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9
第九十九章 少主除奸


    信康的身影消失了,減敬依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腦海里反覆出現信康和勝賴的身影。在減敬心中,勝賴是個值得依賴的主子,信康則是個可怕的敵人。從年齡上看,信康不過是個孩子。他曾問自己,為什麼那樣怕信康,卻發現理由十分模糊。信康那犀利的眼神,讓人想到展翅飛翔的鷹。
    它在空中傲然盤旋,一旦地面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會降落下來,不由分說地將獵物撕碎。好不容易等到了勝賴的親筆信,他覺得應該立刻離開岡崎城,固然有遺憾,但若繼續留在城中,就有可能被鷹的利爪撕碎。再也不能輕舉妄動了,必須裝出害怕信康的樣子,讓城內的人以為他只是個膽小的郎中。
    「減敬先生,你怎麼了?」阿琴終於發現了蜷縮在房間里的減敬。
    「這……我壞了少主的心情……」
    減敬故意心驚膽戰地想要站起來,卻又縮下了,「阿琴,請……請向夫人求情,求她替我向少主道歉。拜託了。」
    「你怎麼了,減敬先生?」
    「我的腰扭了,只能爬著過去。少主……少主大概還在生氣,我很害怕……」
    阿琴看了看周圍,悄悄扶起了他。減敬指著夫人的卧房,又顫抖起來。
    阿琴依言將他扶到築山夫人房中,減敬立刻示意築山夫人屏退其他人。其實無須減敬示意,他一走進卧房,下人立刻習慣性地離開了。
    半刻之後,減敬從房中走了出來,臉色蒼白地離開了御殿。該做的都已做了。信康既已視減敬為敵人,為了信康能與勝賴聯手,減敬對築山夫人說,離開岡崎恐是唯一一途。令減敬吃驚的是,他說完后,築山夫人居然非常順從——她的心已經飛到了甲斐。
    菖蒲被信康的真意感動,將一切都坦白了。同樣,減敬若如實訴說自己的一片苦境,想必勝賴也不會阻止他回去。但他還是裝作戰戰兢兢的樣子,彷彿荒原上的野草般搖搖晃晃向城門走去。
    在岡崎做探子,每一天都處於生死線上。減敬感到全身如同虛脫,但現在不容如此。他走出築山御殿的大門,暗暗提了一口氣。日色偏西,涼風習習。還有一刻就要入夜。減敬一邊想象著今夜的星星該有多麼美麗,一邊告誡自己,天黑之前這一刻萬不可疏忽大意。
    出了大門,減敬立刻轉身向本城走去。倘若信康的人想要殺他,也絕不會在本城,而應該在護城河邊,或者住處的入口等處。因此,減敬認為走之前還應再見一次大賀彌四郎。彌四郎的住處現在城內,減敬覺得一生最危險的時刻,應該在彌四郎家裡度過,那裡是最安全的。「這彌四郎,白撿了堆好果子。」
    誰都不可能識到此話中的意味。減敬大步走進大賀彌四郎的宅門。
    彌四郎剛剛往吉田城搬運完糧草,回到家中。「減敬?來得正好。進來進來。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吧?」
    「您最近公務繁忙,不敢前來打擾。」
    「哦?我們今日暢談無妨。我公事已畢,正好要歇息歇息。你今日就在敝處用飯,我吩咐下人去做。」彌四郎說完,屏退了下人。
    「家康終於要開始走向自我毀滅的戰爭了。」彌四郎壓低聲音,笑道。
    「大賀大人。」減敬眼神凌厲,「我想於今夜離開岡崎。」
    「噢,為何?」
    「我被信康識破了。」
    「哪一事?你的風流韻事,還是……」彌四郎表情扭曲地笑了,「你太沉迷於與夫人的情事。」
    減敬故意輕輕咂了咂舌:「關鍵時刻到了。密函已送到夫人處。」
    「已送到了?」
    「主公完全接受了夫人的條件。您也將成為一城之主。在此之前,切不要有任何差錯。」
    減敬逼近了一步,彌四郎如釋重負般拍了拍胸脯。
    「我眼前彷彿再現了一個家族衰敗的古老故事。」大賀彌四郎一邊輕輕搖著扇子,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夫妻不和,導致後庭之亂……這是德川家破滅的徵兆。你說呢,減敬?」
    「您的結論為時尚早,大賀大人。」
    「不,在命運面前,人無能為力……我終於明白了。坦率說,主公來岡崎城監督城池修繕時,我大大吃了一驚。我擔心我們的事……也許主公意識到了命運正佑護我們。」
    減敬對此不置可否,他平靜地坐著。
    「吉田、濱松二城,本就不是主公的。我以為他回到岡崎是要鞏固自己的霸業,若是那樣,我們可就完了。但他修完城池,突然決定遠征駿府,如果不是他被天魔迷惑,又能作何解釋?」
    「是。」
    「駿府本來就不成問題。主公也說要立刻從駿府撤回,他還說之後進攻山家三方眾的戰鬥將直接決定德川家的命運。減敬,你回甲斐后,立刻向勝賴公稟報此事。這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只有這一份禮物?」
    「還有,你且聽我說。」彌四郎白皙的臉頰輕輕扭了扭,那是他自信十足的表現,「在進攻山家三方眾時,他會率先進攻長筱城,必須讓他在那裡陷入長期的拉鋸戰。這樣必然帶來糧草上的不足,到那時,他就會向我要糧草,我則會告知勝賴公。」
    「哦。」
    減敬使勁點點頭,用眼神表示心領神會。世間之事真是無奇不有,他不得不佩服彌四郎的心機。
    「勝賴公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然後就可親自發兵岡崎。我不是說他要攻打岡崎城,但我覺得他可能中途需要你引路。」
    「言之有理。」
    「到夜間,他來到城門前,就說是主公從長筱返回了……你屆時大聲呼喊,讓城內的人聽見。勝賴公就可大搖大擺進得岡崎城,不損一兵一卒。」
    減敬將視線轉向燈火通明的庭院。暮色濃重,馬廄上空可以看到星星的光彩。現在出城還為時尚早,減敬又向前挪了挪。「您認為信康會聽我們的嗎?他那種個性,即使我們進了城,他也要和我們決一死戰。」
    「還有一件禮物。」
    「噢,洗耳恭聽。」
    「我會向主公建議,一定要讓少主初征。他年紀輕輕,必然一口應允……他不在城內,一切不就結了?」彌四郎說完,眯起了眼睛。
    彌四郎的妻女和下人們端來飯食時,減敬又裝作郎中的樣子,給彌四郎按摩頸部。
    該做的都已做了,減敬已經明白了家康今後的動向,彌四郎的計策簡直讓他拍案叫絕。而對家康而言,岡崎既是根本之地,又是糧草的來源。讓信康出征,武田家就可以不動一刀一槍得到岡崎城,還可以順便將信康扣作人質。那樣一來,桀驁不馴的家康,也只能在武田面前俯首稱臣。
    「好熱的天,來,再喝一杯。」彌四郎道。
    仍像彌四郎做足輕武士時一樣,他的妻女親自給減敬斟酒。
    「不敢當。夫人斟酒簡直是對我的懲罰。」減敬擺手拒絕了。但他卻吃了四碗米飯。他隱隱感到彌四郎家裡並不安穩。還是迅速離開為上策,他不由想起了夜色下漫長的山路。他要儘可能不被人當作甲斐的探子,而認作一個小心翼翼的郎中。惹怒了信康,便如露如氣……某一天,當他突然重回岡崎時,人們會發現他已是一員威風凜凜的武將。
    「感謝您的好意,我待得太久了。就此告辭。」減敬恭敬地說道。
    一直在享受著美酒的彌四郎忽然抬眼道:「那麼,我們屆時再見。」他站起來,特意從抽屜中取出些盤纏交給了減敬。
    室內的燭光照亮了夜色,不知從哪裡傳來了蛙聲。彌四郎妻女送減敬離開了。出了彌四郎的宅子,減敬故意裝出醉醺醺的樣子,搖搖晃晃前往城門。
    「我是郎中減敬,剛從大賀大人府里出來,請打開城門。」
    他出了城門,朝著和自家相反的方向,疾風般飛跑起來。跑了幾里路程,確認身後沒有追兵,他終於放下心來時,忽然傳來了吆喝:「站住!」松樹後面的陰影中突然閃出一個男人。
    「這……您有什麼事?」
    「你是郎中減敬吧?」
    「是……是。」
    「甲斐的姦細,野中五郎重政奉少主之命,前來取你性命。」
    減敬嚇出了一身冷汗,隨後拔腿如燕子般向原路跑去。
    「站住,你這個懦夫。」重政立刻追了上去。
    野中五郎重政並不知減敬是熟知岡崎所有秘密的姦細。他更不可能想到,家康欣賞的大賀彌四郎竟是減敬的同謀。
    「站住!減敬,哪裡跑?」重政越追越近,減敬大聲喊叫:「請放過我……拜託了!拜託……救命呀!」減敬故意揮舞著雙手,像個瘋子似的大喊大叫,「救命啊……野中殺人啦。」
    既然已被信康識破,即使被殺了,也要在路人心中留下一點疑惑。
    「渾蛋,哼!」看到減敬如此胡鬧,重政幾乎要放棄了。殺了這個郎中,又有什麼用?這廝大概再也不敢在岡崎城出現了,只要告訴信康已經殺了他,不就可以了?正想到此處,減敬突然向右拐去,消失在路旁的松樹林里。再向前跑,就進城了。
    「救……救……救命!」減敬不知重政還會不會追上來,又發出了哀鳴。
    重政一聽到那聲音,心裡忽然升起一股怒氣,「渾蛋!」重政將手中的刀擲向他。
    「啊!」刀正好砍中減敬腿部,留下了三四處傷,他搖搖晃晃跑了幾步,和刀一起向前栽去。
    不知何時,月亮出來了。前面的山坡露出了紅土,左側的丘陵上彷彿有一叢野玫瑰,閃著白光。
    「唉!」減敬倒下去,不禁咬牙切齒,暗恨自己不中用。究竟是三河武士的本領厲害,還是甲斐武士的心機厲害,早已一目了然。
    重政慢慢走了上來。他在離減敬兩步遠的地方停下,撿起地上的刀。「減敬!」
    「是……是……是。」減敬望著月亮,故意全身顫抖。他不可能用武力戰勝重政。他發誓至死也要掩飾真實身份和目的,這是一場激烈的意志的鬥爭。減敬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夠戰勝重政的武力。「大人!野中大人,你且……饒……饒命,啊,血!」仔細看去,減敬膝蓋周圍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黑了一大片。
    「小人……小人減敬,是小人治好了築山夫人的病……不想岡崎恩將仇報……這麼殘忍……這麼殘忍的報復……野中大人……」
    野中重政默默地站在減敬身邊,半晌無語。他的心中既有憐憫,又有憎恨,是放他一條生路,還是殺了他……就算不殺他,身負多處刀傷的減敬還能逃脫嗎?信康說減敬是甲斐的姦細,但野中重政卻看不出。但如就此放了減敬,讓他在附近農家養傷,重政就是在欺騙少主。「減敬……」
    「是……是。請饒……饒命,野中大人。」
    「我沒說要饒你。你為何會惹得少主如此生氣?」
    「那……那真是沒辦法。小人收養的那個女子菖蒲,說成是我自己的女兒,少主認為我欺騙了他……」
    「是甲斐人嗎?」
    「不,小人祖父是從大明過來的,小人……我出生在堺市。只不過在甲斐住過……甲斐的人對我很是冷淡殘酷。所以,小人準備將菖蒲帶回堺市,不想在岡崎停留,才釀成了今日的不幸。」
    說完,減敬在月光下嗚嗚哭泣起來。他幾乎絕望了。大腿失血過多,他不時有暈眩之感。
    野中五郎重政在信康身邊是僅次於平岩七之助親吉的人。減敬垂死的樣子被他看在眼裡。為了減輕減敬的痛苦,重政也許會舉起手中的刀。減敬覺得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後的搏鬥。
    「哦,原來是在前往堺市的途中,停留於岡崎……」
    「後來,築山夫人患病,吩咐我為她治療,沒想到會釀成今天的結局。女兒被奪走……我自己也……野中大人,你如果可憐小人,就饒了小人……小人已經沒有力氣了。」
    野中重政還是默默地站著:「減敬,你不是郎中嗎?」
    「小人是郎中。」
    「既然是郎中,就知道你還有救沒救了。還是閉眼等死吧。」
    「不!不!那……大人,大人!」
    「不要動。你一動,只能徒增痛苦。」重政一邊說,一邊提起刀。
    「啊……啊……殺人了!」減敬用盡最後的力氣在土丘上爬著。不可思議的是,現在支撐著他的不是為主子勝賴獻身的意識,而是不願輸給眼前這個人的好勝心。
    看到減敬痛苦的樣子,重政想趕緊取他的性命,「減敬,不要動。我不會讓你再痛苦。」
    「殺人了,啊……無情的畜生!救命!」
    「不要動。如果我砍偏了,痛苦的只能是你,懂嗎?」
    「啊……畜生!不……野中大人,我有東西交給你。這是我減敬拼著性命賺得的……」減敬顫抖著將手伸進口袋,掏出錢袋來。錢幣叮噹散落在地上。
    「這……這個給你……只能給你這些,野中大人!饒命。這樣……這樣的話……」
    野中重政背過臉,舉起了手中的刀。
    「啊——」減敬知道那刀沖著自己的脖子而來,不禁蜷縮成一團——刀正中頭部。
    這一瞬間,減敬感覺自己似是贏了。像這樣悲慘死去的人,難道不是甲斐武士的佼佼者嗎?像這樣有器量的人,在三河找得出嗎?血如泉水般涌了出來。他發出一聲悲鳴,雙手緊緊抓住刀。「啊……啊……殺人!畜生!啊……惡魔!爺爺到地府,你一定會有報應的。啊……啊……」減敬緊緊地抓住刀刃,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面目猙獰。
    重政猛地抽出了刀,減敬的身體突然向前撲倒。
    「嘿!」重政又是一刀。減敬的頭顱頓時飛了出去,落在四五尺遠的土丘上,仍然圓睜著雙眼,盯著虛空,嘴唇彷彿在嘲弄什麼,向上翻著。白牙反射著淡淡的月光。鮮血噴涌而出。重政走到頭顱邊上,沒有雙手合十,而是狠狠踢了一腳。
    重政緩緩地擦著刀,周圍又恢復了平靜,只聽得蛙聲一片。他插刀入鞘,從腰間掏出布條,抓住減敬髮絲零亂的頭顱,高舉起來。「真是一副奇妙的表情,減敬。像在生氣,又像在微笑。來生一定要變得大膽些。」面無表情地說完,重政用布條纏住頭顱,掛在腰間。信康大概在焦急地等待他回去。他沒再看一眼死屍和錢幣,雙手抱胸,大踏步走了。
    重政正要跨進城門,忽聽身後有一匹馬呼嘯而來。「我是能見松平次郎右衛門重吉,開門!」
    下人一邊踉踉蹌蹌跑過去牽過馬韁,一邊吆喝起來:「能見松平……」
    野中五郎重政跑了過去:「我是野中重政。發生何事了……」
    松平重吉跳下馬背:「哦,原來是你。少主還好嗎?」
    「很好。」重政邊說邊將腰間的頭顱藏了起來。
    「哦,太好了。濱松來了使者,少主要初征了。平岩親吉怎樣?」
    「他仍然一心侍主。」
    「太好了。親吉必須立刻去濱松,本多作左來代替他。」
    「會發生大戰嗎?」
    「嗯。讓親吉率兵進攻二俁城,你召集起年輕武士,我來統率他們……主公是如此吩咐的,才匆匆趕來……」重吉頓了頓,又道:「大戰就要來臨。五郎,你要多召集些年輕武士。」
    正說著,月光下的城門吱呀吱呀打開了。
    「我馬上去向少主察報。」
    「拜託。」
    重政目送著重吉遠去,立刻向信康的內庭走去。
    信康正在菖蒲房中,他還沒有殺小侍從。為了母親的聲譽,必須殺掉她!他雖然已下了決心,卻輕易找不到殺人的借口。
    信康來后,小侍從忍著刀傷之苦,掙扎著下床來給信康請安。「給少主添麻煩了,少主親自前來,奴婢擔當不起。請少主不要擔心。」
    聽到這話,信康覺得自己真的遇到了與母親、德姬、菖蒲截然不同的烈女子,他內心反而不安起來。世間竟有這種女子,如果這個女子不知道母親的秘密,真應該放在身邊愛護有加,他不禁困惑起來。正在此時,野中重政回來了。
    「如何?」他問道,忽然看到重政腰間減敬的頭顱,「跟我來。」
    他起身離開菖蒲的房間,他不想讓菖蒲看到。
    「少主,請到院里來。」
    「哦。」
    「減敬的首級馬上就要成為少主初征的祭品……」
    「什麼,初征……」
    「能見的松平重吉已經帶來命令,他入城了。」說完,重政方才思量將減敬的首級葬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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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蛀蟲蝕城


    岡崎城修繕完畢,家康便迅速行動起來,一度從吉田城撤回濱松,又立刻越大井川,攻入駿河。他首先在岡部燃起了戰火,令人一邊收割莊稼,一邊在久能城外進行前哨戰,並將部隊推到駿府城外。這一切都是為了確認信玄的生死,然後再採取下一步行動。
    而駿府的應對措施則給了家康某種暗示,他們的目的是要使家康相信,即使信玄沒有戰死,也不會親自站在陣前進行指揮。家康攻入駿河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現在不是強攻而損兵折將之時。當駿府城加緊備戰時,家康已經越過大井川,迅速撤回到吉田城。他立刻召回了布置在長筱城附近的伊賀眾,並向他們詳細打聽敵情,同時將軍隊推進至長筱城下。
    家康的上述行動,是為了讓因信玄逝去或患病而遭受重大打擊的武田軍疲於應付,同時讓世人感受到他的旺盛精力:家康在駿府,家康在長筱出現,家康出現在岡崎城……
    家康讓信康在此時初征,正是要讓敵人防不勝防,希望信康能夠配合他治服山家三方眾。照例,家康理當坐鎮岡崎,做信康的堅強後盾。但他沒那樣做。他在長筱城露了一面,立刻到二俁城附近開始修築社山、河台島、渡島三座城池,以包圍二俁。
    敵人的視線忙不迭地在駿府、吉田、岡崎、長筱、濱松、二俁等城池之間轉移。在三方原慘敗給信玄的家康,半年之後終於開始主導時局。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岡崎的信康按照父親家康的命令,為了攻破信州通往岡崎的另一個入口,從足助、武節地區繼續北進,出了岡崎城。此次負責補給的大賀彌四郎,將信康一直送到岩津地區。
    勇敢的信康根本不將彌四郎放在眼裡,當彌四郎到岩津的軍帳中問候他時,他高聲道:「不要擔心。我要首先攻打足助城,守衛足助城的是甲斐的下條伊豆。我會奪取信濃和甲斐給他運來的糧草,盡量不勞駕你。」
    「少主真是勇猛至極……甲斐人很快就會知道少主的英名。駿府的出口被封死,吉田前面的二俁、長筱兩城面臨危機,如果再堵住足助、武節兩條路,那麼甲斐軍將被困死。彌四郎留在岡崎,等待您勝利的消息。」
    話雖客氣,但彌四郎卻總想笑,這讓他十分難堪。
    信康爽朗笑道:「岡崎城就拜託你了。我會將下條伊豆的腦袋作為禮物送給你。」
    「在下明白了。在下一旦得知足助城攻克,為慎重起見,當率領糧隊前去慰勞,那時軍中相見。」
    「你且回去,告訴母親,不必擔心,說我已踏平信濃路的小城,正一路凱歌。」
    「在下會仔細向她彙報。」大賀彌四郎退下后,站在林中,許久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笑聲。頭頂依然蟬聲聒噪。彌四郎聽來,那蟬聲十分可笑,就連頑童落在樹林中的玩具小石廟也很好笑。他坐在小石廟上,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
    「笑什麼,大賀大人?」山田八藏重秀嚴肅地走了過來。
    「八藏,不要見怪。那無恥女人生的小子說話如此可笑,怎不令人肚子笑疼。」
    「無恥女人生的小子?是指少主?」
    山田八藏本是町奉行的部下,為了和三河奧郡二十餘鄉的代官大賀彌四郎聯繫,經常留在他身邊。
    「我這樣說,你不高興?」
    八藏重秀皺著眉頭,警惕地打量著周圍。信康已經著手進攻前的準備工作,拉起了大帳。「所幸周圍無人,大賀大人,在下說過,隔牆有耳。」
    「哈哈哈……」彌四郎笑了。他在內心嘲笑八藏這個膽小鬼絕不是做城主的料。「八藏,不巧這裡只是一片樹林,沒有牆壁。」
    「但您如此稱呼少主——」
    「我不是說少主不好,我不過說他的母親溺於情色。」
    「在下認為您還是謹慎點好。」
    「哈哈……我知,我知。但我說築山夫人,就自然有我的理由。」
    「您是說她寵愛減敬一事嗎?」
    「不是。」彌四郎詭秘地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在八藏等人眼中,家康和築山夫人仍是巨峰,時時壓在他們頭頂。但彌四郎認為,若不推倒那些個巨峰,不將家康、築山夫人一眾掃除,就會給命運帶來障礙。「反正此處無人聽到,我索性告訴你,她不過是個被我任意玩弄的女人。她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絲毫不節制,是個連主公都不願親近的女人……八藏,信康還不定是誰的後人呢。哈哈,竟然叫他少主!人世間真是千奇百怪。」
    八藏害怕地悄悄打量著四周。
    「這裡甚是涼快。我們且歇一歇,等你的少主走後,我們再離去不遲。」彌四郎覺得八藏越是驚訝,就越是應該蔑視主公的權威,「無論松平還是德川,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人。我們是足輕武士出身,現在做了家老,而松平氏的祖先不過是個流浪的乞丐和尚而已。」
    「大賀大人,不要說了。」
    「不,我要說。人必須知一知二。據說他的祖先叫德阿彌,那德阿彌乃是個無恥之人……哈哈哈,八藏你真是膽小如鼠,我所說的全是事實。那乞丐從信州乞討至三河地區,然後在酒井鄉一個叫德右衛門的鄉主家裡住了下來。後來他和主人家的女兒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酒井氏的祖先,叫與四郎廣親。」
    「大賀大人!」
    「我偏要說。但那個乞丐和尚毫無定性,他不久就發現松平鄉的鄉主比酒井鄉的鄉主更好,便到了松平鄉太郎左衛門信重家,在那裡博得信重之女的歡心。他處處拈花惹草,不但玩弄女人,還欺騙信重,得以成功入贅松平家,然後利用家族的力量屠殺左鄰右舍,建立起他的地盤。你可明白?乞丐和足輕武士之間,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差距。一切都在於天生的稟賦和才能。即便是你,也絕無不能做一國或一城之主的道理。」
    八藏絕望地沉默了。
    出發的號角吹響了,本來要求打頭陣的信康被野中五郎重政勸住,重政走在了隊伍最前邊。共有八百兵力。
    軍隊很快消失在山間的樹林中,大賀彌四郎面帶笑容站了起來。「第一件事便算結束了,八藏。」
    「啊?」八藏驚叫起來,「第一件事?」
    「你認為信康能戰勝把守足助城的下條伊豆?」
    「如此說來,您是布置好了陷阱,讓少主往裡鑽?」
    大賀彌四郎開懷大笑,向拴馬的樹林盡頭走去。「人生處處是陷阱。我沒問你這個問題,我是問你,他究竟會贏還是會輸?自賀茂六郎重長之子足助冠者以來,足助城代代為鈴木氏駐守。鈴木越后守重直過去從未輸給松平氏。就算他,也被甲斐的下條伊豆守信氏驅逐出去,奪了足助。你明白了嗎?你認為一個十四五歲的毛頭小子,能夠戰勝驅逐過重直的下條伊豆?」
    「您認為少主肯定落敗?」
    「哈哈哈,他會贏。他贏了,我大賀彌四郎也就成功了。明白嗎?輸即是……哈哈哈,這就是策略。」
    八藏抬頭望著彌四郎,全身發抖。當一個人迷惑住了他人,他的話就常常帶有妖氣。開始時一直覺得彌四郎太過放肆的八藏,不久就被彌四郎的妖氣迷惑了。
    彌四郎是個了不起的人,八藏深深地折服。以匹夫之身而成一城之主,男人必須有此抱負!「大賀大人。」
    「何事?」
    「依您看,高人一籌的下條伊豆會故意輸給力量遠不及他的少主嗎?」
    「不錯。」彌四郎昂然點了點頭,「如果他在足助城被打敗,則會讓我功敗垂成,所以下條伊豆會捨棄足助城,迅速撤退。」
    「撤退到哪裡去?」
    「撤回下一關口武節即可。」
    武節是與信州的下伊那郡接壤的山城。
    「在那裡,會再次發生戰爭嗎……」
    「哈哈哈……武節城是不會被攻下的,八藏。」
    「武節一戰,雙方會全力以赴?」
    「笨蛋!他在武節和武田家拼力死戰時,天下形勢已大變。」
    「在下不明白。」
    八藏愈是迷惑,愈發暴露出他的愚笨。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聽著古老物語或戰事。「天下形勢將如何變化呢,大賀大人?」
    「我們邊走邊說。來,上馬。」
    二人從下人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並肩走在眾人前面。夏日的驕陽炙烤著草木繁盛的山谷,讓人對戰爭的殘酷不寒而慄。
    「當那個小渾蛋揚揚得意地圍住武節山城時,甲斐軍就會迅速進入岡崎。」
    「啊?那……是真的?」
    彌四郎此時變得謹慎起來,他悄悄轉身望著跟上來的侍從。「不要高聲叫喊,八藏。」
    「是……是。」
    「事成之前,定要慎之又慎。」彌四郎嚴厲地說完,揚起了馬鞭,「是我安排的。一切都已布置妥當。你聽好,進城后的甲斐軍將扣留德川家從三河、駿河、遠江諸城掠來的人質,然後號令天下,以前一直依靠德川氏的諸城將立刻轉投甲斐。哈哈,那樣一來,德川氏馬上潰不成軍。接下來的岡崎城主會是誰呢……」
    「少主怎麼辦?」八藏不覺問道,但立刻掩住了嘴。
    彌四郎面無表情:「岡崎城既已落入敵手……他總不會撤回來,大哭大鬧吧?」
    「但是,」八藏清了清嗓子,「但以他的個性,是不會輕易投降的。我覺得定有一戰……」
    「哈哈哈,他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城內有他的母親和姐姐。況且,他若想回岡崎,會遭駐守武節城的武田軍追擊,恐怕他到不了岡崎城。」
    八藏好像有話要說,嘴唇不停蠕動。信康的面孔浮現在他面前,孩子般喜氣揚揚向前進伐的無畏武士,根本無從知曉擺在他面前的,是個早已設置好的陷阱。
    我也可以出人頭地了——想到這裡,八藏感到恐懼,身體顫抖不已。
    「那麼……那麼少主聽到岡崎城陷落的消息后,會投降嗎?」
    彌四郎歪著頭,暖昧地笑了:「那就看他本人的器量了……究竟是降為上,還是戰死為上?」
    「如果投降了,岡崎城還是交給少主嗎?」
    「那就不知了。也得靠他的器量和運氣。無論如何,必須和小谷甚左衛門、倉地平左衛門好好協商此事。等到甲斐兵臨城下時,你就悄悄讓他們集結到我處。」彌四郎說完,抬頭望著天空,哈哈笑了。小谷甚左衛門、倉地平左衛門,還有山田八藏,這三人已經成為彌四郎的心腹。
    到了岡崎,彌四郎和八藏分道揚鑣,回到自己家中。
    減敬沒有任何消息。但據彌四郎推測,他此刻應當在武節城中。他在那裡和勝賴保持聯繫,信康進攻武節城時,他則領著武田軍繞過信康軍,前往足助城。大賀彌四郎則以督運糧草為名前往足助,在那裡和勝賴的軍隊會合,一起回到岡崎城。「大人回來了!」他們可以這樣騙開岡崎城門,將武田軍迎接進來。
    「您回來了。」彌四郎的妻女還是照他做足輕時的規矩,帶領下人站在大門口迎接。彌四郎漫不經心地笑笑,將刀遞給妻子。「阿松,以後不必特意出迎。我已不是以前那個地位低下的武士了。」
    「但我們不能忘記從前。」
    「哈哈……真是難成大器的女人。這樣的小宅,你還可以出來迎接,如果我做了城主,你總不會迎到城門口吧。」
    「您盡取笑人!」
    聽到妻子的嗔怪,彌四郎高興地大笑起來:「快去準備酒宴。小谷、倉地和山田馬上就到。」
    接到山田八藏的知會,倉地平左衛門、小谷甚左衛門立刻趕了過來,小谷、倉地和八藏同齡,都是年輕武士。彌四郎的妻女也已備好了飯食。
    「不成敬意,請隨便用。」彌四郎看了看三人,「這是慶賀的酒。」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請。」彌四郎的妻女認為這酒宴是為慶祝信康初征而舉行,她們輪番給客人斟酒:「祝願少主凱旋歸來。」
    「不要客氣。還是在下自己來吧。您且下去。」女人們只得下去了。
    「各位,」彌四郎加重語氣道,「我苦苦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到了。我想派你們之中的一個秘密前往武節城。」
