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0
第129章 罪狀十二條


    德川家康一身戎裝,急匆匆地向阿愛的娩室走去,暖風徐徐地吹拂在臉上。
    天正七年四月二十三,武田勝賴再次出兵至穴山梅雪的居城——駿河的江尻。家康剛從那裡回來。
    懾於長筱之戰的大敗,勝賴此次出兵格外謹慎,不再輕易挑起決戰。無奈之下,兩軍只好扎住陣腳,相互對峙。家康也暫時退回濱松。
    阿愛已經不是初次分娩了。天正四年四月初七,她生過一個兒子,取名長松丸,就是後來的秀忠①。由於家康在濱松城裡沒有正室,所以,阿愛格外受大家喜歡,也很受尊敬。家康從戰場上回來,西鄉局阿愛已經生了第二個兒子。對於家康,這已經是繼信康、於義丸、長松丸之後的第四個兒子。
    『①據史實,德川秀忠出生於天正七年四月初七。』
    「恭喜主公,又生了一位公子。」負責留守的本多作左喜滋滋地前來報告。
    「哦,又為我德川家立了一件大功。這次我可能不會長久地待在這裡,去見她一面吧。」家康連盔甲也沒有脫,就急忙來到娩室探視。
    雖然家康曾命令本多作左衛門擴建了城池,街道顯得比以前寬敞多了,但是仍然很樸素,與信長的安土城不可同日而語。
    在信長的推舉下,家康已經升至從四品下左近衛權少將,領地大大得到了擴張。按說,他的日常起居也可以奢侈一些,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家康反而更加節儉了。以前一頓飯是五菜一湯,現在城為三菜一湯,米飯里還要混上二成小麥。
    「這已比百姓們奢侈多了,你們沒有見過百姓們都吃些什麼東西。」說著,他哧溜哧溜地喝上幾口粥,吧唧吧唧地嚼幾口鹹菜。家康吃得這麼香,真讓人不知該稱讚他是一位偉大的將軍,還是擔心他生來就是吝嗇之人。
    在作左的引領下,家康來到了建在城北的一間檜皮屋頂的娩室前面,他讓隨從留在外面,輕輕地解開鞋帶。「別出聲,我不進去了,在外面悄悄地瞅一眼就走。」探視一個剛剛降臨到這個世上、來享受人生的嬰兒,此等心情是與眾不同的。他用眼神阻止了出來迎接的奶媽和侍女,讓她們輕輕地把門拉開一條縫。站在那裡,他像一個少年,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只見阿愛旁邊,一個肉團似的嬰兒正在熟睡,阿愛則睜著眼睛,盯著屋頂出神。「阿愛……」家康盡量不嚇著她,低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阿愛驀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看見是家康,慌忙爬了起來。
    「別動,別動,快躺下!」
    「真沒有想到,大人會來看我,阿愛做夢都沒想到。」
    「你辛苦了,立了功。又是個男孩,長松有了弟弟,不知會多麼高興。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取個什麼名字好呢?前一個叫長松,這個就叫福松吧。」
    「松丸?」
    「對,就叫福松丸。要是我不在戰場上就好了,就可以好好舉行一下儀式,可是敵人就在眼前,這些都辦不到了,實在有歉啊。」家康盯著嬰兒熟睡的樣子出了神,說道:「真奇怪,俗話說,晚生的孩子會早別父母,越是晚生的孩子就越可愛,此話不假。」
    「是。」阿愛乾脆地回答,可是,她現在還不能理解這種感情。阿愛對家康的全部理解,就是他日漸厭惡虛名,正在努力地充實自己的內心。信長勢如破竹,擴展著自己的勢力。信長越擴張,家康就越內斂,兩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就像走向了陰陽兩極。
    「信康已經二十一歲,於義丸才六歲,還養在外面,長松四歲,福松才剛出生。要是信康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孫子也出生了,大家聚到一起,在城裡觀賞一出能劇,該有多好。」
    「這麼說,少主快要有可以繼承家業的後人了……」
    「是的,不久就會有了。阿愛!」
    「在。」
    「我看,你是一個就算躺在床上也不肯輕鬆些的人,別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好好休養,早日恢復。」
    「多謝大人。」
    「我現在得去駿河一趟,那之前恐怕會打起仗來,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家康正要離去,忽然又轉過身來,用他那沾著糧草味兒的大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嬰兒的小臉,才起身離去。
    太陽才開始西斜,西面的天空雖然烏雲翻滾,卻不像要雷雨大作。走在路上,從信康到現在剛剛取名的福松丸,家康又把所有的兒子都回想了一遍。
    不知何時,作左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一副非常氣憤的樣子,大聲地喊叫。
    「怎麼了,作左?這可不像你平時的樣子,發生了什麼事?」
    「主公,信長那個畜生,終於露出利牙來了。我早就知道這傢伙是一隻狡猾透頂的野獸。」
    「作左!你的話怎麼這般惡毒?」嘴上這麼說,家康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
    本多作左衛門有一個習性,一看到別人吃驚或是亢奮,他就會故意裝出一副沉著的樣子。但今天,他卻眼中冒火,嘴唇發抖。最近,信長總會有意無意地在家康的心裡投下一片陰影。看到作左如此失態,家康急忙問道:「怎麼回事?是不是忠次或忠世回來說了些什麼?」
    「是,兩人都臉色大變,正在大廳里等著您。」
    「都臉色大變?」
    「主公,信長終於給您出難題了。」
    「是不是讓我去攻打石山本願寺?」
    「您想到哪裡去了,您不要驚慌,他想把岡崎的少主……」說著,作左滿臉的憎惡,「我也說不清楚,主公快去見見他二人便知。」
    聽到這句話,家康的心裡就像刺進一把利劍一樣疼痛起來。他一直擔心的禍事,終於降臨了。
    家康抬首望天,一句話也沒說,既看不出絲毫著急之態,也看不出狼狽的神情。已經開始發福的他,胖乎乎的額頭上滲出汗來,亮晶晶的。
    一進入大廳,家康就感覺氣氛不對。忠次和忠世二人神色怪異地坐在那裡,垂著肩膀。站在兩側的侍衛似乎也驚懼得喘不過氣來。「二位辛苦了。」家康盡量平靜地看著二人,又看了看侍衛,「右府大人心情可好?」
    「是。」剛應一聲,忠次又垂下了頭。
    「怎麼?要讓人退下嗎?」
    「不用了。」
    「既然不用,你就直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信長公要讓岡崎的少主和築山夫人二人切腹自殺。」咬牙說出后,忠次幾把額頭貼到了榻榻米上。
    大廳里一瞬間充滿殺氣。
    「忠次……你是不是帶命令來了?」
    「不是,只是我們的推測。我們怎會來傳達這樣的命令啊!」
    「哦。」家康輕輕點了點頭,「你們二人為何如此推測?」他的話裡帶著深深的嘆息。
    「我只是把我們的想法報告給主公,供您參考。」忠次顫聲答道,而大久保忠世則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罪狀有十二條,我現在心亂如麻,先後順序可能弄不清了,請主公見諒。」說著,忠次把腰挺得筆直,努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在戰場上,即使面對十倍二十倍於己的敵人,忠次連眼都不眨一眨,依然談笑風生,但現在他竟然兩眼冒火,渾身戰慄,這在家康心頭重重地壓上了一塊石頭。
    「第一,近來,岡崎城附近流行著一種舞蹈。自從今川義元在田樂窪被擊殺,兒子氏真繼承家業起,這種舞蹈就像野火一樣流行了起來。」
    「的確如此。」
    「這種舞蹈流行到岡崎來的原因是什麼?當領民信賴領主,心存希望時,他們不會接受這種東西。可是,當看到前途無望時,他們就會藉助舞蹈來忘卻一切。因此,這種舞蹈可以說是亡國的先兆。這是三郎沒有能力給領民希望的證據。」
    家康閉著眼睛,靜靜地點點頭:「第二條呢?」
    「第二條,這種舞蹈在今川家快要滅亡的時候,氏真就經常跳,結果,跳著跳著,今川氏就滅亡了。三郎也喜歡這個舞蹈,不僅自己走村串戶到處跳,還讓領民跳,甚至因為那些不會跳的,或是穿著破衣跳的百姓而惱羞成怒,當場拿弓箭把人射死。這不是領主該做的事。」
    「信康當真做過那樣的事?」
    「是……是。」
    「那麼,老臣們為何沒有向我說起?」
    「如果告訴了主公,主公就會責罵少主。少主挨了罵,就會說是老臣們告的狀,再回去罵老臣們。」
    「那第三呢?」
    家康心中的怒火幾如火山噴發,可是,他閉上了眼睛。
    「第三條是,狩獵回來的時候,在僧侶的脖子上套上繩子,把人活活地拖死。」
    「第四條又是什麼?」
    「第四條……神原小平太多次直言進諫,少主勃然大怒,竟抽出雁尾箭要射殺他。」
    家康大吃一驚,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神原康政:「小平太,這些可都是實情?」
    「是。」
    「當時你怎麼做了,也拔箭了嗎?」
    康政垂下了頭:「我說,如果您想處置我這個無辜之人,主公會答應您嗎?如果是主公的命令,那您就射吧,說完,我就毫無懼色地離開了。」
    漸漸地,家康覺得身上像被使勁地扎進一根大釘子,異常痛苦。自己全然不知的事情,竟被信長查得一清二楚。信康在家臣中絲毫沒有威望,此事鐵證如山。
    家康強壓怒火,不再去想。他平靜地問道:「那第五條……」
    「第五條……」忠次用手輕輕地擦了一下眼睛,廳內其實並不太熱,而且時時有些許涼風吹進來,可是,忠次的背上早已大汗淋漓,「由於德姬生的是女兒,少主極為不快,為了要一個男孩,他竟然又納了妾,還對德姬百般折磨……」
    「後來呢?」
    「少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侍從向少主進諫,結果,少主大怒,把侍從當場殺死,這還不夠,人死之後,他還用刀把小侍從的嘴巴搗得稀爛……」
    「下來的罪狀呢?」
    「那就是關於築山夫人的事了。其中一條是,暗地裡給勝賴送密信,與勝賴裡應外合,企圖滅掉德川和織田兩家。」
    「好了!」家康再也聽不下去,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忠次,「也就是說,築山企圖謀反?」
    「是……是。」
    「織田大人是怎麼說的?他是說信康要謀反呢,還是說此事和信康沒有關係?」越往下問,家康越生氣。信長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無論如何,結局都將是悲慘的。今天的信長已經搖身一變,從一個不得不看三河人臉色行事的尾張美濃之主,成了一個要統治萬民、以天下為己任的掌權者了,他的行事方式已經改變。
    如果以一個「天下人」的眼光來看,岡崎的三郎信康,無論是性格、血統、行事,還是頭腦和能力,都不討人喜歡。信康在勇武上不及勝賴,身上還流著視織田為仇敵的今川家的血液,且行為粗暴,得不到重臣和領民的擁戴。
    這樣的一個信康,萬一和父親不和,而與武田勝賴勾結到一起,那麼,三河以東的海道就會局勢大亂,難以收拾。權衡再三,只能讓信康自殺。信長一定是這樣考慮的。話一旦說出來,就不再收回,這就是信長的性格。
    「信長大人說,三郎和夫人的謀反無關。可一旦夫人哭著逼他,恐被煽動。萬一出了事,就會使主公功虧一簣。所以,他就不再顧慮,讓少主切腹……」
    「他說他不再顧慮……」
    「是。」
    「唉!三郎本應是信長的好女婿,可是……」家康黯然失色。此前一直閉著眼睛聽他們談話的作左向前一步:「主公,怎麼辦?難道就這麼老老實實地服從命令嗎?」
    「不服從又能怎樣?」
    「決一死戰,若不如此,少主性命難保啊。」
    「不急,作左,且等等看。」家康阻止了作左,又沉思起來。
    忠世和忠次二人依然垂著肩膀,無精打采。這更加劇了在座人的怒氣。甚至有人提出了令人窒息的質問:「忠次,你是怎樣為少主辯解的?」
    「那都是事實,我也不能無理取鬧啊。」
    「豈有此理!那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嗎?何況,你也可以一問三不知呀。這難道是大丈夫所為?」
    「還可以先把別人所說默默地記在心裡,再回來報告不就行了?不像個重臣,像個小卒也可啊。沒想到堂堂兩個七尺男兒,這麼窩窩囊囊地回來,真丟人!」廳內一時群情激奮,最後,忠次再也不敢開口了。
    家康仍然抓著扶幾的一頭,一動不動。周圍逐漸暗了下來。夜幕降臨,風也止了,遠處傳來潮起潮落的聲音。
    「主公,夫人的事暫且不提,只說少主,如果不動武,那就來文的,請您趕緊派使者。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作左願意前往。信長公不是說過,謀反和少主無關嗎,這樣一來,他也許會看看我們的反應。」
    但是,家康可不這麼想。「信長從岐阜搬到安土新城的時候,不是赤手空拳去的嗎?」
    「赤手空拳又怎樣。說不定他們也已預料到我們會強力出擊,而且三郎又是他的女婿。」
    「不,你錯了。」家康緩緩地搖了搖頭,「赤手空拳搬進了新城,可見他的決心。今後,他就更以天下人的身份行事,已經不再是小國的大名了。他這是在心裡起誓,赤手空拳的意義重大。在信長的眼中,三郎是使他心神不寧之人……這個不肖之子!」
    「這麼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長子就這樣被他人的陰謀……」
    「先等等,讓我……」家康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道,「忠次、忠世,下去歇息吧。今晚我要仔細想想。」
    「是。」
    「唉,人生真是變幻莫測。」
    「您這麼說,是……」
    「此前一直考慮著的事情,今天我又想了一遍。今天還在想,和信康,和剛出生的嬰兒,和我的四個兒子一起看一場能劇……現在想來,已是不能了,一個兒子已被閻羅纏身了。」
    「……」
    「就這樣吧。到底該怎麼辦,我會在晚上考慮。你們不要再對信長公說三道四。說不定,信長公也在心裡哭泣呢。我能明白,他大概在想,即使是自己心疼的女婿,為了大局,也要毫不留情。而且,先消除後顧之憂,然後再全力去平定中國地區。在我作決定之前,大家決不可輕舉妄動。等我想好之後,再依計行事。」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小聲抽泣起來。
    當晚,家康很早就回了卧房。然而,越是想冷靜下來,越是心慌得厲害。雖然早就把信長看透了,他還是心存僥倖,以為事情不會發生,真是疏忽大意。肯定是德姬寫信告訴信長所有細節。一方是今川氏的人,另一方則是剿滅了今川氏的織田家的女兒。把德姬和築山放到一座城裡,這是失算。縱然不是這樣,媳婦和婆婆也是水火不容。
    對於信康,如果自己早些勸誡……三郎外強中乾,剛愎自用,所以,應該在岡崎設立城代一職,讓信康搬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去,可是如果這樣送走信康,說不定信長還會反過來為他辯護呢。信長的性格就是這樣。
    重臣們的表現也令人扼腕。大家的勇武都是百里挑一,誠實、勇敢,不讓於任何人,可是說到外交手腕、政治手段,卻是沒有一個擅長此道。不僅如此,還生性排斥,說那樣做不像是武士。還有,個個都不會說話,遇事就噤若寒蟬。大賀彌四郎的事就是明證,這次也不例外,關於信康的好些事,竟是今天才剛剛聽說。
    想著想著,家康又開始自我反省。這次信康遭難,境況如此狼狽,就因此埋怨家臣,這也是自己不是。
    家康靜躺著,卻是徹夜無眠。黎明時分,天下起雨來,雷神不斷地在天上怒吼。這時,家康的枕頭已經濕透了。
    一想到兒子不肖,家康就全身難受。「三郎,你為什麼不謹慎一點,否則怎會如此。」為了愛子大光其火,輕率地去和信長打一仗,這種事家康連想都沒有想過。他此時後悔不迭,全身一陣陣發熱。「三郎,父親進退兩難,實在沒有辦法救你,只好……」
    如果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把信康的首級送到安土城去,家康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雷雨停了,天色已大亮。家康連眼皮都沒有合一下就起了床。巡邏的侍衛慌忙跑過來,看主公有什麼吩咐。
    「我想一個人在院子里散散步,你不用跟著。」把侍衛打發走後,家康一個人走到外面。土地濡濕,空氣新鮮,海面上有一抹雲彩,眼前的松樹樹梢清晰可見。家康佇立那裡,定睛凝望著蒼穹,思緒萬千,久久未動。
    短暫的人生和永久的對決,自然的偉大和人類的渺小。對,就是這樣。家康心中自語。為了三郎,寧願放下自尊,去向信長賠禮。這就是質樸的為人父母之心。
    漸漸地,東方的天空紅了,家康的四周,小鳥歡快地叫了起來。
    家康走回大廳,再把忠次找來。貼身的侍衛都被支走了,只留下一個人,就是家康的女婿奧平九八郎信昌。忠次看上去也像沒有睡好,眼圈發黑,坐在那裡不停地嘆氣,滿臉的不甘。
    「忠次,我想再辛苦你到安土城出使一趟,你意下如何?」
    「是……」忠次抱怨地看了家康一眼,又垂下了頭。
    「這些事情都是你聽來的,沒辦法,只好再麻煩你一次,不過,這次忠世就不用去了,讓九八郎代替他做你的幫手吧。」
    九八郎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惡狠狠地瞪著忠次。他已經聽說了忠次的愚蠢無能。
    「關於信康之事,就裝作我還不知。我已經事先準備了一匹好馬,作為送給信長的禮物。這匹馬是信長不遠萬里,從奧州趕來買馬的時候,似很中意的一匹四歲的棕色駿馬,你們把它帶去獻給信長。然後,尋機為三郎說說情。」
    「遵命,可是……」忠次的眼神遊移不定,「萬一信長公聽不進去,主公打算怎麼辦?我的意見是先答應下來,再作定奪……」
    「你怎麼總說些與你的個性格格不入的話,如果信長堅持要取信康的性命,你以為我會和他一戰嗎?」
    「是……啊不,我沒有那樣想,所以……」
    「他雖然是不肖之子,可是,哪個父親不心疼自己的兒子?這次出使,無論是我,還是你們,都不要重蹈覆轍,犯同樣的錯誤。如果成功了,就把信康遷到一個小城去,救他一命。」
    「是。」
    「如果你們覺得實在難以開口,那就當我什麼都不知。你們就說,回到濱松,對此事全然不知的家康剛好買到一匹好馬,想獻給信長大人,便命你們再次去安土城。就說上次太高興了,竟然把這件事給忘記了,無論如何還請信長大人重新考慮一下三郎之事。明白我的心情了嗎?」
    「明白。」忠次還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問道:「如果信長大人還是不肯答應……」他一定認為,既然信長已經說出口了,無論自己怎麼替信康辯解,信長恐也難聽進去。
    家康好像明白了忠次的心思,頓時勃然大怒:「如果真是那樣,除了接受現實,還能有什麼辦法?我不是從一開始就跟你說了嗎?難道你還不明白?」
    「是,明白。」
    「快去,趕緊動身。我早就讓九八郎準備好馬了。你也有自己的孩子,至於去了以後應該怎麼說,你們自己在路上好好想想。」
    「屬下明白。屬下馬上就去。」
    「九八郎,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前去送馬。」二人已經離去,家康還沉浸在茫然之中。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大聲叫嚷,原來是作左。
    「主公,我可以進來一下嗎?」
    「是作左,進來吧。」和昨天相比,作左衛門像換了個人似的,靜靜地進來,輕輕地蹭著座位坐下。
    今天的風沒有昨天的大,敞亮的院子里,綠葉在烈日的照射下,好像窒息了似的,無精打采。
    「主公,您想好了嗎?」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派人出使也不管用?」
    「在下剛送走二位。我覺得,左衛門尉自始至終都沒有為三郎說情的心思。」
    「我也看出他有點不願,果真……」
    「沒想到,那樣的男子漢,居然不如一個女人。雖說他不大可能無中生有,胡說八道,但是,以他那種女人似的小肚雞腸的個性,把自己對三郎的不滿全都發泄出來,也完全有可能。」
    「什麼,女人似的小肚雞腸?你在說什麼!」
    「德姬身邊有個叫做阿福的侍女,有幾分姿色,左衛門尉對這個侍女有點意思,就跟德姬要去,放在了吉田城。後來少主知道了,把忠次叫來,當著少夫人的面,狠狠地把他臭罵了一頓。」家康不禁連連咂舌,這件事他從未聽說過。
    「而且去年初冬,他們二人又在陣中爭論起來,這些會不會成為左衛門尉讓信長下定決心的原因呢?在下私下裡這麼想過。如真是這樣,就是說情也不會起任何作用,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應該想到。我今天不求主公一戰,只求主公及早決斷。」
    家康只是緊盯著作左,既不點頭,也不出聲。誠如作左所言,這次出使也許真的不起作用。片刻之後,他想:只能聽天由命了,這也許就是為人父母者的無奈。這次跟去的女婿九八郎如果不能打動信長,忠次又不願意辯解,可能又是一次考慮不周的愚蠢之舉。
    「主公,我不想再說什麼了,只想告訴您,就當這些都沒有發生過吧。」
    「作左,不要胡思亂想了。我現在已經亂了方寸,不堪重負。」
    「在下也會把這個教訓銘刻於心。人的一生中居然會碰上這種事情。」
    「但是,作左……忠次無心辯解之事,決不要對任何人透露。」
    「在下牢記在心。」
    「儘管如此,晴天霹靂還是落到頭頂上來了。作左。」
    「是啊,昨天,就連我都怒不可遏。」
    「再好好考慮一下,不要亂了陣腳,免得讓信長笑話。再想一想,看看還有無其他辦法。唉,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作左兩手扶著膝蓋,面朝家康,不知在想什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1
第130章 德川救子



    這天早晨,天還沒亮,信康就早早地起了床,來到馬場。
    這裡是祖父、父親以前每天早晨都會來遛馬的馬場,古木參天,櫻花樹鬱鬱蔥蔥,濃密的綠葉在晨靄中就像層巒疊嶂的山脈。
    信康騎著駿馬,像疾風一樣在馬場里飛奔,不時望望馬脖子上滲出的汗水。自從菖蒲意外死去,信康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武藝的修鍊上。當然,他也有一段時間沉溺於那種流行的風流舞,但是,那不能使他完全忘記自我。他總覺得菖蒲無時無刻不在可憐巴巴地盯著他。
    「菖蒲,你為何要死,為何不留下來陪伴我?」每當信康在心裡呼喚,菖蒲總是沉默不語,只是輕輕地搖頭。
    「簡直是莫名其妙,你傷透了我的心。」近來,信康也開始用自己的理解來解釋菖蒲的死。
    菖蒲一定是擔心信康和德姬不和,如果因為她而造成他們夫婦不和,對織田家和德川家絲毫沒有好處,因此,謹慎而又善良的菖蒲陷入了苦惱。正巧築山夫人又帶來一個叫菊乃的姑娘,因此趁著信康還沒有移情別戀,她選擇了死……菖蒲死後,信康開始考慮如何修復和德姬的關係。當然,也許是他在潛意識裡為菖蒲祈禱。
    不知不覺間,菊乃在德姬的身邊也已經成人了。
    母親築山夫人還是不滿意。「三郎啊,就是到了下輩子也不會給你生下子嗣的人,對她還有什麼可擔必的。」她不時前來,故意說一些指桑罵槐的話給德姬聽,這種時候,信康總是笑著把母親打發走。
    現在的菊乃已經習慣了侍奉德姬的生活,過得很滿足。人世間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自從信康打算與德姬重修舊好以來,德姬也前嫌盡棄,二人和好如初。
    「少主,有些事情妾身得求您原諒,我以前曾經憎恨過您。」閨房中,向信康道歉的德姬樸實善良,看起來甚至有些像故去的菖蒲。
    「我是武將之後,不能三心二意,一定得好好練武,我在各個方面都還與父親相差太遠。」自從有了這些想法,信康不再酗酒,晚上熱中於研習戰爭典故,白天則刻苦地修鍊武藝。這就是現在的信康。
    看到坐騎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信康跳下馬來。「不中用的東西,才跑了這麼一點兒就累成這樣。」他正在獨自和馬說話,遠遠看見平岩親吉騎馬而來。
    天氣晴朗,頭頂上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像是有人擦過了似的,格外明亮。清風徐來,吹在汗濕的肩膀上,心情格外暢快。
    「少主今天精神十足啊。」親吉過來后,先打了個招呼。
    「哦,這匹鹿毛駒的力氣還遠遠不夠,一旦與敵人混戰起來,真讓人心裡沒底。要是有一匹更年輕強壯的戰馬就好了。」信康連頭都沒有回,一邊撫摸著馬的前腿,一邊說道:「鹿毛駒啊,我把你牽到河裡去,給你洗個澡怎麼樣?」
    「少主……」
    「哎呀,洗完澡后再給你梳理梳理皮毛,便會有些名馬的派頭了。」
    「少主!」親吉又喊了一聲,嘴裡嘟囔著什麼。
    「你有要事嗎,親吉?莫非又要向駿河出兵?」
    「不,不是,在下剛剛聽到一件令人擔心的事,於是……」信康的視線落到了親吉的身上,親吉也大著膽子看了少主一眼。
    「令人擔心的事?」
    「我正想去一趟濱松……少主還記不記得,曾經與酒井忠次有過節?」
    「過節?陣營中的爭論不叫爭論,在議論軍情的時候,各抒己見是常見的事情啊。」說著,信康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詭譎地一笑,「啊,是為阿福那事。」
    「阿福?什麼事?」
    「這事你不知道。德姬身邊有個叫阿福的侍女,讓忠次看上了。德姬連個招呼都沒有跟我打,就把她給忠次帶到吉田城去了。德姬的身邊有了菊乃,阿福年齡也大了,但我仍然覺得這樣大有不是,就把忠次和德姬狠狠地罵了一頓,罵他們為何沒得到我的允許就擅作主張。這也有緣故。菊乃是夫人送來給我做小妾的,結果作為丫頭使喚,卻讓阿福有機可乘,我擔心夫人知道了會罵德姬,又要鬧得雞犬不寧,就把他們罵了一頓。這件事忠次也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親吉一副不解的神情:「那麼,就不算什麼過節。」
    「忠次是父親的重臣,不該,也不可能和我爭鬥。到底是怎麼回事?」
    「少主,我說了,您可不要吃驚。」
    「不要說得那麼嚇人,我又不是膽小鬼。」
    「已經搬到安土的右府大人給濱松的主公送去手令,要少主您切腹自殺。」
    「什麼?」信康這時才把手從馬身上拿開,「讓我切腹?從岳父那裡傳來的命令?為什麼?你可不要亂開玩笑……這和忠次有什麼關係?是他存心跟你說笑?」
    看到信康渾然不覺的表情,親吉不禁背過臉去,嘆了口氣。本多作左衛門已經來到這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一告知他了。「少主,這不是戲言。我現在就去見主公,少主也要有個準備。」親吉的聲音有些沙啞。
    信康還是一副將信將疑、樂呵呵的樣子。
    「昨天,左衛門尉忠次為了給少主辯解,可能到安土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岡崎停留了沒有。如果一刻也沒停留,便徑直返回了濱松,他的辯解恐怕沒有效果……這些都是本多作左衛門帶來的消息。」
    「什麼,忠次昨天到安土城去了?」
    「是,馬不停蹄地過去了。」
    信康這時才現出不安的神色來:「那麼,他有沒有說,究竟是誰在岳義面前進了讒言……」
    「具體情況,還要等我到濱松那邊去問主公才清楚。在此之前,還請少主不要聲張,只知道有這麼回事就行了。」
    「哦……」
    「總之,還請少主保重。」
    信康點點頭,叫過一個下人,把韁繩交給他。「岳父是不是認為我存有二心?」
    親吉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深施一禮,牽馬離去。
    信康目瞪口呆,直瞪瞪地看著眼前晃動的樹葉。
    太陽已經升起,火辣辣的陽光開始無情地灼燒人的脖子。信康往前走去。「我究竟犯了什麼過錯?」
    平日里騎完馬之後,再去靶場練弓,這是每天的必修課,可是今天信康已全然沒有這個心思了。他穿過本城周圍鬱鬱蔥蔥的松樹,來到位於大廳和內庭之間的歇息室。下人端來一杯茶,信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心中一片茫然。突然,他想起德姬來,她是否知道這件事情?
