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9
第五十九章 松平成軍


    今川義元厭惡流汗,他一邊令侍童打扇,一邊目光灼灼地聽松平元康說話。元康已經生下了可以繼承松平氏基業的竹千代。有象徵意味的初戰,最後決定在寺部城外進行。義元對這一切頗為滿意。他想看看元康作為先鋒大將,究竟有多大能耐。換言之,這次出征是進京決戰前的預演。
    「依你之見,誰可任糧草奉行之位?」義元聽完元康對於布陣的安排后,不動聲色地問道。
    「織田信長已經展開攻勢,著實可惱。大高城已被包圍,鵜殿長照急需糧草和援軍。但糧草的支援似乎更為重要。只要有了糧食,大高城就不會輕易陷落。」元康好像摸透了義元的心思,「因此,我決定任命酒井雅樂助為糧草奉行。」
    「的確,雅樂助老成謹慎,任命他為糧草奉行,大可放心。那麼,戰馬呢?」
    「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石川與七郎數正、平岩七之助親吉。」
    「都很年輕,有點讓人放心不下……」
    義元覺得元康具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心機,似乎在努力避免將老臣們送上最前線。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鳥居伊賀守忠吉也在。這些家臣作何安排?」
    「他們率領機動部隊。」
    「哦,那麼誰來指揮主力?」
    「元康親自指揮。前鋒和右翼由石川安藝之子彥五郎家成指揮,後衛和左翼由酒井左衛門忠次任指揮之職。」
    「石川家成多大了?」
    「二十六歲。」
    「植村新六郎負責什麼?」
    「跟隨元康左右。」
    「是軍師嗎?」義元思慮片刻又道,「可以叫上酒井將監。他在家臣們中可起到震懾的作用。」說到這裡,義元掐指算道:「大久保家族、本多廣孝、神原一族、石川清兼……還有,必須將鳥居派上用場。你的安排和我的想法大體一致。即刻準備出發吧!」
    元康靜靜地坐著,低垂著頭。義元無疑想讓岡崎人去對付織田軍,若岡崎人沒有充當先鋒的實力,那隻能拼個你死我活。究竟會潰不成軍,還是得勝而歸?元康的心已不再搖擺不定,他已經能毅然面對命運的挑戰。
    他緩緩走出大門,早已候在此處的本多鍋之助(平八郎忠勝)趕緊跑上前來,躬身致意。鍋之助雖然剛剛十二歲,但已異常強健。
    「鍋之助,怎麼了?七之助呢?」
    本來陪元康前來的是平岩七之助,但不知為何竟換成了鍋之助。
    「母親從故國寫來書信。」
    「說了些什麼?」
    「她說我已十二歲了,請求主公允許我出征,讓我替主公牽馬。」
    元康不答,徑直向外走去。
    昨日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今日卻陰雲密布,黑雲籠罩著富士山的山頂。
    元康默默地走著,本多鍋之助緊跟其後,道:「主公,想必您也了解。如果您不讓我去,鍋之助我無顏去見母親。」
    「……」
    「主公大概會說我年紀尚小。母親寫信來,讓我到時悄悄逃出駿府。即使主公不允,我也會跟著主公。」
    元康還是沒有回答。本多夫人性格倔強,極有可能說出這種話來。但此次出征生死難料,那些被義元點了名的家臣暫且不論,這些少年,元康卻想讓他們留下來——畢竟,元康也生下了竹千代和阿龜,懂得為人父母之心情。不僅如此,先鋒大將酒井忠次之妻,便是元康的姑姑,系祖父清康和祖母華陽院所生,現也被留在駿府做人質。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這次戰役都可以說是一次生死對決,元康的背後是義理和人質兩把利刃。
    出了大門,看到壕溝旁搖曳的綠葉,鍋之助又道:「母親在信中還寫到,主公對於此次戰役可能抱著必死之心,她告訴我,如主公推辭說下次再讓我參戰,就讓我對您說,武士沒有下一次。主公,帶上我吧,我不會成為您的累贅。鍋之助有那樣的祖父和父親,怎麼可能給他們丟臉呢?」
    元康再也忍耐不住,訓斥道:「多嘴!」
    「我怎麼多嘴了!」鍋之助回敬道,「不喜歡家臣直言的大將,不是好大將。」
    「什麼!你在說些什麼?」
    「沒什麼。主公竟不明白鍋之助的心思!」
    「混賬!你在教訓我嗎?」
    「如果您不願意被教訓……那就答應帶上我。鍋之助明白主公的心思。」
    「你明白什麼?」
    「主公決不會再回駿府。」
    「什麼?」元康吃驚地回頭看著鍋之助。鍋之助的眼神表明他在說真話,元康不能不有所警惕。元康掩飾住狼狽之色,嘆了口氣,「你替我牽馬,能跟上眾人嗎?」
    「如果不能跟上,就搶敵人的馬來騎。」
    「鍋之助,你在性格倔強的母親身邊長大,難免個性粗暴。但我元康軍紀嚴明,你可要遵守。」
    鍋之助知道已被允許出征了,調皮地晃著腦袋,道:「戰爭是靈活的,需要視情勢而動。軍紀則如同河童放屁,有諸多可變通之處。主公萬一遭遇危險,鍋之助會替您赴死。如果跟不上主公,我有何面目去見祖父和父母?」他像是作好了為主君獻身的準備,表情堅定。
    「戰爭難免伴隨著死亡,你要考慮清楚。」
    「我不需考慮。」鍋之助不在意地搖搖頭,「母親說了,在她腹中,我就應將生死考慮清楚了。因此,戰爭只有勝敗之別。」
    元康驚訝地看著鍋之助,無言以對。在母親腹中就已考慮清楚生死。本多夫人竟讓自己的兒子那樣想。戰爭只有勝敗之別,多麼有道理啊!既然戰爭不可避免,那麼,嚴肅地探究勝利之路的一方將勝,而殆於探究的一方必敗。
    「您答應帶我去了吧,主公?」鍋之助鄭重地確認道。
    元康答道:「答應了。」說完,他又開始思忖戰法。
    這次戰役,信長大概不會親自出陣。如果昔日的吉法師露面,那麼這次戰役未打之前,元康的心就會被懷舊的不安所籠罩。必須徹底忘記往日的情義,而將其變成犀利的武器。
    前鋒位於押運糧草的隊伍前四五里處,後衛也在其後四五里處。左右兩翼相隔半里,用弓箭和火槍加以保護,而由老臣們組成的機動部隊,則應布置在可以伺機出動的位置……
    最讓元康頭痛的就是火槍。火槍的擁有量以信長為最。根據岡崎方面的情報,信長讓諸藩商人自由出入那古野、清洲和熱田地區經商,用收集來的地子錢打造了大量火槍。他還令一個叫橋本一把的射擊高手教授優秀的足輕武士。混戰之時自當別論,但如果用這種新式武器威嚇對手,定讓對方人馬亂作一團。
    「鳥居老人究竟準備了多少火槍?」元康有些犯愁。
    邁進少將宮的住所時,天空下起雨來。因為出征迫在眉睫,身在駿府的家臣們自不消說,岡崎武將的聯絡人員也三三兩兩前來,不斷進出這個狹窄的住所,就連瀨名姬的娘家、關口刑部的府邸也是一片忙亂景象。
    「主公回府了。」已經整裝待發的鳥居元忠身著輕便鎧甲,大聲喝道。人頭攢動的大門前頓時閃開一條小道。
    「主公,什麼時候出發?」酒井雅樂助問道。
    「明日拂曉。今晚好好休息。」元康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跪伏在台階上的女人。一個是住在駿府的姑姑。另一個,不正是鍋之助之毋——本多夫人嗎?
    「夫人,鍋之助說你寫信來了,怎麼,還要親自過來嗎?」
    本多夫人抬起那張堅毅的面孔,望著元康。在年紀輕輕就失去丈夫平八郎忠高的女人眼中,元康既是她的主君,又是她靈魂深處的依傍,是她心中的明燈。
    「許久不見了。出征這麼重要的事,我怎能不來?書信是託人捎帶過來的,我自己隨後也趕過來了。」元康眼中,她那張朝氣蓬勃的臉異常美麗、健康。
    「是嗎?你已經不是女子了。如果不待在內室,你甚至可以混跡於男子中間……」元康一邊笑著,一邊站了起來,那女人趕緊跟在元康後邊,進了卧房。
    「鍋之助,初征的事情,都準備好了?」
    鍋之助微微一笑,從元康手中接過武刀,放在刀架上。
    「你來此有事?」元康慢慢地坐下后,本多夫人開心地笑了:「是。我想在鍋之助出征前為他舉行元服儀式。請支開眾人。」她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似乎有什麼機密大事。
    元康點點頭,「你們暫且迴避吧。」他揮揮手,支退眾人。
    「岡崎士氣如何?」
    「眾人無不鬥志昂揚。而且,我還到山中大久保家族動員過了。」
    「那麼,你要說什麼事情?」
    「首先是鳥居伊賀……」
    「哦。鳥居老人?」
    「他說火槍的事情已經萬無一失,請您放心。」
    「哦。太感謝了。」
    「然後,尾張那邊……」她說著,看了看四周,「前田利家因為泄私憤殺了信長的侍童愛智十阿彌,流浪到岡崎去了。」
    「前田犬千代?」
    「是。」本多夫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道,「他說信長君希望能在駿府大人進京時再次見到竹千代。」
    元康心情複雜地眨了眨眼,「再次……再次……」
    「是,然後……」
    「還有什麼?」
    「主公在阿古居城久松佐渡守處的親生母親……」
    「母親說什麼?」
    「她說想在您進京時見您一面。」
    「進京時……就是說,這次不能見……」元康禁不住嘆了一聲。本多夫人意味深長地笑著點點頭。
    本多夫人透露的情報對於元康,意義非同尋常。前田犬千代流亡到岡崎。信長流露出在進京決戰時和元康見面的願望。這一戰即使能夠如願進入大高城,並將糧草順利送過去,解救鵜殿長照,也不要急著和母親見面——母親好像在向他表達這種意思。
    「夫人怎麼看母親的話?」
    本多的妻子仍然面帶笑容,「我覺得,就是大人理解的意思。」
    「如果現在見面不太合適……我可以理解,但是其後卻有兩種解釋方式。」元康也歪頭微笑。
    「您不要困惑。戰勝之前,不要去見她就是了。」
    「勝之前……」
    「是。只能勝!」本多夫人的語氣十分嚴厲。
    元康呵呵笑了:「鍋之助的名字有了。」
    「大人賜給他嗎?」
    「我就做他元服儀式上的父親吧,給他賜名本多平八郎忠勝。」
    「忠勝是何意?」
    「意為三代忠烈之後,還有這次『必定勝利』的寓意。」
    夫人恍然大悟,「本多平八郎忠勝!」
    「你不滿意嗎?」
    「謝大人!」她歡天喜地低頭致謝。
    元康又恢復了平日的嚴肅,默默地聽著屋檐的滴水聲。還沒有進入真正的梅雨季節,但正值夏季,可以想象軍隊踏著水田開向尾張的情景。雖說如此,如果因為糧草不足,使屯居大高城的鵜殿長照敗退,那麼今川氏好不容易構築起來的前線,將受巨大打擊。
    「在進京時再見面……」元康琢磨著信長的那句話,信長的話令人似懂非懂,這是他喜歡事事出人意料的性格使然。
    「元服儀式就在今夜舉行。」他給本多夫人留下這句話,起身離去。
    再次見面有雙重理解方式:既可以理解為這次回到岡崎城后,無論今川義元怎麼說都絕不再回駿府,當然也可以作相反的理解。如果這次如願得勝回到駿府,就可以得到義元的信賴,下次進京時就可以和信長再次見而了……
    鍋之助趕緊提著刀跟在元康後面。因為下雨,人們急著將馬和武器等搬入臨時小屋,外面顯得一片忙亂。元康走到內室門口,鍋之助高聲叫道:「主公到!」
    瀨名姬應聲跑了出來,身後跟著懷抱嬰兒的乳母。「您回來了。」瀨名姬滿臉嫵媚之色,從鍋之助手中接過元康的武刀。
    瀨名姬在小竹千代還未滿月時,便開始親近元康。一般來說,男人娶側室大都是因為正室剛生完孩子。瀨名姬為了避免發生此事,特意衣著艷麗,濃妝艷抹。現在她已坐完月子,妊娠紋消失了,皮膚又變得光滑而艷麗。
    「竹千代,你父親回來了。」進入卧房,瀨名姬將嬰兒推到丈夫面前。
    元康看著那張臉,嘟嚷了一句。他心中沒有生出強烈的愛子之情,只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孩子居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大人……」將竹千代送走後,瀨名姬嫵媚地嬌聲道,「聽說您明天早上出發。」
    元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好好照顧阿龜和竹千代。你也要小心傷風。」
    「大人……我很擔心。」瀨名姬雙手放在元康腿上,身體酥軟在他懷中。
    「你是怕我身有不測?」
    「不。」瀨名姬搖搖頭,「有今川大人的支持,大人肯定能夠取勝。」
    「那麼……你擔心什麼?」
    「大人的性子,我很清楚。」
    「我的性子?」
    「大人,」瀨名姬偎依在元康身上,雙手捧著他的下巴,「你不能缺少女人。」
    元康不禁眉頭緊皺,但他沒有撥開瀨名姬的手。「出征就在眼前,你胡說什麼?」
    「不,那對於我們來說很重要。即使能夠忍耐兩三天,但大人決熬不過五天。我擔心大人會在軍旅中親近別的女人……」
    元康不願回答,只默默地聽著外面的聲音。他既生氣,又可憐眼前這個滿懷擔憂和嫉妒的女人。
    「大人……你要向我保證,決不要看其他女人一眼,啊,大人……」
    元康不耐煩地答道:「知道了!」他把頭轉向一邊,在想自己是否有餘力去想瀨名姬所說的事。生,死?拋棄,還是被拋棄?就在他苦苦思索這些問題時,一絲寒意襲上心頭。瀨名姬的話里是不是隱藏著她的感情告白,她大概害怕自己在元康離開時會移情別戀,便主動要求和元康盟誓。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元康抑制住內心的情感,拍了拍瀨名姬的肩膀,柔聲道。
    瀨名姬躺在元康懷中,靜靜地望著丈夫。她的眼神表明,她根本不願意了解這個世界發生的戰爭,也確實不了解這一切。若是太平盛世,男人大概也會和瀨名姬一樣,每日沉浸在恍惚的幻想中。但在這卧房外,已經瀰漫著戰爭的陰雲,人們為了生存下去,不惜自相殘殺。
    「我這次恐怕難逃噩運了。」
    「那就不要主動往火坑裡跳。這次戰爭的目的,不過是順利將糧草送進大高城。」
    「我知道,但要順利將糧草送進大高城,就必須打仗。」
    「雖然必須打仗,但主公也不願意損失一兵一卒。」