    「密使?就是說要不顧生死?」
    「不錯。」彌四郎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我覺得減敬應該在武節城,如果不在,你們就潛在附近的村子里,設法見到下條伊豆大人。」
    三人對視了一眼,點點頭。
    「任務是什麼?」八藏握緊拳頭,追問道。
    「請再喝一杯。」彌四郎更加平靜,親自給三人斟滿:「這次任務是我整個計劃的點睛之筆。明白嗎?」
    「……」
    「我會修書一封,由你們帶給減敬或下條伊豆,然後拿到勝賴公的誓書。」
    「勝賴公的誓書?」
    「對。在成功滅掉德川氏之後,必須將岡崎城和德川舊領全部交給我彌四郎,這就是誓書的內容。」
    「岡崎城和舊領?」
    「哈哈哈……」彌四郎看到三人驚恐不安,不禁感到好笑,「聽著,以後,我就是岡崎城的城主,你們也可以分到松平氏的一些小城。等我成為城主之後,再作考慮吧。」
    「那麼……那麼究竟誰去?」
    「你們三人,到底誰合適?」
    彌四郎盯著他們,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次艱難的任務。無論對誰都不輕鬆。但這也是人生之賭,要麼成為一城之主,要麼像老鼠一般卑賤地活著。」說完,彌四郎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撕作三份,「抓鬮吧,如此最公平。」
    撕碎的紙片放到三人面前,他們更加恐懼了。
    捏好了三個紙團,有一張紙片稍短,抽到這張紙片的人將作為密使前往武節城,三人表情僵硬。八藏雖然明白其中的奧妙,但還是向神靈乞求保佑。長相威武、從不讓人的他仍然擔心抓到那張紙片,他害怕在途中碰見信康的部隊,或是碰巧減敬不在武節城中。下條伊豆乃是甲斐的一員大將,八藏覺得自己無法成功地說服他。他的手指開始顫抖。
    「抽吧。然後各自打開。」
    八藏鼓起勇氣打開紙片。「啊,是在下。」他輕聲嘆道。
    「真羨慕您。我還一直盼望這個大任能夠落到我肩上呢。」倉地平左衛門不失時機地說,「運氣真好。」
    小谷甚左衛門唇邊露出放心的笑容:「說不定您將來會成為吉田的城主,真是走運。」
    「我們來共賀一杯。」彌四郎親自捧著一大杯酒,遞給山田八藏重秀。八藏假裝受寵若驚地接過了酒杯。既然註定,自己只能捨命完成任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您真是氣概豪邁。」倉地平左衛門看上去很安心,說話也輕快起來,「無論武藝,還是器量,山田都絕對配做城主。」八藏逐漸感到膩煩。
    酒過三巡,三人離開了彌四郎家,已是晚上亥時。懷揣密函的山田八藏不像倉地那麼爛醉如泥。一直送到門口的彌四郎似乎很放心,脫口道:「八藏重秀就是可靠。」
    返回房裡,彌四郎對上來收拾酒席的妻女道:「先放著。今晚我太高興了,跳一舞給你。」他打開白扇,跳起了《白樂天》「吾本大唐客,本名白樂天。如今至東國……」
    舞蹈究竟是依照程式還是隨心所欲並不重要,因為彌四郎的妻子根本不知白樂天為何許人。
    「您究竟在幹什麼?」
    「幹什麼?真不會說話,此為舞蹈。」
    「無事跳什麼舞?舞蹈都是在法會結束後進行的。」
    妻子板著臉道,彌四郎猛地回頭看著她,不禁大笑,「哈哈,你真可笑。不過也難怪。」看到彌四郎瘋子般的狂笑,妻子只得認真收拾起酒席來。她認為彌四郎喝醉了。
    「不忙收拾。來,再給我斟上一杯。」
    「還要喝?亥時都過了。」
    「我還沒醉到忘記時辰的地步。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足輕武士的妻子了,應該學些風雅。」
    「我要趕緊收拾好。酒後晚睡最損身體。而且……」
    妻子說著,望了望孩子們睡覺的房間,「您好不容易才出人頭地,如果稍有差池,豈不可惜?如果不把孩子們培養成忠義兩全的武士,何以報答主公的厚恩?」
    「哈哈哈。」彌四郎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感到眼前的這個女人真是無比可憐。這個只會轉世為狗的女人!
    「哈哈……這就是……這就是出人頭地?可笑啊可笑!」
    「您在胡說什麼?醉成這樣。如不知足,會遭到懲罰的。快睡吧。」
    「你太知足,太安分守己了,才那麼可憐。如果叫你夫人:你會如何?哈哈哈。」
    妻子沒再回答。她利落地收拾好,就要出去。
    「阿松,這種事你完全可以讓下人們去做。」
    「不,還是盡量讓下人休息吧。你也快點換衣服吧。」妻子的身影消失在廚下后,彌四郎不覺又狂笑起來。他想要透露片言隻語給妻子,所以說話前後顛倒。但現在還不能挑明。忍耐!忍耐!他拚命控制住自己的醉意,但不知為何,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悲愴。
    彌四郎再次取過白扇,打開來。
    「不能說,為時尚早。」
    他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又隨興跳起舞來。
    〖有道御代
    花見月都
    本是臣下侍今皇
    不想江州志賀
    山櫻爛漫
    今宵難度……〗
    彌四郎很清楚地記得這首《志賀》詞,但音調難如人意。舞著舞著,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岡崎城的大書院翩然起舞。妻子獃獃地站在門口看著丈夫。她沒再打招呼,徑自收拾下去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00
第101章 內應夫人


    築山夫人在琴女的幫助下,從早上開始就忙著整理髮型。
    想到即將迎來命運的巨大轉折,她無法抑制,一邊梳頭一邊不時展開勝賴的密函。雖然每一個字都已經嵌在了她的腦海里,但每翻開一次,仍能感到一陣激動。她自己也覺奇怪,但每讀完一遍,眼睛都會濕潤。她在岡崎城的生活如此不幸,不免自憐。
    「阿琴。」築山夫人將已讀過三遍的密函放到書架上,對琴女道,「悄悄去德姬那裡將你的妹妹喜奈叫過來。」琴女答應一聲,她雖不知主人究竟在想什麼,但還是順從地出去了。
    夫人最近顯得很不冷靜。夫人經常翻弄的那封信,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還有減敬,自從被信康訓斥后便消失了,但夫人卻好像一點兒也不擔心,這讓阿琴莫名其妙。難道女人的心竟那麼冷酷無情嗎?居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全忘記了最心愛的人?夫人是否和減敬商議好了,故意放他出城。那樣就更不可思議了,她時常恐懼。
    今天早上,阿琴已經兩次被派往大賀彌四郎家了,每次彌四郎都親自出來回復:「告訴她我很忙,不在家中。」他面無表情。如果阿琴不知道彌四郎和夫人的微妙關係,她也許會憤怒地將事實真相告訴夫人:「真沒有分寸。」但她看到自從減敬離開后,夫人一直想找彌四郎重續舊情,不知何為羞恥,於是就照彌四郎所說轉告給夫人。待阿琴出去后,夫人從抽屜里取出各種各樣的文書,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道:「還是讓她知道的好。」又道:「我已是小山田兵衛的妻子,怎能輕易放過敵人的女兒?」
    所謂敵人的女兒,顯然是指德姬。築山夫人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裡。她相信事情會如勝賴函中所寫進行,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身邊居然有人會覬覦松平家的舊領。
    阿琴回來了,她身後跟著妹妹喜奈。築山厲聲問道:「織田家的小姐怎樣了?」
    「夫人。」喜奈伏在地板上,高興地回答,「足助來了捷報。」
    「足助有書信來?」
    「是。」喜奈年輕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紅暈,抬起頭望著夫人,「雖然天氣炎熱,但勇敢的少主終於在昨天下午驅逐了足助城的下條伊豆,順利進入城中。」
    「噢,真是勇敢!」
    築山並不知道那是大賀彌四郎的詭計,高興地稱讚起信康來,「過兩天他就會凱旋歸來,我也該作些準備——」
    她不經意間竟失口說道,隨即趕緊搪塞起來,「少主是初征,我必須作好準備,到城門去迎接他。」夫人所聽到的說法是:為了不讓她和減敬的密謀被家康發覺,讓信康進行形式上的初征。信康回來后,夫人便要說服他,然後帶著他在甲斐軍的護送下嫁給小山田兵衛。
    「但是,」喜奈道,「少主似乎沒有撤兵的意思。」
    「什麼?你說什麼?他難道要孤軍深入嗎?」
    「是。信上說,家臣們勸少主收兵,但少主不聽,現正在追擊下條伊豆,也許已經成功打通了去往武節城的道路……」
    夫人猛地打斷了喜奈的話,深深吸了一口氣。信康竟然不聽老臣的勸告,非要進攻武節城,真是不明!唉,不過也難怪,信康還不知道他們母子即將投奔甲斐。
    「也好。」許久,夫人才終於開口道,「現在讓人知道他的強大,以後可以少受欺負。」
    但喜奈和阿琴無法理解她的話。「消息傳來后,少夫人頓時精神大振,正和小侍從談論軍情呢。」
    「哦,難得。」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完,忽然壓低了聲音:「濱松有什麼消息?」
    「大人要再次發兵長筱,」喜奈一邊說,一邊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道,「對了,阿萬懷孕了,聽說分娩時間和少夫人差不多。」
    「什麼,阿萬又懷孕了!」
    夫人頓時眉頭緊皺。她雖然已不再將家康看作丈夫,內心已儼然是小山田的妻子,但聽到阿萬懷孕的消息,嫉妒之情仍是大熾。她牙齒咬得咯咯響,阿萬本是她的侍女,卻奪走了自己的丈夫,淫蕩的女子!走之前決不能便宜了她!
    這個世上,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在築山夫人看來,再也沒有比手下留情更愚蠢的了。她最初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家康,然後是因為親近家康、背叛主人的阿萬,他們都不可原諒。
    對於家康的報復,她已經開始實施。無論家康在武田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她也絕不寬恕。但對於阿萬,築山還沒想好怎麼處置。怎能讓可恨的阿萬懷著家康的孩子活在這世上?
    夫人的眼裡漸漸放射出駭人的光芒,阿琴頓時緊張起來。但平日不在夫人身邊的喜奈,卻沒注意到夫人表情的變化,「這次凱旋歸來或許能抱上孩子……大人是那麼說的,然後就滿懷喜悅地出城了。」
    「喜奈!你馬上到濱松城去。」
    「去祝賀?」
    「哈哈。」夫人忽然狂笑起來,「你真會說話,竟然要向阿萬祝賀。」
    「是。奴婢一定由衷地祝賀她。」
    「喜奈,聽好了:你裝作去祝賀阿萬,然後刺她一刀,要刺在胸口。」
    「啊?刺殺……」
    「你好好想想。阿萬本是我的侍女,卻去親近大人,讓我每日忍受空閨之苦。」
    喜奈和姐姐對視一眼,咽了口唾沫,她年輕的臉頓時失去血色,瞳孔也漸漸變大。「如果……如果奴婢殺人後不能順利離開,被人……」
    「真是懦夫!你可以大聲呼叫,說阿萬是和岡崎城下人有過姦情的下賤女子,你奉少主信康之命前去取她性命。」
    「這……這,這是真的?」
    「我說的話能假?」
    「是……是。那麼少夫人那裡怎麼說?」
    「不必擔心。我馬上去她那裡,說借你一用。越快越好,不能讓阿萬生下孩子。」夫人邊說邊站起來,離開了卧房。喜奈和阿琴獃獃地坐在房裡。
    「姐姐,你——」
    喜奈想問姐姐阿琴是否和她同往,阿琴站了起來,望著放信的書架。那封來自勝賴的親筆信靜靜躺在那裡。阿琴顫抖著靠過去,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圍。
    「姐姐,你要幹什麼?」
    喜奈驚恐地問阿琴。阿琴不理會喜奈,單是緊張地盯著書架上的書信。她的手腳都在劇烈顫抖。
    「姐姐……」
    喜奈驚訝地走了過去,阿琴立刻將她的雙手粗暴地撥開,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要過來!別過來!」
    阿琴說完,打開信,急急地讀了起來。她立刻變得面如土色,雖然全身還在顫抖,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書信。然後,她慌慌張張將信放回原處,踉踉蹌蹌走到門邊,搖搖晃晃坐下了。
    「姐姐!怎麼了?那封書信……」
    「噓——」
    阿琴閉上雙眼,胡亂比畫著雙手。「不要管!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好了,不要告訴任何人,一旦泄漏出去,你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啊……有那麼嚴重嗎,姐姐?」
    比阿琴性急的喜奈知道姐姐不會告訴她,立刻騰騰地走近書架。正在此時,忽聽一聲:「夫人去哪裡了?」
    大賀彌四郎已經站在門口,他從來不用通報。喜奈慌忙來到姐姐下首,跪伏到地上:「夫人到少夫人那裡去了。」
    彌四郎已經全副武裝。「你們沒看到換守到這裡的本多作左衛門嗎?」
    「沒有,早上就沒見到過他。」阿琴回答,她的聲音還在發抖。
    「發生什麼事了?」彌四郎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對姐妹,「夫人又要殺人了?」
    「不。」妹妹喜奈的語氣很平靜,「她吩咐奴婢到濱松去,正到少夫人那裡為我告假呢。」
    「派你去濱松……做什麼?」
    「阿萬懷孕了,讓我去祝賀。」
    「祝賀?」彌四郎忽然笑道,「哈哈,祝賀?恐是讓你去殺了阿萬吧。真是讓人頭疼的女人……作左衛門真沒來過?」他撇了撇嘴,嘀咕著走開了。
    未幾,築山夫人回來,幾和彌四郎擦肩而過。她好像處於亢奮之中,老遠就喊叫起來。「喜奈,喜奈!」姐妹倆趕緊到門口迎接。
    「喜奈,我已經替你告了假。你現在就去。我希望得到你的迴音后才離開岡崎。」說完,她從抽屜里拿出些盤纏,交給喜奈。
    從濱松城趕過來,負責在信康初征期間留守岡崎城的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在兵器庫前被大賀彌四郎叫住了,他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他穿著單衣,袒露出浸滿汗水的胸膛。
    「作左衛門,你聽說少主的消息了嗎?」彌四郎對作左說話時用詞非常謹慎,「他令我率領糧隊,到足助和武節之間去。」
    作左衛門淡淡地盯著彌四郎:「你要去嗎?」
    「少主脾氣暴躁,我如遲去……」
    作左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能見的次郎重吉和野中五郎都不能勸止他嗎?」
    「他是個勇猛無比的武將。」
    作左衛門心不在焉地皺起了眉頭:「七之助不在他身邊,我應該陪他一起去。」
    「不,你不必擔心。少主既然能一舉攻下足助,也可很快拿下武節城。」
    「戰場沒那麼簡單。」
    「我知……」
    「攻打足助不過是虛晃一招,真正的目標在別處。」
    「我也知道……」
    「主公已經指示我,讓我追趕少主。」
    「啊?如何追趕?」彌四郎急切地問道。
    作左轉身走到兵器庫前的樹蔭底下,緩緩坐下。他依然緊皺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麼。
    「主公七月十九進攻長筱城時,施放火箭燒了二道城。他自己則在久間的中山地區修築城池,和酒井忠次、松平康忠、菅沼新八郎一起駐守。敵人也調動兵力,似要從掛川前往濱松。如此一來,濱松城將成為前線,所以主公下令,少主一旦回城,就立刻前往濱松城,和大須賀康高、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營沼定利合力拚死守護……少主為何置主公的命令於不顧?」
    作左的話深深刻在彌四郎心裡,他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又趕緊抑制住了。煽動信康追擊至武節城的不是別人,正是彌四郎。沒想到鬼作左居然皺著眉頭將家康的重大計劃一五一十地透露給了他。彌四郎惑到十分可笑。不知何時,作左已經閉上眼睛,好像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彌四郎努力猜測作左究竟在為什麼困惑。他是會追趕信康,前去武節城,還是留在岡崎?無疑,他是因為戰事逐漸擴大到長筱、濱松、岡崎等廣大區域而發愁,不知該如何抉擇。
    「主公吩咐少主立刻返回濱松城的命令,至遲於何時?」彌四郎也故意皺起眉頭問道。
    作左沒有立刻回答的意思,他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輕輕地閉著眼,過了許久,終於開口了:「你去追趕少主,替我告訴他:不可戀戰。」
    「是。」
    「還有,讓他早日回城。告訴他,初征能攻下足助城,已是足夠……你說這是我的意思。」
    「知道了。」彌四郎滿口答應,還覺意猶未盡,又加重語氣道,「我一定陪他一起回來。」
    作左沉默不語,像在思考什麼。
    「那麼,你有何打算?」
    「這正是令我困惑之事啊。」
    「困惑?」
    「如果我在少主歸來之前一直待在岡崎,算是盡了責嗎?」
    「你是擔心濱松城?」
    「彌四郎,我決定去濱松。倘若敵人知道主公將主力推進至長筱城附近,他們定會避開主公,侵入遠江,因為那相當於支援長筱。而且他們來時,不是信玄公,便是其弟逍遙軒、山縣昌景、馬場信春等精兵強將。」
    彌四郎高興得想要振臂高呼,他忍住,趕緊附和道:「的確如此!」
    信康回城之前,本多作左衛門準備返回濱松城……上天已經完全拋棄了岡崎城,所有的好運似乎都降臨到大賀彌四郎頭上。「你若要回濱松,有事就儘管吩咐我彌四郎。」
    「不,我還是託付給久松佐渡守。你要想方設法讓少主早日回城。否則,我放心不下岡崎。」說完,作左終於睜開眼,開始搖動手中的扇子,「將來可能還會發生這種事。如果少主再任性,就只能由你們這些老臣加以勸說了。」
    「明白了。你這麼睿智,不會有錯的。」
    「那麼,拜託你了。我明日一早離開岡畸。」作左慢騰騰站了起來。
    「啊,如果……」彌四郎趕緊叫住作左,本性讓他還想再說些奉承之話。
    作左停下腳步問道:「你還有何事?」
    「有件事我十分擔心,想告訴你。」彌四郎壓低聲音,向作左靠了過去,「是關於築山夫人的忌妒。」
    「哦。」
    「濱松城的阿萬……聽說她懷孕了。」
    「哦,我不管內庭之事。」
    「我聽說阿萬的確懷孕了,夫人可能會以祝賀為由,派人前去……」
    作左衛門緊緊地盯了一眼彌四郎,邁開了大步。
    這就夠了!彌四郎不禁想笑,他拚命控制住自己,目送作左衛門遠去。
    築山夫人和阿萬之間的爭鬥,與彌四郎既無任何利害衝突,他也絲毫不感興趣。他向作左衛門透露此事,完全是為了證明他如何忠誠,以讓作左放心出城。彌四郎終於大笑起來。人生難得有良機,能夠抓住這些機會不失時機地表現自己,正是能出人頭地者的立身之本。
    彌四郎視察了在糧倉和酒谷一帶聚集起來的糧隊,然後去了築山御殿。
    此次出城回來,恐怕已成了甲斐的嚮導。這是一次決定命運的行動。如果築山夫人在他出城期間有輕率之舉,就大事不妙了。夫人在他眼中,已經不是主公的正房妻子,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愚蠢的好色女人。如果這個女人任性行事,一旦被人發覺,就有可能影響他的全盤大計。「不要因小失大……」
    信康志得意滿,正要攻打武節城。一旦知道岡崎城落入甲斐之手,面臨前後夾擊,無論他如何魯莽,也只會俯首稱臣。那時何需讓夫人勸說?除非事情有變;現在,與其讓信康屈膝投降,還不如讓他自走死路。
    築山御殿里已經不見了喜奈的身影。看到迎出來的阿琴,彌四郎傲慢地問道:「喜奈已去濱松城了嗎?」
    「是。」
    「好,你告訴夫人,就說我已經準備停當,來看看她,請她到庭院中來。」
    「是……請您稍等。」
    「我不能久等。立刻就要出發。」彌四郎繞過玄關旁邊的柵欄,徑直向夫人的庭院走去。
    「大賀大人在院子里……馬上要出征,他盔鎧在身,想在院子里和夫人話別,請……」
    阿琴正說著,彌四郎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院中,「夫人,聽說您今天早上派人叫我。」
    「哦,是彌四郎。」
    築山正要匆忙站起,彌四郎已大步走上台階,急急說道:「我有事向您稟報,請屏退左右。」
    夫人匆忙站起身走來:「阿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彌四郎,你辛苦了。」她在彌四郎身後坐下,「都已準備好了嗎?甲斐前來迎接我的隊伍什麼時候進城?」
    彌四郎聽到這話,愣愣地看著夫人。她沒有發瘋。她呼吸均勻,面頰豐潤,滿臉紅暈,看起來很年輕。女人真是魔鬼!憤怒、輕蔑、憐憫……彌四郎心中充滿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
    「為什麼這麼看我?」
    「因為夫人實在太光彩照人了。」
    「你又說笑。我已經是半老徐娘,時刻都在擔心自己的身體。」她臉上又浮現出妖媚之氣,卻只令彌四郎感到厭惡。他甚至產生一種衝動,想要給她一巴掌。她嘴上說著擔心身體云云,心中卻充滿肉慾。
    「主公恐會難過。」
    「知道我遠嫁小山田后?」
    「是,竟然讓如此光彩照人的妻子跟了別人……主公會後悔一生。」
    「也許吧。我已經下定決心,他不後悔決不罷休。彌四郎,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我不會忘記你的,辛苦你了。」
    「夫人太客氣了。還請您在少主面前多多為我美言幾句。」
    「不,並非我客氣。我有今天,全靠你的周旋。勝賴大人不但將家康舊領送給少主,還將信長的部分領地送給他。到時候我一定保舉你。」
    「是,我感謝不盡。」
    「我決不會讓以前的家老在少主手下當差。我會勸說三郎,讓你坐上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彌四郎感到自己似被扔到了糞便上,非常不快,差點舉起雙拳。這個女人是多麼不可思議、多麼沒有自知之明!彌四郎本以為家康是冷酷無情之人,現在方明白,眼前這個女人實是太無恥、太讓人厭惡。
    多年以來,彌四郎為了生存,機關算盡,不停鬥爭。在他看來,與男人相比,女人的力量和智慧如同嬰兒般幼稚。她們居然能和男人平等地活在這以力量論高低的世界上,真是可笑之極。彌四郎心情十分複雜,他一面笑著,一面只想朝築山夫人臉上吐唾沫。只要想到她是家康的正房夫人,無論減敬還是彌四郎,都對這個女人的肉慾感到無奈。無論多麼無恥的男人,在與自己有染的女人面前,都不會輕易表露對其他女人的渴慕,但眼前這個女人,卻能在一個男人的懷抱里坦然表露出對另一個男人的渴望。
    「哈哈哈……」彌四郎終於笑了出來。築山愈是厚顏無恥,此後的事態便愈是滑稽,愈令人大覺痛快。一旦事成,夫人會被送往小山田兵衛處,但三河和尾張卻怎麼可能白白給了信康?至於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彌四郎,什麼事那麼好笑?」
    「啊,哦……」彌四郎一邊搪塞,一邊笑了起來,「我覺得今天是個吉日,便笑了。哈哈哈。」
    「你今天就要出發嗎?」
    「是,少主十分焦急。」
    「他們是明天前來迎接我,還是後天……」
    「最遲不會超過後天。」
    「時間真是難挨呀!」
    夫人像少女一樣歪著頭,眯起眼睛,「在隊伍到來前,你能悄悄為我傳個話嗎?」
    「在甲斐大軍進城之前……」
    築山夫人媚眼如絲,點了點頭。她簡單地認為,單單靠她的這雙美目,就可打動所有人,為她做任何事。她哪裡知道自己遠嫁小山田,其實是給武田氏做人質……
    「無論如何,這是打仗。誰也無法保證生死,為何以身涉險?」
    「離開此城之前,我有件事必須辦了。」
    「什麼事?」
    「德姬乃我舅父仇人織田信長之女,我要親手殺了她!」
    彌四郎再也按捺不住滿腹怒氣,不禁吼道:「渾蛋,你找死!」
    受到自以為最親近之人出乎意料的怒罵,夫人頓時變了臉色:「彌四郎,我多少也算此城的半個主人,你怎可如此謾罵?」
    「渾蛋!」彌四郎已經完全拋棄了虛偽的客套。他必須嚴厲斥責築山,以免她在此期間輕舉妄動。
    「噢,你……你……你說,我哪裡渾蛋了?」
    「你真的想聽?」彌四郎郎雙肩顫抖,直視著夫人。他略有擔心地看了看周圍,但一旦定下心來,便毫無顧忌了。「你和我彌四郎單獨相處,還有什麼架子?」
    「你……你說什麼?」
    「你要是略有自知之明,就當閉嘴。夫人怎麼可能是我的主人?我是覬覦著主公首級的謀叛之人,夫人是與我有姦情的女人、是對丈夫不忠的女人。我們不過一丘之貉,哪有什麼主從關係?」
    「你彌四郎不是我的家臣?」
    「那還用說?我是你的戰友,是你的情夫!」
    彌四郎無法控制自己,繼續說道,「若此事傳到甲斐,你我都沒有好處,我不想多言。但刺殺德姬這種混賬事,絕不允許!」
    「那……那又是為何?」
    「你想想看。甲斐大軍進入岡崎,夫人被小山田擁在懷中,戰事會因此停止嗎?不,不會!戰爭還要繼續。你這種膚淺的女人,刺殺了德姬,只能令織田氏更加憤怒。你為何就不能善待德姬,讓她為信長生下外孫,然後將她們母子二人扣作人質?」
    「將德姬作為人質……」
    「不錯。在其後的戰事中,德姬是用以抑制織田氏的忌憚之器,你怎可隨便失去她?如此蠢事,不僅我彌四郎,就是信康和勝賴,也絕不允許。你定要牢記在心。」
    彌四郎語氣十分強烈,夫人顯然被他的氣勢鎮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彌四郎。
    「明白了?」
    「是……是。」
    「事情成敗在此一舉。在此緊要關頭,絕不可擅自行事。如我有一絲閃失,不但夫人,就是少主和我,也會丟掉性命,你定要清楚後果。」說罷,彌四郎立刻站起身,嚴厲地打量了一眼夫人。
    夫人忙答應了一聲。即使是家康,也沒如此惡毒地辱罵過她,但她為何會如此順從呢……
    出了築山御殿,大賀彌四郎仰天大笑起來。忍耐!忍耐!他拚命控制著自己,表情漸漸變得嚴肅。一向只知道任由性子訓斥別人的築山夫人,竟然被我彌四郎的氣勢壓倒,直如一個下人般唯唯諾諾。這是多麼滑稽之事。她嫁給小山田兵衛后,恐也不會省到自己成了人質。「唉,其實可笑的實不止她一人。」彌四郎忽然自言自語道,「就是主公,也愚笨至極。」
    家康妄想平定天下,卻忽視妻子的不忠,才導致今日的困局,竟然不知妻子正被甲斐的卧底和家臣任意玩弄。他只如一個追趕星星的獃子,只有遠大的志向,絲毫未意識到腳下的鴻溝。連妻子都制服不了,如何奪取天下?
