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19
第109章 覆巢完卵


    淺井備前守長政看到為阿市和孩子們照明的火把融入京極苑的篝火中后,集合起殘部。按照約定,他要將本城交給敵人,然後率部下山,去虎御前山信長本陣。
    「請作準備……」不破河內守用他沉著冷靜的語氣,不動聲色地催促著。
    長政嘴角微微抽動,答道:「事已至此,我們出發。」
    「我明白您的心情。」
    長政又撇了撇嘴,笑著點點頭。他身邊只剩下百餘人,其他人都去了何處?雖也有人戰死,但更多的都已或降或逃。
    在河內的建議下,長政與其部下仍然手握武器。織田方已命令各將士,不得與淺井軍發生衝突。
    夜已近三更,隊伍後跟著十六七個肩扛行李的侍女。出了城門,抵達第一座箭樓后,長政不禁回過頭去,望著淺井氏三代居住的小谷城本城。四周燈火通明,但聳立在夜空中的黑色屋檐,彷彿想向長政傾述什麼。他猛地轉過頭,向下走去。
    長政本想對靜靜跟在後邊的不破河內守說點激烈之言,但看來無此必要了,面對現實,一切都蒼白無力。父親居然投降了信長,事情之荒唐實令他無法啟齒……當然,長政並不相信河內守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父親都絕不會跪倒在信長面前乞命——他再清楚不過。裝作相信,是因為他從河內的話中已明了:父親已經自殺了!父親既然已死,武骨錚錚的長政是不允許自己帶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和毫無鬥志的士兵們一起赴死的。
    最令長政震驚的是長女茶茶姬的話。「您……還沒有戰死嗎?」
    當他從女兒口裡聽到這話時,眼前頓時一片漆黑。身為父親,還有更令人心痛之事嗎?他怎能以展現淺井家的骨氣為由,徒然犧牲那些毫不知情者的性命呢?
    在明白此事的瞬間,長政似突然擺脫了長久的束縛,恢復了自己的意志。要拯救妻子和孩子們的性命!要讓這些家臣下人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個也好……沒有一個人猜透長政的心思。不破河內守也許正在為成功欺騙長政而暗自高興,漫不經心地走著。不如趁機殺了這個傢伙!每當火把照亮河內的臉,長政就湧上這種想法。
    一行人來到了阿市和孩子們剛剛通過的京極苑。羽柴秀吉出來迎接。他毫無戰勝者的傲慢,仍將長政尊為信長的妹婿,開口道:「備州公,夫人和小姐已經平安抵達虎御前山。」
    長政不禁熱淚盈眶。他十分清楚父親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時勢變了,他痛切地感到,那種為忠義而活的武家信仰,正逐漸被信長和秀吉更為張揚的武士方式取代。
    而且,令人扼腕的殘酷屠戮和出入意料的人情,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無情地燒毀比睿山並盡屠僧侶的信長震驚海內,被稱為十惡不赦的魔鬼,但此次進攻小谷城,「惡魔」卻截然不同。
    長政看了一眼秀吉,「家父怎樣了?」他本想極盡諷刺謾罵之能事,羞辱對方,但秀吉沒給他機會。「虎之助,將備州公送到山王苑,保證路上安全。」秀吉說完,恭恭敬敬向長政施了一禮。
    長政還了一禮,走出秀吉把守的京極苑,心中十分惱怒。但這惱怒究竟來自何處,他並不清楚。既不是因為信長,也不是因為父親。當然,更不是惱他自己。當通過山王苑,接近赤尾苑時,長政終於朝不破河內守爆發了滿腔怒火。
    赤尾苑裡尚有淺井家的士兵,守將赤尾美作秉久政遺志,作好了誓死保衛的準備。篝火將樹林映得通紅。長政回頭看著異常平靜的不破河內守。「你是否以為完美地欺騙了我?」
    不破河內守望著長政,緩緩笑了:「您的話好令人意外。備州公豈是那種隨便被欺騙的人。」
    「意外?」
    「若不說令尊投降了我軍,則無法挽救夫人和小姐們。」
    長政睜大眼,握緊手中的薙刀。不破河內守明知長政不會相信父親久政投降,卻故意撒謊。其實,他早已看透長政內心的秘密。河內守愈冷靜,長政愈憤怒。
    「你明知家父已在山王苑切腹自殺?」
    「不錯。」河內的表情依然平靜如水。
    長政頓時火冒三丈:「那麼,是信長派你來欺騙我的?」
    河內緩緩搖搖頭,「主公只是說……讓我們想法挽救你們父子的性命。」
    長政用力將薙刀插在地上,「到底是誰幹的?」
    「是鄙人和羽柴大人。」
    「欺騙我是要受到懲罰的,你可有心理準備?」
    「您隨時可以取我性命。」
    長政猛一跺腳,「若我不去虎御前山,那又怎樣?」
    河內終於拉下臉來,「鄙人原本就不認為,備州公會去虎御前山。」
    「你明知我不會去,還將我們領到此處?」
    「備州公,」河內柔聲道,「鄙人只不過想讓小姐們將來回想起您,認為她們擁有一位鐵骨錚錚的父親;如此一來,織田大人也可自豪地將她們撫養成人。」
    長政低低嘆息一聲,他再次深刻感受到信長與其心腹的親密關係,不禁羨慕不已。他們摸透了長政的心思,知道長政對於這場戰爭的預料。河內其實已知長政打算前來與赤尾苑的美作守匯合,一起壯烈戰死。
    「哦……你都知道了?」
    「士兵們有些懷疑了。我們且先走走。」
    一行人又開始前進。長政緊緊盯著虛空,來到十字路口時,他默默朝左側的赤尾苑走去,朝右則會直抵虎御前山的信長本陣。
    不破河內守沒有阻止長政。無論信長、秀吉,還是河內,都深知長政的性格,久政既已自殺,長政絕不會獨活。但阿市和孩子們已得救,就足夠了。
    赤尾苑裡的士兵對長政的突然到來既感驚訝,又欣軎異常。「城主!老城主昨日已切腹自殺了!」
    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士兵們都站起,四周一時熱鬧起來。長政一邊對每一個士兵點頭致意,一邊慢慢向里走去。河內、孩子們、父親,還有秀吉等人的面孔,不時浮現在他眼前。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將赤尾苑當作最後的戰場。
    信長確有能耐,不能輸給他!長政不是要風光地死去,而是要展示一個武士的骨氣和精神。
    次晨卯時,長政下達了最後的反攻命令。他揮舞著薙刀,接連三次衝進織田陣中。
    織田軍如潮水般輪番衝擊赤尾苑,每一次都令淺井軍損失慘重,有戰死的,有受傷的,有被俘的,有企圖逃跑的,有投降的……淺井長政在一片混亂中撤回了卧房。「師父在嗎?讓師父來這裡。」
    儘管戰爭如此激烈,今日天氣卻的確不錯,晴空萬里,十分明澈。胡枝子在微風中颯颯作響,竟有一隻蝴蝶翩然飛來。木村太郎次郎領著長政的師父雄山大師匆匆跑進來。雄山一把大刀染得血紅,左大腿上裹一塊白布。
    「師父,戰事已到如此地步了嗎?」長政旋又微笑道:「我已經衝殺過三次,敵人以為我要切腹自殺了,連喊殺聲似都已停止。」
    「正是。」木村太郎次郎答道,「請您平靜去吧,在下願助您升天。」
    長政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雄山大師不動聲色在他身邊坐下,「您還有什麼話要捎給夫人和小姐?」
    「沒有。」
    「那麼,您還有何言?」
    長政昂首望著長空,「無話可說。」
    「您希望葬在何處?」
    「哈哈,」長政緩緩抽出刀,「二十九年的人生,真如夢幻一般……」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語著,沉下臉聽著外邊的喧嘩之聲。織田軍太清楚長政的心思了,已然停止進攻。「沒有敵人,也沒有怨恨;無悲,亦無喜……就將我的屍骨沉入琵琶湖底吧。」
    雄山大師點了點頭:「就在您喜歡的竹生島附近,如何?」
    「那就有勞了。」
    「號德勝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好氣派。哈哈哈……太郎次郎,動手吧。」太郎次郎緊握沾滿鮮血的刀柄,低聲啜泣。沒有敵人,沒有怨恨、悲哀和喜悅,二十九歲的長政之死,與滿懷怨恨而死的久政相比,顯得更為悲愴。
    就在長政的刀刺進腹中時,木村太郎次郎也揮起了手中的刀。雄山大師睜大眼,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並未為之雙手合十。胡枝子又颯颯作響了,迷路的蝴蝶從樹蔭飛到走廊中,又飛入湛藍的天空。
    虎御前山信長本陣帳中,信長屏退了貼身侍衛。懷抱達姬的阿市默默坐在他面前,茶茶姬和高姬也在她身邊。茶茶姬做出姐姐的樣子,不時給高姬遞點心,還在帳前采來秋草編成花環,送給妹妹。信長和阿市都沉默無語,靜靜看著眼前這純真的一幕。九月初一正午,小谷山完全落入織田軍之手。代替廝殺聲的,是彷彿沉睡般的寂靜。
    「報!淺井石見守親政、赤尾美作守清綱押到。」近衛在走廊外大聲道。這些人在長政於赤尾苑自殺后被俘。
    信長只點了點頭,依然盯住妹妹阿市。阿市全身心都充滿悲哀,安靜而溫和地看著孩子們。
    「阿市,為了孩子們,要活下去……活著也並非毫無意義。」
    「我已經回答過了。」
    「你說過不會自殺,對嗎?」
    「是,沒人敢違背兄長的旨意。」信長苦笑,「不要說那麼難聽的話。你的臉色告訴我,你仍想自殺。」
    阿市抬頭覷了一眼哥哥,又收回視線,看著懷中的幼女。
    「真的那麼愛長政?」
    「……」
    「長政為了救你們,才說要投降。欺騙你們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阿市搖搖頭,「是兄長說我公公已經投降,才讓他也歸順。」
    信長緊咬牙,狠狠地吐了口氣。阿市嘴上說著不會違抗信長,但轉身便會自殺。信長雖然清楚妹妹的心思,卻不知該如何勸說,無能為力之感讓這位猛將惱恨不已。「好個堅強的女子!」
    「不,妹妹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不……柔弱正是你的力量。柔弱而又堅強的人,最易惹人發火。」信長恨恨地說著,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他知道安慰或勉強,只會促使阿市下定自殺的決心。「阿市。」
    「嗯。」
    「我說了這麼多,你仍想做個烈女嗎?」
    「不,我只是要向死去的丈夫表示歉意。」
    「好,既然你決心已定,我送你去長政那裡,無需借人之力。」信長心中暗恨。
    阿市沉默了。信長沒說要殺了她,而是要送她到長政處,就連敏感的茶茶姬也未察覺到他話中深義。自從到這裡,茶茶姬便覺危險已經過去,放下心來。
    「阿市,怎麼不說話?送你到長政那裡,還有何不滿之處?」
    阿市盯著腳邊的孩子。「我想從此一心侍奉佛祖。」
    「你又改變主意了?」
    阿市慢慢搖了搖頭。她雖然在心裡說堅決不要流淚,但視線還是模糊起來,連在腳邊擺弄花草的孩子們也看不見了。「兄長話中有話。」
    「話中有話?我只是依你的意思,將你送到那個世界去。」
    「非常感謝……您是……為了我,為了讓我活下去,才這麼發火,這麼訓斥我……」
    阿市這麼一說,信長終於扭著臉,動情道:「你啊……你分明已經看透了我的心思。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才胡攪蠻纏。阿市!長政也希望你活著。你居然不明白,真是可恨!」
    「所以,我才想侍奉佛祖。」
    「此話當真?你想出家,看著孩子們長大?」
    「是。」阿市輕聲回答,一邊用袖子拭淚。信長急切地希望阿市能夠活下去。阿市卻不知有無活下去的力量。她嫁過來時,並不了解長政,更談不上喜歡。但丈夫逐漸抓住了她的心,最終他們願意生死不渝。大概是長政寬闊的胸膛讓阿市燃起了愛情之火。雖然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山盟海誓,但長政讓阿市覺得如同被溫柔的晨霧包裹,讓她自然而然地認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活著的意義和價值。而且他在人生的最後關頭,拚死挽救了妻子和孩子們的生命,表現出更沉重的愛意。為了報答丈夫,我也應該去死——她作出這種決定,還源於對生的恐懼。若選擇活著,就必然再嫁。但再也沒有比面對第二個丈夫更痛苦的了。所以,她說要侍奉佛祖,希望能夠藉此應付信長的催逼……
    「好吧,我答應你。」信長看著在一旁玩耍的孩子們,道:「就這麼定了!來人,去叫秀吉。」他朝隔壁房間大喝道。
    直到貼身侍衛叫來秀吉,信長沒再說一句話。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情感,不想輸給令他妹妹如此傾倒的長政。長政看不清天下大勢所趨,囿於父子之情,終於丟了性命。信長雖認可他單純的心靈,卻不認可他的性情和志向,認為他器量狹窄,膽小如鼠,心中暗暗蔑視他,但長政竟然緊緊抓住了阿市的心……手足之情漸漸淡化,充滿恨意的嫉妒起而代之。他想看看秀吉怎樣處理自己都大為棘手的事,對此饒有興趣。
    「主公叫在下?」全副武裝的秀吉來到院中,沒等信長回答,他已經眯縫著眼走到走廊盡頭的茶茶姬身邊。「哦,真可愛!」他由衷地讚歎道:「真是和阿市夫人一模一樣!」他眯著眼,一邊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一邊繼續說道:「真羨慕!我還沒有孩子。但備州公卻留下這麼可愛的女兒在人間,以延續自己的生命。小姐們將來又會在何處生下如何優秀的孩子呢……」
    「藤吉,把阿市送到織田信包處。」
    「是。」
    「阿市乃長政的遺族,且一心想追隨長政而去,你要小心護送。」
    秀吉看了看阿市,恭敬地低下頭。
    「阿市嘴上說不會尋死。但她一向心口不一。」
    「您言重。」
    「聽著,藤吉,阿市已經和我約定,要皈依佛門。」秀吉為難地皺緊眉頭,又看了看阿市。阿市表情凝重地盯著孩子們。
    「那不過是阿市的謊言。是躲避我的借口!」
    「怎麼會這樣……」
    「哼!聽我說。明知那是借口,但她既然說出口,我也不能拒絕。修行之所,我稍後會確定。在此之前,她可能會絕食自殺,決不能讓她得逞。即使撬開她的嘴,也要讓她進食。此事就交給你來辦。」
    秀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張嘴獃獃地望著信長,然後忽然怪笑。「見諒,主公不會讓在下給阿市夫人喂飯吧。但……在下明白,在下一定將夫人平安送到。」他恭順地答憲,又開始撫摸茶茶姬濃密的頭髮。
    阿市抱著自殺的念頭,在秀吉的護送下抵達岐阜的織田信包處。上野介信包是信長眾多兄弟之一,也是阿市的兄長。信長將阿市託付給他,就是看在信包能同情阿市的不幸。他的真正用意,是希望阿市打消自殺之念。
    秀吉十分明白信長的心思,為了緩和阿市的情緒,特意帶著她和兩個孩子一起從信長的本陣走到自己的大帳。他們走的是秀吉為了攻打小谷城而開闢的道路。平坦的紅土道兩旁開滿紫色桔梗和黃色女郎花,芒草的穗子則是一片雪白。
    茶茶姬和高姬看到這一路美景,十分歡快。碰到小鳥,她們會高聲喊叫;看到野菊花,她們就爭先恐後去摘取。但阿市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小女兒達姬和乳母坐在另一乘轎子中。從轎子中露出臉來的阿市,更像是茶茶姬與高姬的姐姐。
    「羽柴大人……」行至半路,阿市忽顫聲問道,「我丈夫備前守的遺骸在何處,你知道嗎?」
    秀吉故意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現在大概正在接受信長公的檢驗……」阿市閉上了嘴。
    「阿市夫人……」秀吉的語氣還是那麼平靜,「在下很明白您的心情。碰到這種事,誰都不想再活。」
    「你真的能明白嗎?」
    「只要您有決心,定有機會自殺,不必擔心。」秀吉口中雖這麼說,內心深處卻在描繪著另一副完全不同的圖景。阿市完全忘記了今日之事,成為他的妻子,幸福地偎依在他身邊。若命運果真那樣安排,夫人寧寧怎麼辦?秀吉苦笑著搖了搖頭。
    「檢驗遺骸?哼!那是什麼時候定下的規矩?」阿市突然問道,「這難道不是羞辱死者、違背佛心之為嗎……」
    「不,那樣做自有其道理。人的五臟六腑不過是臭蟲聚居的巢穴,如不及早檢驗,就會迅速腐爛,從而無法辨認。」
    阿市皺起眉頭,因為氣憤而變得呼吸急促。
    「即使夫人您,若是自殺,屍體上也會爬滿蛆蟲。這是佛祖對俗人執著於人世間的懲罰。」
    阿市避開秀吉的視線,望向深谷。秋陽下,她眼裡已經沒有了憤怒,而是閃爍著恐怖之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20
第110章 羽柴秀吉


    朝倉和淺井兩家的滅亡,使得信長的霸業更加穩固。
    足利幕府已經敗亡,讓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頭疼不已的武田信玄的死訊也無需置疑。信玄之子勝賴統領著留下的家臣,自以為很強大,但家康已對他們形成鉗制之勢。接下來要做的,是鎮壓本願寺勢力及其支持的一向宗信徒暴亂。此即以牙還牙。
    信長一直在尋找最佳時機,以徹底擊潰那些借信仰之名聚起的反抗之徒。當前,應攻打盤踞於伊勢長島地區的信徒,以砍掉石山本願寺的左膀右臂。
    信長仍然雷厲風行,令人瞠目結舌。
    九月初四,他令柴田勝家前去攻打鯰江城的六角義弼,作出要進兵河內之勢,但又於初六迅速集合隊伍,凱旋岐阜。凱旋之際,秀吉來到信長面前,為行賞之事表示謝意。秀吉在攻打小谷城一役中功不可沒,信長將淺井家的十八萬石領地全部賞給了他,並封他為小谷城主。「這塊領地你得趕快找個繼承人。」信長旋又道:「藤吉,阿市如何?」
    秀吉不解地歪起腦袋,「主公是何意?」
    「我問她是否已打消了自殺之念。」
    秀吉好像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您不必擔心……」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你在途中對她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陪伴在她身邊而已。」
    信長聽后,扭著臉咂了咂嘴。只要是信長問話,秀吉的回答總是出人意料。他知道信長喜歡他這樣,但愈是這樣,信長就愈覺得秀吉可恨又可喜。
    「你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自殺的念頭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好啰嗦!也就是現在沒有了?你怎樣讓她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秀吉輕輕歪起頭,沒有回答。他本來想說,信長不懂女人的心思,但轉念一想,若那樣說,他和阿市就太可悲了。
    「怎不說話?」
    「關於此事,在下也不太明白。只是我陪伴在身邊時,她改了主意……在下並沒刻意去改變她。」秀吉認真地答完,抬起頭小心地望著信長。
    看到秀吉回答時表情不同往常,顯得認真慎重,信長環顧了一眼,對佑筆和下人們道:「你們下去。」隨後轉過頭道:「藤吉……」
    「主公。」
    「你說過,感謝我將小谷城和淺井的領地全部賞給你,是嗎?」
    「是。在下從內心深處表示感謝。」
    「你不覺得這十八萬石領地是一塊有瑕疵的寶玉嗎?」
    「啊?」秀吉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滿臉困惑。
    「你難道討厭阿市?」
    「……」
    「說實話。我覺得她很可憐,便想找個能讓她有勇氣活下去的男人在她身邊,幫助她撫養孩子長大成人。怎麼,你不願意?」
    「這……這……不,非常願意。」話音剛落,秀吉雙眼已經濕潤了,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對於那讓人內心顫抖的「美」的憧憬,對擁有「美」之人的不幸境遇的無限哀憐。
    「既然如此,你就收下她們吧。」
    秀吉順從地低下了頭,不知為何,他的眼淚撲簌簌滴落下。阿市那直面著死亡、走在紅土路上的身影又浮現在秀吉的淚眼之中。
    信長緊緊盯著秀吉,等待答案。
    「唉!」
    「嗯?你有八重,她不再做正房。」
    「在下不答應。」秀吉猛地抬起臉,慌忙用指頭擦去眼淚。
    「為什麼?」
    「阿市夫人是主公的親妹妹,秀吉不過是足輕武士的後代。」
    「那又如何?」
    「主公可能不明白。那樣的話,秀吉內心將產生動搖。」
    「動搖?」
    「是。主公在我眼中,就是一輪太陽。在下必須絕對盡忠。坦率言之,將在下從五萬石的領主提拔為十八萬石的領主,已經十分難得,如果您再將自己的親妹妹……那麼,即使在下不生懈怠之心,世人也會那麼認為。特別是眾家臣,也許因此不像以前那樣盡忠。更重要的是,這個決定對阿市是極大的褻瀆……所以,在下堅決拒絕。」
    「哦。」信長輕輕閉上眼。
    「但如果主公要在下撫養幾位小姐,秀吉將竭盡全力……」秀吉邊說邊拭淚。
    信長沒笑,也不訓斥。他感覺秀吉沒有撒謊。他確是將信長當作至高無上的存在而忠心追隨。如果娶了信長的親妹妹,考慮到家臣們的反應,他可能無法像往常般暢所欲言,這實不容忽視。
    「哦……你是說,你並不討厭阿市,慮及她是我妹妹,才拒絕。」
    「主公!」秀吉眼裡閃著淚花,急切地搖著手。聽到信長讓他接納阿市,比得到淺井家十八萬石封地還要高興。想到信長這麼信賴他,想到阿市的不遭遇,秀吉不禁流下淚來。「阿市夫人會活下去的。我看到了。」
    「你途中果然對她說了什麼!」
    「不,在下並未勸說她,只是故意讓她看些醜惡的東西。」
    「醜惡的東西?」
    「是敵兵的屍體。死屍上爬滿蒼蠅與蛆蟲,彷彿燒焦了一般烏黑。我故意驅走蒼蠅。蒼蠅嗡嗡飛跑后,烏黑的屍體變得蒼白,並開始蠕動。」
    「死屍蠕動?」
    「是蛆蟲。因為屍體已經腐爛,自骨上爬滿蛆蟲……阿市目不轉睛盯了一會兒,然後突然遮住眼睛,慌慌張張跑開了。至少在秀吉看來,她有著放心的神色,好像慶幸終於從死神手中逃脫……」
    信長撇嘴笑了,重重地點點頭:「那麼,就當我沒說過阿市的事。」
    「雖然在下不能接受阿市,但能否將她的一個女兒送給我?」
    「不!」信長嚴肅道,「僅僅那十八萬石領地,已足以使你受到別人的猜忌。為你考慮,還是不給為好……我也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說著,信長立刻開始準備出發。
    秀吉此時理當放鬆。但想到將要去巡視屬於自己的小谷城,不知為何,他感到失落。城池中已經沒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價值便似頓時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衛身後,望著秀吉不同尋常的背影,不時歪起仍留著額發的腦袋。曾經在伊香郡古橋村的三珠院做過寺院小僧的佐吉異常敏感。此時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是因為他從長濱五萬石的小領主,被提拔到領有小谷城十八萬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無論對百姓、下人,還是足輕武士說話,秀吉的語氣總如朋友,而且時常說笑,讓人樂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變得言語謹慎。這對他是凶是吉?
    佐吉認為,羽柴家主僕的團結,主要來自於秀吉豁達的性格。幾天前,秀吉來到淺井長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城郭,好像感慨萬分。雖然這並不足奇,但佐吉還是從中感受到某種深深的失落,於是對正凝望著虎御前山通往長濱的路的竹中半兵衛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體有恙,或是精神不濟?」
    半兵衛沒有回頭:「有些不快。」
    「為何?他沒對先生透露幾句?」
    「沒有,其實不難想象。」
    「是因為十八萬石的領地讓他有了負擔之感?……」
    「佐吉,」半兵衛截住佐吉的話頭,「這些事,絕非你一個孩子應該考慮的。」
    「但在下覺得……主人心情那麼沉重,那麼沒精打采……」
    半兵衛依然不看佐吉,一邊點頭一邊道:「大人們偶爾會如此,你無需擔心。」
    「是因為淺並備前守的遺孀……」
    佐吉話猶未完,半兵衛已經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衛走近,遂道:「命運是天註定的呀。」
    「正是。從降生那一刻便決定了。」
    「有可以改變的嗎?」
    半兵衛不知是否聽到,竟道:「今日巡視完城內,立刻到各處領地走走吧。」
    「哦,確要抓緊。」
    「不,您已經夠快了。明天就出發吧……」
    「好。正如你所說,人生天註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進一步,難如登天。」
    聽到秀吉語氣中從未有過的絕望,半兵衛不禁皺起眉頭。
    在絲毫不在意對方感受這一點上,秀吉和信長毫無二致。無論對方是誰,他們說起話來都毫無顧忌。但與信長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顯的是機變靈活,常讓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資質而言,秀吉在信長之上——半兵衛一直這麼認為。因此無須佐吉提醒,秀吉的變化早已被半兵衛察覺到。男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像秀吉這樣自信的人,更易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異,便不得不放棄渴望,這裡也許隱藏著決定他命運的危機和陷阱。半兵衛故作輕鬆地走至秀吉身邊:「大人,您好像在懷疑自己的天分和運氣?」
    「不,我未懷疑。我已經從足輕武士變成了十八萬石的大名。」
    半兵衛緊緊地盯著秀吉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在下不會死心塌地追隨一個僅有十八萬石領地的小大名。」
    「哦?」
    「好了,我們邊走邊談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認為自己的運氣能好到什麼程度?」
    秀吉圓睜雙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衛沒有直接回答,「在下認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堅決拒絕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說,實際上,我十分遺憾……但有時不得不加倍小心謹……我怕命運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這一點。」半兵衛突然加重了語氣,「您鴻運當頭,必是天生蒙神佛蔭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著,他顯然不明白半兵衛究竟想說什麼。
    「如果換成在下,我也會堅決拒絕。」半兵衛像在自言自語,「這會為您將來成就大事造成麻煩……阿市夫人雖是信長公之妹,卻也是淺井長政的遺孀。」
    秀吉驚訝地回過頭:成就大事?等他終於明白了半兵衛要說的話,不禁長嘆一聲。
    「還是儘快將夫人迎進城中吧。」
    「是說寧寧?這……」
    「要不另找一位女子來照顧您?總之,您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半兵衛說完,猶自放聲笑了。
    秀吉雖然對半兵衛的笑聲很是反感,但看到身邊的佐吉聽得津津有味,也只好乾笑幾聲以作敷衍。對戰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誰都更認同半兵衛,但他把秀吉現在的心境簡單地描述為沒有女人作伴,這讓秀吉非常惱恨。「半兵衛,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說。」他本想這樣訓斥,但最終選擇了暖昧的微笑,恐是因為半兵衛言中自含威儀。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剛強些,他就會順從地照信長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對柴田、明智、佐久間和丹羽等人。其實,他改姓羽柴,何嘗沒有後悔之意?