    好像有人牽馬進院來。一個是阿部正勝,另一個是天野三郎兵衛。
    「雖然主公不願意損失一兵一卒,但如我們不拿出勇氣,損失可能更大。」
    「我不是說沒有勇氣,我是說要沉著冷靜,不要莽撞。」
    「知道。但是年輕人天性莽撞。就連本多家的鍋之助也要舉行元服儀式了,他想在戰鬥中英勇獻身呢。」
    「那孩子有點像他的母親,性格剛毅。他要舉行元服儀式了嗎?」
    「名字都有了,如今正洋洋得意呢,聽說叫本多平八郎忠勝。意為只是勝利,人人為了勝利……」
    元康默默地聽著外面的對話,瀨名姬頭髮上的香氣鑽進他的鼻孔。瀨名姬那塗了紅的耳朵,好像根本沒有聽進窗外的對話。她只是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幸福不放,生怕被別人奪去。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絕不允許她一個人獨享幸福。
    「瀨名……我出發后,你要是到今川大人那裡去,就告訴他,我元康是抱著堅如磐石之心出發的。」
    「我知道了。」
    「請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元康是如何取勝的。我決不會抄襲別人的戰法,定會用出人意料的萬全之策戰勝敵人。」
    「大人的話真讓人興奮,多少衝散了我的憂心。大人要讓那些精明的人保護你,不要被流矢所傷。」
    元康像安慰孩子似的點點頭。「別擔心。好了,我要去了,你可以去和酒井夫人聊天。」
    「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知道了,知道了。」元康站起來時,瀨名姬又一次親了親丈夫,才戀戀不捨地撒開了手。
    天色陰晴不定。
    舉行完鍋之助的元服儀式,然後是喝出征祝酒,一切結束后,已到了寅時。竹千代也被乳母抱過來,參加了勝栗之宴,額頭被點上了杯中的神酒。此時,人馬已從關口刑部處趕到元康的住所前集合,少將官周圍人喊馬嘶,一片喧嘩。
    前鋒大將是石川安藝之子彥五郎家成。後衛大將是元康姑姑的丈夫——酒井左衛門尉忠次。送到大高城去的糧草什物,由鳥居伊賀守忠吉老人在岡崎城準備,所以負責押送糧草的酒井雅樂助正家在抵達岡崎城之前,就守護在大將元康身邊。途中,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老人會帶著家人等前來,等抵達岡崎城,所有舊臣都會扔掉鐵鍬,前來迎接。總共有兩千人馬,但今天早上只集中了六百人。
    飛奔前來的瀨名姬之父、關口刑部少輔看著身穿盔甲、立在陣頭的元康,不禁讚歎道:「好個威風凜凜的武將!」
    刑部少輔搖動白扇,誦讀著祝詞。元康終於站了起來,將手伸進濛濛的雨中。霧一般的小雨淅淅瀝瀝地落著。元康也手持一把軍扇,那是祖父清康的遺物。已盤發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昂首挺胸,抱著元康的馬印。元康表情冷峻地打開軍扇,撥動著雨滴。雅樂助心領神會地打了個手勢,旁邊的野山藤兵衛挺胸吹響海螺號角。
    內藤小平次將馬牽到元康面前。那馬是元康親自從馬市中挑選出來的月鹿毛種馬,雖然看上去馴服老實,卻可以忍受長途跋涉。元康飛身上馬,前鋒大將石川彥五郎也上了馬,向前奔去。
    短短十八年光陰,元康有十三年作為人質在生活,經歷了千辛萬苦,與松平元康的命運息息相關的首次出征開始了。
    雨停了,沒有風,又濕又熱。
    出門后,酒井雅樂助縱馬趕上元康:「主公!」
    元康回過頭來,笑道:「我們必須勝利。但如果心裡老想著勝利,反而會成為負擔,還是輕鬆些吧。不過不要擔心,我們肯定勝利。」隊伍出了住所的大門。不久,本多夫人也收拾停當,在酒井忠次之妻的目送中踏上了旅途。她面帶笑容,沿著隊伍的足跡走著。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0
第六十章 元康初戰


    阿古居谷上空籠罩著厚厚的晨霧。雨終於停了,松樹和櫸樹都已濕透,太陽還沒出來。
    久松佐渡守俊勝的夫人於大,一邊走下久松家的家廟洞雲院的台階,一邊掐指計算。自從她將竹千代留在岡崎城,和松平氏斷絕了婚姻關係后,轉眼已是十六個春秋。十四歲那年嫁到松平氏,十七歲離開岡崎城,於大嘗盡了酸甜苦辣、人間百味。雖然在松平氏只有三年,但回想起來就像半生。
    「我馬上就三十三歲了……」
    三十三歲被視為女人的噩運年。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那個不在身邊的兒子,如果他一切平安就好了。當聽說十八歲的元康已經成為威風凜凜的武將,並且成為阿龜和竹千代兩個孩子的父親時,於大一時幾乎感慨得流下淚來。元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孫子孫女。作為祖母,自己還能等到見面的那一天嗎?懷著這種心情,於大逐漸養成了閑暇之餘抄經祈禱的習慣。
    最近,關於元康出征的消息傳到了她這裡。於大頓時萬分緊張。一方是首次出征的元康,一方是久經沙場的將軍信長,無論如何,她都覺得元康勝利渺茫。於大鼓動丈夫向刈谷城主水野信元處派去密使,商談是否有解救的方法。
    元康背後有今川義元的嚴密監視。若信長也命令久松佐渡守進攻大高城,那麼此戰將成為丈夫和兒子之間的戰役……為了避免出現最壞局面,於大用鮮血抄寫起觀音經來。現在她覺得祈禱見效了。信長並未命令她丈夫佐渡守進攻大高城。三天前,五月十五,她聽說元康率領一支奇怪的隊伍從岡崎出發了。於大默默計算,今天已是十八。也許在於大不知道的某個角落,勝負已經決出了。雖然她已經託人告訴元康,即使戰勝了也絕不要前來阿古居城見她,但十有八九,結局是戰敗。
    下了台階,於大向與城門相反的竹之內久六的府邸走去。久六比於大更在意此次戰爭的進展和結局。或許他那裡會有些消息。
    久六的舍中種植了許多竹子,並從山上引來清泉,顯得像個茶舍,而不像武士的居處。
    「有人嗎?」於大看到周圍有許多馬蹄印,陡然緊張起來,她控制住情緒,叫道。
    「來了。」久六應聲打開了杉木門,「原來是夫人……我在等著您,您該來了。」久六已儼然一個家臣,恭恭敬敬將於大迎接進去,「熊村的波太郎來了,還有兩個貴客。」
    「熊若宮?」隨久六來到客廳,看到幾位客人,於大不禁吃了一驚。竹之內波太郎的到來在她預料之中。但在波太郎身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另一個是偶人般可愛的少女。
    「這位大概是前田犬千代吧。」於大在波太郎旁邊坐下后,問道。
    「我已經舉行了元服儀式,現在叫又左衛門利家。」利家恭敬地低頭回答。
    「那麼,這位是你的妹妹嗎?」
    「啊,不。」利家搖了搖頭,「是我妻子。」
    於大不禁睜大眼睛,但並沒有笑。「啊呀,抱歉。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內人。」
    「我是前田又左的妻子阿松。」那女子不卑不亢地答道。
    「剛才我們三人正在談論這一戰,松平次郎三郎元康果然身手不凡。」
    聽利家這麼一說,於大不禁探出上身。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內心的激動,「這麼說,仗已經打完了?」
    利家點點頭,「這一戰,高明的主公卻慘敗而歸。次郎三郎元康幾乎未損一兵一卒,就順利地將糧草運進了大高城。」
    「那麼,元康呢?」於大稍稍放下心來,看了看波太郎。只見波太郎靜靜地搖著扇子,不動聲色,久六面帶微笑,點了點頭。
    「清洲的大人被打敗……那麼岡崎軍究竟運用了何種戰法?」
    久六接過了話茬:「如若今川氏要將糧草運進大高城,我方勢必立刻包圍並攻佔鷲津和丸根兩個要塞,但據說,松平軍卻突然攻佔了寺部城。」
    「寺部城?」
    「寺部城向鷲津、丸根求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立刻向寺部派去了援軍,卻只見處處濃煙滾滾,敵人全無蹤影。於是人們認為,元康佯攻寺部,實取大高,立刻撲向大高尋找元康的主力。到大高城一看,元康早已將扮成主力的糧草隊帶進城內。佐久間大學、織田玄番等久經沙場的戰將,也都不禁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真是太意外了!」於大的雙眼中滿是淚水。
    為了進入大高城,佯攻寺部,將織田軍誘至寺部,旋迴師趁機進入大高城,這的確是聲東擊西的高明戰術。
    於大彷彿看見了十八歲的元康立在陣前指揮作戰的情景。不,她幻想中的元康,其實並不是元康,而是她先前的丈夫松平廣忠的英姿……「哦,佐久間和織田玄番也……」她不好意思說他們被自己的兒子打敗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重重嘆了口氣。
    波太郎突然說道:「信長好像認為元康會首先攻打鷲津,當丸根軍隊前去支援鷲津時,再趁機進入大高城。總之,這一戰在我看來十分有趣。」
    「有趣?」利家訝然道。波太郎滿臉笑容道:「松平次郎三郎元康的實力,讓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都見識到了。他順利地通過了武將初試。有趣的是,敵人和盟友同時認可了元康的實力。」歸根結底,他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如誰能與松平元康結為盟友,他必將成為天下的霸主……這一戰,對於松平元康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有趣,有趣。」
    波太郎對織田氏的冷淡態度令利家大為不快,「你認為會那麼容易將進入大高城的松平軍放回岡崎城嗎?你不覺得途中已埋伏了野武士嗎?」
    波太郎輕輕搖了搖頭,「不會。」
    「為什麼?」
    「既然是有趣的苗子,就最好別采拔。在你還沒有看見花時,就斷定它為毒草,未免顯得太性急太愚蠢了。」
    利家歪頭沉思起來。波太郎似乎認定今川和織田兩家在今川義元進京時勢必開戰。那一戰將最終決定這水火不容的兩家的命運,而新的格局將會產生新的對峙。為了那一天,還是放元康一馬為上策。既已明白這個道理,利家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如今他只想設法使於大相信,信長對元康並無惡意。
    利家似已忘記了自己是被驅逐之人,「如夫人所知,我們主公是心胸開闊之人,說不定此時正在清洲城裡為元康舉杯祝賀呢:『竹千代贏了!那是我的兄弟。』」
    「是嗎,居然會那樣……」
    「不,因為岡崎人沒有傷亡,織田軍也沒有傷亡,主公的心情定會十分輕鬆。主公對元康抱有特別的好感。」
    波太郎從晃動的扇子後面,仔細觀察著於大表情的變化。
    於大的心情很複雜。駿府的今川義元好像認為自己在和織田氏的決戰中絕不會落敗。但對於織田氏,接下來的這一戰,將是決定他們能否繼續立足於天下的關鍵。
    正因如此,雙方無疑都會用盡心機。信長特意將竹之內波太郎邀請到清洲,大概是想利用他控制領內的野武士、農民、刺客諸勢力,以免他們在今川前來進攻時擾亂後方。而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被主人驅逐,流浪至此,是否也別有用意呢?所以,她每說一句話都十分謹慎。如信長明顯有求於元康,自然另當別論;但如果信長認為於大和元康之間還在斷斷續續保持聯繫的話,或許將有大禍臨頭。
    「聽說久松夫人是水野家的人。水野家的家廟乃是緒川名剎乾坤院,您能在掃墓時順便帶我們夫妻前去嗎?」
    利家說到這裡,波太郎用扇子遮住了臉,他已經非常清楚利家要表達的意思。
    「去緒川的乾坤院?」
    「是。我們已經參拜了賴朝公的墓所大御堂寺,祭祀過時宗公漫遊時的道場——聞名天下的大濱稱名寺。我們想在流浪生活中多少得到些大德大賢之道。聽說結川乾坤院的住持也是聞名遐邇的聖賢,連京都人都仰慕不已。希望夫人能美言幾句,讓我們前去參拜。」於大沒有立刻回答。她那顯得愈加成熟的眼神忽地從利家身上轉向久六,「織田大人會允許嗎?」
    「他大概會任夫人決定。」
    於大靜靜地點點頭。看到她還在猶豫不決,十一歲的阿松突然請求道:「我也想看看那個大菩提寺,請帶上我。多謝了!」
    他們的目的大概不是去看菩提寺,無疑是想去和從大高城返回的元康見面。於大微笑了,她很清楚他們和元康見面的目的。
    她曾經熱切地盼望著這一天。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讓她心甘情願將衣物飯食偷偷送到熱田的兒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於大也已心滿意足。然而為時過早,還遠不是可以盡敘天倫之樂之時。元康還是信長的敵人,他戰勝了信長,正在返回途中。如事後被無端懷疑,將給人摧毀久松家的口實。
    於大靜靜地點點頭,她好像已經打定主意,臉上浮現出明快的笑容,輕聲道:「難得你們這麼虔誠,我們都是佛陀的子民,我絕沒有拒絕你們的理由,就讓我給你們做嚮導吧。」於大的猜測是對的。前田又左衛門利家是想安排於大和元康暗中見面,從而向元康轉達信長的好意。利家認為這一切在今川義元進京時,會給織田氏帶來利益。另外他也猜透了愛智十阿彌的用意,想一個人圓滿地完成兩個人的任務。
    當於大承諾帶利家兩人去緒川時,竹之內波太郎不禁站了起來。這個很少表露感情的男子,此時不知在想些什麼,竟顯得唐突。
    「告辭了。」他匆匆說道。久六趕緊送他到大門口。「多管閑事。」波太郎朝屋內努努下巴,取過鞭子向馬廄走去。不知他是在說利家還是在說於大。
    天空烏雲密布,濕熱的風吹拂著大地。久六也跟了出來。他目送波太郎的馬消失在門前的松林之中。波太郎半道在馬鞍后樹起一面小小的紅旗。不知內情之人,只道那是個毫無意義地飄揚在馬背上的紅布條。