    德姬此時還沒有吃早飯,剛剛讓侍女梳好頭,打來洗臉水,早飯依然絲毫未動地放在桌子上。
    「啊,這麼亂……」看見信康來了,德姬使了個眼色,讓侍女們趕緊收拾,然後和顏悅色地命兩個女兒問安。大女兒虛歲有五,小女兒則只三歲。
    「父親大人早安。」
    信康只是看了她們一眼就坐下了,心中一團亂麻,不知從何說起。德姬臉上絲毫看不出憂鬱之色,她對近來和睦的夫妻關係非常滿足,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麼輕鬆愉快。
    「少主,難道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我看您今天臉色不對啊。」終於,德姬注意到了信康憂鬱的表情,「孩子們,都到一邊玩去。少主,有什麼擔憂之事?」
    「看來你真是一無所知啊。」
    「一無所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德姬緊張地盯著信康,焦急地追問。
    信康也定定地望了德姬一會兒,才道:「我聽人說,安土的岳父大人對我極為惱怒。」信康沒提切腹自盡的話,只說信長惱怒。他頓了頓接著低聲道:「你仔細想想,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德姬也納悶起來,眼睛望著遠方,「很早以前,我曾經給父親寫過一封信,向父親發了不少牢騷。父親也沒有正經回過信,因此,這兩年也沒怎麼聯絡。」
    「安土那邊,你有沒有聽到過什麼風聲?」
    「沒有。你剛才說父親非常惱怒,到底是什麼事?要是能幫得上忙,我立刻就派使者去安土。」
    「哦,」信康想了一想,「那就算了,也沒有什麼大事。」他也沒有問什麼,隨手端起侍女送來的茶。
    事情的真相還不清楚。忠次去安土為自己說情,是聽說的,親吉也剛剛動身去濱松,不知能否問個究竟。因此,就不要驚動對此一無所知的德姬了,免得把事情弄糟。信康這樣想著,把話壓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真讓人著急,您能不能說得明白點。」德姬急道。
    「現在還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你不要胡思亂想。」德姬渾然不知之事,對信康來說,卻是救命的大事,「具體情況,親吉已經到濱松去問了。弄清楚之後,再告訴你。天氣漸漸熱了,要注意孩子們的身體,莫要生病。」喝完茶以後,信康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歇息室。和德姬見面的時間長了,他就覺得心情沉重,受不了。
    「把野中重政叫來。」信康一邊在房中吃早餐,一邊命令侍者。此種情況下,還能吃出飯菜的味道嗎?
    這不是自己嚇唬自己嗎?信康笑了笑,表情輕鬆起來。大概他還不知信長究竟是何想法,也不知父親正在因何苦惱,因而飯吃得和往常一樣,兩碗還不夠,又添了一碗。他笑著讓人把碗筷撤了下去。這時,野中重政已經到了偏房,等著信康吃完。「少主,聽說您叫我。」
    「哦,重政,看來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啊。」
    「是。即使什麼也不幹,光聽聽油蟬的叫聲,就已經汗流浹背了。」
    「嗯。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蟬聲了。有時自以為沉著老練,其實仍然很幼稚啊。」
    「幼稚?您指的是……」
    「今日一早親吉動身去濱鬆了。」
    「是去商量出兵打仗的事嗎?」
    「不,是一件奇事。是濱松的作左送來的信。」
    「什麼信?」
    「說是安土那邊的岳父大人,命令我切腹自殺。」
    重政的表情頓時陰沉起來。「什麼命令?右府大人給您的是……」
    信康笑著點點頭:「不必擔心,我想只是一個誤會而已。還聽說酒井忠次專門從濱松去安土為我解釋。」
    重政愣愣地盯著信康,沉默不語。
    「忠次回來的時候,如果順便到岡崎停留,就會真相大白。屆時,你派個人在街上等候忠次。」
    「等候?」
    「你是不是想說,等也是白等?」
    「為何主公還是派左衛門尉大人前往呢?」
    「重政!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是的,是有一點。」
    「你這麼說,是對我也不信任嗎?」
    「是。」重政小聲地回答了一句,然後低下了頭。
    「呵呵,到底是什麼事,說來聽聽。」
    「築山夫人有私通甲州敵人的嫌疑。」
    「那事啊,不要再說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都那麼遙遠了。」
    「但是,過去之事難道就不能重提嗎?長筱之戰以後銷聲匿跡的勝賴,現在不是又蹦跳起來了嗎?」
    「哦!」
    「少主,那時私通的密函早就被送到右府大人手上了。」
    「會有這樣的事情?」
    「誰都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給築山夫人梳頭的琴女和內庭的喜奈姐妹,與被您斬殺的小侍從串通一氣,已經偷偷地把夫人身邊的密函全部抄了下來,悄悄地送到岐阜去了。」
    信康傻了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以為這件事只牽扯到自己,沒想到連母親都卷了進來。「這麼說,母親私通敵人,我也是同謀了?」
    「不,我不這麼看。」野中重政緩緩地搖搖頭,「但是,安土方面恐怕會認為少主今後會有通敵的嫌疑……」
    「說什麼呀!我有嫌疑?真是混賬!」
    「話雖如此,可是夫人至今還在少夫人面前,稱織田氏為敵人。聽說密函里還說,把織田和德川兩家消滅以後,勝賴會把原來織田所領的一個屬國贈送給您。這難道不是同謀嗎?」
    信康還是沉默不語。事實上,母親至今還在自己面前不斷地咒罵織田氏。母親對織田氏的憎惡,自己也非常理解,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所以並沒當作一回事,可誰曾想這竟會招來難以擺脫的不幸,引來殺身大禍。
    「哼!我居然也會成為母親的同謀。」
    這時,屋檐下又有一隻油蟬像撞到火上一樣,慘烈地叫了起來。
    「實際上,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事情。」
    看到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的信康,野中重政悲痛地背過臉去,接著說道:「還有,酒井左衛門尉大人,曾經非常懼怕築山夫人。」
    「懼怕夫人?」
    「這些少主大概也知道。左衛門尉曾經多次愁眉緊鎖地向我透露,夫人遲早會給德川家帶來無可挽回的災難。所以,這次左衛門尉即使去安土為您開脫,估計也不會……」
    「好了好了!夠了!」信康忍無可忍,打斷了重政,「總之,除了等候忠次和親吉的歸來之外,別無他法。重政,你也知道,我信康決沒有一絲背叛父親、投靠武田的想法。我一定要親自找父親和岳父理論,我要好好想想,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如此一來,的確……」
    「好了,你下去吧。」
    重政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信康,也覺得此事事關重大,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一動不動。「少主不要胡思亂想。重政正在等候左衛門尉大人回來,把事情搞清楚。」
    信康沒有回答,兩眼望著天空,似乎在考慮什麼。
    就這樣,岡崎城裡,表面平靜的日子又持續了一段時間。
    但很快,所有家臣都聽說了這個傳聞,大家都在靜觀事態的發展。只有築山夫人和德姬二人還被蒙在鼓裡,沒有人去告訴她們。
    「聽說今天夫人又去見了少夫人,還逼迫少夫人勸少主再添一房小妾。」
    今天早晨,重政出城的時候,又從侍者那裡聽到這些傳聞。他出了城,遠遠地來到大道上等候。雖然雨已經停了,可是道上依然又濕又滑。
    走近哨卡的時候,侍衛牽住重政的馬,報告說:「剛才奧平九八郎信昌大人路過,只和我們打了個招呼,說是從安土回濱松去,就一直未停地過去了。」
    「什麼,奧平一個人先回去了?」
    「是,還有兩名隨從,急匆匆地過去了。」
    「唉!」重政一下子癱軟在坐騎上。奧平一個人先回去,這意味著事情已無迴旋餘地。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一定是要把緊急事態報告主公。這樣一來,左衛門尉也肯定不會在岡崎停留了。重政內心的不祥之感終於應驗了。
    果然,信昌過去之後大約一刻,忠次催馬急匆匆地趕來,在大橋上哨卡處一看見重政,臉色都變了。他也許覺得重政是受信康之命,特意出來斬殺他。「不要亂來!這次我得趕緊返回濱松,報告緊急事情!」說著,他連聽都不聽重政的話,一路向東絕塵而去。
    平岩七之助親吉一直停留在濱松,等候赴安土城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和奧平九八郎信昌的歸來。
    忠次與信昌出發后不久,甲州的軍隊知道一時難以擊敗德川的人馬,於是全部撤出了駿河。家康則巧妙地抓住這個機會,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條氏派遣密使,進行外交談判,企圖和北條氏瓜分今川氏的舊領地。
    德川與織田之間,危機正在降臨。此時的家康,由於擔心勝賴會襲擊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積極謀划應敵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長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這些對親吉來說,簡直難以忍受。
    今天也一樣,從清晨起,前來領命的、回來密報的,在家康的大廳里等待接見的人絡繹不絕。終於等到沒有客人了,親吉才來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決定了沒有?」
    雖然已經過了盂蘭盆節,可是今年的暑熱卻格外執拗,老是不肯離去。
    已經發福的家康,脖子上長滿了紅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終於舒了一口氣,一邊擦著身上的汗,一邊把下人們打發出去。關於信康的事情,家康還沒有向家臣們公開。
    「左衛門尉大人遲遲不回來,已經說明事情的進展不順利。可是,我有一個請求,懇求主公聽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說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憐啊。」
    在忠次和信昌為信康請命被明確拒絕之前,親吉已經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請求家康派本多作左衛門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長處。
    「右府大人列舉的罪狀縱然有若干條,可都是年輕人容易犯的過錯,都是我這個輔佐的老臣的罪過。即使右府大人要親眼看看我親吉的頭顱,我也一定不會吝命。時間緊迫,一髮千鈞,還請聽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親吉,輕輕說道:「我決不會應允你切腹。」
    「啊?為何?」
    「我是一員武將,被我所殺或因我而喪命的人不計其數。你明白嗎,七之助?可是,從我六歲做人質,從熱田到駿河的時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邊,與我同甘共苦。我怎會因為你想救我兒子的性命,而讓你切腹?如果這樣,我就愧對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裡明白,我也在雙手合十,邊哭泣邊祈禱……不要再說了,我不會應允。」
    聽家康這麼一說,親吉突然號啕大哭。「主公,我親吉……恨主公。」他像個孩子似的邊哭邊數落,「主公怎還不明我親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應。」家康把臉扭向一旁,努力抑制著眼淚。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從六歲起我就在主公身邊,後來又被委託撫助信康,因此,親吉無時無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這麼大的事,還靜如止水。主公,我親吉不是出於一般的忠義和人情來與您講話。我從心底里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難也不害怕……您卻把親吉的話當作一般的忠義和人情,反而來安慰我,以為安慰一下,我就高興了,主公錯了,主公不明白親吉對三郎的喜愛之情。萬一三郎切腹自殺,親吉豈能獨活?」
    「七之助,還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滅了我心中堅定的希望之火,讓我怎麼能沉默?我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著嘴唇,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哦,您對我不客氣,我就會害怕嗎?我親吉要走在三郎的前頭,先成為浪人,然後在安土城門前切腹,把腸子掛在城門上,若非如此,親吉的怨氣永不會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聲,「不要大動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鏡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許你切腹。你難道不解?」
    「不解。」
    「冥頑不化的東西,別再搖頭晃腦了,你從頭至尾把我說過的話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將,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揚著正義,殺了那麼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樣溺愛著兒子,因此,就慘無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頂樑柱——你殺死,我能做得到嗎?把你殺死,信康再切腹自殺,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麼?豈不成了一個殺人如麻的無道之人?為了自己的兒子,氣昏了頭,殺了重臣,結果兒子也失去了,豈不成了一個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恥笑我,神佛也不會原諒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那我還有什麼出息?世人會說,家康就是為了殺人才來到這個世上,他是殺人的魔鬼,是罪孽。難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剛才說傾慕我,傾慕得簡直人了迷,你對三郎的喜愛也難以割捨,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應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嗎?」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於我之前,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親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樣,死死地盯著家康。「您似還有什麼話要說吧?」
    家康看著親吉兇狠的目光,嘆了口氣。「但是,我不能再允許你這樣了。你也太驕橫了。世事的殘酷、無奈,你應心裡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驕橫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不要再說了。」
    七之助親吉又盯著家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泄氣地低下頭。難道我真的對主公太驕橫了嗎?一種與剛才不同的悲涼突然襲上心頭。他居然忘記了,世間還有比死更悲涼的苟且偷生。「主公,難道您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三郎遭此不幸?您就這樣狠心?」
    家康微微地點點頭,回答道:「說不定我還不等信長的命令到來,就提前處決三郎。誰的命令我都不想聽。」
    「提前處決?」
    「不要再問了,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這樣吧,你立即趕回岡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騷動。」
    親吉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誰的命令也不想接受,這就是家康的決斷,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鏡。這時候,大久保平助來報,說只有奧平信昌一個人回城。
    家康輕輕點點頭:「信昌的面色如何?」
    這麼一問,平助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蒼白的臉色。「稟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臉色差不多。」
    「哦。那麼,事情已經決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點點頭,「好吧,你去對信昌說,辛苦了。讓他先歇息歇息,待會兒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趕緊回岡崎吧。還有,我吩咐本多作左衛門的事情,如果準備好了,就讓他到我這裡來一趟。」
    平助答應一聲出去了。平岩七之助親吉也深施一禮,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親吉一定想立刻問問奧平九八郎信昌,了解詳情。可是,他還是堅決阻止了親吉。他知道,即使讓親吉親自去問,也改變不了既成事實。
    其他人都下去之後,家康一個人坐下來,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幾,兩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寬敞的院落里,突然傳來單調的蛙鳴,大概是雷雨來臨的前兆。荻花在微風中搖曳,地上的苔蘚紅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紅葉。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淚早已流干,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蒼白的臉色浮現在眼前。他恐是對忠次的辯解感到不滿,於是提前一步回來,向家康報告大致經過吧。
    家康心裡難受,他不願意去問。如果有轉機,二人不會分別回來。
    不久,本多作左衛門和大久保平助一起來了,作左衛門還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本多大人來了。」說著,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主公在閉目養神?」
    「……」
    「聽說奧平信昌已經回來了,不知主公為何還不見?」
    「作左,」家康仍然閉著眼睛,「我想明天回岡崎一趟。」
    「確實應該去一趟。」作左點點頭。
    「你要和我一起去,時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岡崎,馬上放逐三郎這個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麼過錯?」作左似乎反應遲鈍,眉宇間卻露出悲哀之色。
    「現在,這個亂世剛剛出現一點新秩序,這是一個關鍵時刻。」
    「主公所言極是。」
    「織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有了結果,在此關鍵時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卻偏偏禍害領民,背叛父親,還與重臣相爭……而且……」
    「是。」
    「因此,我要親自去岡崎處決他。雖如此說,三郎畢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連個信都不送,日後恐遭大人的責備,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對此沒有異議吧?」
    「是。」作左終於忍不住了,將頭扭向一邊。主公是多麼堅韌啊……按照作左的推測,雖然酒井忠次和奧平信昌的辯解不管用,可沒想到二人會接受讓信康切腹的命令回來。因此,他原以為信長的詰問使會緊隨二人,立刻從安土城出發。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長的詰問使沒有來,家康這邊卻想向信長送交處置信康的文書。所有這些,都不是按照信長的命令而行動,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連頭都沒有抬起。
    「看來,你是沒有異議了。那麼,現在立刻就讓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來。」家康有氣無力地說完,才睜開眼睛。
    「好,我馬上照辦。」作左衛門仍然背著臉,微微鞠了一躬,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當日,小栗大六就從濱松出發了。他帶了家康的信,內容大致是:我兒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將他正法,請大人莫要阻攔……
    這之後,家康才把奧平九八郎,以及緊隨其後回來的酒井忠次叫來,當面問話。忠次一看見家康,臉色就變了。「忠次真是白活了這麼大年紀,竟被織田大人狠狠地罵了一頓。」他一臉蒼白,家康則是不佳地點頭,「織田的使者隨後就到。使者帶來的罪狀中,記述了我忠次,還有重臣們對少主的指摘。」
    這時,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經驗,絲毫不解信長的用心,無意中發泄對信康的不滿,事後才驚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覆考慮過……」家康說道,「我決定把三郎驅逐出岡崎。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玷污了德川的名聲。否則,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年輕的奧平九八郎一動不動地瞪著家康,忠次則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著腦袋。雖然因為失言羞得無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氣,他說的都是實情,沒有瞎編亂造。看到忠次這個樣子,家康都覺得忍無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長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備甲州的敵人,不可麻痹大意。」
    九八郎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濱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長的詰問使到,就從濱松出發去了岡崎。
    那日,秋雨綿綿,滋潤著大地,遠州灘的潮水在眼前,掀起衝天巨浪。
    家康帶著本多作左衛門和作左精心挑選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作左,然後半開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沒覺得今天我們有帶兵攻打岡崎之感嗎?」
    作左衛門背過臉去:「什麼攻打岡崎城,主公莫要說笑了。」
    「不,就是進攻岡崎。」家康手挽韁繩,繼續說道,「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處決我的兒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
    「我不想聽這些話。」
    「我也不想說,不想說啊。但這卻是事實……作左,不可掉以輕心啊。我們二人,應該像初戰時一樣小心謹慎,要擦亮眼睛,決不可麻痹大意。」
    作左衛門聽了,居然掉轉馬頭,跑到了隊伍的後面。如此說來,那個執拗的三郎信康,或許應該公開信長的詭計,和父親家康決一死戰。
    離開城池后,雨越下越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1
第131章 流放信康


    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沒有在岡崎逗留,卻直接回濱松去了,這令信康深感不安。「事情比我預想的可能還要糟糕。」儘管如此,他仍然沒有想到已大難臨頭。縱然信長一時誤解,到底是自己的岳父,濱松那邊又有父親,所以不大可能出事。進行種種交涉之後,自己的清白必會顯露,但母親的情況就不那麼簡單了。現在看來,減敬這人確實相當可疑,大賀彌四郎應也與母親大有牽連。正如野中重政所說,如果母親寫給勝賴的密函真的到了信長手中,無論如何辯解,恐怕都是沒用的。對,必須當面和母親對質!
    這一天,信康在馬場待了整整一個上午。下午,他在綿綿細雨中去了築山夫人的住處。
    自從出事之後,夫人的侍女好像完全變了樣。出來迎接的是一個叫阿早的小姑娘。阿早一見信康,吃了一驚,趕忙把他帶到了夫人的房間——是不是少主又要來責罵人了?
    「母親,身體可好?」
    夫人大概是剛起床不久,房間里還鋪著毛毯,放著梳妝台,以及染髮盒。「哦,是三郎啊,真是稀客。快,趕緊把東西收拾一下。」夫人邊說邊整理了一下被褥。
    母親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女人的黃昏期,鬆弛的皮膚令人感到悲涼,人性的真實和固執也毫無遮掩地顯露出來。
    「母親。」
    「啊啊,我給你倒茶,你每天殫精竭慮那麼辛苦。」
    「我今天來,是有一件心事。」
    「心事?」夫人很興奮的樣子,側耳傾聽,「是不是你終於領悟到,沒有一房小妾看來是不行了,都過了二十了,可傳宗接代之人還不見影子……這樣就會愧對先祖,所以……」
    信康轉移視線,望著外面的雨幕出神。「母親,安土的右府大人給咱們出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難題。」
    「什麼,你叫他右府大人!三郎,他就算是你的岳父,也不能在你母親的面前叫他右府大人!信長可是你母親的仇敵!」
    信康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聽說信長那裡來了命令,要將母親……還要我切腹自裁。」
    「啊?」夫人似乎沒有明白,端起侍女送來的茶水,「你剛才說,信長那裡來了命令,要你母親怎樣?」
    「要將母親您……斬首,讓我切腹。」信康又靜靜地說了一遍,輕輕地把目光從母親的身上移開。
    他們二人說話之時,家康的隊伍已經到達本城的前門,信康對此尚一無所知。築山夫人聽了,如遭雷擊一般,愣在那裡,抬頭直直地看著信康。
    「信長要將我斬首?」
    「還要我切腹。」
    「到底是對……對誰這麼說的?」
    「父親。」信康極力想使母親莫要激動,「具體情況還沒有弄清楚,我已經把平岩親吉派到濱松去了,他現在還沒回來。」
    「跟你父親說的?」築山夫人又嘟囔了一遍,然後大笑起來,「哈哈哈,你濱松的父親從何時起,已經成了信長的家臣?要殺自己的妻子,還要讓兒子切腹,難道信長如此蠻橫,你父親也一聲不吭嗎?哈哈哈……」
    「母親。」
    「三郎,你父親不是說過要和信長一戰嗎?再說,你身邊不是還有德姬這個人質嗎?」
    「母親!」
    「如果連這樣的決心都下不了,那還算是什麼武將!三郎,你應趕緊準備。」
    信康再也無法忍受,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關於此事,孩兒有些事情想問一問母親。」
    「你想痛快淋漓地打一仗嗎?」
    「那是以後的事。母親給勝賴發去的內應密函,還有收到的回函,這些母親都還記得嗎?」
    「什麼?」
    「安土那邊有母親的密函的抄本,是從給母親梳頭的那個琴女手裡,轉交給她妹妹喜奈,再通過一個小侍從送到信長那裡去的。盛傳這些就是我們母子謀反的證據。所有這些,母親到底還記不記得?」
    築山夫人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如果真有這麼回事,就請母親痛痛快快地告訴我,然後再作對策。如果是誤解,即使別人說什麼背叛父親,做敵人的內應,孩兒也知道絕沒有。」
    「哈哈哈……」夫人突然又笑了,「我要是說真有這回事,那你要怎的?」
    「那麼,母親……」
    「確實收到過回函,可這些全都是蒙蔽敵人的策略。」
    「蒙蔽敵人的策略?」
    「彌四郎和減敬是敵人的密探,所以,為了探聽虛實,表示我也是和他們一夥的,就故意寫信,做給他們看,那隻不過是做做樣子。」
    信康盯著母親的臉,身體一陣抽搐。欺騙敵人之類的事,母親是做不出來的。如果真是這樣,證據已經被人拿走,可憐的母親已無藥可救了!
    這時,帶來的下人急急忙忙地跑來報告:「稟告少主,濱松的主公已經來到本城,平岩親吉大人來通報,請少主速去迎接。」
    信康一怔,看了母親一眼,站了起來。築山夫人被減敬和大賀彌四郎等人利用,已是不爭的事實。到底還是大意了……信康急匆匆地向前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後悔不迭,既可憐母親,又恨自己疏忽。
    捕風捉影的謠傳也曾多次鑽進他的耳朵。可他堅信母親決不會行謀反之類的不忠之事,一聽到這些,一碰到痛處,總覺無關痛癢,甚至反過來安慰自己,結果竟適得其反。現在,武田勝賴又緩過勁來,一有機會,就來挑戰駿河、遠江。此時,居然發生密函之類的事情,信康自己還可以想辦法應付,可是母親似已無藥可救。
    出了築山御殿,信康在趕往本城的路上遇見了平岩七之助親吉。親吉站在那裡,渾身濕漉漉的,任憑雨水澆在頭髮上,灑在肩膀上。不過才幾天的工夫,親吉已經變成一個衰弱的老人,快要辨認不出來了,眼睛里也長出一塊大大的黑斑。
    「少主……」親吉等信康過來之後,用手指了指遠方,「少主,請看那邊。」親吉指著樹叢那邊正門的方向。
    信康的心頭不禁咯噔一下。家康帶來的軍隊似已把正門團團圍住。
    「親吉,到底是怎麼回事?」
    「少主……決不要反抗主公。」
    「難道父親真聽從了右府大人的命令?」
    「是,啊不,主公的心中很是痛苦……先到大廳里,和主公見見面吧。」
    信康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無名怒火,父親難道連血肉相連的親骨肉都信不過嗎?這種不滿溢滿胸腔,如熱湯沸騰。
    「少主,請摘下刀。」站在那裡的神原小平太立刻上前,卸下信康的佩刀。
    「你……」信康回頭看著親吉。親吉無可奈何地注視著他,「怎麼會這樣?難道父親要剝奪我在此城的兵權?」
    「主公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好了,前面帶路。」
    家康坐在大殿上,冷冰冰地看著信康走進來。
    「父親大人,恕孩兒未能遠迎……」信康瞪著父親跪了下去,一股難以言表的悲涼襲上心頭。
    滿屋鴉雀無聲,連聲咳嗽都聽不到。坐在上座的本多作左衛門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從今日起,作左受主公之命,負責岡崎城守備。」
    作左說完,家康才開口:「從今日起,將信康驅逐出岡崎城,幽禁在大濱。」
    一句話像巨石一樣砸下來,不帶一絲感情。
    信康一聽,頓時怒目圓睜,抬頭瞪著父親。突然,他放聲大笑。受到如此打擊,他似乎已無法自控了,笑聲中帶著哭腔。
    「怎麼突然說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侮辱、詆毀父親大人云雲,信康……哈哈……想不到父親居然會聽信那樣的謠言,反正現在也沒什麼戰事,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在大濱釣釣魚,打打獵吧。父親行事可真是獨特啊。」
    「信康,你給我老實點!」家康不忍看著兒子瘋狂下去,「親吉、重政、小平太,早些把信康押到大濱去。信康,休要違背命令,在大濱等候處置。」說完,家康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等等!」信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剛才還在笑的臉龐,現已痛苦得扭曲變形,眉梢和唇邊的肌肉一個勁兒抽搐。
    「還覺得冤枉?你還想說你無罪?」
    「是,我沒有罪。」信康向前膝行了兩三步,「三郎是父親的兒子……」
    「住口!」家康紅腫的眼睛憤怒地瞪著信康,「你沉迷於亡國的舞蹈,斬殺衣衫破舊的百姓,你都忘記了?」
    「這……這,因為這些人想謀害我……」
    「住口!在打獵回來的途中,無端把僧人拴在馬鞍上,活活地把人拖死的,是誰?」
    「這……這我已向您認錯了……」
    「拔出雁尾箭,要射向神原小平太的,又是誰?你不會也忘記了?還有,斬殺尾張過來的小侍從……不只這些,和武田勝賴裡應外合,與築山一起企圖討伐我德川家康……這個敗類!親吉,把他拉下去!」
    「啊,父親!父親!這太過分了……父親……」
    然而,此時家康已經離去。野中重政和平岩親吉抓住信康的兩隻手,淚水涌了出來。滿座的人無不垂頭喪氣,只有本多作左衛門一人凝神沉思,極力地抑制著感情。
    突然,岡本平左衛門禁不住號啕大哭。跟家康一起過來的松平家忠也在嘟囔,聲音就像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的。「少夫人也太殘忍了。」他似乎認為這場悲劇都是由於德姬向信長告狀引起的。
    信康的情緒好像也漸漸穩定,他重新坐了起來。「現在不要反抗。到大濱再說……」
    親吉在信康的耳邊嘀咕了幾句,信康點了點頭,像個聽話的嬰兒。「那麼,出發去大濱吧!」
    「好!」
    「今天是八月初三……就不要見夫人和女兒們了,今天不是個好日子。」
    岡本平左又號啕大哭。
    誰都不忍心看信康一眼。信康就像掉了魂一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讓大家為我擔心了,可是……不能胡鬧,不能再讓父親生氣了。」在信康的眼裡,家康現在好像只剩下怒氣了。他站起來,側耳傾聽屋檐上的雨聲,竭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近侍來報信康動身的消息之時,家康仍然端坐,一動不動。
    雖然這時雨越來越大,可是,氣溫卻像在不斷上升。似乎是颱風帶來的大雨,風也漸漸地大起來。
    家康默然坐在書房裡,這裡昨天還是信康的書房。家康回憶起自己三十八年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個噩夢,慘不忍睹。造成如此慘烈的今日,究竟是何原因?
    其原因是和築山的不和嗎?家康雖不願去想這些,但原因之一,恐是今川義元把腦袋交到了信長的手上。但若信長不討伐義元,義元也必定討伐信長……難道在這個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因,又都有果,因果就這樣永遠流轉不息,不斷地進行悲哀的循環嗎?