    丹羽長秀以忠誠、柴田勝家以武勇著稱於世,秀吉於是各取他們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現在想起來,所謂姓名,不就是人的代號嗎?秀吉雖認為改姓可以減輕家臣們對他的猜忌,並認為這是一種處世之道,但背後何嘗不隱藏著卑怯和懦弱?
    這天夜裡,秀吉就歇息在開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帳中。他兩度從夢中驚醒,每次都是因為夢見阿市。居然有這種事!往日的夢,通常是戰場上的廝殺、堆積如山的米糧,或天馬行空的身影……
    破曉時,半兵衛已一切準備停當,準備立刻出發去巡視新領地。巡視領地有兩種意味,或展示威嚴,令亂世中的領民放心;或輕鬆地噓寒問暖,讓領民們感受到主人的親切。
    半兵衛身穿戰服,威風凜凜。隨從都已定下,加藤、福島、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衛,不過寥寥幾人,就是去狩獵,人也太少了。
    「只要說武勇過人的羽柴大人已經代替了淺井家,就足以震動整個近江。」半兵衛的意思是這些人已足夠了,但他略去了這句話,笑道:「大人,我們出發吧。」
    秀吉心生不悅。他這時的心境,與其說是去展示新領主的威嚴,倒不如說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這種心境,如何出發去巡視領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如果在興緻勃勃的眾將面前呵斥半兵衛,將帶來不利影響。
    按照計劃,每一個郡巡視兩天,淺井、伊香和坂田共需六天。出城時,秀吉更加沉默,彷彿變了個人。只有他和半兵衛二人騎馬。從木之本越過賤岳,經鹽津,然後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預定為投宿之處的一個大戶人家門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門口,姿色令人驚艷。
    照計劃,這天應儘早巡視菅浦和葛籠尾崎,然後回到鹽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銳地掃視著出來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衛。
    果然是這小子在一手策劃。秀吉覺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厲聲叫過徒步跟在後邊的加藤虎之助。「你去問問,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樣安排?」他邊說邊在門前撥轉馬頭,對著半兵衛。面前是倒映著夕陽的閃閃發光的湖面。
    「半兵衛!」
    「大人有何吩咐?」
    「此處是何人住處?」
    半兵衛從腰間慢慢解下記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極若童子丸,房子的確破舊了些。」
    「我不是說這個。京極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極家族的人?」
    半兵衛依然非常平靜,簡直讓秀吉發瘋。「您不知道?」
    「知道我還會問?他究竟是什麼人?」
    「豈止是同族,此處的京極家,乃是名門之後的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綱之嫡裔。」
    「什麼?」秀吉大吃一驚,再次打量著眼前雜草叢生的庭院。房屋的確破舊,卻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經破舊不堪的壯觀的院門,顯示出這裡曾是一門望族。
    「佐佐木信綱在京都的京極有住所。我聽說人們除了叫他佐佐木,還習慣叫他京極,曾任足利幕府執事、九國管領、江北六郡太守,后被家臣淺井氏奪去領地,才隱居在這湖邊……真是浮華一夢呀。」
    秀吉緊盯著半兵衛。他十分清楚以前淺井家的領主是什麼人,先是京極,然後是淺井……現在變成了他自己。
    加藤虎之助此時慢慢地走了出來。「雖然寒素,但已準備好了,請大人進去。」
    「誰說的這話?」
    「因為這家主人年紀尚幼,便令其姐出來迎接。」
    「虎之助,你好無禮。」若真是京極家嫡系後裔,當稱小姐……秀吉腦海里又浮現出剛才出迎的女子的身影。如果說阿市是秀吉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方才那女子則可稱第二。而且她比阿市顯得更年輕,更充滿朝氣。「半兵衛,為何選擇此地投宿?如不老實作答,我斷不會住這裡。」秀吉語調高亢,激動暴露無遺。
    半兵衛緩緩下了馬,將韁繩遞給下人。他非常清楚秀吉的性格,即使暫時感情用事,事後也必會嚴格反省。「您認為有何不妥嗎?」他漫不經心地昂首望著秀吉,「在下不過是按照代官的安排罷了……代官考慮到這裡的姐弟會因為您替他們消滅了宿敵淺井家,而衷心歡迎您。」
    秀吉審視著半兵衛。此時,石田佐吉大步走了過來。「大人,請下馬。」
    半兵衛見此情形,又開口了,不過這次更像是對那些愣在一旁的士兵們說的。「若要趕去鹽津,恐怕還未到天就黑了。無論如何,新領地中可能會有人對您不利,因此不要天黑趕路。而這戶人家……」
    「……」
    「主人若童子丸不過十三四歲,其弟吉童子丸十一二歲。其姐名房姬,是個女中豪傑,曾嫁給若狹領主武田孫八郎元明,不過又自己回來了。」
    「剛才出迎的女子……」佐吉從旁插嘴道。
    半兵衛淡淡點了點頭:「房姬乃是北近江數一數二的美人,被若狹武田家看中。聽說她在出嫁之前提了個條件,即要武田家為她報家仇。仇人顯然是指淺井父子。孫八郎元明苦苦相求,終於娶到了房姬。但房姬後來發現元明根本無此志向與能力,尚未委身於元明,便於數月前回未了。這樣一個地方,大人在此歇息自是合適……眾位以為如何?」
    聽到這裡,一直沉默不語的虎之助騰騰走到佐吉身邊。「言之有理。大人,請下馬。這家的小姐顯然是因為您替她報了家仇,才出來迎接。」
    秀吉撇了撇嘴:「你這小子,聽來你倒像是這裡的奴才。」他翻身下馬,重重地咳了一聲,站到半兵衛面前。
    太陽已經落山,湖面深沉。進入院中,只聽竹林在風中颯颯作響。秀吉終於明白了半兵衛為何強調阿市是淺井家的遺孀,其實淺井不過是京極的家老,而秀吉不過是尾張中村的普通百姓、織田家足輕武士之後。出身如此低微的他如今居然成為新的權威,被京極家的小姐迎進門……想到這裡,他頓感熱血沸騰。房姬若有深意地望著朝氣蓬勃的秀吉。
    「大人請進。」秀吉離房姬尚有十二三步距離,房姬低頭說道,「主人若童子丸為了歡迎大人光臨寒舍,帶著下人打魚未歸,小女子代他前來迎接大人。小女子是若童子丸的姐姐,名阿房。這是主人的弟弟吉童子丸。」
    秀吉更加堅信這一切是半兵衛故意安排。房姬的一頭黑髮非常漂亮,全身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她顯得十分溫順柔和,根本想不到她竟會撕毀婚約返回娘家。
    「主人為了迎接我,特意去捕魚了?」
    「是。您對我家有大恩,如果怠慢了,祖先也會責備我們。」
    「感激不盡。那麼,給我們收拾吧。」秀吉一邊和半兵衛邁上黑亮的台階,一邊摸了摸吉童子丸的頭。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輕鬆起來。他們被領到,可以望見湖面的房間。房姬已退下了。「真是難得的風景……那就是竹生島吧?」秀吉問半兵衛道。
    「大人……您還滿意嗎?」
    「什麼滿意?」
    「附近的風景。」
    「還不壞。」
    「人充滿貪慾。」
    「哦。」
    「您軍務繁忙,根本無暇欣賞風景,而是時刻思考戰鬥和生存……」
    「哦。」
    「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又希望有兒孫,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這都是人的貪慾所致。」
    「我知你是想說情愛之事。」
    「這情就在眼前時,不如盡情放縱。」
    「這可不像先生所言啊。」
    「但必須擦亮眼睛,耐心選個好女人……」
    「我知道。」秀吉揮手止住半兵衛,他覺得剛才在門口大光其火有點不可思議。
    但半兵衛不予理會,「喪失理性之戀情,雖然能夠孕育後代,但難保不會發生威脅本人性命之事。一個是因懷念亡夫整日恍恍惚惚的女子,一個是對您滿懷感激之情的女子,大人會作何選擇?是選擇盲目的感情還是理性?」
    秀吉揮了揮手:「先生不要說了。你像是在說這家小姐愛慕我。」
    正說到這裡,年輕的下人們陸陸續續走進來。眾人圍著秀吉坐下后,這家主人若童子丸在村姑的陪同下捧著燭台過來了。他尚留著額發,一身稚嫩之氣,羞澀地打著招呼。畢竟是名門之後,身上散發出高貴的氣質,但他的衣物卻和姐姐不同,看上去十分粗糙。
    「你就是若童子丸公子嗎?」秀吉輕聲問道,心中卻似在等著房姬回來。可以向信長建議,讓他們恢復家聲……這種話題,秀吉更想對房姬說。但房姬的身影始終沒再出現。不久,村姑們端上了酒飯。
    窗外天色已黑,只傳來陣陣濤聲。虎之助等年輕人沒有縱酒,只是狼吞虎咽吃著飯。秀吉終於笑道:「特意捕來的鯉魚味道真是鮮美。你們放開吃。」說完,他忽然豎起耳朵。
    隔壁房間傳來十三弦琴聲。半兵衛看了看秀吉,彷彿自言自語般道:「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
    「不錯……」
    「在下聽說房姬小姐琴藝高超,她大概是去一展琴藝。」
    「哦。」秀吉放下飯碗,看了看若童子丸,「能否讓小姐到這裡為我們彈上一曲?」
    「是。我馬上就去。」若童子丸離開后不久,琴聲便止了。房內增加了幾支燭台。
    「鯉魚、琴聲,這一切都表明這家人非常歡迎您。」半兵衛又道。村姑搬來琴,房姬方走進來,姿態柔和典雅,卻是落落大方。
    「啊!」佐吉和市松齊聲嘆道。房姬已經換上和服,顯得更是嫵媚迷人。
    她滿面羞色,坐到琴前。「承蒙不棄,小女子謹獻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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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吉不覺探也上身,似已忘記了半兵衛的存在。這才是人上之人!
    湖上月色如練,半兵衛靜靜閉上眼睛,與其說他是在欣賞琴聲,不如說是在揣度秀吉的內心。年輕武士們也都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聽著。
    房姬彈了兩首曲子,便退下了。她的矜持和害羞,激起了秀吉更大的興趣。村姑將琴抬走後,秀吉終於平靜下來,長嘆一聲:「竹中先生。」
    「大人何事?」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呀。」
    「月亮已經出來了,讓他們打開窗戶吧。」
    「不,叫房姬過來,賞她一杯酒。」
    半兵衛雖然深以為然,嘴上卻說:「在下覺得不必……」
    「不,叫她過來吧……」
    「大人,」半兵衛微笑道,「您好像突然變得精神起來。若童子丸公子,既然大人這麼說,煩請再叫令姊過來。」若童子丸起身去了。
    「好了,其他人都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秀吉又恢復了往日漫不經心的樣子。他屏退年輕武士們,究竟要向房姬說些什麼呢?半兵衛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靜靜等待著房姬。她不久就過來了。
    「房姬,你的曲子幾令我忘情,甚至忘記了給你斟一杯酒。來,近來些,來……」秀吉一邊捧著酒杯遞過去,一邊道:「竹中先生。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的曲子!來,靠近點!」他扯起謊來毫不臉紅,「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房姬。」
    「大人請講。」
    「你的心愿,秀吉已替你實現。但這遠遠不夠。倘若京極家能夠重振,那麼——」
    「您是說……」
    「我將令弟薦給信長公如何?」
    房姬驚訝地抬頭望著秀吉:「此話當真?」
    「你看我像說謊嗎?這正是我要與你商議之事。」
    「商議?」
    「小姐原本就是小谷城的主人。如果小姐願意住到小谷城,我會將若童子丸薦給信長公。」
    半兵衛終於忍俊不禁。
    「半兵衛,笑什麼?」
    「不,毫不可笑。在下對大人的勇氣十分佩服。」
    秀吉又催促道:「房姬小姐,你決定了嗎?」
    「住在小谷城……」房姬終於明白了秀吉話中的含義,頓時滿臉通紅。
    「你不會有異議吧,房姬?我不會欺騙你,此事對你們姐弟有益無害。羽柴秀吉難道不值得依靠?」
    既然秀吉的語氣如此堅決,房姬會作何回答?半兵衛好奇地望向若童子丸。若童子丸似也有些吃驚。他睜著那雙孩子氣十足的眼睛,紅著臉,看著眼前這一切。顯然,房姬和若童子從未聽過這種話。
    「半兵衛,你說呢?」
    看到房姬沉默不語,秀吉轉向半兵衛,「你也不能置身事外。當然,我絕不會只滿足於十八萬石領地。我要將這裡為基,爭取更大的地盤。與其欣賞落日的餘暉,不如讚美朝陽的美麗。」
    「您的話在下不太明白。」半兵衛輕輕搖了搖頭。
    「不許你這樣說。你的忠告,秀吉已經銘記在心。」
    「您是說朝陽比夕陽好嗎?」
    「對。與其選擇已經滅亡的家臣,不如選擇敗落的主家。」
    「您算計得好清楚。但此事在下無能為力,請您照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秀吉只得轉身對著房姬:「你若是認為我過於草率性急,就大錯了。我不過天生好惡分明。你可以自己作出選擇,我不會因此吃驚。但如果聽到我不希望的答覆,我會很失望。」他已經完全從阿市帶給他的感傷中解脫出來,一心為眼前打算。這就是秀吉。
    人與人之間是有緣分的。半兵衛冷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看秀吉和房姬是否有緣分。
    房姬忽然抬起頭。比阿市吏年輕而豐滿的臉頰,緊緊地綳著,嘴唇輕輕顫抖。她難道要拒絕?半兵衛心想。
    「既然大人這樣說……」
    「同意嗎?」秀吉探出身子。
    「此是我三生有幸,又豈能拒絕……」
    「是呀,像我秀吉這樣的男子,都這般央求你。」
    「央求?大人說笑了。」
    「那麼就這樣決定了!好,拿壺來,我要親自斟酒。」
    半兵衛沒再笑,單是鄭重地低頭致意:「祝賀大人。」
    「這是運氣。果然要當面說開才好,是吧,房姬?」秀吉捧起眼前的酒杯,問顫抖的房姬。
    房姬接過杯子,為了復仇而一度嫁給武田孫八郎的她,為了京極家族重振家聲,終於下定決心嫁給秀吉。秀吉溫柔地緊緊盯著房姬,等她喝乾杯中的酒。
    每日出生入死的男兒,哪有時間去追求純真的戀情?如果他每日忙於追逐女人,就不會有日後的成就。房姬喝乾了杯中酒後,秀吉道:「有時候,我也會做傻事。」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如此嚴肅,半兵衛不禁問道:「您是指房姬之事?」
    「不不,是阿市。我雖然拒絕了主公,但曾想再去懇求他將阿市給我。」
    半兵衛終於放下心來:「那是您為人誠懇之故,並非傻事。」
    「不不。」秀吉搖了搖頭,「我如果接受,定會招來怨恨。」
    「定會?」
    「不錯。其實柴田更適合阿市,信長公也許會將阿市託付給他。好險哪!」已不再為戀慕阿市而感傷,秀吉已能正確把握大勢。半兵衛也認為,被秀吉拒絕後,阿市會嫁給柴田勝家。
    「先生。」
    「什麼?」
    「月色不錯,你看湖面的點點碎銀。」秀吉像個孩子似的起身推開窗戶,「我也不賴。佐佐木源氏的後裔、京極家的小姐將要成為我的側室。」
    「正是……」半兵衛剛想說秀吉得到了一個好玩偶,但慌忙閉上了嘴。
    房姬固然有自己的目的,即使當作玩偶,秀吉這種男人,一旦喜歡了,就絕不會粗暴對待。雖不是單純的情愛,但也並非不幸的結合。
    「既然你已經決定,今晚就入洞房吧。但我日後會堂堂正正將你迎進小谷城。」
    「小姐大概很高興。」
    「你到我身邊后,怎麼稱呼為好?還是稱姓較好,稱京極夫人。」
    半兵衛又微笑了。這就是思想天馬行空、從不知疲倦的秀吉的性情和本領。想到這裡,他終於開口了:「迎娶京極夫人時該有多大的場面!」
    「你妒嫉了嗎,先生?」
    「不,那該是您和夫人的閨房私語。」
    「哈哈哈……好個良宵,連先生都口不擇言。快看,湖面上有魚兒跳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20
第111章 阿楓遭屠


    天正元年九月末,山城之秋已經下霜。窗外的綠葉逐漸轉紅,向人們預示著冬天即將到來。就在秀吉將側室京極房姬迎進小谷城,正欲大展雄心之際,甲府的勝賴正待發兵,卻被戰場不斷傳來的噩耗搞得心煩意亂,悶在卧房裡,緊閉雙唇,嚴肅地聽著戰報。武田家不但被家康奪去了長筱,派去追趕背叛者奧平貞能父子的兵馬亦損失了五千,沒能攻下貞能父子退守的瀧山城。
    「三郎兵衛怎樣?」勝賴語氣嚴厲。
    武田左衛門大夫信光派來的那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探子不滿地側過頭:「長筱城陷落之日起,他就無精打采。」
    「信春呢?」
    「他同樣如此。自從丟掉長筱城,退守鳳來寺口二山之後……」
    「難道他也失去了鬥志?」
    「正是。我家主人說,一條右衛門大人和逍遙軒大人也性情大變。」
    勝賴默默控制住情緒,半晌無語,緊緊盯著卧房一角。「你叫片山?」
    「是。小人片山堪六郎。」
    「你覺得……眾人士氣不振的原因,究竟在哪裡?」
    「小人以為有兩個原因。」
    「一是什麼?」
    「山家眾曾經投靠過德川,說不定還會背叛,需要小心。」
    「哦。就是說菅沼伊豆和新八郎不值得信任,對嗎?」
    「不僅如此,鳳來寺以及附近的野武士和百姓,也不能掉以輕心。」
    「哦。好,我知道了。」勝賴沒有追問第二個原因。他知道若再問,這個年輕人也許會大聲說,是因為信玄的死訊被泄漏。現在想來,父親實為武田的脊樑。沒想到父親的死會帶來如此巨大的痛苦。且不說甲斐士氣不振,領民也人心動搖,竟還有人對勝賴評價不高,不信任……都是因為父親勇武過人。但若繼續撤兵,則正中家康下懷。
    「你言下之意,是說要注意鳳來寺附近人心的向背?」
    「是。」
    「那就鎮壓那裡的領民。好了,你下去歇著吧。」
    堪六郎顯然不服,似是有話要說。他想說的,必是信玄公在世時如何,現在又如何。勝賴故意漠然地扭過頭。他並不知道,他的憤怒和嘆息,其實有著更為深沉的緣由,不能簡單地將一切歸因於父親之死。但愈這樣解釋,他便愈覺悔恨、煩躁。
    勝賴即使不如父親,也絕非平庸之輩。不能得到家臣信任,使他始終焦躁不安。本該向人證明自己的實力,但憤怒逐漸使勝賴失去了理性和判斷力。屏退探子后,他單肘支撐在扶几上,默默無語。半晌,他才睜著血紅的眼睛,對下人道:「把門打開。」
    冷風過處,一片楓葉飄落到榻榻米上。
    「您還好吧?」跡部大炊助從旁問道。
    「風有些冷。」勝賴有些恍惚,「去告訴庄司助左,將貞能父子留下的人質帶來。」
    「少主要殺了人質嗎?」
    勝賴還是未答。讓家臣們稱呼他少主,是為了隱藏父親的死訊。但他現在對這種叫法怒火萬丈。父親留下遺言,要他隱藏三年死訊,但這遺言對士氣影響甚大。勝賴認為,父親是要他在此三年中,認清家中人心,同時觀察天下大勢;但家中眾臣卻不這麼想。他們都消極地認為,信玄之死一旦泄漏,信長、家康二人就會與謙信聯手攻打平斐,所以不能輕易公布。
    獄監庄司助左衛門走進來,兩名下人押著一個被反綁的女子。她就是夏目五郎左衛門年僅十五歲的女兒阿楓。
    在這裡她不是五郎左之女,她是奧平貞能同族六兵衛的女兒,是貞能之子貞昌的夫人。在貞能父子離開作手城、攻擊甲斐軍之前,她在甲府受到厚待。
    「您要的人帶來了。」獄監向勝賴致意。
    勝賴怒氣沖沖走到廊下,大聲喝問:「阿楓,知道你為何有今日嗎?」
    阿楓點了點頭。十五歲的她緊皺眉頭,看上去就像一個帶髮修行的年輕尼姑,顯得楚楚可憐。
    「身為奧平貞昌之妻,不得欺誑我。」勝賴呵斥道。
    阿楓置若罔聞,任由下人將她推倒在地,然後,慢慢抬起了頭,毫無表情地回答:「我不是奧平家的少夫人。」
    「不是?」
    「是。我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家臣之女。」
    勝賴慌忙看了看四周:「你和貞昌還未舉行婚禮嗎?」
    「不。」阿楓又緩緩搖了搖頭。也許是天生堅強,或是知道必死無疑,已經心灰意冷,她看上去十分平靜。「這不過是個騙局。我被殺之時,就是我家大人實現死願之日。主人命令我假扮少夫人。」
    「你說什麼?讓你假扮貞昌的妻子?」
    「是。」
    勝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怒氣本就未消,又受如此刺激,他頓覺蒙受了奇恥大辱。「你是說,奧平父子送你到甲府時,已決心背叛?」
    「不。」阿楓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在歸順你時就懷有背叛之心。」
    「助左衛門,殺了她!」勝賴按捺不住,怒吼。「不,等等!」他又趕緊改口。
    連這個小女子都敢欺騙我,敢小瞧我!他的怒火頓時變成了獸性的火焰。起風了,大風將紅葉紛紛刮到阿楓身邊。有一片落到阿楓頭髮上,讓人想起平民家女兒頭上的扎花。
    「哈哈……」勝賴突然大笑起來,顫聲道:「繩子解開。」
    獄監納悶地解開阿楓身上的繩子。阿楓活動了一下肩膀,彎了彎手指。勝賴目木轉睛地盯著她,「阿楓。」
    「哼!」
    「你今年十五歲?」
    「是。」
    「你到底是誰的女兒?」勝賴將頭靠在扶几上,支頤問道,「你如不是貞昌之妻,殺了你也無益。我送你回到父親身邊。這個主意究竟是誰出的?貞能,還是貞昌?」
    阿楓漠然望著勝賴,搖搖頭。
    「既非貞能,也非貞昌?」勝賴看到阿楓那麼冷靜,氣得七竅生煙。眼前的阿楓與最初相比,彷彿變了個人。一想到居然被普通人家的女子欺騙,他不禁更是惱恨。
    阿楓又道:「我家主人和少主開始時並不同意這個計劃。」
    「為何?」
    「他們認為那樣對我太不公平。」
    「究竟是誰策劃此事?」
    「是我的父親。」
    「你父親是誰?」
    「不記得了。」
    勝賴聳動著清秀的眉毛:「不記得?好,我不問了。你父親怎麼說?」
    「他說,武田氏唯有信玄公,才為武田氏。」
    勝賴覺得不能再在家臣面前問這些問題了。這裡也有伏兵,必須戰勝這個伏兵。「哈哈……你是個不撒謊的姑娘。父親在城中養病,那又怎樣?」
    阿楓臉上終於現出血色:「你雖然武勇不遜信玄公,謀略卻遠遠不及,所以父親讓我來充當人質。將我送到甲府,然後和濱松的家康公結盟,下定決心……」
    「原來如此,有意思。你父親是如何對你說的,讓你到甲府來送死嗎?」
    「是。」
    「你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不僅如此,也許是火燒、車裂……他讓我作好充分的準備。」阿楓若無其事地說著。
    勝賴突覺胸口煩悶。「你就不害怕嗎?」
    「怕。」
    「那你為何前來?」
    「實乃無奈之舉。」
    「無奈?父母之命難以違抗嗎?」
    「不,父親更可憐,更無奈……他要讓自己的女兒來送死。」
    「那麼你呢……」
    勝賴勉強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是傻子,還是天生的奇女子?」
    「我命中注定會被殺死,這是神語。」
    「神語?」
    「是作手城中善於占卜的巫女所言。」
    勝賴驚詫不已。他第一次遇到這麼不像抵抗,卻最為激烈的反抗。這女子不但決心赴死,還準備面臨酷刑。而且,似乎是一個巫女讓她大徹大悟。究竟怎樣才能打動眼前這個女孩呢?