    信康已經衝進了敵人事先設好的圈套中;而在家臣中首屈一指的鬼作左,竟然特意將如此重要的消息泄漏給我彌四郎……每一件事,都足以讓彌四郎笑得前俯後仰。
    回到糧隊,彌四郎發現隊伍已經從酒谷排到了連尺門附近。「出發!」彌四郎發出命令。山田八藏已經受命,於兩天前出發前往武節城;他的另一個心腹倉地平左衛門正讓下人牽著他自己和彌四郎的愛馬,一臉嚴肅地候在那裡。
    「平左衛門,出發。」彌四郎笑了笑,翻身上馬。
    隊伍出發了。表面看去是糧隊,實際上藏著許多武器,是一支龐大的戰鬥隊伍。彌四郎到城門時,只見另一個心腹小谷甚左衛門手持長槍,表情嚴肅地站在那裡。他留守城內,只待彌四郎一聲吆喝「主公回城」便負責打開城門,將勝賴的大軍迎進岡崎城。
    「甚左衛,留守期間諸事拜託了。」
    「小人明白。」
    夕陽西下,護城河裡倒映著河堤上的樹木。無心的城堡。無語的箭倉。
    在這座城池的內庭,家康的第一個孫子、信長的第一個外孫,即將發出第一聲啼哭……但現在的信康、家康和信長在不同的戰場廝殺,他們之志和大賀彌四郎的野心截然不同。
    彌四郎出了城,在馬背上緩緩回過頭去望著岡崎城,哈哈笑了一聲,旋又板起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01
第102章 女刺客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
    德姬的侍女喜奈讓兩個下人挑著準備好的土特產,慌慌張張離開岡崎,於第三日傍晚抵達濱松城下。
    離濱松越來越近,喜奈的心一陣陣顫抖,這實屬正常。築山夫人密令她前去刺殺即將為德川家康生下孩子的阿萬,但她仍然以少夫人德姬侍女的身份,裝作去向阿萬表示祝賀。若說奉了築山夫人之命,也許會有人懷疑,但如果稱是德姬所派,一般人都會理解。就連途中碰到本多作左衛門,他都勒住馬道:「想得好周到,難為她一片真心。」
    他表情嚴肅,但仍能聽出慰勞她的意思。喜奈反覆設想過刺殺阿萬的情形,定不要出現意外。
    過了美麗的松樹林和海濱的白沙灘,即將抵達新城時,已見沉浸在安靜黃昏之中的濱松。望著那巨大的城池,喜奈使勁屏住呼吸,震顫不已。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刺客」的角色和任務過於沉重了。夫人曾誇獎她在侍女中出類拔萃,喜奈還為此暗自高興,但現在,她後悔了。她畢竟太年輕,對失敗的恐懼揮之不去。
    城門顯得十分堅固。身穿戰服的足輕武士一臉嚴肅地站在門邊,如臨大敵。當喜奈通過第一道守衛,抵達通用門時,城內已華燈初上。
    家康此時不在城內。他已於七月十九開始攻打長筱城,目前駐守在久間的中山堡壘。留守濱松城的部隊為了防備駿河方面的敵人來襲,枕戈待旦。
    喜奈正要過通用門,四個侍衛立刻圍了上來。
    「岡崎的德姬夫人派我前來看望阿萬夫人。」
    「少夫人派你來看望阿萬夫人?」
    「少夫人聽說阿萬夫人即將分娩,派我來慰問。」
    「叫什麼?」
    「我是少夫人的侍女喜奈。」
    「等等。」他們好像不敢作出決斷,其中一個立刻跑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兒,侍衛們終於放她進去,又說道:「派個人領她去。城內已經變了樣,一個侍女不可能認識路。」
    喜奈跟在嚮導身後,穿過城門,內心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腳步卻沉重起來。即使她按照築山夫人的密令成功刺殺了阿萬,又怎能從戒備森嚴的城池逃脫?不安死死地抓住喜奈的心。
    穿過厚重堅固的城郭,一直到內庭的台階,喜奈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當然不能告訴兩個下人。所以,他們沒有任何不安和恐懼,但是喜奈的心理卻沒那麼單純。要刺殺的女人是家康的愛妾,還懷著家康的孩子。如果殺了她,喜奈絕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座城池。
    內庭入口處已經有五個侍女等在那裡,迎接喜奈。「長途跋涉過來,你辛苦了。」說話的正是家康的另一個愛妾阿愛,她雖然還沒有正式的名分,但深受家康寵幸,並且負責管理內庭。喜奈不記得是如何回答阿愛的。她發現,阿愛身上正好具有築山夫人所欠缺的平靜、優雅,而且全身洋溢著溫順柔和的氣質。這一切都震撼著年輕的喜奈,使她頭腦發熱。
    「阿萬身體虛弱,一直待在卧房,你有什麼話,我會轉告她。」
    衣著樸素的阿愛將喜奈領進了客廳。她安靜的言談舉止,彷彿一團柔和的空氣包圍了喜奈。喜歡比較是年輕女子的癖好,喜奈不禁驚嘆。她比阿萬更美!「奴婢來達少夫人昀慰問。」
    「是。我洗耳恭聽。」
    「少夫人說,少主兄弟姐妹不多,忽聞阿萬夫人臨產,真乃家門興盛之兆,故希望得見一面,衷心致以祝賀之意……」
    「我會將你的原話轉告。」燭影中,阿愛溫柔地笑著,鄭重地低下了頭。
    喜奈放下心來。但如果對方拒絕,不讓她進入卧房,該如何是好?她不禁心慌不已。侍女們端上茶點。阿愛捧著喜奈帶過來的禮單去了阿萬房間。
    「你累了吧。」一個年紀稍大的侍女體貼地對喜奈說,「岡崎的築山夫人還好嗎?」
    「是……還好。」
    「夫人一定也很高興。阿萬夫人原來就在她身邊服侍。」
    「是……是。當然……」喜奈一邊漫不經心地應著,一邊用手碰了碰腰間的短劍,不禁屏住了呼吸。
    許久,阿愛都沒回來。天漸漸黑盡了,寂靜的空氣中隱約感覺得到緊張的戰備氣氛。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噼啪作響的薪火聲中夾雜著士兵的談笑。顯然,城內到處都布了兵。
    「讓你久等了。」阿愛終於回來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侍女,端著食物。
    「阿萬聽說你到來,十分高興,她雖然很疲憊,還是想在卧房見你一面。她稍稍梳妝一下,你用過飯再去吧。」
    最驚心動魄的時刻終要來臨了。見與不見的問題已無需再想,問題是,見面后如何順利地殺死她。喜奈愈想愈不能平靜。她一會兒覺得不能空腹前去,怕到時候沒有力氣;一會兒又怕吃過量,動作不靈活。所幸四肢還不覺疲憊。只要不致慌亂,應該能完成任務。但成功之後呢?喜奈不免擔心起來。她肯定無法活著出城,既然已下定必死的決心,如何去死呢?
    無疑,阿萬到時會大聲呼救,但最先趕到的應不會有男人。想到自己也許會連阿愛一起殺掉,喜奈頓時害怕起靜靜地坐在面前的這個女人來。但讓她更痛苦的,是在阿愛引領下到達阿萬房間之後看到的情形。
    阿萬的房間十分樸素,和岡崎城的內庭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且不論動輒以今川義元外甥女自居、喜歡奢華的築山夫人,就是少夫人德姬,因為是信長之女,也理所當然住在豪華的房子里。比起她們二人的房間,阿萬的住處和侍女房沒有太大的區別。阿萬坐在被中,臉龐被燭光映得更顯蒼白,她高興地迎接著喜奈。她看起來非常虛弱,腹部膨大,彷彿一個指頭就能把她推倒。「讓德姬夫人牽挂,真是感激不盡,少夫人還好嗎?」
    「是。少夫人也即將臨盆,她特別挂念您……」
    喜奈一邊回答,一邊偷偷斜了一眼門口的阿愛。阿愛施禮後站了起來,恐是嫌燈光太暗,去拿燭台。
    多好的時機!不知為何,喜奈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前這個女子究竟犯有什麼過錯?想到這個,喜奈就不停地顫抖。
    阿愛拿來燭台,放在二人之間。室內明亮起來,阿萬的瘦弱和喜悅之情一覽無餘。她看上去毫無戒心。因為是少夫人派來的人,她滿臉喜悅之色,還似有些受寵若驚。轉達完祝賀的話,喜奈向阿萬身邊挪去。
    「請你不要客氣。」阿萬根本不知喜奈在尋找下刀的地方,反而舉起手勸喜奈。
    「不,不行。不要那樣……」喜奈起身拉住阿萬的手。她感覺對方雙手冰涼,不禁興奮起來。她決定殺死阿萬后當場自殺。
    阿萬站起來,順從地任由喜奈牽著雙手,踉踉蹌蹌向她胸前倒去。就在這一瞬間,喜奈突然拔出寒光閃閃的短劍。
    「啊……」喜奈和阿萬同時尖叫起來。阿萬被刺中肩部,差點摔倒,短劍被阿愛抓在手裡。阿萬搖搖晃晃向裡屋跑去。
    「啊,放手!」發現短劍被抓住,喜奈發瘋似的掙扎。實際上,刺過去的那一瞬間,喜奈已經忘記了阿愛的存在。她以為坐在門口的阿愛根本不可能聽到她的心跳,故而很放心,但現在她絕望了。
    「不要嚷!」阿愛緊緊抱住喜奈,在她耳邊輕聲訓斥:「嚷起來對你沒好處!」
    她用懷劍猛地擊中了喜奈。喜奈手中的短劍叮噹掉在榻榻米上,阿愛用力將短劍踢開。阿萬好像還不清楚喜奈究竟要千什麼。她呆愣著,全身發抖。
    「阿萬也不要做聲。」阿愛一邊死死按住喜奈,一邊說道,「本多作左衛門大人已經料到此事,讓他來裁決。」隔扇外傳來輕輕的咳嗽聲,接著,一隻大手從走廊左側伸出,撿起喜奈的短劍。那人正是本多作左衛門,他身披戰服,頭戴方巾,腳穿草鞋,來到燈下。他沒有看阿萬,單是對阿愛說道:「好了,放開她吧。」
    說完,便默默地在門邊坐下,加重語氣說道:「你是藤川久兵衛的小女兒吧?我連你父親是何人都知道,更不用說你來此的目的了。你要從實招來,不許隱瞞。」
    喜奈被阿愛放開,身體搖晃起來。她被作左和阿愛夾在中間,不禁伏倒在地,失聲痛哭。
    「此事難辦。」半晌,作左向阿愛努了努嘴。他顯然想查明真相,但又不願意讓阿萬知道,於是遞個眼色,示意阿愛帶阿萬離去。阿愛心領神會地扶起阿萬。阿萬如在夢中,恍恍惚惚,全身顫抖,而且有些發熱。「她究竟想幹什麼?她……」
    「稍後就會弄清楚,先到我房裡去吧。」阿愛說道,攙扶阿萬出了房間。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梟的叫聲。好像是一個信號,喜奈頓時停止了哭泣。她雙眼通紅,蒼白的嘴唇猛烈顫抖,似極度亢奮,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哦,你說什麼?」作左靠近喜奈,「你姐姐好像在服侍築山夫人吧?」
    喜奈聽到這話,情感忽如泄閘之水。「殺了我吧。殺了我這個不忠之人吧!」
    「噢,你說自己不忠?」
    「是。因為我要殺大人的愛妾。」
    「既然想死,我自會殺了你,但不是現在。」作左輕輕地呵斥著,無可奈何地咂了咂舌,「我想聽聽你怎麼辯解。是誰派你來刺殺阿萬夫人的?」
    「不要問了。殺了我吧!」
    「不行。你若是不說,我會立刻抓捕你的姐姐和父親。」作左道。喜奈獃獃地喃喃自語起來。作左裝作毫無用心地說著:「你不是可以做刺客的女子。派你來殺阿萬的,也決不會是少夫人,她不會那麼糊塗。對嗎?」
    「是……是。」
    「你父親一向忠心耿耿。他不會知道你的行動,是嗎?」
    「是……是。父親……父親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築山夫人處見過你姐姐兩三次。雖然我不能明辨忠奸,但她頗有教養,看上去是個忠心耿耿、認真純潔的女子。所以,應該不是你姐姐的指使。」
    喜奈向作左膝邊靠去。看得出,她十分害怕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對家人不利。「是。姐姐決不是不忠之人。」
    「哼!」作左重重地點了點頭,突然變了語調,「你知道築山夫人和主公不和嗎?」
    「這……這……不知道。」
    「到底知還是不知?你的回答將直接影響我的判斷。你要冷靜下來,老老實實回答。聽著,這將是你的遺言。」
    聽到這話,喜奈悄悄從作左膝邊移開。她不再顫抖,似已作好赴死的準備。蒼白的寧靜,讓她的臉看上去非常冷峻。「奴婢知道他們關係不和。」
    「若不知,你便是蠢貨,是當不了差的。你認為他們究竟誰對準錯?儘管說心裡話。」
    「對不起……」喜奈悄悄伏下身子,「奴婢認為大人也有過錯。」
    「我不那麼認為!」
    作左突然道,好像沒有解釋的意思,「所以,你才決定服從夫人的命令?」
    「是。大人的所作所為,對於夫人太殘酷了……」
    「是嗎?好,我明白了。如果我放過你,你會怎麼做?你會跑回岡崎城,向築山夫人彙報已失敗?」
    喜奈並未意識到已經說出了主謀,「不,奴婢不能那麼做。」她清楚地回答,「我會在途中自殺。」
    「哦。」作左看著庭院,「你聽好,我有話讓你轉告築山夫人。」
    「是……是。」
    「你先冷靜下來,聽好……你就說自己到了濱松城。」
    「是。」
    「但你到達時,阿萬已經不在城裡。」
    「正因為她在,我才……」
    作左突然瞪大眼睛,大聲怒喝道:「閉嘴!頭腦簡單的女人!」
    「是……是。」
    「你在途中一度被我超過吧?」
    「是。在赤坂。」
    「那時我已知你的來意。你的草鞋破爛不堪,說明你內心慌亂。如果是普通的使者,草鞋怎麼可能從前頭開始破裂?」
    「……」
    「聽著。當你抵達濱松城時,阿萬已經移到城外家臣的住所。因此,你無可奈何地將禮品交給了內庭的侍女和我,便回去了……就這樣回稟,聽清楚了?」
    「是……那麼,您如何處置我?」
    「我本該殺了你。但那樣將禍及你的家人。真是渾蛋!」說完,作左漫不經心拍了拍手,叫來下人,「去叫阿愛來。我已經作出判決。讓她帶阿萬過來。」喜奈此時方才哭了。
    阿愛和阿萬來到房間,喜奈半晌沒有抬起頭。「鬼作左」雖然嚴厲地呵斥著她,但他想方設法挽救喜奈的生命,終於打動了十八歲少女的心。
    「阿愛夫人和阿萬夫人,今天也都聽我的。」作左對坐在喜奈身後的阿愛和阿萬道,「無論什麼事,都要為主公著想,為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著想。我不希望這件事情傳到主公的耳朵里。」
    阿萬好像已經在隔壁呵愛的房間里聽到了一切,輕輕說道:「任憑作左大人處置,我沒有異議。」阿愛也靜靜低下頭:「本多大人,請你繼續指示。」
    「一生一世的戰鬥,就在這一月之間。主公日理萬機,早巳疲憊不堪,不能讓他知道此事,更不能讓其他侍女們知道。所以,我決定,今天夜裡將阿萬夫人轉移到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是,我無須重複。這種事不允許再發生。我會陪著她離開……希望你們能夠明白。」
    「阿萬呢?」
    聽阿愛一問,阿萬雙手護住腹部,用眼神表示贊同:「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你吩咐吧。」
    作左衛門緩緩立起身。「你也要採取相應行動。」他對喜奈道,「你與此事如此關聯。你回去后,就說你在我們轉移后才抵達濱松城。」
    「是……是。非……非常感謝。」
    「阿愛夫人。這是老實巴交的藤川久兵衛之女,她接受了一個愚蠢的任務,因為害怕而全身發抖。在途中耽誤了些時候,到達濱松城時,阿萬已經轉移了。這都是她運氣好……或者說是即將出世的孩子有好運氣……你就照這樣說。」
    「是。」
    「今天夜裡,喜奈就留在你處過夜。明日一早,你便將這位少夫人的使者送出濱松城。」
    「是。」
    「其他事情稍後處理,但首先要保證孩子的安全。轎子和隨從由我安排,這期間,阿萬夫人就拜託給阿愛夫人了。」說完,作左衛門迅速轉身離去,消失在光影斑駁的綠樹叢中。
    「你叫喜奈嗎?」看到作左離去,阿萬終於開口問道。一直死命控制著的感情終於爆發了,她那張尖臉如同窗紙般蒼白。「築山夫人那麼恨我,真是妖魔!是蛇!你,你難道不覺得嗎?」
    喜奈默不作聲,只是不斷地叩頭。
    「你為什麼不回答?為什麼裝成德姬夫人派來的使者?」
    看到阿萬激動得發抖,阿愛平靜地勸道:「不要傷了身子,多保重。」
    阿愛很清楚作左會將阿萬轉移到何處。定是雄踏村宇布見的中村源左衛門家。當這座城池還是飯尾豐前守的居城時,中村源左衛門便是濱名奉行了。作左決定將阿萬送到那裡,並不完全是為了挽救眼前這個小女子的性命。
    「今年將是決定我命運的一年。」家康在一心一意攻打長筱城之前,這樣表露心跡。阿愛認為,作左的做法是對家康的支持和配合。家康只有信康和阿龜兩個孩子,萬一出現意外,將不可收拾,作左才勸阿愛來服侍家康。
    如果濱松城成為戰場,那麼阿萬和她肚裡的孩子將有可能落到敵人手中,淪為人質,身為留守大將的作左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平安無事當然最好;但作左作了最壞的打算,於是選定自飯尾豐前守以來一直居住在此的中村源左衛門家,作為阿萬藏身之所,可謂明智之舉。即使家康最後不得不放棄濱松城,源左衛門也是保護家康後代的唯一可靠人選。但阿萬似乎並未領會作左的深意。
    在阿愛的催促下,阿萬終於離開喜奈,但似乎余恨未消。「大人的孩子,竟然不能在大人的城中生下來……我真想把她撕碎。」阿萬一邊說,一邊用阿愛遞過來的束帶緊緊勒起肚子。
    作左又悄悄出現在庭院里:「已經備好了轎子。請快一點。」
    「作左衛門大人,阿萬必須去嗎?」
    作左突然加重語氣道:「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為了主公……當然,也為了你,一定要去!」
    「阿愛,請你向大人……」阿萬似乎想要阿愛向家康轉達離別之意。她哀切地望著阿愛,顫巍巍下了台階。作左衛門扶住阿萬的肩,道:「阿愛夫人,以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阿愛無言地垂下頭,她忽然感到恐懼。難道阿萬在怨恨我?絕不可能。她一直事事為阿萬考慮,而阿萬也一直非常信任她。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樹叢中,轎子很快被抬走。眼睜睜看到他們遠去,阿愛才走到喜奈身邊,道:「不要哭了。事情已經結束了。」她白皙的手輕輕故在喜奈肩上。喜奈哭得更加厲害。或許阿愛身上具有一種讓人安心和信賴的意味。
    「好了,事情已經結束了。」
    「是……是。」
    「來,擦乾眼淚,給我說說岡崎城的事吧。」阿愛一邊說,一邊伸手挑了挑燈捻,室內頓時明亮起來。這時,不知什麼地方又傳來了梟的叫聲。「岡崎城內也有梟吧……」
    「是,有……」喜奈慌忙站起身,認真地擦著眼淚,仍然在哭泣,「但是梟一多,其他小鳥就不來了。所以少夫人非常討厭它們。」
    「哦,梟趕走了小鳥……」阿愛聽著喜奈的話,在想,自己到底是梟,還是小鳥。或許,自己是一隻比阿萬殘忍許多的梟。因為自從阿萬知道家康寵上阿愛以後,她的眼神便漸漸變得恐慌。大概是因為阿愛溫柔恬靜的本性勝過了她。「無論人還是鳥,都分很多種。」
    「是。」
    「既有築山夫人那樣的背叛者,也有阿萬那樣……」
    阿愛說到這裡,慌忙打住。她本想說也有像阿萬那樣的人,因為害怕被家康冷落,所以可憐地親近著本該痛恨的阿愛。她想到這種話恐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無法明白的,於是丟開不提。
    「少夫人是不是因為心地善良,才擔心小鳥不再來。」
    「是,但是菖蒲夫人……」
    「菖蒲夫人?」
    「是。她是少主的側室。」
    「嗯,我聽說少主娶了側室。菖蒲有多大?」
    「十五歲。」
    「那麼,少夫人情緒如何?」
    「少主不到少夫人房間時,她就孤獨地疊著紙鶴。」
    阿愛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彷彿看到一個十五歲的正室被十五歲的妾奪去了寵愛,正在孤獨地疊著紙鶴。女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悲慘。但如果任性反抗,就可能像築山夫人那樣,變得更加悲慘。「你在服侍少夫人?」
    「是。」
    「你為何聽命於築山夫人?我不明白。」阿愛忽然問到關鍵的問題,柔和地笑了笑。該問的事情,就要毫不猶豫地去問。
    喜奈臉色僵硬。阿愛的溫和讓她無法撒謊。「是。這……」她支吾起來,「開始時,是夫人的命令。」
    「你是說是築山夫人命令你去服侍德姬夫人?」
    「是。因為少夫人是織田家的小姐,是夫人的仇敵,夫人便讓我仔細盯著她。」
    「夫人果真那麼對你說的?」
    「是。姐姐就在服侍夫人。」
    阿愛不禁全身冰冷。築山夫人瘋狂的嫉妒並不僅僅發泄到阿萬一個人身上,她甚至盯上了德姬。「所以,喜奈你……」阿愛努力讓臉上有些笑容,「這種事絕不能傳到大人耳朵里去,只可你我知道。」
    「那是自然……」喜奈點點頭,盈盈淚眼凝視著搖曳的燭光。
    好像起風了,遠遠的海潮聲中夾雜著風吹樹梢的聲音。
    築山夫人為何如此憎恨德姬呢?阿愛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繼續問道:「如此說來,菖蒲也是夫人推薦給少主的了?」
    「是。她經常對我們說……希望菖蒲先於少夫人,替少主生下男嬰……」
    「少夫人快要生孩子了吧?」
    「是……所以,夫人經常召集僧侶,舉辦法會祈禱。」
    「祈禱孩子平安降生?」
    「祈禱少夫人不要生下繼承人。」
    阿愛不寒而慄。夫人已經瘋了,她只能這麼判斷。德姬可憐,信康也可憐。如果此事傳到岐阜城德姬之父信長公耳里,恐他絕不會善罷甘休,聽說信長個性非常暴烈。
    「喜奈,你今夜和我一起睡吧。剛才的話題——」
    「剛才的……」
    「就是關於築山夫人召集僧侶祈禱的事,絕不要泄漏給他人。」
    「是……是。」
    「如果傳到岐阜城,對大人,對少主都沒有好處。」
    喜奈靜靜地垂下肩膀,點了點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02
第103章 長筱合戰


    初秋夜晚的篝火招來了無數的蟲子。小蟲子們被篝火吸引,紛紛飛過來,落在腳邊。家康坐在床几上,緊緊盯著那些蟲子。
    向長筱城發起總攻的時刻越來越近。第一輪進攻選在天正元年七月二十,家康令人向二道城發射了無數火箭,使之燃起大火,但不過是為了試探敵方。可以確信,信玄已死,但甲斐依然很強大,決不能到冬天才與他們交戰。甲斐的敵人上杉謙信常為北國的冰雪所困,無法前去騷擾,所以冬天勝賴毫無後顧之憂。家康必須在中秋之前攻入長筱城,打亂甲斐軍的陣腳。目前,家康的本陣安排在鹽澤村的陣場。
    「主公,是否歇息一會兒?久間城的附城也已平靜下來。」從結穗的芒草叢後面,悄悄露出了大久保忠世的面孔。
    「聽說作左回了濱松。」家康漫不經心地用馬鞭撥弄著腳邊的蟲子,「我很擔心信康。」他衝口而出,「你先去歇息吧。」
    忠世緩緩搖了搖頭:「大久保家沒有先於主公休息的家訓。」
    「那麼,你是來催促我睡覺的?」
    「可以這麼說。」
    「你認為今夜會有人前來嗎?」
    「這……」忠世歪起頭,在家康對面坐下,「大概是成功攻下足助城的少主的使者。」
    家康瞥了忠世一眼,苦笑了。
    「那麼,也許濱松會有喜報。」
    「喜報?」
    「阿萬夫人該分娩了。少主沒有弟兄,希望是個男嬰。」
    家康又苦笑了,「你也有此想法,但我等的卻不是這些。」
    「那麼,您——」
    「我在等攻下長筱城的鑰匙。」
    「噢?」忠世故意驚訝地睜大眼睛,「在下不明。」
    「現在什麼時辰?」
    「快到亥時了。」
    「哦?這麼晚了。希望不發生意外。」
    忠世默默地給篝火添著柴火,他非常清楚家康在等誰,才前來護衛。家康也明白忠世的心思,便沒有故意避開他。突然,木柵欄附近傳來喧嘩聲。家康正吩咐「去瞧瞧」,忠世已向喧鬧之處走去。
    「我不是姦細,讓我見家康公。」
    「這麼晚了,你不是姦細,還能是什麼?報上名來,報上名來!」
    柵欄外,四五個足輕武士正圍住一個黑影,嚷成一團。忠世大步走了過去,站到那個男人面前。
    那人身形瘦小,身穿粗布衣裳,腰間掛著柴刀,像是下地勞作的百姓。但他銳利的眼神和洒脫幹練的舉止,一看就知非等閑之輩。
    「等等,他也許是主公等候已久的客人。」忠世止住眾武士,厲聲問:「你是奧平家的人嗎?」
    「閣下是……」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
    那人仍然一臉嚴肅:「鄙人夏目五郎左衛門治貞。」