    「主公。」本多作左向家康道。他像一具木偶似的,坐在書房的門口。「天要黑了。」
    「我知道。作左,孽緣這個東西,你說到底有沒有?」
    「不僅主公一人有此遭遇。在下也一樣,我家裡曾經發生過一件大事,那還是在三方原會戰的時候……此事一直令我念念不忘。不過這次比上次還要險惡。」
    「哦。立刻包圍築山的宅院,禁止任何人進入!」
    「已經安排好了。」
    「哦,德姬的身邊也要加強警衛。」
    「是。如果主公不下這道命令,恐怕少主的家臣們不會善罷甘休。」
    「哦,對了。把石川太郎左叫來,我有事要向他面授機宜。」吩咐完畢,家康繼續看著外面的雨,「照這樣下去,恐怕要發洪水了。」他低下頭,瞅著地面,「作左,我不會動德姬,當然,也不會殺築山。」
    「那麼,主公充竟是何意?」
    「我悟到,無論德姬還是築山,都是亂世中飄零的可憐女子,殺死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不是武將的作為。」
    「主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我這就叫太郎左來。」
    人們都在大殿里。大家都沒有想到家康會如此嚴厲、如此性急地處置信康。
    「可恨的少夫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竟然還向娘家進讒言。」
    「不,我覺得左衛門尉才可恨。少夫人不可能去安土,去告惡狀的肯定是他。」
    「我看大家得一起寫血書向主公請願。否則,照這樣下去,少主一定得切腹,事態已很明顯。」
    「如果主公聽不進去,那怎麼辦?」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作左已經默默地出去,傳達了家康要召見石川太郎左衛門的命令。
    夜幕降臨,大殿里漸漸暗了下來。岡崎城裡一直到深夜,仍然人來人往,一片慌亂。
    信康被送到大濱以後,築山夫人的宅院周圍就立刻安放了沒有出入口的柵欄,專門派士兵把守。接著,又往少夫人德姬的身邊增派了二十多人,加強警衛。
    其間,松平玄蕃家清和鵜殿八郎康定特地前來拜望家康,求留信康一條性命,結果家康還不等二人開口,便道:「我既然在處分自己的兒子,就說明已深思熟慮過了,你們說什麼都不管用。」
    城內的事情處理完畢,家康立刻著手安排加固岡崎城。岡崎城裡嚴陣以待,以防信康向父親發起攻擊。就連住在三道城的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也愁眉緊鎖,小心謹慎。只有本多作左衛門一人十分清楚主公內心的痛苦和悲傷。為了不給信長留下話柄,家康拚命地作著各種準備,甚至超過了必要的限度。
    信長作為岳父,為了給天下帶來新秩序,不徇私情,忍痛逼迫信康自裁。那麼,家康也應毫不示弱,高瞻遠矚,顧全大局,處理好各種問題。
    如果說信長是天子欽定的右大臣,家康也是欽命左近衛權少將,決不是信長的家臣。為了明確地表明這一立揚,家康不允許有一丁點差池。他深深地明白,如果因此產生騷亂,將會帶來莫大的恥辱。
    城內的配備結束后,家康再次出現在大殿里。他把松平家忠派往與大濱、岡崎成三角鼎立之勢的西尾城,同時,命令松平玄蕃和鵜殿八郎三郎守衛北邊的城藩。「一定要認真仔細,決不可掉以輕心,以免發生意外。雖然已經任命作左為城主,可是,松平上野介康忠和神原小平太康政二人,從今晚起,也要晝夜不停地巡邏前後城門。」夜色越來越深,雨也越來越大。
    據史載,從是日起,此後連續五天的暴雨帶來巨大的洪災。儘管如此,在大雨之中,人們仍然按照家康的吩咐,嚴守城池,其他人則在大殿里向家康起誓:無論發生何事,絕不私下和信康有書函來往。
    家康把所有的誓書收集起來,再次回到大殿的時候,已過子時。木板套窗沒有關上,密密麻麻的雨腳展開了一幅捲簾,風聲也大了起來,把燥熱從院子趕到了大殿里。
    這時,暴雨中閃現出一個人影。是一個赤腳的男子,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都已經淋透,衣服全部貼在了身上。這名男子看見家康屋內微弱的燈光,連爬帶滾,飛快地穿過燈籠的影子,來到屋檐下。
    「父親!」男子喊了一聲,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家康一愣,黑暗中只見雨點落在石頭上,濺起朵朵浪花,再定睛一看,燈光下,有一個人戴著斗笠,穿著蓑衣跪在門外那分明是信康。
    家康也曾想到信康年輕氣盛,有可能反抗他。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兒子竟然如此悲慘地跪在瓢潑大雨中來見他。
    「你……你難道忘記了父親的命令?」
    「父親,如果就那樣和父親分別,孩兒死不瞑目。這是親吉和雅樂助正家給我出的主意,還請父親不要責怪他們……」
    「唉,作左是不是也和你們私下串通好了?」
    「不,沒有。神原小平太害怕萬一遭到您的斥責,擔負不起責任……」信康蒼白的手伏在泥土裡,肩膀不停哆嗦,像孩子一樣哭泣著。
    家康急看了一眼雨幕,又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房間。對面沒有人向這邊張望,下人們也已全部退下,屋裡一片寂靜。悲痛頓時襲向心頭。不,要咬緊牙,不能心軟,家康在心裡斥責著自己。
    「父親……」暴雨中,信康還在呼喚著他,「父親心中的痛苦,親吉已經全都告訴我了,我明白父親的苦處,明白父親的難言之隱。」
    「不要再耍小聰明了。明白事理之人,不會像你這樣偷偷地跑到這裡來!」
    「我行事荒唐,深覺羞恥。我也是武將之子,武將的榮譽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你又做了些什麼?三郎,武將的天職,就在於捨棄自己的生命,效忠天子……僅僅這樣說,你可能還不會明白。所謂效忠天子,就是說天子乃是金枝玉葉,乃是神明,要保護黎民。即使捨棄自己的性命也應在所不惜,這才堪稱武將。因此,祖父清康公二十五歲就捨棄了生命,父親也是在二十幾歲就獻出生命。就是我,到了殺身成仁的時候,即使拋屍荒野,我也毫不吝惜。然而,到了我的兒子,你……你竟然連自己的過錯都不知反省,還貪生怕死,你不覺可恥嗎?」
    「父親,您把我看得太卑賤了。三郎悄悄來到您這裡,決非為了苟且偷生。為了德川一門忠烈的榮譽去死,我深感榮幸。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不知什麼時候,信康已經挪進了一個從燈籠底漏出來的燈光所形成的光圈內,斗笠歪了,任憑雨水澆灌著頭髮、眉毛、臉頰和嘴唇,只有眸子閃閃發光,噴出藍色的火焰。「只是有一件,說三郎與武田裡應外合之事,這……這實是天大的冤枉……別的我無話可說,但是唯有這一件,還請父親相信兒子。孩兒雖然不肖……可我還是德川家康的兒子。如果活著時落下一個背叛父親的罵名,那麼,就是到了陰間,我也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家康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扶住一根柱子,支撐著身子。滿腔的熱血在洶湧,激情像狂風一樣席捲了他,他真想放開嗓門,號啕痛哭一場。人想沿著一條自己選擇的道路堅定地走下去,真的這麼難嗎?
    信康,父親也活得窩囊啊……家康真想把心聲說出來。信長掛著天下為公的幌子,從正面向我挑戰,我也沒有後路啊……與其等信長下令,不如我先下手,可是,可憐的孩子,我的心裡在流血,在哭泣啊……即便把這些說出來你也不會明白父親心中難以言表的憐憫之情。
    「父親,兒子求您了!只有父親相信信康決沒有二心。我只求父親一句話!」
    「……」
    「父親,您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您當真認為信康和武田裡應外合,圖謀造反嗎?」
    「……」
    「您讓孩兒背著這樣的黑鍋,去見祖父和曾祖父,您真是狠心啊!」
    「混賬!」家康不再閉著眼,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信康。可是,二人的視線都沒有穿透對方的力量,只是空洞地碰出幾個零星的火花。家康忍無可忍,「你……你,這樣只說明你貪生怕死,你還沒有意識到嗎?我讓你好好閉門思過,你連這都忍耐不了?」
    信康一下子支起一條腿,很久沒有說話。「您既然說到這個份上……」
    「不要啰嗦了,回去!」
    狂風夾著暴雨無情地吹打在信康的臉上。他雙鬢的頭髮緊貼在臉頰上,絕望的眼裡充滿了怨恨,燃燒著憤怒。
    「一名武將要服從命令,泰山崩於前而不驚。回去后不要心懷怨恨,既然命令你悔過,你就要一直閉門思過,到有命令傳來為止,這才是真正的武將。」
    然而,信康似乎已不屑再聽。他猛地站起來,赤著腳幾下把旁邊的斗笠踩了個稀爛。哀怨似乎終於化為憤怒,可是,片刻之後,他又垂下頭,啜泣起來。家康依然站在那裡,盯著自己的兒子。
    「我這就回去,現在就回去。」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句話來,信康垂著肩膀,踉踉蹌蹌地向漆黑的風雨中走去。他走到院子里時,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當然,這並非完全是黑暗的原因。
    只有父親明白自己的清白,懷著這樣的信念,來向父親尋找慰藉的兒子,被父親把所有的夢想都打碎了,他絕望了。
    不久以後,信康那兩隻蒼白的腳掌完全溶入了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後怒吼的狂風和嗚咽的雨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2
第132章 鐵漢柔腸


    第二日,風小了一些,雨依然陰鬱地下個不休。天氣也冷了不少,早晨甚至有些寒意。
    天剛蒙蒙亮,德姬就起來到外面詢問給自己做警衛的石川太郎左衛門。太郎左衛門似乎一夜沒睡,兩眼紅腫,手持長槍,守衛在門口旁邊的庫房裡。「原來是少夫人,夫人若是外出,一定要小心謹慎,注意安全。」
    「太郎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又有什麼人來攻城了?不知少主怎麼樣了,真令人擔心。」
    「少夫人,少主他已經不在城裡了。」
    石川太郎左衛門還是以為此件事的起因,乃是德姬告了狀,所以,他態度冰冷。
    「不在這座城裡?莫非去了濱松,還是其他地方有緊急軍情?」
    「這個……對於少夫人的問話,我太郎左沒有接到命令,不知能不能回答。」
    「你在說些什麼?從昨晚起,我就覺得城裡有不小的動靜,而且決非一般的事情。今晨人馬喧嘩,很是吵鬧……」
    她壓低了聲音,「不會是大人發起事變了吧?」
    聽德姬這麼說,太郎左半是反感半是嘲諷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這麼說,少夫人對這件事是一無所知了?」
    「這麼說,肯定是發生大事了。真讓人著急,太郎左,趕快告訴我!」
    「這個……不能講。」太郎左故意綳著臉,賣起關子來,「在下一直以為,發生在少主身上的事情,少夫人定會第一個知道。」
    「不,不知道。少主什麼也沒說呀。真急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告訴我!」
    太郎左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又歪著腦袋瞅著德姬。德姬狼狽不堪,她那著急的神態里絲毫看不到一點偽裝。莫非她真的不知?
    「居然會有這麼荒唐的事……」
    「少夫人,少主昨天已經被流放出岡崎,變為浪人了。」
    「啊?少主被流放?」
    「是,先幽禁在大濱,不久就要他切腹自殺。所以,為了防止騷亂,從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人馬都參與城裡警備。太郎左因此都得出動,來負責少夫人和其他家眷的安全。」
    「太郎左!少主到底是……為何被流放……」
    「據說被懷疑夥同築山夫人做武田的內應,不知什麼人把此事詳細報告到安土那邊去了,安土的右府大人大怒,下令要賜死少主。」
    太郎左不知不覺把鬱悶全都發泄了出來,然後,不懷好意地偷看德姬有什麼反應。
    德姬的嘴唇頓時變得像紙一樣煞白。「父親居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是,託人捎來的信。就是自己的心頭肉,也決不饒恕……這是主公的意思。家中所有人都戀戀不捨,悲痛欲絕。主公特意從濱松帶來了人馬,嚴令防止騷亂,大家都含淚守在城裡。」石川太郎左說著說著,竟然痛恨起少夫人來,他真想把天下最惡毒的語言都拋向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任務,只得勉強壓下怒火——我現在是領命來保護少夫人安全的……
    儘管如此,太郎左仍然用簡慢的語氣跟德姬說話。「昨天晚上,少主打扮成農民的模樣,悄悄從大濱溜了回來……」他終於忍不住,把從神原小平太那裡聽來的、關於信康如何悲慘的事情說了出來。
    「說少主謀反,這實難讓人相信。別的事情少主不敢爭辯,唯獨這一件,一定要讓主公說句公道話,讓主公相信他的清白。可是,主公依然拒絕了少主,連門都沒讓進。這些都是從小平太那裡聽來的。」
    這時候,德姬已經聽不見太郎左在講些什麼了,滿腔的感情如波濤洶湧,甚至連她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都顧不上思慮了。她顧不上太郎左,轉過身來,一路狂奔跑回房間。
    「菊乃……菊乃,你在哪裡?」
    「少夫人,我在這裡呀,菊乃在這裡。」
    「快把她們給我叫來,立刻叫到這裡來。」
    「叫誰來呀,少夫人?」
    「這還用說,兩個女兒!」
    菊乃睜大了原本就圓溜溜的眼睛,慌慌張張地離去,不一會兒,把還拿著球玩的兩個女孩子拉了過來。「小姐們來了。」
    此時的德姬已經六神無主,目光獃滯。她應了一聲,這才把目光移過來。「菊乃,你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那麼小姐們怎麼辦?」
    「讓她們待在那裡吧。」聽到母親的聲音低沉沙啞,兩個女兒都嚇懵了,坐在那裡不敢動彈。
    「過來,孩子們。」
    「是,到底怎麼了,母親?」
    「出大事了,做夢都想不到的大事……」
    「大事?什麼大事?」
    「你們的父親,被流放為浪人了……唉,你們不會明白。你們父親的身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到底如何是好……你們還不明白,是沒法和你們商量商量的。」
    兩個女兒面面相覷,莫名其妙。「母親,可以玩球嗎?」
    「不能!」德姬條件反射似的回答,盯著兩個女兒發愣。屋外的天空依然陰沉,雨不像要變小,陰氣籠罩四周。
    並排而坐的兩個女兒,長相和信康出奇地相似。這是從德姬九歲起,就與她共同生活的夫君的孩子。夫婦之間雖然時有齟齬,有時甚至爭得不可開交,可是這些,都和她恨鐵不成鋼的急躁大有關係。
    人人都如此,就像人們不會感謝自己的手和腳一樣,理所當然存在的東西,當它毋庸置疑地存在時,人們往往會對它牢騷滿腹,或動輒怨天尤人。
    而現在,這種存在已經離德姬而去,對於德姬來說,就彷彿是手腳被砍斷一樣,狼狽不堪。現在回想起來,從九歲到二十一歲的這十二年,可說是德姬的一生,信康已經成了她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孩子……」德姬又喊了一聲,「即使只為了你們,也不能就這樣放棄。他可是你們唯一的父親啊。」
    還在玩球的孩子們遭到德姬的一頓訓斥,都紅著臉站在那裡。
    「我現在必須去一趟安土,為了你們,必須把你們的父親救回來。」
    「母親,安土是什麼地方呀?」
    「安土是近江的一個地方,是你們的外祖父所在的城池。把你們的事情跟外祖父說說,他一定會原諒你們的父親的。對,就這麼辦,必須去一下安土……菊乃,菊乃!」
    她想讓菊乃把那個做信使的老嬤嬤叫來,去和平岩親吉商量一下,然後就準備動身。還沒等菊乃去叫,老嬤嬤就急匆匆地來到了德姬面前。
    「少夫人,主公過來了。」
    「啊?是公公……哦,來得正好,我正想去求公公答應我動身呢。先把孩子們帶到一邊去。」
    「是,小姐們,和阿婆到那邊去玩,好不好?」
    孩子們剛出去,全副武裝的家康就在石川太郎左的陪同下,來到了德姬的房間。跟在後面的大久保平助捧著頭盔,井伊萬千代則扛著大刀。
    「啊,公公來了,給公公請安。」
    家康背過臉去,大步走上上座,太郎左趕緊取過床幾,家康坐了下來。
    「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啊,德姬。」
    「是……是。」
    「你大概也聽說了吧,三郎犯了一些事,被我流放出岡崎。」
    「哦……關於這件事情,我想向公公提一個請求。」德姬抬起蒼白的臉,慌忙伏在地上,「無論如何,請允許我回一趟安土,我求公公應允。」
    家康瞪著眼和太郎左對視了一下,他以為德姬已經感到自身處境危險了。「德姬,你是右府大人唯一的千金,我決不會允許別人動你一根手指頭,你不要胡思亂想,放寬心好了。」
    他盡量不表現出不快,用柔和的語調和德姬說話,「關於你的事,右府大人早晚會有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先待在城裡吧。」
    「不!」德姬向前挪了一步,「有謠言說,我父親懷疑少主犯下罪孽,可少主是清白的,我作為妻子,最清楚不過了。為了女兒們,我想立刻趕往安土為少主洗冤。」
    「你說要為了三郎去安土?」
    「是的,我剛才已經想到,這是妻子應盡的義務。無論如何,請公公答應媳婦的請求。」
    「哦,是為了三郎……都是我不對,剛才誤會你了。」
    「公公,三郎絕不是惡人。雖然脾氣有些暴躁,容易發怒,可是,歪門邪道之事他是絕不會做的。他是孩子們可親的父親,也是德姬在這個世上無可替代的、唯一的丈夫啊。」
    家康的眼睛漸漸睜大,眼圈也紅了起來:「德姬。」
    「在。」
    「那麼,你為什麼在一兩年前,卻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呢?」
    「說句真話,從聽到少主被流放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識到,三郎對我有多重要,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他。」
    家康嘩的一聲打開扇子,遮住自己的臉。可以看出,德姬的話里沒有絲毫虛假的成分。真是對人生的可悲嘲諷!家康心中更加難受,他的情感動搖了。
    「我求您了,請務必應允我去一趟安土。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還三郎一個清白。」
    「德姬……」
    「在,公公答應我了嗎?」
    「不,我不知道你究竟聽到什麼傳言。但是,這件事並不是右府大人的命令,是我自己的主意。」
    「啊?是公公的……」
    「對。因此,你就不必去安土了。」
    德姬茫然地看著家康,過了一會兒,才發瘋似的磕起頭來。「如果這樣,那麼少主還有救,請您看在媳婦的面子上,饒恕他吧。公公,我求您。說三郎背叛公公,一定是有惡人企圖離間少主和公公的關係。近來,少主每天起早貪黑,兢兢業業,發奮練功,一刻不閑,他的勤勉,作為妻子的德姬心裡最清楚不過了。」
    家康看不下去了,把臉背了過去,剛好看見兩個孫女目不轉睛地盯著忘在房間里的球。
    「公公,您肯定不會特別憎恨少主吧,三郎他決不會背叛您,他沒有一天不是按照您的囑託去做的,看在他對您的孝心的份上……不,您就可憐可憐我們母女,赦免了他吧,不要流放,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家康看著德姬一個勁兒哀求的樣子,說不出話來,他開始覺得,人是可悲的。來此之前,自己不得不誅殺親生兒子的悲痛,也不是沒想過要說給行事輕率的兒媳婦聽聽,可是現在,這種想法已經像晨霧一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輕率的人決非德姬一個……
    無論是信康還是自己、築山夫人,還是信長,只要是一個人,就會不斷地在錯誤和悔恨之間痛苦地掙扎,這就是人世的悲哀。
    「公公,我求您了,看在孩子們的份上,就饒了三郎……」
    家康用力地點點頭,站了起來。「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德姬,我也不能草草處理,為父也是一邊往肚子里咽苦水,一邊處置他啊!」
    他在心裡斥責著自己的軟弱,又說道:「人生來都有自己的命,這種命運誰也改變不了。如果三郎能夠超越他的命運……」說到這裡,家康也覺得自己很是狼狽。他突然意識到剛才一番話,不知會讓人產生多大的誤解。「總之,莫要鑽牛角尖,也休要吵鬧。我現在得去西尾城了。」
    德姬盯著家康,仔細地體味著他的話,想努力從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家康又一次無意中向德姬點了點頭,走到門廊邊:「太郎左……」
    「在。」
    「今天我多虧見了德姬。看來,三郎還沒有遭到妻子的厭棄啊。」
    「是啊,剛才聽了少夫人的肺腑之言,我也不禁落淚。和傳聞中的完全不一樣。」
    「那麼,剩下的事就託付你了,千萬不要出錯。」
    家康在雨中向西尾城行進。西尾城是德川家的老臣酒井雅樂助正家的居城,家康打算到那裡后,再慎重考慮岡崎和大濱之事,要將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有條不紊。
    家康帶了兩百名隨從,再加上三十支火槍,威武的隊列在通往西尾的大路上前進,這種情形,令他回憶起六歲時悲傷的童年來。那時,他乘坐轎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過著不知何時才能回家的顛沛流離的人質生活。而今天,他心裡藏著處決兒子的決策,走在同一條路上——先加固西尾的城牆,再命令大濱的信康切腹……
    「公公——」
    家康好像突然聽到德姬在附近呼喊著他,不禁勒住韁繩停了下來。當然,德姬不在附近,這是他的幻聽,可是,不知為何,這在他心中敲響了警鐘——就連媳婦德姬都那麼悲傷。
    如果大濱的圍牆有一個缺口,會不會有某一位家臣把信康帶到某個地方去呢?家康為產生這樣的想象而深感恥辱。真是優柔寡斷……他一邊在心裡斥責著自己,一邊催馬向前。可是,這想法竟然揮之不去,一直縈繞在心頭。
    家康在西尾城滯留了九天。不,與其說是滯留,倒不如說是滯陣更合適。這九天他是在軍中度過的,連戰服都沒有脫,一直帶領著火槍隊四處巡邏。
    雖然連綿不斷的雨到了第七天下午,終於停了,可是,當晚卻令家康極度心慌和焦慮。從那以後,再也無人來為信康求情。大概是由於家康給所有人留下這樣一個印象——他已經鐵了心,再怎麼求情也不會改變主意了。此間,送給信長的處理信康之意見的答覆函也來了,內容如下:「既然連父親、家臣都拋棄了他,那麼,無論就是孰非,均著家康之意處理即可。」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因此,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一天,家康把信使小栗大六叫來。他裝作毫不在意地問道:「三郎怎麼樣了?」
    小栗大六每天都往返於大濱和西尾之間,向家康彙報信康的詳情。「還是老樣子,每天都在房裡閉門思過,一步也不肯出來。」
    「哦。」家康嘆了口氣。
    對於自己的命令,信康都在嚴格地遵守。如此一來,應該可以安心一陣子了,可是,家康反而覺得更不踏實。會不會有個聰明人察覺埋藏在家康心中的秘密,把信康帶到某個地方去呢?
    大濱位於海邊,雖說陸地上的守衛非常嚴,可是,如果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在夜色的掩護下,駕一葉小舟悄悄地過去把信康救走,那麼切腹的命令豈不一句空話?
    在此期間,如信長理解了德姬悲傷的心情,信康或許就不用死了。
    不,不該這樣想,明天就讓他切腹!
    家康幾天來一直陷於悲傷、迷惘和焦慮。
    綿綿秋雨終於停了,晴朗的天空碧藍如洗。連日來煩瑣的事務讓家康身心俱疲,至今還覺得生氣。
    不要再拖了,今晚必須下決心……這天晚上,頭頂著星空,家康在城裡踱來踱去,思量著究竟如何處理信康,竟一直踱了半刻之久。可是,一旦信念動搖,便決斷難下,決斷不下則無眠,於是,只好睜著眼睛熬到天亮。結果,天亮以後,他竟然有了另一種決斷:把信康轉移到遠州的堀江。
    在大濱,家康的命令太有威懾力,無人敢反抗。如果把信康轉移到濱名湖的堀江,就會有人洞悉家康的心思,駕一條小舟營救。其中一人應該是一開始就和此事有牽連的酒井忠次,另一則是和忠次一起從安土回來的大久保忠世。這二人都有和信康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一定會想,主公為何會把信康轉移到堀江,自然會察覺家康身為父親的良苦用心。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把信康放在大濱不妥,明天是初九,把他轉移至遠州的堀江。你去安排一下。」家康把松平家忠叫來吩咐完畢后,才發現天已大亮。
    天正七年八月初九,信康被轉移至濱名湖東北岸的堀江城。
    這天,接到父親讓他離開大濱的命令,信康很奇怪,一人自言自語:「父親也用不著對我如此小心,我又不會逃跑,真是的!」信康以為,大濱距離岡崎較近,把自己囚禁在這裡,萬一有人發生騷亂,有可能劫走他。所以,父親就把他轉移到離居城較近的堀江,這樣安全一些。「親吉,你去跟父親說,讓他老人家放心好了,三郎決不會怨恨父親。」
    天高雲淡。信康鑽進囚車的時候,使勁地踮著腳,沖著親吉微笑:「親吉,今後恐再也見不著你了。」
    親吉轉過臉去,弓著腰,說不出話來。
    「父親就託付給你了,願他老人家健康平安。」
    隨信康一起去的有五個下人,路上押解的全都是家康從濱松帶來的親兵。家康出了西尾城,戀戀不捨地望著他們離去,然後返回岡崎。
    當天晚上,家康翻來覆去睡不實,在夢裡,飽迷迷糊糊地聽到船兒劃過湖水的聲音,夢見酒井忠次的家臣們從吉田城出發,前去營救信康。
    「後果由我承擔,總之,快去營救三郎,否則,我何顏見江東父老!」只見忠次站在船頭,對著兵丁們大聲喊叫。一睜眼,天已經亮了,枕頭也早巳被汗水浸透。
    家康起了床,和平常一樣,等待著堀江來的消息。難道信康半路上被什麼人劫走了?莫不是忠次的手下坐船去營救了?家康總覺得今天肯定會有什麼消息,他心裡一直忐忑不安。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初九的晚上沒有消息,初十晚上也沒有發生任何奇迹,送來的消息說,信康還是和在大濱時一樣,一人在室內思過,安靜地讀書。
    到了十二日,家康實在等不及了,就把大久保忠鄰叫來。忠鄰是忠世的兒子。
    「馬上到你父親那裡去一趟,告訴他,讓他把堀江的三郎接到二俁城去。我也馬上回濱松。千萬要謹慎,不得發生任何閃失。」當說到「不得發生任何閃失」一句的時候,家康不禁加重了語氣。居然不得不讓家臣們猜謎語,多麼愚蠢的父親!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他想起來就覺得難受。
    「遵命!小人立刻前往二俁城,把主公的意思傳達給父親。」忠鄰血氣方剛,激動得臉色發紅,二話沒說就去了。
    「一切全靠你了。」
    接著,家康也整合人馬,從岡崎返回濱松。然而,他心裡比剛來時還難受,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忠世,只有你才能解開我的謎語,因此,才打發忠鄰到你那兒去……家康剛一回到濱松,就迎來了信長的使者。雖然使者在問事情怎麼樣了,信康反省得怎樣之類的話,可實際上是督促家康趕緊處置信康。
    「三郎已經被我轉移到二俁城。由於擔心把他放在岡崎,會有人對無辜的酒井忠次心生怨恨,發動暴亂,為防萬一,就把他轉移了。至於築山,我想先把她叫到濱松,親自查明真相后,再嚴加懲處。」家康心想,築山就用不著斬首了吧,於是,故意作出愁眉苦臉的樣子。
    「這麼說來,築山夫人還和以前一樣,待在岡崎?」
    「是。但已將她打入囚籠,她的宅院成了牢獄,這些都是在濱松的牢獄成之前的臨時措施,等這邊建成之後,再把她押過來。」
    就這樣把信長的使者打發回了安土。可是事到如今,家康已經被趕進了死胡同,到了不得不當機立斷的地步了。
    「信康還是老樣子嗎?」家康不斷派人去二俁城,詢問信康的情況。二俁城地處敵我雙方領地交界之處,如果從那裡逃出,藏進山區的話,德川方面就鞭長莫及了。信康這個傻貨,怎不知救自己一命!