    「還有什麼話要留下?」
    「沒有了。」
    「如果有,我會派人前去轉達至你的雙親、貞能或者貞昌。」
    阿楓認真地沉思了一會兒,方道:「蒙您好意,我只有一句話。」
    「你說。」
    「阿楓希望來生變作畜生,請不要祭奠我。」她的聲音漸漸低沉,無比哀傷,但很快又變得面無表情。
    「來世為何要做個畜生?」
    「人比畜生更加淺陋。」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鳥獸尚能安分生活,而人類必須互相欺騙。」
    「阿楓!」勝賴終於明白了阿楓的心思,大聲叫道:「我將你送回雙親身邊。」
    但阿楓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她似信非信地思索著。冷風呼嘯,落在她發上的楓葉突然被吹到眼瞼上。但阿楓沒有拿掉它的意思。
    「你不相信我?」勝賴問。
    「不。」
    「我放你一條生路,你也不高興?」
    「不……」
    「你認為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沒有意義?」
    「是。」
    「除了死,再也沒有能讓你高興之事?」
    「不。」阿楓又搖了搖頭,「請你把我燒死、釘死,或是用鍋煮。」
    這話太出乎意料,勝賴一時無語。開始時他怒火中燒,想殺了她。但接下來的談話讓他改變了心意,準備用酷刑殺死她,以殺雞儆猴,讓人知道這就是背叛的下場。但阿楓敏銳地察覺到了勝賴的心思,應對自如,表情冷漠。勝賴從她的冷漠中感受到某種壓迫,幾乎無法呼吸。
    良久,勝賴嚴厲地對獄監道:「把她捆起來!」
    他根本就沒有放過阿楓的打算,只想讓她空歡喜一場,再殺死她,沒想到卻被阿楓看透了。
    「我明日一早出城,將你帶去鳳來寺,自會釋放你。好了,退下吧!」
    阿楓再一次被綁住。「站起來!」下人吆喝著,猛地一拉繩子,阿楓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但她蒼白的臉頰上並無痛苦和失望之色。
    「真是不可思議的女人……」勝賴看著阿楓的背影,自言自語道。的確,阿楓就像是人眼所看不到的寒風之精靈。
    出得內庭,獄監庄司助左衛門便道:「你不是貞昌的夫人?」
    「不是。」
    「那麼,為何主公要放你一馬時,你不接受呢?」
    阿楓看了看助左衛門,默然走著,她覺得已無必要回答。正如她剛才對勝賴所說,她的心愿,就是想被甲斐特製的鍋煮死。為何會這樣想?她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出於對少主的戀慕。
    開始時,阿楓不過將奧平貞昌當作主人,盡心服侍。然而去春的一天,白天太過疲勞的她熟睡之時,感覺胸口沉重,遂睜開雙眼。並非做夢,原來是偷偷溜到她房中的貞昌壓在身上,她頓時狼狽不堪。十四歲的阿楓尚未想過這種事,當然更不可能設防。
    「不要出聲。」貞昌在她耳邊輕輕道。阿楓默從了。她不知是因為貞昌乃少主,還是因為她喜歡他。她只知那便是男女之事。
    那時阿楓的身體如同火燒一般灼熱,她甚至還能記起自己如何緊緊偎依在貞昌懷中。是疼痛,還是因為喜歡,她至今也不明。但僅有的一次肌膚之親,卻決定了阿楓現在的想法。她一心想讓貞昌因為她的死而記住她,為了能夠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死得愈慘烈愈好。阿楓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貞昌在聽到她的死訊時,能為她掉一滴傷心之淚。
    第二日,阿楓坐在馬上,跟著甲斐大軍向鳳來寺進發。她並未被綁起來,反而裝扮得整整齊齊,艷麗非常。
    阿楓似乎仍然是奧平貞昌的夫人,但她內心非常憂傷。若果真被放回去,她又會成為貞昌身邊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侍女。也許會有人安慰她說「辛苦了」,然後讓她離開貞昌。
    秋天的七葉草點綴著信濃通往三河的山路,阿楓不時閉上眼睛,默默祈禱。她不打算在途中咬舌自盡,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貞昌聽說她就此死去,會認為毫無意義。
    第三日,隊伍抵達鳳來寺。
    阿楓立刻被拉離本陣,和先行囚禁在此的貞能幼子千丸拴在一處。千丸被囚禁在金剛堂中,除他以外,還有奧平周防勝次之子虎之助。
    千丸一見阿楓,便招手親切地說:「你也是被帶過來處死的嗎?」他的圓臉上浮現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楓,我這樣做是為了父親和兄長。」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無事嗎?」
    「甚九郎告訴我說,因為家康公的支援,他們很快就回長筱城。」
    「那太好了。」
    「阿楓,連累你了,請原諒。」
    「奴婢明白。」阿楓想到自己可能會被釋放,便開始考慮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勝賴釋放,就為千丸殉死。對,就這樣做!
    為了讓阿楓高興,千丸忽然又說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讓父親、兄長成功逃脫了敵人的魔掌,還受到家康公的稱揚,他答應為我家增加三千貫新領,還將阿龜小姐許配給兄長。」
    「阿龜小姐?」
    「家康公的女兒,給我兄長做夫人……」不知就裡的千丸語調輕快,高興地笑了。
    這天夜裡,阿楓無一絲睡意。躺在金剛堂中,她眼前不時浮現出貞昌的臉,還有從未謀面的龜姬的面孔,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糊。
    苟活的蟲子不時發出悲傷的嗚聲,彷彿在哀嘆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楓抬起頭,微弱的燈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經熟睡了。他們無所畏懼。阿楓覺得自己太過膽怯了,她試著閉上眼睛,最後終於入睡了。
    天亮后,她簡單地疊好被褥,放在屋角,望著窗外。
    庭院籠罩著輕柔的晨霧,古老陳舊的走廊盡頭,蜷縮著一隻黑白相間的野貓,輕輕閉著眼睛。「轉世做個畜生就好了……」阿楓喃喃道。
    煩惱的人生,需要考慮太多事情。但那不過是白費心機,善良的心愿從未實現過,也根本不可能實現。阿楓突然憎恨起龜姬來。不僅是龜姬,她還恨將女兒送給別人的家康。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卻不恨那曾經玷污過她的貞昌。這時,忽然從走廊盡頭傳來麻雀的叫聲。裝睡的野貓叼住一隻靠近的麻雀,站了起來。
    「陰險的貓。」但與人類相比,那隻野貓的罪惡小得多,一隻麻雀已經令它滿足。與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類更貪婪。
    「阿楓,你在想什麼?」背後傳來千丸的聲音,阿楓趕緊轉過身。「您早。」
    「是。你一夜沒睡嗎?」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輕輕吹滅了將盡的燈火,對到廊下取洗臉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個男人。」
    「阿楓,你要平靜坦然地去死,不要讓他們笑話我們家的人膽小。明白嗎?」
    阿楓點了點頭,她昨天還擔心會被釋放,但現在不安已經煙消雲散了。真想見見龜姬。若真見到了,自己定會心生嫉恨。這樣想著,阿楓的心情漸漸發生了變化。
    「阿楓,你要明白,如果我們被人笑話,奧平家將因此蒙羞。還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楓忽然嚶嚶哭泣起來。這時,負責送飯的足輕武士陪著勝賴過來了。
    勝賴身穿戰服,威風凜凜,提著鞭子站在竹林對面。「那就是貞能幼子嗎?」他問隨從。
    「我就是千丸。」千丸騰騰來到廊下,乾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處死。知道是何原因嗎?」身披山霧的勝賴,身影如圖畫般鮮明。
    「我乃奧平貞能之子,死則死矣,何需多言!」
    「好,簡而言之,爾父謀反,罪大惡極,對你的處罰會很重。」
    「火燒、腰斬,悉聽尊便!」
    「有骨氣,小渾蛋!」勝賴說完,徑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楓站在千丸身後,獃獃的。勝賴只問千丸,卻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說要放過她,也許真的會釋放。千丸的面孔在她眼前模糊起來。
    很快,早飯被端了上來,照例是醬湯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來。
    「這大概是最後的早飯。」千丸道,「阿楓,你作好準備了嗎?」
    和阿楓同齡的虎之助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扭過頭去。他們認為,阿楓也要一起被處死。阿楓沒有回答,單是靜靜地垂下了頭。
    十七八個武士前來時,太陽已經升起來,晨霧也散盡了。
    阿楓大吃一驚,那些武士令人抬來三個十字木,在外面大聲喝道:「奧平千丸,出來!」
    千丸臉色蒼白地對阿楓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後徑直走到外邊燦爛的陽光之中。他雖然在笑,卻比哭泣更加哀愁、悲傷。
    武士們走過來,用粗繩捆住千丸的手腳、脖子和身子,將他綁到十字木上。此間,千丸一直微微睜眼塑著湛藍的天空。
    「奧平虎之助!」
    「不勞你們動手。」虎之助緊緊盯著對方,挺起胸膛,主動走到十字木邊,順從地躺到上面。
    「奧平貞昌夫人,阿楓!」
    阿楓不禁雙膝一軟,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貞昌的妻子!誰說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龜姬……」哀嘆此生沒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楓哭喊道。武士們猛跳到她身邊。阿楓眼神痴獃,緊閉雙唇,任由對方擺布。顯然,她十分不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繩緊緊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這女人想說什麼。塞住她的嘴!」一個頭目模樣的二十七八歲的武士說道。
    阿楓慌忙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說。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說了也沒用,我已經全明白了。」
    「怎麼辦?」正將阿楓的頭綁在十字木上的足輕武士停手問道。
    「不用管她!」頭目模樣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楓全身癱軟。檜木的香氣從腦後傳來。可恨!勝賴是敵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為何成了敵人,為何非得這樣殘忍?她想不明白,但無可奈何。她輕輕閉上眼睛,很快又睜開了。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類,在最後關頭似乎還要掙扎,還有企盼陽光依然那麼熾烈。阿楓的視線忽然停留在那顆高聳的杉樹上。杉樹在紅綠相間的落葉林中顯得那麼亭亭玉立。它招來了一隻伯勞鳥,在上頭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經被推向前方的山谷。山谷里,飄揚著三葉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幟,還可以看見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顯然,他們正平心靜氣觀望即將進行的酷刑。他們大概想讓部下目睹這一殘忍景象,增加對敵人的仇恨,以激發士氣。阿楓頭部不能轉動,只能隨十字架的移動觀察周圍的一切,努力將它們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動。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大概是周邊的百姓,勝賴就是要讓他們心生恐懼,從而不敢謀反。
    「殺了他們!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彌陀佛的。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但阿楓仍未閉上眼睛。她想親眼看看鐵釘如何釘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這時,突然從人群後面傳來一個男子粗重的聲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隨從——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幹什麼?」
    「勝賴公允許我過來,我有一句話要對千丸公子說。」
    阿楓淚流滿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隨從。他看著千丸長大,無疑對千丸充滿別樣的情感。他為什麼現在到這種地方來呢?阿楓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現,不但會讓阿楓想起雙親,也會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輩,」千丸的聲音傳入阿楓耳內,「千丸長期蒙您照看。我會遵您教誨,笑著赴死,不必擔心。」
    「千丸公子!」千丸腳邊的甚九郎聲音顫抖了,「我不能讓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輩請不要。」
    「公子為何這樣說?」
    「那樣做毫無意義。您明白嗎?您要活下去,繼續為奧平家效勞,死是沒有意義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你既非生病,也沒有罪。」
    「所以,我才讓您活下去。」
    「無罪之人要被殺!是我錯了,不該勸你凜然赴死。你發怒吧,盡情地發怒,那樣死後就可以變成凄厲的惡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靈控告這罪惡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誰慌張地呵斥了一聲。似乎有兩三個人向甚九郎逼過去。
    「滾開!」是甚九郎的聲音。
    「難道少主令你前來搗亂?」
    「閉嘴!勝賴允許我依古法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們要了他性命之後。」
    綁在十字架上的阿楓突然大笑起來,她終於覺得自己死得其所。「變成鬼,變成凄厲的惡鬼……」在別人眼裡,阿楓大概已經瘋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陣騷動。
    「殺!」只聽監斬官一聲令下。阿楓感覺鐵釘的釘尖忽然從兩肋插進她的身體,彷彿兩塊烙鐵,身子劇痛起來。她睜開眼,心裡連連吶喊:變成鬼!變成惡鬼!她的視線模糊起來。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經消失。明亮的秋陽變幻成彩暈,灰色的暗影波紋般漸漸擴散……
    人群更加喧鬧,但阿楓已經聽不到了。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8 15:22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22
第112章 遠交近攻


    行刑結束后,人們屏住呼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依然驚魂未定。
    最先斷氣的是虎之助,接著是千丸和阿楓。千丸的十字木下,黑屋甚九郎重吉眼珠上翻,早已氣絕身亡。足輕武士們將十字木放倒后,寺院里出來兩個和尚,為屍體洒水祈禱。因為甲斐軍在場,他們不敢頌經。
    武田勝賴來到現場,千丸的屍體已被抬走,黑屋甚九郎還躺在那裡,臉上爬滿秋天的蒼蠅。勝賴緊緊凝視著屍體,面無表情。天下殺戮何時了?想到這裡,哀傷襲上心頭,人生是多麼殘酷呀!十五歲的阿楓年輕得像一朵花,與勝賴的夫人小田原面孔相似。熱血已經凝固的甚九郎,彷彿在暗示勝賴未來的歸宿。
    我太柔弱了。勝賴狠狠自責著,傲然看著阿楓、虎之助和甚九郎的屍體被依次抬走。人們帶著無聲的憤怒,三三兩兩離去了。
    這個場景好像震撼了山谷里德川的部隊,整個陣營鴉雀無聲。
    「少主,回去吧。」跡部大炊助小聲催促著勝賴。勝賴聽到,默默向本陣走去。「有血腥味,點上香。」
    夕陽西下,勝賴吩咐大炊助道:「你跟我來。去埋葬屍體的山谷。」
    大炊不解,「那會很危險。」
    「我知道。不要對人說起,我想看看人心向背。」
    「您是說……」
    大炊好像明白了勝賴的心思。勝賴想知道是否有人前去偷屍體。他忽然覺得勝賴很可憐,本想勸阻他,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他知道勝賴天性固執,話一旦出口絕不會收回。
    杉樹梢上星光閃爍。從山谷刮過來的大風,彷彿大地的鳴聲,響遍四野。
    「有石塊,請當心。」
    「我知道。無妨。」
    二人向和本陣隔著一道山谷的梧桐林走去,那裡並排著四個朝北的小土堆。勝賴停下腳步,打算躲到樹后。已是深夜,此處荒僻,若是有人來偷屍體,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大炊,蒙上臉。如被人發覺是我,好沒意思。」勝賴囑道。
    就在他們蒙面時,忽然有個黑影在土墳后閃了一下。
    「果然來了,不要驚動他。」勝賴小聲道。他雖然也曾預感到會有人來,但果真有人,他仍覺心中堵悶。「不是武士吧?」
    「好像是百姓。」
    「手裡拿的是鐵鍬,還是鋤頭?」
    「是鐵鍬和花,野菊花。」
    「哦。在給中間的墳獻花。那是千丸的吧?」
    「正是。右邊是阿楓的。」
    那黑影根本不知一舉一動已被別人看在眼裡,他恭恭敬敬將菊花放在墳上,然後跪下去,雙手合十。半晌,他撿起一塊石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力將鍬柄砸到土裡。
    「你說他大概多大年紀?」
    「四十上下。」
    「他先挖阿楓的墳。難道想憑一人之力搬走屍體?」
    「不管他嗎?」
    「胡說!那樣一來,處死還有何意義?」
    那人又機警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突然揮動起鐵鍬。不久,柔軟的黑土中,露出一塊白色。
    那人單手施了一禮,又開始挖。他不再懷有戒心,扒開黑土,從裡面慢慢拖出屍體。「唉。」
    「渾蛋!」勝賴忽然大吼道,「你在做什麼?」
    「啊!」那人趕緊驚恐地站起。
    「你和死者有何關係?」
    那人沒有回答,單是緊緊盯著眼前的兩個入。因為恐懼和戒備,他半晌沒有開口,拿著鐵鍬的手劇烈顫抖著。
    「我問你是什麼人?」大炊助代替勝賴喝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黑影突然尖利地反問道,「你們要想取我性命,儘管拿去,少廢話!」
    他也許認為大炊助和勝賴不會放過他,恐怖和戒心忽然變成激揚的鬥志。
    「我們乃甲府夜巡的武士,你可是德川氏的人?」
    「不,我只是普通百姓!」那人雙眼充血,猛擲下鐵鍬,「我和這裡幾位好人沒有任何關係。但如果置之不理,佛祖會懲罰我的,故才夜裡過來。勝賴是個違背佛理的渾蛋。」
    勝賴眼神陰沉,獃獃立在夜色中。
    「在這種世道,雖然戰爭和殺戮不可避免,但須有仁義之心。無論對敵人多麼憎恨,也不能用那麼殘忍的方法對待毫無罪孽的女人和孩子……不,豈止行刑方式殘忍,他還要派人殺想掩埋這些可憐人屍體的百姓!好了,隨你們。反正是一死,索性告訴你們。我乃日近村的助右衛門。在這次戰役中,我為甲斐軍變賣了田地,但實不忍看到如此悲慘之事,就過來了……好了,你們把我殺了吧。」人一旦下定必死的決心,就能將心中所思抖得千乾淨凈。
    「住口!」跡部大炊趕緊制止了右衛門,抬頭望著勝賴。
    勝賴緊握的雙拳劇烈顫抖著。「誰要殺你?」
    他等那人住了口,才上前一步,大聲吼道,「你說勝賴是個大渾蛋?」
    「不錯。」那人肩膀抖動了一下,「他要是明白人,就會稱揚我,或者將死者送到德川軍中。」
    「哦。」勝賴沉默了,他突然向那人逼近一步。他怒火中燒,想劈了對方;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決不可殺了此人。他用酷刑處死千丸等人,就是為了威懾領民,但這種殘忍的行為反而激起了領民的反感和抵抗。
    「如果明白事理,就該褒獎你?」
    「那是自然。這幾個人太悲慘了,便想將這個女子的屍體馱回村去埋葬。這不但有助於減輕甲斐的罪孽,人們也會認為,對此事故作不知的勝賴良心未泯。那樣一來,村民便能安居樂業。你不這樣認為嗎?」
    「的確如此……」勝賴在心內說道。他的怒火平息了。此人所言的確有理。他想起了父親所說的話:如果連那些變賣土地追隨甲斐的領民都對武田家的行為產生反感,遠征必將以失敗而告終。「你叫助右衛門?」
    「是。日近村的助右衛門。」
    「你確有慈悲心腸。」
    「你說什麼?」
    「你可以將那個女子的屍體帶走,好好安葬。」
    「你們不殺我了?」
    「如果我們殺了你,勝賴大人會生氣,他也許會讓我們稱讚你,然後放了你。」
    「這……這……這是真的?」
    「好了,你趕緊走吧,路上小心。念在你一片赤誠,把這個給你。如果途中有人阻攔,就把這個給他看。」說著,勝賴從腰間掏出小小的葯籠,扔到那人腳邊。
    這天夜裡,勝賴夢見阿楓在大聲嘲笑他。阿楓說,她勝利了,但她的怨恨並未消失。她嘲笑勝賴:既然你自詡比你父親還要勇猛,那為何不能更強大?為何不能讓領民和敵人更畏懼你?更糟糕的是,阿楓最後說,勝賴很快就會將心愛的小田原夫人逼到與她阿楓同樣的悲慘境地。然後,她從夢中消失了。
    這場夢讓勝賴無比疲倦。
    近拂曉時,勝賴醒來,坐在床上,半閉著眼,被種種思緒攪得心煩意亂。等到擦乾一身汗水時,天已大亮。
    有病的父親也經常說夜裡做夢出汗,想到這裡,勝賴愈發覺得生死近在咫尺,這讓他產生了無限的恐怖。不是戰死沙場,就是病亡。真有人能活過百歲嗎?