    「我給你引見。請跟我來。」
    夏目施了一禮,但並沒吱聲。他是奧平美作守貞能的家臣,奧平美作守假裝投靠甲斐,如今身在作手城。他顯然是受貞能的密令前來,不得不掩人耳目。家康甚至不希望貼身侍衛知道此事。
    來到家康面前,夏目五郎果然道:「請屏退其他人。」他看了看忠世,毫不客氣。
    「不行。」忠世回敬道,「我決不會離開主公半步。不要擔心,有時候,我沒有耳朵也沒有嘴。」
    家康呵呵笑道:「可以嗎,五郎?」
    「既然您不介意,有何不可?」
    「好,忠世,你在附近盯著,不得讓任何人靠近。」家康輕輕說完后,對五郎左道了聲辛苦。
    五郎左鄭重地單膝跪在家康面前:「鄙人不再客套,直奔主題。大人攻打長筱勢在必行,武田家不斷侵入三河、遠江地區。」
    「哦?都是些什麼人?」
    「進攻三河的有黑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土屋右衛門尉昌次,進攻作手的是甘利左衛門尉昌忠;武田逍遙軒、山縣昌景、馬場信春、一條右衛門等負責進攻遠江,他們在森鄉一帶布陣,意在奪取掛川、濱松。」
    「那麼勝賴呢?」
    「我家主公沒有提到他。」
    「哦。那麼,他是打算留下來對付越后軍了。還有其他消息嗎?」
    家康微閉著眼催促道,夏目五郎突然向前挪了挪,「據報,黑瀨的武田信豐和土屋昌次將出兵設樂原,切斷大人的退路,前後夾擊。」
    「前後夾擊?」家康不禁睜開雙眼,猛地探出身子。如果和濱松城的聯絡被切斷,他將一敗塗地。所以,他才秘密派遣奧平美作負責打探敵人動向,現在證明,他並非杞人憂天。「哦,他們果然要那麼干?」
    「是。我家主公認為……他們是要孤立濱松、吉田和岡崎,然後各個擊破。」
    「不錯。」家康點了點頭,神態恢復了正常。如果此時狼狽,只能導致奧平美作心生猶豫,或許會真的投靠甲斐。在艱難的時刻,必須沉著冷靜。實際上,甲斐軍已經侵入了奧平美作在作手的龜山城本城,大將是甘利左衛門尉昌忠,監軍初鹿野傳右衛門。被迫將本城獻給敵人而退守二道城的美作,無疑正期待家糜的勝利。「對於敵人的行動,你家主公也應有對策,說來聽聽。」
    「請原諒……」夏目五郎左目光灼灼,「鄙人想先向大人詢問一件事。」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家主公的話?」
    「這是家族上下所有人的意思。」
    「但言無妨。」
    「如果勝利,能否保證我們擁有舊領?」
    「哦,不必擔心,你們的領民一直擁護美作。」
    「第二,希望大人將小姐許配給我們少主貞昌。」
    「阿龜許配給貞昌?」
    家康輕輕閉上了眼睛。此事早已對築山夫人和阿龜提過,但二人不約而同強烈反對。
    「怎樣?」五郎左逼問道,「如果大人能夠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家主公一定會在這次戰役中幫助大人,即使獻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康閉著眼,點了點頭:「他會怎麼做?」
    「他會讓人散言,說他對甲斐有二心。」
    「難道讓人以為,他對我家康有意?」
    「正是。那樣一來,無論居住在作手城中的甘利左衛門尉,還是身在黑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都不敢輕舉妄動。那時,大人就可放心大膽地施展手腳。」
    家康點了點頭,雖然腦海里不斷浮現阿龜極不情願的面孔,他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美作要為我獻上生命?好好,不止是阿龜,我還會贈送三千貫新領作為小姐的陪嫁。」
    夏目五郎左衛門治貞懷疑地探出身子:「不但會將小姐嫁過去,還給我們新領地?」
    「對,我不能不對美作的忠義有所表示呀。」
    「多謝大人。」五郎左馬上充滿敬意地低下頭,竟猶自哭泣。家康十分清楚五郎左的痛楚。因為,身為山家三方眾,作手城主奧平美作守貞能也因家臣的分裂而苦惱:有人認為應該投靠家康,也有人表示要效忠武田,於是家族分成了兩派。認為應該效忠武田的人都相信信玄還活著,而想要投靠家康的人則認定信玄已經死了。
    家康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因此,他除了讓人散布信玄已死的消息,還派密使前往貞能處。生性謹慎的他在確認信玄已死後,才決定於八月中旬攻打長筱城。並派人四處宣稱,他德川家康決不會以無義之師騷擾領民,更不會傷害作手的家臣。大多數人都認為,家康從一開始就把貞能當作盟友,但實際上,是密使首先抓住了貞能因武田軍的入侵而大為不快的心理。
    雖如此,家臣們卻並沒有將家康當作自己人,如夏目五郎,就對家康持懷疑之意。他堅持要求家康將阿龜嫁給貞昌,也是為了試探家康的心。
    看到五郎左哭泣不止,家康用眼神示意大久保忠世過來添柴火。
    「你既然是美作家的重臣,應該知道奧平家送到武田家的人質是誰吧?」
    五郎左好像為自己的憂傷感到羞愧,笑道:「非常清楚。是少主貞昌的夫人阿楓。」
    「多大年齡?」
    「十五歲……」
    五郎左加重了語氣,「我們並不想棄少夫人而不顧,去娶阿龜小姐。既然是盟友,就需要親緣關係加以鞏固,這是家族所有人的心愿。」
    「但你們一旦和我結盟,武田家會殺了少夫人。」
    「我們已經作好了那種準備,也採取了相應措施。」
    「相應措施?」
    「我們假裝讓同族人奧平六兵衛的養女阿楓和少主結婚,再派遣她前去。」
    「也即是說,派去的不是真正的少夫人?」
    「是。既然我們已是盟友,就直言相告。實際上,阿楓是我的女兒,但她也是六兵衛的養女……」五郎左閉上嘴,呵呵笑了。
    家康輕輕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五郎左為何淚流滿面了。如果貞能做了家康的內應,年輕氣盛的勝賴極有可能一怒之下殺了阿楓。
    只聽五郎左突然又說道:「希望大人不要以為,鄙人剛才是在為女兒的悲慘命運而哭泣。」
    「我知道。但即使你為女兒而哭,我也不會笑話你。」
    「見諒。」
    「五郎左衛門,戰爭本就這麼殘酷。」
    「是。」
    「不僅武士在你死我活地廝殺,女人們和領民也要加入。」
    「是。」
    「阿楓前往甲斐時,還是姑娘身吧?」
    「是。當我們向她說明事情原委,讓她假冒少夫人……她聽完,安慰著痛哭的母親,稱自己為家族獻身,是死得其所,然後便踏上這條不歸路。」
    「唉!不愧是你的女兒,好個烈女子!忠世,拿紙來。」家康眼前不時閃現出阿龜和阿楓的影子,他滿懷款疚。阿龜、阿楓,原諒我,總有一天,我會讓天下女人過上太平的生活。為了那一天,你們……取過筆墨,家康毫不猶豫地寫下了嫁出阿龜和贈送三千貫領地給作手的誓書。五郎左衛門也掏出了奧平美作按上血印的誓書,遞到家康手中。
    五郎左出去后,家康從扶几上立起身,圍著篝火轉悠。不時有蟲子撲向火中,斷斷續續傳來蟲鳴。夜空中群星閃爍。敵方要切斷他和濱松城的聯絡,確是狠招,換成家康,他也會這麼干。必須依靠內應……
    奧平美作故意宣揚串通家康之事,以拖住武田軍。在此期間,是撤回濱松,還是一舉攻進長筱城?忠世回來后,家康還在苦苦思索:「忠世,若是你,會怎麼辦?」
    「何事?」
    「是趁勢進攻長筱城,還是撤回濱松?」
    「事已至此,還談什麼撤退?」忠世拍著武刀柄。
    家康緊緊盯著忠世,在床几上坐下。忠世仍不依不饒。「少主正從足助向武節城逼近。決不能給敵人以喘息之機。主公剛才還親口說,在等待攻打長筱的良機。這機會不是來了嗎?」
    「不錯。」
    「正是大好時機,決不能讓更多的援軍來長筱城,城裡已經斷糧了。」
    家康微笑道:「哦,現在就是良機?」他雖對奧平美作仍不太放心,但並非懷疑奧平的忠心。
    勝賴將大軍推進至三河地區,就是不想讓家康奪去長筱城。家康隱約感覺到,以武田信豐為首的武田家臣,包括土屋昌次、甘利昌忠等,也許會輕易識破美作的計策,立刻血洗作手城,然後迅速切斷家康和濱松、吉田的聯絡。他雖然信任美作的為人,卻擔心武田家的實力。
    「忠世,你對奧平美作有何看法?」
    「主公這話好奇怪。攻打長筱的關鍵,不正是如何控制住山家三方眾嗎?為此,您連阿龜小姐……」
    「等等,休提這事。」家康苦笑了,「我是問你,他究竟有無能力阻擋武田援軍。」
    「那更令人不解了。」忠世故意皺起眉頭,「如果主公認為他沒有這種能力,為何又交給他誓書呢?」
    「哦。那麼你認為他有此能力?」
    「關鍵不是策略,而在於人的本性。」
    「哦。美作倒是值得信任。」
    「既然信任他,就應該抓住機會。照使者的說法,美作故意讓人散布他對武田家有異心的消息,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從而牽制住他們。主公便可藉此機會迅速攻下長筱,並加強防備……在下是這樣理解的。」
    「所言不差。」家康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什麼,抬頭望著月亮,站起身來。十八日的月光下,宇連、明神、白倉等山脈如夢如幻。「接下來的兩日,將決定勝負。」
    「戰鬥會越來越激烈。」
    「你剛才說要抓住機會。忠世,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到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松平上野介康忠、菅沼新八郎處,告訴他們,我將於天亮時到陣前鼓舞士氣。」
    「明白。」忠世拍了拍膝蓋,點點頭。
    「三郎大概也在看這月兒吧。很美的月夜。」家康慢慢踱回帳中。濃霧瀰漫,人馬、房屋、樹木和山谷都彷彿披上了一層乳白的紗,霧中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這是長筱西北方的作手龜山城。
    因為武田家的大將甘利左衛門尉昌忠和其主力進入了本城,城主奧平美作守貞能與其子貞昌不得不退守二道城。習慣早起的貞能已來到庭院中,耍起槍來。兩年前,作手城被武田信玄侵佔,貞能被迫投降。對於這個在山城長大的倔強武士,是莫大的恥辱。貞能五短身材,但肩膀寬闊,胸膛隆起,顯得十分強壯,長長的眉毛則彷彿掛上了一層嚴霜。他怒吼一聲,舉槍刺向天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
    「報!」
    「何事?若是吃飯洗漱,稍候再說。我晨練還未結束。」
    「夏目五郎左衛門求見。」
    「五郎左?讓他到這裡來。」
    貞能口中說道,但並沒有停下之意。五郎左衛門不久就過來了,看到美作正在練槍,他徑直走到庭院中。脫下昨日的便服,一身戎裝的五郎左顯得神采奕奕,甚至比美作還要精神。「主公,在下平安回來了。」
    「那是自然。我的家臣如在這一帶不能來去自如,還能做些什麼?怎麼樣,你拿到家康大人的誓書了嗎?」
    「請看。」五郎單膝跪地取出誓書,美作方才停了下來,「噢,把小姐嫁過來,奉上三千貫領地。倒是很爽快。」
    「是。他說必須回報美作的忠義。」
    「哦?忠義?」
    貞能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容,「五郎左衛門,這不是忠義,這是骨氣。」
    「骨氣?」
    「小聲點。在我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向人低頭,向武田家屈服。真是恥辱!明白嗎?我不能讓子孫後代蒙羞。如此甚好。迎娶了德川三河守家康之女,便不能算是家臣,我成了家康的親家。為此要奮勇作戰,以雪恥辱,哪怕一點點也成。」美作邊說邊將誓書揣進口袋。他面部抽搐,眯起眼睛。
    「五郎左,我血戰沙場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五郎左衛門離開后,美作突然端正姿勢,朝天空拜了三拜。世人定然會說奧平父子投靠了家康。任由人去評說吧!一旦將家康唯一的女兒阿龜娶進門,無論人們認為這是聯姻,還是扣留了德川家的人質,奧平氏和德川氏都已經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接下來才是關鍵。」他收起長槍,繞過走廊,向即將成為德川氏女婿的兒子貞昌的房間走去。
    九八郎貞昌正在書院的南窗下,擺弄易卦。
    「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九八郎頭都不抬:「兒子以為……應能成功。」
    「會有困難嗎?」
    「會。」
    「那是自然。哪有那麼輕而易舉之事。卦象還像占卜信玄之死時那樣反覆無常嗎?」貞能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家康的誓書,放在卦上。貞昌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沉默不語。
    「到時候了,我們可能要暫別一下。」
    「請父親務必小心。黑瀨的武田信豐頗擅長使用火器。」
    「那是自然。但串通穗川方的人卻主動宣揚,說自己與德川家勾結,這種違背常理之法,武田家恐不能理解。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策謀了。哈哈。」美作低聲笑道。
    「父親,他們或許還會要求我們交出更多的人質。」貞昌很擔心武田家以更多的人質要挾奧平家。
    「這是卦象顯示的嗎?」
    「是。事情可能不會那麼簡單……」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長筱城被攻下,我們就算達到了目的。只要他們對作手城放心不下,就不能派兵支援長筱。你叫六兵衛來一趟!」
    「您要帶六兵衛一起去?」
    「別人我不放心,若帶上六兵衛……」父子會心一笑。
    「聽好,一定要擦亮兵器。」
    「明白。」
    「如果聽到我不測的消息,就是信號;若是我平安回來,也得作好準備。」
    「孩兒一定用心準備。」
    「保護好家眷,保證他們安全撤退。若是處理不當,會被家康笑話。你已經是他的女婿,此事將決定你的一生。」貞昌正微笑點頭,奧平六兵衛突然驚慌失措地闖了進來。
    「六兵衛!怎麼了?這麼慌張。」美作皺眉呵斥道,「已過不惑之年的男子,怎可如此大驚小怪?」
    六兵衛仍然不能平靜下來,他猛搖著頭:「黑瀨的武田信豐已直奔作手而來,甘利左衛門也急急派使者趕來了。」
    「我正等著他們。他們大概懷疑我私通德川。」
    「正是。他們讓主公立刻到黑瀨帳中去。」
    「我知道!因此正與貞昌商量,是否帶你一起去。沒想到你這麼慌張……」
    「主公盡可這麼冷靜,但事情並非如您預料那麼簡單。因為對方要在諸將評議後作出決策,所以讓您帶個人質過去。」
    「什麼?」聽到人質二字,美作看了看兒子貞昌,「那也不必如此慌張。」他嘆了口氣,「他們究竟要誰做人質?」
    「夫人和小公子千丸。」
    「千丸和夫人?」美作聲音顫抖,但他很快又笑了,「哈哈哈,是嗎?沒想到武田家也有如此工於心計之人。但也不必慌張。貞昌已經占卜到了。」
    「卦中已經顯示……」
    「不錯。好,將千丸叫來。夫人正卧病在床,只要他們需要,隨時都可以交出去。讓黑屋甚九郎陪著千丸,先我出發。」
    「父親。」貞昌忍不住叫道,但美作根本不聽。這次送去的人質將和前次送去的阿楓一樣,只恐均走一條死路。但此時若是徘徊不定,將對不住家康,也對戰局不利,因為家康定已下達進攻長筱城的命令。
    以幼子的生命換來三千貫新領地,美作胸中一熱:「叫黑屋甚九郎和千丸過來。」
    「是。」奧平六兵衛驚魂未定地站起。美作一向言出必行。但這是什麼亂世!美作晚年得子,今年十三歲的千丸,乃是他的寶貝,此子讀書習字出類拔萃,且武藝非凡,特別是箭術,家中幾乎無人能及。千丸的容貌在兄弟間是最出眾的,加上幼子慣有的嬌氣,更顯得可愛無比。
    「父親!您難道要讓千丸去送死嗎?」
    「渾蛋!沒人願意送他去死!」
    這時,千丸和黑屋甚九郎在六兵衛的引領下到了。
    老臣黑屋甚九郎似已聽說了什麼,露出大無畏的神色,眼裡隱藏著沉毅的光芒,但千丸好像還蒙在鼓裡。「父親,哥哥,早安。」千丸問候完畢,眼望著父親,臉上浮現出親呢的笑容。
    「千丸……」美作的聲音終於顫抖起來,眼睛卻睜得出奇的大,放射出駭人的光芒,「你是誰的孩子?」
    「是奧平美作守貞能之子。還有……」他睜大一雙慧眼望著長兄貞昌,「是奧平九八郎貞昌之弟。」
    「哦,我來問你,你認為父親和哥哥是有骨氣的忠義武士嗎?」
    「孩兒以為,你們都是山家三方眾中響噹噹的武士。」
    「哦。」美作深深吸了口氣,「我太寵你,使得你過於乖巧……我教過你如何切腹自殺,還記得嗎?」
    千丸臉色大變:「如果忘了,就不能叫武士……」
    「是嗎?父親甚感欣慰。不要為你父親和兄長臉上抹黑。甚九,」美作終於將視線轉向黑屋甚九郎,「我需要你時,你當獻出生命。」
    「主公!不必說了,甚九郎已作好了準備。」
    「我知。你剛進來時的眼神就已說明一切。我要將千丸送往甲府。我覺得……他雖然天性聰慧,但有些溺愛過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得讓他被人笑話。千丸……」
    「父親。」
    「聽著,我要將你送往甲府。在那裡,你要努力讀書習武。」
    聽到父親的語氣如此嚴厲,千丸悄悄跪下了。他已知道自己將成為人質。他那雙如少女一般清澈的雙眸緊緊地盯著父親,彷彿可聽得到他內心的顫動。
    「千丸……」哥哥貞昌開口了,「甲府山高水深,氣候惡劣,你要多保重。」
    「是……是。」
    「渾蛋,哭什麼?父親經常對我們說,男兒絕不能用眼淚表達感情。」
    「我明白。我沒有哭。」
    「奧平家沒有可憐蟲。好了,去和母親告別,精神抖擻地前往甲府。」
    「是。千丸會高高興興去甲府。父親和兄長也……」
    「好了好了,甚九,拜託你了。」眼看貞昌和自己馬上就要滴下淚來,美作立刻輕聲吩咐甚九郎。
    「千丸公子,在下陪您去吧。」甚九郎催促著千丸,站了起來。六兵衛已經哭得抬不起頭來。
    「啊呀,餓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美作聲音嘶啞地拍打著肚子,「我們好好吃上一頓,然後快馬加鞭趕往黑瀨。六兵衛,你且隨我去。趕快吃飯。」
    美作出二道城時,已經過了辰時。山霧被吹散,晴空萬里,處處散發著秋天的氣息。晴空底下,黃色的稻穗波濤滾滾。
    「秋天到了,六兵衛。」
    「是。」
    「千丸大概也會被這美麗的秋色吸引住。」
    美作撥轉馬頭,向六兵衛靠過去,「你明白嗎?我可能是最後一次看到這人間的秋色。不要著急趕路。」
    「在下明白。」
    「到了黑瀨后,我要向武田信豐展示三方眾武士的風采。你也要鼓起勇氣。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沉著冷靜,不要被對方看透心思。」
    「是。六兵衛和主公一樣,已作好必死的準備。」
    「他們定會百般侮辱你。你只需說,我絕無私通德川的企圖和行為!」
    「明白。」
    「還有,他們可能會對你說,美作已經坦白了串通德川之事,且已被處死……那時,你什麼都不要說,一笑置之。在見到我的屍首之前,絕不要相信我已經死了。」
    六兵衛看到美作長長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也想笑,卻笑不出來。先行離開的千丸和黑屋甚九郎的背影,還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里。
    不久,他們二人就到了清冽的寒狹川邊上,湍急的河水閃閃發光。黑瀨的武田信豐遙遙在望,隱約閃現出無數的旗幟,在風中招展。信豐還不知長筱城已遭受總攻,還在此監視美作父子的動靜。
    「都在啊,若是他們前去長筱城——」美作放聲笑道,揚起馬鞭,「六兵衛,快!」
    正如美作所料,二人一到信豐軍中,很快便被分開了。六兵衛被擋在了第一道柵欄外,美作則被獨自領到第三道柵欄內。他一邊打量武田的布陣情況,一邊慢慢踱到帳前。候在帳外的信豐抑制住興奮,迎上來說道:「聽說閣下最近和德川家有來往?」
    信豐身邊的家老小池五郎左衛門和田峰的家老城所道壽,冷冷地看著美作。
    「噢,那種傳言何足為據?」
    「何足為據?我可不那麼認為。閣下是不是想說……飛馬趕來,就是想聽我們提供的證據?」
    「您如此迎我,真令人驚訝。諷刺人也要分場合,不要開這種玩笑。」
    「好了,先進來。何必站著說話。」信豐的木屐踩得咯吱響,先行進去了。兩個老家臣也跟在美作身後,表情嚴峻地進帳。
    二十位弓箭手、五位火槍手和四十個長槍手守衛著信豐的大帳,帳內綁著兩個姦細模樣的人。大概是陽光太刺眼,那兩個被反綁雙手的姦細,在美作看來就像兩頭動物。他坐下,慢慢將視線轉向坐在床几上的信豐:「若是戲言,那倒罷了。但如果傳言真的讓人起疑,我很是意外。」
    「噢,你反倒要來向我問罪?」
    「不敢。我是何時將千丸送來做人質的?」
    「美作守,你心中有怒?」
    「我怎麼可能有怒?這不會是信玄公的指示吧?」美作儘管堅信信玄已死,還是故作認真地說。
    信豐臉上露出苦笑,轉頭看著小池五郎左衛門和城所道壽,「美作守果然很難對付。」
    「早有耳聞!」
    「你真未串通德川?」
    「信豐公,您若有證據,便出示給我看。對於武士來說,再也沒有比被人無中生有地加以誣陷更為不快之事了。如有人懷疑您有叛心,請問您有何感想呢?」
    「噢,你是要看證據嗎?」
    「不錯。我最心愛的幼子被扣作人質,又以這種令人氣憤的傳言來盤問我……當然,在我山家三方眾中,也有不服我之人,想必您也知道。但我沒想到,信豐公居然因為那些謠言就懷疑我的忠心。」
    信豐不覺笑了:「哈哈哈……閣下太敏感了。對嗎,五郎左?好了,拿棋盤來……美作守,我叫你來是想和你對弈一局。」
    「下棋……」
    「德川很難纏,他不想讓我們靠近長筱城。我也累了,趁著今日天氣晴朗,就叫你來下一盤棋,你不會介意吧?」
    美作明顯有些不快地咂了咂舌。「但您何必如此戲言?我要是知道您的真實用意,也不會那麼激切了……」他突然緩和了語氣,大笑起來。
    棋盤端上來后,信豐讓人收拾了床幾,然後脫下戰服。「很久沒有對弈了,我一定要給美作來個下馬威。」
    「我不會輸的。」
    美作執白,信豐執黑。當他們在棋盤上廝殺時,城所道壽悄悄走到美作身後,手按刀柄而立;而小池五郎左衛門則前往第一道柵欄處審問奧平六兵衛。
    美作知道,武田信豐若是察覺自己棋路紊亂,或者從六兵衛口中套出了實情決不會讓他們兩人平安回去。
    當信豐和美作廝殺到中盤時,老臣小池五郎左衛門來到正在第一道柵欄邊等待主人的奧平六兵衛身邊。六兵衛照料好美作騎過來的栗毛駒后,正撫摸著坐騎的腦袋。
    「你是奧平美作的隨從嗎?」五郎左衛門嚴肅地問道。
    「是,我是主公的同族六兵衛。」
    「哎呀,你真是個面目猙獰的惡人。」
    六兵衛看了看對方,淡淡地回敬道:「甲斐的男子有血性嗎?」
    「不是血性,而是血腥。」
    「那又如何?」
    「你以為你們兩人還能活著回去嗎?」
    「既然是主從兩人一起來,當然要一起回去。」
    「你以為奧平美作會平安回去嗎?」
    「哼!我家主公不能活著回去?」
    「愚蠢!」五郎左衛門故意嘲笑道,「你看見過沒有腦袋的人騎馬嗎?」他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對方的臉。
    六兵衛明白,生死關頭到了。「此處是戰場,不要廢話,我正在照料主人的坐騎。」
    「哦,你好像一無所知。」
    「什麼知與不知?為主人照料馬匹,乃奧平家武士的職責,此時我們決不戲言。」
    「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我覺得你實在可憐,就告訴你吧。你家主公已被取去首級。」
    「啊?為何?」