    波太郎不走大道,而是縱馬穿越村落,直到發現前面無路可走時,才縱馬回來。他來到桶狹間之水與境川交匯的小石原一帶時,方才下馬,大步流星鑽進緒川邊擺渡人的小屋中。
    「熊若宮來了。」裡面團團圍坐的五十來個擺渡人,趕緊向波太郎躬身施禮。
    「準備動手。」波太郎道。
    「敵人是誰?」
    「待岡崎人返回時,襲擊他們。如問你們是誰,就說是刈谷水野家的伏兵。但不要追擊。」
    「我們是刈谷水野家的人,不追擊。」擺渡眾人重複了一遍,立刻駕起小船,向上游而去。
    這一帶的船夫、百姓和豪傑,多在波太郎的控制之下,更準確地說,這些人是時常襲擊軍隊的百姓。
    隨著戰爭形式的變化,領主隨時可能變換。敏銳地覺察到百姓不安的波太郎,用武器和智慧把他們組織了起來。在飢荒之年,就從難波城和坍港走海路運來糧食;在名號上,則自稱為南朝遺民,暗地裡傳些神道信仰。因此,西三河到東尾張一帶的居民,在成為領主的子民之前,就已經是波太郎的屬下了。但是,本來主張將元康平安送回駿府的波太郎,為何突然決定在岡崎人返回途中予以突襲呢?而且,這一切都是打著元康的舅父——水野下野守信元的旗號。
    將馬拴在柳樹上,波太郎貓腰進了小屋,他神情嚴肅地從角落拿出一個看似腌菜用的舊木桶,取出胴丸鎧,面無表情地穿在身上。
    自從西洋鐵輸入坍港和博多城后,人們就開始製作新式鎧甲。波太郎穿的正是這種鎧甲,但顯得更加地道,適於活動。
    波太郎本如女人般秀美,但如今穿上鎧甲后,簡直變了一個人,看去便像一個士兵。那鎧甲連額頭處的盔,都是用純西洋鐵鑄成。他脫下的華麗衣裳,藏在了舊木桶里。小屋角落裡的漁網和茅草叢中放著長槍。他將一把武刀插在背後,換下了手中細長花哨的武刀。
    波太郎裝備完畢,再次走出小屋時,河上已經聚集了四五艘來歷不明的漁船和小舟。波太郎指定好各人埋伏的地點,獨自騎上馬。周圍霧氣沉沉,已經接近傍晚。他仍在馬鞍後面豎上一面信旗,沿著河堤向上游飛馳而去。
    這一野戰方式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若宮戰法。看到他的身影,田地山川中勞作的人們頓時無影無蹤。無疑,他們已返回家中準備戰鬥。
    就在這些行動緊鑼密鼓進行之時,從大高城撤退的松平元康的軍隊終於在子時左右過來了。月亮還沒出來,空中濕氣深重,處處蛙鳴。四周一片漆黑,僅有的光亮,是那些偶爾出來遊盪的螢火蟲。
    隊伍最前面,是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斷後的則是石川彥五郎家成,順序和出發時正好相反。酒井雅樂助和元康並轡而行,夾在隊伍正中。在敵人前來增援以前,他們就將糧草運進了大高城,然後迅速返回。可以說這次撤退行動比進軍更加神速。此時,佐久間和織田玄番也許正在帳中大發議論,討論如何進攻大高城呢。
    元康的計劃便是在織田軍還沒有調整好之前,迅速撤回岡崎城,爭取不損失一兵一卒。突然出現的軍隊,突然之間又消失無蹤,這個計劃好像已經成功了。當岡崎人在暮色蒼茫中撤離大高城時,沒有遇到任何抵抗。
    「這一帶難道沒有野武士之類嗎?」元康小心傾聽著周圍的動靜,對雅樂助道。
    「不會。」雅樂助回答,「這一帶是熊若官的屬地。熊若官對主公抱有好感。如有人襲擊我們,他將處死那個人。」雅樂助話音剛落,右手邊的矮岡附近,一道紅色的火光衝天而起。
    雅樂助和元康不約而同望去。此時,背後傳來哇哇的叫喊聲,一支人馬徑直向岡崎軍左翼襲來。
    岡崎人本以為已沒有了追兵,正放下心來大膽前行,突然遭此襲擊,可想而知,他們是何等驚慌。前鋒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已經到達小石原,快要渡河了,而後衛石川家成還在桶狹間,首尾不能相應。最讓岡崎軍驚恐萬分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既不知道對方的兵力,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軍隊。右手上空冒起來的火光大概是要照亮前鋒部隊和後衛軍。但是,主力部隊好像還沒有受到襲擊。眾人驚恐萬分,停止前進,作好反擊的準備。
    「原來他們在暗處。」看到左翼受到攻擊,十二歲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敏捷地跳到元康身邊,拔出了武刀。他突然看到一個敵人的身影無聲無息向右邊撲去,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背後長長的武刀和胯下雄壯的馬駒。
    此時,傳來雙方的吶喊之聲,一方勇猛兇悍,一方狼狽不堪。
    「不要讓隊伍被截斷。」傳來植村新六郎的聲音。
    「什麼人?報上名來!是什麼人襲擊我酒井雅樂助正家?」雅樂助為了不讓敵人知道這是元康的主力部隊,故意在黑暗中大聲喝問。
    「主公!」平八郎朝牽著元康坐騎那隻手的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緊武刀,「有本多平八郎忠勝守在您身邊,請放心!」那滿懷信心的話讓元康忍俊不禁。
    那個一度衝進主力隊伍的黑影,此時又從右邊衝過來。他們想這樣嚇破松平人的膽,使之無法逃回小石原。若是在此僵持不下,河水漲潮后將無法通過。到時織田軍再從背後襲來,好不容易取得的勝利必將轉變成一場苦戰。
    「是野武士。」元康正自言自語,右側幾十米遠處傳來高喊聲。
    「松平次郎三郎元康聽著:小石原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地盤,絕不允許你們有絲毫侵犯。若要強行通過這裡,定將讓你們血流成河!」
    元康挺槍騎在馬背上,歪頭思索,「舅父應該不會故意為難我們,但是……」究竟是擊敗他們後繼續前進,還是繞道而行,以避免傷亡?
    就在此時,漆黑的大地漸漸明亮起來。月亮升起來了,天空中黑雲翻湧。
    酒井雅樂助來到元康身邊,道:「怎麼辦?依我看,擊退他們,方是上策。」
    「等等。」元康制止道。這時,右邊河堤上傳來敵人威嚇的聲音。空中的烏雲飛快飄移,月亮不久就會鑽出雲縫。對於熟悉此處地形的敵方,黑暗比較有利;而對於松平人來說,明亮的光線才是救星。
    「雅樂助,撤退!」
    「撤?」迸射出火花般質疑聲的,是站在馬前的平八郎,「忠勝不撤!」
    元康催馬靠近雅樂助,「住口!依我看,對方是野武士,而且蒙受舅父恩惠,若眼睜睜放我們過去,將無法對織田氏交代,我認為,他們此行必經深思熟慮。」
    「不錯。」
    「他們只是吆喝,並未追殺過來。向左撤!」
    眾人仍是不甚明了。
    「只要向上游撤退,就可以隨時渡河。但若向下游去,緒川漲潮,我方隨時可能被敵人前後夾擊。」
    「對!」雅樂助一邊叫喊,一邊欲拍馬離去,卻又頓住,低聲喚過七之助、彥右衛門元忠這些年輕的武士,讓他們在元康身邊圍成了一個保護圈。
    元康對乎八郎道:「鍋之助,過來!」
    「主公,要撤退嗎?」
    「是為了下一次戰鬥。下次戰鬥中,你們必須竭盡全力,直到武刀斷裂。」
    「既如此,那就繞遠路,走!」平八郎將武刀收進刀鞘,隨元康的馬向前奔去。
    「跟上!」植村新六郎舉起了武刀。那武刀熠熠生光,讓人想起山谷中溪澗的光影。
    信長認為元康會在梅雨季節之前進攻大高城,元康卻故意拖到梅雨季節后;進入大高城后迅速撤兵,眼看將有一戰,元康卻漂亮地擺脫了伏兵。事事皆出敵人意料之外,且不損一兵一卒,這些將才已非常人能及。
    隊伍從小石原向上游前進。後衛指揮石川彥五郎家成已經得到消息,他將後衛部隊巧妙地散置在平地,預防伏兵的攻擊。
    不久,月亮從雲彩縫隙之中露出臉來。
    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聽到人喊馬嘶,一腳踢開了被褥。他根本沒有想到松平人會迅速返回,如松平人已撤回岡崎城,那麼即使帶於大前去刈谷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鑒於此,他特意令轎夫加快速度,迅速到達東浦,然後拜託當地豪傑仙田總兵衛安排住宿。仙田總兵衛和利家的父親交情頗深。
    「明日一早去乾坤院。」他讓於大和阿松先去休息,自己進了另一個房間。他取下刀架上的武刀,猛地推開窗戶。天空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散盡,透過榛樹枝葉的縫隙,可以看到境川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利家悄悄穿上木屐,來到外面。懸在半空的弦月將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地上,河邊上移動的人馬身影如墨畫般鮮明。不需懷疑了,元康顯然放棄了和鵜殿長照一起據城抵抗織田軍的愚蠢策略,選擇了將糧草運入大高城后迅速撤離的方案。「幹得真漂亮!」利家自言自語,迅速返回房中。
    於大定然十分想見元康吧。想到這裡,利家毫不猶豫地走迸了於大的房間。「夫人,醒醒。」
    於大好像已經醒了。「什麼事?」她立刻起身,和衣坐起。
    「快到外邊去。」於大已經明白利家的意圖。她默默地站起來,裝束停當后,跟在利家身後走了出去。阿松還沉浸在美夢中。
    利家催促著於大:「在下跟在您身邊,請放心……快點!」
    於大一邊點頭,一邊緊緊跟著利家往前走。一面是七尺高的石牆,三面是土牆。當走過了北面的牆,眼界頓時開闊起來。
    利家向於大指點河邊移動的黑影,猜測元康的隊伍所處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匹馬,接下來是一隊步兵,然後有一隊七八人的騎兵。
    此時,前鋒突然停止了前進。顯然他們是看出伏兵不再追擊,便準備停下來整頓隊伍,但利家卻並不了解個中情由。他想走到元康身邊,讓分別十餘年的母子見面,同時向元康轉達信長的好意。這不過是一種策略。但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同情起身後不幸的母親來,忍不住想流淚。
    為了不驚動對方,他悄悄來到河堤上幾棵榛樹的樹蔭下,慢慢向松平軍隊靠近。
    終於看到了先鋒部隊。騎馬人已經下了馬,正在喝水;步兵則在一旁倚槍休息,等待主力到達,說話聲清晰可聞。
    「果真是刈谷的水野襲擊我們嗎?」
    「如果不是他們,怎會這樣?還好我們已經殺出重圍。」
    「殺出重圍的說法有點誇張。我只看到了敵人的身影……」
    「閉嘴!雖然水野是主公的舅父,但畢竟是尾張方的盟友,輕輕鬆鬆就放過我們,大概無法交代吧。」
    「所以我們是衝出重圍。」
    「對,是一場艱苦卓絕的仗。」利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意思。他只在樹后等待著主力到達。只要說完「請稟告松平元康公子」后,就可以安排他們母子見面了。想到元康母子見面后的種種情景,年輕的利家胸中升起陣陣暖流。
    於大突然拉住利家的袖子,小聲道:「前田公子,你想讓我看的,就是這支隊伍嗎?」
    「對,這是松平元康的隊伍,他們順利將糧草送入大高城后,已經撤回來了。」
    「前田公子。」於大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嚴厲,「你為什麼要讓我看松平元康的隊伍?」這個問題顯然出乎利家意料,他獃獃地望著於大。
    「我是織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我知道,但您同時也是松平元康的母親啊。」
    「前田公子,不要開玩笑。現在這種形勢,難道允許各為其主的母子敘天倫之樂嗎?」
    「夫人是說不能?」
    「絕無可能。如果見面,我只能殺掉他。這是我作為久松佐渡守之妻的分內之事。」
    「要殺掉元康?」
    於大定定地盯著月亮,靜靜地點點頭,「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但作為久松佐渡守的妻子,我不可懷有二心。請你牢記在心。」她咬著嘴唇不再吭聲,肩膀微微地顫動。
    利家默默地站在那裡。自己是多麼年輕、魯莽,相比之下,於大的清醒和判斷力不禁令他肅然起敬。誠然,如果於大在這裡歡天喜地見到元康,那麼不但是她,就是她的丈夫久松佐渡守,也將被織田氏視作不忠。利家長長地嘆了口氣。
    此時,堤下的河道中,殘月的亮光下,元康和植村新六郎並肩走來。
    「對不起,請原諒!」利家在於大耳邊低聲說道,然後用手指著河道。
    於大渾身顫抖。她的內心對利家充滿感激,但她不能溢於言表。如因此讓信長誤解,那麼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久松佐渡守的妻子為了向信長表明忠心,誓死不見已來到眼前的親生兒子,只有如此,才能讓信長更加信賴丈夫。
    元康騎著馬來到眼前。他儼然一名雄姿英發的武將,月光下,一張臉威風凜凜,較之他父親廣忠,他更像於大的父親水野忠政。既然相貌相似,那麼性格脾氣必也相類。水野忠政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的堅忍和謀略。那是他在戰亂頻繁的時代站穩腳跟的原因。在松平氏中,清康和廣忠都死於非命。於大祈禱那樣的命運不要降臨到元康身上,她抄寫經書也是為丁這個。
    元康停下馬,他哪裡知道母親就在咫尺之外?一個人提來一桶水,放在元康的坐騎月鹿毛嘴邊,月鹿毛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元康叫道:「雅樂助。」草地上傳來了應答聲。元康好像下了馬,嘆道:「好險啊!」
    「什麼?」雅樂助沒能領會年輕的主公的意思。