    天亮了,勝賴的恐怖愈甚,直到起床后,方才恢復正常。倘若因為家康的阻撓而沒能實現父親進京的遺志,他必將貽笑後人。
    勝賴正用飯時,大炊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他說招募的人夫與昨日的態度截然不同。「您的行動果然有效。」
    「是嗎?」
    「另外,關於昨晚的事,」他壓低了聲音,「那男子帶了人過來。」
    勝賴重重點了點頭,「來人,收拾下去。我們過去。」
    太陽已經升高,但晨霧還未散盡。重重的柵欄里沒有一株草木,赤紅的土地大煞風景。不大工夫,一名男子在大炊的引領下過來了。一眼就可看出那人是外來者。他身上的衣服和甲斐軍士的醬紫著裝略有不同。
    「是昨天那人將他送來的嗎?」
    「是。那人被您心胸所感,特意利用您給他的信物將這人帶到此處。」
    勝賴一邊點頭,一邊打量來者。「你們都退下。」他對眾人道。
    人們紛紛退下,只剩大炊一個。
    「怎麼證明你從岡崎城來?」
    那人慢慢抬起了頭,是岡崎大賀彌四郎的同謀小谷甚左衛門那張黝黑蒼老的臉。甚左衛門驚恐地翻著白眼,扯出貼身內衣撕開,從中取出一個紙團,恭敬地垂下頭。「小人小谷甚左衛門。這是大賀彌四郎大人的密函。」
    勝賴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待大炊接過密函遞過來,他也不打開,而是厲聲問道:「既是大賀彌四郎的密使,該知道減敬到底怎樣了吧?」
    「我們也正想詢問大人。」
    「你們來問我?」勝賴終於攤開紙團,「這麼說,減敬已經離開岡崎向甲斐來了?」
    「正是。」勝賴思索了一會兒,「你老實回我,如有半點虛假,我決不輕饒!」
    甚左的身體劇烈顫動了一下,他意識到勝賴還在懷疑他的身份。
    「家康現在何處?」
    「在濱松。」
    「信康呢?」
    「在岡崎。」
    「信康正室姓甚名誰?」
    「德姬。」
    「側室呢?」勝賴的眼睛一眨不眨,接連發問。
    「菖蒲。」
    「多大年紀?」
    「十五。」
    「菖蒲在減敬離開期間做了些什麼?」
    「她逐漸得到信康的寵幸,聽說已經有孕在身。」
    勝賴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他已經確定,此人是彌四郎的使者。
    「密函說家康向信長求援,企圖一舉消滅武田家,但並未寫出對策。他可有什麼口信?」
    「這……」甚左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他吩咐小人說:若問到這個問題,就照他說的回答。」
    「那麼援軍來了,該如何應對?」
    「織田軍因種種羈絆,無法立刻出兵增援三河。所以請在此期間,想方設法離間他們。」
    「離間?」
    「正是。首先是破壞信康和德姬的關係。」
    「哦?離間他們夫妻……」勝賴皺起眉頭,眼前忽然浮現出妻子小田原夫人美貌的容顏。片刻,他大聲道:「大賀的對策,就是離間他們夫婦?」
    看到勝賴表情如此嚴峻,甚左慌忙支吾道:「大賀大人的原話是:一切對策之中,離間夫妻和骨肉最為有用。」
    「雖說如此,行事太過卑鄙了。」
    「不,一點都不卑鄙。這是制勝的絕好武器。」
    甚左急切地說道,一雙小眼睛一眨不眨,「築山夫人已經完全控制在大賀大人手上。接下來要在德姬身上想辦法。到時德姬的怨惱自會發泄在菖蒲身上。當信康知道愛妾受到傷害,即使德姬是織田家的小姐……」
    看到甚左口吐飛沫揚揚得意的樣子,勝賴不禁發起火來。「注意分寸。」他大喝道,「這種事毋需你來教我。」
    「是……是。」
    「築山夫人可好?」
    「她最近有些反常……當然,這都是家臣們的看法,其實這也是大賀大人的策略之一,故意不讓她了解大事的進展,讓外人對她產生那麼一種看法。」
    勝賴冷笑道:「大賀彌四郎真是能幹。好了。你回去告訴他,我都已知道了。」說完,他回頭看著旁邊的大炊,「送密使去他想去的地方。」
    二人離開后,勝賴環抱雙臂,搖了搖頭。大賀彌四郎在信中埋怨勝賴為何上次不出兵武節,那時如在長筱決戰,信康必會出戰,勝賴便可如約前去攻打岡崎。無論如何,岡崎家康的糧倉是大本營。若攻佔了那裡,就能防止織田援軍來襲。
    大賀的看法有理,決不能讓織田援軍進入三河。為此,可以讓中部和四國軍隊進京,也可煽動本願寺僧侶發動叛亂。他卻又說離間之計最為有效。想到這裡,存留在勝賴心中的柔弱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激揚的鬥志。
    「好。」他猛地立起身。既然家臣們都說他武勇絕不在父親之下,那就要盡情發揮他的勇武,想到此,他怎能不激動。
    送小谷甚左的跡部大炊,此時領著山縣三郎兵衛回來了。
    「少主一向可好?」五短身材的山縣三郎兵衛大咧咧進來。
    勝賴豪爽地迎進三郎兵衛。眼前這位武將,便是因父親之死而最喪氣之人。他覺得自己應該激勵這位矮壯的猛將,於是正襟危坐道:「三郎兵衛,長筱小城現今如何了?」
    「少主是在責問在下為何沒將它拿下?」三郎兵衛早知勝賴會問及此事,且已想好答案,他笑了,「是敵人太強大。」
    「哈哈哈……」勝賴放聲大笑,「聽說甲斐的山縣三郎兵衛乃是遇強更強。」
    「少主,在下今日前來有事相求。」
    「不必客氣,儘管道來。但你若想讓我就此撤回甲府,恐是白費口舌。」
    三郎兵衛好像完全猜測到了勝賴的心思:「不,我不會那樣說。」
    「那是何事?說來聽聽。」勝賴吩咐下人奉上櫻花茶。
    茶水端上來之前,三郎兵衛滿口不著邊際的話,什麼大帳前風景不佳,下雨會影響布陣等。「無他,先主病重期間,曾說,請您不要太過張揚,在下此番前來,只為此事。」
    「哦,你不讓我布陣,還讓我不要過分勇猛?」
    「是。自從作手的奧平父子投靠德川以後,不但山家三方眾,就連野武士和領民……」
    「好了!我不想聽。」勝賴打斷三郎兵衛,「我正是因為察覺到這些,方令人處死了人質。你是否要我養精蓄銳,以作長遠打算?」
    「正是。」三郎兵衛睜大眼睛,目光如鷹,望著比自己年輕的主公,「萬一織田家援軍到來,而我們又失去了盟軍,武田將陷入危險之境。」
    「我知道,故要在援軍到來之前……」
    「少主!」三郎兵衛打斷勝賴,「織田已雄霸近畿。」
    「那又如何?」
    「越后、北陸地區有上杉,三河、遠江有德川,近畿有織田,面對這三方強敵,少主究竟要把主力放在何處?」
    「你是說要放棄長筱,四處出擊?」
    「少主!如果我們遭受三個強敵的攻擊,那麼連盟軍小田原也會變成敵人。你難道還未意識到嗎?就戰略而論,不宜打破敵我雙方的平衡。這不但是在下,也是先主念念不忘之事。」
    又聽到父親的事,勝賴不快地扭過臉。
    「少主!」三郎兵衛加重了語氣,「我們決不能與三個強敵同時交戰。必須有攻有交。」
    「什麼?」
    「一旦達到某種平衡,我方勝算就大大增加了。勝算越大,且不論普通士兵的士氣,就連盟友的看法也會改變。在下正為此事而來。」
    「你想讓我向德川家康低頭?」
    「在下沒說要向家康低頭。即使低頭,考慮到織田的反應,他也絕對不會與武田聯手。」
    「那麼,你是讓我向家康的靠山信長低頭嗎?那個黑心的佛敵!」
    三郎兵衛緩緩搖了搖頭:「信長考慮到德川家的反應,也不會……」
    「三郎兵衛,你在戲弄我?」
    「少主何出此言?我乃源氏名家之後,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
    「那麼,你是讓我向父親的仇敵——越后的上杉謙信屈膝投降?」
    「正是!」三郎兵衛道,「放眼天下,三郎兵衛確信除了謙信公,無人存有忠義之心。」
    「哦。」年輕的勝賴困獸般低吟一聲,緊緊盯住三郎兵衛,「好。我洗耳恭聽,該如何拉攏謙信?」
    三郎兵衛沒有直接回答勝賴的問題。「先主在世時,不厭其煩地為內陸甲斐和信濃的領民運送海鹽的,便是謙信公。」
    「我知道。你不覺得那是他的懷柔之計嗎?」
    「在下聽說,他知道先主去世的傳言后,便主動撤兵,還流下眼淚。因此,當您怒訴信長燒毀比睿山,譴責信長迫害一向宗信徒,號召天下人為消滅佛敵而團結起來時,能夠響應您號召的,恐怕只有他一人。」
    勝賴的雙拳依然在劇烈顫抖。儘管亂世時敵友頻繁轉換,但一想到要與父親畢半生精力去對付的敵人主動媾和,他實無法接受。
    「只要和謙信公達成協議,就可動員起越后至越中、加賀至越前一帶的一向宗信徒,讓他們牽制住織田軍,我們則可集中精力攻打家康。那時不是先攻長筱,而是匯合小田原,從遠州攻打家康的老巢濱松。無論織田援軍是否到來,只要我們攻下濱松、吉田和岡崎,豈但長筱,就是山家三方眾也絕不會對武田氏再生異心。」
    勝賴一動不動,但他的視線逐漸從三郎兵衛臉上轉向院中。光禿禿的庭院籠罩了一層灰土。
    三郎兵衛毫不讓步地盯著勝賴。勝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本以為是父親的去世使得軍心如此渙散,但聽三郎兵衛一番話,他才知一切都是錯覺。他們害怕父親的死,更擔心勝賴的能力。不戰則已,每戰必勝,這確是父親反覆叮囑過的話。敵人既然是織田德川的盟軍,那麼就應聯合北條、上杉一起去對付他們,三郎兵衛的諫言從策略上講並沒錯。但和父親的宿敵謙信結盟,勝賴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乃是不肖子孫。
    「少主!」看勝賴仍猶豫不決,三郎兵衛身子向前挪了挪,「請少主下決心。我們除了和上杉家結盟之外,別無出路。」
    「哦。」
    「所幸馬上就要進入冬季。請立刻向越後派出密使,謙信公定會應允。」
    「……」
    「然後佯作從遠江地區攻擊家康的居城濱松,那樣對我們的盟軍將很有利。」
    「三郎兵衛……你是讓我即刻從長筱撤兵嗎?」
    「戰機千變萬化,稍縱即逝,毫無利益的布陣沒有任何意義。在山地長期駐紮,冬季來臨之後,糧草運輸將十分困難,但若撤回遠江,我們背後則有小田原支援。」
    「好吧。」勝賴答道,「這恐非你一人之見吧?」
    「對。馬場、土屋、小山田一致這樣認為。」
    勝賴無奈地點點頭,「這算是家臣們在進諫嗎?」
    「眾人考慮到整個武田氏的利益,才決定讓在下前來。」
    「我知道了。好,立刻召集議事。」
    山縣三郎兵衛從容施了一禮:「謝天謝地。這樣一來,武田氏有救了。」
    三郎兵衛退下后,勝賴終於將憋了許久的怒火全部發泄到大炊助頭上。
    「可以和上杉講和。但我們必須在正月之前,取家康首級。斯時佯作從長筱撤兵,然後趁他麻痹大意之時,一舉踏平濱松。」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23
第113章 家康設伏


    月光照在湖面上,附近的松樹林黑壓壓一片。雖然已經入夜,但濱松城內依然在忙著將年賦米堆進倉庫。因為家康親自督陣,雜役們也不得不忙活起來。
    「主公還是請回吧。」本多作左衛門對家康說道。但家康似乎沒有聽見,依然站在火堆旁。他推測,從長筱城撤走的武田軍主力,年內必會前來攻打濱松。為此,他派石川數正守掛川,小笠原長忠守高天神城,自己則埋頭於準備糧食武器。
    「主公,已經申時四刻了。」
    「哦?我馬上回去。」最近家康很少和家臣較勁兒,但並不表示他事事聽從。他慢慢靠近火堆暖著身子,對扛米袋的下人們說道:「辛苦各位了,今年若是不早早徵集上來,遠江將無米下鍋。甲斐軍一來,必遍地是人。糧食一旦被吃光,遠江將會陷入飢荒。」家康親眼看著全部米袋堆進糧倉后,才領著井伊萬千代直政和大久保平助回到本城。平助乃忠世幼弟,最近才來家康身邊效力,還未舉行元服儀式。
    「平助,累了吧?」
    「不,一點都不累。」
    「糧食凝聚著百姓的血汗,我們必須慎重。」
    平助猶猶疑疑道:「但賦稅過重,百姓怕會不滿。」
    「那是當然。但如果讓百姓保存糧食,很快就會顆粒無存。來年發生戰事,糧食一旦被敵人奪去,飢荒就免不了。」
    「您是說暫時寄存在此?」
    「並非是寄存,為了領民的利益,我們應替他們保護好糧食。所以我盡量吃雜糧,你若是見到只吃大米的,要狠狠加以訓斥。」
    平助忽地縮了縮脖子,大聲叫道:「主公回來了!」
    他們已到了內庭門口。這裡的生活方式與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人們上前替家康解腰帶、脫鞋、洗腳……家康頓時變得高高在上。晚飯家康有時在外庭用,由侍童們服侍進行,有時則在內庭。膳食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都是夾雜七成雜糧的米飯,加上三菜一湯。
    秋風吹過松樹梢,松聲陣陣。這晚,家康徑直去了內庭。阿愛早已候在走廊的入口,從下人手中接過家康的刀,放在刀架上,立刻去準備茶水。雖然被家康寵愛,還管理著內庭,是實際上的側室,但阿愛毫無驕矜之氣。家康接過茶碗,捧在手中道:「阿愛,又要開戰了。不出所料,武田軍開始蠢蠢欲動。」
    「那麼,戰場要轉到遠江一帶了?」
    「對。他們此次來勢洶洶啊。」家康像是個作評論的旁觀者,「你再這樣下去也頗可憐。還是給你個名分,派幾個侍女吧。」
    阿愛看了看家康,沒有回答。她已看出家康非常討厭愛出風頭的女人。先且不論築山夫人,如果阿愛在家康心中確實舉足輕重,那麼她在內庭的地位就會愈發穩固。這不僅是家康一人的癖好,也是世上男人的通性。
    侍女端上飯食。阿愛一一端到家康面前。「奴婢有一事相求。」家康開始吃第二碗飯時,阿愛忽開口道,「一直以來,妾身備受大人眷顧。請您將阿萬夫人召進城內來。」
    「你何出此言?」家康苦笑道,「你很會做人呀。」
    阿愛吃驚地望著家康。
    「你應該知道,阿萬回來后,內庭會起一堂混亂。」
    「是……是。」
    「你知道,她不如你謹慎、大度。何況她還為我生下一子。接回內庭后,若不好好待她,她定會挑起事端;若是對她好,築山夫人那邊會更加瘋狂。」
    「但是……」
    「你是想說她和孩子太可憐了?那最好不過。如此一來,築山就會認為我家康並非只對她一人冷酷無情,從此不再惱恨於我。」家康邊說邊大口嚼著飯菜。「我現在遊走在生死之間,根本沒有心思來處理女人和孩子的事,只能靠你們自己去領悟。」
    「所以,您更不應該在這種時候給奴婢名分。」
    「自作聰明……」家康笑了,「倘若我家康身有不測,而你仍無名無分,人們會嘲笑我乃是和侍女私通,那時聲名狼藉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你明白我的心思嗎?」
    家康饒有興趣地看著阿愛,猜測她會作何回答。他深刻地感受到,年輕時女人無不美麗而聰明,但一旦為某個男人折服,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女人因歲月愈發美麗可愛,而有的女人則陷入對男人的執著依賴,不能自拔。大概是本身不同的修養和經歷,使得女人的差距變大。築山夫人和阿愛正是這兩類女人。
    不過阿愛的確更有風致。她甚至讓家康覺得,她比濱松城以前的女主人吉良夫人還要略勝一籌。
    「阿愛,你怎麼不說話?難道還要堅持?」
    「請原諒,」阿愛依然盯著放在膝蓋上的手,「阿愛不願大人為我這些瑣碎小事而憂心。」
    「你想讓我專心軍務?」
    「是。」
    「那你為什麼又讓我召阿萬進來?她若是進來,只能使我內心更加疲憊。」阿愛瞥了一眼面帶笑容的家康,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是奴婢擅作主張。請您原諒。」
    「哦,你擅作主張……此話怎講?」
    「其實奴婢有自私的想法……我不願家臣們認為是奴婢不讓阿萬回來。總之,是大人的話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自私和自作聰明。」
    家康大笑起來:「是嗎,你才意識到?真會說話。好了好了,我也經常自作聰明,兩個自作聰明的人碰到一起,豈不是很好?哈哈……」
    阿愛滿臉緋紅。飯後,阿愛安靜地讓人撤下碗盤,方才對家康道:「有客人從瀧山城過來。」
    「從瀧山城來?」
    「是。是奧平家臣夏目五郎左衛門的女兒。」
    阿愛說著,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嫉妒之色,家康心內一驚。「就是那可憐的阿楓的妹妹……是嗎?我要見她,立刻帶到這裡來。聽說阿楓是個美女,想必妹妹也不錯。」
    不知阿愛是否意識到家康揶揄的語氣,她嫻靜地施了一禮,起身離去。
    家康最近才發現,和阿愛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舒心。因為只有她才能深刻地明白家康的憂愁和歡樂,知道他在企盼什麼。
    當然,家康的宿願能否實現另當別論。就連謹小慎微的武田信玄,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在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竟突然斃命。
    阿愛十分嚴肅地帶著阿楓的妹妹過來了。
    「你就是阿楓的妹妹?」家康眯起眼笑問道。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姑娘如桔梗般倔強。她的眼睛閃爍著清澈的光芒,全身散發出少女的氣息。
    「你父親可好?」家康看到她匆忙跪伏在地,立刻問道。
    「您是指我的養父嗎?」
    「養父?難道夏目五郎左衛門將你送給別人撫養?我和五郎在長筱城時曾長談過。」
    「小女子從夏目家過繼到了奧平六兵衛家。」
    「哦……也就是說,你此次是代替姐姐阿楓前往奧平家?」
    「是。」
    「你叫什麼名字?」
    「阿紀。」
    家康點點頭,又看了看阿愛。阿愛面露笑容,靜靜地凝視著阿紀。阿愛還不知我為何特意將這個女子從瀧山城召來……豈止阿愛,就連阿紀,還有奧平貞能父子,阿紀的生父、養父都不知道其中緣由。因此,家臣們中間就有人竊竊私議,說喜好女色的家康大概在某地看中了阿紀……家康也有所耳聞。
    「阿愛,今夜無事,我要和這位姑娘聊一聊,你令人拿些點心來。」
    「是。」阿愛道,親自端來丁茶水和點心。
    「阿紀請。你說自己十三歲,那麼你可知你的姐姐……」
    阿紀小心翼翼地盯著家康:「勝賴大人太殘忍了。小女子以為……他是殘忍的大將。」
    「哦。」
    「要取姐姐的性命,斬首便是,何必如此……」因為恐懼,阿紀的表情變得僵硬,她默默垂下頭。
    家康知道,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不清楚是否應該怨恨主公,因此故意問道:「心中有話但講無妨。我平常太忙,無暇顧及此。今晚破個例。」
    阿紀仍未抬起頭,她大概是在為姐姐悲慘的命運而哭泣。阿愛悄悄靠近燭台,挑亮了燈。因為聽到家康話出意外,她的臉色變得僵硬。
    「你只管大膽說,我決不會惱。說吧!」
    「是。」
    「你好像心懷怨恨。」
    阿紀不置可否,只是乾脆地說道:「小女子認為那是無奈之事。」
    「何出此言?」
    「世上難免會有戰爭。」她聲音清澈,一臉嚴肅地望著家康,「大人您聽小女子說。無論在哪個時代,戰爭都不可避免。」
    「哦?」家康低吟道。不愧是五郎左衛門的女兒。難道還有比這更沉重的話嗎?實際上,在野外夜風的吹拂下,家康內心紛亂不已,油然而生的,也正是這個問題。「阿紀,你似乎討厭戰爭。」
    「是。」
    「我也一樣。我因此才致力於建立太平盛世。」
    「您也……」
    「對。」家康恢復了笑容,「但是,要達到那個目標,我必須變得強人,強大到敵人不敢來冒犯。你明白嗎?如果我不夠強大,儘管戰爭令人厭倦,四面八方的敵人依然會前來挑釁。」
    阿紀沉思半晌后,鄭重地點點頭。家康探身道:「那麼我問你。你知道我為何特意將你叫到濱松城?但言無妨。」
    阿紀聽了這話,倒先猛吃一驚:「小女子可以知無不言嗎?」
    「可以,今夜的話絕對不會追究。」
    「因為您的女兒即將嫁給少主,所以令我前來,以詳細了觶奧平家的情況……」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是養父所言。」
    家康笑著搖搖頭:「不對,阿紀。且不管你養父,告訴我你自己的想法?」
    阿紀欲言又止,垂頭盯住膝蓋:「姐姐死得那麼慘……便將我召來做侍女……」
    家康忽然厲聲道:「阿紀,為何低頭說話?你在撒謊。為何不看著我的眼睛?」
    阿紀驚恐之下,頭垂得更低。阿愛看看阿紀,又瞧瞧家康,一時喘不過氣來。家康怎會突然訓斥阿紀,而阿紀又為何低頭?阿愛納悶不解。
    「說真話吧。好了好了,我不再斥責你。」家康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將你心底的話,如實告訴我。」
    阿紀轉向燭台,半晌無語;當她抬起頭來時,眼神變得十分凄厲,彷彿變了一個人。在鳳來寺金剛堂前被處死的姐姐阿楓也有這種眼神。「我說。我家主公同情姐姐的不幸,吩咐養父盡心撫養我。他大概以為,這樣就對得住姐姐的在天之靈。」
    「奧平家此舉可以理解。」
    「但大人卻將我叫到濱松來。所以,阿紀認為,您將女兒送到奧平家的同時,想扣留小女子作為人質。」
    家康看著滿臉驚訝的阿愛,點了點頭:「說得好,說得好。因為看到你方才的擔憂……才問你這個。但是,阿紀,你好好看看我。」
    「是。」
    「我絕無將你扣作人質之意。我從小就做人質,嘗夠了箇中滋味。」
    「……」
    「之所以叫你來,其實和奧平貞能將你送給同族六兵衛撫養的出發點相同……你明白嗎?你的姐姐阿楓太可憐了。」
    阿紀似信非信地緊緊盯著家康。話聽到這裡,阿愛才終於明白了箇中玄機,長長舒了口氣。
    「我想讓阿楓的不幸在你身上得到補償。為此,我必須見見你。既是夏目五郎左衛門的親生女兒,想來不會有大錯處……但還是希望親睹風采,才叫你過來。」
    阿紀又垂下頭去。她極像姐姐阿楓,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凄厲的神色已然消失,代之以似信非信的謹慎。
    「我對你很滿意。我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舊姓久松,現名松平定勝。我想將你許配給他,你可願意?若是不合意,可明告之,我不會勉強。」家康說完,眯縫眼打量著阿紀。一聽家康這話,阿紀臉色轉睛。
    這個女子遇事波瀾不驚——家康倒很喜歡這一點。她見識深刻,性格堅韌,一旦下定決心便毫不動搖。「我親自出面成全這門婚事,你會拒絕嗎?」家康聲氣柔和,阿紀臉色微紅。她當然不認識久松家的長福丸定勝。但是,被戰火紛擾的情愛之心還是在這個年輕姑娘的心中慢慢萌發了。家康再道:「你暫且不能作答嗎?」
    「是。」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好好歇息去吧。」
    「是。」
    「阿愛,帶她下去。」家康說完,高興地眯起眼看著阿紀漸漸消失的背影。
    窗外秋風聲不斷,隱約傳來海潮的聲音。由於家康的嚴令,預防火災的柝聲響了起來。時已過亥。阿愛回來后,家康便道:「鋪床吧。」他有點揚揚得意。
    「這樁婚事如何?」家康道。阿愛報之以微笑,但並不作答。她怕回答不當,掃了家康的興。
    「阿愛,我終於明白了。」
    「您指什麼?」
    「殺人者人恆殺之,恕人者皆為人恕。」
    「啊……」
    「勝賴殺了阿楓。我卻讓她的妹妹體面活著……一開始這便是我的策略。一旦將阿紀許配給長福丸,山家三方眾自會比較我和勝賴的為人。有些事無法用密探和屠戮獲取,卻可以通過抓住人心來守護。」
    「……」
    「但我後來意識到,此種想法其實仍嫌淺薄。如果只講策略,不論感情,所為就不合天意,如此一來,隨時可能被自己的策略顛覆。故,我將開始時的想法全部丟棄,後來想到,倘若阿紀與長福丸般配,我則誠心誠意撮合他們,如此,他們生下的孩子,就可以給久松家帶來繁榮。阿紀還不錯吧?」
    阿愛清楚地回答道:「您很英明。那個姑娘定能成賢妻良母。」
    「哦,你也該做母親了,難道天意還未降臨?」家康說完,猛地撲倒在阿愛鋪好的被褥上,攤開手腳,微笑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家康便帶著剛從掛川城出使歸來的神原小平太康政奔赴馬場。此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起床后立刻穿上戰服,背上弓箭,訓練騎射,然後巡視城內。
    這天早上,海上的晨霧被風吹散后,白浪的盡頭鋪開淡藍的地平線,但馬進川對面的平地,仍然是望不見盡頭的霧靄。「小平太,我有話對你說。」家康將馬韁交給下人後,一邊走向本多苑,一邊對康政道,「甲斐有何動靜?」
    「是。主公明察,他們已經悄悄向遠州方向移動。」
    「果不出所料。越后的上杉可有信來?」
    「有。村上源五報告說,謙信公很快將向信州出兵,所以請您迅速向甲斐開戰。」家康點了點頭:「不要疏忽和越后的聯繫。」
    「在下明白。」
    「康政,你認為甲斐軍抵達遠州,會布陣於何處?」
    「這……」康政歪頭道:「在下以為,他們可能在金谷台附近修築工事。」
    家康看了看康政,微笑道:「那麼,勝賴可能已派出使者往上杉家求和了。」
    「您是說……」
    「那大概是山縣三郎兵衛或者馬場信春的見解。武田氏若和上杉氏結盟,我們萬不可掉以輕心。上杉、織田和德川之間的聯盟若出現裂痕——」
    「但上杉家會答應嗎?」
    「或許……」家康猛地站住,望向霧靄深處,「但信長公不像謙信公那樣可以自由行動。」
    「是呀。」
    「他既然讓我們快速出兵,也必會同樣要求織田家,但織田公因要處理近畿一帶之事,不可能即刻前去攻打甲斐。如果上杉方面因此對織田家不滿,就可能接受勝賴的條件。所以,我們一定要加倍小心。」
    「在下知道了。」他們正說著,忽從河對岸的晨霧中飛出一騎。
    「康政,看!」
    「啊,大概是早起的探馬。」
    「大概是石川數正的人。敵人恐要發起進攻了。」
    「主公,若是那樣,我們要迅速迎擊嗎?」
    家康不答,只是抬起頭悠然望著漸行漸近的騎士。「勝賴攻打遠州的步伐太遲緩了。」
    「太遲緩了?」
    「我們已經收完了莊稼,糧食已全部入庫。他們大概會四處縱火,但那樣只會招來百姓的怨恨。」
    「主公,探馬已入城內。請趕緊移步過去。」家康笑著點了點頭,向本城疾步走去。
    不出所料,探馬果然是從掛川的石川數正處來。家康在大門前的營帳附近迎住對方,急道:「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馬?」
    「有一萬五千大軍。」
    「先頭部隊已抵達何處?」
    「已到見付地區,正伺機渡天龍川,似乎想一舉攻下濱松城……這是石川大人的口信。」
    「辛苦了。」家康緩緩頷首,「自從信玄公去世以來,這是武田軍第一次出征,勝賴大概志在必得吧。」
    「正是,他們經久野和掛川,到處縱火,惹起眾怒。」
    「好,一切均不出我預料……你馬上回去告訴數正,那不過是一頭蠢豬,讓他用火槍攻擊。」
    「用火槍……」
    「四處埋伏槍手。擊中與否並不重要。信玄公去世之時不就是槍聲一片么?此次也要給勝賴一個意外的打擊,讓他措手不及。」
    「是,小人一定轉達。」
    「好了,快去吧。」剛說完,家康忽然又叫住那人,「等等!讓數正傳布此傳言,說我軍已設下伏兵,處處可見行為詭秘者。如此一來,即使他們來到馬進川邊,也不會貿然圍城。好了,去吧!」
    探馬離開后,家康便命迅速準備迎戰。首先派十一隊尖兵推進到天龍川,一隊約六十人。等敵人渡過天龍川后,在他們背後搖旗吶喊,便可令甲斐軍草木皆兵。那時,家康即可率主力出城迎戰。
    旗本奉行本多作左衛門聽完,便笑道:「如此甚好。」
    「笑什麼?」
    「主公的戰法愈來愈高明。您原本聲稱不需親自上陣。」
    家康看了看作左衛門,沒吱聲。事情確實如此,不必主動出擊,他原以為不損一兵一卒,只需讓勝賴知道德川軍的堅定信心,便可讓對方知難而退。
    而在此期間,長筱城的防守會更加牢固,年內已不需再戰。家康雖有此想法,但天亮之後,卻命人打開了城門。他吩咐城內外士兵準備全力以赴,迎戰渡過天龍川的甲斐軍,並令眾人吹響號角,擂起戰鼓。
    此時,甲斐軍已經在勝賴的率領下,渡過了天龍川。
    「敵人已渡過天龍川。」
    「敵人已渡過上瀨,直指馬進川對岸。」
    家康坐在帳中,面無表情地聽著探報。一切不出所料,他現在深刻感受到了年輕的勝賴有多莽撞。其實使得他作出此判斷的,非別人,正是勝賴之父信玄。
    家康曾因一時激憤,在三方原與信玄硬拼,他那時的想法和現在的勝賴如出一轍,但他現在已省得,自己那時是何等意氣用事!那時的家康,希望試試運氣,以為上天若能助他取勝,他便是天生的常勝將軍。但那種幼稚的想法本身就已蘊藏了八成敗因。自助者,天助之。命運之事,怎能隨便試探?命運便是時刻準備著,不斷前進,不斷忍耐,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三方原之戰,家康不過是為了讓信長看到他的勇氣。現在的勝賴面臨的,是更令他自己痛苦的局面。他希望通過此次戰爭,證明自己不比父親差,希望藉此得到家臣們的信賴。
    勝賴會貿然闖到馬進川對岸。家康冷靜地判斷:那時,德川軍可以正面迎擊甲斐軍。
    甲斐軍開始渡馬進川時,家康便可以出擊了。這次戰役三兩日便可結束。形勢太清楚不過了:石川數正、石川家成和小笠原與八郎從背後襲擊,截斷甲斐軍運糧草的道路,那麼一路縱火燒毀民房的甲斐軍將立刻面臨斷糧的致命打擊。