    家康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奇迹的發生,不覺已到了八月下旬。八月二十四,築山夫人的臨時住所在濱松的西北角建起來了。
    「築山夫人神志錯亂,已經瘋了。」聽到這樣的話,家康心裡想,只要能保全她的性命就不錯了。
    二十六日,家康派使者去岡崎。「把築山護送回濱松,築山是重要人犯,路上容不得半點馬虎,岡崎那邊要特別安排野中五郎重政、岡本平左衛門時仲、石川太郎左衛門義房等人護衛。」這次派去的使者仍然是小栗大六。大六走後,家康突然覺得頭暈眼花,渾身發冷。
    時光飛逝,轉眼已進入了深秋。天氣明顯轉涼,早晚的空氣冷得厲害。
    大概是感冒了,家康躺在床上,只覺得全身酸痛,像散了架似的。看來是疲勞過度啊……曾經不知疾病為何物的家康,也由於此事而有些支撐不住了。
    西鄉局阿愛寸步不離地在枕邊侍奉。家康一睡著,就不時大聲說夢話。「三郎,快過來,跟在我後邊。」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說道:「都是我不好……沒有把你放在我的身邊,都是我的過錯……爺爺,奶奶,原諒我吧。」他一邊說著夢話,一邊嗚嗚地哭泣。
    他夢中都流了那麼多的眼淚,西鄉局在一邊默默地給他擦拭淚水。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2
第133章 殺築山


    秋天,黃昏時分的空氣十分乾燥。山下的茜草已經泛出紫色,飛到落霜紅枝上啄食果子的小鳥的鳴聲也已經遠去。夜色透過竹柵欄落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木犀的香氣。
    築山夫人來到宅院的前門廊,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她已不像往日那樣濃妝艷抹,眼睛里,平時令侍女們深為恐懼的怒氣似乎也沒有了,冷冷清清,死氣沉沉,使人聯想起冬日的湖水來。
    「夫人,起風了。」去年剛剛來的侍女阿蓑在旁邊提醒夫人,可是,這句話卻似乎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烏鴉回巢了……大雁也要飛走過冬了。」
    「夫人,小心著涼,一旦著涼就不好了。」侍女第二次提醒,夫人拉了拉衣領,仍然不想進屋。
    「阿蓑。」
    「在。」
    「從那以後,就沒有三郎的消息了吧。」
    「是。下人們說轉移到二俁城以後,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哦?這裡的下人一看見我,就躲得遠遠的,好像很討厭我。你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說我什麼?」
    「這……什麼也沒有說。」侍女慌忙背過臉去。怎麼會沒有聽說呢?為救信康的性命,德姬苦苦哀求家康允許她去安土之事傳開后,家中人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了夫人一人身上。
    「害了威風凜凜的少主的,就是夫人。」
    「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居然和甲州私通!」
    「心中沒有算計,聽信了減敬的花言巧語,都是色述心竅的報應!」
    「貪戀男色,害死親生骨肉,這才是惡妻、惡母。」
    人們不僅背地裡竊竊私語,甚至當著阿蓑的面都肆無忌憚。
    「害人又害己,害人又害己!」
    下級武士也喋喋不休地問個不停。這些跡象表明,有好多人都認為,夫人若是為信康辯解一下,說私通勝賴等事都是她一人的主意,或許信康還有救。
    「啟稟夫人。」
    現在夫人身邊只有二名侍女,叫阿梓的侍女在夫人和阿蓑的身後喊道:「野中重政大人、岡本平左衛門大人和石川太郎左衛門大人來了。」
    「哦,我早就等著他們了。」夫人這才把目光從天空收回,「馬上請他們過來。」她走回室內,坐在上座,依然是一臉冷峻,「阿蓑,馬上就要天黑了,掌燈吧。」
    不一會兒,三人來了,重政在前,二人在後。「今年秋天好像比往年要早啊。」野中重政說著,抬頭看了夫人一眼,「今天我們作為主公的使者,當坐正座,當然也有一些私事,坐下座也罷。」築山夫人沒有馬上作答。阿蓑拿來燭台,屋裡一下子亮了起來。
    「你們辛苦了。我乃家康的正室,所以,用不著換座位。」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這女人根本不會老老實實聽話!三人是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才來的,連要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都想好了。
    「家康怎麼說?」
    「稟告夫人,主公說,在濱松為夫人準備的居所已建好,請您搬過去。」
    「是去濱松啊。」眼前的夫人安靜、祥和、大方、舉止優雅,和他們事先想象的完全不同,「看來大人上了年紀,也需要年長一些的人侍侯。那麼,是怎麼安排的?什麼時候動身?」
    「主公命我們三人擔任路上的警衛,二十七日拂曉出發,二十九日中午抵達濱松。」
    「知道了。那就託付給你們了。」
    三人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覷,沒有想到夫人回答得如此乾脆,本以為很麻煩,卻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辦妥了,一場唇槍舌劍得以避免。「夫人,轉移到二俁的少主……」石川太郎左衛門開口,「聽說還沒有什麼結果,少主還在平安的反省之中。」
    「哦。謝天謝地。」
    「謝天謝地?關於這件事,難道夫人還有別的想法嗎?」
    「你問的這個問題真是奇怪。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家康一人的想法來行事,我還能有什麼想法?事情的好壞都與我無干。」
    夫人這麼一說,性急的太郎左火了:「夫人,少夫人為了給少主求情,抓著主公的衣服哭著苦苦哀求,非要去安土不可。」
    然而,夫人聽了,既沒笑,也不激動。
    「哦?媳婦是媳婦,我是我。我什麼想法也沒有,一切全聽家康的安排。」
    野中重政實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探出身來:「少主現在還在二俁,還活著啊。」
    「所以我才說謝天謝地。」
    「這是身為母親應該說的話嗎?不在今天被迫切腹,就會在明天被迫自殺,少主這樣活著,難道夫人還要謝天謝地?」
    「是的,謝天謝地,阿彌陀佛。」夫人還是沒有改口,「我乃家康的正室,如果折磨孩子是丈夫的快樂,我也應跟著快樂,這才是婦道。你說對不對,平左衛門?」
    平左衛門聽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背過臉去。三人似乎並不只是為傳達家康的命令而來。「我們三人……」他依然不敢正視夫人,努力地控制著感情,道,「主公命我們把夫人送到濱松,可是我們知道這事極其難辦,也曾一度推辭。」
    「哦,把我送到濱松真有那麼難嗎?」夫人仍然冷冷地問。
    「是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人慷慨激昂,群情激奮,所以……」
    「什麼?」
    「大家都認為,把少主置於死地的就是少主的母親您,所以,很多人都想劫殺夫人,為少主冼冤。」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平左衛門居然連這些話都敢出口。說完,他又慌忙把視線移開。
    外面已經漆黑一片,只有燭光把夫人的影子搖來晃去。「呵呵。」夫人微微撇了一下嘴,笑了,「如果真這麼危險,你們還是把這個差事推掉為好。」
    「可是主公不允,非要我們來不可。」這次野中重政終於抬起頭來,盯著夫人,「夫人,這件事,我們求您了。」
    「到底是什麼事,要我這個軟弱無力的婦道人家來做?」
    「為了給少主寫一封救命的請願書,請夫人自殺。」
    「要我自殺?」夫人似乎也有思想準備,並不是特別吃驚,「這到底是家康的命令,還是你們三人的主意?」
    「是我們三人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重政也不再有顧忌。
    「家中的人已經十分憤怒。所以,即使我們三人一起護送,恐怕也難保夫人平安地離開岡崎。因此,與其在路上讓我們受辱,不如在這裡請夫人……」
    「哈哈……」夫人突然用衣袖擦了擦嘴唇,又笑了起來,「我可以再次對天發誓,我是家康的好妻子。如果是家康的命令,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可是,如果只是你們三人的主意,那我就告訴你們休想!你們再怎麼說也是徒勞。」
    「夫人!」太郎左終於拍案大叫,「你難道不愛少主嗎?主公現在還沒有命令少主切腹,你難道就不明白主公的苦心?」
    「太郎左,你若這麼說,先回到大人那裡,請一道讓我自殺的命令再來。」
    「如果有主公的命令,你就自裁?」
    「我決不食言。」夫人微微點點頭,「德川左近衛權少將家康,軟弱無能,為了討好織田信長,居然殺妻滅子,也不怕被後人笑話……哦,若有命令,我會痛痛快快地了結。」這時候,野中重政狠狠地拍了幾下膝蓋,原來,太郎左的右手已經按在了腰刀上。野中重政及時制止了他,兩手伏在榻榻米上。「為大局計,請允許我再說一遍。我的語言粗俗,向夫人道歉。為了少主,請夫人三思。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重政!不要再說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會動搖。」
    「這麼說,您就是失去少主,也不願不再憎恨主公?」
    「哼!你叫我夜叉也罷,惡鬼也罷,把我的屍體剁碎吃了也罷,我依然我行我素,想怎麼死就怎麼死……休要再說了,重政!」
    重政氣得肩膀直哆嗦,回過頭看看另外二人,這二人也是滿臉怒氣。「那麼……二十七日拂曉,帶夫人去見主公。」
    這次夫人沒有再做聲。三人走到廊上,仍然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果然是瘋了。」太郎左吐出一句。
    重政也是一腔無名怒火,但是,倒也並非全是對築山夫人的憤怒。身為今川義元的外甥女,她嫁給了家康,懷著對愛情的饑渴,飽受煎熬,沒能善待自己的生命,以致加深了夫妻間的鴻溝,是一個可悲的女人!
    痴迷於戰爭的謀略家們,決不會放過一個對戰爭心懷不滿的女人,最終,仍然利用謀略,讓她越軌,犯下了可怕的行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野中,」出了宅院的大門,彎下腰,鑽過只留下一個出入口的竹柵欄,岡本平左衛門喊了一聲,「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找個人刺死她算了。」
    重政沒有回答,單是仰望著天空。「後天要是天晴就好了……」
    「在這裡把她殺死,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不僅要封住守衛的嘴,而且……」
    「哎呀,你真是個獃子。」太郎左的語氣仍然很可怕,「這恐怕是前所未聞的惡妻,卻偏偏是主公的夫人,真是氣死我也!反正以後還有人會刺殺她,你方才要是不阻止我就好了。」
    「野中,」平左衛門又說道,「若是在半路上遭遇年輕武士們的襲擊,不僅會給我們臉上抹黑,還會出現重大傷亡。怎麼樣,不如我們三人把事情給辦了……」
    「這……你容我考慮考慮。我剛才一直試圖弄清楚,夫人到底在想什麼,你說,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什麼?」
    「你還不明白,她已經瘋了,已經是瘋人一個了,野中……」
    太郎左也像是非常贊同平左衛門。野中重政抱著胳膊,一個人默默地走著。
    二十七日,天氣晴朗。
    築山夫人看了一眼門前的囚車。「看樣子,再返回這裡是不大可能了。」
    她冷冷地扔給前來送行的兩個侍女這句話,從囚車裡面關上了窗子。囚車立刻被罩上一張網,八名侍衛把囚籠抬到外面。
    野中重政、石川太郎左、岡本平左衛門一言不發。但是,三人時不時相互交會的眼神中,隱藏著某種既悲傷又恐怖的情緒。
    出了菅生口,大霧逐漸散去,囚車中一點動靜也沒有。當走出城門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石頭,不時向囚車投擲過來。每次有石頭扔過來,衛士們都會會心地對視,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當然,這不是對投石者感到憤怒,而是對夫人感到憤怒。
    到了一里塚,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以防不測。因為最近一直風傳年輕武士可能要在這裡劫持囚車。
    「要是他們跳出來,我們就扔下囚車逃命。」
    「說的是,這麼重的東西,我們怎麼能抬著跑?」
    甚至有衛士故意大聲地說給夫人聽。夫人總是一聲不吭。
    「不會在裡面睡著了吧?」
    囚車裡異常平靜,就連岡本平左衛門都覺得有點納悶。這一天,他們來到離赤坂不遠的一個地方投宿。第二日,二十八日,在吉田住了一夜,二十九日正午前後,隊伍趕到了濱松西南的富塚。
    期盼已久的甘霖絲毫不見蹤跡,陽光灼燒得脖子火辣辣地痛,不說士卒,就連野中幾人也都一個勁兒地擦汗。
    船在富塚前的一個河岔靠岸,三棵大松樹伸著長長的樹枝,彷彿在招呼大家。
    「在這一帶吃點兒午飯吧。」野中重政招呼衛士們把囚車從船上抬了下來。「我們有一些事情要對夫人說,你們先到那片墳冢對面的草地上休息一下。」重政和顏悅色地對衛士們說完,把罩在車上的網卸下來,然後打開車門,「夫人,濱松已經近在咫尺了。」
    「濱松已在眼前,你們為何還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歇息?」
    野中重政沖著石川太郎左使了個眼色。「夫人,對不住您了,重政想在這裡看著夫人自殺。」
    「看我自殺……你們,你們想在這裡殺我?」
    「請夫人自裁,重政求您。」
    「這麼說,是你們三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不是你重政一個人的主意?」
    「不,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夫人,對不住您了,為了少主……」重政向著黑洞洞的囚車裡面,一個勁地磕頭,「拜託了,為了德川氏,請夫人自裁……我給您叩首了……」
    夫人從囚車裡向外看,外面亮得刺眼。重政額頭上的汗珠、鼻子上的毛孔都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裡不再是憤怒,而是超越憤怒的冰冷意志,像刀子一樣,一點點地向她逼來。一開始,夫人還在毫無顧忌地冷笑,恨不能一腳把重政踢開。後來,她的臉漸漸變得扭曲。
    這既不是家康的命令,也不是三人商量的結果。這是正義!重政堅信這一點,堅忍不拔的性格促使他和夫人對峙,看來,不拼個魚死網破,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夫人,事到如今,重政不會再數落夫人的罪狀,所有這些,都是天意,都是可悲的,是您命中注定的悲哀……我從心底里同情您,但請您無論如何在這裡自刎,請允許重政在這裡做您自刎的證人。」
    陰森森的話帶著一陣陣殺氣撲面而來。夫人不禁寒毛直豎,倒吸了一口涼氣。「重政,不行!」
    「夫人莫要固執,萬事以大局為重。」
    「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沒有說我不會自殺,只是時機未到。」
    「如果這樣,就請夫人動手吧……」重政拔出匕首,放到囚車前面。
    「重政,你給我聽著,我早就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可是我要在家康的眼前自殺,我要到那個不知夫妻情分、不知令妻子兒女幸福、冷酷自私的德川家面前,讓他親眼看著我死去。重政,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不行!」重政絲毫不為所動,「夫人命運不濟,原因不在別人。夫人可憐,主公也可憐。因此,請您在這裡自裁。」
    「不,我決不會答應你!你不明白我這個女人的心情。」
    「這些我不想聽。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把您帶到主公的面前。如果那樣,不但會傷害夫婦感情,也會傷害父子感情,加劇整個德川氏的悲哀。我在這裡為您介錯。」
    「不!」夫人又大喊一盧,這次,她反而覺得心口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勇氣往上翻湧。這是對死亡的最後抵抗。
    我決不會死!心裡想著,夫人從昏暗的囚車裡鑽了出來,光天化日下,她五彩繽紛的衣服照得人眼花繚亂。
    夫人的心中一定沒有逃脫的打算。但是,重政仍然用左手拚命地把夫人往囚車裡面推,右手則按在匕首上。一瞬間,濺起一道亮麗的血之虹。
    「你,竟敢謀殺主人……」夫人手按胸口,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
    「我助您升天,您死得剛烈。」
    重政冰涼的聲音仍在空氣中回蕩。另外二人則轉過身去,偷偷地張望四周,看有沒有人靠近囚車。
    「你,竟然殺我……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夫人手按著刺在胸口的匕首,眼前光明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神情顯得無比凄厲,不,這不是凄厲,這是一個心底有著無盡悲傷的可憐女人,最後的一瞬。
    「德川家的……滅亡……我要詛咒,詛咒,詛咒到底!」
    「夫人,請您安心去吧。」重政不敢從夫人手中拔出匕首,他低頭看著濺在草叢裡的血。
    「重政,快點!」太郎左催促道,「在這樣的地方,我不想讓士兵們看到。」
    「我決不會死,我怎麼會死去呢?我的魂魄仍然留在這個世上。」夫人還在大聲地冷笑著。重政閉著眼,一咬牙,把匕首拔了出來。
    「啊!」撕心裂肺的慘叫,像怪鳥的悲鳴在天地間回蕩。
    「請夫人見諒。」重政的聲音也響徹四野。夫人的身體直挺挺地倒在重政的懷裡。
    「好樣的。不在這裡殺她,到了主公那裡,主公也不會讓她活命的。」太郎左還在安慰著重政,而重政卻一言不發。他平靜地用手巾擦去沾在雙臂上的鮮血,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後把夫人的屍體搬進囚車,閉上車門。
    關上門后,重政還在擦著四周的血跡。侍奉了主公將近三十年之久的正室被他親手所殺,他卻似渾然無覺。他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總之,先把夫人的遺骸運到主公那裡,等主公指示后再作處理吧。」聽岡本平左衛門這麼一說,重政這才回過神來。「這怎麼說,都是出自我們的想法……」他以為,若不如此,主公會悲哀,死去的夫人也會悲哀,自己是經過深思熟慮后才這麼做的,「兩位大人,我們可以對人這麼說,當來到富塚的山谷前面之時,夫人讓我們停下囚車,接著就自盡了。」
    「是,我們就這麼說。」
    「因此,野中五郎重政無可奈何之下,幫夫人介錯了,岡本平左衛門時仲和石川太郎左衛門義房在一旁監督。」
    「就這麼說,莫要忘記了。」
    「我看,現在雖然已經立秋,可是秋老虎仍是很厲害,所以,夫人的遺體不能就這麼放著。依我之見,把遺體抬到山裡的西來禪院埋了算了。兩位大人要把我剛才所囑之話牢記在心。好了,去把士兵們叫來,把屍體抬到禪院去。」
    「知道了。」太郎左用力點點頭,去叫士兵。
    「夫人已在這裡自盡了。她把拯救少主性命的重任,託付給了我們三人,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大家都為夫人祈禱吧。把她的遺體抬到禪院里去。」
    聽著太郎左向士兵們慷慨陳詞,重政終於忍耐不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
    當運送屍體的隊伍磕磕絆絆地走到並不算遠的西來禪院時,已將近午時四刻了。
    岡本平左衛門負責跟和尚應酬,野中重政則和石川太郎左衛門一起,指揮士兵們在墓地北面的一角,順東西方向挖了一個墓穴。秋天的太陽如同夏天的烈日,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就連挖上來的土塊都熱乎乎地燙人。
    墓穴剛剛挖好的時候,和尚讓修行僧帶來了佛龕和祭祀用的花桶。築山夫人作為家康的正室,被捲入一場悲劇的旋渦之中,為救兒子信康的性命尋了短見,所以,就賜了她一個西光院殿政岩秀貞居士的法名。
    「你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
    當把夫人的屍體連同座椅一起輕輕地放到墓穴底部的時候,重政又一次嗚咽起來。在他看來,自己這麼做,絕不是「惡」,也絕不是「不忠」。如果夫人帶著那樣的情緒到達濱松,還是會以企圖謀反的罪名被處置,到頭來落得個不貞之妻、無情之母的罵名。要想把夫人從這種罵名中拯救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重政這樣告訴自己,面對著夫人的遺體,他也是這種心情。
    士卒們用手把土填到墓穴里,和尚誦經的聲音和附遠伯勞鳥的啁啾聲交織在一起。
    「夫人,這樣您放心去吧,您只管放心地去極樂凈土吧。」
    重政在心裡叨念了好幾遍,然後在墳墓的周圍擺上花,焚上香。
    伴著落日的餘暉,夜幕開始降臨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濱松城。
    「我得先去見一見主公。」當他們走進城門的時候,重政對太郎左和平左衛門說道。
    一直對夫人橫眉冷對的二人,也默默地垂著肩膀,大氣也不敢出,只是囑咐了這麼一句:「你一定得說……是夫人主動自盡的。」
    這一天,家康仍然躺在病床上,燒已經退了,可是兩頰看上去依然十分瘦削,聽近侍說,自從三方原會戰以來,他的臉色就一直不好。重政進去后,家康把其他人都支到了外間,只留下西鄉局一人。「你辛苦了。把夫人平安送到居處了嗎?」
    重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抬起頭來,看著躺在床上的家康說道:「在走到北富塚前面的山谷時,夫人為了給少主乞命,拔刀自刎了。」
    「自盡了?」家康的身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像磐石一樣不動了,「唉!女人的事情,總是預料不到……小孩子似的脾氣……才使她自殺了吧!」
    當家康說到「使她自殺了吧」一句時,重政突然一怔,慌忙伏在了地上。他以為家康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是他們斬殺了夫人,嚇得渾身發抖,連家康的臉都看不清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3
第134章 信康之死


    到達二俁城之後的信康,除了可以和從大濱帶來的侍童們見面以外,一律禁止其他人接近他。
    此日,從清晨起,信康就沉醉於《論語》,和誰也不願說一句話。侍童中有兩個去廚下取午飯了,兩個去了儲室,只有十五歲的吉良於初在身邊侍奉。
    已是九月十四了。這一帶入秋已深,紅葉把大大小小的山崗染得紅彤彤的,默默地傳達著秋霜的問候。
    「於初。」信康見天要黑了,把書反扣在桌子上,叫過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燈端過來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會有明月,你把窗戶打開。」
    於初按信康的吩咐打開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裡來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沒有發生這件事之前,什麼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無心留意。原來樂趣居然藏在讓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於初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屬足利氏。對於這次的事件,這個心性敏達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顫抖著聲音道,「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夫人已經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親……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從忠鄰大人那裡聽到的。」
    「嗯……從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這個消息藏在心裡?」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會難過,就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嗯……在哪裡被殺的?岡崎嗎?」
    「這個……」於初支支吾吾起來,「據說是在送往濱松的途中,一個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殺的,聽說是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盡身亡。」
    信康聽了,猛然站了起來,走到窗邊。他不願讓人看見自己流眼淚。當然,他也不大相信母親乃是自殺。
    自從搬到這裡,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劇從何而來。
    雙方的性格都太要強了……父親乃是亂世的大丈夫,內心隱忍,深藏不露;母親則是一介女子,卻執著追求,從不會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誰對誰錯,信康也說不清。可是,他明顯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成長經歷。如像父親般長大,就會變成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如像母親般長大,大多數的女人也會變得像母親那樣固執……
    「於初,月亮出來了,快來看!」信康背過臉去,望著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淚水。
    果然,夜幕降臨,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宮山的輪廓真真切切地映入眼帘。山與天空的交界線之處,望去幽黑深遠,彷彿隱藏著對天地的不滿。
    「少主……以前我也認為這個世界並不如此令人生厭……」
    與其說是對信康說,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於初的語調中滿懷傷感,「我本是足利將軍一族。現今足利氏已經敗亡,被命運拋棄……上天讓我在這樣悲慘的境況下出生,到底是想讓我品味什麼?自從來到這裡,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這個問題。」
    信康依然背對著於初。「我的父親……聽說由於傷心過度,已經患病了。」
    「少主是從誰的嘴裡聽來的?」
    「我的身邊也經常有人來,來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訴你。他勸我從這裡逃走,還說父親也確實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泄露此人的名字。父親確實也有這樣的想法。」
    於初聽了,直搖頭,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樣。「主公要是有那樣的心,為什麼不阻止夫人自盡?我不相信。」
    「你怎麼認為?」
    「是主公的專橫,迫使夫人以死相諫……」
    「哈哈……你說得有理。」信康輕輕地笑了笑,打斷了於初,「那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由於父親懼怕我和母親,不敢名正言順地認下阿萬所生的於義丸……」
    「有這樣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親請到岡崎……我求他說,我只有這一個弟弟,所以,請他無論如何見上於義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頭一次聽說這樣的事。」
    「那時候父親的表情,我仍然記得真真切切。剛開始時,他憤怒地盯著我,不久又紅著眼睛搖頭。父親的原則是,這個世上秩序與和氣第一,因此行事要斬釘截鐵,不徇私情。我繼續苦苦求他,我說,請認了這個弟弟,如果父親不認,就會骨肉分離。請父親無論如何可憐我們兄弟……父親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來,最後終於答應見他。可是,在中村源左衛門家見到於義丸,他連抱都沒有抱一下,只說了一句:你現在有了一個好哥哥……你明白了吧,於初,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這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怎能不卧病在床……是信康殺死了母親,是信康讓父親如此痛苦,我這個不肖之子!」
    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把主僕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牆上。
    「於初,信康如果從這座城裡逃走,也不是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鄰……」說到這裡,信康猛地住了口,他無意間竟然提到了勸他逃走的、絕對不能泄露的人。
    「不,那個……勸我逃走的人……說如果現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還對我說,一定要活下去,以觀後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卻不這麼認為。如果從這裡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邊,就是再覺生厭,也得去見勝賴。那麼,安土的岳父對我的懷疑不就成真了嗎?日後我還能有什麼證據來證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嗎,於初?」
    不知何時,於初把兩隻手支在了膝蓋上,哭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煽動信康對父親的反感。
    「於初,不要再對我講父母的事情了。時至今日,信康已經鐵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堅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僅會連累了大久保父子,還會讓人對父親產生懷疑,更會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會去做那樣的傻事。」
    「少主,請您原諒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說了,你看,月光多麼清澈啊!擦乾眼淚,欣賞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親愛我,父親也愛我,都愛得患了病……不,這樣說有點兒過分,應該說,信康是個不孝之子,害得母親自刎,又害得父親卧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後一刻,我也一定要堅強、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終究還是要自盡……」
    「不,我不會死!」信康使勁地搖著頭,「信康從前的生,不能叫生,那隻不過是在世間隨波逐流,迷失了自我的一個幻影而已。可是,今後我會用意志貫穿生命,按照我的念想,正確地活下去。」說話間,信康漸漸覺得,他的生死像是已被註定,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一條險峻的峽谷中等待死亡。
    「少主,飯已經送來了,窗戶是不是……」
    「月亮已看過了,關起來吧。」說著,信康突然發現屋檐下有人影晃動,「誰?是誰在那裡?」
    「是我,忠鄰。」