    「所以我前來告訴你。你家主公私通德川家康。」
    六兵衛漫不經心地看著表情嚴肅的五郎左衛門,故意笑道:「哈哈哈,你真會開玩笑。你以為勾結德川氏的人會只帶我一個隨從,大搖大擺到你帳中來嗎?你若是想取笑我,可以找個巧妙些的由頭。」
    「你不信?我好意告訴你——」
    「啊,我信,我信,好了嗎?」六兵衛極不耐煩地回答,然後采些附近的青草,喂主人的戰馬。
    小池五郎左衛門靜靜地看著,半晌無語。「真是個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匆匆走開,從柵欄后打量著六兵衛。但六兵衛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半晌,他彎腰坐到草地上,茫然地凝視著天空。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豎起耳朵,甚奎可以聽到長筱城傳過來的人馬的悲鳴,一眨眼,六兵衛竟已打起了瞌睡。
    小池五郎左衛門納悶地回到信豐身邊。如果六兵衛有任何不妥,就會立刻抓他回去審問,但言談舉止實無懈可擊。他要是真知道主公的事,能那麼沉著冷靜嗎?他只能這麼認為:即使美作勾結家康的事情屬實,六兵衛也未聽說過。
    帳中的第一輪對弈已經結束,又開始了第二盤廝殺,美作守好像佔了上風。「哈哈哈,果然初見分曉。我若再贏一盤,就太對不住信豐公了。」美作旁若無人地大笑著,信豐裝作毫不介意。
    小池五郎左衛門故意輕輕地搖晃著頭,讓信豐注意到他。站在美作身後的城所道壽低吟了一聲。他裝作在看二人對弈,實際上是在觀察美作的表情,但他發現美作沒有任何異常,就出聲向信豐示意。第二盤以信豐取勝而告終。
    美作守得意地咂了咂舌:「這不算,再來一局。」信豐笑著揮了揮手。時已近中午,被反綁的兩個姦細在耀眼的陽光下,不時發出呻吟聲。「今天到此為止吧。明日就要前往長筱城,我們要召開軍事會議,可能會向你借兵。」聽信豐這麼一說,一向堅強的美作守頓感全身虛脫一般。「好吧。不過,現在是戰爭時期,我不能勉強您。」
    他們正在收拾棋盤,全副武裝的小山田信茂和甘利昌忠急匆匆進來了。正如信豐所說,他們好像要衝破德川軍的包圍圈,前去增援長筱。
    「告辭了。」終於要脫離虎口了,美作守向剛進來的二人施了一禮,出了軍帳,踉踉蹌蹌,差點摔倒。此時,忽然傳來可惡的小山田信茂的聲音。「城所,叫住奧平美作守。」
    「是。有事嗎?」
    「已到午飯時候。何不留下來和大家一起用飯。」
    美作不禁咬住嘴唇,在心裡暗罵「渾蛋……」。他們對他還沒有完全消除疑慮,還想繼續試探他。
    「奧平。」城所道壽邊喊邊追了上來。美作回過頭不耐頰地回答:「聽到了。是讓我與你們一起吃飯,對嗎?那太好了!因為在軍中,我實不便提出此要求。我餓得走不動,多謝了!」
    美作守在席間談笑風生,連吃了三碗。他眯起眼睛笑道:「你們不要笑話。我的精力不遜於年輕人,還可以在戰場上廝殺呢。」眾人都被他逗樂了。
    美作終於沒讓他們看出內心的真實想法,看到五個人眼裡放心的神色,他離開了大帳。
    從六兵衛手中接過韁繩,美作守翻身上馬,眼前不禁又浮現出小兒子千丸的笑容。一旦武田家事後知道他暗中支持德川家,大概不會輕輕鬆鬆殺了千丸和阿楓,而是會將他們帶回甲斐,放到油鍋中煎熬致死。千丸,原諒父親!美作眼前彷彿浮現出噼啪作響的火柱,士兵們不斷加進柴火,火光照亮了整個天空。這難道不是亂世的罪孽嗎?
    「主公!看到您平安歸來,小人全身都虛脫了。」
    「渾蛋!」美作一邊強作笑容,一邊大聲呵斥道,「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走!」
    二人離開黑瀨,快馬加鞭向前飛馳。仍然是那熟悉的山路,現在卻變得那麼陌生。「貞昌看到我平安回去,會是什麼表情呢?」美作守想。
    抵達作手城下時,太陽快要落山了,美麗的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山峰。住在本城的甘利昌忠還沒有從黑瀨趕回來。
    「啊,父親,您終於平安回來了。」九八郎貞昌披掛整齊,嚴肅地迎了上來。
    「準備好了嗎?」
    「萬無一失。」
    「好,我的鎧甲、刀、槍……還有火槍,都準備好了嗎?」美作一邊說,一邊鑽進卧房,急急穿著戰服。
    貞昌已經率領著火槍隊來到院中。雖然只有二十支火槍,但對於想要洗雪今日的恥辱、發泄憤懣之情的美作守來說,是不可缺少的貴重武器。
    「女人們安頓好了嗎?」
    「沒有問題。」
    「兵器呢?」
    「沒有遺漏一件。」
    「好,我要他們見識見識我奧平美作守的戰法。準備!」
    二十支火槍同時對準了他們熟悉的本城。火藥味四散開來,兩百騎兵已經打開了城門,悄悄地等待著這一刻。十支火槍噴出了火舌,接著又聽見十聲巨響。聽到信號,騎兵蜂擁而人。
    「啊,奧平反了,奧平……」由於受到突然襲擊,本城內像捅了馬蜂窩。這時,奧平的主力已經肅然出了作手城。他們的目的地是瀧山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07
第104章 德川將勝


    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德川家康攻下了長筱城,而奧平美作父子也奇迹般地擺脫了武田軍的追擊,越過岩崎山進入瀧山城。從甲斐遠道趕來支援的武田勝賴,因為家康頑強的阻擊和奧平父子的策略,軍隊被衝散,首尾不能相顧。在此期間,長筱城主營沼新八郎正貞丟盔棄甲,倉皇逃往鳳來寺。
    家康令松平外記忠昌立刻進駐長筱城,讓松平主殿助伊忠、平岩七之助親吉、本多豐后守廣孝三人前往瀧山城,支援奧平父子。
    因此,長筱一戰,德川軍完全處於主導地位,使領兵於足助、武節的信康大為振奮。已攻下足助城的信康,正繞過譬岳山麓,前往武節城。
    欲將武田勝賴軍引人岡崎城的大賀彌四郎,則押運著糧草,不即不離跟在信康後面。彌四郎將全部的人生都賭在了這一次旅程中,但他為實現陰謀而派出去的密使,卻未必是適當人選。築山夫人改嫁的對象已經確定,彌四郎將武田軍迎人岡崎城后的地位,也已明確。接下來,只要密使山田八藏重秀能將密函交到舍足助而守武節的下條伊豆手中,就算大功告成。
    山田八藏重秀好不容易避開信康的隊伍,抵達武節城下。昨日還晴好的天空,今天卻下起雨來。受惡劣的氣候支配,山城氣溫陡然下降,彷彿迎來了嚴冬,重秀不時想起家鄉的妻兒。他來到城門邊,正要升口,不想背後巡邏的武士大喝一聲:「誰?」
    他大吃一驚,頓時跪倒在地上:「我有要事前來。」
    對方根本不願聽他解釋。「可疑的傢伙,在城外來迴轉悠,我已經跟了你很長時間了。」
    那武士的體格和八藏相仿,手中握著的長槍卻比八藏的粗長,駭人的眼神也讓人不寒而慄。
    「我要見武田勝賴大人!」八藏努力不讓自己被對方震住。
    「你瘋了嗎?」對方翻著白眼道,「你以為勝賴公會在這種山間小城嗎?」
    「那麼……那麼……我要見下條伊豆大人。」
    「伊豆大人還沒來這裡。」
    「那麼,減敬應該在吧?就是從岡崎城回來的郎中減敬。」
    「從岡崎城回來……這廝越說越可疑了。」
    不知什麼時候,八藏被手持長槍的士卒們團團圍住。
    大賀彌四郎失算了。彌四郎和山田八藏都以為減敬已經平安抵達甲斐,並引領著勝賴來到了這座山城。但減敬已經被信康所派的野中五郎重政所殺,其首級則被悄悄埋在了城郊一隅。因此,這座山城的士兵們根本不知什麼減敬。
    「你們難道不知減敬嗎?他奉勝賴公密令,潛伏於岡崎城。」
    由於被身邊的長槍嚇破了膽,八藏又高聲叫了起來。
    「你說什麼?」
    「見了面,你們就明白了。我有要事,請讓我見他。」
    那個武士歪頭嘲笑起來:「你是瘋了。」他一邊指著腦袋,一邊回頭看著士卒們,「戰事間司空見慣,膽小鬼就是這麼被嚇瘋的。」
    「你什麼?我不是瘋子……」
    「你如果不是瘋子,那我們就得殺了你,可好?」
    「你……你們……真會開玩笑。我對於勝賴公很重要。」
    「越說越離譜。你發瘋了。好了,轟他走!」
    「如此粗暴……」
    「不是粗暴,是慈悲!」武士說完,徑直進了城門。那些士卒根本不願聽八藏說話,即使聽了,也不可能理解。他們手提長槍,指著身著便服的八藏的胸口,罵道:「我們數到五,你立刻滾。不然,就要了你的命。」
    「無……無禮之極!」
    「哈哈哈,你說無禮,那就無禮了。大家都閉上眼睛。開始數數,數到五。好了嗎,一,一,三,四……」
    八藏立刻逃開去了。世間竟有這種蠢事!他是決定武田家命運的密使。沒想到竟被這伙低賤的士卒奚落、嘲弄……到底是誰在操縱這一切,他並不清楚,不得不逃命。如果連性命都沒有了,談何出人頭地,加官晉爵?他回頭望著狂笑的士卒。「我還會來的。到時候,你們休要後悔!」八藏哭著,終於瘋狂地奔跑起來,「你們等著瞧!」
    雨水越來越冰冷,濕透了他的後背,傍晚的山谷籠上了一層厚厚的霧。山田八藏重秀鑽到樹林中,慌亂地尋找著乾燥的地方,一邊高聲哭號。
    八藏哭了一陣,忽覺腹中飢餓,想起早晨在老百姓家做好的飯糰尚掛在腰間,就坐到杉樹下,趕緊取出飯糰。飯糰沾滿了海苔,掰成兩半,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來。吃過飯再去一趟!他覺得自己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飢餓導致了焦慮,於是開始狼吞虎咽。忽然,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真乃一介平民。」
    八藏驚恐地回過頭去。雨中,一個和尚正背靠粗壯的椎樹,翹著腳,等待天晴。「啊呀,原來是個和尚,嚇我一跳。」八藏慌忙咽下飯糰,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大概申時四刻了。你不像是普通百姓啊。」
    「你……你怎麼看出來的?此話怎講?」
    「貧僧學過《易經》會看面相、骨相和手相,能預測天地間事,你是個武士,而且胸懷大志……對嗎?」
    「哦,太奇怪了。」八藏重新打量著那和尚。他頭上戴的斗笠破爛不堪,手腕粗壯,嘴闊唇厚,年齡大概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五六也未可知。「和尚,你知我的命運?」
    「不僅如此。貧僧坐在這裡,便知有人因前世因緣,即將出現在這個樹林中,而且化緣給我,因為有人告訴了我。」
    「誰……是誰告訴了你?」
    「是我畢終生心血侍奉的佛祖。」
    「化緣給你……那麼說,和尚你也餓著肚子?」
    「是。」和尚傲然點點頭,「但是,在你領悟到那層含義之前……我不會接受你的食物。」
    「我說過要化緣給你了嗎?」
    「是。」
    八藏不解地掰開第二個飯糰,飯糰還剩七個。「大師。」
    「怎麼了?」
    「這個深山老林,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人來。你難道就不能將我當作佛祖嗎?」
    「也許可以吧。」
    「好了,我先給你兩個飯糰。你能否為我算上一卦?」
    「你既然張口了,我也不好推辭。因為佛祖命我來消除世間一切煩惱。」
    八藏重秀點點頭,拿著飯糰站了起來,放到那和尚面前,又像忽然想起什麼,加上了一個。「請問該怎麼稱呼大師?」
    「貧僧就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隨風和尚。」隨風毫不客氣地拿起飯糰,迅速扔進嘴裡。他好像比八藏更加飢餓,一口氣吃完了兩個。「你說要化給我兩個,卻給了三個,你也算是善心未泯。」隨風煞有介事地說著,第三個飯糰轉眼又消失在他嘴裡。
    八藏重秀被對方的吃相驚呆了,吃完了三個飯糰,趕緊把餘下的包起來,拴到腰間。「大師,你剛才說我胸懷大志?」
    「我是說過。但你的大志現在被重重烏雲遮擋了。」
    「重重烏雲?」
    「黑壓壓的烏雲。你可以將它理解為今日傾盆大雨的始作俑者……」
    「哦?」八藏點頭道,「你是說我的大志因烏雲遮擋,不能實現?」
    「真是俗人,你不應簡單地理解廣大無邊的佛意。有時,失敗卻是我佛慈悲的真意。」隨風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但你面相不錯,心地善良,註定要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對。所以,你休要懷疑,要相信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著正確的方向,重新調整心志即可。」肚子吃飽之後,隨風又變成一個善辯的人。對他來說,勸說這個樸實的武士回心轉意,根本不需花費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這片樹林里,能夠找到說話的對象,隨風不禁滔滔不絕。
    「總之,你我二人能夠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緣,我們應該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機會見到我,和我談話。貧僧的每一句話,都是佛祖的聲音。你只須聽我講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無不了如指掌。」
    「哦,」八藏嘆了口氣,「那麼,我想問問大師……」
    「什麼事?」
    「你認為誰會贏得這場戰爭?是甲斐的武田,還是三河的德川。」
    「啊,這件事呀。毫無懸念……貧僧不知你支持哪二方。如我言語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明白。」
    「這是佛祖的聲音。聽清楚了,佛祖說,德川將勝。」
    八藏頓時臉色蒼白:「為什麼?」
    「因為信玄公已經駕鶴西去。勝賴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們祖上數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勝敗榮辱都基於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卻看不到這些……」隨風頓時變得天馬行空,都懷疑自己是在信口開河。
    雨還在下,四周逐漸變得黑暗。「你今夜在何處留宿?」望著陷入沉默的八藏重秀,隨風突然道。「如果貧僧沒有看錯,你現在正處於人生的轉折點。對此貧僧本有些感想,但現在快要天黑了,我們還是分頭投宿去吧。」他並未站起來,而是凝視著陷入沉思的八藏。
    八藏濃密的鬍鬚在微微顫抖。「德川將勝」這簡簡單單幾個字,令一向小心謹慎的他大為震撼。他今天沒能進入武節城,也許正如隨風所說,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大賀彌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將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敗而告終,自己將如何是好?當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岡崎城中的妻兒怎麼辦?大賀彌四郎巧舌如簧。他必會說八藏是叛徒,然後將八藏的妻兒統統處死……想到這些,八藏後悔不迭。
    隨風看到八藏這麼困惑,又開始說那些不著邊際的預言。他要試探這個手握飯糰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處。「請你多珍重。你如走錯一步,就可能陷入萬丈深淵。人必須時刻關註腳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們就此別過罷。」隨風起身走了幾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藏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師,且等一等。」
    「啊,你還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還有些事想要請教大師。」
    「哦,既如此,就拜託你了。我們在此相見,也算有緣。」隨風若無其事地捻著佛珠,向八藏點頭致意。八藏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樹林。
    雨中的武節城濃霧瀰漫,漆黑一片。八藏朝與武節城相反的南邊走去。渡過小小的溪流,左手山腳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戶人家,隱隱閃爍著幾處燈光。
    「在這裡留宿嗎?離戰場很近……」隨風問道。
    八藏點點頭,摸了摸自己胸口。「無妨,我帶著錢。」
    「阿彌陀佛,我們真的很有緣。」
    「大師!」八藏叫著,他的眉毛和鬍鬚都被雨水淋透,一張臉如同剛哭過的頑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時表現得最明顯,現在的八藏極像一隻喪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隨風雖然從八藏那裡化到了飯糰,還讓其為他尋找住處,卻無絲毫愧意。因為困惑之人總需要暗示。隨風知道,自己根本沒必要了解對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規給他一點暗示。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們不要干站著,到屋裡詳談。淋濕了容易壞了身子。」
    聽隨風這麼一說,八藏彷彿一隻馴服的家犬,點了點頭,走進了一戶人家。那家裡人看到八藏身後站著一個和尚,並不驚訝。「寒舍已經準備好了栗子,請在這裡住一晚吧。」四十歲上下的女主人爽快地將二人領到火爐旁邊。戰爭的烏雲好像還沒給這一帶的百姓帶來多大的恐懼。
    八藏烤乾了衣服,掏出些錢交給婦人,又在隨風面前放了些南鐐銀。
    「這些算是舍給大師的。」
    「這——這——希望佛陀給施主帶來好運。」
    「大師。」
    「施主無須客氣。貧僧一定會把佛祖的本意全盤托出。」
    「如果我要選擇一位主人,究竟誰合適?」
    「哦,原來是這件事,貧僧剛才已經說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將會獲勝。你可以任意選擇一個家康的家臣。」
    八藏緊緊盯著隨風,嘆了口氣。德川的某個家臣……他八藏重秀不是直按侍奉家康的嗎?
    「如果我放棄了德川家,誰更好呢?」
    「這麼說,你是從德川家逃出來的?」
    「不不,」八藏頓時慌張起來,「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隨便問問。」
    「哦,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濃去,投奔織田家吧。」
    「難道……武田不適合我嗎?」
    隨風終於摸透了八藏的心,差點失笑。「你還是放棄武田的好。他們如同夕陽西下,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強大,是因為信玄這輪夕陽反射出來的餘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們癖性不和。你必須選擇一個了解你的正直稟性,並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說著,又有一個人前來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藏循聲望去,突然低吟一聲,慌張起來。
    門口的男子看到八藏和隨風,也似乎大吃一驚。來人二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小商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馬野時雇傭的一個伊賀武士。八藏縮著身子,一邊撥弄爐灰,一邊仔細聽婦人和那男子談話。
    婦人稱家中沒有被褥,也無糧食,先來的兩個人也只將就睡在地上。
    「無妨。我從信州來,一路十分辛苦,途中還遇到武田軍撤退。」那男子漫不經心地說道,「請讓我留宿一夜。」
    「你碰到武田軍撤退了?」喜歡與人搭話的隨風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販,「那麼,長筱城終於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軍不會棄武節城而不顧。」
    「是。我聽運糧草的士兵們說,長筱城於二十日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隨風好像要和那個男子長聊,「那麼,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陣中了。」
    「噢!」對方冷冷地盯著隨風。也許他就是那個密使,「和尚,你怎麼知道此事?」
    「哈哈哈……貧僧沒有俗人的慾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斷人的行動,讓我知道人在何種情況下會作出什麼決定?」
    「那麼,那個使者身負什麼使命?」
    「當然是讓信康立刻撤回岡崎。但如這樣放棄武節,將留下後患,所以大概會讓信康放火燒了武節城,然後迅速撤退。是嗎?」
    「哦,放火?」那人雙眼放光,但旋又恢復了商人的模樣,脫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難道要放火燒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錯,德川軍已沒有多餘兵力。他們只能燒毀這座山城,將附近的貧民百姓從戰火中解救出來,而將以後的主戰場移至於他們有利的長筱城附近……這也算功德無量呀。」
    「什麼時候燒毀這座城池?你不會也知道吧。」
    「我怎會不知?」隨風笑了,「早則今夜,遲則明晚。如果駐紮武節城的武田軍能夠順利撤退……」
    山田八藏重秀沉默不語。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讓這個伊賀武士識破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深深埋著頭。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想到這個,他差點落淚。「我先歇了。」他離開火爐,背對眾人躺到骯髒的席子上。
    山田八藏剛躺下不久,武節城便烈焰滾滾。野狗的叫聲驚起了附近的五六戶人家,人們紛紛嚷嚷起來:「失火了!失火了!武節城失火了!」聽到嚷叫聲,八藏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遠遠望去仍很模糊。煙雨濛濛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那個和尚實在可怕!八藏的膝蓋在劇烈顫抖,故意避開了隨風等人。現在他對於隨風的話毫不懷疑。八藏被武節城的守兵驅逐時,城內的士兵好像已經決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來臨。隨風說,失敗是因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順利進城,交出密函,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八藏不禁毛髮倒豎。隨風還說,攻下了長筱城的家康會派使者前來,命令信康放火燒城后迅速撤回岡崎,看來也是確定無疑之事。八藏焦急地跺了跺發抖的雙腳。以後該怎麼辦?