    勝賴本應將軍隊駐於金谷台一線,藉機觀察駿河、遠江動向,同時鞏固內部力量,但年輕的他求勝心切,竟讓軍隊渡過天龍川,且故意惹怒領民。來到馬進川對岸后,勝賴應當意識到錯誤,迅速撤退,調整軍隊的詬病,同時救濟領民們。領兵的關鍵在於積蓄勝利的力量,而不在於急切求戰。能考慮到這個層次的,也只有信玄,勝賴尚差萬里之遙。
    家康正陷入沉思之中,忽有戰報傳來:「敵人到馬進川對岸后,忽然停止行動。」
    時已至午。家康嚴肅地點點頭:「好,我們以逸待勞。」
    與此同時,天未亮就離開了見付的勝賴來到馬進川前的橋頭。秋風依然猛烈地吹過原野,由於急行軍,甲斐軍個個大汗淋漓。「家康還未從城內出來迎戰。」勝賴在橋左的松林中住了馬,昂然對跡部大炊道,「一舉渡過馬進川,到濱松城下縱火。」
    勝賴估計濱松城內只有兩千左右士兵。因此,他以為只要渡過了馬進川,便已勝券在握。他認為家康遲遲不出來迎戰,是因為兵力分散於長筱和岡崎,沒有勝利的把握。一萬五千人中有八千甲斐本土士兵,他們似乎得到了上蒼的眷顧。
    「已是午時了。是不是讓先頭部隊埋灶做飯?」
    勝賴笑了:「是呀,空著肚子不能打仗。好吧,但是要快。」
    勝賴翻身下馬,令人支起帳篷。這時忽聽天龍川上游傳來不可思議的吶喊聲。家康拂曉時分埋伏下的十一隊士兵終於開始行動。
    「聲音好像來自背後?」勝賴看著貼身侍衛端上來的飯食,迷惑不解,「是盟軍?」
    大炊也豎起耳朵:「不會是從掛川城中追來的吧?」
    「等等。那聲音好像並非發自一處。」
    「是否讓士兵們停止做飯?」
    「見鬼,讓士兵們立刻準備迎戰。」
    「是。」大炊站起身。此時,一隊騎士忽從西川方向的小道上疾馳而來。
    「那是何人?」
    「是馬場美濃守。」
    勝賴猛起身走到帳外,搭眼望去。顯然出了事,否則右翼的馬場美濃守信房決不會匆匆趕來。
    全副武裝的信房在十二騎武士的簇擁下,轉眼便到,還未跳下馬來,便氣喘吁吁道:「請屏退左右……」他擦著額頭的汗珠,侍衛們退下了,「少主,絕不能渡馬進川。」
    「這是為何?」
    「家康已料到我們會從這個方向進攻,已向城內運進大量糧草,還令人埋伏於天龍川以西地區,插於我們背後。」
    「什麼?如此說來,剛才的吶喊聲……」勝賴正說到這裡,吶喊聲又傳來了,如同洪水一般,聽來十分駭人。
    「我們已將派往濱松城內的探子帶到,請您親自問他吧。」
    「好,帶他上來。」勝賴緊咬嘴唇,坐在床几上。
    馬場美濃守叫過帶來的人。那個探子名叫坍屋,在濱松城下經營筆墨生意。他年已過不惑。坍屋平靜地講述起家康的行動:「家康十分謹慎,從長筱城撤回后,他吩咐將年賦減少兩成,要領民立刻收割莊稼。收割完畢后,他又讓領民留下兩成糧食以維持生計,以便領民們少些怨恨,而將剩餘的糧食全部運到城內,裝入安全的糧倉。小人認為,他準備守城了。」
    「不要說認為怎樣,我只聽事實。」
    「是。他首先巡視了城下的街道,讓士眾作好防衛,為了讓人不明他的兵力分佈,他不斷從城內派出士兵。」
    「據你推測,大致派出了多少人?」
    「小人雖不知確切數字,但大約有兩三百人分作十一隊出了城。」
    馬場美濃守緊盯著勝賴,看勝賴有何反應。
    「果真是十一隊?」
    「是。小人再也沒見過那些士兵。他們可能是前來偷襲。」
    「住嘴!又是你認為,還有其他動靜嗎?」
    「我還以到我家來的賣桶人那裡聽得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
    「有三十多名火槍手隱藏在老百姓之中。」
    「帶著火槍?」勝賴有些不快,「好,你退下吧。」
    探子退下后,信房面朝勝賴坐下:「在下以為,敵人已經作好了持久守城的準備,並企圖偷襲我運糧隊,讓我們陷入困境。」
    「哼!他大概想用火槍攻擊我們。」
    「我們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難道又是來勸我撤退?」
    「您難道想一舉攻進濱松城?」
    「你若想勸我回去,就不必白費口舌了。我若撤退,會被後人恥笑為膽小如鼠。」
    「少主多慮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戰爭原本進退有時。」
    他們正在爭論之際,忽報負責運輸糧草的甘利余部派人前來。
    「馬上叫過來。」馬場美濃守比勝賴更性急,「難道運糧隊已被襲?還未開戰,倒也不怕他們。趕快詳細稟上。」
    「是。」那名騎快馬趕來的士兵遂跪地稟道:「我軍渡過天龍川,正要喘口氣時,忽從河下游的窪地……」
    「有人襲擊?」
    「是。我們立刻派出四十餘騎去迎戰,好不容易擊退了他們,不想河上游又有一隊襲來。」
    「糧草如何了?」
    「總算保住了,但如此一來,總是少了些把握,因此特來請大人示下。」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說。給他取水來。」美濃守說完,抬頭看著勝賴道:「怎麼辦?在下覺得那是德川十一支隊伍的其中兩隊。」
    勝賴不答,緊咬住嘴唇,皺起眉頭,閉上眼。他眼角劇烈顫動,額頭青筋暴露。他原想一舉攻下濱松城,而且認為家康遲遲不迎戰,只是因為兵力不足,聽到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探報,勝賴的不快可想而知。他合眼罵道:「真是一群窩囊廢!」
    「主公!」美濃守截住了勝賴。他想說信玄公絕不會完全依靠運糧隊,但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總之,請您派兵前去援助。」
    「還有什麼要說的?」勝賴盯著那人。那士兵喝下一杯水,彷彿突然變得疲倦,他思索著道:「主人說在援軍抵達之前,我們會按兵不動。」
    「好吧,從穴山軍抽派二百人去。」勝賴好不容易控制住憤怒,叫過大炊吩咐道。
    那士兵在下人的攙扶下出帳去了。美濃守和勝賴緊隨其後。勝賴不願意正視美濃守,在淡淡的陽光下又輕輕眯上了眼。剛才的吶喊聲已經停下,只有風聲籠罩著大地。
    「少主……您現在是甲斐源氏的大將。」美濃守終於喃喃道,「攻打濱松城不會讓家康嚇破膽,唯疾風般地撤退,才會讓他大吃一驚。」
    「住口!容我考慮一下。」
    「是。在下不妨礙少主。請仔細考慮。」美濃守說完,側過頭去,望著西方淡淡的藍色地平線。
    傲然而立的勝賴,幾乎流下淚來。無須美濃守提醒,現在的形勢再清楚不過了,必須馬上撤退。但勝賴總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背後盯著他,那是宿命的目光。
    對於處死阿楓和千丸,他仍然後悔不迭。本無須如此。他也覺得太過殘忍,但內心深處總有一股力量促使他。他極不情願地跳進了巨大的悲劇深淵。這次出征,甲斐軍燒毀了太多的民房。但家康早有準備,已經將糧食全部運到城中。可恨的敵人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圖。明知是陷阱,仍繼續前進,只能導致失敗;凡事需謹慎,不逞匹夫之勇。信玄在世時反覆叮嚀過這些。
    「少主決定了嗎?」一直默默聽著風聲的美濃守平靜地問,「就此撤退,家康定會吃驚不小。」
    「你的主意不錯。」
    「如此方是上策。」
    「但只撤退還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換成你,會怎樣撤退?告訴我。」
    美濃守笑著點點頭,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勝賴終於答應撤兵。「倘若是我,便渡天龍川,越過社山,將隊伍推進至甲州的曹田原一帶。然後,督修金谷台,加強二俁、犬居、光明、多多羅諸城守備,讓家康深感甲州無懈可擊。方撤回甲府,休養生息。」
    「經社山撤退?」
    「正是。那樣一來,家康就會認力您不過是前來察看濱松城的守備情況,會後悔多此一舉,並對您的用兵之策佩服不已。」
    勝賴心不在焉地聽著,好生懊惱!他開始害怕那一股不斷推動自己作出錯誤舉動的隱形力量。「好。既然攻取濱松城會損失慘重,而撤退無害,卻也不急,尋機撤退。」
    「少主英明。請馬上下令吧。」
    「叫大炊來。」美濃守急急向帳外走去,大聲叫著下人。薄暮中,秋風聲又籠罩了大地。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24
第114章 殘殺小侍從


    天正元年實乃多事之年。武田和德川在緊張的對峙中迎來了天正二年。
    是年正月初五,家康御封正五品,濱松城內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宴會。而在岡崎城內,連足輕武士也賞了酒。織田和德川的盟軍已然牢不可破,甲州的精銳部隊也束手無策,所以德川家上上下下都在由衷地慶賀。
    熱鬧的氣氛中,唯築山夫人憂心仲忡。勝賴處再也沒有任何書信,而從濱松城傳來的消息,都不合她意;剛為阿萬被家康疏遠而鬆了一口氣,又傳來阿愛成為家康愛妾的消息;不僅如此,阿萬生下的孩子被暗中撫養,阿琴不知從何處聽說那個孩子取名為於義丸。
    信康聽到這個消息,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道:「我有弟弟了?太好了。下次去濱松,一定要見見他。啊,我有弟弟了!」此前沒有兄弟的他,還在內庭舉杯慶賀。
    真是豈有此理!築山夫人聽說這一切,頓時怒火中燒,她知道,信康已經不是一個可以任由母親擺布的兒子了。自從去武節、足助初征以來,經過幾次戰役后,信康對父親家康愈加尊敬和崇拜。男人無不如此。最近,他每晚都在議論軍事。
    「海內第一武將當是家父。」
    菖蒲告訴夫人,信康說這話時,驕傲非常。
    就連菖蒲,剛剛懷孕,忽然又小產了。真是不吉之兆。壞事接二連三,所以夫人特意叫來菖蒲問道:「你們夜裡是否同床太頻繁?」
    菖蒲羞得滿臉通紅,只得答說:「是。」然後就低頭不語。
    「同床次數太多,就難得懷孕。真是難題。」夫入口中這樣說著,但想到若過多地指責菖蒲,德姬就會乘機奪寵,夫人便沒再多說。
    不覺春盡,轉眼到了五月。沉悶潮濕的雨季即將過去,這一日,陰沉的天空籠罩著重重的鉛色雲塊。
    「阿琴,這樣下去,我會發瘋。聽說大賀彌四郎已從濱松回來,你叫他來,我有些話要問他。」說完,築山夫人便獨自於鏡前坐下。
    夫人內心仍然無法平靜。鏡子里的那張臉那麼冰冷,分明是一個獨守空房的老女人。夫人看到自己凄厲的面孔,想哭,想大聲喊叫,但最後還是控制住了情緒,梳好頭髮,塗紅嘴唇。她許久沒見到彌四郎了。即便不說特別艷俏漂亮,她至少不希望彌四郎覺得她變醜了。
    大約半刻后,彌四郎過來了。
    「彌四郎,聽說你從濱松回來了,便叫你過來說說話。」築山客氣地招呼著。彌四郎也很是殷勤:「很久沒見到夫人了。一向可好?濱松的主公精神旺了。」
    「彌四郎,甲斐軍不到三河來了嗎?」
    「這……」彌四郎認真地思索著,「今年大概會從駿府進入遠江。」
    「然後呢?」
    「應該從長筱南下三河。」
    「有書信到你處嗎?」
    「書信?」
    築山夫人打量了一眼四周,低聲道:「有密使過來嗎?」
    彌四郎淡淡搖了搖頭:「沒有。小人是為德川氏效力的。」
    「彌四郎,這裡沒人聽得到。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老老實實把事情原委告訴我。」
    「小人不明白夫人的話!」彌四郎正色道,「沒有就是沒有,這就是事實。如果因為此事而糾纏不休,夫人認為能成大事嗎?」
    「那麼,你的意思,是讓我靜心等待?」
    彌四郎搖頭道:「非也。小人只是在想,武田軍攻下濱松城后,定會再次前去長筱。」
    夫人重重點了點頭:「我知道,那才是關鍵時刻。但甲州的小山田兵衛會一直不娶嗎?」
    「小人不知。那畢竟是甲斐的事。」
    「你對我為何這般冷淡?」
    「夫人誤會了。小人一向直言不諱。」
    「彌四郎!」夫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你認為我如今毫無用處了吧。好啊,你退下。」
    「誰招惹了您,這麼生氣。」彌四郎不懷好意地笑著,揶揄地看著築山夫人。
    「退下!」夫人聲音尖利地叫道,「我雖是個女人,也有些骨氣,不能容你放肆。」
    「我放肆?」
    「彌四郎,你這個刁人。如果我捨命告發了你,你會如何?瞧你臉色都變了……反正我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噢,我早想通了。」
    「噓!」彌四郎趕緊制止了她,環顧了一眼四周。他為自己失算而狼狽不堪。夫人感情失常,如果激怒了她,根本不知會發生何事。彌四郎卻忘記了這一點。他臉上霎時失去血色,額頭冷汗涔涔。
    「彌四郎。我雖活在世上,卻如同在地獄中。你以為我還會在乎性命嗎?」
    「夫人……請您先冷靜。」
    「遲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告發你。你玷污主母,企圖引敵人入城,是十惡不赦的小人。」
    彌四郎猛跳到夫人身邊,伸手捂住她的嘴。
    「彌四郎,你難道想殺我滅口?那就來吧……」
    「夫人不要再說了。是我不好。我是出於謹慎的考慮,為了不被外人聽到,為了讓您滿意。您什麼都不要說了,先聽我說……」他將嘴湊到夫人耳邊,像哄孩子般道:「我彌四郎為什麼向夫人……我所以那樣做,是考慮到發生萬一……和甲州的聯絡……夫人!想必你已知。」
    築山緊閉雙唇,盯住彌四郎。她的肩膀劇烈顫抖著,臉頰和嘴唇像死人般僵硬。
    「夫人明白嗎,彌四郎是您最堅定的盟友,如果連您都懷疑這一點,小人何以自處?」
    夫人不覺抓住彌四郎那隻捂在她嘴上的手。彌四郎的體溫是灼熱的,而夫人的雙手則如冰一般冷。彌四郎悄悄拿開手。他中指已沾上了唇脂,這讓他不快,又不能露骨地表現出不滿。
    「你剛才的話當真?」
    「我怎麼會撒謊呢?」
    「既如此,為了證明你對我的感情,你去殺了德姬的孩子。我自會信你。」
    彌四郎猛地跳開,長嘆了一聲:「夫人……還是請您放棄這種打算。這種事被人識破,將禍害無窮,您難道不知?」
    築山觀察著彌四郎。明知他厭恨自己,卻偏偏做出讓人更加厭恨之事,中年女人的乖張在她身上一覽無餘。
    「夫人!」彌四郎又向前湊了湊,主動用手繞住她的肩,「什麼都不要說了,一切都包在彌四郎身上。我會仔細考慮的。」他猛地一用力,將夫人拉倒在自己胸前。夫人的表情立刻變化了,她的身體不再冰冷僵硬,而是變得灼熱起來。彌四郎對夫人的肉慾極端厭惡。他真想狠狠抽她幾個嘴巴,朝她吐唾沫。但現在不是時候。
    「彌四郎……」夫人主動靠了上來。彌四郎不禁顫抖起來。為了男人的事業,不得不這樣。他暗中自責,應付著築山。
    外面飄起了小雨。綠樹掩映中的房間,顯得十分寂靜。他們沒有發現,有個人悄悄走出了隔壁房間。
    她是送點心過來的德姬的貼身侍女小侍從。小侍從將他們的對話盡數聽了去。她悄無聲息地來到廊下,全身顫抖著出了庭院,徑向本城的德姬住處走去。這是些多麼可怕的人啊!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夫人不過是個被丈夫拋棄了的蕩婦。但現在看來,夫人不僅對丈夫不忠,還和敵人暗中勾結。這惡婦居然想殺自己的孫女!
    小侍從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她一路小跑心中思緒翻騰。最近,信康明顯更寵愛菖蒲。每次看到德姬孤獨地與孩子在一起,小侍從就異常悲傷。她想代德姬討好築山夫人,以讓她不繼續離間信康夫婦,但沒想到築山已墮落到了如此地步。
    小侍從回了德姬卧房,臉色大變,一邊請德姬屏退左右,一邊放下點心。
    「怎麼了,小侍從?」德姬令兩名侍女和乳母退下,「難道夫人出事了?」她謹慎地打量著四周。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可怕的事。」小侍從顫抖著向德姬彙報了見聞。身為人母的德姬成熟了許多。她的眉尖銳氣十足,亦給人凄艷之感。
    「奴婢認為這件事應該立刻向岐阜的大人彙報。」小侍從望著德姬小聲道。
    「等等……」德姬打斷小侍從的話。她太了解父親了。倘若告訴他這事,信長斷不會善罷甘休。如果因此事導致家康父子關係破裂,她的處境將極其尷尬。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菖蒲無疑是武田家的姦細,肯定還有同謀。萬一出事——」
    「等等。」德姬又一次打斷小侍從,「暫且不要管這些事,我自有安排。」
    「您有安排?」
    「是啊,我雖然是織田家的人,但也是三郎的妻子,要盡為人妻的義務。」
    「您準備告訴少主?但是……」
    「我應該告訴他,看他怎麼辦。如果他沒有任何指示,再向岐阜彙報也不晚。」
    但小侍從反對這種做法。她雖認為,信康並未與其母同流合污,但畢竟事關家康的寵臣大賀彌四郎和信康的生母。而且,菖蒲的存在也不容忽視。總之,被敵人團團圍住的信康,到底能否聽信德姬的話?
    「奴婢覺得,最好還是秘密彙報給岐阜的主公,然後等待處理。」
    「不,那違背人妻之道。此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聽到德姬語氣如此堅決,小侍從也無話可說。
    德姬很快找到機會,將這件事告訴了信康。
    去年十一月以來一直在甲府按兵不動的勝賴,五月便率領大軍向遠江而來。也許是武田氏和越後上杉氏已達成了某種協議。武田軍勢如破竹,很快包圍了德川的高天神城。看到事態如此嚴峻,家康命人前來吩咐信康出陣迎戰。
    「德姬,終於要開戰了。我們又要分別一段日子。」信康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已有兩月未來看過德姬,滿臉堆笑走了進來。因為很久沒見到信康,德姬初時情緒甚好。
    窗外小雨淅瀝,濕淋淋的綠葉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今晚就在這裡用飯。讓人倒些酒來。」
    「是。妾身立刻命人準備。」
    酒端上來后,德姬看著信康興高采烈的樣子,內心思緒萬千。她不願意在丈夫即將出門時說不吉之語,但又擔心他出征期間城中出事。
    「這次要讓武田勝賴嘗嘗我的厲害。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等著看我大獲全勝吧。」
    小侍從站在旁邊,不時向德姬遞眼色。她好像也在擔心留守之事。
    「少主……」遲遲不願開口的德姬終於說話了,信康已是醉醺醺的。
    「什麼?你有什麼話要說?」
    「是。妾身有一事想告訴您。」
    「何事?」
    「您認為大賀彌四郎如何?」
    「他?雖說不上武勇,卻可以將後方之事託付於他,父親對他也頗為信任。」
    「我想說的,就是彌四郎的忠義。」
    「彌四郎的忠義?」
    「是,少主,彌四郎是姦細,不能掉以輕心。」德姬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出來,她舒了口氣。
    信康一臉的不快:「德姬,築山夫人是我母親。你這樣說,是想惹我不快嗎?」
    「不,少主……」
    「我知道。彌四郎經常出入築山御殿。你是想說這個吧?」
    「不。彌四郎正在策劃一個天大的陰謀。」
    「什麼,陰謀?真糊塗。哈哈哈哈,此事已經有人對我講過。豈止是我,就連父親也認為他老實本分。正因為承認他的為人,才加以重用;正因為受到重用,他才盡心照顧母親。究竟是什麼人散布這些無聊的謠言?」
    「少主!」德姬探身將手放到丈夫的膝蓋上,「此事絕非無中生有。如果您留守期間發生意外,就大事不好了,為慎重起見,您當暗中查一下。」
    「真啰嗦,我已經說過休要再提此事!」
    「不,我要說!不但彌四郎,他的同夥也潛伏在城裡。」
    「是誰?你告訴我他的名字。」
    「其中一人便是菖蒲。」
    信康神色嚴峻。他砰地放下酒杯,目光銳利地望著德姬:「你這樣說不覺羞恥嗎?」
    德姬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女子。她身為人母,思考過自己為何會嫁到岡崎,思考過父親和公公家康之間的關係。
    「您這話好沒道理。作為您的妻子,我正是擔心丈夫的安全才說這些話,有什麼理由羞恥呢?」
    「住口!」信康厲聲道。他對長久疏遠德姬本來內疚,現在反而演變為試圖壓倒對方的霸氣。「你是否覺得我對你不公?以為菖蒲是你的侍女。謀反,這種鬼話誰會相信?這隻能說明你在忌妒。還是謹慎點為好。」
    德姬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您難道就不能靜心一聽?您毫無依據,就說我不知羞恥,造謠中傷。您認為我是這樣的女人嗎?」
    「不想被我誤會,就不要廢話。你難道還沒意識到父親在疏遠母親?」
    「公公懂得忠言逆耳。」
    信康猛烈搖著頭:「你還說?我母親個性張揚,插手外庭之事,才被疏遠。你這是重蹈覆轍!我不會聽的。」
    語氣如此嚴厲,德姬不禁全身顫抖。她一直不讓小侍從向岐阜彙報,希望自己能夠說服信康,如今的悔恨心情,可想而知。他沉溺於與菖蒲的感情,連這種大事都不願意理會!
    信康和德姬二人臉色都變得蒼白。小侍從懷抱酒罈,遠遠坐著。終於,信康忍不住起身道:「我去了!」
    「少主!」
    「不要攔我。你若攔我,我會更生氣。」
    「少主!」德姬扯住信康的衣襟,將他拉了回來,「這裡就是您在內庭的卧房,您要回哪裡去?」
    「又胡說!不要擔必,我不是去菖蒲房裡,我去外庭的卧房。」
    「我也去。妾身還有重要的事向您詳細稟報。如果您出征之前不知悉這些事,我就未盡人妻之道。」
    「什麼,為妻之道?」信康從架上取下刀,古怪地笑了,「德姬,你是不是將嫉妒當成了女人之道?你想藉助娘家的威風來壓制我信康嗎?」
    「少主。」小侍從忍不住插嘴了,「少主明日就要出征,請不要吵了。夫人也請冷靜吧。」說完,立刻舉起酒罈。「請不要破壞出征前的情緒,好不容易來喝點酒。」
    信康極不耐煩地氣呼呼重新坐下。如果不用激烈的言辭訓斥德姬,使她住口,讓她道歉,年輕的信康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你要向我道歉,承認出言不遜。」
    德姬盯著丈夫,感到熱血直往腦門上涌。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許久沒出聲。
    「怎麼不說話?是認為我說得不對嗎?你眼神分明寫著不滿。」
    「少主!」德姬不覺咬住嘴唇,雙肩顫抖,「您難道就這樣討厭我,這樣不相信我?」
    「我正是因為相信你,才說你不知羞恥。你難道沒有發現,我訓斥你,正是為了愛護你?」
    「既然如此,」德姬努力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您為何不能平心靜氣聽我說完?大賀彌四郎欺騙岡崎,企圖將您置於死地……」
    德姬語猶未完,信康手中的酒杯已經飛向走廊。燭台的燈火劇烈搖動。「你還想繼續對抗我?」
    「不,我並非空口無憑。」
    「我根本不想聽!」信康站起身,兇猛地踢打著碗筷。飯食狼藉一片,碎片四處飛濺。一塊碎片似擊中了德姬的大腿。德姬捂住被擊中的地方,白皙的手指間立刻滲出鮮紅的血。「啊,小姐受傷了!」
    小侍從立刻放下酒罈,向德姬跑過去,「小姐,您怎麼了?您要堅持住,這傷沒有大礙。請少主也冷靜。」
    德姬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但年輕的信康因此更加瘋狂。信長的女兒!聯結織田和德川家的紐帶!有何不能傷她!如果信長知道此事,將會導致什麼後果?目光短淺、任性、醉意和憤怒,使得信康非但不道歉,反而更加狂暴。「哼!」信康突然抓住小侍從的買發,將她向一邊扔去。
    小侍從看到德姬受傷,也無法再保持冷靜。她立刻責問信康道:「您想幹什麼?粗暴!」
    信康狼狽不堪,「我知道!」他狼嚎一般,「就是你這個孽障,攪得德川家雞犬不寧。」
    小侍從又一次被信康狠狠地摔到柱子邊。
    「少主,您太過分了。」小侍從立刻站了起來,開始整理零亂的衣襟。她尚未完全喪失理智,但信康卻發瘋了一般。他睜著血紅的眼睛盯住小侍從,胸脯劇烈起伏,彷彿惡鬼般立在那裡。
    「請您告訴奴婢,奴婢有何不是之處,奴婢一定會道歉。」
    「還想抵賴?」
    「抵賴?少夫人和我都不明白少主在說什麼。我們是擔心少主的安全,才說這些事,您卻如此暴怒。請您告訴奴婢是為何?」
    信康大步走過來,對著小侍從的下巴就是一腳。
    「啊……」小侍從伏倒在地,德姬驚叫了起來。小侍從的舌頭好像被咬斷,嘴中鮮血汩汩流出。「少主!為何這樣對待善良的小侍從?」
    「住……住口!」
    這完全出乎信康意料。總之,今晚所有的事都讓他狼狽不堪。信康一心想堵住小侍從的嘴,她的冷靜和判語令他無法忍受。他知道自己毫無道理,才想讓對方住嘴,便踢了她一腳,沒想到……德姬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她的狼狽和亢奮絲毫不在信康之下,她大喊:「小侍從究竟做了什麼?啊,那麼多血……有人嗎?快來人啊。」
    「不要叫人!」信康牙齒咬得咯吱響,猛地拔出刀,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拔刀。
    「啊!」德姬悲鳴一聲,跳到一旁。信康突然揮刀向小侍從嘴裡刺去。他大概以為,咬斷了舌頭的小侍從,已不可能再活了。
    小侍從慘叫一聲,雙手亂抓。德姬已沒有了叫喊的勇氣,她睜大驚恐的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啊,就是這張嘴!這張討厭的嘴使得德川家雞犬不寧。」信康跳到小侍從身邊,發瘋地掰著小侍從的下顎。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陷入狂亂之中。但在腦海中,漸漸浮現出父親的面容。
    如果殺了德姬,不但會毀掉自己,還將導致德川家的滅亡,這種恐懼令他的憤怒有所收斂。但他的怒氣需要發泄。雖說如此,用刀刺小侍從的嘴,用手掰她的下顎,太過殘忍了。在德姬看來,信康簡直是一頭髮狂的猛獸,不,是地獄里的惡鬼。
    「可惡的東西,在德姬面前無中生有,搬弄是非。」
    小侍從被信康的刀刺穿腦骨,已經氣絕身亡。信康繼續廝打著小侍從的屍體,余怒未消,他用盡全身氣力撕扯著,小侍從的嘴愈來愈大。
    「啊……」眼前的恐怖情形讓德姬悲鳴一聲,癱倒在地,她嚇得失去了知覺。
    信康發現德姬已經嚇暈過去,方才停手。這個房間里已經無人可以反抗他。他看看德姬,看看小侍從的屍體,又看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雖說世道無常,但冷靜下來看,現場仍然慘不忍睹。他覺得房間忽然變暗了,彷彿有一道霞光從小侍從的屍體上升起,飛向空中。
    信康眼神凄厲地拾起刀,盯著她的屍體道:「去吧,渾蛋。」人究竟有無靈魂?信康聽說生命在消失時會變成另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並不知道。但他現在看到了。這之後,侍女和菖蒲也經常見到那道可怕的霞光。
    「可惡!」信康猛揮起刀,不想正好砍中了柱子。
    「少主!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怎麼了?」大概是下人前去稟報過,平岩親吉匆匆跑了過來,忽然從身後抱住信康,隨後跟來的野中重政則將信康的刀擊落在地。
    「請冷靜,少主!」親吉抱住信康,勸道。
    「您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重政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和驚訝,責問道。
    信康聲音粗重:「放開我!你們想怎樣對待我?」他口中說著,看了看全身虛脫癱在地上的德姬,又看了看仍向空中伸出雙手的小侍從的屍體。
    「明日就要出征了,您這是幹什麼?萬一少夫人……您以為事情會就此了結嗎?重政,馬上收拾收拾。」
    「是!」看到信康已經平靜下來,重政將德姬抱到了隔壁房間。
    「是誰要害少夫人?」
    信康醒過神來,聽到走廊外傳來侍女們的竊竊私語。在重政的催促下,阿琴之妹喜奈匆匆跑了過來。她們姐妹知道彌四郎和築山夫人的陰謀。因此,已猜得今晚這一事件的真相。她看到信康如此瘋狂,不由以為信康也和築山夫人、彌四郎已串通一氣。
    重政讓喜奈為德姬鋪好被褥,然後取過地上的被子,蓋在小侍從慘不忍睹的屍體上。信康全身如虛脫了一般,一動不動。
    「您好不理智,如果主公看到這個場面,該如何是好?」平岩看到信康已經冷靜下來,遂放開了雙手,信康頓時癱倒在地。其實無須平岩提醒,信康很清楚家康會怎樣訓斥他:他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親古,我好像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
    「您意識到了?」
    「但小侍從太可恨。她老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耍小聰明。」
    親吉默默挨信康坐下。小侍從並沒有錯。她是濃夫人選中的,也算是個女中豪傑。親吉雖心中這麼想,但這種時候也只好說小侍從有過錯。
    信康如此衝動,織田和德川之盟怎能不出現裂痕?
