面的一片篝火說道,「也不知秀吉那隻猴子,現在正在想什麼呢?」他似早已忘記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約定。
    「哦,阿閑,拿酒來!」勝家轉過身,大聲喊道。
    又來了幾人,宴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迴廊上。
    阿市依然背對著勝家,站在那裡,紋絲不動。
    「不用拿燈過來。」彌左衛門道。
    「他們的大炮怎會打到這裡來呢?」勝家木然道。
    就在這時,阿市突然覺得眼前有一個黑色的東西翩然而過,是杜鵑嗎?杜鵑怎麼會在此時,飛到此處來呢?
    腳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當沉浸於一種無聲的悲涼時,當思緒萬千時,若有什麼東西靠近你,你必會以為那是天外來訪的杜鵑。
    阿市鋪開捲紙,刷刷地寫了起來。
    〖茫茫世間事,凄凄離別情。
    夏夜郭公鳥,聲聲斷腸鳴。〗
    「夫人寫好了?」
    文荷齋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朗聲吟誦起來。勝家聽了,表情突然變得悲愴,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齋,拿筆來。」
    「是。」
    勝家一面反覆吟誦著阿市剛剛寫就的遺詩,一面轉過身,面對著油燈沉思起來。在北國的寒夜與紛亂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寫道:
    〖夏夜夢路無絕期,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為我揚名天下知。〗
    勝家寫完,文荷齋用更加抑揚頓挫的語調誦讀起來。此時,女人們的抽泣聲此起彼伏。中村文荷齋輕輕地把兩首詩歌放在勝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頭,道:「請允許文荷齋獻醜寫一首。」
    「哦,怎麼想就怎麼寫吧……」
    「那麼,請允許我寫在主公和夫人詩篇的後面。」
    文荷齋就在二人的詩句下面寫了起來。
    〖前世有奇緣,伴君悲涼路。
    唯願至後世,亦能侍舊主。〗
    寫完,文荷齋依然用同樣的調子誦讀了一遍,放在了勝家的面前。勝家把三首詩從頭至尾誦讀了一遍,與其說他在品味詩意,不如說他是在努力恢復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間,若有……」說著,勝家看了看文荷齋和若狹,「想要逃命的,只管從這天守閣上逃去便是,任誰也無妨。」
    「是。」
    「筑前守必定於天亮時發動總攻。因此,當我醒來,無論是誰,只要還留在這裡,柴田勝家會毫不留情地殺死他。你們明白了?彌左衛門,枕頭!」厲聲吩咐完畢,勝家走到了室內。他的腳步跟平常一樣穩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們擺放好屏風,拿來棉襖,戰戰兢兢地蓋在已躺下的勝家身上。未幾,屏風後面傳來了熟悉的鼾聲。阿市才舒了一口氣,靜靜地走進屏風內。
    當夜,從這裡離去的只有侍奉側室的四名侍女。
    當夜色漸漸地褪去,愛宕山上號角長嗚、鼓聲震天的時候,天守閣上則是一片女人念經誦佛的聲音。
    戰鬥從大清早就已開始。進攻一方的軍隊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破城而入。四處展開了白刃戰。
    二十四日辰時四刻,一支闖進的部隊殺到了天守閣的入口處,此時的天守閣上,已經沒有一個女人活著了。阿市已經被勝家親手殺死,屍體卻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合十。其他的女人則被亂刀刺死,柴田彌左衛門、小島若狹等人也被介錯而死。
    就這樣,近午,留在天守閣三層以上的,已不足三百人了。然而,每一個都是忠於勝家的精兵強將,都是心甘情願殉死的勇士。
    此刻,三百名勇士和攻到天守閣二層的敵人,在狹窄的樓梯展開了殊死搏鬥。當進攻方突入到第三層,柴田一方拚死抵抗,向敵人猛烈反擊,然而,每一次都被羽柴一方逼了回來。
    敵人早已把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一陣陣喊殺聲直衝雲霄。這樣的吶喊自然大大鼓舞了進攻方的士氣,同時,柴田的人馬漸漸地減少了……其中,有奮不顧身地殺入敵陣、一去不回者,有並非戰死、繳槍投降者,也有落荒而逃者。
    勝家自己也是三次追殺敵人,三次退回天守閣。與其說是為了殺敵,毋寧說是為了用盡所有力氣,為自己尋得合適的死期。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西斜了,恐已是申時。中村文荷齋滿頭大汗地回到天守閣,來到勝家的身邊。「主公,已到了申時。」
    「嗯,知道了。」勝家已經脫去盔甲,正在撤去阿市軀體旁邊的屏風。
    「文荷齋,你到下面檢查一下,可以點火了。」
    「遵命。」文荷齋應一聲,再次向樓下奔去。
    勝家的額頭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默默地把侍女們的屍體堆積到阿市後面,然後扶住阿市那毫無痛苦的蒼白臉龐。
    「阿市,你好好看著!」勝家突然自言自語,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嗯此時,天守閣上除了勝家,只餘三十多具屍身了。然而,在勝家心中,他們都沒有死,都在凝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和自己說話。勝家輕輕地撫過阿市冰冷的面頰,緊咬著牙關走到了迴廊。
    剩下的近侍們郡已退到了四層、五層,為了不讓敵人近前,為了給勝家贏得最後的時間,所有的人都在殊死拼殺。
    突然,一股衝天的大火從四層升起。
    「羽柴秀吉的士兵們,你們聽著——」勝家的身影出現在了滾滾濃煙之上。進攻天守閣的士兵不約而同地手搭涼棚往上觀看。
    「你們都給我好好地看著,看一看英雄鬼柴田是如何切腹的……」
    下面頓時一片嘩然。
    勝家一隻腳踩在欄杆上,雖然此時下面有幾千雙眼睛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然而他覺得,只有身後的阿市在熱切地望著他。「我勝家決不會給你丟臉!阿市,你好好看著,看一個老武士悲壯的最後一刻……」
    陽光下,一道白刃一閃而過,噴涌而出的血柱在蔚藍的天空畫出一道虹光。從左肋刺入的短刀直直刺破右背,接著,勝家回手一刀,從胸膛到小腹,一氣割破了腹部。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眼睛,把刀用力拋向空中,一把將五臟六腑全抓了出來,伴隨著一種奇異之聲,拋向了樓下的人群。
    就在這一瞬間,隆隆的爆炸聲一陣接著一陣,把大地都震得搖晃起來,九重的天守閣轟然倒塌在滾滾濃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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