    大賀彌四郎告訴八藏,武田軍必勝無疑。他還說,勝賴定已率主力前來,而且減敬定在武節城中。但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燒。
    八藏開始憎恨起彌四郎來。彌四郎由足輕武士成為管理二十鄉的屬官,隨後又被提為家老,居然恩將仇報,企圖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場,實屬罪有應得!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將彌四郎的話和隨風的話一對照,八藏不禁恨得咬牙切齒,幾欲淚下。佛陀告訴他,現在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圓岡崎城,向信康道出彌四郎的陰謀。
    他可以說,自己知道彌四郎的陰謀,便裝作參與其中而打探情況……
    不,應該說,從一開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彌四郎,以揭開陰謀。我不是惡人!我沒有被神佛拋棄……天空愈來愈紅,望著熊熊烈焰,八藏喃喃自語。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09
第105章 女隨母志


    築山夫人來到走廊上,凝視著陽光,許久未動。晴朗的天空顯得十分高遠,伯勞鳥飛到樹梢上。她不時仰頭看著悲嗚的鳥兒,嘆著氣。信康已於昨日凱旋,準備今天在本城賜酒給眾將。她想在那之前與大賀彌四郎見一面。甲斐怎麼樣了?勝賴究竟怎樣來迎接她?
    信康派來的使者野中五郎重政告訴她:「長筱城終於被攻破,主公留下松平外記駐守,自己撤回了濱松城。少主也是大獲全勝。真是可喜可賀。」
    信康能夠平安歸來,自然是好事,但這計劃又進展如何?派去叫彌四郎的阿琴還未回來。夫人又嘆息起來。當然,戰爭並沒結束。為了奪回長筱,武田軍將會發起更加猛烈的攻擊,好運不會長久地眷顧家康。
    這時,隔壁房間的隔扇被輕輕打開。「是阿琴嗎?」
    「不,奴婢喜奈。」
    「什麼事?」夫人嚴厲地詰問道。她仍然對喜奈余恨未消,特意派她去濱松刺殺阿萬,卻連阿萬的影子都沒見著。
    喜奈戰戰兢兢地抬頭望著築山夫人。「少夫人已經順利分娩。」
    「男嬰還是女嬰?」
    「是一位小姐。」
    「哦,小姐。」夫人放心地自言自語道,突然變得粗暴起來,「趕快去向少主報喜,讓他去見女兒。」
    「是……是。」喜奈悄悄關上了門。突然從庭院中傳來男人的聲音:「為什麼事生氣?」是她翹首盼望的彌四郎。
    「啊,彌四郎?阿琴呢?」
    「在下沒見到她。我剛才在和少主一起檢查兵器庫。」彌四郎一邊說,一邊徑直登上御殿,跪伏在走廊的地板上,「無論如何,主公和少主凱旋歸來了,祝賀夫人。」語氣如此冰冷,夫人大吃一驚,「另外,小姐順利降生,真乃家族之幸。」
    「什麼家族之幸……你的計劃進展得怎樣?」夫人著急地問道。
    「我的計劃?」彌四郎冷冷地反問。
    彌四郎讓夫人始料不及,她雙唇顫抖,緊緊盯住他。彌四郎十分清楚她那眼神的意味。他望著樹梢,眯起眼睛。「哎,這些伯勞鳥真是討厭。」
    「您最好說話小心點。」彌四郎接著低聲斥責道,「恐有人在少主面前告了密,剛才在兵器庫前,少主突然問了些奇怪的問題……」
    「三郎?」
    「是。他說,有人向他告發,我大賀彌四郎有叛心,如果是其他家臣,他早就……他還讓我注意行為舉止,以免遭到家臣們的嫉恨。」彌四郎昂首說完,才回過頭看著夫人,「少主的心情好像非常好,甚至賞賜了東西以慰勞我。」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勝賴公怎樣了?」
    「唉,他害怕少主和主公,連面都不敢露。當然,這都是傳言。」
    「他……連面都沒露?減敬呢?」
    彌四郎翻翻上眼皮笑道:「那個膽小鬼,害怕少主懷疑他,恐已逃了。」築山夫人無法忍受彌四郎漫不經心的語氣,不禁向前挪了挪。「那麼,送給我的密函呢?」
    「密函?什麼密函?」
    「當然是勝賴公的誓書!他說要小山田將我迎娶到甲斐——」
    「夫人!」彌四郎皺起眉頭,「請您說話注意分寸。那種事我彌四郎怎會知道!」
    「什麼?你說什麼?」
    「噓——您真讓茌下為難。戰爭必然有勝負之分。不論今後如何,但此次長筱之戰,取勝的確是主公;如果主公失敗了,自然另當別論。」
    「我更糊塗了。那麼,關於勝賴戰死的傳言——」
    彌四郎猛地拍了拍腿。「不要再提這些事了。要等待時機。」他又抬頭望向天空,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著,雙手伏地,「今天天氣不錯,本城馬上就要舉行酒宴了。我還是去瞧瞧心情暢快的少主吧。請夫人多保重。」
    築山夫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著彌四郎,彌四郎卻根本不在意她的狼狽和怒氣,非常冷靜地慢慢下到庭院里,去了。
    築山夫人全身痙攣,茫然地望著天空。平日光滑滋潤的肌膚今天看起來皺皺巴巴,毫無光澤,好像老了四五歲。彌四郎的態度令她尤為憤怒,忍無可忍。夫人對德川家康已無任何感情,她將夢想寄托在甲斐,只期待著小山田前來迎娶她,連嫁妝都已準備好了!
    戰爭的確難以預料。本可以取勝的甲斐軍因為調度無方,竟沒有抵達目的地。但大賀彌四郎冷淡的嘲弄,實在太殘酷無情。他對待夫人就像使喚自己的女人!想到這裡,她痙攣得更加厲害,後悔和憤懣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心——彌四郎這個渾蛋,竟然不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夫人氣呼呼地站起來,雙手顫抖著從書櫥中取出勝賴送來的書信,突然想要撕碎它,但她最終展開了它……讀著讀著,築山夫人流下淚來。這封信曾經寄託了她的所有夢想,報復家康、向織田信長復仇,使得她夢想自己高高在上地嘲笑家康和信長,否則她死不瞑目。
    築山夫人靜靜地捲起信紙。現在的形勢對甲斐不利,足助和長筱城都落入了可恨的家康之手,但戰爭並未結束。武田軍肯定會到岡崎城——與其說她相信這個事實,不如說她對夢想十分執著。對於現在的夫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悄悄地祈禱那一天早日來臨。到那時,她要好好地教訓彌四郎。彷彿在煉獄中苦苦掙扎的築山夫人將密函放回書櫥,擦了擦即將乾涸的眼淚。這時,阿琴回來了。
    「奴婢回來了。」阿零雙手伏地,顫抖著。在她看來,眼前的這個夫人仿如令人毛髮倒豎的惡鬼。雖然以前也見過夫人瘋狂的樣子,但今天她卻顯得更為可怕:雙眼大睜,嘴唇蒼白。阿琴進來時,她正惶恐地東張西望,將讓阿琴深感恐懼的密函放入書櫥。
    聽到阿琴的聲音,夫人驚恐地回過頭,彷彿呼吸都已停止了。之前因一時粗心讓阿琴看到密函的夫人,如今因為事態急劇變化而更加疑神疑鬼。她聲音十分乾澀,咄咄地逼向阿琴,「你看到了吧。」
    阿琴想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發抖,但還是顫抖不已;努力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她不但知悉勝賴送過來的密函,而且從妹妹口中詳細地了解了築山夫人的事情。喜奈這樣描述阿萬:「一位沒有惡意的夫人。」稱阿愛是善良的女中豪傑。蒙受敵人恩惠的妹妹已經被阿愛吸引了。她的話對阿琴是沉重的負擔。
    「阿琴!」
    「在。」阿琴立刻應道,並努力浮出笑容。她本能地感覺,如果不這麼做,不但性命難保,還危及妹妹喜奈。
    「你如果看到了,就實話實說。」
    「是,我……我……雖然沒有看到,但好像是……是減敬送過來的……好消息。」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擠出了點笑容。
    夫人的表情忽然變得柔和,讓阿琴覺得十分可怕。她是不是已經瘋了?這時,夫人忽然流淚了。「阿琴。」
    「嗯。」
    「聽說大人終於將長筱城攻下了。」
    阿琴為難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淡淡地道:「哦。」
    「而且……阿萬也已生產了。」
    「有消息了?」
    「沒有。我恨阿萬。究竟是男嬰,還是女嬰?」夫人沒等阿琴回答,忽又整了整衣襟,輕聲道:「阿琴,我頭髮亂了,梳梳。」
    阿琴依言從隔壁房間拿來了鏡子。她站在夫人身後,捧起夫人滿頭的黑髮。鏡子里,夫人雙眼噙滿淚水,她柔弱地笑著。
    「我恐得向濱松的大人請罪。」
    阿琴慌忙移開視線,胸中一陣疼痛,夫人變得好快。剛剛還像一個惡鬼,轉眼就如此楚楚可憐。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阿琴服侍夫人一向謹慎,覺得她不像在偽裝。「您……為何說這種泄氣的話?」
    築山夫人沒有回答,單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阿萬生下孩子,我是真心想向她表示祝賀。如果大人喜歡的話……阿琴,大人真的恨我嗎?」
    「不,絕不……」阿琴慌張地答道,又趕緊閉上了啃。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如果不了解夫人的真正意圖而隨便答話,後果將難以預料。
    「你覺得,他不恨我?」
    「是……是。不可能恨……」
    「哦。好了,已經梳好了,整理一下即可。」
    阿琴如履薄冰般為夫人梳好了頭。
    「我也想換個心情。我想見見阿龜,你把她叫來。」築山夫人溫柔得彷彿變了個人。阿琴依言起身來到廊下,十分納悶。
    形勢的變化對夫人明顯不利。減敬好像沒有再送書信給她,就是彌四郎,也對夫人若即若離,非常冷淡。少夫人德姬已經平安產下一女,夫人切齒痛恨的阿萬,也毫髮未傷。難道這些反而讓夫人恢復冷靜,重新思考?果真那樣,阿琴和喜奈也許能放下心中的重擔……
    阿琴到了二道城阿龜小姐的房間,發現阿龜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她剛剛去過信康處,正要去拜訪母親。「母親氣色如何?」
    「很好。」
    阿龜聽了,頗覺意外地愣了一下,繼續一臉嚴肅地收拾著。阿琴靜靜坐在一旁等候。
    信康的姐姐阿龜個子嬌小,言語隨便,看上去倒像是信康的妹妹而不是姐姐。她現在變得越來越任性,與其說出自天性,不如說像是受了母親的影響,經常粗暴地對待下人,事後又道歉不迭。因此,她在岡崎人的心目中,根本比不上少夫人德姬,甚至不如菖蒲。
    看到阿龜,築山夫人頓時滿面春風,道:「難得你過來。」
    夫人以前從未說過這種話,阿龜有點驚訝:「難得?」
    「三郎凱旋歸來,你父親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長筱城。還有,少夫人和阿萬都順利分娩……不難得嗎?」
    阿龜點了點頭。她也有同感。「母親,聽說女兒的婚事已經定下了。」她嘟嘴質問道,「女兒無論如何都要為父親和弟弟犧牲。我已經絕望了。」
    「你真要嫁到奧平家去?」
    阿龜胡亂點點頭,「剛才弟弟去過我房間,嚴厲地說,這是父親的決定,不要作無謂之想。」
    「三郎到你那裡去過?」
    「是。他說,媒人是岐阜的信長公,如果我任性下去,將影響織田德川兩家的關係,所以讓我作好準備。」
    夫人頓時臉色蒼白。「織田」二字,無論在什麼場合,對她來說都十分刺耳。坐在入口處的阿琴也屏住了呼吸。信長大人做媒人,這是多麼殘酷的諷刺和挖苦……阿琴心驚膽戰地望著夫人表情的變化。如果這種話題繼續下去,可以想象夫人的情緒會如何生變。
    阿龜並非不知母親的心思,繼續道:「母親和我不過是弟弟和父親的坐騎或者武刀,是他們送給任何可以利用的家臣的禮物。」
    阿琴已經不敢看夫人,夫人定已怒容滿面。
    「阿龜,」半晌,夫人終於顫聲對女兒道,「別說了。」
    「為什麼?」
    「那不是你父親和三郎的錯。如果不那樣做,就生存不下去。這都是殘酷的亂世之罪……」
    阿琴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夫人。以前,只要提起這些話題,夫人決計不依不饒。現在這些出乎意料的話,讓阿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阿龜也吃驚地望著母親。
    看到阿龜一臉迷惑,築山夫人將扶幾向前挪了挪。「阿龜,你不服氣?母親以前想法錯了。母親原來一直認為,這個世界對女人比對你父親更加殘忍,是你父親導致了我們的悲慘命運。」夫人的話如此突兀,阿龜一臉不解。「但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個世界對你父親更加殘酷。女人們可出嫁而得以活命,但你父親卻始終掙扎在生死邊緣……」
    阿龜高聲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母親只不過在說心裡話。」
    「母親已原諒父親,是嗎?」
    「我現在才意識到,原諒與否,完全取決於我是否偏執。阿龜,母親求你,不要反對三郎和父親為你安排的一切。」
    「母親接下來恐會告訴我真正的對策,對嗎?」
    「你說什麼?」
    「好了。母親的心思,女兒已大致明白,才來和母親商量。」阿龜一邊說一邊側首看著阿琴,「我已經答應弟弟。」
    「好,那好。」
    「既然媒人是信長大人,我就暫且答應他們,然後在結婚那天讓他們大吃一驚!這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復!是嗎,母親?」
    「啊……這……」
    看到夫人慌張地傾身,阿龜開心地搖晃著身子笑了。「父親定會大吃一驚,信長公也將丟盡顏面。我是母親的女兒。凡是母親憎恨的,阿龜也憎恨。誰會照父親的意思去做?」阿琴慌張地垂下頭,心驚膽戰地偷眼打量母女倆。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母親,以及彷彿繼承了以前那個母親作風的女兒,這具諷刺意味的一對,並沒有讓阿琴感到好笑,纏繞在她心頭的,是巨大的不安:她們將來究竟準備怎麼辦?
    「女兒前來,是想知道母親是否有更好的辦法。」
    「你難道就不能乖乖地聽話一次嗎?」
    「呵呵,我不聽您的話,但我看清了您的內心。」
    「……」
    「母親,您肯定也有想法。請告訴我。您平日不這樣!」
    聽到這話,夫人雙眼含淚。阿琴依然驚恐地蜷縮在那裡。如果阿龜的判斷正確,夫人真的另有想法,那麼肯定和阿琴姐妹倆有關係。夫人的眼淚究竟意味著什麼?
    「母親,女兒曾經想過,究竟是在即將出嫁的時候,讓他們丟盡顏面;還是平靜地上了轎子,再讓他們大吃一驚?」阿龜開心地笑著,「如果換成母親,您會作何選擇?我也會考慮母親的對策……」
    「阿龜!」夫人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不要說了。人生不該如此荒唐。」
    「正是,所以我不會成為父親任意處置的玩偶。」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母親我在後悔?」
    「我明白。假裝後悔,其實是為了麻痹敵人,可我覺得這樣有點麻煩……」
    「住口!」夫人嚴厲的聲音震住了阿龜,也嚇壞了阿琴。她跪伏下去,耳中傳來伯勞鳥的聒噪,眼前的這對母女相對默然。良久,阿龜終於氣呼呼站了起來。「母親果真那樣想?女兒不依靠任何人,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做。」
    「阿龜!」
    「母親多保重。阿琴,我要回去。」
    阿琴趕緊站起身,將阿龜送到門口。「小姐,夫人……」邁下台階后,阿琴嘴裡終於擠出這句話。阿龜回頭,撲哧笑了,但很快又面帶怒容離開了。
    夫人來到廊下,扶柱而立。阿琴回來,她也沒有轉過頭,而是緊緊盯著天空。阿琴悄悄地收拾著茶碗和點心碟子。外庭的酒宴,好像連足輕武士都有份,不時傳來熱鬧的歌聲和拍手聲。
    「阿琴。」
    「是……是。」阿琴收拾完后,輕輕走到夫人身後。夫人額上冒汗,自言自語道:「啊,這湛藍的深秋的天空,彷彿要把我吸進去……扶著我,扶穩,扶著我。」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12
第106章 雙胞胎降生


    從長筱城返回濱松的家康,全身散發著乾草和馬革的氣味,一刻都沒有休息。
    長期征戰後,他歸來時原應變得瘦弱,卻更加強壯。從抵達濱松城那天,他便開始四處查問領內的收成。
    「今年將是個豐收年。」人皆喜笑顏開。
    當然,武田軍也曾經瞄準家康出征的大好時機,將部隊推進到森鄉一帶,但終於沒有貿然行動。或許是因為家康留下了大須賀五郎左衛門、本多作左衛門、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等一批剛勇武士駐守城池,或許是因為家康那令人暈頭轉向的神奇戰法,故意騷擾遠州敵人的後方,裝作要立刻撤回濱松城,卻出其不意地向長筱城發起了總攻,以致敵人沒有可乘之機,總之,長筱城陷落時,武田軍方緩慢轉移。
    此時,年輕大將勝賴無比憤怒。留守武將本多作左衛門重次以為家康回城后,會立刻舉行酒宴以慶祝勝利,於是事先備好美酒佳肴,但家康根本沒有要賜酒的意思。
    「主公,再不賜宴,酒就會變酸。」作左一邊陪著家康視察通向東北方的城郭,一邊道。
    「那不是很好嗎?」家康輕輕回答道,「與其讓城中長草,還不如釀醋為好。」
    作左脾氣依舊,不肯就此罷休。「醋不能激發士氣。每樣東西都有它的用途。」說完,他半閉著眼,望著家康,猜想他會怎樣訓斥。
    「是嗎?那你就認真準備准各。」家康留下一句讓作左摸不著頭腦的話,又迅速離開了。
    主公變得愈來愈……這天夜裡,作左以家康的名義給全體將士賞賜了濁酒。城內頓時陷入喧嘩的海洋。小平太和平八郎在家康面前毫無顧慮地歡舞起來。
    家康帶笑看著這一切,但自己面前的酒杯,卻碰都沒碰。平岩七之助親吉已經幫助從作手龜山城撤回瀧山的奧平貞能父子,擊潰了追擊的武田軍,回到濱松城,此時正坐在家康面前。「七之助,你明天去岡崎城,告訴三郎,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頭。」家康的聲音很溫和。
    次日一早,作左衛門在城內巡邏時,發現內庭的阿愛夫人正在用熱水洗著什麼。看到作左走近,阿愛頓時羞得滿面通紅。
    「大人的內衣,虱子……」
    作左裝作沒聽見,直走了過去。他忽然覺得十分好笑。家康沒喝酒,卻是到阿愛處去了。哎呀,他想起還未告訴家康阿萬分娩一事。
    上午還是晴空萬里,過了午,天空突然烏雲籠罩。從濱名湖至大海方向,鉛色的海潮翻湧,松風送來陣陣秋天的涼意。「作左,就以你的名字命名這一帶的角樓吧。」白天的家康仍然身著戰服,使人感到隨時都可能開戰。
    如此謹慎……作左心想。這或許不是為提醒眾將士不要放鬆警惕,而是為了鞭策自己。最近,家康訓斥家臣的語調也明顯柔和起來。
    「作左的戰備難道就如此讓主公滿意嗎?」
    「不錯,我不能忘記你們的辛勞。」
    「主公。」看到家康聚精會神地望著第七口軍用水井,作左在背後說道:「還沒告訴您阿萬夫人的事呢。」
    「哦。我聽說你把阿萬藏在中村源左家中,快要分娩了吧?」
    「主公,她已經生產了。」因為家康的語氣十分輕柔,作友也努力保持著平靜。
    「已經分娩了?」家康吃驚地回頭看著作左,「是男嬰還是女嬰?」
    「主公,您且先坐下。您回來后一直十分繁忙,故在下遲遲未能向您稟報。」作左擦了擦箭倉后的石凳。
    家康看看四周,坐下了:「是男嬰還是女嬰?」
    「是個男嬰……」
    「男嬰?……作左,如果是個男嬰,須加倍小心。」
    「小心?要小心誰?」
    「你又在裝糊塗。你啊……我已經隱隱約約聽阿愛說起過。你要小心。」
    「哦,主公已經去過阿愛那裡了。真是神速。」
    「莫要說笑,作左——我覺得,築山恐是個危險的女人。」
    「您的話真讓在下意外!」
    「世間有一種想愛而不能愛的女人,她就是此中之一。」
    「也許吧。」
    「見了面必定讓人下不來台;沒有一句親密的話,卻總是怨氣滿懷,這種女人不能容許丈夫比自己強。但若夫妻雙方吵將起來,世人就會說,是男人少了器量,男人因為俗世之事和戰事繁忙而變得沒有耐性。」
    「主公!您是說,讓我將這些話捎給築山夫人嗎?」
    「不。我是說,對她這種女人,要小心防備。或許我們將那嬰兒當作女嬰來撫養更好。確是男嬰嗎?」
    左表情古怪地點了點頭,「是。兩個,一對男兒。」
    家康意外地皺起眉頭,頓時變得嚴肅:「是雙胞胎?作左……」
    「是。兩個男嬰幾乎同時落地。」
    「哦,兩個……」
    「主公,請您將他們兄弟二人立刻迎進城裡,舉行宴會,依長幼命名。」
    「哦。」家康歪著頭,嘆息了一聲,「真是麻煩。他們從出生后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今生要承受太多的痛苦。」
    「主公,您不會真的把他們兄弟二人當作女嬰撫養吧。作左對此心有疑慮。」
    「疑慮?是指我對築山過於忍讓之事嗎?」
    「正是。」作左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向前挪了挪,「您說築山夫人是個危險的女人,但將夫人變成那樣一個女人的,不在別人,而正是主公您。這就是在下的想法。這種時候不應再忍耐。俗語說:施之以德,獲之以怨。唉!如果因為她爭強好勝,甚至因為對她厭惡,便縱容或無限地忍讓她,只能讓她更加囂張,更加瘋狂。」
    家康苦笑了,抬頭望著布滿陰霾的天空。「你是讓我對她粗暴些?」
    「對!」作左的語氣變得更加急促,「冷漠和忍讓只能讓人更加困惑,反而加深雙方的罪孽。不如索性喝令她,或者乾脆弄明她究竟有何煩惱,才真正是慈悲。」
    「好了,好了。」家康止住作左,彷彿又陷入沉思。他並非不懂作左之意,但當局者往往無法輕易行事。家康在駿府期間,因為過分縱容築山,終於導致了這種可怕結局。開始時,他是討厭爭吵,但最後,他不得不終生對築山夫人加以忍讓。
    家康想起在今川氏的全盛時期,他便時時自控,不要訓斥夫人。現在看來,他錯了,忍讓使築山一次比一次囂張。正如作左所說,不如從一開始就訓斥她,以雷霆手段佑以菩薩心腸。但事到如今,雙方的隔閡實在太深。家康已經從阿愛口中聽到作左將阿萬藏在中村源家中一事。他甚至想過,如果生下男嬰,就暫且當作女嬰撫養……事情的發展在嘲笑家康的謹小慎微。
    「雙胞胎——男兒……」家康自言自語,抬頭望著天空的流雲。
    「主公,少主多了兩個兄弟,想必您很高興。如您對夫人再姑息忍讓,後患無窮,一定要痛下決心。」作左衛門又催促道。但家康沒有回答。西邊好像下起了雨。山巒消失在雨霧中,城郭盡頭不時傳來烏鴉的叫聲。
    「作左。」
    「主公已下定決心了嗎?」
    「不,我想起當年,再想到這些孩子們,他們實在太可憐了。」
    「所以,我才讓主公早作決斷。」
    「據說我出生時,母親、父親,還有家臣們,都在默默地向神佛祈禱我平安降生……但這兩個孩子卻受到詛咒……還是雙胞胎。」
    「您難道也像世人那樣糊塗,認為雙胞胎是孽種?」
    「不,我不在意。但築山等人卻會藉此咒罵他們。」
    「不如將其中一個寄養,另一個……」
    「等等,作左,不要著急。」家康止住作左衛門,輕輕閉上限睛。他記憶中的嬰兒,只有阿龜和信康,此時,他眼前突然浮現出兩個像信康那樣紅紅的臉蛋。「是啊,作左,我那樣對待夫人的確不公。但若讓她知道阿萬生下了兩個男嬰,她只會咆哮如雷,我不願看到那種情形。」
    「您還是要忍讓她?」
    「作左,你知道,失去理智的女人會說些什麼嗎?你能猜中嗎?」
    「無論她說什麼,您不理會便罷。」
    「等等,先前,築山便說阿萬與那些挑糞的鄉民通姦,是個淫蕩無比的女人。現在,她定會說,阿萬正是因此才生下了雙胞胎。」
    家康不再看作左,「如此一來,剛出生的兩個孩子豈不悲慘?他們還會受到那個瘋狂女人的報復與暗害。」
    作左衛門目瞪口呆,咂了咂舌。家康已經說得夠詳細了,他不能接受作左的建議。「那麼隨您處置。」
    家康閉上眼,輕輕點點頭。作左衛門默默等待著他的示下。
    「你剛才說以怨報德是吧?」
    「是。」
    「那麼,索性做得更絕。你就說,在我出征期間,她未經我允許,便擅自到中村源家中生下孩子,荒唐之極。」
    「主公……您是在說阿萬夫人?」
    「當然。你就說,她生下的孩子,我家康不承認。」
    作左驚訝地望著家康,面部抽搐,猛地咽了口唾沫。無須再問,作左已然明白了主公的心思。他似乎因為雙胞胎的出生而預感到某種不測。這一年半以來,家康幾乎沒空待在濱松城。而且,阿萬與阿愛不同,她害怕孤獨,喜歡和人拉家常,經常和來內庭除草掃地的下人打招呼,給那些巡邏的家臣們倒茶遞水。這在家康看來有些隨便。
    慮及她的行為可能不合家康心意,作左曾經提醒過阿萬。因為阿萬的行為,再加上對築山夫人的忌憚,使得家康對剛出生的兩個孩子感到憂慮。
    「主公想拋棄這兩個孩子?」
    「那對孩子有好處。」
    「主公嫉妒心強,任性,堅定,有主張。」
    「噢,你究竟要說什麼,作左?」
    「就說築山夫人吧,從她不能隨心所欲的那一刻起,就被厭惡,被疏遠。還得不到表達歉意的機會,也更不可能期望重新得到您的關愛。您不認為此乃種種不幸之源嗎?」
    「唉,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根性。」木知何時,雨水開始滴落,剛才還明澈可見的海上晴空現出一片迷茫。
    「主公!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後,若聽到主公今日所言,會作何想呢?」
    作左緊緊盯著家康,「什麼尚在母腹就受到詛咒,什麼可憐的孩子們……這些都是赤裸裸的謊話。主公!作左說話如此惡毒,您都不在意?您是否認為我的話切中肯綮,以至於您無話可說?」
    家康用一隻手接著雨水,慢慢站了起來。「作左,跟我一起去巡視。」
    「您能到城外的中村源左家中一趟嗎?」
    「作左!」
    「主公。」作左從石凳上拿起手巾,一副誓死勸諫的樣子。一想到家康可能在懷疑阿萬,他便覺得,即使為了那兩個剛出生的孩子,也該捨命一諫。
    「究竟該派誰入駐長筱?」
    「主公莫要轉移話題!」
    「我在考慮孩子們的事。我準備讓阿龜嫁過去,讓奧平美作父子駐守長筱……你認為如何?」
    家康一邊說,一邊回頭看著余怒未息的作左衛門,「莫要生氣,作左。有你這麼好的家臣,我很高興。你所說的話,我都明白。」
    這個主公!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本多作左衛門重次雖然反覆思索,但終於沒再次提起孩子。
    不知何時開始,家康不再像原來那樣對作左的意見作出回應。究竟是哪裡不對?作左考慮到的,家康則平靜地對以「我已經考慮過了」,使他無所適從。
    家康一邊絮絮叨叨談論那些堆積如山的重大問題,長筱城的事,岡崎、吉田二城的防備,信長,武田軍的反抗……一邊在細雨中慢慢巡視城內的戰備,直到天色黯淡。
    作左以為,家康肯定會在最後給出指示,因此始終緊緊跟在他身邊,但沒想到,家康最後留下的卻是:「辛苦了。」說完這一句,便悄悄進了內庭。
    作左衛門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畢竟,將阿萬藏在城外中村源家的,正是他作左。如果不搬到城外去,孩子們會在此平安降生嗎?他無比憤懣,但家康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根本摸不著頭腦。不能就此罷休!