    「太險了。剛才聽說夜襲的是舅父的軍隊時,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
    「那不僅僅是舅父的軍隊,這一帶的野武士也參加了。雙方齊心合力來襲。回到駿府後,一定要向今川大人彙報此事,不要忘了。」
    「是。」雅樂助終於明白了元康的意思,痛快地答道:「的確須向大人彙報這一切。」
    「聽說這一帶的野武士對今川氏很反感。再次來時,一定要提高警惕。」
    「哦……」雅樂助的回答模糊而暖昧。雖然他知道有必要向今川義元說明水野下野守如何忠誠於織田氏;但是告訴義元這一帶的野武士對今川氏抱有反感,對岡崎人究竟有何好處呢?雅樂助不太明白。
    「終於逃離虎口。繼續前進吧!」植村新六郎心領神會,向隊伍發出信號。前鋒酒井忠次的部隊開動了。
    月光漸漸明亮起來,周圍的一切輪廓分明。元康就在母親眼前,望著月亮,自言自語道:「月光好冷。」
    於大咬著牙,痴痴凝視著眼前的兒子。利家忽感全身冰冷,獃獃站在樹蔭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1
六十一章 信長賭藤吉


    永祿二年,織田軍和今川軍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年末。
    松平元康在初陣中順利將糧草運進大高城,受到今川義元的大力褒獎。松平氏的老臣本多廣孝和石川安藝趁此機會,又請求義元讓松平元康返回岡崎城,但仍然被堅決拒絕。發現元康的才能后,義元更覺得元康對自己進京頗有助益,便將他留在駿府。如今川氏順利進京,織田信長則要麼滅亡,要麼投降,決無第三條路可走。元康返回岡崎城之事,應在進京以後再作討論。如信長投降,今川順利進入京城,就可以放元康回岡崎,以牽制信長;而如信長企圖抵抗,就須以元康的岡崎城作為擋箭牌。
    永祿三年二月,形勢變得對義元更加有利。在川中島一帶對峙的上杉景虎和武田晴信難分勝負,進入膠著狀態,他們既不願講和,也拿對方無可奈何。
    從三月始,義元終於開始加緊軍備,準備迅速向京城進發。他先令領地中的屬官們將去年冬天積累的糧草運到尾張、三河一帶。「諸位儘可能集中兵力,準備出發。」如義元能夠順利進京,那麼他屬下眾將就立刻變成富有的分封大名。為了功名利祿,武將們紛紛竭盡全力,集結兵力。
    若雪齋禪師健在,對今川氏將是巨大的鼓舞,但義元沒有因此太過遺憾。在這個連親生骨肉都無法輕易相信的戰國時代,義元最感煩心的,是留守駿府的氏真。
    進京軍隊的數量初定為兩萬五千人。先鋒是松平人,有兩千五百。其次是朝比奈泰能,亦為兩千五百人。第三隊鵜殿長照,兩千人。第四隊三浦備后,三千人。第五隊葛山信貞,五千人。第六隊是義元的主力,五千人。糧秣部隊約五千人。義元帶了這麼多士兵,另外還預備了一些兵力防守駿府、濱松、吉田、岡崎等城。
    此時,天下或許只有今川氏才能集結這麼龐大的隊伍。織田信長手下至多只有五千人,上杉謙信約有八千,武田信玄約有一萬兩千,北條氏康則在一萬人左右。
    進入五月,義元首先將元康召進了駿府城。
    正如熊村的竹之內波太郎所料,此時已進入夏季。雖然還是梅雨前期,但今年的暑熱似乎特別厲害。下午的光線還很強烈,義元帶著濃妝的臉上汗流不止。因為暑天來得早,已經有了蚊子。亦因非常討厭蚊子,義元下午就閉上了窗戶。已經四十二歲的義元身材更加肥胖,他溫和地將元康迎進了卧房。
    「今年真熱。來,歇一會兒。」義元一邊讓侍童打扇,一邊道,「軍備怎麼樣了?」
    「已經準備停當。」
    「阿鶴的情緒如何?孩子們還好吧?」元康一副放心的樣子。「阿鶴、阿龜都很安康,我隨時可以放心出發。」
    「那太好了!」
    義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嫁給飯尾豐前的阿龜怎麼樣?」
    元康不禁全身一震。吉良義安的女兒阿龜,是元康十一歲那年交往過的第一個女子。
    「聽說阿龜還沒有孩子。女人還是能生孩子的好,這一點還是阿鶴強。」
    義元若無其事地說,「這次由元康你來打頭陣。」已經預料到這個,元康默默點了點頭。
    「我無須多言了,這次對松平氏來說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你明白嗎?」
    「明白。」
    「織田氏是你父祖兩代的敵人。」義元突然加重了語氣,「你的祖父一度攻至守山城,但還是沒能打敗織田氏。你的父親一生都在同織田氏作戰。若讓別的大將做前鋒攻打你家的宿敵,恐對不住你的祖父和父親。故還是讓你來做先鋒。」
    元康抑制住激動的情緒,「多謝大人……」他靜靜低下頭。他的心頭與其說充滿憤恨,不如說感到滑稽可笑。
    「織田氏最多只有四五千人,你部足以對付他們。他們是你松平家的宿敵。不僅如此,你的家臣們也祖祖輩輩為他們流盡鮮血。」
    「但,元康認為,只靠松平人無法打敗織田氏。」
    「你害怕織田軍?」
    「我不害怕,但要打敗他們,必須有充分的準備。這樣說,是因為那一帶的百姓、野武士、強盜都支持織田氏。」
    「哦。你經常提到這個。但一旦我大軍出動,他們必定趨利而動。我會到處張貼安民告示,讓百姓們明白,到底跟著誰更有利……總之,此事交給我則可。你只需殺信長個片甲無留。」
    元康努力掩飾住情感,輕鬆地答道:「是。」一邊憂心忡忡地把玩著扇子。
    「你還有何放心不下的嗎?」義元極不滿地問道。
    「那一帶的百姓,真是……」
    元康曖昧地說。「真是什麼?」
    「那一帶潛伏著許多有風骨之人。去年從大高城撤回途中,就遭到了他們的伏擊,到手的勝利果實差點被毀掉。」
    「又是野武士?」
    「是。決不可輕視。希望大人能夠給予足夠重視。」
    「知道了知道了。」義元笑了,他覺得元康好像並未經過深思熟慮,竟被這種小事分散了注意力。「我知道了。你要明白,當他們看到三萬大軍壓境,看到我率領的威風凜凜的主力部隊,也就不敢動彈了。你儘管放心去集結你的家臣吧。」說完,他破例高興地吩咐侍童:「給元康斟酒。」
    元康飲了一杯酒,匆匆離開義元的房間。天氣暑熱時,義元討厭別人看到自己的不雅姿態,因此時間一長,他心情就會變得煩躁。元康十分清楚他的脾性,便早早告辭而去。
    出了義元的卧房,元康不禁苦笑。這次出征,他根本沒打算再返回駿府。即使能夠隨義元順利進京,即使必須和織田信長決戰,他也決不再回駿府!
    他已經仔細盤算過了。如義元命令他進攻織田軍,他就說自己受到了刈谷野武士的集體攻擊,無法前進。如此一來,後援部隊就會上來。到時元康就可以和後援部隊一起行動。因為只靠岡崎軍去攻打信長的精銳部隊,死戰沙場,實是愚蠢之極,只會給家臣們帶來悲劇。如果義元因此而發怒,元康就避開信長,去攻擊周邊地區,朝另外一個方向殺出一條血路。義元根本沒意識到在過去的一年裡,元康已經磨鍊得更加大膽勇猛了。
    出得城來,太陽已經下山。傍晚的富士山頂紅得如同燃燒起來,令元康充滿雄心壯志。
    元康停下腳步,沖壕溝旁邊的土牆方便起來。他想起剛到駿府那年,在新年酒宴上撤尿的情景,突然忍俊不禁,獨自哈哈大笑起來。
    清洲城的廚房是四梁八柱的木建築。房屋中間支起一個大火爐。「膳食準備好了嗎?」高聲問話的,是新到任的廚監木下藤吉郎。
    「馬上就好。」一個下人答道。
    「快點,肚子餓了。」藤吉郎催促道,「不是我餓了,是主公餓了。」
    一年過去了,這隻猴子變化頗大。他已經不是藤井右衛門的下屬,而是領著三十貫俸祿的織田氏的廚監。
    剛開始時負責打掃馬廄,轉眼就去替信長提鞋,接著又為信長牽馬,最後終於從普通下人升為廚監。他在織田氏一帆風順,已經出人頭地了。
    誰也不知道這隻猴子為何那麼討信長的歡心。他甚至為自己編造了一個有趣的故事,講給眾人。
    「人只要還在呼吸,就要運用頭腦。」他在火爐對面開口說道,下人和侍女們知道這個男子的長篇大論又開始了,都嘻嘻笑了。
    「反應遲鈍的人,直到呼吸困難時才開始運用頭腦。那太晚了!海里的魚用嘴呼吸時,它的死期也就到了。但還有更笨的傢伙,他們死了之後才開始運用頭腦。明白嗎?人在活著的時候,在鼻孔還能呼吸的時候,就要學會運用頭腦。」
    一個叫阿常的侍女諷刺道:「所以,廚監大人出人頭地了。」
    「對。我在負責打掃馬廄時,每天都在思索,如何成為一個可以和馬對話的人。如果不能和馬對話,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的飼馬人。我苦苦思索了三天,終於懂得了馬語。」
    「那麼,你在替主公提鞋的時候,也學會了草鞋和木屐的語言了?」
    「胡說。鞋怎麼可能說話?那時候,我每天早上都要先人一步,用後背溫暖草鞋和木屐。如果用肚子溫暖,就會壞事。」
    「嘻嘻,那麼,你在山林值勤時,都做了些什麼?」
    「沒做什麼。只不過沒有盜砍盜伐而已。一個人欺騙上司,將主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有這種貪婪劣性就不能出人頭地。你們大家要記住。」他煞有介事地教訓著眾人,但每次總讓下人做兩份美食,一份供信長享用,一份留給自己。所以,清洲城裡享受著最美味食物的,恐怕只有信長和藤吉郎二人了。
    「膳食準備好了。」
    「辛苦了!」藤吉郎裝腔作勢地回答,然後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嗯。味道不錯!就這樣。」膳食盛到了碗中,雞肉做成的醬湯、蘿蔔絲、一盤燒魚,還有一些調味料。平日都是三菜一湯,今天加了個鮑魚,還有一條澆著胡桃汁的鯰魚。因為津島的漁夫們送來鯰魚,便做了這道特別的菜。藤吉郎毫不客氣地將鯰魚送入自己口中。
    膳食擺好后,倒上了大概三兩酒。信長酒量驚人,如果興緻好,他會獨飲至醉。
    看著藤吉郎狼吞虎咽的樣子,燒火人小久井宗久禁不住問道:「鯰魚的味道怎樣?」
    「我說過,不錯。」
    「您說不錯,是在品嘗之前。」
    「又是你……」藤吉郎扔了一塊鯰魚到口中,緊接著又吃了兩塊。
    「在魚活著時,我就能辨別出它的味道好壞。那些不品嘗就不知道味道好壞的人,做不了廚監。」
    宗久辯他不過,轉過頭去望著別處。廚房裡除了菜櫃、碗櫃,還有米櫃,那裡面堆積著平日所需的大米。
    「生鮑魚片不太好,醬湯的味道卻非常地道。好了,拿飯來。」
    藤吉郎不一會兒就將滿滿一大碗米飯打掃乾淨了。第二碗飯端上來時,負責守護米櫃的阿常突然神色大變。此時,藤吉郎背後響起一個炸雷:「猴子!」
    是信長的怒喝。
    「在!」同樣響亮的應答。
    「我是你的主君嗎?」信長嚴厲地瞥了瞥餐桌和藤吉郎嘴角的飯粒,怒問。
    「是!」藤吉郎早已坐正了,臉上毫無怯色,「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到廳上來。」
    「是,馬上就到。你們立刻收拾餐具。」藤吉郎異常冷靜,跟在信長身後,出去了。
    到了廳上,信長突然笑了出來。藤吉郎大吃一驚。信長生氣的時候並不可怕,但只要聽到他大笑,藤吉郎就感到心驚肉跳。
    「你知道我為何叫你?」
    「是因為我貪吃嗎?我不知。」
    「我是想褒獎你。你忠心耿耿,每次都為我嘗食,防止別人投毒。」信長強忍怒火,諷刺道,「今天尤其讓你費心了吧。除了雞肉醬湯,還有鯰魚、小魚和生鮑魚。」
    藤吉郎鄭重而謹慎地施了一禮,「受到大人如此褒獎,在下有些飄飄然。猴子是個習慣了粗茶淡飯的下等人,一看到今天這麼豐盛的飯菜,就頭暈目眩。但我還要控制自己的食慾為大人品嘗,這片苦心……」
    「你倒很會說話。今後只許你試吃一碗。」
    「遵命!」
    「還有,醬湯太辣了。」
    「大人的話真讓我意外。除了大人,城內值勤的下人們也要享用這醬湯。總之,凡是勞力者都需要吃偏辣的食物。如果吃甜,身體就會衰壞。」
    「小聰明!鹽乃體之必需。如發生戰爭,食鹽不足,還能繼續戰鬥嗎?我們現在的食鹽儲量在不斷減少。」
    藤吉郎瞟了一眼信長,心中暗暗佩服他是個面面俱到、心細如髮之人。
    「你看過天象嗎?」
    「大人又開玩笑了。」
    「今川義元好像要從駿府出發了。你說說,他第幾日能夠到達岡崎。」
    「不好說。說也無用。」
    「哼!」信長看了看四周,壓低嗓門,「沒用?」
    「我認為,今川大人肯定會率領應仁之亂以後規模最大的軍隊前來。他們究竟何時抵達濱松,會在吉田、岡崎待幾天,與我們都沒有關係。難道大人要率領尾張薄弱之兵去遠征那如雲霞般氣勢宏大的敵人?」
    聽到這裡,信長突然高聲喝道:「混賬!我是在問你問題。」
    「我可能跑題了。但如果換成我藤吉郎,則只會考慮今川軍何時到達尾張。除此之外,想也無用。」
    「又胡說八道。愛耍小聰明。」信長壓低聲音,「你曾經說過,前田又左會回來向我道歉。」
    「是。他殺了主公寵愛的愛智十阿彌,逃之夭夭,確實可惡,還望大人原諒。」
    「不可能!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如果他來,我就殺了他。你就這樣告訴他。」
    藤吉郎沒有回答,單是緊緊盯住信長的臉。
    信長是真的生氣了,或是讓又左衛門利家在今川與織田交戰之時設法回來?藤吉郎不敢輕易判斷,因為在信長這樣說話時,絕不能早早作出判斷。
    「如把大人的原話轉告又左君,忠誠的又左恐只有切腹自殺一途了。」藤吉郎試探道。
    信長已經漫不經心地岔開了話題:「湯涼了。你既已嘗試過了,為何還不將飯食端上來,真是不長眼!」
    當藤吉郎站起身來,信長面帶諷刺地叫住了他:「好了。你就不用起來,讓下人們去做吧。另,將你的飯食也端過來,我們一起吃飯。」信長拍手叫過貼身侍衛,臉上堆笑,讓下人將藤吉郎的飯食也端到這裡來。
    藤吉郎頓時十分狼狽。按例是沒有藤吉郎那一份飯食的。因為要事先試食,藤吉郎經常趁機多吃。現在信長命將藤吉郎的飯食端上來,廚下的人定會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東西來。
    信長當然是心裡有數。如果端上的是同樣的飯食,看這猴子如何巧舌如簧?