    「忠鄰,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的,濱松那邊已經派來了使者。我想將此消息告訴少主,沒想到……」忠鄰跪在月光下,看著信康。
    信康感受到忠鄰眼中激蕩的情感。他異乎尋常地鎮靜,輕輕地問道:「誰從濱松來了?」
    「服部半藏正成大人、天方山城守道綱大人……」忠鄰低聲說道,「求少主。」
    說完,他無力地低下了頭,「主公的心意,從剛才你們的談話中也能聽出來。少主如果覺得忠鄰還沒有發瘋,就請您再思量一下。」忠鄰沒有說出逃跑二字,只是用乞求的眼神仰視著信康。
    信康沒有躲避忠鄰目光中強烈的情感,而是放聲笑了。「哦。是從濱松來的半藏和山城啊。好,我現在就要見見這二人,忠鄰,你如果聽到了我的話,就不要再重複了。信康這次要做一個真正的強者。」
    「做一個強者並不是一名武將的全部。剛才少主不也說過嗎,主公也不能把心中所想全都說出來……世人莫不如此,沒有人知道可傾其所言的日子何時才會來。少主,求您了,拜託了……」
    信康嘩啦一下關上窗子。「不要再說了,快把濱松的使者叫來!」話雖如此說,他還是有些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坐了下來,甚至都忘了身邊還有於初。
    現在,他憎恨起忠鄰的固執來。如按照忠鄰所說的逃亡計劃,從二俁城逃出以後,一旦落到不知名的武田小卒手裡,那可怎麼辦?因為擔心這些,雖然忠鄰幾次三番地潛進來勸說,可是忠鄰的父親忠世卻始終沒有露面。如果連忠世也來勸說,那麼,父親定是明明白白地要讓自己逃亡了……大家心裡都有此想法,可誰都不願說出來,都擔心出現意想不到的危險。
    「少主。」忠鄰仍然不死心,「少主,您在窗戶上露一露臉……」他的執拗只能說明,濱松來的使者的口令,已經不可通融了。
    「少主!」不知什麼時候,侍童的數目已經變了,三個人一齊不安地盯著信康。
    「好。不用回函了。」信康像是在自言自語,「到了這種時候,如果還動搖,我就會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壞名聲。」
    「好像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於初小聲說道。三個侍童一齊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外面還有沒有動靜。月光把窗戶紙照得發亮,蟋蟀那寂寞的鳴聲清晰地傳來。
    「於初,你們三個下去吧。」
    「是……可是,為什麼不讓我們待在您身邊……」
    「我要會見濱松來的使者,你們不要瞎想,下去吧。」
    「是。」
    三個人出去后,信康輕輕地從刀鞘里拔出匕首,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月光冷冷地照過來,令人心悸的蟋蟀鳴聲變得越來越凄慘。信康靜靜地解開農服,敞開胸懷,這時候,他眼前浮現出弔死在松樹上的菖蒲的笑容來,一會兒又變成兩個女兒的笑臉,接著又變成了妻子德姬的笑容。
    「父親……」信康的嘴唇顫抖著,「這兩名使者一定是害怕和我會面,這也算是三郎最後的安慰了,不要讓他們為難了。我要笑對人生……」
    就在信康自言自語的時候,走廊里遠遠地傳來了腳步聲。是來送晚餐,還是濱松的使者已經下了決心來見他?聽腳步聲似乎是三個人,信康慌忙合上了衣襟。既然心意已決,就應該見一下父親派來的使者,把該說的都說完,然後從容切腹,這才是對自己生命的最大尊重。
    「稟告少主。」腳步聲到了外間就停住了,是大久保忠世,「濱松來的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二位使者已經趕到,我把他們帶來了。」
    「哦。來得正好,進來吧。」
    忠世把二位使者讓進屋內,然後沖著下人擺擺手:「你們到廚下去吧。」
    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看見信康平靜地坐在燭台的對面,倒身下拜。
    「在下服部半藏。」
    「天方山城奉主公之命參見少主。」
    「哦,你們來得正好,我聽說父親卧病在床,不知現在怎樣了。」
    「已經下床了,昨天早晨還和往常一樣,洗了冷水浴。這次,我們二人到這裡來……」
    服部半藏心急,剛想說明來意,卻被信康輕輕地阻止了:「不要著急,半藏,我還有事情想問呢。」
    「是。」
    天方山城在半藏的旁邊一動不動地伏在榻榻米上,大久保忠世則背過臉去,一個人走到外間,默默地抱著胳膊。忠世的這種姿勢,讓信康放心不下。看他的樣子,既像是警戒,不讓人靠近,又像是他已預見到這裡將要發生之事,在作準備。
    服部半藏綽號鬼半藏,聞名遐邇,天方山城也以膽大過人而著稱。或許家康考慮到信康一旦違抗,不服從切腹的命令,可以一刀結果其性命,才派了這二位猛將來吧。這樣一想,信康也便放下心來。「我聽說母親在上月二十九自殺了,是真的?」
    「是,少主聽到的消息不假。」
    「哦?半藏,我信康就要切腹了,你既然來了,就順便給我做介錯,助我自裁肥。」
    半藏聽了不禁一怔,和天方山城對視了一眼。半藏這次被派到這裡,正如信康所想,是來助他切腹的。臨行前,家康交代命令時,正坐在桌子前面寫什麼東西。「半藏,沒有別的事,你去一趟二俁,幫三郎切腹吧。安土那邊又來人催促了。」家康一邊默默地望著窗外,一邊淡淡地吩咐道:「織田大人又一次派人送信過來,看來不能再讓信長挂念了。」
    半藏聽了,頓時有些驚慌。「主公,這……」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他就垂下了頭。
    「實際上,這個差使我也曾吩咐過澀河四郎右衛門,可是,四郎右衛門說,他不能親手砍下侍奉三代的主公家的少主的頭顱……結果,昨天晚上逃走了。他固然正直,卻小器。所以,你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和忠世好好商量商量,千萬不要有差錯。」說著,家康轉回目光,盯著半藏,「監督切腹的任務,我已經吩咐給天方山城了。」
    儘管如此,半藏還是想推辭,家康心頭火起。「你就如此討厭這個差使?」
    在家康步步緊逼之下,半藏只好答應下來。可是,沒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來讓他擔任介錯,他羞愧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怎麼樣,肯幫我嗎?」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勝任,這麼重大的儀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決。你把屆時的一應準備好。」
    忠世依然背對著信康,低聲說了一個「是」字,卻連動都沒動。
    此時,半藏突然覺得不安。就這樣讓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頭,就故意把澀河四郎右衛門逃跑之事告訴他,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聲,又回過頭來瞪著忠世,「你……你,現在還有沒有話要對少主說,若有……」
    「沒有!」信康嚴厲地打斷他,開始脫衣服。決心已下,連內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並不是人臨死時穿的純白。「好了,別磨蹭了。別讓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來驗屍。」說著,信康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輕輕地握在手裡。
    燭光下,刀刃放著奪目的寒光,而刀背則映著紅色的溫暖燭光。被吩咐作好準備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記了呼吸,一動也不動。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無措。在這樣的靜寂中,蟋蟀那孤寂的聲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響起。
    母親、妻子、孩子和父親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閃現。「好了。不要再準備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給父親捎一句話?」
    「……」
    「我信康可以對天地神明發誓,我內心毫無愧疚。」
    「少主!」
    「不……現在說可能不大合適……信康的清白,父親也應是知道的。算了,這個就不要對父親說了。半藏,你只告訴父親,說信康從容地切腹,毫無怨言,也無淚水,平靜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託!」說罷,信康把離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將刀攥在手裡。
    「二十一年的人生,雖然讓不少人受過苦。可是,現在我絲毫無悔。月亮似乎越來越明亮、潔白了。忠世,讓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鄰問好。就這樣吧!」
    只聽「噗」的一聲,尖刀已刺進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結束了!半藏已經心疼得紅了眼。為了讓不幸的少主少受一點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驅使,他一把抓起長刀,一個箭步轉到信康的身後。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囑託,給您介錯了,請原諒在下。」
    「撲哧」一聲,血柱濺到了窗戶上,信康的頭顱只留下咽喉部的一點薄皮與身體相連,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軀體則彎曲著倒下。
    月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戶的底部留下一條亮白的光帶。黑暗中瀰漫著鮮血的腥味。
    半藏放下血淋淋的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痴獃了一般。天方山城則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地盤腿而坐,有如一尊石像。忠世依然背對著他們,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過了一會兒,服部半藏發出一聲怪叫,一刀把燭台斬成兩半,發瘋似的踐踏著砍飛的燭火,把刀扔到一邊,放聲大哭。
    最先撫到屍身的是天方山城,他對著屍身深施一禮,然後把頭顱從軀體上割下來,匆匆忙忙地包到衣服里。這時,忠世也從儲室拿來衣服,沖信康的遺體奔了過來。一切都已似結束。近乎虛脫的感情和像狂風般襲來的不安侵擾著三個人的心。
    忠世的兒子忠鄰急急忙忙趕來時,三人還在苦苦地沉思。忠鄰一眼就看見了榻榻米上的血泊,和窗戶上的斑斑血跡。
    「混賬……唉!」也不知是在罵誰嘆誰,忠鄰啜泣起來。「這樣就解脫了嗎……這樣……在這個世上,在這麼多的老臣當中,到底有誰豁出老命為您求情?明明知道失矩卻不敢進諫,這樣的人,才是諂媚的小人!就是這些諂媚小人砍掉了少主的頭顱,這是什麼世道啊?」
    「忠鄰,住口!」忠世呵斥了他一句,聲音卻顯得蒼白無力。他和酒井忠次在信長花言巧語的哄騙之下,無意中在安土發泄出的輕率話語,現在又迴響在耳畔,開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
    「到底是誰做的介錯,為何不再問問少主是否改變初衷,是誰?」
    「忠鄰,你饒了我吧。是我不願少主長時受苦,是我做的介錯,是我半藏。」半藏慌忙坐了起來,伏倒在忠鄰面前,天方山城慌忙阻止:「不,不是服部。服部只顧哭泣,動不了手,是我天方山城道綱給少主介錯了。忠鄰,現在道綱已經厭倦了做武士,為了贖罪,我願意拋棄家庭,辭去官職……」
    「你要拋家舍業去贖罪?」
    「是的,我從接受這個差使起,就已決心要去高野山出家為僧……大久保大人,服部大人,我要出家,為少主祈禱……」
    山城剛說到這裡,忠鄰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嗖地站了起來,一把推開外間的窗戶。「喂,這不是於初嗎?眾位,侍童吉良於初也切腹了。」
    聽到忠鄰的話,大家都不禁站了起來。忠鄰悄悄地端過油燈。「怎麼,你也跟著去?」
    信康切腹,還是少年的於初一定受不了這個打擊。
    「怎麼……你,你也……」不知什麼時候,後面的三人也都來到了窗戶邊。眾人表情麻木,不知該不該為於初祈禱。「於初,你痛苦嗚?我給你介錯吧。你是個有福之人……能夠一直跟在少主的身邊。」忠鄰一邊小聲地念叨著,一邊輕輕地取出刀來。
    信康的自盡再次給人帶來強烈的震撼。謠言不斷,再加上以訛傳訛,在岡崎,咒罵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殺害少主的就是酒井和大久保。這兩個人向信長進了讒言,才使少主招來殺身之禍。」
    「不,不僅如此。主公相信大久保必會悔恨前非,前去搭救少主,才把少主轉移到了二俁,可是……」
    「說的是。父子情深,理應如此。可是,他卻連救都不救,眼睜睜地看著人被殺死,真是大不忠者。」
    「那麼,少主的遺體究竟是如何處置的?」
    「在二俁城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草草埋了。還聽說有人從岡崎前去盜取首級。這樣有名的大將不會再出第二個了,所以就在若宮八幡的附近建了首冢,不久,就聽說有人悄悄地當作神靈來祭祀了。」
    這麼說來,信康死後,除了在二俁城埋葬遺體外,似乎在岡崎也建造了首冢,後來又有傳言說,信康的遺發被送到了德姬的身邊。傳說德姬悄悄地派神原七郎右衛門的妹妹到二俁城取回信康的遺發,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神原七郎右衛門清政也拋棄了家業,一家老小全部搬到了康政的宅院蟄居起來。
    總之,都是一些讓人為信康嘆息的傳說。隨著這些傳言的擴散,又有人說,在城下好多地方都看見過築山夫人的幽靈。
    天方山城處理完信康的遺體后,就隱居在了高野山,再也沒有回到濱松。最後,不得不由服部半藏一人向家康報告事情的全部經過。
    在半藏回來之前,家康早已知道了信康自殺的消息。
    「服部半藏大人回來了。」井伊萬千代前來報告。
    「好,把他叫過來,你們暫且迴避一下。」說完,家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算了算了,大家不用退下去了,都待在這裡吧。」他使勁地點點頭,等著半藏的到來。
    秋霖不斷,院子前面濕漉漉的地上,落滿了金燦燦的木犀花。
    服部半藏陰顯消瘦了一圈。兩隻大眼睛格外突出,非常嚇人,讓人簡直不敢正視,滿臉的絡腮鬍子,眼睛里也留下了一塊塊黑斑,正如他的綽號「鬼半藏」。
    「半藏啊,辛苦了!」
    聽到家康的問候,半藏如釋重負地坐在了窗邊。「主公,半藏不辛苦,讓半藏也切腹吧!」
    家康裝作沒有聽見。「信康切腹的情況如何?沒有出亂子吧?」他也在努力抑制著悲痛,輕輕地整理了一下扶幾。
    滿座的人鴉雀無聲。本多平八郎忠勝聳起肩膀,看看半藏,又望望家康。神原小平太康政的目光則一刻也沒有離開半藏的眼睛。
    「請主公賜我切腹。」半藏又重複了一遍,「我竟然不解主公的初衷,沒有完成主公再三囑託的任務就回來了。如果不答應在下切腹,我就不說一句。」
    「半藏!」家康的聲音嚴厲起來,「不要亂嚷。你好好回答我的問話。你去的時候,三郎正在做什麼?」
    「少主已經下了切腹的決心,以我的力量,無論如何也不能撼動少主。」
    「忠世什麼也沒有說嗎?」
    「是的。少主對忠鄰說,萬一落到敵人的手裡,就無法再向後人證明他的清白了……」
    家康突然扭過臉去,大大地點點頭。一合上眼睛,信康那全神貫注思索的樣子,就一幕幕閃現在眼前。一個鐵血男兒!「哦,向後世的人展示清白……」
    「少主最後說,他對天地神明發誓,沒有一點兒愧疚。他還再三囑託,要我一定把這話轉告您,後來又說不必了。」
    「不必了?什麼意思?」
    「他說您非常清楚他的心,所以,只告訴您,說他從容地切腹就行了……少主重新囑咐了我一遍。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少主會立刻切腹,一不留神,少主突然從左下腹向右橫著切了一刀……」半藏嘴都歪了,一個勁地嗚咽,「所有的事都已經結束了。我想,不能再讓少主受苦了,於是把心一橫……來為少主介錯。」
    家康仍然背過臉去。「遺體是怎麼處置的?」
    「和大久保父子商量之後,埋在了城外,悄悄地供奉著。主公,無論如何,是我親手砍掉了主公嫡子的頭顱,請一定賜我切腹!」
    「不!」家康斥責道:「你也跟親吉一樣,僅僅矢去一個三郎,就已讓我夠傷心的了,何況還失去了山城,如再失去你,那會讓我傷心成怎樣?你難道也不解我的心境?如果允許你切腹,那麼,親吉的要求也必得答應。你讓我怎麼辦?好了,莫要再說了。平八、小平太,把半藏帶下去,好好地看著,這傢伙有點兒瘋了。」
    「主公,半藏……」半藏還想喊叫,本多忠勝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起來,起來!」他綳著臉,抓住半藏的右胳膊把他帶了出去。
    服部半藏被架出去之後,井伊萬千代悄悄示意下人們都退出去。他心疼家康,想讓家康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家康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望著院子里的雨腳發愣。
    築山夫人死了,信康也死了,自己從八歲到十九歲,在駿府度過的大半生的影像,也像泡沫一樣消逝了。
    把築山夫人瀨名姬嫁給家康的今川義元離開了這個世界,曾經熱切地希望自己成為乘龍快婿的岳父關口刑部親永,也為義元之子氏真所迫,切腹自殺。氏真現在到底在哪裡,正在做什麼?聽傳聞說,他正在京城為殺父仇人信長踢蹴鞠……
    一直欺負家康的信玄也已不在世了。世界已經天翻地覆,變成了織田一家的絢爛春天。連信康也沾染了一縷餘風……
    想著想著,家康覺得全身無力,什麼都不願意做了。「三郎……」他不停地念叨,「讓父親哭個夠吧,可憐的孩子。」然而,眼淚一時又流不出來。
    在他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嚴厲地責問自己:這樣做可以嗎?妻子和兒子都被殺死了,難道就這樣一直屈服於信長?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現在自己被懸崖擋住去路,如果不繼續努力往上爬,就一定會滾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家康下意識地使勁抓住扶幾,屏息凝神——一定要爬過這個懸崖讓你看看……這是對死去的信康的唯一安慰。
    「三郎!」家康又念叨起來,「你告訴父親,你還有什麼遺憾,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告訴父親!」
    念叨著,他又看見信康從大濱溜了回來,悄悄地伏在狂風暴雨中,「我的確是太看重武功了……身邊缺乏善解人意、能夠和眾將巧妙周旋的家臣。日後一定要引以為戒。」
    家康麾下的確聚集了一幫好漢,可是個個生性木訥,思想單純,性情急躁,容易被別人利用。這次如果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稍微耍一點兒手腕的話,也不至於釀成今天的慘劇。「如果處分了信康,抑制東面的力量就會相應削弱一半。如果自己對信長更強硬些,信長也可能不會堅持到底。」
    不知不覺,雨中的一切慢慢地暗了下來,夜幕降臨了。
    家康依然兩手緊緊地抓著扶幾,一動不動,隱隱約約地聽見遠處有人準備燭台的動靜。整座城都耷拉著,有氣無力。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5
第135章 武田亡音


    天正八年,甲州的冬天是一個少有的暖冬,地處盆地的躑躅崎城,最近幾天連絲霜都沒有。
    若是以前,此時正是越后的人馬等待冰雪消融、蠢蠢欲動的時候,也是甲州大力備戰的季節,可是現在,和信玄一生為敵的上杉謙信業已故去,甲州的敵人就只剩西邊的了。
    似乎受到溫暖陽光的誘惑,武田勝賴也走到院子里來,他是出來聽取手下的報告的,長坂釣閑的探子剛剛從駿河、遠江一帶打探回來了。
    「我想在院子里散散步,你們不用跟過來。」勝賴把手持大刀的侍衛們都留在門廊前面,一個人獨自鑽過含苞待放的臘梅樹叢,來到南面的一個向陽處。
    釣閑和他的手下也是一邊觀賞風景,一邊漫步到了這裡。「主公,今天的天氣可真好啊,積雪都融化了,只有信濃山脈上還殘留一點點積雪。」釣閑鄭重地行了一禮,悄悄地給手下使了一個眼色。
    這個探子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只見他慌忙走到勝賴的身邊,把手裡拿的座椅安放到向陽的地方。勝賴沒有坐下,單是站著。見四周無人,性急的他連忙問道:「岡崎那邊,信康的少夫人怎麼樣了?」
    「是。家康的忍耐力簡直不可思議,他似乎沒有怨恨德姬,二月二十,家康還帶著松平家忠把德姬安全地送到了尾張的清洲城。」
    「哦?難道什麼事也未發生嗎?」勝賴深深嘆了口氣,眺望著遠方的山脈,一副失落的樣子。他對這次德川和織田的衝突抱有很大的期望,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大好機會。媳婦小小的失言,竟然置婆婆和丈夫於死地。即使風波一時得以平息,它所帶來的情感摩擦也會使兩家的關係變得疏遠,到那時……沒有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
    「是。德姬也覺得德川的處理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由於追念亡夫信康,哀傷過度,後來,竟沒有去安土的信長身邊,現在好像還滯留在清洲,甚至不斷派人去安土抱怨所有的是是非非,德川人對德姬的憎恨也漸漸地淡漠,對德姬的抱怨,在城下都很少聽到了。」
    「哦,不愧是家康,把家中事務安排得真是滴水不漏啊。那麼,濱松和小田原之間呢?」
    「這個……」不等探子開口,釣閑搶先插嘴:「小田原是主公夫人的娘家,當說不應有這樣的事,但聽報信的說,小田原好像已與家康言歸於好,兩家秘密地約好,如果家康向高天神城出兵,小田原也會向駿河發兵,千真萬確。」
    「嗯?小田原和家康密謀要在我背後一擊……」勝賴不禁低聲呻吟。
    勝賴的正室是小田原主人北條氏政最小的妹妹,由於是氏康上了年紀后才得到的女兒,集百般寵愛於一身,後來,她嫁給了與北條氏長期交好的武田家。這是此世極其少見的並非基於政治謀略的婚姻。勝賴繼承了諏訪氏的美貌,年過三十仍然英俊瀟洒,小田原夫人雖今年才十九歲,可是夫妻二人十分恩愛。小田原夫人深深地愛著勝賴,勝賴也對年輕的夫人情有獨鍾,近一段時間,他甚至冷落了所有的側室。
    兩家的秦晉之好突然間土崩瓦解,真令人難以想象。實際上,一開始是勝賴故意讓小田原家去接近家康的。
    「織田氏和德川氏由於這次的信康事件,一定會產生摩擦,織田就不會再派援兵來,所以,你能否想法把家康引誘到駿河來?」
    勝賴如此一說,氏政自然心領神會,立刻給家康捎了一個口信:「如果家康公向駿河出兵,氏政也會發兵抵禦勝賴,這樣一來,駿河不就可以被德川和北條兩家瓜分了嗎?」
    緊接著,在去年的十月二十五,也就是信康剛剛自殺不久,北條氏政就和甲州之軍隔著黃瀨川,佯裝出一副對陣的架勢。家康也好像相信了氏政和勝賴的不和。然而,勝賴這個計謀竟然成了一個引子,意外地使得家康和氏政真正實現了握手言和。
    若此事成真,勝賴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時探子換了話題,說道:「德川方面一定是出於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依賴織田勢力的想法,努力說服北條聯合,來共同對付您。」
    「哼……不對,你憑什麼說兩家已經真正聯合了?」
    「小人有證據。兩家都沒有通知您,就已經準備共同出兵了,這是比任何東西都有說服力的證據……」
    「那麼,德川的目標呢?」
    「毫無疑問,是要奪回高天神城。」
    聽完這些,勝賴突然轉過身來,穿過走廊,徑直向小田原夫人的內宅走去。或許會有什麼消息已送到了夫人那裡……這樣想著,勝賴走過院門,可是他突然一愣,止住了腳步。
    這裡也灑滿了和煦的陽光,前廊邊上,夫人正在柔和的日光中撫琴,端莊而高雅,看不出有一點兒心事。夫人的兄長變成敵人……這種事情,真是令人難以接受。
    夫人彈完一曲,抬起了幸福的笑臉。這時,勝賴才上前打招呼:「哎呀,好久沒有聽到你彈琴了,簡直令人如痴如醉啊,再給我彈一曲吧。」
    看著走來的勝賴,小田原夫人嫣然一笑。她那誘人的肌膚散發出柔和的氣息,眸子像少女一般清純。「調子拙笨,玷污了您的耳朵。」
    「不必自謙,和歌動聽,琴聲也很優美。對了,剛才在院子里散了一會兒步,嗓子有點兒干,喝杯茶吧!」
    「好的。水已經燒開了,馬上就好。」
    夫人站在琴前的石台旁邊,她的脖頸纖細可愛,令人生起無限眷戀。
    「夫人……」
    「在。」
    「最近小田原有沒有來信?」
    「信……我已好久沒有收到信件了。」夫人搖動著纖細的脖頸,簪子也隨著晃來晃去,發出細碎的聲音。勝賴低下頭,定定地看著正在泡茶的夫人的背影。從前是自己冷冷地看著信康和德姬的不和,尋找大好機會,可是,不知不覺中,自己也要面臨同樣的命運了。
    必得趕緊向小田原派遣使者。可是,剛才使者帶來的信報又令人害怕。如果探子所言俱實,要責備氏政,就只有利用手裡的人質——夫人了。讓使者這樣去詰問:「如果殺了你的妹妹,難道你不心疼?」
    「反正妹子已給你,她的生死全由你了。」若對方這樣答覆,自己真有勇氣殺死年輕貌美的妻子嗎?
    「笨手笨腳的,沒泡好,大人就擔待一下吧。」夫人沒有想到勝賴會在大白天來看望自己,非常興奮,極盡柔情蜜意,「妾身剛才還在想,如果天氣一直這樣暖和下去,到了春天,百花齊放,該有多好啊!」
    「可是,春天來了,我就要出兵打仗,你會寂寞。」
    「是啊,我剛才也在想,要是沒有戰爭該多好啊……」
    「夫人……」
    「嗯。」
    「萬一,萬一我迫不得已和你的兄長打起來,你會怎麼辦?」
    「不會有那樣的事情。」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道,頭上的發簪又叮叮咚咚地響起來,「先父特意給我選了您,就是認為兩家永遠也不會打起來,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哦。」勝賴不禁嘆了口氣,放下茶碗,「可是,你的父親已不在世了。萬一兩家交惡……我突然擔心起來。」
    「縱然是真的打了起來,我也決不變心!」
    「如何不變?」
    「你真壞,你明明知道人家心裡的想法嘛。」
    「你是說,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勝賴的好妻子,是嗎?」
    「是的,二世、三世、四世、五世……永遠都是大人的好妻子。」夫人掰著白皙的手指,像唱歌一樣數著數。
    勝賴開始後悔到這裡來了。這個天真無邪、不辭辛勞的夫人,不但對世事一無所知,還暗藏著一種削弱他的意志的力量。
    「大人,那我就再彈一曲給您聽吧。」與其說是徵求勝賴的同意,不如說是擔心他離去,夫人再次坐到琴前。
    眼前如果不是夫人,勝賴恐早就大聲斥責,拂袖而去了。究竟派誰去小田原,去說些什麼好呢……儘管勝賴心亂如麻,卻不能責罵心愛的夫人。這不僅是因為年齡的差距,也是因為她永葆青春的純潔氣質,令勝賴這樣的武夫如沐春風。
    再次撫起琴來的夫人,簡直不啻一件精緻的藝術品。眼睛、鼻子、耳朵、口、手、腳,搭配得多麼和諧啊!到後來,勝賴已經聽不見夫人在彈奏什麼了,他只等夫人的手停下來。
    當夫人又彈完一曲的時候,從外間傳來侍女報告的聲音,「啟稟夫人。剛才卜齋大師過來說,如果大人在這裡,他想面見,十萬火急。」
    一聽說謀士卜齋來了,勝賴慌忙站起身來。「什麼,十萬火急……我得回去了,夫人,我去了。」
    看到勝賴匆忙地站起來,夫人面帶恐懼,趕緊伏倒在地。「您心情可好?」
    「以後有空再聽。」
    「是。」
    勝賴急匆匆地來到廊上。「卜齋,過來,什麼事?」
    「是……」卜齋低下圓溜溜的腦袋,「土屋昌次的探子從小田原回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消息要報。」
    「哦?土屋昌次向小田原派人了?」
    「是的,聽到一些危險的傳聞,覺得不可麻痹大意,於是,不等主公指示就……」
    「好。」勝賴讚許地點點頭,小田原之事果然不是謠言。
    土屋昌次一看見勝賴,便道:「請主公屏退左右。」
    「哦,卜齋,下總,你們都下去吧。」說著,不等他人退下,勝賴就著急地問道:「怎麼回事,昌次?小田原究竟發生了何事?」
    「稟告主公,」比勝賴年齡略小一點的昌次等大家散去后,方才小心道,「我們讓小田原給狠狠地涮了一把。」
    「這麼說,德川、北條兩家的聯合是真了?」
    「是,兩三日之內,就要向駿河發兵了。」昌次神情嚴峻,目不轉睛地盯著勝賴。
    勝賴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望著天空。這不是杞人憂天。氏政和家康竟然能聯合起來,家康竟有如此的能耐!剛剛因為失去信康而被削弱的力量,現在又漂亮地從氏政那裡補回去,家康成了勝賴越來越強大的敵人!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大相信……」使北條氏和自己的妹婿斷絕關係,轉而成為妹婿的敵人,家康怎會有如此大的本事?
    自從長筱慘敗之後,勝賴也徹底改變了武田家祖傳的戰術。歷來以騎兵為主,現在改為持弓箭、火槍的步兵為主力,而且制訂了新的軍規,一支火槍必須準備三百發子彈,並且要求每發必中。
    長筱戰敗以後,勝賴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搜尋賢能之士,損失的人才差不多已經補齊,可以說,他現在的力量已不亞於當初,難道還是不如家康?
    「屬下還有話,不知……」昌次接著說道,「在那裡還發現了一個惡僧,此僧似乎不是等閑之輩,恐怕會妨礙您。」
    「什麼,惡僧?」
    「是,叫隨風。他到處給人看病,從農夫、商人到北條氏的家臣。不僅是看病,還看相,甚至散布一些危險的預言,真是不可理喻,當地卻有好多人都相信他。這人的胡說八道,最終還是傳到了氏政的耳朵里。」
    「說我?」
    「不,說家康。他到處散布,看家康的面相,將來必主天下,是富貴至極之相。」
    「哼!這樣的妖言,氏政居然也會相信……」
    「聽說在氏政知道此事前,僧人已在他家產生了巨大影響。人氣不是隨隨便便的東西,不可忽視。探子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於是前來報告。」
    「奇怪,居然有這樣的事?」勝賴又哼了一聲。一個怪僧倒沒多麼可怕,卻在他心中投下一片陰影,令他焦慮不已。「哼!如果是這樣,那一刻也不能猶豫了。」
    「主公所言極是。」
    「昌次,快把大家召集起來,即刻出兵。如果信長再派出援軍,那我駿遠一帶恐就危在旦夕。」
    「遵命。」
    「高天神城斷斷不能落到敵人手中。那是武田家仍然屹立的象徵。」
    土屋昌次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縷不安,他慌忙站了起來,去召集眾將。
    甲州城裡再次活躍起來,人們又忙著準備出兵打仗。小田原那邊,當然要派詰問使去,只不過,不知氏政會如何答覆。
    又是一出戰國女人的悲劇,三河與甲斐絲毫沒有區別。曾經襲擊了德姬和信康的不幸,這次又殘忍地把矛頭對準了小田原夫人和武田勝賴。
    勝賴卻沒有看到,促使家康和氏政聯合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他自身。
    大概是一直和武田交戰一生的上杉謙信的去世害了勝賴。謙信在信玄死後,為了向勝賴示好,從越中、能登向加賀、越前大舉進兵,和織田在手取川對峙。如果真在那裡展開決戰,設若上杉出兵猛攻,織田定會受到致命打擊。可是,信長卻巧妙地避開了決戰,謙信也由於隆冬的到來,最後不得不撤兵。謙信想等冰雪融化后再向信長發起挑戰,可是,天正六年三月十三,卻突然與世長辭。由於好酒,他死於中風。出於和上杉家的這種特殊關係,勝賴開始幫助謙信養子喜平次景勝。
    可是,在謙信死後,上杉氏由於嗣位的爭奪而內部反目,勝賴並沒有覺察到,他和氏政不知不覺已經成了爭鬥的焦點。謙信沒有親生兒子,可以繼承家業的當然只有景勝一人,可是,謙信又另有一個養子,此人乃北條氏康的第七子、氏政的弟弟、小田原夫人同父異母的哥哥,名三郎景虎。
    氏政當然把勝賴看成他的盟友,他深信勝賴會為與他是同一血統的三郎景虎的嗣位而四處奔走。可是,勝賴卻認為景勝毫無疑問是嗣子,便沒為景虎出力。結果事與願違。在爭鬥期間,景虎遇害。北條氏政已經看透勝賴不可依賴,轉而和家康聯合。
    與家康結盟就是與信長結盟,對上杉景勝心懷不滿的氏政,要對抗上杉、武田的勢力,除了和家康結盟,別無選擇。結果,勝賴的無為把盟友驅趕到了敵人的陣營,他卻一直沒有意識到。
    勝賴的傳令官又一次飛奔向武田馭下所有大名的城池。只不知已厭倦了戰爭的諸位大名,聽到就連北條氏都背叛了武田的消息后,還能否鼓起昔日的勇氣來?