    「重政,德姬並無過錯。都怪小侍從,老在德姬面前說菖蒲壞話。所以,終於連德姬……是吧,重政。」信康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和不可饒恕,眼角閃動著淚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1
第115章 高天神城


    岐阜千疊台大堂內,信長正在為上杉謙信的使者山形秀仙舉行酒宴。信長早就料到,謙信派來的使者是來興師問罪的。
    天正二年三月,武田勝賴再次出兵遠州,但當家康行軍至駿河田中城,武田軍不知為何卻突然撤回了甲州。
    謙信認為,那是因為他出兵至白雪覆蓋的信州,從而在背後支援了織田、德川兩家。因此,信長也當依約在美濃行動,趁勢攻打甲州軍。但信長卻按兵不動,上杉因此指責他不守信義,只好解除兩家的同盟關係。
    上杉的使者一直在追問信長為何不出兵。信長解釋道,近畿一帶尚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中部和四國地區也不容忽視,因此無法分身,並無他意。他許諾今秋必會出兵攻打甲斐,並請使者回去后美言幾句,以平息謙信心頭怒火。隨之舉行了這個酒宴。
    秀仙好像對信長的解釋較滿意,興奮地頻頻舉杯:「我家主公正如各位所知,是位忠義無比的武將。所以,一旦有不守約之事,必然火冒三丈。但鄙人卻因此認為,他是位值得信賴的武將。」
    「我知道,才請你在謙信公面前美言幾句,我確是有苦衷。」信長一邊說,一邊不斷勸酒,然後便退入了內庭。
    謙信的確發火了,但信長卻不認為自己有過錯。信長打心眼裡瞧不起越后。信玄在世時,信長被迫和謙信緒盟,但現在武田氏大將乃是勝賴,形勢完全不一樣了。只要和謙信相安無事即可。謙信人道企圖勾結勝賴,信長看似熱情招待,以緩和謙信的怒氣,卻並未真正重視這個問題。
    「啊呀,好累。真頭疼。」信長回到內庭,一邊任濃夫人為他脫掉外衣,一邊嘆道,「給我擦汗。」
    信長寵愛的侍童蘭丸利落地替他擦拭著身體。濃夫人等蘭丸擦完,說道:「妾身有事對您說。」
    「機密大事嗎?那麼謹慎。好了,你們都退下。夫人有話要說。」他邊說邊坐下,「何事,阿濃?」
    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後,信長又恢復了往日的頑劣作風,「越后已讓我夠累了。我可不想聽煩心事。」
    濃夫人毫無笑意。她的聲音平靜如水:「是麻煩事。隨德姬去岡崎的小侍從被殺了。」
    「什麼?小侍從?」
    「是。」
    「是誰殺的?是家康還是信康?」
    「信康。德姬當時在苦諫信康。」
    「其後怎樣?」
    「信康被激怒,將怒氣發泄到小侍從身上。」
    「不無可能,突然就被殺了?」
    「他說小侍從愛搬弄是非,攪得家中不安寧。用刀插進小侍從嘴裡,然後拳打腳踢。」
    「嗬?」信長一愣,死死盯住燭台的燈光,「信康醉了?」
    「是。」
    「哦,接下來呢?」
    「從德姬送過來的書函看,信康立刻出發去了濱松,但因為武田家的姦細尚在城內,便不能掉以輕心。」
    信長沒有回答,而是哈哈笑了:「一個是大賀,另一個是築山夫人。哈哈。德姬不是個好媳婦。」
    「也許吧。」
    「居然說婆婆的惡言。可以想象,信康有多憤怒。」說完,信長突然嚴肅地凝視著空中,「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聞不問?」
    「過問此事,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對我信長而言,德川比上杉重要得多。」
    「但萬一德姬遭遇不測……」
    「那也沒有辦法!」信長語氣嚴厲,「更重要的是,濱松也已派來密使。」
    「濱松?是家康嗎?」
    「正是。此事不可兒戲。勝賴假裝撤兵,但立刻又殺回遠州。」
    「啊?又回到遠州。」
    「此中定有玄機。勝賴知道上杉對我不滿,他可能勾結越后。謙信人道雖重義氣,卻無天下之志。他更看重虛名。勝賴顯然相信謙信不會從背後進攻他,才放心大膽重回遠州。」
    「密使怎麼說?」
    「當然是托我直接出兵援助濱松。」信長說完,猛地躺倒在地,「阿濃,揉腳。」他伸出雙腳,讓濃姬替他搓揉。
    濃夫人不慌不忙替信長捏著腳。信長也只有在濃姬面前才這麼放鬆。半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信康生德姬的氣,卻將怒火發泄到小侍從身上,是嗎?」
    「是。函上是這麼寫的。」
    信長默默地盯著濃姬,走廊下吹進來習習微風,門帘輕輕晃動。「阿濃。」
    「您想好對策了嗎?」
    「胡說,我根本沒考慮那件事。」
    「抱歉,妾身說錯了。」
    「武田氏的滅亡之期已不遠了。」
    「您在想那件事?」
    「正是。勝賴太狂妄了。比我信長更甚。」
    「您是說……他的用兵之法?」
    「不錯。我是在迫不得已時才用兵,而勝賴出兵則多是為了炫耀,他是好戰之人。」
    「哦。」
    「去年十月到十一月,在長筱和遠江一帶活動,今年二月又進入東美濃。三月一度出兵遠江,後撤回,五月又來。士兵們必然疲於奔命。即使一次戰役只損失千人,五次也要損失五千人。若半年之內就損失五千人,三萬人馬滅亡又需多長時間?」
    「您在考妾身?大概是三年吧。」
    「傻子,小孩子才會那樣算。如果三萬兵馬減少到一萬,那麼宿將老臣就會紛紛離去,武田氏立刻就滅亡了。兩年,只需兩年時間。」
    「啊。」濃夫人笑道,「勝賴好像和我一樣,算盤打得不精呀。」
    「正是。他企圖在宿將老臣面前證明實力,但那樣一來,反而會被老臣們拋棄。連連用兵,早已人困馬乏。」他半晌無語,忽然道,「阿濃,如果是你,怎麼辦?」
    「什麼?」
    「你會不會派兵去濱松?」
    濃夫人嚴肅地側頭思索。「我如果是大將……」她手上並未放鬆,一邊搓背,一邊沉吟道:「不會派兵。因為濱松城不會輕易陷落,不如按兵不動。」
    「為什麼?」
    「任何大將都必須注意讓士兵休養生息。」
    「有理。好,我決心已定!」
    「妾身的話對您有用嗎?」
    「有用,阿濃,我立刻派出援兵。一言為定!」信長調皮地看著濃夫人。
    濃夫人故意十分驚訝,其實並不意外,她內心鬆了一口氣。「您真令人出乎意料,妾身聽說現在高天神城被圍了。」
    「對,高天神城是距濱松八十里的一座小城,由小笠原與八郎駐守,他正在抵抗甲州軍的猛攻。」
    「天氣這麼炎熱,軍隊到高天神城,必已十分疲乏了。」
    「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大人善用奇謀揚名海內,妾身怎麼猜得透。」
    「不要撒謊!」信長猛地甩開濃夫人的手,向她靠過去。他眼裡閃爍著調皮的光芒,嘴唇紅潤,呼吸帶有酒氣。「不愧是齋藤道三之女,狡猾的女人。」
    「妾身好怕!」
    「還好娶了你。否則,你定會指使你那狗丈夫與我信長爭奪天下。」說完,信長哈哈大笑起來,「你不但看透了我的內心,而且猜中了家康的心思。從實招來吧。」
    濃夫人捂住嘴,笑了:「那又如何?」
    「滿足我的好奇心吧。」
    「家康城府頗深,他讓信康火速前去支援濱松,卻不去解只有八十里之外的高天神城之危。首先就是一個謎。」
    「的確如此。他們父子倆為何不去高天神城?」
    「大概……」她沉思道,「妾身以為,他在試探小笠原與八郎的忠心和能力。」
    信長猛地一拍大腿,粗暴地扭了扭濃夫人豐潤的臉頰。「可惡!快說下去。」
    「我說,我說,您放開。啊,好疼!小笠原先前是今川家臣,家康想看看,他會不會被武田家收買。」
    「可怕的女人。你……」
    「因此,在濱松城按兵不動,而向西求援方是最佳策略。畢竟,您也不能掉以輕心,他在想,您是否會立刻給他派去援軍。」
    「住口!」信長大喝一聲,捧腹大笑。他的推測和濃夫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卻故意道:「到底是女人。好沒道理。家康怎麼會試探我呢?說話要注意分寸。」
    聽到信長粗暴的口吻,濃夫人穩重地點點頭。她很清楚信長的性情。因為她說出了信長心中所想,才受到斥責。
    「你認為家康根本不在乎小小高天神城?」
    「是。您卻不這樣認為?」
    「你誤會了。我只是說,你還未能識得家康的用心。」
    「此話怎講?」
    「聽著。」信長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夏天作戰,不但士兵們容易疲勞,領民也不耐煩,故爾必須反覆斟酌。目前是五月,正是水稻茁壯成長的季節。若夏季的戰爭持續上三年,那麼將土地貧瘠,領民陷入飢荒。不知勝賴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但他確實已連續幾年發動戰爭。因此,即使只有八十里之隔,家康不出兵也足以應付武田軍。」
    濃夫人內心雖不贊同,但仍點了點頭。
    「你認為家康謹慎、狡猾、自私,那卻不是他的全部。他此次派人來求援,是為了試探我能否猜透他的心思。這才是他真正的意圖。」
    「原來如此,您說得極是。」
    「若我這時不派援軍,將有何後果?即使高天神城陷落,甲州軍攻至濱松、吉田城,也絕不會輕鬆取勝。他家康至多受點傷,損失一年收成,遭到領民怨恨,但尚可順利撤退。你明白嗎?」
    濃夫人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您真想冒著暑熱出征嗎?」
    信長高興地點點頭:「如果不出兵,就會被家康笑話。但我不會開戰,就當是率軍遊山玩水。當甲州軍知道我軍從西面開往濱松,他們無論多愚蠢,也不會從高天神城向我衝過來。這就是我和家康的比拼。他們父子等候在濱松城,我也帶領著信忠,父子一起前去吧。」
    濃夫人顫聲道:「見諒。」她發自內心地向丈夫道歉。
    「女人到底淺識。我要出征,便要讓家康大吃一驚。」
    「是,只要您一出兵,甲州軍就會撤退。家康也這樣想。」
    「誰說我沒有妙計?讓家康開開眼界,讓他知道我信長的厲害!」信長眯起眼,濃夫人則雙手伏在地上。她知道信長已經胸有成竹。
    「你又在揣摩我的心思了?」看到濃夫人那副模樣,信長愉快地笑了。
    「是。妾身想聽聽您的妙計。」
    「這是決定我和家康一生關係的大事。他是想試探我的膽量和氣魄,而我就展示出膽量和氣魄。」
    「那是自然。」
    「阿濃,不要認為只派出援軍就足夠了,那隻能讓家康相信我是個值得信賴的親家。」
    「想必您不會滿足。」
    「必須讓他明白我的實力和雄心。」
    「不交戰就可以讓人知道您的決心和力量。究竟是怎樣的高妙手段?」
    「我要送一件家康最想要的東西。」
    「家康最想要的東西?」
    「對。這兩三年連連征戰,遠江和三河地區面臨飢荒。家康正在處心積虐,思考如何讓領地不受戰事破壞。如果我給正焦頭爛額的家康送去黃金,他定會感懷不已吧。」
    濃夫人不禁贊道:「真是妙計!」
    她的聲音輕快得有如少女,「與戰爭相比,送黃金的代價要小許多。」
    「一點兒黃金?」
    「那麼,您打算贈送二三十貫?若換成大米,會是多少石?」
    「哈哈哈……」信長大笑起來,「阿濃,如果只送一點兒黃金,他會看透我的心思。」
    「五十貫?」
    「不要擔心。我們的金庫滿滿當當,正不知如何使呢。你剛才說的五十貫,也許接近家康的胃口,但我若送去兩倍於此的黃金,他定會大吃一驚。我要讓他感嘆尾張的富庶。」濃姬屏住呼吸,沉默了。一百貫黃金可以換取二萬多石大米。這樣贈送黃金,相當於用物質力量去嚇倒對方。
    「大人。」良久,濃夫人才開口道,「您一向如此。現在不需擔心德姬的事了,信康大概也已在悔悟了。」
    信長調皮地盯著濃夫人,笑了。他的腦海里也浮現出德姬和信康的面容。信康好像在蔑視我信長?「好了。阿濃,水!」信長躺下身子,豎耳聽著遠處大堂內酒宴上的喧嘩。
    信長的推測沒錯。濱松城內儘管已作好迎戰的準備,但家康每日只在天亮后將眾人召集到本城前的大帳中,日落後又返回內庭,根本沒有支援高天神城的意思。若輕易出擊,反而可能刺激敵人,那將遭受更大的打擊。家康現在只想等待織田援軍到達,以挫敗敵人的進攻企圖,但他從未明言。
    駐守高天神城的小笠原與八郎處,不斷有密使前來請求支援。密使帶來的書函,一天比一天措辭激烈。今日來的是與八郎的心腹向坂半之助,他描述了一番高天神城彈盡糧絕的困境。「大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立下過戰功的與八郎力盡而死嗎?我家主人希望得到大人明確的回答。」
    家康頷首道:「你回去告訴與八郎,我馬上派援軍。」
    「抱歉。」密使眼神凌厲,汗流浹背,「您的回答和前兩次並無不同。」
    他駁道,「希望這次您清楚地回答,援軍究竟何日何時抵達高天神城?」
    家康仍不急不慢地點點頭:「立刻派援兵。」
    一旁的信康不解家康為何重複同樣的答語,從旁插嘴道:「父親,能否讓孩兒先行出發?這樣下去,小笠原與八郎與眾位守城將士,會覺心寒。」
    密使從信康的話中得到了勇氣:「小小一個城池,從五月十二始,已堅持了一個月。」
    家康沒理會向坂半之助,對鬥志昂揚的信康道:「這裡豈容你說話!休要隨便插嘴。」
    「但倘若城池落入敵手,我們家將名聲掃地。」
    「我說過休要隨便插嘴!」說完,家康又轉身對著半之助,「將我的原話告訴你家主人,與八郎自會明白。去吧。」
    聽家康如此一說,密使也無可奈何。他面有怨色,望著家康那張深沉的闊臉,終於說道:「小人一定轉達。」然後轉身出了大帳。
    「父親難道在等待織田援軍?」家康看了看兒子,沒有作答。
    「如果織田軍到來之前,高天神城就已陷落,父親如何面對與八郎等人呢?」
    「那就說我們敗了。」家康面無表情,冷冷道。信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父親肯定另有深意。他一向對父親信任有加,家康也總是叮囑信康要愛護家臣領民,但這次為何對高天神城坐視不管呢?
    高天神城裡,除了小笠原與八郎,還有久世三四郎廣宣、渡邊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本間八郎三郎、坂部又十郎等遠州地區號稱有萬夫不擋之勇的武將;而且,還有家康派過去的大河內源三郎政局。
    如果上述勇士悉數戰死,高天神城落入敵手,那麼對士氣將是巨大的打擊。想到這裡,信康又問道:「父親!如果高天神城就此陷落,眾人都會寒心,都會覺得父親冷酷無情,不值得信賴。」
    家康望著信康。「戰爭並不僅僅是指戰鬥啊,三郎。」他開口道。家康想教給兒子很多東西,但考慮到信康的接受能力,終又猶豫不決。
    「戰爭不僅僅是戰鬥?」
    「面臨戰鬥時,一定要牢牢控制住自己,不要貿然進擊,而是要忍耐、等待,等待戰機。在這方面,甲州信玄公最有心得。」
    「您是在等織田軍的到來?」
    「不!」家康搖搖頭,抬頭望著綠葉。湖上吹來的涼風吹得帳幕嘩嘩作響,綠葉不停晃動。他顯得十分冷靜。
    「為什麼要忍耐和等待?」
    「你靜下心來,仔細聽聽,這大好的天氣,稻田裡的禾苗正在茁壯成長。」
    「不錯。」
    「如果踩壞了那些禾苗,就大事不妙了。如果今年的莊稼不能順利收穫,遠州和三河一帶將陷入飢荒。」坐在家康身邊的神原康政笑了,他明白了家康的心思。
    信康似懂非懂:「父親是說,只要繼續在此忍耐,甲州軍就不會從高天神城向西挺進?」
    「他們也許會來,所以,我們才要全副武裝候著他們。」
    「如果他們來了,禾苗一樣會被踩壞。與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動出擊,讓敵人無法來踩壞禾苗,豈不是更好?」
    「糊塗!」家康皺起眉頭,「關於此事,過後去向親吉請教。」
    「這樣下去……」
    「你難道想不等織田援軍,獨自打退敵人?傻瓜!」
    家康語氣如此嚴厲,信康只得閉口不語。事實的確如此。年輕的信康對於德姬和小侍從之事,至今耿耿於懷,又怒又悔。看到信康不快地閉上嘴,家康又恢復了平和的語氣:「三郎,你哪裡想不通。說出來,我為你解釋。」
    聽父親如此一說,信康頓時爆發了:「孩兒不想藉助別人的力量求勝,不希望接受別人的施捨。那樣一來,我們就欠人的債。」
    「你是指織田氏了,三郎?」
    「他不是我們一族。」
    「三郎,父親與你想的一樣。」
    「什麼?您不是在等待織田的援軍?」
    「不。」家康緩緩搖了搖頭,「必須藉助織田家的力量,我已經派人前去求助了。」信康不解地緊盯著父親。
    「織田援軍到來后,甲州軍自然就會撤退。只要甲州軍退去,莊稼便可自然生長。這次戰爭,最大的勝利,不是要戰事上勝利,而是要保證領民不陷入飢荒。你明白了?」
    「但是……」信康探出身子。
    「少主!」平岩親吉從旁勸阻道。信康太固執了,更重要的是,絕不能在此泄漏小侍從被殺之事。親吉不得不提醒著些。
    但年輕的信康充耳不聞。「我理解父親,但援軍為何遲遲未到呢?」
    家康環顧眾人,指著目光灼灼的神原康政。「康政,說說,援軍為何還不到?」
    康政卻不看信康,道:「小平太以為……信長公是想不戰而勝。」
    「不戰而勝?」信康質問康政,「這樣的援軍即使到了,又有何用?」
    「少主!」親吉叫道,「如能不戰而勝,那最好不過。」
    「但即使不戰,他們既來了,我們就欠人情義。我想知道,究竟有無方法不受外人恩惠。」
    座中諸人頓時無語。信康的魯莽,給原本團結和睦的隊伍吹進一股不諧之風。
    「主公!」本多作左衛門走了進來,正好打破了僵局,「派往大河內處的使者回來了。」
    「哦?你們都退下吧。」
    「孩兒也……」
    「對。三郎不能理解這次戰鬥。作左,帶使者進來。」
    家康看也不看悻悻而去的信康,再次抬首看著頭頂的綠葉,陷入了沉思。眾人離開后,家康一直靜靜聽著頭頂的風聲,直到作左帶著一個年輕人走進來。
    戰爭實在麻煩。他此時感慨良深。沒有什麼比戰爭更需要冷酷的計算、精確的判斷,以及決斷的勇氣和魄力了。雖然高天神城不斷有密使前來彙報情況,乞求援軍,但家康仍不得不派人去軍監大河內源三郎政局處,打探小笠原與八郎的動靜。
    「使者藤澤直八求見主公。」
    「哦?」家康緩緩轉身看著那個年輕人,「你進城了嗎?」
    「是。小人趁他們鳴金收兵時,扮成雜兵混了進去。」
    年輕人被太陽灼傷的額上還留有頭盔的印痕,他雙眼炯炯有神,單膝跪在地上,打扮得像個運送糧草的士兵。
    「哦。那麼,敵人的姦細也可以這樣混入城內?」
    「正是。」
    「大河內說什麼?可以堅持到織田軍到達嗎?」
    「他有些擔心。」
    「擔心?小笠原與八郎動搖了?」
    「是。」年輕人一邊回答,一邊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周圍,「他好像向甲州方面送去了誓書,但詳情無從得知。」
    家康點了點頭:「我知道誓書的內容。」
    「大人知道?您已截獲了嗎?」
    家康苦笑著與作左對視一眼:「我即便沒有看,也知道其中內容。與八郎已經把他的不滿和秘密盡數告訴了我。」
    「啊……」年輕人一臉迷惑。
    「他責問我是不是連他這樣的武士都棄而不顧?他派人來說這些話之前,敵人已知道了他的不滿。如果我是勝賴,也會利用這一點。與八郎會說德川家康冷酷無情,而武田勝賴則有情有義。總之,無非想讓勝賴收留他與八郎。」
    一直默默無語的作左忽然開口道:「與八郎好糊塗。」
    「他不糊塗。他只知利,而不知義,且無自知之明,認為自己勇猛過人。大河內政局說什麼?如果與八郎變節,他怎麼辦?」
    「他說無論發生什麼,都會照大人指示,絕不放棄高天神城,請大人不要擔心。」
    「有勞你了。下去休息吧。」
    年輕人出去后,家康看著康政道:「高天神城快要陷落了。」
    「但不是人人都像與八郎那麼糊塗。」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織田的援軍就要到了。」
    作左嚴肅地瞪著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1
第116章 彌四郎之計


    在關於高天神城的問題上,家康的預測和信長的想法如出一轍。
    小笠原與八郎長忠已經接受勝賴關於打開城門歸順武田的勸告,正在試圖說服城內的主戰派。而從岐阜城出發的織田信長父子的援軍,則於六月十七抵達吉田城,十八日從吉田城出發后不久,就傳來了高天神城陷落的消息。家康立刻親自來拜望信長。信長的隊伍已安頓好,在烈日炎炎的河灘上支開帳篷,正在歇息。看到家康,他從床几上站起身,熱情地迎了上去,認真地說:「唉!我們來遲了。」
    家康比信長更加嚴肅:「您不辭辛苦遠道而來,我感激不盡。」
    雙方寒暄了一陣。家康率先起身,建議信長向吉田城撤退:「家康願您撤回吉田城。」
    勝賴已令橫田甚五郎入駐高天神城,其主力正在撤退。因為信長援軍的到達,他們沒敢前去攻打濱松。正中自始至終不準備打仗的織田和德川兩位大將下懷。
    信長撤退至吉田城后,將帶過來的黃金一併交給了家康,顯示了自己的膽量和氣魄后,於二十一日悠然撤回了岐阜。他故意沒去見女兒德姬和女婿信康。
    「勝賴肯定還會來。但只要有德川在,我就無須擔心敵人從東面來攻。我們要和德川家處理好關係。」信長和兒子信忠並轡而行,滿意道。他非常清楚,勝賴在這一戰中看似取勝,實際上老臣宿將對弛更為不滿,其又向深淵走近了一步。
    大賀彌四郎將信心十足的信長送到城外,內心卻充滿另一種滿足和自信。彌四郎向信長通報了姓名。但信長根本沒在意他,對他視若無物。
    這一天雖烈日炎炎,彌四郎認為信長這種人物,實在不該在馬背上脫衣服。但信長毫不在意,騎愛馬馳向矢矧川,然後大大咧咧讓馬飲水。不知他是否意識到背後彌四郎那陰冷的目光。這種人決非大將之器。彌四郎想。走著瞧吧,這人的首級早晚會被送到勝賴處。
    「德川和織田兩家相安無事。」信長對送他到矢矧大橋的家臣們豪爽地笑道,然後撥轉馬頭去了。
    彌四郎自有想法。在他看來,這是決定他命運的關鍵。信長沒在高天神城陷落之前趕到,是由於他的狡猾和失算。既然不願交戰,又為何率領大軍遠道而來?