    「我們來打賭。」
    「賭什麼?」
    「飯食之事。」信長開心地笑了,「你應該將心得和注意事項都教給你的下屬了吧。」
    「當然。」
    「但你的臉卻很蒼白啊。鯰魚有沒有毒?」
    「大人!」藤吉郎嚴肅地抹了抹臉,道,「有毒的恐只是大人的嘴。」
    「那我們就來打賭,猴子。」
    「好。如果我藤吉恪盡職守,那就請大人在和今川交戰時撥一隊兵馬歸我指揮。」藤吉郎雖很是忐忑不安,卻始終沒忘記把握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的機會。信長的性格也正是如此。
    「如你有疏忽之處呢?」
    「那就任憑大人處置。」信長呵呵笑了,饒有興趣地看著極力想掩飾狼狽神色的藤吉郎。
    這隻猴子身上有一種天衣無縫的機變能力,是林佐渡、柴田和佐久間所沒有的。他能夠一邊說活,一邊揣測對方。既能參透人的心思,又沒有過分輕佻之感。
    根據他過去的上司藤井又右衛門的說法,藤吉郎擅討女人歡心。「我本以為就他那相貌,哪會有女人緣。不曾想下級武士的妻子、女兒們經常悄悄給他送東西。真讓人納悶。所以請大人務必對他多加小心。」信長猶豫著是否應該給他安排另外的差事。想要在這個亂世中生存下去,需要幾個條件。首先是能力和手腕。藤吉郎在這一點上已經算合格了。然後,是努力以外的東西,也就是俗稱的運,這廝是否生來就具有武運呢?信長此刻想測試一下藤吉郎的武運。
    信長的膳食端上來后,藤吉郎像個監工似的仔細檢查了一遍。而對後端上來的自己的飯食,藤吉郎則故意不瞧一眼。
    然後,他顯得異常冷靜,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那份飯食。信長也目光尖銳地看著。盤中只有蘿蔔絲、調味料和大醬湯。
    藤吉郎終於放下心來,面朝信長跪伏下去:「對不起。藤吉郎輸了。請大人任意處置。」
    信長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藤吉郎贏了,反而跪下道歉。信長雖然在心底罵他是個渾蛋,但又禁不住想聽聽他如何為自己開脫。
    「你認為這樣就算完了嗎?」
    「對不起。我一定好好告訴他們,保證下次不再犯錯。」
    「我倒想聽聽,你究竟要給他們說些什麼?」
    「是。我平素總要求他們節儉第一,才導致今天這種紕漏。其實應讓大人吃我們下人平素所吃的東西。我曾經反覆對他們講,要做和我們一樣的膳食給大人吃,以磨鍊他的意志。」
    信長不禁咂了咂嘴,「猴子!」但他咬咬牙,沒有繼續說下去。這隻猴子,武運很好,他的圓滑和機靈,甚至有點過頭。「好吧,吃飯。」
    信長拿起高麗酒壺,給自己斟滿酒,獨自飲了起來。
    主僕二人默默地吃畢。
    「猴子。」
    「在。我已經吃飽了。」
    「我沒問這個。我想睡上一覺,直到今川軍抵達清洲城下。」
    「如要守城,必得如此睡上一覺啊。」
    「你剛才也說了,無論治部大輔到濱松、吉田還是岡崎,我總不可能主動出擊到敵人地盤上去。我要睡覺。但當他們抵達尾張后,我還是應該睜眼看看吧。」
    「是。」
    「所以,當敵人進入水野下野守的領地后,你就負責向我彙報詳細軍情。」
    「藤吉郎被允許參加這次戰事了?」
    「渾蛋,既然是守城,女人孩子也要參加。」
    「多謝大人!」
    「我今天要休息。如果到了應該睜眼之時,立刻叫醒我。記住了?」
    藤吉郎一邊津津有味地喝著醬湯,一邊點頭應承,「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2
第六十二章 桶狹間序曲


    藤吉郎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信長的想法。此次戰爭對於信長來說,將是命運的轉折點。這不是一場普通人的勝負之爭,而是或死或降。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也無論使用什麼方法,結論都仍是「絕無取勝的可能」。但藤吉郎也清楚地意識到,信長那與生俱來的好勝,使他決不可能向別人俯首稱臣。藤吉郎選擇信長作為主人,並不完全是因為信長具有非凡的戰略和經營才能。柴田、佐久間等重臣認為,信長身上存在諸種缺點,如他不是大將,就可能生存不下去,藤吉郎卻最為看重這些缺點。
    信長試圖測試藤吉郎的武運,而藤吉郎對信長的武運抱有更大的興趣。所以,如信長在此時說出「投奔今川門下」之類的話,藤吉郎就會立刻離開,投奔他處。木下藤吉郎決不會將人生賭注下在這樣的主子身上。但信長亦正如藤吉郎所料,選擇了「死」而不是「降」。按照信長素來的脾性,決不會據城作戰。但若不能抓住出城決戰的機會,也許會真的睡在城中被敵人殺死。信長討厭重複別人的故伎,而藤吉郎所看中的,也正是這一點。
    「有趣。」藤吉郎從信長那裡退下后,立刻回到廚房的灶旁,「來來,宗久,做個賬簿。」
    「什麼賬簿?」
    「我要去買大醬。」
    「啊,大醬?已經儲藏得夠多了。」
    「不夠不夠。」藤吉郎直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信長大人要據城一戰。如此一來,城外家臣們的家人也要搬進城來。大米小麥也許夠了,但大醬不夠。」
    「那麼,馬上煮大豆……」
    「不,不。大豆有大豆的用途,必須從百姓家中買大醬。你快做個賬簿。」
    宗久獃獃地凝視著藤吉郎的臉,隨即裁開一張美濃紙,做成一冊賬簿。
    「好了,拿筆墨來。」宗久順從地拿過硯台。平素從不見寫字的藤吉郎居然抓起筆,在賬簿封面寫下:大醬賬簿。他煞有介事地拿起賬簿,掛在腰間。
    「我斯時必不在廚房中,大醬來了以後,你只管接收。」藤吉郎大步向外走去。
    再也沒有比將人生作為賭注更讓人爽快之事了。信長果然如藤吉郎所料地行動。如此一來,藤吉郎就可以發揮自己的智慧,去贏得這場人生的豪賭。他將賭注下在信長這匹烈馬身上,而這匹烈馬,大概會一直馳騁縱橫,直到人生最後一刻。藤吉郎邊走邊想,一直走出城,來到護城河旁。
    「究竟讓誰去買大醬好呢?」那些趾高氣揚的重臣們肯定辦不成事。那麼是讓服部小平太、池田新三郎去,還是毛利新助去呢?「對!梁田。」他突然一拍大腿。梁田政綱住在三道城內。他直奔梁田政綱的居舍。
    「什麼,猴子來了?」梁田政綱完全不認可藤吉郎的能力。他認為藤吉郎得到重用,完全是因為主公的偏好奇特。當知道藤吉郎升為廚監后,他很不服氣。現在猴子居然夜晚來訪,梁田政綱便也勉強迎到門口。「有急事嗎?」
    「正是。」藤吉郎表情嚴厲地從腰間解下賬本。
    「是什麼?」
    「賬簿。」
    「賬簿,什麼意思?」
    「還不到新年,這只是個買大醬的跑腿賬本。」
    「買大醬……買大醬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不像是梁田大人所說的話。我雖然不知道大明、天竺的情況,但在我日本國,和醬湯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恐怕找不出一個來。誰不喝醬湯……」藤吉郎笑了笑,國中,有些人是醬湯製作高手,大量的人則非常喜歡醬湯。
    梁田政綱表情嚴肅地思索片刻,覺得藤吉郎話中有話,便道:「進來。」說完,他便向會客廳去了。
    「我想向大人借用五個機靈的人去買大醬。」還未落座,藤吉郎便道。看到梁田驚奇地盯著他,趕緊補充:「信長大人已經決定據城一戰,彼時需要大量的大醬。」
    「什麼,主公說守城……誰說的?」
    「誰也沒說,是我看出來的。」藤吉郎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可能要到鳴海、笠寺一帶買大醬,甚至跑到安詳和刈谷城一帶。請借給我四五個機靈的夥計。」他將賬簿翻開,手裡彆扭地握著筆,「究竟借用哪些人?我要記下他們的名字……」
    「什麼……你讓我的家臣去買大醬?」梁田政綱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了藤吉郎怪異的臉龐,不禁緊緊地注視著他。「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詳細向我說明理由。」
    藤吉郎用手輕輕摸了摸鼻尖,「多說無益。買大醬就是買大醬。我只能向大人說明一點,這些人出去還沒回來,可能就已經開戰了。」
    「還沒回來就開戰了?」
    「對。戰爭開始,直到戰火逐漸燒至尾張邊境,他們都要積極地四處購買大醬。」
    「哦。」
    「戰爭爆發后返回。正因如此,一般人可能在回來之前就已丟掉性命。所謂機靈的人……就是想讓他們了解個中的情況,你可明白?」藤吉郎開始教訓起梁田政綱來。梁田政綱閉上嘴,緊緊盯著他。他猶豫不決,是因為眼前這小個子特別討信長的歡心,比誰都更了解信長的心思。
    「大人無須過多考慮。只要挑選那些機靈的、能從百姓處購買到大醬的、可以在戰爭爆發后平安回來的人即可……」說著說著,藤吉郎額頭上逐漸堆積起皺紋,他笑了。「大人在諸位將軍中言語最是謹慎,我才來拜託你。」
    梁田政綱沒有回答,向前湊了湊,「是偽裝成買大醬的眼線嗎?」
    藤吉郎擺了擺手。「買大醬就是買大醬。」
    「好吧。我給你五個人。」藤吉郎只傲慢地點點頭,並不致謝。「總有一天,這些出類拔萃的人會派上大用場。我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他翻開賬本,用奇怪的姿勢握住筆。
    「根來太郎次、橋場正數、安井清兵衛、田端五七郎、向井孫兵衛。」梁田政綱一邊說,一邊定定地看著藤吉郎握筆的姿勢,強忍笑意。語氣如同重臣一般傲慢的廚房頭兒,居然是個連人名都不會寫的不學無術之徒。這傢伙究竟什麼來頭?
    就在梁田政綱百思不得其解時,藤吉郎口若懸河:「如今時勢變了。過去的那些所謂學問已不再適用。被那些過時的學問深深束縛,就會因負擔太重而寸步難移。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我便是學問。你馬上叫那五個人前來此處。」
    梁田政綱一時無言以對,這個廚監,好像已經將他當成家臣或屬下了。但不可思議的是,政綱並未因此感到多麼氣憤。
    藤吉郎離開梁田政綱住所時,已是晚戌時四刻了。但他並不在意,對借給他的五個武士道:「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我的家臣,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他的口吻像是在教訓兒子。接著,他又來到林佐渡的住所。林佐渡的住所也在三道城內,大門十分壯觀,門禁森嚴。一棵古松遮住大門,聽得見貓頭鷹的鳴叫。藤吉郎聽到那叫聲,不禁笑了,他想到表情嚴肅的林佐渡竟有些像這貓頭鷹,而這隻貓頭鷹一直認為自己是織田氏的中流砥柱。
    「有人嗎?」藤吉郎知道松樹下站著守門人,高聲向里叫道。守門人吃了一驚,走過來問道:「什麼事?我們主人已經歇息了。」
    「廚監木下藤吉郎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告訴你家主人,立刻通報進去。」聽到這話,一個人慌慌張張跑了進去,不一會兒,又踉踉蹌蹌跑了回來,打開門讓藤吉郎進去。
    「都進來!」藤吉郎昂頭挺胸,帶著五個人走進去。林佐渡已站在台階上等著他,表情嚴肅,以保持在下屬面前的權威。
    「猴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他故作不耐煩地問。
    藤吉郎大大咧咧施了一禮,「廚監木下藤吉郎,即日起去買大醬,馬上要出城,前來辭行。」
    「買大醬?誰的命令?」林佐渡瞥了一眼藤吉郎身後的五個人。
    藤吉郎高聲答道:「木下藤吉郎乃信長大人的家臣。」
    「你?」林佐渡哼一聲,「主公和你真是一對好搭檔!難道大醬匱乏到非得夜間出城購買?」
    「對。刻不容緩。如果守城戰開始,就來不及了。」
    「守城戰?誰說的?是主公嗎?」
    「我不便明言。總之此事不容耽誤,請吩咐開城門。告辭了!」
    林佐渡表情嚴肅地注視著轉身離去的藤吉郎,半晌不語。猴子既然說出這種話,肯定是因為主公已經透露出類似的信息——想到這裡,年近五十的林佐渡像是聽到了織田氏崩潰的巨響。他喃喃道:「為何不暫且向今川稱臣,伺機東山再起呢……」
    這時,傳來藤吉郎得意揚揚的嘹亮聲音,「守門人辛苦了。把好門戶啊!」
    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任何大名的家臣都會分裂為主戰派和求和派。信長雖不以為然,許多重臣卻為此憂心忡忡。
    信長認為此戰不勝即亡,而求和派仍覺得有第三條路可走,即暫向今川氏投降,以保全根本。藤吉郎似乎知道林佐渡是求和派,便特意造訪他的府邸。
    出得門來,藤吉郎忽然捧腹大笑,「林佐渡聽說要進行守城戰,額頭皺成了一團。說我是猴子,那他就是癩猴子。哈哈哈!」
    聽到藤吉郎肆無忌憚的笑聲,五個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困惑不解——主人為什麼答應這樣的人,讓他們為其跑腿?