    為了向宿敵駿遠二地出擊,勝賴匆忙拼湊起了一萬六千兵力。待到天正八年春天來臨,勝賴從甲府出發的時候,家康已經決意進攻高天神城,他從濱松出動,並派出了屯駐在中村堡壘的兵力,在天王馬場向城兵發起了小規模的試探性攻擊。
    出征前,為了滿足勝賴的願望,小田原夫人又為他彈了一曲。從雪姬夫人在世時便有此慣例,如今小田原夫人欣然彈奏的乃是《梅枝》的千鳥曲和嵐曲。穿著甲胄、坐在床几上的勝賴聽著聽著,漸漸地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融入了遙遠的故事當中。
    〖只有梅花枝,才有鶯巢住。
    無論風雨襲,棲於花叢處……〗
    不知何時,夫人竟然忘情地吟唱起來。小田原夫人還年輕,還不能理解戰爭的殘酷和悲哀。她從小就堅信,男人要勇猛善戰,做一個賢妻良母才是女人的本分。雖然有時也有疾風驟雨,讓她一陣陣戰慄,但她總會努力地背過眼睛,盡量不去正視令她動怒之事。青春才剛剛到來,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被塗上了幸福的色彩。
    勝賴微微地閉著眼睛,陶醉在夫人動人的琴聲中。十三根美妙的琴弦,從未像今天這樣,給他的心靈帶來如此大的震撼。自己到底會不會再次回到這個女人的身邊呢?自己不在時,夫人會不會死去?勝賴覺得撥動的琴弦之間隱藏著危險的私語,在告訴他些什麼。
    派往小田原的使者回來說,連問候都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如果夫人知道了這些……對他而言,這琴聲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讓他恐懼。從氏政的回函中知道,落魄的今川氏真現正寄身於家康的濱松城。家康真是老謀深算,什麼都料到了……利用氏真,與北條氏結盟,向駿河索要今川氏的舊領地,這隻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
    「今川與北條姻親已久。此舉實為歸氏真領,故願聯手德川。武田與今川亦非無親無故,切盼還地於氏真。實若良言無果,兵戎相見,只此一途。舍妹自由君擔待。」
    看到氏政的回信,勝賴默默地把它一撕兩半。無論是家康還是氏政,他們絕不會真為了今川氏真損失一兵一卒。這都是借口,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田原夫人興奮地抬起臉來,長舒一口氣,停下手:「大人滿意嗎?」
    「哦,沒有想到,你彈得如此入情。」
    「這不是琴彈得好的緣故,可能是受到了明媚春光的感染。大人,這次什麼時候能凱旋歸來?」
    「這個,如果早一點的話,大概是在蟬聲一片時……」
    「如果晚一些呢?」
    「晚一些……」勝賴漫不經心地說著,慌忙躲開夫人的視線,他的眼前忽然閃現出自己曝屍荒野的幻覺。
    「如果晚一點的話?」夫人又歪著腦袋催促道。
    「如果晚些,可能……可能得在遠州一帶過新年了……」
    「過新年?」
    「所以,夫人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等你過新年……」
    這時候,勝賴的長子、十四歲的太郎信勝捧著出陣的餞行酒走了過來,勝賴轉過身來。「太郎,這次的決戰關係到我武田氏的興亡,你好好看家。」
    太郎信勝神情嚴肅,鄭重地點點頭:「孩兒謹記在心。」
    「你都明白吧。遠祖義光公以來的名譽,可不能葬送在你我的手裡。」
    這與其是說給太郎信勝聽的,不如說是故意說給眼淚汪汪的夫人聽的。他只是想暗示夫人,如果戰爭打得時間長,今年之內可能就回不來了。可是,夫人好像沒有聽到。她只覺得丈夫不在時自己會寂寞,她總是那麼單純。
    勝賴端起太郎捧來的酒碗,嚴肅地說道:「夫人,斟酒。」
    「是。」夫人像是愣了一下,一邊倒酒一邊說道:「願大人早日凱旋而歸。」
    勝賴默默地把酒一口氣喝完,猛地一下把酒碗摔在院子里的石頭上。酒碗摔了個粉碎。這種儀式裡面隱藏著武士的悲壯心理,即他已不打算生還了。
    「祝福父親。」
    「祝福勝利。」
    父子相互問候完畢,勝賴猛然站了起來,不再看夫人。他的身後跟著三個下人,手裡分別拿著長刀、槍和火槍。如果再看夫人一眼,就會有一種柔情湧向心頭,他忍受不了。
    「大人。」夫人追著喊了一句。
    「你要堅強!」
    「大人……」
    勝賴不再留戀地回,顧毅然離去。夫人茫然地望著凌亂的石台,愣在那裡一動不動。「戰爭……戰爭……戰爭……」到底是什麼把丈夫從自己的手中奪走了,到這時,她仍然一頭霧水。如果夫人能夠悟出裡面的「死」,她恐怕就會戰慄著阻止出兵了。
    「母親!」送走父親回來的太郎信勝看見夫人還像剛才一樣跪在那裡,他張開那如畫般美麗的朱唇,大聲喊了一句:「這次戰爭,只怕父親凶多吉少。」
    「啊,為什麼?」
    「母親的兄長氏政大人,已經投靠家康了。因此,本來勢均力敵的態勢已經失去均衡,就連女人都草木皆兵了,其中,還有人以為是您的晦氣招致了這次的……所以,您也要小心身邊的人才是。」
    「啊?這是真的嗎,太郎?」夫人這才大驚失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6
第136章 再戰高天神城


    天正八年,陽春三月,戰爭的烽煙再次點燃,宿敵武田氏和德川氏又展開了大戰。
    家康和勝賴都絞盡腦汁,企圖保持戰略優勢。勝賴頻頻聯絡越后的上杉景勝,家康則一方面讓北條氏政出兵豆駿,一方面謀求和遠在奧州的伊達氏結盟。
    此前一年,德川和武田都把重兵投入高天神城,均欲在此展開決戰。
    對家康而言,勝賴手中的高天神城以及小山城、相良等地的軍事堡壘,乃影響遠江戰略的關鍵所在。這些軍事要塞曾經一度掌握在家康的手裡,可是,天正二年六月十七又被勝賴奪回,這也是勝賴在此地的支撐點。從那以後的六年間,家康一直虎視眈眈,等待重新奪回的時機。
    當然,對於勝賴來說,高天神城自是意義非凡。這座曾經連父親都攻克不下的城池,卻被勝賴攻陷,成了他振奮軍心,向信長和家康顯示武力的得意手筆。高天神城若被家康奪去,那麼,不僅遠江一藩將置於家康的覬覦之下,就連駿河都會立刻受到威脅。
    因此,雖然從天正八年的三月起,家康就不斷地在城池四周構築工事,可是,到了同年秋天,處於家康層層包圍之中的城池還是掌握在勝賴的手中。
    天正二年,勝賴強攻此城的時候,由於德川方沒有等到信長的援軍,加上城內大將小笠原長忠的投降,終於被攻陷。而這次,卻輪到武田氏的人馬在這裡心急如焚地等待援軍了。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與北條氏政結盟的家康在戰略上都處於優勢,因此,家康在此投下重兵,發動進攻。這樣一來,一方面伊豆和駿河受到北條的威脅,另一方面家康又重兵圍攻高天神城,勝賴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
    這座兩軍激烈爭奪的城池下面,有一個地牢,地牢里關押著唯一一位六年前誓死不降武田氏的三河武士,這名武士至今仍然堅強地活著,名大河內源三郎政局。
    六年裡,城池的守將換了一個又一個,每次都說盡甜言蜜語勸他投降,已不下幾十次,甚至近百次,可是這位武士都義正詞嚴,凜然拒絕:「我家主公家康乃當世無雙的英雄豪傑,他說必定來高天神城搭救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豈可投降爾輩!」
    每次,勸降者中既有被感動者,又有勃然大怒、嚴刑拷問、毒打者。
    六年的囚禁生涯,他睡在時不時滲水的石板床上,腳踝以下全都腐爛、枯萎了,可是依然保持著昂揚的鬥志。「我家主公還沒有來嗎?」
    高天神城建高約七百餘尺,在高天神山之上,城池位於後世靜岡掛川之南,距海八里,是一個四周被層巒疊嶂所包圍的軍事重鎮。此時已經是秋風蕭瑟的季節,關在地牢中的大河內源三郎,近來也似乎時時聽到秋風中夾雜著一陣陣喊殺聲。「難道是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地牢位於城北一隅。從地面下來,有一段二十多尺的石階,已經破爛不堪,留了一個很高的換氣窗,這是唯一能和外界聯繫的地方。通過這個窗戶,源三郎才能微微地感受到一絲季節的信息。有時躁動的蟬鳴從遠方傳來,有時雨雪交加、狂風呼嘯,各種各樣的季節變化都會通過這個小小窗戶來拜望源三郎。
    雖然數字可能不太準確,但屈指算來,源三郎大概已經在此迎來六個寒冷的冬天了。六年裡,他任憑毛髮瘋狂生長,衣衫也曾經換過六次,可是,已經沒有一件能看出原來的樣子。外邊的人進來看了,必會以為他乃野獸。牢卒每天只送一次飯,三個小小的飯糰子、水,外加一點鹹菜、一點鹽巴,或是一碗稀粥。
    源三郎覺得,這些就已足夠,三河武士的堅強意志早就習慣了這些。什麼投降啊屈服啊,他生來就討厭。「如果那是人的喊聲,一定是主公來攻打這座城池了……」
    最近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進了這座城。源三郎從牢卒那裡打聽來的大將的名字就不下五人。岡部丹波守、相木市兵衛、三浦右近太夫、森川備前、朝比奈彌六郎、小笠原彥三郎、栗田彥兵衛等大將,都是從遠江到駿河一帶赫赫有名的猛將。這些人恐是由於高天神城受到家康的猛烈攻擊,趕到這裡決一死戰的。
    每天大約在午後前來送飯的牢卒,今天似乎晚了許久。啊,天又要黑了。正想著,牢卒來了。這名牢卒的名字似是叫作藏,是一個年過半百、多嘴多舌的人,每次前來,都要說夠話才回去。作藏提著昏暗的燈籠,摸索著來到牢房的窗前,「喂,囚犯,吃飯了。」
    「喂,作藏。」源三郎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叫住了他。
    「何事?我今天忙得很。」
    「再忙也得講一點甲斐的故事啊。是不是我主公正在攻城啊?」
    聽了源三郎的話,牢卒有些驚詫,退回來小聲問道:「你是怎生知道的?」
    源三郎默默地點點頭,「我就算身在這裡,眼睛也能看到外面。這次的戰爭,我們主公必然勝利。」
    「絕不會有那樣的事。」牢卒慌忙打斷源三郎的話,旋又放低了聲音,「萬一城池陷落了,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你要拉我老頭子一把。」
    源三郎爽快地點點頭,「當然,你是我的老友了。」
    「你這麼一說,我怪不好意思,以前沒有用心地照料你。」
    「不,你對我已經夠熱情了。哎,我說,我家主公今天是不是快要攻進來了,你有沒有聽說是哪些大將?」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上邊不讓說。」
    「哦,那我就不問了。如果問了,你可就麻煩了。」源三郎覺得既然自己都那麼堅決,決不投降,便也不強求別人。
    可是牢卒反而深深地嘆了口氣。「你這麼一說,我又忍不住想告訴你。給你說說吧。我聽說,今天攻到附近來的大將叫大久保平助,使槍的,可厲害了。」
    「哦,是嗎?連大久保平助都來了,果然是一場大戰。」
    「還有呢,這是秘密。今天,岡部帶刀和名倉源太郎兩位首領在牢房上面吵起來了。」
    「哦,兩個人吵什麼?」
    「名倉說,無論怎麼說,德川方面驍勇善戰。這一帶的小麥和水稻全被士兵們割光了,老百姓的口糧每天都是限額供應,沒有一個人會幫助武田一方的,所以,武田必敗,趁早棄城逃跑為妙。岡部帶刀則反駁說,如果棄城,那才會被敵軍四處追殺,全軍覆沒。總大將勝賴公肯定會帶領救兵前來支援,因此,一定要堅守到他來救援為止。另一個則反駁道,勝賴公正在和小田原對陣,不會來了……總之,兩個人吵得很厲害。」
    大河內源三郎聽后,心裡一陣竊笑,道:「哦,那麼,勝負不久就會決出了。勝賴公現在究竟在哪裡?」
    「勝賴公在伊豆……」還沒有說完,作藏出了一身冷汗,狠狠地擰了一下嘴巴,「你真是個混賬!怎麼什麼事都問!這些事怎麼能對外人說呢?」
    「哦,是我的不對。那麼,戰鬥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三月份開始的,拖到現在,真討厭!你知不知道哪裡不打仗?」
    「三月……那我可不知道。如果是從三月就已開始,那我早就該好好地坐起來,為主公的勝利祈禱才是。哎呀,主公,這些我都不知道,請原諒。」
    源三郎支起他那腐爛的雙腿,想坐起來,突然從上面的入口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嚇了一跳,而牢卒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正要慌慌張張跑向出口,又被進來的人擠到了窗戶前面。
    「把燈點上!」來人是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大將模樣的人,帶了四五個隨從。隨從點上了帶來的三根大蜡燭。地牢里一下子亮如白晝,只見那男子走近窗子,往裡觀看。「你就是大河內源三郎嗎?」
    源三郎一下子把萎縮的雙腿伸到前面。如同變了個人似的,他厲聲反問道:「你是何人?」
    「果然很有骨氣啊,我乃名倉源太郎。源太郎和源三郎……親兄弟一樣的名字啊。」
    「住口!」源三郎哆嗦著濕漉漉的身體,怒斥道,「名宇雖然相似,根性卻有天壤之別。你總想著棄城逃跑,苟且偷生,而我即使在這裡待幾十年,也不會屈服。你這種貪生怕死的東西,不說我也知你來這裡的目的。不要白費口舌了,趕緊滾開!」
    源太郎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仍然皮笑肉不笑,又一次把臉貼到窗戶格子上,瞅著源三郎。「儘管你是敵非友,可我仍對你很是欽佩,真想把你剛才的話說給家康聽聽啊。」
    「再說一遍,我是不會回答你的。」
    「好啊,不高興,你可以不說話。可得聽好了。正如你所預料,德川果然來奪取這座城了,城池與外界的聯絡也早已被切斷三個月。這麼一說,你大概也會明白,暫不考慮援軍的到來,我們目前面臨的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與城池共存亡,浴血奮戰到底;二是打開城門,伺日決戰。因此,我們的意見存在很大分歧,反對開城者說,即使開了城門也會被趕盡殺絕,還不如血戰到底。」
    牢里的大河內源三郎眼睛微閉,像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我也不用掩飾,跟你直說了吧。我就想起了你這人還在牢里。雖說如此,德川那邊還不知你仍然活著,一定以為你早就死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想派你到家康的大營出使,肯是不肯?我早就聽說你步行艱難,便特意為你準備了轎子。你去家康的營帳,城已經打開了,只有北面山谷的通路空著。這樣,雙方避免的傷亡就不下千人,這就是我的想法。」
    「……」
    「怎麼樣,如果我方誓死決戰,德川的損失也不會少,你會立一個大功,你好好考慮一下。」這時,名倉源太郎突然發現源三郎早已打著輕微的鼾聲睡著了,「哼,連聽都不聽啊?果然是個老頑固。」源三郎仍然在打著呼嚕,這不禁令名倉源太郎咂舌。「牢卒,打開牢門。」
    「是……是,不知大人打開牢門做什麼?」
    「做什麼?這是你這個老東西該問的事嗎?趕緊打開,少啰嗦!」
    牢卒嘆了一口氣,把鑰匙伸到鎖眼裡。他知道,牢門打開的時候,就是要對大河源三郎進行嚴刑拷打。他輕輕地喚了源三郎一聲:「犯人,喂,犯人,快醒醒,醒醒。」
    名倉源太郎對隨從使了個眼色,讓兩名隨從先進去。接著,隨從一人端著燭台,另一人手裡攥著刀跟了進來。
    「把他叫起來!」名倉示意隨從。只見隨從一把抽出刀來,壓在犯人的臉上。
    「起來!」
    「吵死了!」
    「這廝在假睡。」名倉點了點頭。「不用回答了……這麼說,我只好除掉你了。你的舊主好不容易前來救你,你卻連他的面都沒見上就死去了,難道不覺後悔?」
    被他這麼一說,源三郎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你不要再啰嗦了,我和我家主公心心相通。三河武士既出口,就決不會改口。要殺要剮請便。老子要是怕死,能忍耐六年嗎?」
    「好,給我斬了!」名倉的自尊心好像深受傷害,「哼!我可不會白白地就讓你這麼死了。在殺你之前,我倒要看看口吐狂言的三河武士,忍耐力到底有多強。喂,把他的衣服撕開。」
    「是。」隨從答應一聲,刀刃朝外,把刀伸到源三郎的衣服底下。哧的一聲,衣服被割為兩半,滑落到地,源三郎那髒得像朽木一樣的肌膚裸露出來。
    「冷嗎?給他背上倒些熱燭油,讓他暖和暖和。」
    「是。」另一個隨從把燭台歪倒,往源三郎的頭上倒熾熱的燭油。蠟油滴滴答答地從他頭上滴到背上,立刻凝固了。源三郎依然微睜著雙眼,定定地望著天空,連一個哆嗦都不打。大概是他的肉體已經乾枯,或早就失去了知覺。
    「好,再問他一遍。」
    名倉話音一落,隨從就把明晃晃的刀尖放在源三郎的脖子底下,逼他抬起頭來。「怎麼樣?是乖乖地去出使呢,還是就這樣送命?」
    「不用再重複了,我已說得一清二楚了。」
    「好!燒他的手!」
    「是。」侍衛又把源三郎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刀尖挑起來。源三郎毫不反抗,用木然的眼神,獃獃地看著手掌。源太郎屏息凝神,驚訝地看著犯人把髒兮兮的手掌伸向燭台。
    源三郎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的指甲吱吱地燃燒,發出一陣陣令人噁心的氣味。但是,他嘴巴微張,似乎沒有一點咬牙切齒、忍受疼痛的樣子。
    「給我接著燒!」
    「是。」這次比前一次更殘酷,一直燒到了指尖。
    「接著燒!」
    「是。」
    不大工夫,源三郎整個左手已經被燒壞,又將其右手移向了火焰。如果此時他抓住一把刀子,手指一定會吧嗒吧嗒掉下來。
    「這個嘴硬的傢伙!」右手也已被燒壞,而源三郎依然嘴巴緊閉。名倉源太郎驚訝得瞠目結舌,「這廝不知冷熱了,看來已不能指望,他已形同死人了。」
    源太郎一腳踢開牢門,逃了出去。如果再這麼拷問下去,恐怕連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恐怖,怕真的一時衝動,殺死對方。從這層意義上說,大河內源三郎似乎成了一個不可殺死的俘虜。
    幾個隨從也跟著名倉離去,作藏這才戰戰兢兢地湊到燈前。「也不知說您什麼好,您也的確太剛強了。」
    「呵……」燈光下,源三郎這時才弓著背伏在地下,非笑非哭。從手掌燒到手指尖,怎能不疼?可是,這種痛苦似乎成了源三郎唯一的生存價值,成了他生命持續的唯一良藥。若沒有怨恨,也沒有戰鬥的對象,這種牢獄生活恐早就把他的肉體摧垮了。
    「哦……原來是佛在拷問大明神啊。」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晃著上半身。自己決不會失敗!手上被燒壞的地方,似乎有生命之蟲動了起來,熱乎乎的,暖遍了全身,一會兒,一種暢快的睡意襲遍整個身體。源三郎沒有吃作藏送來的飯菜,不久,他鼾聲如雷,勻勻地睡著了。
    作藏慌忙走上前去,脫下衣服蓋在源三郎的身上,不知為何,他雙手合十祈禱起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
    只有狂風怒吼著,無情地從唯一的通氣口吹進來。
    翌日,源三郎又生出希望。他絲毫沒有出使之願,但敵人又像是催促他。家康曾說過一句話:一定會來搭救他!這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因此,他已不在意能否活著見到家康,而願向敵人再次展示自己生命的堅毅。
    名倉源太郎若到牢房來求他,說明勝敗之勢已經分明,敵人除了讓他出使之外,已經無法避免全軍覆滅了。一定還會再來求我的,卻不知這次又會是誰呢——源三郎在這裡和敵軍將領一一展開最後的決戰,他感到無比幸福,原來戰爭不僅屬於戰場……
    鑄造起鐵石般的意志,決不屈服於敵人的威逼利誘。這種勝利的自豪,使他越戰越有信心,越戰越有成就感。這決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大河內源三郎用堅強的意志留下的生命痕迹。他要超越人的一切弱點,使自己的意志如水晶一樣,永遠閃閃發光。
    不久,岡部帶刀又來到了源三郎的牢里。帶刀讓手下做了豐盛的酒飯送了進來,還頻頻誇獎源三郎的武士精神令人敬佩。
    「不要說得那麼動聽。你看我是那種吃你的酒菜,聽你的褒獎,然後就出賣意志的人嗎?」源三郎冷笑著把端上來的酒菜扔到一邊。
    結果,帶刀也惱羞成怒,他把源三郎的頭髮打成一個結,把槍柄伸進去,抬著源三郎發瘋一樣在牢房裡轉來轉去。已經失去彈性的頭髮被扯斷,紛紛斷落下來,然而,這隻能增加源三郎的豪邁。
    接下來是油井嘉兵衛,他一進來就道:「城裡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連你這個俘虜的伙食都快沒著落了。既然連飯都吃不上了,希望你要作好準備,拿出武士的精神來。除了吃飯,如果你還有什麼願望,只管對我講。大家都是武士,我會盡量地滿足你。」
    嘉兵衛同樣落荒而逃之後,源三郎又爽朗地笑了起來。「哎,已經覺悟的人和還沒有覺悟的傢伙,差距怎麼這麼大啊!」
    大約從那時起,作藏送來的飯糰子就逐漸地變小,數量也由兩個減少到一個了。
    從天正八年年末到天正九年春,通氣口裡已隱約能嗅到硝煙的氣味,箭矢的聲音也能聽到了。「真是想不到,這座城池,還有我的身體就要……」
    外面似已是三月。這一天,源三郎一直在等候作藏的到來,可是一整天過去了,作藏連個面都沒有露一下。
    天似乎亮了。從通氣口那裡,源三郎能略微感覺到一點天亮的跡象。因為每當黎明到來時,總有一股芬芳的清新空氣,不知從什麼地方滲到通氣口裡來,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每次大河內源三郎都站立起來,踮著腳,貪婪地吮吸著這一點點清新的空氣。可是現在卻不行了,別說是腿,就連手都不聽使喚了,甚至視力也已極其微弱了。儘管如此,他的耳朵和嗅覺卻適應了這種異常的生活。
    「那……那定是黃鶯的聲音。」
    從昨天起,城裡一反常態,靜寂得像一座死城。黃鶯的歡叫似是在慶祝戰爭的結束。作藏也不來了,牢卒大概都逃亡了……想著想著,源三郎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都變成了一個個小氣泡,一個一個地破滅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寄託,感到無望。
    這樣已經足夠了……他那極富戰鬥力的靈魂似也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已經感覺不到肚子的飢餓。大概是正午時分,一股倦意襲來,他又睡著了。猛然一覺醒來,他聽到外面似乎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奇怪……」源三郎猛地起來,用全身心去聽。沒有聽到進攻者進城的動靜,但那聲音確乎是敲鼓。根據貧乏的知識,源三郎認為那應該是幸若舞。「主公自從移居到濱松之後,新年經常觀看這種舞蹈。或許是主公已經進城了。」
    「如果進城了……」源三郎的心頭突然掀起一陣巨浪。即使主公進了城,大概也不可能立刻知道,在這樣一個地方會有地牢,關著這樣一個武士。好不容易迎來了主公,難道不能謀面就要死去?……
    想著想著,源三郎心中原本清澈的東西一下子被攪得渾濁起來,對生命的渴求立刻寫到了臉上。他手抓著窗戶的格子站了起來,可是,已經不能站立的腳立刻發出一陣陣刺痛,傳遍了全身。
    「哇……」源三郎使出渾身的力氣大吼了一聲。突然,剛才還透過窗戶傳過來的小鼓聲消失了,四周又恢復了先前死一般的靜寂,一股無名的悲哀湧上心頭。他踉踉蹌蹌地跌倒在窗格子下面,既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吼叫的力量了。
    過了一會兒,窗格子對面的坑道里,一盞燈籠畏畏縮縮、飄飄忽忽地向這邊移動過來。源三郎卻沒有注意到。
    「喂……喂……兄弟,你怎麼樣了?喂……作藏冒著生命危險弄到了一點兒飯糰子。吃一個吧。喂,犯人……」也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源三郎模模糊糊聽到了牢卒的聲音。他只覺得全身混沌,像是被睡魔纏身似的。這恐怕是暗示他的生命力已經枯竭的睡夢吧。
    「喂,你要挺住,是我呀,兄弟。」
    源三郎微微地睜開眼睛,慢慢地從模糊的意識中蘇醒過來,作藏已經進來,正在撫弄著他的身體啜泣。「作藏一開始就是個狡猾的人。原本想,萬一城池陷落,好請你幫虻,便裝著對你善一點……可是,現在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是打心眼裡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殺了你這樣的大英雄,神佛也不會原諒我……兄弟,這是我冒著生命危險,悄悄溜進大人的營帳中,從那裡偷來的。要是被發現了,就要掉腦袋……都是兄弟我想得不周到啊,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說著,作藏從腰裡解下竹筒,輕輕地抬起源三郎的頭,把水灌到他的嘴裡。
    水大多從嘴裡流了出來,淌到了源三郎瘦得一根根清晰可見的肋骨上,他這才清醒過來,發現作藏正抱著自己。「哦,作藏……」
    「兄弟啊,你知道嗎,從今天起,這座城裡已經沒有一粒米了……不,還有一點兒,今天過了也沒有了。因此,我就偷偷地溜進栗田刑部大人的營帳,偷來這麼一點點。」
    「什麼,這……這飯糰子是偷來的?」
    「哎呀,就是偷來的,也不算是小偷。當然,把我當小偷殺了也行。你老是講三河意志、三河武士的意志,就連我這個老頭子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我開始一點兒也沒往心裡去,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如果把你這麼好的人給活活餓死,遠江真是沒有一個好人了,我就是覺得不服。我雖然是老百姓出身,可是,豁出老命也想讓人知道,遠江也有人能夠理解兄弟,讓人把我殺了也在所不惜。快吃吧!」
    聽著聽著,不知為什麼,源三郎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怎麼也止不住。「哦,作藏,你是為遠州人掙臉面啊!」
    「是。別罵我是小偷,快吃吧……兄弟。」
    「我怎麼會罵你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我還有一事想問你,剛才,是不是有人在擂鼓?」
    「啊,你說這件事啊。明天對方要發起總攻了,這邊也要全部拼殺出去。這座城裡的大將栗田刑部觀看了德川營中的幸若三太夫的歌舞。」
    「哦,觀看我們主公營中的幸若三太夫的表演……」
    「是啊,城裡的人都哭了起來……德川大人高興地聽著,在城牆邊上搭建了舞台,太夫用他那優美的聲音演唱了《高館》兩方都靜靜地聽著,有好大一會兒,兩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哦,主公竟然允許人給敵人唱歌?」
    突然,源三郎向作藏手中的飯糰子深施一禮,然後用他那已潰爛成棒槌狀的手扒拉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高天神城還沒有陷落。可是,武田勝賴的援軍似乎不來了,全城的官兵都作好了與城池同歸於盡的準備。那麼,現在勝賴到底在哪裡阻止德川的進軍呢?