    夜裡,作左悄悄騎上馬,向城外馳去。剛剛出生的孩子們自然什麼都不知道,但分娩后的阿萬,還有提供了幫助的中村源,無疑在苦苦等待家康派來的使者。作左一邊縱馬向中村源的宅子急馳,一邊不斷嘆息。
    雙胞胎已經出生七日,尚無名字。即使作左能將一切向源左衛門坦言,卻無法向尚在娩室中的阿萬轉告。
    「我居然得撒謊……」那些剛剛出生的孩子們固然可憐,自己這個可悲的使者也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想不到連我鬼作左也有如此時刻。」他自言自語著,到了源左衛門宅前。
    「誰?」雨中有人吼道。大概是因為阿萬剛剛生下男嬰,源左衛門特意派人在宅子周圍警戒。
    「辛苦了,我是本多作左。」
    「啊呀,快請進。」作左衛門進了門,翻身下馬。院子里格外明亮,一股芳香撲鼻而來。作左努力控制住內心巨大的不安,急急將韁繩繫到柱子上,說道:「我來了。」娩室里設好了祭壇,坐在祭壇前的源左衛門迅速站起身,「您是作為使者來的嗎,作左大人?」
    作左衛門默默地搖了搖頭:「我自己來的。有誰故了?」
    源左衛門低頭哭泣起來。
    「是孩子,還是阿萬夫人?」
    「是先出生的那個嬰孩。」
    「另一個呢?」
    「尚在……」
    作左衛門皺了皺眉頭,不禁嘆息:「早知如此,我何必提雙胞胎。」
    「您說什麼,作左大人?」
    「沒什麼。還是先祭奠孩子吧。」作左急急地站起來,在小小祭壇前跪下。所謂的祭壇,不過是個小桌子。自源賴朝之弟范賴第七子正范以來,中村家就一直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任代官之職。因此,大堂的正面有個高高的桌子。那個亡嬰就放在上面,蓋著白布。雖然城內沒有傳來任何指示,但他畢竟是三河、遠江之主德川家康的兒子。
    「作左衛門大人,遺體還是立刻運到城裡去吧。」
    作左衛門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點燃了一炷香,雙手合十。「他們來自同一個母腹。活著的那個孩子,你要好好保護。」
    「作左大人。」
    作左衛門搖著手,慢慢靠近遺體,靜靜地取下蓋在屍身上的白布。那個肉團在搖曳的燈光下彷彿仍在動彈,一會兒笑,一會兒板起面孔。如果看到這張臉,主公會作何感想呢?作左暗恨不該說出雙胞胎之事,人生的變幻莫測,讓他感到憤懣。這時,突然傳來哇哇的號哭聲。
    「噢!」作左眯縫起眼睛,「我還是先見過那個孩子,再和你商量後事吧。是在裡面嗎?」
    源左衛門點點頭,掌燈引作左進去。好像又起風了,濱名湖上傳來的濤聲那麼清晰,彷彿就在腳下。
    「事情緊急,來不及蓋娩室,所以就將隱居的房間打掃乾淨,然後——」
    聽到源左衛門這麼說,作左道:「不不,已經很麻煩你了。」他望著室內燈光下阿萬的身影,開口道:「作左前來看望孩子。」
    「啊,作左衛門大人?」房內傳來阿萬溫柔而清澈的聲音,「一個去了,一個尚在。」她急急地掙扎著抬起上半身,「大人怎麼說?他是否因為是男孩而驚喜……不,他是不是說,雙胞胎一個柔弱,因此另一個就很強壯,聲音大,又愛動……」
    作左趕緊擺手制止她。想到家康那冷酷的話,他頓感心情沉重。「請讓我先見見孩子。」
    一直服侍著阿萬的源左衛門之女抱著孩子遞過來。
    「哦,這個這個。」作左模稜兩可地說道,「不愧是……」
    這個孩子的個頭的確比死去的那個大,但並沒有健壯之感,還沒有作左的孩子仙千代剛出生時大。他能活下去嗎?作左不知是該表示祝賀,還是該憂慮。
    「阿萬夫人,聽說孩子出生,主公非常高興。但你也知道,考慮到築山夫人,所以……啊,想必你也明白。」
    「是……是。」
    「所以,主公說暫時不要公開孩子出生的消息。這都是為了孩子的安危。為了保證不發生意外,必須將你的行蹤隱藏,至於那個……孩子,我會和這家主人商量,暫時寄靈於此。」
    「啊,寄靈於此……」
    作左點點頭趕緊將視線轉向源左衛門之女懷中的嬰兒。「希望孩子有充足的奶水,茁壯成長。請多保重,告辭了。」
    阿萬舉起手,正要再說什麼,作左衛門已經站起,向大廳走去。
    源左衛門捧著燭台跟在後邊,小心地問道:「作左衛門大人,出了什麼事?」
    「正像你聽到的那樣,明白了嗎?」
    「那麼,孩子的葬禮怎麼辦?」
    「一個嬰兒,就由你我——」
    「哦。那麼,另外一個孩子的名字呢?」
    「你暫且為他取一個吧。」
    「作左大人,您是否覺得活下來的孩子恐也無法……」
    「那倒不是……」
    「小人明白了。明白了!」中村源左衛門顯得有些生氣,聲音也尖銳起來,「小人聽說雙胞胎都要受到詛咒。好!我源左無論如何也要將孩子撫養成人。」
    「源左,你能理解嗎?主公即使做了三河、遠江之守,仍然不能隨心所欲親近自己的孩子……唉!」
    說完,作左猛地轉過頭,咬住了嘴唇。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17
第107章 久政殉城


    織田信長站在虎御前山的軍帳前,凝視著淺井長政父子所居小谷城的點點燈火,陷入了沉思。月亮還未出來,天空中繁星閃爍。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六夜,不時從黑暗中傳來戰馬的嘶鳴。信長身邊站著已經改姓羽柴的木下秀吉和丹羽五郎左衛門,不知為何,他們都沉默。
    一直在帳中候著的柴田勝家此時說道:「主公,還是到帳中來吧。」信長並不回答,只嗯了一聲。勝家下首坐著佐久間信盛和前田利家,他們也都沉默不語。
    「不可理喻。連朝倉家都滅亡了,他們還負隅頑抗。」勝家自言自語道。但無人作答。
    家康攻下長筱城乃八月二十,對於信長,那也是難忘之日。就在那一日,和淺井父子聯手,企圖推翻信長的越前朝倉義景窮途末路之時,終於自殺身亡,首級被送到了信長手中。
    在越前的亥山城,信長從朝倉投誠之將朝倉式部大夫景鏡手中接過義景的首級。疲於奔命的四十一歲的義景,在口袋裡留下一封遺書,上書:
    〖四十一載,
    流離漂泊,
    四大皆空,
    無他無我。〗
    其夫人亦於次日在城外的百姓家投井自盡。聽說她在百姓家中借了筆墨,寫下一首極悲哀的詩:
    〖生難死亦難,
    眼際烏雲漫,
    驀然回首間,
    山端明月現。〗
    丹羽五郎將朝倉義景的長子愛王丸趕至越前北庄,將其殺死,這樣一來,朝倉氏便覆亡了。
    信長派降將前波吉繼代任越前守,留下明智光秀、津田元秀、木下家定三人任奉行,自己則馬不停蹄,親率人馬火速來到近江附近,意在擊潰垂死掙扎的淺井父子,亦希望盡一切可能,與幼妹阿市的夫婿握手言和。
    事已至此,淺井家的實力根本無法和信長抗衡。他們如今該清醒了吧。
    信長今晨抵達陣地后,速派使者前去試探,但對方的回答依然是:「我父子乃忠義之人,已抱定和織田氏決一死戰之心。」攻下小谷城其實易如反掌。但一想到這種回答絕不是出自妹婿備前守長政,而是來自頑固的下野守久政,信長便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一怒之下放火燒了小谷城,一併燒死妹妹和三個孩子,久政大概會嘲笑:「看吧,這就是織田的罪孽。」他自會輕蔑地笑著,輕鬆死去。信長彷彿看到了他狡黠的笑容。
    貪生怕死、屈膝投降之人,很容易對付。例如阻擋信長道路的比睿山僧侶,雖然號稱其心如石,信長還是微笑著付之一炬;但久政父子就不同了。久政頑固不化,其子長政也非貪生怕死之輩,他遵孝為美德,打算和父親一起殉死。
    「藤吉!」信長逡巡了數圈后,仰望星空,「淺井父子似已下決心。」
    「是。他們大概不會降服。」秀吉十分清楚信長的苦惱,乾脆地回答道:「在下認為,阿市小姐與三個孩子恐也準備跟他們一起去了。」
    「為何這樣說?」
    「他們想諷刺您,以證明殺人者無好下場。」
    「哦?」信長沉默了,他一會兒仰望星空,一會兒眺望小谷城的燈光。其實無須問秀吉,他亦心知肚明。問秀吉,是因為最近他總想確認自己的想法。「前田又左,有降服他們的辦法嗎?」
    「是。備前守還好,主要是下野守。」
    「你是說他頑固不化?」
    「正是!……」
    「主公,您看這樣如何?再派人去說,只要保全阿市夫人和小姐們的性命,就可以放淺井父子一馬……」佐久間信盛道。
    「住口!」信長大聲呵斥。佐久間實不該插手此事,況且,信長對於他在越前的表現也極為不滿。「若是那樣,我信長骨氣何在?」
    「是。」
    「柴田權六,有救得阿市和孩子性命的辦法嗎?」
    「在下實無主意。」
    「哦。你是否擔心出語荒唐被我訓斥?你若那麼謹慎,丹羽五郎左更無法開口了。」
    「在下很痛心。」丹羽長秀說完,靜靜地施了一禮。
    「藤吉,你建起了這座工事,當有諸多想法。令竹中半兵衛前來,召眾人議事。我要讓你們知道我的器量。」
    秀吉伏在冷冷的地上,小心翼翼答道:「遵命!」
    信長背對眾人,禁不住笑了:「猴子,有自信嗎?」
    「還好。」
    「渾蛋!這怎麼行?可知我為何只令你一人從越前返回。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開戰!」信長斬釘截鐵說道。
    秀吉十分清楚信長的器量和內心的焦急。和越前朝倉家為姻親的本願寺光佐向紀伊的僧侶求援,企圖在小谷城陷落之前掀起叛亂;在近江鯰江城,六角義弼也蠢蠢欲動。倘若信長因私情而貽誤戰機,中部和四國的諸侯們,以及北伊勢都會伺機而動。因此信長想集結足以制敵的大軍於虎御前山地區,降服淺井父子。
    秀吉回到悵中,立刻叫來竹中半兵衛。「軍事會議準備得如何?」說著,秀吉立刻打開小谷城的地圖,仔細研究起來。
    「主公果然想救阿市夫人啊。」
    「那是自然。」秀吉看都不看半兵衛,「如果殺了阿市和她的孩子,後人會罵主公是個不顧手足之情的惡魔。」
    半兵衛面露笑容,點了點頭。「主公的心思被下野守久政看破,才稱要和小谷城共存亡。」
    「半兵衛,你仍然這麼不慌不忙。」秀吉抬頭望著半兵衛,以半開玩笑的語氣道,「決不能讓主公落下罵名。此戰對我秀吉而言,也是命運的轉折點。」
    半兵衛又微微笑了。對於秀吉來說,沒有哪一次戰役不是他命運的轉折點。這隻猴子總是拼盡全力做每一件事。
    「半兵衛,你不要認為我是迷戀上了阿市。」
    「這種時候,您還開玩笑。」
    「有辦法讓久政大吃一驚嗎?」
    「到時大吃一驚的恐不是久政。」
    「誰?長政?」
    「不,必須是主公,信長公。」
    「對對,必須是主公。好了,軍師,先讓我談談想法。如有不妥之處,煩請指點。」秀吉用扇子朝小谷城指指點點,口中道:「你看這樣如何,天亮時分攻打京極苑,此處是本城的長政和山王苑的久政相聯絡時必經之所。」
    竹中半兵衛輕輕頷首道:「此處的守衛者似是三田村左衛門佐、小野木土佐以及淺井七郎。您認為攻下此處,便可救阿市一命?」
    「救命?……我沒想過。」秀吉皺了皺眉頭,終於放聲大笑,「想指望那個頑固的老頭子,是萬萬不能的,他會不斷痛罵主公是不顧情義之人。」
    「我們的對手是企圖將阿市母子推進地獄、讓主公背上惡名的久政。指望他,不過是徒勞。」秀吉用扇子指著地圖,詳細勘察著要塞的道路與地形。
    天然要塞——海拔四五間的小谷山被淺井家建起城郭。城主長政住在高處的本城,依勢而下是二道城、京極苑,然後是久政所居的山王苑,其與赤尾苑相連。赤尾苑由重臣赤尾美作守守護。
    秀古準備先攻打中部的京極苑,以割斷城主長政和山王苑久政之間的聯絡。
    「您不救阿市,究竟想幹什麼?」半兵衛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秀吉。秀吉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攻下京極苑后,立即派兵插入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間。」
    「哦,我卻以為,赤尾苑似不易攻下。」
    「派蜂須賀小六前去,則無虞。」
    「您意在孤立山王苑的久政?」半兵衛表情輕鬆,「在下的想法也大體如此。」
    「哦?哈哈哈,所謂英雄所見略同。」
    二人一邊笑,一邊開始商談後日的進攻事宜。首先孤立山王苑,派使者前去勸降。如此一來,注重名譽的久政也許會切腹自殺。必得向本城的長政隱瞞這個消息。
    一旦佔領山王苑。長政若想救父親一命,要麼率領全城人投降,要麼交出阿市母子。不是乞求對方放過阿市,而是以強硬的姿態去知會——秀吉的用意在於保全信長的面子。
    和半兵衛商量完畢后,秀吉立刻叫來眾將,如此這般布置完各自的任務,這一晚姑且早早讓人馬歇息,以待戰機。
    安排兩千人首先攻打京極苑,此隊由秀吉親自帶領。他有自信,知道該如何從山麓下攻打這個高聳的堡壘。為此,他已經訓練數年之久。「那麼,只等天亮。主公到時定會大吃一驚。」秀吉令部下各自下去準備,又一次望了望高聳的小谷山。
    阿市所在的本城,依然燈火通明。或許是想到城池即將陷落的悲慘命運,那夫妻、那母子恐正在爭取時間,徹夜長談……一向粗放的秀吉胸中也不禁感到陣陣寒意。這悲慘的世道……
    正如秀吉所料,天還未亮,信長便騎馬到了他帳中。向來喜歡劈頭蓋臉訓斥別人的信長,看到秀吉的部隊已經作好了戰鬥準備,頓時兩眼放光,默默下馬。秀吉走上前,簡潔地彙報了昨晚制定的作戰計劃。「在下認為,應該首先進攻京極苑,扼住山王苑那個老頑固的咽喉。」
    信長不答,單是回頭望著小谷山。「如果長政還不投降,就以山腳放火,向上燒!全部燒死,一個不留!」
    說完,他撥轉馬頭消失在拂曉的晨霧中。
    當然,這並非信長的本意。他是想說,如果山王苑的久政仍然不肯交出阿市和孩子,那時就不能再猶豫,應該把握戰機,當機立斷。雖說如此,信長的話中似乎還蘊含著更深的含義。
    信長的身影消失后,秀吉不禁長嘆了一聲。
    如依信長所說放火燒山,阿市和孩子的性命自是不保,秀吉的性命只怕也難保。即使苟全了性命,也將徹底失去信長的信任,在他與信長之間打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結。秀吉長嘆一陣,立刻開始了行動。他希望在信長下達作戰命令時,自己能夠順利包圍京極苑,從而與敵方遭遇。
    此次行動更像是夜襲。秀吉招過竹中半兵衛,三言兩語交代完畢,便領著兩千兵馬立刻下了虎御前山。加藤虎之助、福島市松、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幹將氣宇軒昂地簇擁在他身邊。
    當先頭部隊抵達小谷山麓時,頭頂的星星還未消失。既聽不見號角聲,也沒擂戰鼓,他們悄悄來到城下,等待天明。良久,星星隱退,秋霧從山谷中流淌到樹林間時,虎御前山信長的本陣響起了號角聲。
    大概淺井軍也已料到信長的行動。從小谷山的各個嘹望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織田家的士兵紛紛散開,正逐步向小谷城逼近。此時,忽從粒羅岡下傳來秀吉軍隊的吶喊聲。秀吉的愛將們爭先恐後攻打堡壘。剛從夢中醒來的京極苑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啊,是織田家的旗幟,他們已經闖入。究竟怎麼回事?」守將小野木土佐一邊穿戰服,一邊向淺井七郎跑過來。
    淺井七郎搶一把大薙刀,正和先行抵達的三田村左衛門佐商議。小野木土佐叫道:「各位,死戰的時刻到了,作好最後的準備吧!」他一邊說,一邊從下人手中接過長槍。
    「等等,小野木!」淺井七郎揮了揮手。
    「等等?」
    「你也明白,我方全無鬥志。」
    「但我們必須作好準備。」
    「不不。」左衛門佐表情嚴肅地搖了搖頭,「這座城池裡,只有老城主和城主一心抵抗。我們必須認真考慮此事,我與七郎正在商議。」
    「必須認真考慮?」
    「將京極苑獻給羽柴秀吉方為上策。」
    「那麼,你想退後守城,然後戰死?」
    「你先聽著。」淺井七郎表情憂戚,「如將此處交給秀吉,那麼老城主和城主之間的聯絡將被切斷。如讓他們保持聯絡,淺井家只有滅亡,但若被分割開,兩位主人說不定會早早醒悟過來……」
    小野木土佐激切地搖著頭:「不,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但城主不也在為夫人和孩子們的安危而苦惱嗎?他和夫人伉儷情深,夫人又是信長公的妹妹。你說呢,三田村?」
    「是。若強行讓毫無鬥志的士兵們去送死,反而會激起叛亂,危害主公。將會貽笑後人。」
    忽又傳來陣陣吶喊,秀吉越逼越近。正如淺井七郎和三田村所說,從睡夢中醒來的士兵們慌作一團,甚至顧不上拿武器,赤手空拳四處逃竄。入口處傳來了叫喊聲。
    「不要猶豫了。城主是織田家的妹婿。趕緊下決心吧,小野木。」
    「即使丟掉性命,也決不能投降。正是因為考慮到主公……」小野木猛地將長槍扔了出去,並非只是士兵們沒有鬥志。
    這也難怪,此次戰役勢力對比早已分明。對方是剛剛打敗了越前大軍、勢如破竹的織田軍,而己方則一開始就勝利無望。兩位主公竟然還要作戰,真是無謀之至。
    「明白,我明白,我去!」小野木土佐叫喊著撿起剛扔掉的長槍,顫抖著將裹在戰服上的白布纏到長槍頭上,「本打算戰死用的白布,現在用來投降了。」小野木土佐面無表情地說著,向衝進房來的秀吉軍走過去。
    「我們投降。我們投降。請將我們帶到秀吉大人帳中……」
    戰爭中,如果連普通士兵都知道必敗無疑,便不能指望他們英勇奮戰。淺井父子失算了。他們以為城內人人認同其忠義之心,可出生入死。
    秀吉和竹中半兵衛顯然看透了淺井父子的心思,才首先將軍隊推進到京極苑一帶。不過他們也作好了折兩三百人的準備。但此處的三個武將居然在秀吉軍毫髮無損的情況下,便棄械投降。
    正午時分,京極苑完全落入秀吉之手。他和半兵衛一邊在苑中談笑風生,一邊用午飯。當然,他們還不能徹底放鬆下來。後方的織田軍潮水般湧上來支援,秀吉等人必須成功解救阿市。
    午飯後,蜂須賀小六立刻被叫到秀吉面前。「小六,我們需要成功切斷淺井久政的山王苑和赤尾美作把守的赤尾苑之間的聯絡,你為何還不動手?」
    小六正勝搖了搖頭。因為秀吉的話總是帶著幾分調侃,又蘊含著微妙的之意。「是,給在下兩刻足矣。」
    「哦?這麼快。立刻行動。」
    秀吉回過頭嚴肅地望著半兵衛,「小六說只需兩刻便可拿下。換成我,一刻半即可,不過也算不錯。」
    小六嘴角抽搐。「大人!」他嚷了起來。
    秀吉表情駭人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挑精兵逼近赤尾苑。我會隨之跟上。明白了嗎?當敵人決心死守城池時,我們已經悄悄到達了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間。他們絕不會主動出來迎戰,因為四周都是我方人馬。好了,給你兩刻,如何?」
    「您真的只需要一刻半嗎?」小六極不服氣地自言自語著,慢騰騰站起身。
    軍號和漫山遍野的戰鼓聲,震得地動山搖。蜂須賀率領千人簇擁著戰旗,沖向赤尾苑。
    此時,山王苑中的久政,正在卧房外的走廊捻著佛珠。在廊下為久政跳幸若舞的鶴若太夫忽然停下動作。「下野守大人,那——那是什麼聲音?」
    下野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依然清楚地打著拍子,意味深長道:「聽說織田公曾經一邊唱著《敦盛》一邊跳舞……」
    赤尾苑方向傳來弓箭的嗖嗖聲與震耳欲聾的槍聲。但久政依舊坦然自若地修剪菊花葉,似乎在享受這秋高氣爽的天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叢背陰處,泉水對面,胡枝子花朵怒放,紅白相間,泉中的鯉魚悠然遊動,片片白雲倒映水面。
    「似乎大事不好了,下野大人。」鶴若太夫又說道。
    「太夫,如果說人生只有五十載,我早已足夠了。」久政臉上浮現出笑容,「我的一生無怨無悔,始終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曾失節。」
    「小人明白……」
    「既然明白,也該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決不會認輸。」
    「那麼……無須再戰了嗎?」
    「哈哈哈……」久政仰天大笑,「再戰?太夫,我始終都在戰鬥。只不過我不需要親自拿起長槍、揮動武刀而已。」說完,他再次放聲大笑。
    「老城主!」匆匆忙忙跑過來的,是長期為久政主持佛事的福壽庵。「敵人開始攻打赤尾苑。京極苑好像已完全落入敵手。」這位素以尊重十德聞名的六旬老人,身穿戰服,手持長槍,威風凜凜立在那裡。
    「福壽庵!誰允許你穿上這身戰服的?」
    「但是,敵人已經……」
    「住口!你難道忘記了嗎?我不是說過,一旦被敵人包圍,我自會切腹自殺。連你都忘了我的話,我何以自處?」
    「連武裝也不必要嗎?」
    久政不理會,在走廊邊緩緩坐下來。「若是需要武裝,我又如何靜得下心在此修剪菊花?我想,與其去殺死織田家的幾個雜兵,不如在此用心修剪自己喜愛的花。」
    福壽庵背過臉去。隨後,他又像忽然想起什麼,雙手伏地道:「我有個請求。」
    「什麼事如此嚴肅?」
    「老城主忠義之心固然可敬,但為了正值壯年的城主,還有您的三個孫女,希望您重新考慮。」
    「哦,你這身打扮其實是要來勸我投降?」
    「我是為整個家族考慮。」
    「住口!」久政厲聲呵斥道。