    到了足輕武士所居長屋附近,練馬場前的櫻樹林時,根來太郎次終於忍無可忍,開口道:「今天夜間就出城去買大醬嗎?」
    「不。」藤吉郎輕輕搖了搖頭,「不。今晚就在我房內慢飲一杯吧。」
    「剛才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告訴林佐渡大人,是在撒謊了?」
    「不,如是撒謊,那在下豈不成了戲弄家老之人?不過,雖不是撒謊,倒可迷惑他一番……你叫根來?明日就從城下開始,收購大醬。」
    「如果對方不賣,是盜是搶?」
    「胡說!誰不知信長大人治下的尾張國路不拾遺?前來做買賣的諸地商人都說,天下只有尾張百姓可以夜不閉戶。你們認為信長大人會允許你們行盜搶之事?」
    「但如果他們將大醬藏起來不賣,該如何是好?」
    「哼……你們可到下一家去。總之,這次行動極為機密,今川氏就要前來攻打,信長大人已經決定守城而戰。但你們也可以泄露此行的目的。」
    「泄露如此重大的機密?」
    「但你們不可大肆宣揚,要神秘些。」
    五人好像終於意識到了此行的目的,相互點了點頭。「如此一來,我們就覺得心裡明快輕鬆多了。城下結束后,該去何處?」
    「那古野、古渡、熱田,再從知多郡進入西三河。你們就說大醬在守城戰時可能會派上用場。」說話之間,他們已到了藤吉郎房前。藤吉郎現在的房舍和藤井又右衛門的正好相對。
    「上酒!來客了,來客了。」藤吉郎在房前大聲吆喝,回頭看了看五人,開心地笑了。
    台階旁邊的屋子是藤吉郎的外廳。走廊兩邊,排列著許多年輕武士的卧房和廚房,盡頭還有幾間屋子。即是說,這裡是帶家室的年輕武士的房間,而藤吉郎卻還是獨身。他打算讓這五個臨時家臣今晚就住在此處。
    「有酒嗎?阿虎。」藤吉郎對一個尚留有額發的年輕人道。
    那人一臉茫然。「有酒,但沒有菜。」
    「你到前面藤井氏那裡去,向八重小姐要些菜來。一共五個客人。」
    「是。」答話的並不是阿虎,而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武士。
    「坐,莫要客氣。我們先商量一下,希望明天一切順利。」藤吉郎將腰中的武刀粗暴地向身後一扔,「可能梁田政綱大人已經對你們說過了,在買大醬途中就會發生戰爭。戰爭爆發后,希望你們能夠依序回到主人身邊。」
    「依序?」
    「不能一起回來。而且,我希望你們回來時,要向政綱大人彙報敵方大將今川義元當天住在何處,經過哪裡,將去何方。你們定要看清這一切。」
    「那麼,首先從哪裡說起?」橋場正數問道。
    「在離開知多郡,即將到達西三河的時候開始。」
    「只彙報主力的動向,不需注意其他部將的行動嗎?」
    藤吉郎簡單地點點頭,「其他人不值一提。一日之內,向梁田政綱大人彙報兩次情況。」
    「明白!」向井孫兵衛大聲回答,又鄭重地補充道,「非常清楚。」
    「梁田政綱大人能否在這次戰爭中出人頭地,就看你們了。政綱大人或許也要出城作戰,要隨時關注主人……如愚笨到連主人的動向都不知道,哼!」
    「明白。」
    「不要忘記說是為了據城一戰才買大醬,只有如此,才能保住你們的性命。」
    「為什麼?」根來太郎次問道。
    「你們想一想,如果讓敵人知道會有一次攻城戰,在到達清洲城之前,誰還會費力拔刀殺人?」
    這時,阿虎端出酒來。酒盛在經常用於野戰的赤鍋中;沒有酒杯,只有幾個碗放在破舊的托盤上。
    「來,喝酒。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藤吉郎慢慢起身,給自己倒滿一碗。
    買大醬的五個人從清洲城出發,分赴那古野和熱田地區后的第三天,即五月十四日下午。林佐渡守通勝坐在外庭,耳中聽到本城傳來震耳欲聾的鼓點,表情苦悶地盯著柴田權六。
    「不要生氣,勝家。主公不是如此愚蠢之人。」這話與其說是在安慰勝家,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他一直在苦苦地思索。
    「在下也想那樣認為。」勝家感慨,「但迄今為止都沒有像樣地議過。每天只與妻妾嬉戲,耽於雅樂。而敵人的主力要進入岡崎城了。」
    「前去勸諫恐怕無濟於事。主公不是那種輕易納諫之人。」
    「話雖如此,難道我們就在這裡白白等死不成?」
    林佐渡不答。
    「先鋒松平元康大概是這月十日從駿府出發吧?」權六回首問弟弟美作守光春。
    「是。主力於十二日離開駿府,取道東海、本坂。這些情報都已清楚地稟報給主公了。」
    「主公怎麼說?」
    「他只簡單應了一句,就岔開了話題。」
    「我們……」權六又意氣高昂起來,「我們想知道主公的心思!」
    林佐渡像是要調節一下氣氛,道:「猴子說要為守城戰去購買大醬,或許那才是主公的真實想法。這是滅亡的根源。天命難違啊!」
    「你都已經領悟到天命了。不過據城一戰也好。只要按照守城戰的方式去準備就可以了。」
    「所以猴子才說要去買大醬。」
    權六目光銳利地盯著林佐渡,陷入沉思。誰也不說自己猜中了信長的心思。就是權六,即使問了信長,也不過是試探性地問問而已。但那探聽,只讓他愈是難堪——
    「我想知道主公內心的想法。」
    信長拿起筆,隨意寫些小曲。「沒有什麼想法。」他漫不經心地答道,「也不可能有想法。你知道今川的領地有多大嗎?駿河、遠江、三河,加上尾張一部,已經過百萬石了。」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問。我的領地至多十六七萬石。一萬石的兵力算作二百五十人,也不過四千人左右,不及今川的六分之一。」
    「既那樣,您還要據城一戰?不如……」他想說,不如暫且俯首稱臣。
    「混賬!滾!」信長大聲訓斥,然後又怡然自得地修改起小曲的詞句來。
    柴田權六尷尬地退了出來。他對其他人不去勸說信長大為不滿。
    議事究竟什麼時候開始?重臣們自十日始,不分晝夜聚集在外庭待命。他們對於信長出其不意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回到府中躺下了,也時刻厲兵秣馬,等待召喚。但是信長沒有任何動靜。偶爾從內庭走出來,也不過是談論各地盂蘭盆節舞蹈的異同,或者從市面上的商人那裡聽聽南蠻人的小曲風俗,總之,他對於那些五花八門的風俗習慣似乎更感興趣。
    在此期間,今川大軍向東海道步步緊逼。前鋒已經抵達三河的池鯉鮒地區,主力也即將進入岡崎城。眼看大軍壓境,織團氏的重臣們心情愈來愈沉重。
    義元好像要暫且進駐岡崎城,在那裡下達下一道命令。但據報,他並未把織田氏放在眼裡,他苦苦盤算著的,彷彿是蹂躪完尾張之後,如何去攻打美濃氏,及近江的佐佐木、淺井諸藩。
    義元離開時,會留下庵原元景率領一千四五百人駐守岡崎城;同時為了監視緒川、刈谷的動靜,派堀越義久率領四千人增援前鋒,然後親率二萬五千大軍直奔尾張而來。如果加上留在重點地區守備的人數,今川氏在這次戰爭中動員的兵力大約在四萬。
    「佐渡大人,只能由你出面了。你去告訴主公,義元已進入岡崎城。問他究竟有何打算,我們需要明示,時不我待。」
    柴田權六話音剛落,平手凡秀也脫口道:「不錯,這大概只能拜託佐渡大人了。」
    林佐渡緊緊盯住凡秀,「還是放過在下吧。主公可不允許人隨便向他發問。如遭他一頓訓斥,只能動搖我的決心。」
    「決心?」
    「同歸於盡……就是我的決心。」他表情嚴肅,對出羽道:「你應該比我更合適擔此重任。」
    生駒出羽是德姬和奇妙丸的母親阿類的哥哥。「那麼,我……」出羽極不情願地點點頭,站了起來。
    眾人注視著出羽的背影,沉默。織田氏難道就這樣完了嗎?出羽感慨不已。一旦清洲城陷落,阿類生下來的孩子大概也不能倖免。他心情沉重,迎著清澈的樂鼓聲,向內庭走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3
第六十三章 名刀橫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變得灰濛濛一片。沒有風,沉重溫熱的空氣像是從地底下蒸發出來的。
    到了今村,沓掛城就近在眼前。今川義元行軍極為謹慎,經過一個村莊時,總要派人去打探當地百姓的反應,確實沒有異常時,才起轎前進。原因是出征前,松平元康對他說,這一帶的領民們會頑強抵抗今川軍。
    永祿三年的五月十八,今川義元下達了次日拂曉向織田軍發起進攻的命令。義元身邊一時警衛森嚴,連他自身也全副武裝起來。
    蜀江錦的鎧甲裡面,套著白色的戰服。武刀長二尺六寸,是他引以為豪的宗三左文字,短刀則佩的是家傳寶物松倉鄉義弘。義元肥胖的身軀無法騎上馬背,只好悠然端坐在鑲金嵌銀的轎子中。他不時睜眼打量四周的情況,不斷擦拭淋漓的汗水。
    十六、十七兩日駐紮在岡崎城裡,進行了最後的戰備。今日暫且在沓掛城歇息,明日拂曉開始發起總攻。總之,要在明天讓主力抵達大高城下。前鋒已於昨日進入鳴海地區,不斷在周圍村莊放火。義元一邊擦汗,一邊看著腿邊的地圖和圖上的兵力配備。
    將近破曉之時,松平元康首先率領兩千五百多岡崎人襲擊了丸根。丸根的守將是久經沙場的佐久間大學盛重。元康還很年輕,但老練的岡崎重臣們是不會輕易失敗的。朝比奈泰能率領兩千人攻打鷲津。敵萬大將是織田玄蕃信平,一個老辣的武將。因此又派三浦備后守率領三千人增援,以防萬一。另派岡部元信率領七百新兵守護即將攻下的鳴海城,淺井政敏率領一千五百人守護即將攻下的沓掛城。大高城的鵜殿長照則臨機應變,隨時準備增援松平元康或朝比奈泰能。
    這次布陣可以說是萬無一失,今川氏似要大獲全勝。義元布置完畢,親自率領葛山信貞屬下五千人馬,向清洲城挺進。
    不論信長是撤是守,或是親自上陣指揮,都已無所謂。即使葛山部五千人馬被擊敗,隨後趕來的五千主力,將和原來的部隊合力圍攻清洲城,那時的兵力將達到一萬。而且,松平、朝比奈、三浦各部將趁勢攻打清洲城……
    即使守城一戰,他信長也堅持不到兩三天。義元正想著,貼身侍衛新關右馬允來到轎旁。「大人。」
    「什麼事?」義元放下手中地圖,問道。
    「附近鄉村的百姓派來使者,想向主公表示祝賀之意……」
    聽到右馬允的話,義元的眼神突然變得尖銳而充滿警惕,「使者?不見。問他的名字。」
    「是。」
    「你所看到的百姓,有無不服或者異常?」
    「沒有。只是一個僧人、一個神官、一個普通百姓。」
    「就三個人?」
    「他們是附近鄉村的代表,獻上米十擔,酒兩樽,還有其他一些物什。都像是些規矩人。」
    「搬運禮物的腳夫呢?」
    「都是些愚訥的百姓。」
    「好吧,不妨一見。帶過來。」轎子停了下來。義元解下武刀,但未下轎。「太熱了,打扇!」
    兩個下級武士趕緊搖起扇子。一個僧人打頭,三個使者走近了。
    「我是治部大輔,攪擾你們的清靜了。但不要害怕,我不會允許家臣亂來。」義元柔聲道,三人跪伏在路邊。
    義元的轎子正好停在一棵樹枝濃密的古松之下,但三人跪伏之地卻乾燥骯髒、塵土飛揚。
    「你們是屬於刈谷還是池鯉鮒的領民?」
    「之前是刈谷的百娃,但大人出兵之後,不知道明天會歸誰管。」那個年近六十的僧人道。
    「不必擔心,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義元頗為自信,然後補充道,「但織田氏並非不堪一擊,如果他們的援軍到來,戰事恐怕……」
    「不錯。」一個百姓脫口道,「我們也都認為,這一帶將成為激烈的戰場。但,好像織田大人的援軍不會前來。」
    「噢,為何?」
    「織田大人從一開始就準備據城而戰。因為清洲城的廚房來人,讓我們交出大醬,說是為了守城之需。他們很慌張地跑到這一帶。」
    「他們來買大醬?」
    「是。是他們廚房的下人。」義元點了點頭,側首思索。根據他得到的情報,深謀遠慮的信長把城內的物資準備得很充足。
    「嗯。果真那樣,戰爭帶來的災害將會很小。你們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後好好操持家業。」
    「多謝大人。」三個人眼圈已然紅了,義元的話打動了他們。
    三個使者退去,義元令貼身侍衛端來了水,仰頭急飲。「弱國的領民真可憐!」他一邊苦笑,一邊將最後一口水噴洒在武刀上,「但不能大意。據我所知,這附近潛伏著許多不法野武士。好了,起轎。」隊伍再次開動,向著沓掛進發。
    因為松平元康反覆勸誡他不可大意,所以每經過水田之間的山岡時,他總是派人先去打探清楚。不過目之所及,只見白鷺在水田裡悠然地覓食。不久,太陽就垂落在遙遠的山岡背後。還未到酷暑季節,但太陽下去后,仍感覺氣溫沒有絲毫下降。難耐的蒸騰熱氣中,只有螢火蟲在俏皮地遊盪。當大軍穿過邊境線到達沓掛城時,周圍一片蛙聲。
    沓掛城自古以來就是京都到鎌倉的六十三驛站之一。從這裡去鳴海,不過一里路程,到熱田也不過三里。雖然是個小域,但堀越義久防備得甚是謹慎。
    隊伍在境川附近的裕福寺、沓掛城一帶分散開來,開始埋鍋做飯,但義元卻久久無法平靜。他並不是擔心翌日的總攻,而是習慣了駿府的安逸生活,一旦踏上軍旅,總覺處處不便,而且周圍的蚊子太多,讓他實在煩亂難耐。
    「點香。」吃飯時,義元不斷吩咐下人點香驅蚊。飯後,召開了最後一次軍事會議。期間,義元仍不停地令貼身侍衛為他驅趕蚊子。
    「明天就要發起總攻,大人是騎馬,還是乘轎?」堀越義久問道。
    「像織田信長之流——」義元就此打住,沒有說下去。他本來想說,和信長這樣的對手作戰,根本不需騎馬。但真正原因是他太肥胖,如果硌疼了屁股,反而在關鍵時刻無法立於陣前指揮。義元一直對此心有顧忌,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總是坐轎。
    義元讓下人鋪開被褥,然後睡下,仍然讓兩名貼身侍從不斷替他趕蚊子,看到侍衛們的辛苦和疲勞,他卻睡不著,也真是麻煩。
    「我的性格的確不適合夜晚,還是沒有蚊子的白天比較好……」
    明天終於要攻進信長的領地。因為勝券在握,他想把使者們送來的幾樽酒分給貼身侍衛,但想到酒香會招致更多的蚊子,只得作罷。想到這裡,義元忽又覺得,不能喝酒實在難以忍受。
    篝火徹夜不熄,過了丑時,喧鬧的軍營也終於安靜下來。四刻以後,義元終於進入夢鄉。
    他醒來時,松平元康率領的岡崎人已經在猛烈攻打丸根了。
    義元立刻開始裝束。他的身體太肥胖,穿鎧甲必須依靠貼身侍衛的幫助。穿上鎧甲后:兩個侍從幫他系衣帶。義元又出汗了。蜀江錦看上去莊嚴華麗,但因為熱氣發散不開,穿不慣的人就會很不舒服。
    一切停當之後,義元終於悠然坐了下來。這時,第一個探子從前線回來了:「天亮之前就開始猛攻丸根的松平元康大人,遭到開城迎敵的佐久間盛重的頑強抵抗,目前正在苦戰。」
    「盛重是什麼東西?告訴元康,一步也不要後退。」義元疲倦的眼睛放射出激動的光芒。如元康發生萬一,即令大高城的鵜殿長照即刻增援。義元下達命令后,自己也匆匆啟程。