    大河內源三郎吃完作藏手中的飯糰,把竹筒里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又饒有興味地問起歌謠的事來。
    「現在城裡士兵的性命朝不保夕,因此極力地哀求,太夫就唱了一出,作為這些人今生的紀念。」
    城裡的箭樓上射出了文書,不久,太夫就從陣營里出來,說德川已經答應停戰了。於是,四處的打鬥一時間都停了下來,沉寂籠罩了全城。不久,守城的大將栗田刑部帶領家人鶴壽丸、彥兵衛等登上箭樓,聽太夫的《高館》聽說此時士兵們不約而同地滿臉淚水。未幾,獻唱結束。城裡飛出一騎身穿紫色戰袍的武士,給太夫贈送了禮物。贈禮是佐竹大寶紙十帖,絲綢一卷,外加匕首一把。
    「太夫欣然接受。紫色戰袍的武士則說,這樣就可以毫無遺憾地戰死了,請向德川大人問安……說完就回來了。」
    作藏講完,源三郎不禁嘴裡念叨起來:「可恨!穿紫色戰袍來去。那麼,他叫什麼名字?」
    作藏不知。
    當一個人面臨死亡的時候,心中都會湧起悲涼的詩一般的感覺來。源三郎的心裡突然產生一種新的力量。
    作藏也沒打算從牢房裡出去。似乎剛才在雙方陣前演唱的《高館》餘音繞梁,他還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之中。不久,源三郎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當他再次醒來,牢房周圍像是大山倒塌了,到處是噪音。
    一定是天還未亮,城裡的士兵就殺了出去,總攻已經開始。震耳欲聾的戰鼓聲、槍聲、箭矢聲,戰馬的嘶鳴、悲鳴,士眾的喊聲,外面的大戰,都從這個小小的通氣口生動地傳了進來。
    大河內源三郎急忙併攏糜爛的雙腿坐起來。究竟為何,人們非要這麼悲慘地把屍體堆成山不可,他心裡不明白。他只明白一個嚴峻的事實:消滅此種現實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存在。他把手放在髒兮兮的下巴下面,雙手合十,為家康的勝利祈禱。
    瘋狂的噪音從第二日的早上一直持續到正午時分,其間,牢卒作藏躲在窗格子的旁邊,也在不住地求神明保佑。
    那一天的戰鬥到底有多慘烈,直到後來才知道。「戰功榜」上記錄著德川諸將斬殺的有名有姓的武士的首級數目。記錄如下:
    〖大須賀五郎左衛門康高一百七十七人
    鈴木喜三郎同越中守一百三十六人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六十四人
    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四十二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四十一人
    石川伯耆守數正四十人
    石川長門守二十六人
    本多平八郎忠勝二十二人
    本多彥次郎二十一人
    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十九人
    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十八人
    ……〗
    總計六百八十八人,再加上雜兵、侍衛等,武田死傷數字十分龐大,周圍的山谷到處躺滿了無頭屍體。
    守將栗田刑部及其家族當然不例外,岡部帶刀、岡部丹波、三浦右近太夫、油井嘉兵衛、名倉源太郎、小笠原彥三郎、森川備前、孕石和泉守、朝比奈彌六郎、松尾若狹守等大將也都斃命。結果,前後歷時七年的高天神城爭奪戰,終於再次以德川家康的勝利宣告結束。這場戰鬥的影響決不僅限於局部,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武田勝賴的命運。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牢卒作藏戰戰兢兢地爬出坑道。源三郎依然坐在那裡,雙手合十,繼續祈禱。
    未幾,五六個人的腳步聲伴著高聲談笑走了過來。
    「聽說坐了七年牢的俘虜現在還活著。」
    「啊?」
    「快點帶路。這裡太黑了,掌燈!」
    聽到聲音,源三郎睜開了眼睛。一定是自己人,這再明白不過了。
    「在這裡,就在窗戶格子裡面。」作藏大聲道,彷彿忘記了自己乃是武田牢卒。
    看見裡面有人影晃動,來人健步走了進來。「你是誰?」來人仔細地辨認著源三郎,「真是太慘了,臉和頭都分辨不清了。主公已經平安進城了。我們要趕緊報告你的事情。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
    「大河內源三郎政局……」源三郎說完,只感到對方似乎大吃一驚,然後他就失去了如覺。
    當他再次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抬到了坐在床几上的家康面前。天還未全黑,四周還可以隱隱約約地分辨。可是,源三郎卻覺得眼前明晃晃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主公在哪裡?大河內源三郎想早點拜見主公。」剛一清醒過來,源三郎就著急急嚷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7
第137章 四面楚歌


    天正九年三月,高天神城陷落之時,勝賴正在和出兵三島的北條氏政的三萬大軍對峙,欲進不能,欲退不行,十分為難。
    勝賴本想繼續進軍,與北條氏展開決戰,可是遭到了武田左馬助信豐和長坂釣閑的強諫,不,不如說強烈反對。結果,他不得不讓高坂源五郎守沼津,防衛興國寺和戶倉等地之敵,自己則全線退兵。
    此時,駿河的穴山人道梅雪也在頻頻進言:「唯今之計,應該全面停戰,休養生息……」
    結果,高天神城未幾失陷,勝賴在天正九年,繼長筱戰敗之後又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焦慮的一年。
    「這些人才是我的敵人……」他憎恨的對象增加到織田、德川和北條三方,這三方都在不斷地蠶食武田的領地。勝賴都想給予迎頭痛擊。他已是三面樹敵,和任何一方都無法妥協了。對敵人徹頭徹尾的憎恨最終俘虜了勝賴。他對於手下諸將士的要求就更加苛刻,也讓領民更加疲憊。這與其說是戰略上的問題,不如說是他心理上的問題。
    但是,在是年年底,當甲府迎來天正十年新春之際,勝賴仍然躊躇滿志。冬天歇兵,等到春暖花開,再聯合越后的上杉景勝,邀石山本願寺,給他痛恨的敵人以狠狠的打擊。
    當然,他的敵對幾方也在進行著同樣的合計。敵人擔心的,正是勝賴撤回天險甲州后再也不出來,悠悠地休養生息。
    自從武田遠祖源義光以來,武田家能持續地在這塊土地上發展壯大,就是因為沒有人認為他們是此地的霸主,這樣,他們才得以逐漸地積蓄實力,在這塊大地上打下堅實的基礎。
    正因如此,織田德川一方的計劃就是千方百計地把勝賴引誘出來,可是,勝賴對此卻渾然不覺。
    天正十年二月,勝賴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木曾福島城的木曾左馬頭義昌投靠了織田家。
    另有一探子來報:「左馬頭向織田家派遣了密使。」
    事實上,當探子向勝賴彙報的時候,勝賴已陷入了敵人精心設計的圈套。
    「嗯?左馬頭背叛了我武田氏……」躑躅崎城的大廳里,聽了報告,勝賴額角青筋暴跳,毫不避諱地大聲道:「等到陽春之後事已定局,不如趁早下手,一舉將他擊潰。」
    木曾義昌是源氏義仲的十四世,是勝賴的妹婿。勝賴認為,同是源氏後裔,又是妹婿的木曾義昌,居然要投織田信長,若不能果斷處理,必定後患無窮。他立刻向諸大名下了出兵的命令。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次大半為感情所驅使的出擊,竟使他陷入了更加危險的境地。
    當時,福島城的木曾義昌已經向信長送交了人質,為了進一步激起勝賴的憤怒,頻頻地派遣使者往來於兩地之間。出現這種變故的原因,分明就是勝賴不斷加重的軍役。
    一年裡,自始至終,一點休養生息的時間都沒有,春夏秋冬,戰爭不斷,雖然說是戰國時代,可是這樣的戰爭也太頻繁了,長此以往,如同自取滅亡——為了生存,為了從戰爭中擺脫出來,於是降伏歸順,這就是義昌戰略的轉變。
    聽說勝賴又要出兵處置義昌,駿河的穴山人道梅雪發出了慨嘆:「如此,武田氏不日將亡矣……」為了生存,他也正在考慮歸順德川家康。
    福島城的使者再次飛馬到信長那裡,請求速發援軍。與此同時,信長一直耐心等待的一個好機會,也終於來了。「好,不能眼看著盟友坐以待斃。我織田信長會親自前往救援,讓你們的主子放心好了。」
    打發走義昌的使者后,信長急忙向飛騨(da)的金森長近和濱松的家康派出了特使。他想,自己從信濃出兵,金森長近從飛騨(da),家康從駿河,三支大軍從三方向勝賴發起攻擊。接到急報之後,家康立刻向駿河的穴山梅雪派出了使者。
    「武田氏結局已定,請趕緊歸順德川……」
    勝賴心胸狹窄,為了維護一點面子就要進攻福島城,消息一經傳出,眨眼間,天下震動。
    就連眼皮底下的甲府城都出現了逃兵,可是沒有一人告訴勝賴。勝賴以為命令在軍隊中得到了有力的實施,於是,親率一千多名精幹武士,從甲府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連綿不斷的山頂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早晚仍像冬天一樣寒冷。
    從甲州進入信濃不久,勝賴就聽到一些傳言。首先聽說信長親自大舉出擊。接著,聽說穴山梅雪已經歸順了家康。后又聽說金森長近從飛騨(da)大舉進攻。勝賴這才大驚失色。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乃一個「好戰之人」。「就連穴山都背叛了我。沒辦法,撤。趕緊返回,堅守城池。」
    就在快要到達梅花怒放的飯田附近時,勝賴突然掉轉馬頭,急急忙忙率隊返回了。
    當然,駿河的穴山梅雪歸降家康,已經預示著武田家的基石開始動搖。不,木曾義昌私通信長,北條氏政和家康結盟,這些都是武田家滅亡的兆頭,可是此前勝賴卻根本沒有意識到。
    武田諸將已經無心戀戰,都在冷靜地看著信長和家康像怒濤一樣的進攻。甲斐的躑躅崎城根本不足以抵抗信長和家康的大軍。與其說這是一座城,不如說是武田氏的先祖太自信了,認為敵人根本不會打來而修建的一座別館。
    勝賴剛剛出了城,卻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小田原夫人大惑不解。「哎呀,沒想到大人這麼快就打勝了……既然大人回來了,趕緊幫我把頭髮紮起來,然後焚上香。」夫人還不知道,整個武田氏已經危如累卵。她一邊聽著正午前剛下起來的柔柔春雨的聲音,一邊讓人豎起鏡台,自己悄悄地塗著口紅。「要是一直都沒有戰爭該有多好啊!」她對著梳頭的侍女一笑,侍女伊川也在鏡子里笑吟吟的。
    甲府城所有的女人,不僅是夫人,生來就沒有經歷過戰爭的大有人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些女人們一直堅信,戰爭是城外的事情,如果出戰,必勝利凱旋,從未想過戰敗之類。
    夫人化完妝,室內也早就溢滿了香氣。她讓人搬出琴來,又命人備好酒。「好了,這樣一來,大人什麼時候過來都可以了。不過,怎麼到了現在還不來?」深信勝賴愛自己、也深愛勝賴的小田原夫人,開始埋怨起來,「一定又在和那些家臣們談些無聊的事,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也不管人家在這裡可憐巴巴地等待。」
    夫人實在等不及了,就坐在琴前調起音來。這時候,只見太郎信勝不等侍女報告,已急匆匆地穿過走廊奔了過來。「夫人,父親有緊急命令。」
    「大人有什麼命令?」
    「明天早晨要撤離這裡,轉移到新城去,請夫人趕緊收拾一下身邊的東西,準備撤離。」
    「啊?」夫人把手從琴上拿開,驚訝地看著信勝,「新城……建好了嗎?」
    「還沒有,才剛剛把荒野剷平。敵人馬上就要攻來了,待在這裡危險,所以,大家一致商定到新城禦敵。趕快準備撤離。」
    「敵……敵人,難道打了敗仗?」夫人那種大惑不解的神情,看上去仍然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天真小女子。
    信勝聽問到勝敗,不禁怒上心頭,可是轉念一想,又把怒火壓了下去。「夫人,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雖然還沒有失敗,可是,這座城不能抵禦敵人。」
    「敵人的攻勢有這麼兇猛嗎?」
    「是。德川、織田和金森三支軍隊,加起來起碼有五萬之眾。」說完,信勝又有點焦急,道:「再加上小田原的人馬,不是六萬就是七萬……」
    「那麼,大人今晚是否不過來了?」
    對於「五六萬」這個數字,夫人除了知道它乃很多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感覺了。
    「大概不會過來了。光指揮軍械的轉移就已忙得不可開交。」
    夫人沉默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她悄然地坐在那裡,不禁讓人想起偶人。
    「趕緊把老嬤嬤們叫來,讓她們趕快收拾。」信勝真想罵一句年輕的侍女們,他深施一禮,然後匆匆離去。侍女們終於不安起來,望著夫人,不知所措。
    夫人的視線獃獃地落在琴上,過了一會兒,突然用她那纖纖玉指使勁地彈了起來。
    此時,城內外已經亂得像炸開鍋一般。混亂中,那靜靜的春雨聲和琴聲交織在一起,抒發著一種無人能解的孤寂。一會兒,侍女們叫來三名老嬤嬤,她們皺著眉來到夫人身邊坐下。可是,夫人似彈非彈,依然在那裡撫弄著琴弦。
    「夫人。」一個女人終於忍不住開口,「聽說明晨要搬到新城去,如果不及早準備……」
    「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那麼,我們可以命人收拾了嗎?」
    「哦。」
    三個老嬤嬤相互使了個眼色,站了起來。僅僅內庭使喚的女人就有二百三四十人。所有的東西必須一夜之間收拾好,隨時準備搬家。內庭里頓時亂成一鍋粥。
    五萬或者六萬、多得難以想象的士兵鋪天蓋地壓了過來。這麼多人馬一旦攻進城來,到底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這些女人們想也不敢想。骰子、紙牌、吃剩的點心,全都戀戀不捨地收拾起來,不一會兒,屋內的東西已經堆成了山。
    儘管如此,夫人房中的琴聲一刻也沒有停。日落時分,琴聲終於停了。可是,夫人又拿起紙和筆,看著雨腳出了神。
    新城是採納了穴山梅雪的建議才開始建造的。地址選在甲府以西的韭崎天險之上,尚在施工當中。
    「先主英明,寬厚仁慈,以國為城,無須構築其他城郭。而當今我主,非但武略不及先主,且以信長、家康、氏政為敵。因此應擇一處險要之地築城。」最先提出這個建議的是穴山人道,而現在他已經歸順德川氏了。
    敵人勢如破竹,已經近在咫尺了,這才慌慌張張地逃離。可是搬到新城之後,新城也並不可靠。雖然特意選擇了一處險要之地,可由於要輸送大量的物資,一條平坦的大道已經築成。箭樓和城牆也才剛剛開始修建,別說火槍,就連弓箭都防不住。
    小田原夫人命令隊伍在城牆前停下一看,頓時傻眼了。不說其他,僅僅那些讓大量的人夫搬來的隨身物品都沒有地方放置。
    這時,土屋昌次之弟土屋昌恆從最早出發的勝賴那邊過來。「主公命令進城,與先頭部隊匯合。」
    小田原夫人聽錯了,皺緊了眉頭。「不許進城?大人命令再撤回府中嗎?」
    「不,這個……」昌恆狼狽地伏在地上,「現在,大家正在商量應在何處落腳。」
    「還在商量?」夫人聽了,回頭看了一眼排在身後的女人的隊伍。
    大家都以為,趕到這裡來,可以過上和在躑躅崎城一樣的生活,每個人都是懷著這樣的期待來的。
    「就是說,不能返回躑躅崎城了?」
    「等一會兒,無論如何……大概,岩殿城的小山田兵衛信茂應該派人前來迎接……」
    岩殿城是都留郡的小山田信茂的居城。
    「哦,那就等等吧。」夫人把昌恆打發回去,將侍女們從車裡叫了出來。
    這裡處處鶯歌燕語。如果是個雨天,一定是不堪入目的狼狽之旅。但天氣晴朗,四面的山上雲霧繚繞,真是美極了。「唉……竟然成了落魄之人。」
    「夫人,您說什麼?」
    夫人對侍女又溫柔地說了一遍:「故事裡面講過,一旦吃了敗仗,人就成了落魄之人。」
    「啊?是真的……真的嗎?」
    「好像是真的。」夫人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眯縫著眼睛,凝視著西邊漸漸染紅的天空,「慘敗可能更好。如果敗了,就不會再有戰爭了。如果沒有戰爭,女人就可以留在男人的身邊了。」
    眼前的野梅樹叢里,傳來了清脆的黃鶯啼聲。
    「夫人,你在這裡啊!」勝賴從嶄新的城門出來,四面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快,點上火把。別捨不得點燈。」勝賴對前來給自己牽馬的隨從道,又說:「夫人,不要擔心,小山田信茂已經派人來迎接了。」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妻子的面前。但此時的夫人彷彿就是霧靄中的一件陶器,臉上毫無表情,也沒有要回答的樣子。
    「不要多想了。這也難怪。在躑躅崎城的府邸里所期盼的沒有戰爭的城池,還沒有完工,竟然是這麼個樣子。築城的官員們竟然騙我,居然連他們來報的一半都沒有完成。」
    不知勝賴是否知曉,工程的停止是由於民生凋敝,百姓已經拿不出錢來了。
    「總之,必須趕緊出發。女人們不習慣走路,可能辛苦一點。可是,必須馬上向岩殿出發。不要害怕,路上會多點一些燈火,隊列的前後有嚴密的警戒,而且,夜裡敵人也不會追趕。」
    「大人!」在勝賴說話的空隙里,夫人突然尖叫了一聲,「我願意留在這座城裡。」
    「什麼,留在這座城裡……哈哈……別胡鬧了。留在這裡,敵人來了怎麼辦?」
    「敵人要是來了,我就毫不猶豫地自盡。大人也應該痛下決心,與此城共存亡才是。」夫人彷彿完全換了個人,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求您了。我不想看到我心愛的丈夫……城池失陷后,痛苦、迷惘的樣子。」
    「哈哈哈……」勝賴笑了。這不僅是笑聲,而是一種爆發,是隱藏在心底的不安積累到難以抑制的程度后,突然爆發了,「看來夫人的確不解武士的胸襟啊。武將即使明白要失敗,還是會痛快淋漓地去打一仗,這才是武士的意志。」
    夫人使勁地搖著頭:「我討厭這些。」
    「怎又說些任性的話!」
    「照您這麼說,如果看見大人戰敗的樣子,我厭惡了大人,怎麼辦?因此……我想留在這裡。」
    「夫人!」勝賴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不禁大吼起來,「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在胡說些什麼!岩殿城離你的娘家相模僅一步之遙,如果我勝賴有個三長兩短,也可以把你安全地送回娘家。我是這樣想,才不讓你留在這裡的。休要再說了,趕快上車!」
    儘管如此,夫人還是一直瞪著勝賴,不肯上車。她覺得前面似有難以預料的悲慘之事在等著,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讓她的心都震顫起來。
    夫人的預感果然應驗了。小山田派來的不是軍隊,而是使者。
    還在勝賴從躑躅崎城出發,向新城前進的時候,就有兩個人跟在勝賴後面道:「無論如何,請到在下的城中去安住。」
    其中一人就是小山田信茂,另一人則是上州沼田城主真田喜兵衛昌幸。
    如果勝賴的身後沒有這些走不動路的女人,他一定會去父親信玄的近侍、六個謀士中最值得信賴的真田昌幸那裡。可是,由於帶著些弱女子,去上州的沼田太遠了,沒有辦法,只好前往距離相模較近的猿橋以北約二十町,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了。
    被勝賴一頓訓斥后,夫人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若是命令,那麼我就無話可說了。」她鑽進車子,閉上了眼睛。
    勝賴說選擇距離相模近的岩殿城,是因為一旦發生意外,可以挽救夫人的性命。夫人對這種說法深感意外,彷彿勝賴背叛了她。和勝賴分開,自己一個人生存下去,這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陣冷風,可是,不管是多麼惡劣的風,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她都覺得是溫馨的。
    可是,勝賴似乎覺得,到達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之後,如果把夫人送回相模,夫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神明保佑,敵人莫要追到岩殿……
    當天晚上,天氣還很晴朗。在霜夜的黑暗之中,火把燈籠排成一條長龍,隊伍幾乎沒有盡頭。可是,清晨時分,太陽卻躲進了烏雲深處,凜冽的北風在甲府盆地縱橫馳騁,隊列時而行進在森林的深處,時而走在巨石縫裡,真是舉步維艱。
    「啊,這裡可以看見躑躅崎城的府邸。」
    「為什麼不能回去啊?」
    「聽說已經拱手送給敵人了。」
    「不不,敵人還沒有到來,據說是謀反的人要把它獻給敵人,所以要加強守衛。」
    車子外面的女人們竊竊私語,而夫人卻對此充耳不聞,她意識到丈夫太好戰了……因此,似是神佛下了旨意,命勝賴和夫人在這一帶好好地休息,可是勝賴還沒有意識到這些。
    這天傍晚,一行人馬磕磕絆絆地來到以前被稱為坂東山的竹子嶺山腳下。隊伍中已經有不少男女掉隊了,夫人卻一點兒也不知道。摸索到惠林寺,正要為女人們求一個借宿之處,不料下起大雨來,這時候,天氣仍然冷得厲害,雨不久即結成了霜雪。
    土屋昌次的弟弟昌恆前去寺廟借宿,未久,卻失望地回來了。「寺里的人說,此廟的清規戒律禁止女人入內,不能借宿。」
    隊伍前面的勝賴聽了,不禁大怒。「敢不肯借宿?」勝賴氣得臉都變色了,一個人騎馬闖進了山門。他也不下馬,騎馬在正殿和廚房之間,哇哇大叫:「惠林寺的住持,你給我聽著,現在求宿的是武田勝賴和其家眷,你是明知而不讓進,還是真的不知?」
    這時寺內已經暗了下來,連一個和尚的影子都看不見。殿內傳來一個聲音:「是因為貧僧知道,才拒絕了。」
    「什麼,你知是我勝賴,竟然還敢拒絕?你是住持嗎?」
    「住持不在,我是看門的。」
    「住持不在,就不能留宿嗎?」
    「不,我是說不能留宿女人。恕貧僧直言,我們也不想這樣做,可是為了護法,又只能這麼做。」
    「哦?難道你們也武裝起來了!」勝賴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最近一兩天的彷徨,這時已經連成了一片。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領地內的威信已像泡沫一樣消失了。「哼!你說為了護法,迫不得已,對嗎……若是這樣,勝賴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讓大家闖進來,挫挫你的銳氣了。」
    「且慢,請再聽貧僧一言。如果大人和家眷們住下,寺院萬一遭到夜襲,無論是你們,還是我們寺院,都會遭受滅頂之災。」
    「哼!聽你這麼說,是不是事先有人向你們下了命令,不讓我住?」
    勝賴一問,門裡的聲音中斷了,過了一會兒,門裡的人似乎橫下了一條心,接著道:「恰恰相反。有人命令說,今晚定有人會路過敝寺,如果來了,一定要留他們住宿。我看出他們是想趁你們住下之後,發動夜襲,企圖取大人及眾人的性命,方才斷然拒絕你們。」
    「這是織田的先鋒瀧川一益的計謀嗎?」
    「不,事已至此,貧僧也不想隱瞞大人。來下命令的施主,正是山對面的岩殿城主小山田兵衛信茂大人。」
    勝賴聽了,沒說一句話,默默地撥馬回去了。真是難以置信!自己千辛萬苦要去投奔的小山田信茂,居然想在自己留宿寺院之時趁機加害……可是,他卻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出了山門,雨下得更大了,從竹子嶺那邊吹來的風也越來越猛烈。這樣下去,饑寒交迫的女人們會凍死的。
    「怎麼樣?」太郎信勝急道。
    「這一帶還有其他的寺院。對了,去轟村的萬福寺。快!」說完,勝賴催馬來到隊伍後面的夫人面前。
    匆匆忙忙從躑躅崎城出來,卻失去了投奔之處,說來就像一個笑話。就在不久之前,還領有甲斐、信濃、駿河、遠江、三河五國的勝賴,今天卻和自己的女人步履蹣跚地走在風雨之中……
    這樣一想,勝賴更覺得心亂如麻,腹中飢餓難耐。勝賴靠過來后,小田原夫人似乎不願看他一眼,把臉背了過去,默默無言。車上蓋著一件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農夫的蓑衣。窗子開著,黑暗中浮現出夫人的半張臉,看上去既像是憤怒,又像是面無表情。
    「夫人,不一會兒就到前面轟村的寺院了。」勝賴只說了一句話,慌忙催馬離開車旁,徑直跑到隊伍的前頭。小山田信茂居然會拋棄自己,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勝賴真希望是瀧川一益的手下威脅僧人們這麼乾的。
    催馬趕到轟村的時候,眾人衣服、頭髮全都淋透了。火把已經用盡,只有前頭的土屋昌次兄弟的手裡還有一點兒光亮。辨認出萬福寺的燈籠后,昌次先鑽進了山門。其間,勝賴停住馬,在老杉樹下默默地清點集中過來的人數。從躑躅崎城出來的時候,帶出士兵一千,女眷二百四十多,可是現在,男女老少加起來恐已不足四百人。
    「主公,萬福寺的住持欣然接受了我們的請求。」
    「哦,那太好了。」
    一行當中,除了勝賴夫妻和太郎信勝、土屋昌次兄弟的女人與孩子們住進客殿以外,其餘的都被安排在大殿、迴廊、廚下,僅能遮蔽風雨,儘管如此,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不盡的感激之情。
    廚下馬上分了工,人們忙著生火做飯。隨身攜帶的柴米油鹽只夠吃三天的了,若是吃完這些還沒有找到棲身之所,堂堂五國之守就會淪落為一介流民。
    草草地填飽肚子之後,夜已經很深了,被請到客殿屏風之內的小田原夫人這時才仰起臉來看著勝賴,臉上現出笑容來。
    「夫人,小田原信茂一定會前來迎接找們,今天晚上好好地歇息吧。」
    「是。」夫人溫順地點點頭,又笑著說道,「即使不來迎接我們,也沒有關係。」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死,很香。
    第二天天剛亮,勝賴就派使者去了山的對面。可是,使者去了兩天還沒有回來,到了第三天仍然不見人影。第四天,有消息說,織田的前鋒已經進入了甲斐。若真如此,萬福寺已經不能再住了。雖然不知岩殿那邊的情況如何,最後,勝賴還是決定向岩殿進發。
    這此間,又有人三三兩兩地離去。從萬福寺再次出發時,男女總數已經不足三百。二百多個女人不知從何時起,也只剩下七十來人,這些人都是因為此行中有難以割捨的感情羈絆,才留下來的。
    從此時起,小田原夫人的表情竟明顯地開朗起來。出萬福寺的時候,夫人已是徒步行走了,可是,她卻一臉幸福,那簡直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童女的表情。一行人被敵人追趕著到處流浪的時候,春天也在身後飛快地追趕著他們。出了萬福寺,只見從對面的山坳一直到深山裡,到處是花的海洋,山櫻花形成了三層花的波浪。走了七八町,溫暖的陽光似要把人融化了,緊緊地擁抱著大地。鳥兒在歡快地歌唱,春風輕輕地拉扯著人的衣袖,天地間的一切都夢幻般地蘇醒了過來。
    「真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爬竹子嶺的時候,勝賴撥馬來到慢騰騰的夫人的身邊,夫人就像遊山玩水似的,興奮地和勝賴說笑:「山嶺的前面,彎彎曲曲纏繞在山腳的小路多麼迷人啊,我真想走那條山路。」
    勝賴聽了,狠狠地刺了她一句:「岩殿不在那邊,如是累了,你就騎上馬。」
    夫人似乎沒有聽見勝賴的話,跑到路邊,彎下腰,採摘起紫羅蘭來。「你看,這樣的花我已經采了一束了,不如,咱們乾脆去往有這種花的地方吧。」
    「夫人,你是不是覺得小山田信茂不會來迎接咱們了?」
    「這……」夫人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只是山路太難走了。」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又孩子般地彎下腰去繼續尋找紫羅蘭。
    勝賴實在看不下去,於是催馬向前奔去。從前那個自由任性、不諳世事的十九歲的小姑娘,覡在看來似比勝賴要穩重成熟多了。或許是她那敏銳的心智已預感到死期將至,為了不再攪亂勝賴的心情而故意如此。
    「大人,我還是覺得這條路不能再往前走了,咱們趕緊返回吧。」山路大概爬了將近一半,走在前面的土屋總藏飛馬來到勝賴面前。
    「不能往前走了?難道敵人已經繞到前面去了不成?」
    「在下不敢妄言,主公請看那邊樹林間的旗幡。那分明是小山田的手下,想從山頂上把我們驅往北邊的山谷……」
    「如此看來,那傳聞果然屬實……」
    突然聽見有人說話,勝賴大吃一驚,抬頭一看,只見山頂的草叢裡突然人聲鼎沸,接著,十多支箭射了過來。勝賴這時才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
    「再這麼走下去,就等於往虎口裡送。昌次、總藏,趕快掉轉方向,帶著女人們撤回。」
    「您呢?」
    「這已經是最後一搏了。我定要把小山田的腦袋揪下來,將他千刀萬剮。」
    其實,這時候,長坂人道釣閑也正在從後面趕來報告危情。「主公,織田信忠前鋒從後面追來,已經逼近此山了。刻不容緩,趕緊把旗子捲起來,下山避一避吧。」
    勝賴聽了,不禁從馬上跳了下來,仰天長嘆。
    上下都遇到了阻擊,一時間難以決定何去何從。號稱「猛將中的猛將」的勝賴,在命運急轉直下的時候,居然成了一名不懂戰爭的村童,茫然地站在竹子嶺上發愣。前面是小山田,後面是信忠前鋒,如果瀧川一益趕來,可逃生的路就只有往左右潛入草叢了。
    早知如此緊迫,就不出轟村了。至少還可以在萬福寺的附近和大家作最後的告別,然後一個人自行了斷。可是,最後的訣別酒還沒有斟上,誰都沒有作好準備。想到這裡,勝賴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若是在這裡四散分離,女人們怎麼辦?親生兒子太郎信勝也才十七歲。「不管怎麼樣,先逃生要緊。對了,往左邊去。只有從左邊的竹林才有可能逃走。」
    一行人已經慘不忍睹,既不是一支軍隊,也不是一隊昂揚之師,完全成了一群無家可歸的難民。女人們手拉著手鑽進了茂密的竹林,只有少數幾個有家小的男人斷後。
    勝賴、太郎信勝、土屋昌次、土屋總藏,以及長坂釣閑諸人,如今竟成了拖護女人們逃生的、眼放凶光的狗。
    直至次日,人們連眼皮都沒有合一下,不停地往前走,到了第三天,等摸到天目山南麓山腳的時候,所有人都已面目全非了。