    淺井福壽庵像已預料到久政會發火。「您訓斥得對。但正如您所說,織田信長殘酷無情,若是縱火將您、城主、夫人和小姐全部燒死,他反而會更加高興……我實在忍無可忍!」
    久政沒有回答,單是抬頭望著空中漂浮的朵朵白雲。人馬的喊聲漸漸遠去,耀眼的陽光照得四周更加溫暖明亮。
    「拜託您了,老城主!為了淺井家的香火能夠延續,請立刻派出使者。」
    「你也已老朽。」
    「是。您說得不錯。」
    久政恢復了平靜。「你也算是佛門中人。還是脫去那身戰服,盡情享受這美好的秋天吧。」
    「見諒,比起菊花和樹木,我更擔心家族的安危。」
    「福壽庵,不要說了!聽著,我的心已不是這些話所能打動的。」
    「無論家族將來如何,您都不在乎嗚?」
    「哈哈哈。或許信長稱霸天下本是業火;我久政違背這一大勢而將全家推向滅亡的決心,也是業火,是罪孽更大的業火。」
    福壽庵緊咬著嘴唇,不做聲了。久政已經失去理性。無論多麼痛恨信長,能為此而犧牲兒子、兒媳和孫女的性命嗎?久政錯誤地認為殺他們的不是他自己,是信長為了實現野心,將心愛的妹妹嫁給敵人,然後不惜殺掉她們,以證明他意志之堅定。如此想,實在太過淺薄。信長已經多次派使者來,稱不會害了淺井父子的性命。導致家族滅亡的,不是信長,更似是久政自己。
    「福壽庵,是非對錯皆由後人來判斷吧。趁鶴若還在,你還是脫去那身戰服,喝杯茶吧。」福壽庵悄然離去了。
    一度遠去的吶喊聲,又漸漸逼近。久政再次拿起剪刀,彷彿忘記了鶴若太夫就在身邊,開始仔仔細細修剪菊花。
    「老城主!」這時又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井口越前守正義全副武裝跑了過來。
    「是正義呀,敵人好像已經逼近。」
    「正是。敵人的先頭部隊開始時假裝攻打赤尾苑,但中途突然改變了方向,向山王苑殺來。」
    「哦。我知道了。正義,我的一生很有趣。」
    「啊?」
    「好了,你去和千田采女聯絡,不要讓閑雜人等到此。」
    二十七日,羽柴手下的蜂須賀終於成功地攻入赤尾苑和山王苑之間。第二日,天正元年的八月二十八,從拂曉開始,小谷山便變成了慘烈的戰場。以羽柴秀吉先行攻下的京極苑為據點,織田軍兵分兩路攻打長政和久政。城池陷落已是早晚之事。
    這一日,山王苑的久政依然未穿上戰服。面對不斷傳來的失利消息,他只是平靜地說:「辛苦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也不提「投降」二字。
    到巳時,身中三箭的千田采女奔了過來。「山王苑快要陷落了。」
    久政笑道:「那麼,我們作些準備吧。」他回過頭靜靜望著身邊的森本鶴若太夫和福壽庵。福壽庵已經脫去戰服,身著袈裟。鶴若太夫大概是受昨日久政沉靜之態的影響,臉色雖然鐵青,卻也平靜。
    「采女,拜託了。在我們去之前,也請告訴正義。」
    采女不解:「請耐心等待。告辭了!」他揮舞著刀離開了。
    「福壽庵,能否給我斟上一杯酒。」
    「是,請稍候。」
    「怎麼樣?今日天氣不錯,我心情也非常好。」福壽庵和鶴若太夫都沒有回答,慢條斯理地準備著酒。酒被倒進久政平日珍藏的那樽精美的杯中,久政開心地連飲了三杯。「來,福壽庵,輪到你了。」
    福壽庵看著久政,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已不記得昨夜曾幾次想揮刀砍掉久政的頭顱,以保全淺井家,但那種憤懣終於平息,最終迎來了這一時刻。他也是淺井氏的一員。如果他被長政誤解,認為其因一己私利而謀叛,那就有口難辯。這大概就是末日的業相。福壽庵也是連飲下三杯,然後將酒杯遞給鶴若。「來,讓我給你斟酒。」
    福壽庵面帶微笑地看著鶴若喝乾了。「老城主,我這個出家人還是先行一步,為您探路吧。」說完,他撕開衣服,露出胸脯,表情淡然地握刀向下腹刺去。
    久政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滿意地點點頭:「鶴若,你來替他了斷吧。不愧是福壽庵,懂得我的心。」
    人,可能終歸無法從迷茫與執著中完全解脫。福壽庵的切腹自殺,其實蘊含著對久政的憤懣和對眼前形勢的絕望,但久政並不那麼認為。在鶴若太夫刀下,福壽庵的首級頹然落在地板上。
    「好了,福壽庵,我們贏了信長。」看著地板上淋漓的鮮血,久政扭著嘴笑了,「輪到我了。」他住了笑,靜靜閉上眼睛,慢慢扯開衣裳。穿著潔白的裡衣,他態度從容,默默地舉起了武刀。「敵人大概就要闖人大門了。」
    他自言自語道,猛地將刀尖向左腹刺去。
    「我采幫您……」鶴若道。
    「不用!」久政大喝一聲,擰著臉,猛地將刀向右劃去。好像割到了要害,裹在腹部的白布頓時一片血紅,久政臉色如土。「哈哈哈……」他看著鶴若,好像要說點什麼,但終於沒有說。一瞬間,榻榻米浸泡在血泊之中,久政頹然倒地身亡。
    鶴若太夫確認久政已死,提著刀站了起來,沿著走廊繞了幾圈。敵人已經逼近,刀劍的碰撞聲和廝殺聲不斷傳進耳朵。他當然已作好和久政一起殉死的準備,但不知是該沖向闖進來的敵人戰死,還是切腹自殺。就在鶴若轉到第三圈時,一個雜兵忽然從背後挺槍攻來。
    「呀!」士兵的長槍刺中了鶴若的衣袖。鶴若立刻跳到一邊。
    「等等!」面對窮追不捨的雜兵,手提大刀的鶴若又似威嚇,又似乞求,「我已親眼目睹久政大人切腹自殺,會隨他而去,不需你們前來。你若是靠近,別怪我不客氣。」雜兵退後一步,看到房內確實有兩具屍體和一個首級后,慌忙收起長槍,向那邊衝去。顯然,他認為地板上的首級是久政的。鶴若來到院中的石凳前坐下,將刀對準了自己的腹部。
    當鶴若的屍體頹然倒下時,周圍已經陷入混戰。亂世的業火沒有因久政、福壽庵和鶴若太夫的死而熄滅,而是燒得越來越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18
[align=cente第108章 再戰小谷城r]

    弓箭手不斷朝城主長政佔據的本城發起攻擊。
    已經快到申時四刻。長政也已下定赴死之心,他在黑色戰服外披著袈裟,提著大薙刀立在望樓上。山腳下升上來的晨霧使視野變得模糊,京極苑已經落入敵手,但其下的山王苑和赤尾苑究竟狀況如何,他無從得知。這一次悲壯的戰役,是為了展示小谷山淺井家三代武士的骨氣和器量。如今淺井家正一步步走向滅亡,父親的屍體已經被踩在敵人腳下,但因被切斷了聯絡,長政並不知。
    這時,嘈雜的喊殺聲突然停下來。好像又有使者過來了。長政伸頭望了望,咂著嘴。他已經將部隊分成五支,每當有敵人靠近,便令他們出去廝殺。但身著白色戰服的信長使者根本沒將士兵放在眼裡,如人無人之境一般平靜地進了角樓門。
    來人是不破河內守,從昨日始,已來過三次了。無論什麼人,都有其弱點。河內守看去乃是正直之人,對長政始終抱有惺惺相惜之態。無論長政怎樣想,怎麼緊皺眉頭,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平靜而流暢地轉達信長的口信——淺井家的靠山朝倉家已滅亡,信長準備與淺井家結下兄弟之誼。所以,現在必須立刻停止無益的戰爭,迅速在這塊土地上構建太平。河內守的口吻,簡直就像諄諄善誘的僧侶在對善男信女傳播福音。第二次到來時,他反覆陳述,能夠營救久政、從而繁榮淺井家的唯一出路,就在於長政的決斷。
    此刻,他又過來了。
    京極苑已經陷落。使者先前說:寧可讓整個家族送命也不投降,看上去似是忠義之舉,實則是頑固的保守行為;信長定會善待淺井家的人,希望能夠打開城門……長政斷然拒絕了使者的建議:「我們父子已決心戰死在此,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做此無用之事。我已經作好了死戰準備,你們不必客氣,只管前來。」
    不想不破河內守竟第四次過來。這次,他無疑會提起阿市和孩子們。長政不禁恨得咬牙切齒。阿市和孩子們已決心和他父子共死在小谷城中,長政實在不忍擾亂她們的心。不待使者到來,他就緊閉嘴唇,提著薙刀下去了。
    現在已經不用接見使者,長政想,真正的命運使者已經牽著坐騎,從西方凈土或虛空中來解救淺井家。只要其一到達,他們一家就準備踏上旅途。
    長政走下望樓,對撤回暫歇的藤掛三河守道:「不破河內守又來了。你去告訴他,我不見。將他逐回。」他朝三個女兒和夫人阿市的房間走去。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平常從此處可以望見山麓,但今日因為晨霧,視野異常模糊。已經陷入敵手的京極苑附近一片通紅,好像失火了,長政不禁停下腳步。勝券在握的織田軍點燃的烈火,在晨霧中那麼刺眼。
    「啊,父親……」看到長政的身影,女兒稚嫩的聲音從房內傳了出來,是七歲的長女茶茶姬。
    「誰?」這次是六歲的高姬的聲音,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啊,果然是父親。請進。」
    長政慢慢走上去,左手提刀,用右手抱起高姬,親了她一下:「阿高不哭。」
    「是。她很乖,玩得正高興呢。」答話的是匆匆忙忙出來迎接的阿市。二人相視而笑。昨晚定下的生死之約,清晰地留在夫婦二人心頭。為了活下去,他們都盡了最大努力;但一旦決定共死在這座城中,夫妻二人頓如童年的夥伴一樣和睦。長女茶茶姬隱約察覺到了父母之間的某種東西,她不時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看著父母。
    八月二十六,在內庭舉行了別離之宴。那時,久政特意帶著鶴若太夫從山王苑趕過來;阿市也為眾人演奏,為眾人舞。
    「下面有異常嗎?」
    「父親還在奮戰。只要父親尚在人間,我們就不要急著離開。茶茶,茶茶,怎麼這麼嚴肅?」
    手提薙刀、肩披袈裟的長政剛坐下,長女茶茶姬便低垂雙眼問道:「父親,您什麼時候戰死?」
    長政大吃一驚,和阿市對視了一眼,假裝開心地笑道:「茶茶,為何這麼問?」
    次女高姬得意揚揚地坐在父親膝上,微微笑著;茶茶姬明澈的雙眼彷彿能看透大人的內心,不斷眨動。「父親早上說,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您為何又回來了?」
    「我為何又回來了?真是難以回答……」長政一邊笑,一邊問自己,他也想找到答案,是對美麗的妻子留戀不舍還是出於對三個女兒的愛?「茶茶,你說呢?」
    茶茶姬仍然嚴峻地盯住父親:「你想讓我們和你一起死。母親、我、阿高、阿達……讓我們一起死……」
    長政重新打量了一眼長女的面孔。茶茶姬的話太過突兀,他一時似無法理解其中有何意味。「茶茶,你傷心了?」
    「嗯。」茶茶答道,依然一臉嚴肅。她顯然對父親長政不滿。
    「阿市,把高姬帶走。」長政覺得需要將事實對長女和盤托出,於是將高姬交給妻子,揮手招過茶茶姬。
    「不。」茶茶姬搖搖頭,向後退了幾步。
    「怕我嗎?」
    茶茶姬鄭重地點點頭:「茶茶不想死,我討厭祖父。」
    「啊,這……」
    阿市吃驚地打斷了茶茶姬的話,但一旦說出心裡話,這孩子的感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女兒不想死!不想!不!不!」
    長政茫然不語。全力反抗父親決定的女兒,此刻那麼悲慘。長政不在時,顯然已發生過這種事。阿市慌忙用衣袖遮住臉,淚流不止。長政醒過神來,聽見隔壁房間也傳來了侍女們嚶嚶的哭泣聲。
    「茶茶好像不知死後會去往極樂凈土啊。」長政一邊說,一邊打量著長女。
    七歲的抗議者緊皺眉頭,絲毫不為所動。這樣下去,到了關鍵時刻,阿市也許不忍……到那時,就令死守此處的木村次郎太郎殺了她們——
    正想到這裡,門口忽然出現了木村的身影。「報,織田氏的使者不破河內在廳里等候。」
    「我不見。我說過不見。」長政生氣地回答。但木村太郎次郎只是順從地垂下頭,並不言語。
    「眾人都已說過了,但河內守根本——」
    「不願回去?」
    「他說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當面對您說。」
    「我知道,他無非勸我們投降……除此之外,有何大事?」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燭台端了上來。長政的聲音很大,阿市和孩子們不安地看著他和太郎次郎。侍女們也無人像平日那樣輕鬆,當她們知道城主誓死不降的決定后,當然不能心情暢快了。只有次女高姬和抱在乳母懷中的四歲的達姬對此毫不知情。
    「請大人見諒。」太郎次郎一邊拿掉戰服上的枯樹葉子,一邊說道,「使者說今夜休戰,所以讓您——」
    「為何休戰?你去告訴他,不要客氣,只管來攻打。」
    「是……」太郎次郎期期艾艾,「他說今夜休戰,只是因為內庭還有許多女人和孩子,所以希望大人將他們儘快送到……」
    「住口!」長政狼狽地打斷木村。他看了看市姬。市姬還好,乳母和她身後的侍女們,卻無不眼放異彩,緊緊盯著太郎次郎。「既然我們已決定據城死守,還分什麼男女老幼?你明確地告訴他,我們不需要他們的憐憫。讓他趕快走。」
    「……」
    「還有何事?無事就下去。」
    「抱歉,還有一事。」
    「你又想說什麼?讓我投降敵人嗎?」
    「使者身後站著三萬織田大軍。如若不見,很難打發他回去。煩請大人去見他一面,大人若心中不快,可以令我們殺了他……但如不見他,將導致軍心不穩,會有更多的士卒逃跑。」長政猛地立起身:「好,我去見他。可以殺了他,是嗎?」
    阿市從刀架上取下刀,遞給長敢。「你們要聽話。」長政摸了摸高姬的頭,悻悻走了出去。茶茶姬一直怨恨地盯著長政,父親沒有撫摸她的頭。
    木村太郎次郎趕緊跟在長政身後,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們今晚不進攻……我們又可以多活一天了。」達姬的乳母親了親孩子的臉,嚶嚶哭泣。
    阿市安慰乳母道:「哭泣解決不了問題。好了,不要哭了。」她覺得這些可以縱情大哭的人還算是幸福的。
    實際上,若是對將來尚有一線希望,決不會像阿市這樣平靜。這些人渴望生存,哀嘆不得不死的命運,從而變得狂亂。但現實在她們面前築起重重絕望的高牆,使得她們已沒有了哀嘆的力氣。即使生存下去,還有什麼希望?阿市根本沒有改變公公和丈夫的決定的力量,即使活下去,也不過是絕望的持續。不過是改嫁到別人家中,品嘗同樣的痛苦……
    因此,現在的阿市既不埋怨公公,也不恨丈夫和兄長。只是看到三個孩子要一起殉死,她實在難以忍受,彷彿萬箭穿心。但將這些孩子留在連她們的母親都感到絕望的世上,究竟有何益處呢?「茶茶姬,來。」阿市伸手召喚著還在緊緊盯著父親離去方向的長女,浮出微笑。她希望孩子和侍女們至少能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
    茶茶姬順從地來到母親身邊。「父親難道要殺舅父的使者嗎?」她歪頭問道。
    這個孩子悟性之高,已經能聽懂她父親和家臣之間的某些對話。阿市將手輕輕放在茶茶姬濃密的頭髮上。「父親不會那麼殘暴。他內心非常溫和。」
    「但他剛才很生氣。說會殺了使者……」
    「父親和母親都死了,你還願意活下去嗎?」
    茶茶姬沒有回答,單是盯住母親,這是年幼生命的抗議。
    「是嗎?你想活下去。」阿市似乎在自言自語,「也難怪。你還不知道女人的一生是什麼樣。」
    茶茶姬警惕地掙開母親。她明澈的眼眸在燭光的映照下,彷彿放射出無語的抗議之箭。阿市開始感到狼狽。幼小生命的抗議眼神不斷責問著母親的心。阿市在恐懼之中終於下定了決心:決不能因為這個孩子,動搖了愈人殉死的決心。茶茶,請原諒……
    不知何時,城內外已經平靜下來。
    廳里,不知不破河內守和長政到底在談論什麼。飯食已經端了上來,阿市開始給兩個孩子喂飯。高姬和茶茶姬的態度截然相反,一個心情舒暢,另一個則像被捕的小鳥,不時露出警惕的神色。茶茶姬吃了半合飯,立刻放下了筷子。
    「茶茶,你怎麼了?」
    茶茶姬充滿怨恨地回答:「明天就是死期吧?」
    「不,不一定是明天。好了,再吃一點。」
    阿市說完,只覺胸中憋悶,慌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間。她希望孩子們至少可以開心地吃飯,然後一起睡去。她準備趁孩子們熟睡之機,今夜先讓茶茶姬離去……她幼小的心靈彷彿明鏡一般,看透了母親的心思。市姬怎麼忍心用自己的雙手刺死孩子?
    為了不讓孩子們發現她哭過,阿市擦乾了淚水,方才親自端著一盤點心過來。「來,吃些點心。」但茶茶姬根本無心碰那點心。大概是懷疑食物中有毒,或許是什麼人向她透露過這些事。
    「茶茶,怎麼不吃?」
    「我已經飽了。」
    阿市開始恐懼茶茶姬,不如狠下心腸……她悄悄摸向自己懷中的短劍。
    「母親!」茶茶姬小小的身體突然向母親撲了過去,向阿市膝邊嘔吐起來。大概是因為過度緊張,吃進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但茶茶姬卻認為飯下了毒。「啊!啊!茶茶要死了。茶茶要和母親一起死。」
    阿市放開短劍,忘情地抱住茶茶姬。帶著如此憎恨死亡的孩子一起上路,這一切難道不是罪孽嗎?內庭此時已經一片哽咽之聲,無不淚水漣漣。
    就在這時,走廊里忽然又傳來腳步聲。藤掛三河和木村小四郎激動地奔進來報:「城主與使者到!」
    「什麼,城主和使者一起來了?」
    「是。請夫人立刻收拾收拾。」
    侍女們慌慌張張退到了隔壁房間。長政和不破河內守並肩走了進來,和出去時的表情截然相反,長政的臉與嘴唇都十分蒼白。
    「阿市過來,其他人都退下。」長政將不破河內守讓到座位上,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茶茶姬和高姬都被帶走了。
    阿市望著燭光下的丈夫,內心一陣激動。長政緊閉著嘴唇,不時盯住虛空。這對一向沉著冷靜的他,是極反常的。
    「夫人。」不破河內守突然對阿市道。
    阿市眼望著丈夫,訥訥地回答道:「唔……唔。」
    「備前守終於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決定離開這座城池,前往虎御前山。」
    「……」
    「備前守親口對在下說的話,千真萬確。煩請夫人和小姐們快快準備,隨我一起離去。」
    阿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神色慌張地看看丈夫,又瞧瞧河內。「這……這是真的?」
    「準備準備吧。」長政終於嘆了一聲,「情況有變。聽說父親已去了虎御前山……」
    「啊?」阿市終於明白丈夫為何愁眉不展。但固執的公公真的會這樣?阿市似信將信,但她不動聲色。
    長政似乎察覺到此話不妥,道:「父親無疑是認為你和孩子們太可憐,因而改變了主意。我也會過去,你先行一步,讓父親見到你們平安無事才好。」
    阿市忽然想起茶茶姬嚴峻的面孔。幼小的生命全力反抗父母為她們決定的命運。但她口中卻道:「不!我們已下定決心,要與小谷山共存亡……我不想蒙受恥辱……阿市不是信長的妹妹,是淺井備前守的夫人。」
    長政表情凝重地望著她,不破河內守則頻頻點頭。
    「阿市……」
    「不要說了!我和孩子們不會走……」
    「阿市!」長政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即使父親落在信長手中,也無所謂?」
    「啊?如果我們不下山……」
    「父親將性命難保。你立刻準備,帶孩子們先行一步,我也馬上跟過去。」長政頓了頓,聲音十分嚴厲,「藤掛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二人護送夫人和小姐們到虎御前山去。」
    「但是,那……」阿市仍想抗議。
    「快點!」長政厲聲呵斥,又柔聲勸道:「聽著……父親在等著你們……信長也在等你們。平靜一下。」
    阿市頓覺心被刺穿一般,只想放聲大哭。事出突然,眾人都已抱定必死的決心,長政的話讓她內心羞愧不已。但現在,那種羞愧感逐漸消失了……如此一來,孩子們就獲救了。這雖值得慶賀,但她仍覺不安。知道必須活下去之人較之一心赴死之人,顯得更加狂亂。
    三乘轎子立刻備好了。
    最前面的一乘里坐著阿市,接下來是茶茶姬和高姬,最後是懷抱達姬的乳母……長政將她們送至本城門口。藤掛打頭,木村小四郎則舉著火把殿後。快出城門時,阿市回首望著丈夫。長政手提血紅的大薙刀,牢牢盯著妻子。
    「我先走了。」
    「我隨後就到。照顧好孩子們……」
    阿市心頭一酸,眼淚嘩嘩而下。
    「去吧!」
    「是——是。」隊伍出發了。休戰的命令已經傳達給每一個士卒,四周一片寂靜。前來迎接阿市母子的織田士兵分列兩旁,讓過轎子。
    「茶茶……」阿市朝後面的轎子喊道。
    「在。」茶茶姬和高姬齊聲回答。
    「我們不用死了。」阿市喃喃說完,輕輕閉上眼睛。終於可以不傷害幼小的生命了,放心的感覺立刻溫暖地傳遍她全身。終於從殘酷的戰場開始,一步步走向春花爛漫的原野。阿市一時不知是悲是喜,內心陣陣顫抖。
    京極苑近在咫尺,最前邊的藤掛好像囁嚅了一句什麼,隊伍停下了。這時,一個小個男子大步走到阿市轎旁,道:「阿市夫人!」
    「啊……您是……」
    「在下羽柴秀吉,前來負責接應。小姐們氣色很好。」在火把的映照下,秀吉臉上浮現出明朗的笑容。「前進!」他命令道。
    隊伍在羽柴的保護下又開始前進,很快便到了山王苑附近,可以隱約聽到溪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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