    辰時已過,義元已沒有心思去見那些斷斷續續前來的使者。隊伍沿著鎌倉時的官道肅穆地向西行進。天氣仍很酷熱。照此下去,過了梅雨季節,大概就會進入令人難以忍受的酷暑。
    「希望傍晚能夠涼爽些。」
    「今年梅雨季節註定燥熱。」
    「最受不了的是沒有風。與這一帶相比,還是駿府的氣候宜人。」
    因為大將肅然而坐,所以士兵們也都穿戴整齊。
    今日仍然是先派出探子打聽動靜,確認安全后才繼續前進。這次行軍看來似乎萬無一失。不久,一行人終於來到落合和有松之間一個俗稱田樂窪的地方。
    〖千山萬峰聚
    最險田樂窪〗
    後人為之高歌的田樂窪,距離有松不過十八町,位於鳴海驛站東十六町處,離谷地南面出口桶狹間則有十七八町遠。
    田樂窪乃是一個山谷,四周高山環繞。隊伍進入谷中時,又有探馬從前線來報。經過激烈而殘酷的戰鬥,松平元康終於殺了守將佐久間盛重等七員武將,擊潰織田軍,完全佔領了丸根要塞。
    「啊?好!」義元令轎子停在路邊,大笑,「馬上去告訴元康,他戰功卓著,立刻進入大高城休整。」
    隨後,他又命令大高城的鵜殿長照傾城而出,攻打清洲。讓拂曉時便戰鬥不止的元康部進入城中休息,而讓鵜殿部立刻攻打清洲城,這是義元不給對手喘息餘地的用兵之策。
    「起轎。我們也要在天黑之前進入大高城。」義元說完,又有前線的探馬和附近鄉村的使者來到轎旁。
    此時已是巳時,快到日中了。這次的探馬來自攻打鷲津的朝比奈泰能的部隊。
    敵方守將織田玄蕃信平雖然勇猛抵抗,但經不住擔心落後於松平人的朝比奈部的猛攻,城門破,轅門卸,鷲津終於陷落。織田潰不成軍,扔下無數屍體,倉皇逃往清洲,要塞已經落入泰能之手。
    「好。但是元康取了敵方守將的首級,泰能卻讓守將跑掉了。回去轉告他,立刻追擊!」義元搖動軍扇,擦著汗水。探馬離去,他情不自禁放聲大笑:「好兆頭。這樣下去,信長那渾蛋明天可能就會來降。讓我見見那些使者。」
    看到今川軍節節勝利,使者人數也陡然增加。這些柔弱的、命運悲慘的領民,除了忍氣吞聲向新的統治者獻媚,似乎沒有別的出路。這次有十多個人前來迎接。兩個和尚作為代表,在一個神官的帶領下,戰戰兢兢走上前來,如同剝了皮的羔羊。
    「他們是水野下野守的領民。」
    義元一邊聽侍從介紹,一邊點頭,「放心,我一定會用心防範貧民暴動。你們回去好好操持家業吧。」
    「是。」五十歲左右的老和尚長身跪伏在地,神官則朗聲道:「我等皆聞駿府大人德高望重,無不傾慕。因此希望能夠為大人盡綿薄之力。現帶來粽子五十擔,飯糰二十桶,以略表我等心意。已是中午時分,請務必笑納。」
    「哈,多謝各位父老。那我收下了。」
    「多謝大人!」神官低頭致謝后,侍從趕緊捧過禮單,向義元道:「還帶了些酒。」
    義元得意揚揚地點了點頭。這些人知道已近中午,所以特意為今川軍做了午飯,還帶來了美酒。其實誰也不知,那個口若懸河般向義元致意的神官,正是熊若宮主人竹之內波太郎。當他們離開后,義元道:「就在這裡吃午飯吧。天氣太熱,食物亦不可久置,分發給眾人罷。」說完,他從轎中悄悄站了起來,「搬上坐床。選個陰涼,我也要歇息歇息。」
    前面的隊伍已經停止了前進。當義元在侍從們的幫助下在坐床上落座時,主力部隊的五千兵馬已經如同谷中的水流一般,熙熙攘攘地聚在各處,準備吃午飯了。
    同一天早上。清洲城裡,寬大的榻榻米地板上,人影綽約。
    內庭依然樂鼓聲聲。貼在北側廊下的告示,隨著庭院里吹來的微風輕輕擺動。告示上寫著:「暑熱難耐,脫了令人燥熱的戰服與盔甲。」
    這個告示使得眾人非常憤怒而失望,故而延遲了諸將進城的速度。昨日有眾多武將以鷲津和丸根前來求援,事到如今,眾人已經清楚,除了死守城池,別無生路。
    「無論主公如何剛愎自用,今天總不能無所指示吧。」
    昨日,眾人不約而同地穿上了盔甲,進城來等待信長的命令,但近午時分,才見侍衛岩室重休拿著張紙,從內庭走了出來。
    「命令來了。」眾人都認為那大概是布置守衛的命令,但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張帶諷刺意味的告示。岩室重休是前主公的寵姬岩室夫人的弟弟,也是加藤圖書助的侄子。
    「重休,這張告示究竟是什麼意思?」林佐渡大聲發問。
    「我不知。這是主公的吩咐。」
    「縱然是主公的吩咐,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對方已經兵臨城下了。」
    「兵臨城下又怎麼樣?主公說現在天熱,貼出這個讓大家開心。」
    「看到這樣的告示,我們能開心嗎?」林佐渡訓斥道,但是訓斥重休有何用處?眾人面面相覷,搖頭嘆息。他們解開鎧甲,迎風而立,感覺到的並不是涼爽,而是絲絲冷意。
    入夜後,信長甚至穿著浴衣從裡面走了出來。「今晚,你們各自回家歇息吧。」
    人們已經不再憤怒,只剩下失望和沮喪。他為何要故意讓眾人如此沮喪呢……
    「因為想到據城一戰必死無疑,今晚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晚了,他或許是要我們回去和家人辭別。」眾人退到台階下時,吉田內記說道。
    林佐渡望著星空,長長嘆息了一聲,「無論如何,都要滅亡了,同情和好意來得太遲了。」
    今日早上,雖然天已大亮,卻並沒有多少人聚集到這裡。
    「又是樂鼓聲。」
    「今天更是荒唐。現在丸根可能已經開戰了。」
    此時,木下藤吉郎疾步走來。他精神十足,全副武裝,表情凝重,根本沒在意那張告示。「各位,聽說丸根的佐久間大學被松平元康的火槍擊中了。」他淡淡地說完后,徑直向樂鼓陣陣的內庭走去。
    藤吉郎進去時,信長正揮舞著扇子,悠然起舞。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他的歌聲正如屹立陣前指點江山的叱吒之音。那朗朗的聲音,穿破早晨的空氣,傳出內庭,傳到外庭和庭院。這是《敦盛》的一節,每當信長興高采烈時,就會隨興起舞。
    藤吉郎徽微一笑,在一旁立住。信長還是平素那種打扮。濃姬、奇妙丸和德姬站在一旁,詫異地觀著信長的長舞。阿類、奈奈和深雪並排而立,表情茫然。乳母抱著次子茶筅丸、三子三七丸,坐在對面窗邊。貼身侍衛只剩下長谷川橋介和岩室重休。他們看了看藤吉郎,立刻又側臉看信長的長舞。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感情細膩的奈奈早巳滿眼蓄淚,她拚命抑制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孩子們尚稚嫩,不明白眼前的這一切。濃姬已經預料到這一天終將來臨,但她看上去十分平靜,穩如泰山。
    唱完,信長猛地將扇子扔給坐在一邊伴奏的人,斬釘截鐵般地說道:「猴子!你是來叫醒我?」
    「正是。」藤吉郎緩緩低下頭,「丸根已經陷落,鷲津亦危在旦夕。」
    信長道:「治部大輔的主力在哪裡?」
    「今晨從沓掛城出發,奔大高城而去……這是梁田政綱大人手下提供的情報。」
    信長笑了笑,連連點頭。突然,他甩掉身上的汗衫,吼道:「鎧甲!」他猛地拍了拍裸露的肚皮。
    三個女人吃驚地面面相覷,不知道信長究竟要做什麼。濃姬不愧是齋藤道三口中「兄妹中最伶俐者」,她厲聲道:「快把鎧甲拿到這裡!」
    「是。」兩個貼身侍衛匆忙去了。
    「飯!」信長又拍拍肚子,站了起來。
    「大人說什麼?」早膳剛剛結束,阿類不由反問道。
    坐在末尾的深雪頓時驚惶起來。「這……」
    「此次出征極為重要,不要忘記了為大人準備御酒和勝栗。」濃姬以對待下人的口吻,嚴厲地命令深雪道。
    信長飛快地穿上鎧甲,速度之快,令藤吉郎都瞠目結舌。
    駿府之龍已經抵達尾張。清洲之虎則一直壓制著昂揚的鬥志,等待著時機成熟的那一刻。猛虎居平陽,無法挑戰藏於雲間的飛龍,只等待飛龍降落地上后,猛虎便可騰躍而起。所謂的據城一戰,不過是迷惑敵人的假象。穿戴完畢,濃姬在旁問道:「帶什麼刀?」
    「光忠、國重!」
    他們對話簡潔明快,毫無拖泥帶水。
    「光忠在此。」濃姬和信長一問一答之間,斷了右臂的長谷川橋介已將信長的武刀光忠捧了過來。信長笑了笑:「國重?」
    「國重來了。」
    「哈哈哈……」信長高聲大笑,「猴子,我們贏了!」
    「正是。」
    「連橋介都猜錯了我的心思。我們贏了!這一戰,我們贏了!」
    信長接過愛刀國重,放在一邊。深雪端來了三方餐桌,放在面前。但信長沒有坐下的意思,仍定定地站在那裡:「拿酒來!」
    濃姬趕緊拿出酒杯,親自斟滿酒。信長一飲而盡,然後捧起阿類端上的飯碗。他看了看自己的四個孩子,訓斥道:「打仗就要這樣。你們看好了!」
    只有奇妙丸點了點頭。其他三個孩子驚恐地偎依到乳母身邊。
    轉眼之間,信長吃完兩碗飯。他放下筷子,拿起頭盔。「吹號角。猴子,跟我來!」旋即手按武刀,疾風般出了內庭。藤吉郎長出一口氣,趕緊跟上去。
    「牽疾風來。主公出征了。快!」藤吉郎大聲吆喝,熱淚盈眶。性情火爆的信長居然能夠控制情緒,蟄伏十多日……既然主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那我藤吉郎雖死何惜?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如閃電一般穿透了他的全身。
    號角已經在背後響起。
    當匆忙聚集起來的武將慌慌張張整頓戎裝時,信長已經騎著愛馬疾風,飛抵城門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3
第六十四章 田樂窪之戰


    織田信長離開,內庭一片沉寂,如同暴風雨過後的寧靜。
    阿類和奈奈茫然地望著門外冉冉升起的朝陽。對她們來說,這裡是清洲城的內庭,自己是信長的側室,已經生下了孩子……這一切無不如夢如幻。信長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究竟能否平安歸來?生是什麼?戰爭是什麼?死又是什麼?
    地位最低的深雪尤為可憐。她習慣地收拾著信長走後杯盤狼藉的桌面,禁不住全身顫抖。奇妙丸沒有依偎在生身母親阿類的懷裡,而是靠在濃姬腿邊,不安地望著眾人,另外兩個男孩則蜷縮在乳母懷中。只有德姬像個大人,沒表現出過度的不安和驚恐。但一想到她對眼下的危機一無所知,不禁讓人心酸。沉悶的氣氛持續著,濃姬冷靜地環視眾人。長谷川橋介和岩室重休早已不在這裡。他們收拾停當后,立刻追隨信長去了。
    「生駒。」濃姬看著阿類,內心充滿複雜的感情。阿類為信長生了三個孩子,濃姬怎會不嫉妒,但這個女人卻對眼下的情形局促不安——對於這一點,濃姬又有了優越感,覺得她很悲哀。「已經作好準備了吧?」
    聽到濃姬突然發問,奈奈和深雪先是一愣。
    「為大人著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慌亂。」
    「是!」深雪曾經是濃姬的侍女,為人也最正直。她求救似的雙手伏在地上:「請夫人指示。一切按熙夫人的指示去做。」
    「這一戰有三種可能的結果。」濃姬冰冷地環視了眾人一圈,道:「第一種,壯烈戰死。第二種,退回城內,據城一戰。最後一種,」她微微一笑,「就是勝利凱旋。」
    三個側室互相看了看,點點頭。德姬和奇妙丸也都互相點頭,齊聲道:「勝利。」
    「對,勝利。」濃姬撫摩著奇妙丸的頭,「如果壯烈戰死,或者撤回城中,那麼內庭就由我指揮。你們有異議嗎?」她嚴厲地說完,又靜靜地撫摩著奇妙丸的腦袋。
    三人當然不可能有異議。濃姬十分冷靜,好像已計算好一切,「那麼我就來指揮了。」她清楚地說。三人立刻靠近前來。
    「如果主公戰死……」
    「戰死?」三個女人驚恐地問。
    「敵人就會立刻包圍清洲城,每個人,都要拿起武器,決戰到底。」
    奈奈重重點了點頭,阿類的眼神卻有些異樣,她在擔心自己的孩子。濃姬不理會阿類,繼續道:「大人乃是一代猛將,如果內庭里亂了套,便會給後人留下笑柄。總之,我們要讓世人看到織田氏女人的風采,即使一死,也要大義凜然……」
    「夫人!」阿類探出身子,凄然道,「那時候,孩子們怎麼辦?」
    「孩子們……」濃姬意識到孩子們都在注視著自己,不禁笑了,「我來處理後事。」
    「您是要守到最後?」
    「敵人既要攻破清洲城,我也許會將孩子們送到美濃,也許託付給某個老臣……」
    「那麼夫人自己準備怎麼辦?」深雪好像很擔心,像以前做侍女時那樣,關切地問濃姬。
    濃姬沒了笑容,語氣堅定地答道:「當然是隨大人而去!」
    三個人表情沉重地返回各自的房間。這時,濃姬派出去打探信長動靜的探子慌慌張張地與她們擦肩而過。原來,濃姬吩咐藤井又有衛門從下級武士中挑選出八個人,負責隨時向內庭彙報戰況。
    最初進來的叫高田半助,以前是熱團的漁夫。又右衛門的女兒八重領著高田走了進來。八重已經穿上白色戰服,頭上也帶上了男人的盔甲,手提著薙刀,顯得十分英武。濃姬看到她的樣子,不禁會心一笑。
    「大人現在什麼地方?」她望著單膝跪在院中的半助,問道。
    「大人出了城門,下令向熱田挺進,然後就縱馬而去。」
    「什麼人跟著?」
    「只有五人,岩室、長谷川、佐肋、加藤,還有木下藤吉郎,他揮舞著大人的馬印,風馳電掣地去了。」
    濃姬心中一陣慌亂。只有五個隨從……信長究竟在想些什麼?「好了,你也跟過去吧。隨時將詳細情況彙報給我。」
    「是。」半助轉身去了。
    「夫人。」八重叫道。但沐浴在朝陽中的濃姬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凝視著天空。濃姬擔心的正是信長近乎信念般堅定不移的「性格」。信長始終堅信,只有通過「實力」才能平息亂世。
    「治理家族之事,要依靠德行。」平手政秀在世時,多次勸誡過信長,但信長總是報之一笑,不置可否。
    「所謂亂世,不過是因為自古以來的倫理秩序被破壞。德是什麼東西?德……哈哈哈!」信長嘲笑著道德的無力,認為當秩序清晰而穩定時,亂世也就結束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須用武力征服一切。他出人意料的行動,終於平息了骨肉之間的傾軋與重臣的叛逆,令眾人畏他如虎。
    信長的領地內,連盜賊也不得不暫時藏匿起來。箇中原因,除了信長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令領民感服之外,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事實,那就是盜賊也懼他。這樣一個信長,今天為織田氏的命運飛奔出城,居然只帶五個隨從……若那些平素心懷不滿的人趁機謀反,該如何是好?