    天目山位於東山梨郡,原名木賊山,只因業海本凈和尚去大元朝取經時,拜謁了天目山,回國后,就在這裡修建了臨濟宗棲雲寺,於是人亦稱此地為天目山。
    當一行人走到天目山南面的田野村草原時,男的只剩四十一人,女的已經不到五十人了。土屋昌次五歲的兒子不願再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怎麼也不肯起來,沒有辦法,大家只好在這裡停了下來。
    「乖,要做個好孩子,再走一會兒。」
    昌次的兒子坐在地上撒起潑來,昌次的妻子也束手無策。勝賴看了,憤怒地站了起來。「誰來背這個孩子?」他大喊了一聲,可是,疲憊不堪的女人們沒有一個願意背這個孩子,「誰來背……」勝賴怒不可遏地又喊了一聲。
    「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說話的人正是之前與他目光一碰就微笑的、而現在卻幾乎一句話都不說的小田原夫人。
    「夫人也累了吧?」
    「是啊,能死在新城就好了。」夫人說笑著,走到昌次兒子身邊,坐下,她的聲音很大,大得簡直讓勝賴都吃驚不已,「哦,小乖乖,給你花玩,好孩子。」
    天空湛藍湛藍的,暖洋洋的日光灑滿了大地。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38
第138章 武田敗亡


    武田勝賴看見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憤憤地望著眾人。
    此時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最凄慘落魄、狼狽不堪,他甚至想找一個人臭罵一頓,可是又失去了這種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土屋昌次。恐怕勝賴也一定想大罵夫人和昌次的兒子一頓。可是,大罵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麼成了這樣的人……
    雖然知道很難壓制,可勝賴還是一個勁地把火氣往心底壓,他現在覺得妻子、家臣都那麼令人厭倦,或許這不是厭倦,而是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這樣下去就麻煩了……昌次一個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邊的兒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兒子,對吧?」五歲的兒子吃了一驚,抬頭望著父親,又看看夫人給的紫羅蘭花束。
    「是武士的兒子,對不對?」
    「對。」
    「你這麼說,父親就放心了。你還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間了。你先行一步吧。」
    「……」
    「明白了吧,向六道輪迴的路口走去,在那裡等著主公到達。快,對著西邊拜佛吧。」說著,他突然從腰裡拔出匕首,照著愣在那裡、連哭都忘了的兒子的胸膛,撲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親、坐在旁邊的女人,還有離得稍遠一點、怒氣沖沖的勝賴,都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甫無阿彌陀佛!」
    昌次像是瘋了一樣,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里旋轉了一圈。孩子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劇烈地痙攣。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著,孩子就不動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屍體放在勝賴的面前,「已經……已經,到時候了。」
    勝賴踉踉蹌蹌,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親哇的一聲哭倒在地,女人們這時才回過神來,紛紛把臉遮了起來。溫暖的陽光依然懶洋洋地灑在地上,使人覺得剛才的一幕恍若夢中。
    「父親大人,到決斷之時了。」良久,太郎信勝大聲喊著父親,而勝賴只是茫然地望著天目山的山頂。
    不知什麼時候,小田原夫人已經從草地上坐了起來,她從信筒里取出一張紙,擎在手裡。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竟然把這些東西也帶來了,只見她那白皙的額頭正對著刺眼的陽光,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手中的筆在龍飛鳳舞。寫完,夫人把紙放在孩子的屍身上,對著孩子的母親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繁華皆落去。
    枝梢花先謝,心中悲凄凄。〗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嗚咽起來。人群里不禁起了陣陣的騷動。除了一死之外,別無選擇。這群落魄之人聽了夫人的吟詩,才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的悲慘命運,紛紛騷動起來。一會兒,人們卻又恢復了平靜,不,應說是寂靜。
    大家看見,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抬起頭來,也從懷裡摸出紙來,憤憤地寫著什麼。她大概沒有心情給夫人回一首詩。儘管如此,在這被追趕得四處逃奔的難民群里,居然還有人願將死亡裝點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數敬地把和歌遞給夫人。夫人的臉像蠟一樣蒼白,她接過紙來,緩緩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謝,空枝葉猶殘……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覆吟誦的聲音,已經不再是窮途末路的悲慘之人的聲音了,是感天動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長空、草木。
    聲音停頓之時,勝賴像是從地上彈起來,猛地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裡?」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勝賴的夫人。」夫人的聲音彷彿唱歌一般,「我已經得到幸福了。」
    「這……這絕非你的真心話。」勝賴急紅了眼,「怎麼會有如此不戀故鄉之人?怎麼會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帶著對故鄉的依戀,也帶著對父母的思慕,然後,她點點頭,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邊的幸福,超過了一切思念。」
    勝賴不禁背過臉去,黃鶯清脆的叫聲從山谷里傳來,傳遍了森林深處。「太郎!」勝賴顫抖著,激動地喊過兒子。
    「武田勝賴,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親,您的意思是……」
    「不要問,閉著嘴聽就是了……即使在此喪命,我也決不會後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親!」
    「可憐……唉!尤其是你,年紀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囑託的那般繼承武田氏的大業,就如此分別……」
    「父親!」太郎又尖叫起來,「太郎的事,父親就不要掛心了。牽牛花雖然只有一個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這樣極短的時間內,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綻放。」說著,他的表情也突然嚴肅起來,口中吟誦道:
    〖早花凋零何嘆息,
    終究飄落暮春里。〗
    太郎的詩和夫人童女般的字句如出一轍。它是勝賴父子重新回歸理性,喚起寬廣胸懷的明證,預示了勝賴父子將何去何從。
    聽了太郎的詩,勝賴的聲音緩了下來:「明白了年少的你和夫人的心意后,我也就沒有什麼挂念的了……夫人!」他再次回頭望著年輕的妻子:「你也把這裡選為歸去的地方嗎?」
    「是,我願意高興地陪伴在您的身邊。」
    「哦……到了那個世界后,就再也沒有你討厭的戰爭了,讓咱們夫妻和和睦睦,心心相印。」
    「是,大人的決心……我很高興。」
    「昌次,夫人的介錯就託付給你了。夫人早就打開了《法華經》。從新城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心靜如水了……早已知道有今天了……」
    果然,只見夫人面前早就放了兩張歌紙,她手上掛著念珠,還拿著經卷。兩張歌紙上寫的分別是:
    〖欲將此心托歸雁,隨君直至相模南。
    從此拋卻凡塵事,難承慈母膝下歡。
    高嶺之上花滿蹊,紛紛落下不足惜。
    心心相印黃土去,自在嬌鶯枝上啼。〗
    不用說,夫人的心也時常飛回魂牽夢縈的故鄉,可是,她卻從未想過要回到家鄉去。無論發生什麼,她也不想停止今生今世對丈夫的思慕。不,從離開新城之時起,她的全部希望就已變成如何把心愛的丈夫帶到那個沒有煩擾的世界去了。那個沒有戰爭、沒有政略、沒有陰謀,也沒有義理的世界里,她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沒有任何約束,也不必向兄長傾述鄉愁。她不僅僅是悲傷,還伴隨著一點點勝利的喜悅。
    「那麼,屬下領命就是。」土屋昌次拔出刀來,轉到夫人的身後。
    「我先走一步了。」突然,昌次的身後傳來一名年輕女子的聲音。是夫人的侍女阿藤。她心口上插著一把短刀,用全身的力氣唱道:「……花開無人知……花謝暮春里。」
    已經擺放好經卷、解下短刀的夫人再次捧起經卷,連忙沖著阿藤的方向展開。「阿藤,你也要陪我而去嗎?」
    「夫人……」
    「多謝了。願你在那個世界幸福快樂。」說完,夫人轉身對著昌次,「那麼,拜託了。」說罷,她把刀鞘扔到一旁。
    勝賴站在那裡,目齜欲裂,默默地看著從容不迫的夫人。侍女阿藤猛地撲倒在地上。小田原夫人看一眼阿藤的屍身,然後把視線移到丈夫的身上。她的眸子里依然沒有一絲悲壯,還是那一汪清純。她堅信丈夫一定會隨後而來。
    短刀在燦爛的陽光下發出熠熠的光輝。
    太陽已經西斜,已經是暮春時節了,高原上的天空掛滿了晚霞。夫人的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請……」
    昌次拿起大刀,轉到夫人身後,飛快地舉了起來。可是,不知為何,他突然踉踉蹌蹌,身體搖晃了起來。早知末日就要到來、先把兒子殺死的昌次看著氣定神閑的夫人,怎麼也找不出可以下刀的地方,夫人簡直就是一尊不可思議的聖像。昌次手裡舉著大刀,一屁股摔倒在地。
    「昌次,你怎麼了?」
    昌次沒有回答,放聲痛哭。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只覺得胳膊發麻,兩腿軟弱無力。
    「休要啰嗦了,快點……」夫人那清澈的聲音又催促了一遍。
    「主公,我……我……昌次做不了夫人的介錯。」
    「做不了?」說話的不是木然而立的勝賴,仍是聲音清脆的夫人,「那麼,我自己來吧。」
    「啊……」勝賴一下子摔倒在地。
    夫人舉起熠熠閃光的短刀,口吞刀尖,身體向前傾斜,撲倒在地。勝賴發瘋似的跪爬到夫人的身邊,可是怎樣也抱不起她來,他的雙手一絲力氣都沒有,肩膀也在劇烈地痙攣。
    勝賴低聲呻吟著,身下的草叢不大工夫就已染紅,未幾,他轉過臉去,兩手緊緊地抱住夫人的肩膀,大呼一聲,慌忙用衣袖把夫人血肉模糊的臉蓋了起來。「聖潔的臨終……連武將都比之不及。勝賴這就跟著你去。」
    這時,夫人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勝賴的胳膊上,停止了呼吸。女人們的痛哭聲震撼著大地。
    勝賴抱著亡妻的屍身,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幾已忘記站起。
    「啊,好像有人來了。」
    秋山紀伊守、小原下總守滿懷仇恨地站起來,向西邊跑了過去。夜幕降臨前分外明亮的晚霞下,傳來了敲打鉦和大鼓的隆隆聲。接著,女人們紛紛模仿夫人自盡。
    不久,太陽下山了。
    離草叢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一顆白木蘭樹,樹上開滿了一串串動人的花朵。
    鮮艷奪目的花朵會映入眼帘,大概是由於四周已經暗下來吧。不知什麼時候,勝賴的身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土屋兄弟大喊了一聲「敵人來了」,便朝敵人的方向撲了過去,長鈑釣閑和太郎信勝已在右面的草叢裡自刎了。
    女人已無一人活著,四處是累累的屍體,他們都這樣輕易地結束了一生。
    「我決不會讓敵人靠近主公的。請主公趕緊了斷!」
    勝賴迷迷糊糊地記得土屋兄弟這麼說完,就奔了出去,可是,這記憶也已模糊不清了。現在,充斥在勝賴心裡的,是遠祖義光公以來,延續了二十餘代的源氏一門,就這樣葬送在自己的手上。為什麼會是我?一想起來,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這樣一個不肖之子嗎?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義家、義光兄弟是在刀光劍影中創建的這份家業。附在刀上的咒語終於應驗了,最終出現了這樣悲慘的結局。
    在這些人當中,只有小田原夫人顯得格外美麗,這究竟又意味著什麼?殺人者償命,如果有因果報應,那為何夫人沒有殺人,卻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屍體早已僵硬多時,勝賴這才依依不捨地把手拿開,獃獃地望著四周,突然,他的心頭一顫。他看見一今接著一個的靈魂離開橫七豎八的屍體,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當然,這並不是人的靈魂,可能是在已經全黑的天地間,朦朧的月光被潔白的裡衣反射所致。可是,在勝賴看來,這的的確確是人的靈魂。其中有一個靈魂飛到勝賴的面前。「您還記得我嗎?」
    「啊,你……你……你是阿楓?」勝賴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楓。你一定是在鳳來寺的陣中被釘死的奧平人質阿楓。」
    對,是阿楓,是在十字木上不斷怒罵的阿楓,是說死後一定要變成厲鬼,來找勝賴心愛之人的阿楓……只見阿楓的靈魂哈哈笑著,指著小田原夫人的屍體。
    「你!」勝賴拔出刀,舉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卻根本沒有什麼靈魂。
    「主公!」
    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在喊。勝賴回頭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渾身帶傷,拄著刀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哦,是昌次啊……秋山紀伊怎麼樣了?」勝賴使勁睜睜眼,確認拄著刀站在眼前的確實是昌次。朦朧的月光下,受了傷的昌次顯得那樣虛弱。「昌次,怎麼了,你要挺住,秋山紀伊到底怎麼樣了?」
    「戰死了……」
    「小原下總……」
    「戰死……」
    「令弟昌恆呢?」
    「也戰死……」
    昌次的口裡重複著同樣的回答,恐是堅持不住了,他突然搖搖晃晃,踉蹌了兩三步,一頭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邊,才一個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斷,四處全是敵人。」
    「哦。」勝賴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發抖。剛才一直被錯覺所籠罩,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當他突然從茫然中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他害怕得發抖。大家都成了幽靈,只有我還活著……令他醒悟過來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邊、踉踉蹌蹌返回來的昌次。
    「昌次……」勝賴的聲音陰森森的,聽起來不禁令人心驚膽戰,「你,那樣……還能為我介錯嗎?」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個念頭:先這樣逃走,逃到某個地方,再圖謀東山再起。這才是自己對武田氏應盡的義務……
    「介錯……」昌次那微弱的聲音似乎要溶化到月光里去,「如果……如果是命……命令,我會遵命,可是,手腳已經不聽使喚……」
    「你是說不能動了吧,那就不要勉強了……你太累了。」
    「不,如果是命令,我一定會為主公介錯,陪伴主公……這是我的命。」昌次似乎的確是這麼想的,一點一點地向勝賴這邊爬了過來,「您快辭世,大家……大家……都辭世了。」
    「哦,辭世。」勝賴狼狽不堪,一步步往後倒退。他突然覺得,已認定了自己必得自殺的昌次很是可惡,接著,他又對自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憎惡。疲憊至極的主從二人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子。
    「快,請主公快辭世。」
    「哦,支離破碎的月亮藏進了雲中……西面會晴天……」
    「西邊是凈土……很難得,昌次我也要辭世。」
    「哦,你要辭世,我會把你銘記在心的。」
    昌次爬過來,戀戀不捨地看著勝賴。
    「請主公快些辭世,化為天上皎潔的……明月……」他拄著刀,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勝賴聽著昌次的辭世請求,第三次下了決心。面臨死亡,勝賴之心一變再變,連他自己都害怕了,覺得自己猶豫不定,不可信賴。在逃亡的途中,勝賴一直擺脫不掉這種矛盾的情感。
    在逃亡途中,路過慈眼寺的時候,勝賴曾下決心要自盡,甚至派使者到該寺的住持那裡,委託其到高野山替自己捐獻遺物,就連要捐獻的遺物都想好了:他和夫人及太郎信勝的壽像,父親一直隨身攜帶的刀一把,飯繩本尊,對揚法度書(信玄自書),畀沙門一具(信玄的甲胄),懷劍一把……還有黃金十兩。當委託住持把這些送往高野山的時候,他還以為就算如此死去,都不會有遺憾了。
    現在,勝賴卻又動搖了,害怕得不敢再想。可是仔細一想,他又明白過來,從這種動搖和恐怖之中解脫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別無選擇。
    夫人深信在那個世界里會夫妻相愛,於是毫不猶豫地死了。眾多的家臣也堅信應該為主人獻身,也都義無反顧地自盡了。現在的土屋昌次身負重傷,也要看著主公自裁后再死去,因而,還拄著刀硬撐在那裡。
    「主公,我……手……手腳還能動。南無八幡大菩薩!土屋昌次居然還能最後為主人盡忠……無論如何,昌次要圓滿地履行義務。」
    勝賴慢慢地品味著昌次的話,然後,把鋪在地上的毛皮拉到跟前。他害怕自己又要動搖。「昌次,你能行嗎?」他像大聲地呵斥著昌次似的,坐在了皮子上,「我的腦袋明天就要被交到敵人的手上,不要砍壞了,讓人笑話。」
    「明白……昌次明白。」昌次踉踉蹌蹌站起來,轉到勝賴的身後。
    月亮依然似撐著一把破爛的大傘,把周圍映得明晃晃。
    「來,你給我做介錯……辭世的介錯……月亮都鑽到雲彩里了……」說罷,勝賴刷地一聲,把短刀刺進了小腹。然而,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心底還在蠢蠢欲動,似在尋找一條求生之道。
    「昌次遵照您的吩咐。」勝賴覺得昌次的聲音越來越遠。
    昌次使出積攢了半天的力氣,掄起了大刀,撲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倒在地上、腦袋只被砍掉一半的勝賴的屍體,然後才大聲地喊起兒子:「小四郎,父親來了。」
    此時,昌次已經沒有力氣坐起來了,就歪倒在地,把匕首含在嘴裡,以整個身體撞向大地。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夜,高原上再也看不見活動的人影。
    翌日,勝賴父子的首級被織田的大將瀧川左近一益的手下發現,立刻送到了甲府的信忠那裡,接著,信忠又立刻送給了父親信長,以驗真偽。
    這樣,武田氏滅亡了。可是,信長卻沒有就此罷休,繼續掃蕩著武田的黨羽。
    歸降家康的穴山梅雪,只有父子二人得以苟延殘喘,勉強活命,餘眾都被揪了出來,統統殺掉。駿河江尻城的穴山梅雪齋不白雖是武田氏一族,其母乃信玄的姐姐,但因他歸順家康,方才倖免。武田信豐及其子次郎為下曾根內匠所誑,在小諸被殺,和信玄長相一模一樣的逍遙軒信廉則在府中被斬首。
    跡部大炊助勝資、諏訪越中守賴豐、今福筑前守昌弘三人在諏訪丟了性命。把勝賴從竹子嶺趕跑的小山田兵衛信茂和女婿武田左衛門太夫信光,以及葛山十郎信貞、小菅五郎兵衛元成等一起,在甲府的善光寺被斬首示眾。
    一條右衛門太夫信龍在市川的土野被家康殺死,山縣源四郎昌清、朝比奈駿河守信置和兒子信良、今福丹波、今福善十郎、田峰的菅沼刑部少輔定直、菅沼伊豆守滿直等人,亦分別被家康攻陷城池而殺,最終,武田氏的廣闊領地,全部被織田和德川兩家吞併。
    討伐完武田家族,三月十三從岩村向根羽進發,十四日翻越平谷,出兵浪合的時候,信長檢驗了勝賴父子的首級。曾一度被送到信忠處的人頭,此次又被瀧川一益帶到了信長的大營。
    此時天氣已經非常溫暖,樹上掛滿了綠油油的嫩葉,士兵的鎧甲下都滲出汗來。
    「好!我倒要親眼看看。焚香!」
    信長一聽勝賴人頭到來,命人在幔帳中鋪上虎皮,連盔甲都沒有卸,就坐在了上面。一看一益呈上來的裝首級的盒子,他不禁哈哈大笑。看來首級保存得十分完好,從自盡那天起已經有二十多日,仍然沒怎麼變樣。一益畢恭畢敬地呈獻給信長,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
    「勝賴……」信長眯縫著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對著人頭嘟嘟嚷嚷地說起話來,「你的命運真是不濟啊……」
    站在一旁侍衛的森蘭丸紅了眼睛,轉過頭去。雖然信長說的未必是人生無常,可是,這似乎讓年輕的森蘭丸內心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名滿天下的武士,最終卻把人頭交到了我的手上。這就是人生嗎?」信長又慢慢地把目光轉向太郎信勝的人頭,「你也終於回到母親身邊了?」
    信勝的母親乃美濃苗木城主遠山久兵衛友忠之女、信長的外甥女。信玄還在世的時候,信長把她當作養女嫁給了勝賴,這個養女生下信勝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去跟你母親說,別怨信長。這都是因為你的父親和祖父看不透我的運氣,是他們自己幹了蠢事。」不知何時起,信長換成了傾訴的語氣,「把你的母親嫁過去的那陣子……信長還勢單力薄,不敢得罪你的祖父,幾乎心力交瘁。可是,時光流轉,我和勝賴的位置顛倒了,但你的父親看不清時局,終於把甲斐源氏給葬送了。」說罷,信長又低頭笑了。
    信長如此表現,的確稀罕。雞毛蒜皮的事、牢騷和感慨云云,他向來不提起,侍童們都面面相覷。
    「信長這就立刻返回安土,征討中國地區。如果你在那個世界里見到母親,就告訴她,說戰爭的路還很漫長,可是天下一統只差一步了。」然後信長打開扇子,把一益招了過來。「這個人頭,在飯田示眾后,和信豐的頭一起運往京城。對了,讓長谷川宗仁做使者。在京里示眾的地方就定在一條橋一帶吧。」
    「遵命。」一益恭敬地回答一聲,把人頭接了過去。
    信長只在這裡住了一宿,第二日,立刻從諏訪趕赴飯田。在諏訪的法華寺的幔帳里,他接見了隨後趕來的家康。家康只帶了武田一族中唯一倖存之家穴山梅雪來見信長。信長把二人叫進幔帳,對家康讚不絕口,對梅雪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家康,這次你真是立了一件大功。多虧了你,現在我終於可以吼盡全力平定中國地區了。」
    家康剛待開口,信長卻吩咐近侍:「聽說木曾義昌來了,叫他進來。」
    當義昌被領進來,家康就不得不像是信長的旗下大將,侍立在左側。木曾義昌看見幔帳內家康和梅雪侍立在一旁,非常恭敬,立刻說要送給信長兩匹駿馬。
    「哦。那可太好了!給木曾回禮。」信長說完,長谷川宗仁把早就準備好的短刀和黃金百錠回贈給義昌。
    實際上,穴山梅雪也想獻上一匹好馬,並已特意讓人牽來了。木曾義昌退下后,家康報告了獻馬之事。
    「啊,哦。」信長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淡淡地瞥了梅雪一眼,立刻轉變了話題,「我聽說家康有個家臣,名叫長坂血槍九郎。」
    「大人所言不差,此人祖祖輩輩一直是本家的家臣,使得一手好槍。」
    「聽說此人花了七天七夜,才把武田的一員大將勸降,這個血槍九郎現在來了沒有?」
    信長明知穴山梅雪是降將,卻偏偏說這些,真是對他的莫大諷刺。家康飛快地看了梅雪一眼,只見梅雪低著頭,恨不得從地上找個縫鑽進去。
    「那個叫血槍九郎的,你若帶來了,我想見他一見。聽說多虧此人,家康後來的戰役才都旗開得勝。我想聽聽他七天七夜,都說了些什麼,順便褒獎一下。把他給我叫來。」
    家康心裡突然一陣刺痛,低聲答道:「此人還沒到達這裡。」
    這當然是在撒謊。可是,無論如何,梅雪是武田一族中有名的大將,其母乃是信玄的姐姐,其妻是信玄的女兒。而對這些一清二楚的信長,卻要把血槍九郎叫來,讓他講一講苦口婆心勸降的經過,這分明是輕視了梅雪投降。到底為什麼呢?家康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了根本。儘管信長滅掉了武田,可是武田的殘餘勢力卻和家康的勢力結合到了一起。信長擔心這些殘餘勢力會盤根錯節,繼續發展。以前那個褒貶分明、雷厲風行的信長如今已不見了……
    「哦。還沒有趕到?真是遺憾!」信長做出一副遺憾之態,咂咂嘴巴,取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短刀放在家康面前,「你回去告訴血槍,說信長對他很是佩服,贈他此刀。既然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樣。」
    「多謝。」家康施了一禮。他突然想到,信長近來的變化,都是因為他把自己看作一個「天下人」從而開始自負。
    「既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樣。」這話聽來和稱家康為三河的親戚時,語氣已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是天下的號令者,家康是他的家臣,血槍九郎則是家臣的家臣。家康分明感到了這種言外之意。
    「那麼,被血槍九郎說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個人是誰啊?」
    「……」
    「在甲府曾聽信忠說起過,可是一不留神忘記了。那個人一定也很感激你吧。」
    「大人,恕在下冒昧。」梅雪終於忍不住了,「被長坂血槍九郎說服,至今深感恥辱的就是不才——穴山梅雪人道。」
    「哦?」信長故意做出一副不知之態,「原來是你,哎呀,這,這,真是多有得罪。」
    梅雪低著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住地哆嗦,啪嗒一聲,一滴眼淚滾了下來。家康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松尾的小笠原已經來到陣中,我們就告辭了。」言罷,出了信長的營帳,默默地等著穴山梅雪退出。
    陣營的前面,小笠原掃部大夫贈予信長的駿馬和穴山梅雪牽來的駿馬並排拴在杉樹底下。梅雪最後才把贈馬之事稟告信長,因此遲了一步出來。
    「看見信長公的威勢了吧?」家康裝作心平氣和,指著兩匹駿馬旁邊,還在不斷趕來進貢的馬群道。
    那是北條氏政派端山大膳大夫師治為使者,和江川酒白鳥一起,以馬糧的名義送來的一千袋米。對於這祥的禮物,恐怕信長連看都不看一眼。何況這次交戰中,氏政只派了少數人馬出兵駿河,信長對此似乎大為不滿。
    以前,信長有一個癖好,即使別人向他表示一點點好意,他都十分誇張地接受。如今,正好相反。這大概也是他作為一個天下人自負的緣故吧。在這個位置,放眼望去,所有的美意都是理所當然的,多麼精美的禮品都是別人應該孝敬的。這個性子,似乎足利幕府最後一位將軍義昭身上也有。義昭雖然沒有任何實力了,可是還以號令者自居,結果到處碰釘子。勝賴也似有這樣的錯覺。
    家康把這些教訓銘記在心。近侍給他牽來了馬,他卻仍然環視著四周堆積如山的贈禮,一動不動。穴山梅雪站在他的旁邊,心裡在暗暗地比較信長和家康。
    「梅雪。」家康說道,「你特意來給我帶路,真是過意不去。」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勝賴父子和信豐的首級,好像要被送到京城示眾啊。」
    「他們是織田家的宿敵,所以……」
    「我也從信玄公那裡受到不少的教誨,可以說,沒有信玄公,就沒有今天的我啊。」
    「真想聽一下您的感慨。」
    「有朝一日,我想請信長公允許,在天目山的田野處,為武田父子建造一座廟,用來悼慰武田氏的靈魂。」
    梅雪看了家康一眼,想說什麼,又無言。起碼,家康想過一種和信長不一樣的生活……他心下當然明白,可是如果立刻作答,未免會讓家康覺得他在奉承。
    「不,武將的生存方式是可悲的。走,回營!」
    家康故意用不會讓梅雪在意的措辭說道,然後向近侍招招手,緩緩地騎上馬。梅雪也學著家康的樣子,慢慢地跨上馬。
    送禮的馬隊漸漸增多,信長的陣營前、法華寺的周圍擠滿了馬匹和物品。家康催促著梅雪,從成山的禮品間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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