    彌四郎認為信長狡猾而又膽小如鼠,他遲遲未到,是害怕家康先有動作而落了下風。他覺得,若信長認為是其到來使得甲州軍撤退,就更愚蠢得無可救藥了。勝賴不是因為害怕信長而撤退,不過是為了展示甲州軍神出鬼沒的用兵之法,一會兒出現在美濃,一時攻擊遠江,突然又襲擊長筱,攻打足助。因此,武田和德川家的決戰將在武田軍拖垮德川軍以後進行。
    如果信長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應該及時趕到高天神城,給甲州軍以致命的打擊。但信長卻沒認識到,他給家康留下黃金便撤回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實際上,當彌四郎聽到信長援軍到來時,曾經仰天長嘆:糟!
    如果甲州軍在高天神城遭受致命打擊,他彌四郎的所有夢想,都要化為泡影。出身於足輕武士之家的他,只能終老於二十鄉的代官位置上。他根本不可能想到從背後襲擊出兵遠州的織田與德州聯軍,因此一籌莫展。
    但就在他心灰意懶之際,信長卻大咧咧地頂著烈日撤退了;維繫著他夢想的甲州軍不但攻下了高天神城,而且將聞名遠州的小笠原與八郎長忠等猛將收入麾下。從結果上看,無論如何,應是武田氏的勝利。
    此後武田與德川戰事膠著,至九月末,勝賴再次出兵遠州,攻打濱松城,未克。天正三年二月,勝賴再次出兵長筱,並派遣密使來彌四郎處要求給予接應。
    這天終於到來了嗎?彌四郎開懷大笑。他等得太久了!
    送密函來的,是彌四郎特意安排住在城下的人。他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還是先拜訪築山夫人吧。彌四郎踏著嚴霜出了府邸,但轉念一想,又走向本城信康的卧房。信康是否知道接下來那場決定命運的一戰?
    為慎重起見,彌四郎想先到信康處打探,這也是他多年的心得。
    信康高興地將彌四郎讓進屋。他正和四名侍衛在房內談論戰事,問道:「對於高天神城的大河內源三郎,你有何看法?」
    「在下覺得,大河內源三郎是知情知義的真武士。」
    「你也這麼想?我倒不那麼認為。」信康說完,又轉身對著眾人,「當然,我也讚許大河內挺身而出,反對小笠原與八郎開城投降的忠心。毫不妥協、堅持抗爭確實是一個監軍應有的德操,卻不贊同他因為自己的主張而被投入牢中。同樣反對投降的久世三四郎和坂部又十郎,卻堂堂正正回到濱松。與他們二人相比,大河內算是目光短淺。」
    聽到這話,彌四郎差點笑出聲。信康現在談論已成過去的高天神城陷落一事,本就顯得十分可笑,更滑稽的是平岩親吉、野中重政和近藤一岐等人那副失落的表情。
    就在高天神城陷落之際,渡邊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齋藤宗林等隨小笠原與八郎投奔了武田,而久世三四郎、坂部又十郎等在陷落的同時,則想方設法回到了濱松。據說只有監軍大河內源三郎一人死守家康密令,堅持抗戰,終於力竭被俘,投入牢中,現在無人過問。信康居然說大河內源三郎政局比撤回濱松城的武將們才智低劣。
    彌四郎很清楚信康的為人和能力。在他眼中,信康實幼稚可笑。身陷囹圄的大河內源三郎定還堅信家康會奪回高天神城,因此誓死不變節,應該受到信康的褒獎。不想信康竟批評源三郎不如他人。
    「大賀?」信康轉向彌四郎,「只有活著回來,才能繼續為主公效勞。你不認為假裝變節,混出牢房后回濱松來,才是上策嗎?」
    彌四郎吃了一驚。「不,在下不這樣想。」他掩飾住內心的慌亂,沉穩地笑了。
    「那麼,你也願意在牢中待上幾年?」
    「那是自然,那才是武士應有的氣節。」
    「你果然這樣想。哈哈哈,我輸了。不,我沒輸,我和你們想法一致,不過是想試探一下而已。」彌四郎內心狠狠咒罵著,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低下了頭。「在下總算放心了。不愧是少主。」
    「大賀,你認為勝賴接下來會從何處人手?」信康高興地繼續著話題。外面風聲呼嘯,快下雪了,但房內的爐火燒得正旺,年輕的信康滿臉通紅。
    「是濱松、武節,還是長筱?或者從美濃來進攻?你認為呢?」
    「在下以為,是先取濱松。」彌四郎說完,打量了一眼眾人的表情。
    「哈哈哈,大錯特錯了!」信康拍拍膝蓋,搖晃著身子大笑,「他們接下來定會先攻長筱。」
    彌四郎身子猛地一顫:「少主怎會知道……」
    「因為父親已派奧平九八郎進了長筱城。」
    「為何奧平貞能一入長筱,甲州軍就會進攻呢?」
    「傻瓜!奧平父子曾經投靠過勝賴,若讓他們父子在長筱逍遙快活,勝賴的臉往哪裡擱?」
    「這麼說,主公是經過思考之後才派他們去長筱?」
    「那是自然。」信康點點頭,「將敵人誘至長筱,然後給他們致命打擊,這就是父親的謀略。天正三年將會很有些意思。」
    彌四郎裝作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將奧平貞能父子送入長筱……」一邊說,他一邊在內心自言自語道:我贏了!
    若家康是為了誘出勝賴,才命奧平貞能父子人長筱,勝賴的計劃就可以成功地付諸實施。勝賴原就打算先圍長筱,吸引家康的主力,然後和彌四郎裡應外合,奪取岡崎。彌四郎覺得已不必再問——信康居然如此隨便地談論軍機大事。
    想到德川氏即將面臨滅頂之災,彌四郎忽然可憐起信康來。自打小侍從事件以來,信康的性情愈加怪誕。為了不被家臣們蔑視,他經常對軍機大事夸夸其談,動輒發怒,妄自尊大。這種狂妄的背後,其實隱臧著對正室德姬及其娘家織田的畏懼。心中畏懼,卻故意叫囂,這正是虛張聲勢的表現。
    幾乎無人正面勸諫過信康。也好,讓信康這種無能之人來指手畫腳,本就沒有天理。彌四郎出了信康卧房,徑向內庭走去。關鍵時刻就要到了。在拜訪築山夫人之前,應該先去看看德姬的情形,彌四郎始終很謹慎。
    自小侍從事件以來,德姬經常無端地恐懼,並劇烈發作。別說築山夫人,就連菖蒲和下人們都不像是自己人。原有丈夫的關愛和小侍從的真心在支撐著她,但如今,小侍從已經死了,丈夫的情意也不在了。
    今日德姬剛剛發作了一次。她蒼白的眼睛里隱藏著恐懼,正讓阿琴之妹喜奈替她按摩。這時,下人松野前來稟報說,彌四郎來訪。
    「大賀彌四郎?」德姬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向喜奈投去求救的目光,「怎麼辦,喜奈?」
    喜奈頓時一臉嚴肅:「難道有什麼事?奴婢覺得您還是先見見他。」
    「好吧,讓他進來。」德姬慌忙理好頭髮,正了正身子。
    彌四郎一直傲然走到隔壁房間,方才假裝老實地伏到德姬面前:「今冬天氣寒冷,看到少夫人身體無恙,在下就放心了。」
    「大賀大人百忙之中,前來探望,費心了。」彌四郎鄭重垂首道:「來年您該時來運轉了。」
    「時來運轉?」
    「今年當然也不錯。到來年,主公就會知道,令尊是個多麼重要的人。」
    德姬看了看喜奈,眼前這個男人是串通武田家的背叛者,他的手段如此之巧妙,騙得信康團團轉,以至於德姬將真相告訴信康后,竟致小侍從被殺。如今,這個狡猾的刁人又來恭維她!
    「少夫人,在下愧對主人的恩典。」
    「大人言重了。」
    「在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在下以為,少夫人的心病歸根結底,是因為築山夫人。」
    德姬納悶不已。這人究竟想說些什麼?
    「她明目張胆的放肆行為自不消說,還唆使少主和菖蒲,使得小侍從被殺。長此以往,如何了得?在下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大賀大人,這種話不適合在我面前——」
    「少夫人是要我慎言吧。但築山夫人實在太可惡了,少夫人!」
    彌四郎猛地向前挪了挪,「我裝作和夫人同流合污,終於探得一件大事,此事對於德川氏至關重要,不得不告訴悠。當然,少夫人至孝,大概不願聽這些話。但請少夫人原諒在下的魯莽,聽我說下去。」
    彌四郎一邊說一邊緊盯住德姬,語氣不容反駁。
    「天正三年,恐是決定武田、德川和織田三家命運之年。值此關鍵時刻,築山夫人為了一己私慾,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她的願望之一,就是報復令尊,以為今川義元公報仇;其二便是報復疏遠了她的家康公。」
    彌四郎看到德姬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便移開視線,繼續滔滔不絕:「武田擊敗德川,她便可報復丈夫。武田、德川兩軍交戰時,有情有義的織田公會前來支援德川軍,那時就可將信長公誘至吉田城施以惡手。」
    「……」
    「真是異想天開,淺薄可笑!迄今為止,在下一直未對少夫人提及,單是默默埋在心底。但現在的形勢證明,她的想法並非白日做夢。夫人的親生兒子少主信康,逐漸受夫人的影響,已經成了她的臂膀。少夫人可能不願聽這些話,但我仍然要說。一旦武田和德川開戰,信長公定會率兵來救,若那時兩家衰亡,就為時已晚了。因此今日先來告知一聲,我今後也會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
    彌四郎一口氣說完,將視線對準坐在一旁的喜奈:「喜奈。」
    「在……在。」
    「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本是夫人派來監視少夫人的,但對少夫人的感情逐漸佔了上風。那很好,今後要密切關注少夫人身邊的人事,保護她,有勞你了。」喜奈頓時狼狽不堪,臉色紅白不定。
    她確同情德姬,但彌四郎究竟在想些什麼?他難道真是為了監視築山夫人而接近她嗎?倒也不無可能;但形勢一變,他的巧舌恐怕又要變化了。
    「那麼在下先告辭了。請您一定注意保護好自己。還有,如果您能早日生下嗣子,那麼少主就會回心轉意。彌四郎衷心祝願那一日早些到來。」彌四郎又恭敬地施了一禮,立起身來。
    風在屋檐上嗚嗚地響,德姬和喜奈仍一片茫然,甚至忘了送客。
    彌四郎心情愉快地來到廊下,「現在該去見我的人了。」
    他喃喃著,向本城大門走去。如此一來,信長恐怕不會派援軍了。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彌四郎回到府邸后,他的心腹倉地平左衛門和山田八藏二人已等待多時了。難道他們也知道了密函到達的消息?正打算令人去叫他們,不意他們竟主動來了,彌四郎有些納悶。「你們二人又有什麼十萬火急之事?」他放下刀,走到火爐邊。
    「出大事了,大賀大人。」山田八藏到底性急,搶先開口道,「事情好像泄了,不可大意呀。」
    「什麼?事情泄了?」彌四郎問。
    「就是去年做甲州軍內應之事。」
    「你如何知道?」
    山田八藏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恐懼地縮著脖子:「築山夫人的侍女阿琴偷看了勝賴公送過來的密函,告訴了她父親。」
    彌四郎考慮了半晌,「不必擔心。那密函寫著減敬的名字,沒有提及你們。」
    倉地平左衛門緊緊盯著彌四郎。
    「不僅如此吧,山田?實際上,小侍從的被殺也好像與此事有關。」
    「對,我們認為極有可能是小侍從透露給德姬,德姬漏給岐阜,然後從岐阜傳回了濱松城。」
    「當然,也許是阿琴和喜奈之父泄漏。」
    彌四郎依然不屑一顧,面露微笑:「那些事即便屬實,你們也不用擔心,我自會處理。」
    「我們想知道有什麼法子。」八藏探出身子,美髯飄拂,豪氣十足,「我們很擔心。倘若事情真的從岐阜傳到了濱松,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哈哈……我本可以不讓消息傳到濱松,但既然你們這麼擔心,我們不如今正月早早下手。」
    「正月下手?」平左衛門嘟囔道。八藏急切地問道:「如何下手?」
    彌四郎突然一臉陰沉,他用握在右手的刀把猛地擊了一下左手:「索性將築山夫人——」
    「夫人?」
    「哈哈哈……」彌四郎又大笑起來,「我並不覺得她與我們一途。所以,若事情敗露,就可將一切罪過推到她頭上。我們可以主動將夫人做內應之事告訴主公,無論有無……」彌四郎又猛地擊了一下左手,然後閔了閉眼。
    山田八藏和倉地平左衛門對視了一眼。彌四郎大為不屑:這兩個膽小怕事之人,只能以下級武士的身份終其一生。想到這裡,他嘲弄道:「你們真掃興。即使要殺築山夫人,也不必那麼驚訝。其實,我們不就是想取主公首級嗎?既然有膽量取主公首級,夫人的性命就更不在話下。」
    「大人言之有理……」
    「不但築山夫人,如有必要,我們還必須坦然殺了少主、平岩親吉、野中重政。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得了一國一城之主呢?」彌四郎沉穩地說完后,取出密函給他們二人看,「現在已不是擔心築山夫人的時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二月就將決定我們的命運,你們二人有何想法?」
    山田八藏「嗯」了一聲,倉地平左衛門則睜圓眼睛,盯著密函,都未回話。
    「不要擔心。」彌四郎彷彿自言自語道,「正月就要開始戰備,少主大概會在正月下旬前往長筱。平岩、野中、久松和松平重吉都會隨少主前去。留守岡崎城的便只是酒井雅樂助等人。因此即使織田家援軍到來,信長公也不會進入這座城池。對此我絕對有把握。」
    「哦?」平左衛門猛吸一口氣,問道,「二月勝賴公會攻來嗎?」
    「那是自然。三月岡崎城就已成我囊中之物了……」
    「既如此,」山田八藏打斷了彌四郎的話,「還有必要殺築山夫人嗎?」
    「沒有必要嗎?」
    「夫人本就是勝賴公的盟友,若將來我們因此受勝賴公訓斥……」
    彌四郎無奈至極,但他還是控制住情緒,多麼愚笨的人!必須說點什麼,以讓這些愚笨之人信服。
    「八藏,你為何老是在夫人的問題上糾纏不休?好了,如果主公被俘后拉到我們面前,你不是也得坦然砍下他的腦袋嗎?而且我剛才說的是,一旦有泄密的危險,才取築山夫人的首級。只有死人不能說話。到時勝賴公追問起來,我們就說夫人可能將秘密泄漏給家康,迫不得已才殺了她。不要擔心,我馬上召集大家商議事情,不要再說這些蠢話了。」彌四郎說到這裡,欣慰地眯起了眼,忽然變了語調,「畢竟二月是決定勝負的月份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2
第117章 回頭是岸


    夜裡,山田八藏重秀走出大賀彌四郎的宅邸時,已過亥時四刻。
    「了不起的人!」八藏在風聲呼嘯中自言自語道,「若不那樣,斷不能成為一國一城之主!」
    當然,這種感慨是針對這天夜裡的彌四郎而發的。彌四郎如同雕塑般冷峻,他乾脆利落地回答了同謀的所有問題,並告訴他們如何應付各種意外。八藏現在也完全贊同除去築山夫人一事了。縱使築山夫人沒有將計劃泄漏出去的可能,也必須在事成之前將她除掉,這是她的命。
    其一,是夫人和彌四郎有姦情。而且,夫人為所欲為,天生任性,一旦有不遂心的事,就有可能癲狂地將所有事情抖出。姦情暴露,彌四郎將無立足之地。
    其二,夫人乃信康生母。事成之後,將武田勝賴迎迸岡崎時,夫人必會在勝賴面前為信康求情。如果和彌四郎並非一條心的信康做了岡崎城主,那麼對彌四郎等人沒有任何好處。
    因此,不論事情泄漏與否,在勝賴進城之前,必須除掉築山夫人。彌四郎面對小谷甚左衛門和八藏的疑問,給予了非常明確的回答。「縱使不留在岡崎城,信康也要分我們一杯羹,你們應該知道。為了消除後患,我們不能放過築山。」
    山田八藏來到自家屋外的大櫸樹下,回想起彌四郎充滿自信的面孔,彷彿打氣似的自言自語道:「我們的確贏了!我們要成力這座城池的主人了。」
    這種感慨並非八藏獨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彌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彌四郎計劃周密,無懈可擊,但八藏內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剛才的自言自語就是為了努力驅走憂慮。他不能否認自己膽怯,但趕不走的陰霾卻與膽小無關。「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責著,站在家門口,道:「我回來了。」
    裡面並無回應。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顧三個孩子,又要忙於家事,恐早已進入了夢鄉。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可憐!再過兩個月,他八藏就可能成為西三河地區某個城池的城主,這種事他從未想過。而到時,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邊想邊拉開隔扇。一旦有人稱他大人,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對阿常嗎?成為城主后,想必有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許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緊張。「我回來了。」他放低聲音。家中只有一間客室,一間卧房。昏暗的燈光下,阿常和三個孩子對即將到來的幸福一無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驚恐地拍著自己的臉。一個孩子將頭埋進妻子的胸前,一個孩子大咧咧張開兩條腿,另一個則仰面朝天,神情傲慢。
    「真像豬窩!」但孩子們蕩漾著的笑容彷彿融化了八藏的心,那麼溫暖。
    「父親……」臉朝上睡著的二女兒忽然道,「你怎麼起來了?」但這只是夢話,後邊的話就聽不清楚了。
    「這孩子又夢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彎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孩子皺了皺眉頭,翻過身子,彷彿要笑,嘴角動了動。「又做好夢了。」
    八藏不願意就此睡去,他在枕邊坐下,出神地看著孩子們熟睡的模樣。「她們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有身份的人……」想到這些孩子們也將呼奴喚婢,穿紅戴綠,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賀彌四郎的話:「主公也和我們一樣。他祖先德阿彌不過一個乞丐,乞丐和足輕武士有何區別?只要生來就有膽量、有能力……」
    八藏在內心默默說,我有能力和膽量,你們的父親不會永遠這樣淪落。
    這時候,阿常微微睜開了眼,張了張嘴。被陽光晒黑的脖子、裸露的潔白的胸脯,給人動物般的感覺。八藏突然感到後背襲來一陣寒意,瞬間襲遍全身。這個女人有資格做城主夫人嗎?
    阿常如同一件穿舊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勞作,似乎再也沒有值得稱道之處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溫暖,但放在人群中,卻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揮下人和應酬丈夫同僚的大賀彌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沒有做城主夫人的好運,這種感覺讓八藏狼狽萬分。因為這個女人和八藏的命運緊密相聯。難道他做了城主,這個女人卻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裡?
    八藏悄悄伸手取過阿常枕邊的鏡子,端詳自己。鏡子里是一張豪傑的面孔,但與那飄拂的美髯對比鮮明的,卻是一雙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沒有那種好運,又當如何呢?難道說事情會敗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卻仍不能出入頭地?
    想到這裡,八藏覺得不但是妻子,連孩子們也一臉晦氣。「無論怎麼看,他們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
    「您說什麼?」阿常終於睜開眼,微笑道,「我眼角發癢,原來是你回來了。早點歇息吧。」
    「說什麼呀?好像我是個虱子。你這人。」
    「嗯……」阿常背過身子,又要睡去了。
    「如果家裡有五六個下人來供你使喚,你覺得怎麼樣?」
    「啊……夜深了,明日再說吧。」
    「不,我今晚有事問你。快醒醒!」八藏加重語氣,嘆了一聲,因為阿常開始打鼾,「猥瑣的女人,只合在貧苦中度過一生。」
    「啊……您說什麼?」
    「我說讓你起來。」
    「怎麼了?您忽然如此大聲。」
    「我問你,如果家裡有幾十個下人,你覺得怎麼樣?」
    「幾十個?」阿常十分驚訝,「您又從大賀大人那裡聽到了什麼聳人聽聞的事。您聽著,那人不過只在口頭上逞強。」她乾脆地說完,慢慢坐了起來。
    「口頭逞強?不許胡說。」八藏訓斥道。
    但阿常卻並不生氣。「即使不這樣說,他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您對他有用時,他會甜言蜜語;一旦對他沒了用處,他連理都不理你。」
    「有用時甜言蜜語?」八藏頓時沉默了。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彌四郎欲殺築山夫人時那種冰冷的表情。既然連愚蠢的女人都能感覺到這一點,此事的確不容忽視:彌四郎的確冷酷。對他沒有用的,立刻棄如敝屣;擋住他去路的,馬上格殺勿論。一直令八藏惴惴不安的,不也正是彌四郎的冷酷無情嗎?
    「睡吧,睡吧。」不知為何,八藏又斥責起來。
    「真是怪人。一本正經讓我起來,現在又讓我睡下。」
    「天亮還早,睡吧睡吧。」
    阿常乖乖躺下了。八藏不覺也背向阿常,在孩子們中間躺下了。
    「熄了燈。太刺眼了。」
    阿常依言吹滅了燈,不久又響起了鼾聲。八藏默默凝視著黑暗。我們的運氣和大賀彌四郎的冷酷無情有什麼關聯嗎?
    「有!」另一個八藏在黑暗中回答。
    「你是個無用的男人。不必給無用的男人加官晉爵。既如此,照彌四郎的性格,要麼殺了你,要麼將你拋棄。」
    聽到這個聲音,八藏全身劇烈顫抖起來。與其落個被殺被棄的命運,不如繼續效勞於祖祖輩輩就侍奉著的德川家——我錯了。本可以平安無事,卻偏偏妄想去做什麼城主!如果被抓住腰斬,將如何是好?
    第二日,八藏早早起來,到院中水井邊上,用涼水澆頭。已近正月,天氣分外寒冷。他沖洗完畢,用手巾擦乾了身子,感覺體內在燃燒。
    他不想被妻兒看見。盤好濕漉漉的頭髮,點起松明,坐到佛龕前,默默地祈禱著。但他的妻子並未意識到八藏內心有多混亂。「也罷。這才是福。」孩子們都起來后,山田八藏重秀立刻匆匆出了家門。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他覺得為了妻兒計,應該去爭取家康的寬恕。
    本城一個人影也無。
    信康正從靶場回來,剛要邁入大門時,八藏突然迎上去叫道:「少主!」他跪在地上,聲音大得顫抖,「山田八藏重秀有事需要單獨向少主稟報。」
    到了廳上,信康一邊擦汗,一邊笑容滿面看著驚魂未定的八藏。「你好像在發抖。」
    「是。小人有大事稟報。」
    「因此你才發抖?哈哈哈……好了好了,究竟是何事?說吧。」信康挪了挪火盆,朝對面努努嘴,「大膽說吧。」
    「是。少主,城內有通敵的叛徒。」
    信康頓時變得表情嚴肅。「是這事?」他看了看左右,「是否和大賀彌四郎與母親有關?」
    「是……是。少主已經知道了?」
    「此事不許你再提。你心胸狹窄,嫉妒彌四郎出人頭地!」
    「您誤會了!少主,這件事千真萬確。小人假裝與他們一夥,和他詳細談過……」
    「住口!」信康怒喝道,「彌四郎真想謀反,你以為他會找你商量?渾蛋!是你自己太蠢,才被戲弄了。退下!」說完猛地起身,匆匆換衣服去了。
    八藏半晌無語,獃獃坐在那裡。彌四郎說事情定能成功,現在看來的確不假。信康竟如此信任彌四郎,八藏不禁佩服起他來。如果自己繼續說下去,信康可能將彌四郎叫來對質。
    八藏悄悄站起身。再有兩個月就開戰了,一旦交戰,這座城池……想著想著,他幾乎站立不穩。好,那我去告訴築山夫人,因夫人會首先受到威脅。
    八藏下定決心,向本城大門走去。
    「八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生病了嗎?」是近藤一岐,他剛剛進城,迎面走來。
    八藏知道,近藤一岐雖是個下級武士,卻正直孤傲,即使是上司說的話有錯,他也會當場激烈反駁。據說他因此被視為怪人,終不能出入頭地。看到正直的一岐,八藏忽然心中一動。「近藤,我正想找你。」
    「哦?你找我?好稀罕。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假豪傑。」
    「不要出口傷人。我不是真豪傑,但也不打算扮豪傑,不過鬍鬚多了些而已。」
    「哈哈哈,你倒實話實說。不過你也過於小心謹慎了。說得過分點,你就是膽小鬼。既然你有話對我講,我也不會拒絕。你準備在哪裡告訴我?」
    「到持佛堂外吧。」
    「你很冷嗎?好。你臉色有異,好像有心事。好,走吧!」
    太陽出來了,結霜的枯樹枝頭不時傳來小鳥的叫聲。
    「是麻雀,可真耐寒。」
    「近藤,聽說年後就要和甲斐決戰,可有此事?」
    八藏試探著,他想知道這個和彌四郎性情迥異的男人,對彌四郎所說的事知道多少。
    「這次的決戰將會很激烈。」
    「不錯……」
    「我近期會去濱松,我有幸加入主公的主力。」
    「真羨慕你。實際上,我想和你商量的正和此事有關。」
    二人出了本城,向右轉,來到持佛堂石牆外。這裡處處是光禿禿的樹,陽光照到石牆上,十分溫暖。
    「和來年決戰相關的事?難道你也想成為主公的主力?若是那件事,免談了。我可不欣賞你的武勇。如果推薦無武勇之力的人去擔重任,就是對主人的不忠。」
    「你又開始挖苦人了。」但八藏卻在近藤一岐的挖苦中感到安全,他在樹樁上坐下,「近藤,我覺得在這座城裡,只有你對主公忠誠,才對你講這件事,希望能聽到你的意見。」
    「你怎麼如此嚴肅?好了,我會耐心聽你講。」
    「多謝。城裡有人密謀背叛,和甲斐軍勾結。」
    「背叛?噢,山田,說這種話可要慎重。是誰?」
    一岐目光灼灼,八藏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大賀彌四郎,他要在主公和少主前往長筱時,引勝賴入岡崎城。他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
    「什麼?」一岐突然用手按住八藏的肩膀,「你再說一遍。如有半句隱瞞,我殺了你!」
    八藏撥開一岐的手。「你……你的目光太短淺了,一岐。」
    「目光短淺?你經常出入大賀府邸,我早就看在眼裡,真想唾你一口。」說到這裡,一岐忽然轉念一想,覺得不能嚇壞八藏。這個膽小鬼雖無情義可言,卻相當精明。他時刻都在算計,若因為討厭他的心計而聽漏了最重要的事,確是目光短淺。「可惡。」一岐重又坐下,「山田,你本和大賀彌四郎狼狽為奸,如今又想背叛他。好,我不追究你。念在你尚知悔過的份上,我不再怪你。」
    「但願如此!」八藏順從地垂下頭,「我接近大賀大人由於多種考慮。」
    「理應如此。」
    「這……我曾和他商量這次陰謀。我很震驚,立刻告訴了少主,但少主根本不予理會。」
    「什麼,你告訴了少主?」
    「對。就在方才。但少主說我被大賀彌四郎愚弄了,他若真想謀反,不可能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訴我。」
    近藤一岐緊緊盯住八藏:他沒撒謊!近藤也曾風聞彌四郎和築山夫人的關係,菖蒲和德姬的糾葛。但剛烈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過問這些事,便一直假作不知。但今日之事,既然涉及謀反,他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哦,少主不相信你的話?」
    「近藤,少主定會將這事告訴大賀大人。他定會說是我胡言亂語。那樣一來,不但我的忠心無從體現,還會被大賀取走性命。」
    近藤一岐感到一陣厭惡,他真想在愚蠢的八藏臉上吐一口唾沫。這個男子前來找他,還是因為恐懼和心機。如果信康不相信彌四郎會謀反,八藏就會被彌四郎處死。
    「這很難辦。」一岐努力控制住內心深處的厭惡,伸手猛地拍了拍八藏的肩膀,「好,我信你。我肯定會讓你的忠心得以體現。你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跟彌四郎周旋。聽好,如果被彌四郎發覺,你的性命就沒了。讓背叛他的人蒙冤死去,這可是彌四郎善玩的把戲。」
    「這……我覺得得到了巨大的支持。」八藏眼睛濕潤了,他垂下頭。
    近藤一岐和山田八藏分手后,裝作漫不經心地進了岡崎城。這一天,他沒和任何人講一句話。新年將至,城內處處熱熱鬧鬧,但靜下心仔細感受,會發現岡崎上空的確漂浮著不吉的妖氣。這座城池在迎接當年的元康時,可不是這種氣息。一岐還清晰地記得那時的家康,是那麼朝氣蓬勃、謙虛隨和。
    那天,一岐去圃中除草。那時岡崎人還非常貧窮,除了戰備和公服,一切無不從簡。那時的一岐,甚至比老百姓還要寒酸。他的頭髮是用草繩紮起來的。這時,巡視領地的家康正好經過他面前。一岐沒有抬起頭,他不是為貧窮和寒酸而羞恥,而是不願意讓家康為家臣穿著如此寒酸而難堪。但家康卻向他打招呼,還故意停下腳步。一岐氣憤不已,家康本可以默默經過的……
    「明知我從此經過,卻故意扭過頭。難道心裡有何不滿?說來聽聽。」
    聽家康這樣說,一岐只得從地里走出來。
    「小人只不過不忍讓您看到家臣如此貧困。」他抬起頭怨恨地看著家康。
    家康一愣。他屏住了呼吸。「好,好好乾。我記下了你說的話。」說完,已經淚光閃爍。
    第三年,他賞了一岐五十貫領地。那時,一岐相信岡崎上下同心。雖然很貧困,但互相信任使得城內充滿活力,人人笑容滿面。但現在,卻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腐朽之氣。難道是少主的任性造成了這一切?難道是因為部下與信康無法心心相通,而導致氣氛沉悶?
    一岐想,倘若我馬上去見少主,將山田八藏的話告訴他,他會聽嗎?不,恐只能得到和八藏同樣的回復。
    此事對信康沒用,家康也可能暫時不會相信。因為大賀彌四郎依靠他的聰明才智死死抓住了德川全族的心。究竟該怎麼辦呢?近藤一岐苦悶起來。
    在戰爭快要來臨的正月十二,一岐動身前往濱松城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3
第118章 東窗事發


    這日,家康路過雄踏村中村源左衛門家,終於見到了阿萬為他生下的孩子。
    當然,這並非正式見面。狩獵歸來途中,家康路過源左衛門家,在走廊下喝茶時,看到了源左衛門妻女抱過來的於義丸。於義丸一手拿鈴鐺,一手拎鬼面具,坐在家康面前,驚訝地看著父親。
    「哦,長大了。」說了這一句,家康再也未曾開口,他內心充滿無限的感慨。為了不讓築山大發雷霆,家康不得不將兒子放在城外。他本想抱起孩子親吻一下他的小臉,但最後還是控制住了感情。今年將和武田氏決一雌雄。他不能只沉浸於父子親情中。
    天正四年正月初二,家康在城中舉行了連家臣們都瞠目結舌的盛大能樂表演,場面極為壯觀和奢華,他是為了讓家臣們好好享受一番。「今後就將這樣的表演作為我們家的慣例。」
    這讓家臣們大吃一驚。身為大將,必須比普通將士更加辛苦和努力。不然,就不能統率他們,家康一直這麼告誡自己。一旦戰爭開始,又將有無數的將士告別妻兒,戰死疆場。現在決不能沉溺於親情,家康滿懷歉意——原諒我,於義丸。
    「帶他去別處玩。他看到陌生人,眼神可真駭人。」他讓源左衛門之妻帶走了於義丸,「源左衛門,三郎好麻煩,無論如何要我見於義丸一面。大概是因為他以前沒有兄弟。」
    「少主看重手足之情。」
    「不不,非也。這話若出自足輕武士之口,倒可以說他是有情有義之人,但身為大將,卻不該說這話。你知道我為何遲遲不來見於義丸嗎?」
    家康雖這樣說,卻認為在此事上,信康是對的。如不是信康反覆催促他,家康可能仍不會到源左衛門家中來。
    走出源左衛門的家,家康遙望著濱松城。我某日也可能會戰死沙場——想到這裡,他忽然不寒而慄。
    他來見於義丸,其實是害怕在這次戰役中身有不測,就永遠沒有見面的機會。家康一邊想,一邊縱馬到了村邊。就在這時,忽然從羅漢松叢中鑽出來一個人影,在家康馬前跪下了。
    是從岡崎城趕過來的近藤一岐。
    家康勒住了馬。
    「大人!在下近藤一岐。」
    家康不安地仔細確認過,才放下心。「原來是一岐。倒嚇了我一跳。」
    「在下奉命從岡崎城趕來濱松,途中聽說您正在狩獵,便在此等待。我來給您牽馬。」
    跟在家康身後的本多作左衛門道:「一岐仍是老脾氣。主公,就讓他牽吧。」
    「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話音未落,一岐就猛跳到家康馬邊,攬起韁繩往前走了。能夠在這裡見到家康,是很好的機會!但關於彌四郎謀反一事,究竟該從何說起呢?一岐心中迷茫得很。
    「一岐,岡崎城戰備如何?」
    「啊。這……本來一切就緒……」
    「難道有何疏漏之處嗎?我已將糧草之事放心交給了大賀彌四郎。」
    「大人,關於大賀彌四郎,在下有幾句話要說。」
    「哦,大賀彌四郎的事?」家康在馬背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彌四郎不能像你們一樣在戰場上廝殺,但他這種人也不可或缺,因為兩軍對壘時,鞏固後方也很重要。你有什麼話,到濱松再說吧。」
    「是。」一岐吞下了後面的話。
    大人果然也被彌四郎蒙蔽了。但一岐對於彌四郎謀反一事深信不疑,不能再保持沉默。
    自從山田八藏處聽說這事,一岐為了確定真偽,可謂費盡了心思。「將你的同夥召集到你家中商議。」他命令八藏。
    彌四郎沒到八藏家中來,但小谷甚左衛門和倉地平左衛門二人過來了,不斷和八藏就勝賴入城之事發議。一岐藏在地板下,記下了他們的談話內容。但如家康不信,一切都是徒勞。
    「一岐,關於彌四郎的事,你不要太在意。這次戰役,最重要的是殺敵,但在敵人看不見的地方撥算盤也很重要。除了他,岡崎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家康本想問信康夫婦感情如何,但一岐認為家康好像不願談論內庭之事,於是未作回答。
    「沒有其他問題嗎?三郎和德姬感情可和睦?」
    「還好……還好。」
    一岐鼓勵自己,現在必須表明一切,否則就來不及了。武士並不僅僅只是戰死沙場,索性拿命一搏。「關於此事,請容在下回城后仔細稟告。」
    「你要說三郎夫婦之間的事?」
    「是……是。」
    「你晚飯前到內庭來。」
    一岐一本正經低頭致意。但很快,他又自責起來。他在戰場上毫不畏懼,卻害怕說人惡言。如何才能克服弱點,努力說服對方呢?一想到需要運用口舌,一岐反而沒了自信。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走進濱松的。
    一岐到了濱松,來到指定的房間,脫下草鞋。「還是沒有合適的辦法呀。」他為難得幾乎流下淚來,在暮色中席地坐下。若家康不讓他說,一岐便將失去告發彌四郎的良機。
    約戌時,一岐皺著眉,昂然走迸本城內庭。家康已用完飯,進了浴間,但一岐聲稱事先已約定,徑直來到休息室坐下。
    「大人說您今日可能累了,就不見了。」
    阿愛說。但一岐馬上回敬道:「一岐沒有那麼嬌嫩,放著如此重大的事不管就喊累!」
    語調如此激烈,阿愛只好沉默了。
    「哦,一岐來了?」半晌,家康滿面紅光地走出浴間。
    「大人!」一岐睜著駭人的眼睛。
    「怎麼?三郎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少主的事!請您今晚殺了一岐吧。」
    「你說什麼?讓我殺了你,你做錯了什麼?」
    「不,您真是眼瞎耳聾!」
    「一岐!」
    「不要打斷我!在下已下定決心,只要您聽我說完,自任您處置。大人如此愚蠢,竟要封住屬下的嘴,不讓人談論彌四郎的事,真是個睜眼的瞎子!」
    家康不快地皺著眉,靠在扶几上。「一岐,你好像和彌四郎發生了矛盾。好,我會滿足你的願望,殺了你。」
    「希望如此。在殺我之後,希望您去抓了彌四郎。」一岐聲音高亢,眼睛浸滿淚水,「無論我們怎麼說,少主充耳不聞,大人也不當回事。在下已經作好了準備,只要您在殺我之後抓捕彌四郎即可。」
    家康獃獃凝視著近藤一岐。「不要胡說,你是不是在說夢話?有什麼想說的,趕緊說來。」
    「那麼……」一岐更加亢奮,「我說彌四郎企圖謀反,這沒有錯。他想人非非,以為自己和您是一樣的人,他說您做得了大名,他就沒理由做不了。」
    「渾蛋,那不是謀反,那是詆毀。這二者怎能混為一談呢?」
    「並非詆毀。他不斷那樣想,那樣說,並將其付諸實施。大人和少主發兵至長筱時,他會首先殺了築山夫人,然後從足助將勝賴引進岡崎,憑藉岡崎抵擋織田援軍。而您失去舊領,便會逐漸覆滅。這樣重大的事,大人竟視而不見。我說您愚蠢,何錯之有?」
    「沒人說你有錯。」家康表情嚴峻。近藤一岐一向不撒謊。他急於道出事情真相,眉宇間流露出的凄厲神色仍讓人備感武士的風骨。但家康還是不允許他胡來。他大聲呵斥道:「一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不是說彌四郎謀反嗎?」
    「是。您如果不信,可以殺了我。」
    「謀反靠一人怎麼行,他定會有同夥。你查過了?」
    「那是自然。在下雖沒有調查得一清二楚,但知道為首的是彌四郎,其下有小谷甚左衛門和倉地平左衛門。倘這樣下去,一旦開戰,如何是好?」
    家康不知想到什麼,向坐在身後的阿愛努了努嘴。阿愛出去后不久,本多作左衛門和神原小平太便過來了。
    「你們二人帶他去審問。這傢伙頭腦發昏,我早晚會殺了他,你們帶他走,將他說的事情一一記錄下來。」
    「是。」小平太一本正經垂下頭,抓住一岐的右手,「一岐,起來!」
    作左仍面帶笑容:「好了,一岐,起來吧。你如果有話要說,我們自然會聽。這是我們貼身侍衛的責任,你不要打擾他人。」
    大喊大叫的一岐被二人帶下去后,家康納悶地開始換衣服。彌四郎謀反!家康不敢相信,但他更不解的是,一岐為何這樣無端中傷彌四郎?
    最讓家康驚訝的,是一岐說的那些細節。如要將岡崎城送給別人,最好的時機就是家康率主力奔赴長筱城之際。一岐還說,信康出征后,彌四郎會首先殺了築山夫人。如不是蓄謀已久,不可能有這麼多細節。
    「我到外庭去。今晚大概不回了。」家康換好衣服,對阿愛道,然後徑直去了外庭。「萬千代,去告訴大久保忠世,說我有急事找他,讓他連夜趕來。」
    來到外庭,家康依然在思索。時已過戌時四刻,除了廚下時而傳來些許聲響,寬闊的城內鴉雀無聲。沒有風,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
    現在要做的,是等待出使織田家的吉田城代酒井忠次回來,等待武田勝賴出動。阿龜的夫婿奧平九八郎已經率精銳部隊進入長筱,應當萬無一失。
    靜悄悄的城內,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大久保忠世的咳嗽聲。「主公,您叫我?」
    「噢,是忠世。進來。」
    「已經深夜了,主公有急事?」
    家康沒有立刻回答,等忠世靠近爐旁,才說:「不錯……」
    「什麼?」
    「大賀彌四郎要謀反。」家康說完,緊緊盯住忠世。
    忠世點了點頭。「事已至此,在下不妨直說了。他正是那種奸人。」
    「你何出此言?」
    「因為他,許多老人不能向您稟報實情,眾人都說您被這妖人迷惑了。」
    家康認真地記住了忠世的話,但表面依然十分輕鬆。
    「哦?竟有此事。忠世,你明日一早立刻回岡崎城,去搞清事情真偽。和町奉行大岡助右衛門好好商議,不得跑了一個謀反者。另,你可以帶渡邊半藏一起去。根據我得到的情報,同夥有小谷甚左、倉地平左等人——一群渾蛋!」
    忠世一一記下。「在下明白。我抓住他們后,再等候您的示下。啊,如此一來,家中也可平靜了。」
    忠世的回答讓家康覺得彌四郎的謀反似是無法避免的,不禁又疑惑起來。
    這日,彌四郎進城后,立刻巡視了糧倉。他命人夫將糧食裝進糧車,準備於近期運往濱松城。「辛苦眾位了,辛苦了,少主今日要來巡視,你們要加把勁呀。」
    少許的陰霾遮不住明媚的陽光,彌四郎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之情,甚至將鼻子湊近櫻花蕾,投入地聞著。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大人從濱松趕來。大概是來催促出征。他隨時可能令我們運糧,你們要好好忙活,完成這一重要任務。」彌四郎興奮地說著,他忽然感覺身後有人,「啊,原來是大久保大人。」
    「彌四郎,你還是那麼賣力。阿松和孩子們可好?」彌四郎之妻阿松原本是大久保家的侍女,所以忠世問話非常隨便。
    「托您的福,他們都好。您是否馬上回濱松?」彌四郎打量著一副行旅打扮的忠世和三個隨從,問道。
    忠世對彌四郎的沉著既覺憤怒,又感到可笑。「事情辦完后,馬上就回去。主公還有許多事情要吩咐我辦呢。」
    「您馬上就要奔赴戰場了,祝您旗開得勝。」
    「倉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岡助右衛門抓住,已被斬首了。」
    「啊……哪個倉地平左?」
    「是被今村彥兵衛和大岡傳藏二人所殺。小谷甚左在渡邊半藏前去抓捕他時,從後門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彌四郎表情的變化。彌四郎的臉頓時變得如白紙一般,但嘴角邊卻漸漸顯露出大膽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還是老老實實把全家老小交出來吧。那樣,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說,我是倉地、小谷等人的同夥?」
    「不,不是同夥。你是首謀,他們不過是小魚小蝦。領頭者就該有領頭者的能耐和模樣吧。」
    彌四郎突然放聲大笑:「您弄錯了,我是發現倉地平左有反常之處,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內情呢。」
    「彌四郎!」忠世沉下臉,「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樣騙人了。你還不知道吧,少主的侍衛昨晚潛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說到這裡,忠世猛地向後跳開四五尺,因為彌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嗎,彌四郎?」后躍的同時,忠世向身邊三人遞了個眼色。一個隨從立刻跳到彌四郎身邊,揮刀猛拍其肘部。彌四郎手腕一軟,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覺。他正要再次揮刀,那刀卻噹啷掉到地上。
    「識相點!」
    「讓你好看!」
    雖然精通算計、善辯,又有城府,但論武藝,彌四郎卻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聲呵斥時,彌四郎已被三個隨從反扭了雙手,以臉抵地。
    「好了,將他的全部家小綁了,關進酒谷的牢中。」彌四郎已經不再抵抗。他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臉色蒼白,膝蓋劇烈顫抖。
    「走!」忠世的隨從用繩子抽打著彌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該有所醒悟。」忠世說完,率先邁步走了。
    不知何時,人們已經停下手中的活兒,在倉門口圍成了人牆。
    「不要停下。」忠世聽得那聲音,驚訝地回過頭去。
    「我希望早日結束戰爭,是為了拯救黎民百姓於水火才終於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們沒有任何關聯。你們不要停下,繼續幹活。」忠世聽到彌四郎的聲音,頓時一愣,內心一陣感慨:他的確罪不容誅!彌四郎的話似是為了便自己平靜下來,他說完,終於能穩住腳步走路了。
    太陽被雲遮住,大牢入口處,綠色的青苔格外顯眼。牢門已打開,等待著被捕的人。彌四郎苦笑著鑽了進去。剛才他還認為忠世只是過來催促軍糧,還沉浸在做岡崎城主的美夢中,轉眼間,就變成了階下囚。
    「我有話和他說,你們在外邊候著。」忠世說完,隨彌四郎進了牢房。
    這座牢房建築在罕有人至的懸崖邊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圍上柵欄。裡邊大約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鋪上了地板。
    彌四郎進去后,立刻走上地板,面對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給我解開繩子,這已經是監獄之內了。」
    忠世對彌四郎的傲慢感到憤怒,但還是默默給他解開了繩索。「彌四郎,你有何可說?」他在不遠處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敗露,不要再勉強為自己開脫。你身後還有阿松和兒女們。」
    聽了忠世這番話,彌四郎的眼角痙攣起來,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眼望著牢門外邊。
    「現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麼話要轉告阿松?」
    「……」
    「為何不說話?彌四郎,你沒有話要轉告嗎?」
    「七郎右。」彌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戰場廝殺時,想過妻兒嗎?我彌四郎不是那种放不開的男兒。」
    忠世再次怒火中燒。這渾蛋如今還自以為是!阿松和彌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婦,他們都是足輕武士之後,經過無數的努力和奮鬥,終於得到了顯赫的地位,可謂患難夫妻。而且,彌四郎最近納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沒責備彌四郎,還將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當作親生子一般撫養。彌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後支持的結果。
    「你真的無話需要轉告,你不覺得內疚嗎?」
    「……」
    「阿松為了家庭盡心儘力,連你的愛妾都能毫無怨言地接受。這真是白費心機!」
    「不必說了。」彌四郎輕聲笑道,「七郎右雖善於在戰場上廝殺,卻好似不明白人生這個戰場。」
    「你說什麼?」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賭場,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執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費心機,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費心機嗎?」
    「你竟對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無感激之情?」
    彌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麼可能忘記他的恩情?他畢竟教給我人生的智慧,給了我力量。」
    「你這話言不由衷,彌四郎。」
    「哈哈!我這話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來就是大久保家的繼承人,但我卻是個頭結草繩,大部分時間在田裡度過的足輕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說:足輕武士沒有忠義可言,只有出人頭地的貪婪慾望?」忠世不禁探身訓斥道。
    彌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話並非虛張聲勢,而是真實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象中愚蠢無知得多。你難道真有勇氣聽我說出心裡話?」
    忠世緊緊盯著彌四郎,他懷疑眼前這個人瘋了。「你要麼腰斬,要麼車裂。有什麼話趕緊說吧。」
    「那麼你是願意聽了?」彌四郎還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剛才所說,並無諷刺之意。開始侍奉主公時,我內心充滿對他的崇敬和畏懼。但不久,我就發現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輩。」
    「他們不及你?」
    「是。你先聽我說。主公和我們一樣,會餓,會喜歡女色、領地、金錢、大米和榮譽,疏遠不喜歡的人……他和我們一樣普通。不,更確切地說,讓我意識到主公實乃普通人的,是築山夫人。」
    「彌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瘋了?在這種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彌四郎狂笑起來,「所以,我擔心你是否有勇氣聽我講下去。我已經作好了被處以極刑的準備,無須在意任何人的反應,我的話絕對真實。可能你會受不了,但這些話你卻輕易聽不到。你既然要聽,就不要插嘴。我曾經肆意玩弄築山夫人,但後來發現,她醜陋、可惡,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彌四郎,你還不住口?」
    「不,為什麼住口?我和築山夫人同床共枕時,想到主公連這個女人都制服不了,頓時覺得主公也沒什麼了不起,覺得他很可憐,悲哀……不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會覺得少主是那麼可笑。這種女人生下的兒子,我們為什麼要向他盡忠?……唉,一旦拋開了主從關係,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這個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來。眼前這個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談論自己如何與築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認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時產生了謀反的念頭。
    也許是彌四郎故意撒謊以羞辱家康,但現在的忠世無暇去想那麼多,他現在只想撕碎對方。
    彌四郎集家康寵愛於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鐵骨錚錚的正直老臣顯得愚蠢,夫人和兒子也顯得那麼可笑。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彌四郎?」
    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來,彌四郎又不懷好意地笑了。「你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彌四郎惡毒的話像釘子一樣,釘住了忠世的腳。若說這是小人的彌天大謊,但他的話聽起來那麼可信;若說這是最後時刻的自暴自棄,彌四郎的思路又那麼清晰。
    「我為何沒勇氣聽下去,你還有話要說?」忠世問。
    「你只要有勇氣聽,我便繼續講。你一生都不可能聽到這種真話了。」彌四郎非常冷靜地回道。
    「也就是說,讓你生起謀反之心的,不是出人頭地的慾望,不是忘恩負義的本性,而是築山夫人?」
    「不要那麼簡單地下結論,七郎右。我只是說,由於主公和夫人,我終於得以睜開了眼睛。」
    「你還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於有今日這樣的結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淺薄。」
    彌四郎輕笑道,見忠世不語,又道:「我要說的就是,無論主公、夫人,還是家老,都是平等的。當認識到這一事實時,我的想法頓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主公能夠擁有三河、遠江之地,我彌四郎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讓主公和少主成為我的家臣。你懂嗎?主公深信自己能勝武田,不斷發動戰爭。但戰爭不過是白費心機,只能為領民們帶來災難。若論武勇,主公可能勝人一等;但論心計,我勝他多矣。在我看來,武田家勝券在握,而主公卻敗局已定。所以,我且讓武田贏得這場戰爭,以免更多生靈塗炭,救百姓於水火。我的真實想法,你能解得幾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為情緒激動,竟說不出話來。有朝一日讓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無恥之尤!彌四郎定是因為事情敗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憤怒終於變成了笑容,「你是這世上少有的知恩圖報之人,竟為了救黎民於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對。」彌四郎點點頭,「不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話,還可救你們的性命。你們是主公身邊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聲大笑起來,但他的臉變得僵硬起來:「哼!難為你還為我考慮,哈哈哈,可笑。」
    彌四郎扭過頭去:「你並不能懂得我。」
    「不錯。我特意來此,耐心聽你說話,是考慮到你的妻兒可憐,希望能為他們帶一句話。但你竟如此無情,將毫不知情的他們作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彌四郎不願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讓我和阿松各奔東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獲救。一旦阿松獲救,我就可以為孩子們求情。這是我此番前來的目的。」
    但彌四郎依然不為所動,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塗。」
    「什麼?」
    「好了。對於人世的認識,我彌四郎遠比你高遠。我決非那種一旦事情敗露,還千方百計彌補的無能之人。你讓主公隨便處置我們吧。」
    忠世站起來,默默將刀插在腰間,然後忽地揮起右拳,擊中彌四郎的腦袋。「我這是代你的妻兒懲罰你。」
    「哈哈,真是黔驢技窮啊!」
    「我對你再無話說!」
    「好。主公可以隨便處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卻不能主宰……」
    「還有廢話?」
    「你若不想聽,便不要問了。不過最好請你靜下心聽一聽。告訴主公:如果不是他一個人裁決,而是讓所有領民來作決定,大概不會有幾個人要取我彌四郎的人頭。」彌四郎望著氣愣的忠世,得意揚揚,「即使主公處死了我,我的忠義之心也不會被埋沒。基於我給他的教訓,將來他定會迅速成長。如果沒有我,他便無法更快實現其野心。你回去告沂主公,我彌四郎以全家的鮮血,祭奠主公的大業。」
    這時,彌四郎頭上又挨了一擊。那是忠世實在忍耐不住,給彌四郎的一記重拳。「奸人!」忠世尖聲吼叫著,朝彌四郎臉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彌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臉頰的唾沫。「大賀彌四郎……」他對自己說,「東窗事發了。不過就差一點兒,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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