    「夫人。」八重再次叫道,濃姬不禁吃了一驚。八重道:「半助說雖然只有五人,但已經有人匆忙追上去了。」
    「……追上去了?」
    「是。柴田、丹羽、佐久間右衛門、生駒,還有吉田內記……和他們的家臣、下屬,都身穿鎧甲,策馬揚塵而去了。」
    濃姬點了點頭,雖然眾人飛奔前去,她仍然放心不下。如果那些人因為追不上信長,心懷不滿而落隊……
    「那麼,我也立刻準備一下。你注意後來的情報。」
    八重離開后,濃姬挽起衣袖,利落地盤起頭髮,她忽然想起父親臨死的情景。父親被哥哥殺了。濃姬拿起薙刀。她如今也可能死於叛軍之手,而不是被敵人殺死……不祥的預感塞滿了她的胸中,濃姬不禁將薙刀緊緊地握住,怒喝一聲,揮舞起來。那白皙柔軟的手腕似乎力量無窮。無論是敵人,還是叛軍,只要他們敢靠近,就殺了他們!當濃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時,不禁啞然失笑。
    這時,第二個探子回來了。這個叫矢田彌八的年輕人,跑得很快。
    「大人怎麼樣了?」濃姬來到廊下,急問道。
    那年輕人氣喘吁吁,撫著胸脯。「主公……一鼓作氣飛馳到……熱田的……大鳥居神社……」
    「那裡下了馬?」
    「是。赤飯!他一邊大叫著赤飯……」
    「赤飯?」
    雖然不明白信長是何意,但濃姬忽然感到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無疑,信長從一開始就打算在熱田的神社前集結隊伍。她忽然明白了那話中的含義,眼睛濕潤了。
    信長在熱田神社前集結部隊,至少有三重用意。第一,當然是為了出其不意;第二,神速地集結部隊,以激勵士氣;第三,那裡是最接近敵人陣地的場所。
    信長在大鳥居神社前翻身下馬叫「赤飯、赤飯」,其實並不僅僅是說紅色的飯,也是在喊佑筆武井肥后守人道夕庵的名字。信長想確認夕庵是否提前為這天準備好了禱文。他準備將禱文和鏑矢一起供奉在神龕前——雖然這種做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打算在此等待家臣們到來。
    「夕庵!夕庵!」
    聽到信長的喊聲,神社主人加藤圖書助順盛匆忙端出早已備好的赤豆飯,好不容易追上信長的夕庵捧著禱文,大汗淋漓地跑來。
    信長嚴肅地數著追上來的家臣人數。只不過二百多騎,而時間已近辰時。
    「根據先主公的遺訓推算,我們知道,定會有出陣的這一天,已經準備好了赤豆飯。請盡情享用。」
    信長沒有直接回答圖書助,「多謝好意。眾人接過了。」隨後他又怒喝一聲:「夕庵,讀!」
    肥后一邊匆匆忙忙擦拭額頭的汗水,一邊讀起禱文來。
    今川義元素來暴虐,心懷不軌,惡名遠揚駿河、遠江、三河,終致犯上作亂,今率四萬大軍謀犯京城。為破賊人陰謀,信長起而討之,雖兵力不過三千,比之賊眾,如螻蟻撼樹,然襟懷坦蕩,實憂王道衰微,願救萬民於水火。望上神能體諒此義舉……
    肥后的聲音抑揚頓挫。但如巨神般立於神社前的信長,根本沒聽肥后在讀些什麼。讀完后,肥后小心翼翼將禱文遞到信長手中,信長若無其事地接過,說了聲「好」,便捲起禱文,疾步向大殿走去。他左邊跟著手持弓箭的長谷川橋介,右邊跟著捧著行裝袋的岩室重休。他們都身著絳紫色的盔甲,興奮得臉色通紅。
    信長將鏑矢和禱文放在神龕上,接過杯子。神女小心翼翼斟上了酒,信長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後緊緊盯著神殿。最後,他將酒杯塞給圖書助,返身回到神社前。現在信長唯一關心的,就是有多少人趕到神社。
    「大家,聽好!」出了中殿,信長對聚集前來的人群吼道,「如今,神殿里傳來了金革之聲。這是神明在保佑我們。誰要是心存疑慮,殺無赦!」禱文意外地鼓舞了士氣。因為信長平素只拜祭京城、伊勢和熱田神社,對於其他祭祀無不輕視。而今天,他向篤信的熱田神社供奉了禱文和鏑矢。
    祈禱結束,兵力已增加到五百左右。
    信長看著眼前的人馬,揮手招過從內殿出來的加藤圖書助:「曾經、受你關照的松平元康……噢,就是竹千代,他如今是今川前鋒。告訴彌三郎……」信長拍打著臉上的蒼蠅,「你令他召集這一帶的農夫、領民、漁夫、船家,越多越好。我缺人。然後搜集些舊布來,給我做旗幟。」圖韋助點點頭出去了。兵力確實不足,如果不臨時招些兵馬以壯大聲勢,屆時根本就無法接近敵人。想到這裡,他也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此時,重臣們陸陸續續聚集到信長面前。柴田權六、丹羽長秀、佐久間右衛門、生駒、林佐渡、吉田內記、林信政、平手凡秀、佐佐正次,還有不知何時出現在信長身邊、負責其安全的梁田政綱。
    「主公!」林佐渡首先開口道,「重臣們都來了。您下令吧!」
    信長銳利地掃了眾人一眼,但並未開口。
    「我們請求作戰。」
    「作戰?」信長長長吐了口氣,道,「得用我們這些人,去擊敗四萬敵軍。」
    「有何良方?」
    「沒有。」
    「主公都不知,眾人就無法步調一致。」
    「不能與大家步調一致的傢伙,就讓他落伍。你們可以讓我信長一人作戰。」
    正在此時,一個打扮怪異的男子突然跑了過來,他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武士。那男子單膝跪在信長身後的梁田政綱面前,「主人,橋場正數向您報告:今川義元坐轎已經出了沓掛城。」梁田政綱重重點了點頭,轉身對著信長道:「他們大概要去大高城。」
    「好。」信長突然轉身離開,「立刻吃赤豆飯,吃完後跟我走!猴子,牽馬過來!」藤吉郎應聲從大鳥居旁出來,牽著馬,一臉坦然。
    已是辰時,額上的鐵盔逐漸燙起來。看著藤吉郎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信長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跳上馬背。雖已跑了很長的路程,疾風卻並未出汗。不僅如此,牽馬的藤吉郎步伐也十分輕鬆。「疾風,辛苦了。不要輸給我呀。」
    「出發!」信長厲聲命令,率先縱馬而去,約八百人馬緊緊跟上。
    「跟上主公!」下屬到齊的家臣首先跟了上去。還有不少人一邊穿鎧甲,一邊急召家臣。
    看到此種情形,那古野和熱田一帶的百姓大為失望。
    「這究竟是要幹什麼?」
    「對方有五萬人馬,我們卻還沒準備好。這仗還能打嗎。」
    「去送死嗎?」
    「為什麼連衣服都沒有穿好呢?」
    「不不,說輸還言之過早。」也有些十分仰慕信長的人,充滿希望,流露出樂觀的情緒。「這可不是落荒而逃……他們還沒穿上戰服就風馳電掣般沖了出來。這麼勇猛!肯定會蠃的!」
    人馬漸漸多了起來,但即使手下全部集中起來,兵力仍然太少了。這其中,還有些臨時招募的人。一旦雙方交戰,他們只能揮舞著大旗,在加藤彌三郎的指揮下,到兵力匱乏之處迷惑敵人。
    信長一馬當先,當後面的部隊跟不上時,藤吉郎就會自作主張,將馬牽到路旁的草叢中,在那裡休息等待。那藤吉郎雖然具有大將的風度和品性,卻不知道如何停馬,只會慌慌張張地扯韁繩。
    熱田海岸正在漲潮,洶湧的潮水塞滿天白川,軍隊無法直接去大高城。
    信長撥轉馬頭,從鎌倉驛道拐進了舊街道,開始沿黑末川向古鳴海前進。敵人正沿本街道向笠寺前進,葛山信貞攻打清洲的部隊無疑會從這裡經過。如果和葛山的部隊遭遇,尾張所有兵力必被牽制。
    巳時。「猴子,停馬!」信長命令。
    從古鳴海可以看到丹下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濃濃的煙霧,那是鷲津和丸根在燃燒。
    「唔……」信長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看到三三兩兩的傷兵從前線撤下來。
    信長的眼裡放射出駭人的光芒,但他的內心甚是平靜。丸根在燃燒,鷲津也被燒了,但那不過是必然發生之事。憑藉丸根和鷲津,根本不可能阻擋住傾巢而出的今川大軍。戰機在此之後。
    今川義元聽了前方傳來的捷報,必然欣喜異常,悠然自得地指揮主力前進。在什麼地方和義元的主力部隊遭遇,將決定信長一生的命運。
    城裡的家臣及其妻子兒女,顯然不會認為織田信長會在奉若神明的熱田宮附近贏得勝利。按照信長那激烈的性格,他既不可能投降,也不可能據城死戰。
    「停!」信長喝道,攔住敗逃的傷兵,「你是何人?」
    「啊……主公!」兩個傷兵攙扶住的一個武將手捂腰際,痛苦地抬起頭。
    他臉頰和脖子沾滿黑黑的血塊,頭髮糟亂,緊咬牙關:「鷲津的守將織田玄蕃!」
    「戰況如何?」
    「主公,防守不成,丸根的佐久間大學戰死。」
    「哦。」信長呻吟著,重重點頭,「其他人呢?」
    「鷲津的飯尾近江……」說到這裡,玄蕃勉力以武刀支撐著身子,要站起來。跟在玄蕃後面的戰馬發出了哀戚的悲嗚,它大概覺察到了主人的異常,而且它的脖子和屁股上也中了箭。
    「主公!無……」沒有聽到信長的回話,玄蕃猛地睜開了眼睛,但身體極度虛弱的他,已經看不清信長的面容了。此時,雲彩漸漸出來了,玄蕃的視線漸漸模糊在沉悶的空中。
    信長伸手阻擋住潰敗的傷兵,突然單膝支在馬鞍上,直起身來。玄蕃這時踉蹌一下,仆伏在地上。
    「看!」馬背上的信長突然從鎧甲下掏出一串閃閃發光的、如繩子一樣的東西。
    「念珠……」
    「銀制的大念珠。」
    眾人大感意外,齊齊將視線集中到信長身上。信長利落地將念珠掛在胸前。
    「眾人聽好了。這是我織田信長的決心。馬背上的這個信長已經死了!你們明白了嗎?」
    「啊!」
    「把你們的生命交給我。願意把生命交給我的,就跟上我,走!」這時的信長看起來比平時更加高大,簡直如一個巨人。眾人不約而同地拔出武刀,激動地揮舞著。
    敗退的傷兵頓時一振,紛紛跟在信長後面,與家臣和士兵一起,組成了進攻的隊伍。
    經井戶田進入山崎,靠近古鳴海時,從丹下敗退的佐佐正次部下約三百人又加入了信長的隊伍,信長命他們防守鳴海,負責為主力部隊殿後並保證右翼安全,他自己則率領主力繞過敵方大將岡部元信的五千人馬,直指善照寺。信長攻擊的目標顯然是義元,他對其他人不屑一顧。
    途中,有消息稱被驅逐的前田又左衛門利家正指揮三百人馬在信長背後鏖戰,但信長並未停下馬來,單說了聲「好」。
    此時的士兵,無不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但是今川軍到今天拂曉為止一直處於卸裝休息的狀態,從體力方面考慮,織田軍根本無法與今川軍相較。
    烈日高懸,灑下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烤得兵士們全身發燙。
    隊伍行進到田樂窪,善照寺已近在咫尺。這時,探馬來報,派駐鳴海的佐佐正次戰死。信長牙皎得咯咯作響,縱馬向中島馳去。他似乎是想改道鎌倉,為佐佐正次報仇。
    「主公,萬不可魯莽!」林佐渡守通勝飛馬馳到信長面前,擋住去路,他的臉滿是汗水和泥土。「要到鎌倉驛道,必須經過一條只可通過單騎的窄路,急不得!」
    「哦。」信長猛拉住韁繩,「你是說不為正次報仇雪恨嗎?」
    「若您一定要為正次報仇,就派我通勝去。」一直對信長的暴烈脾氣心懷畏懼,並長久忍耐的佐渡,好像已經下定決心——現正是為主公殉死之時。
    信長咬著牙,語氣卻異常平靜:「那麼,在此處稍事休息,看戰況再作打算。」
    一旁的藤吉郎舒了一口氣,望了望四周,他也認為,隊伍抵達這裡,應該稍事休息,以觀察義元的動向。接下來的一戰將決定全局。當兩軍遭遇,也就是決定義元和信長命運的戰事。
    林佐渡聽到信長令人意外的回答,不禁一驚。
    「閃開,閃開,我要向主公報告!」突然,梁田政綱靈活地穿過人群,飛馳到信長面前,「主公。敵將義元正在田樂窪停轎休息。」
    「田樂窪?」信長雙眼放光,如同夏日的彩虹。
    梁田政綱繼續道:「根據我的眼線彙報,義元停轎后,手捧百姓獻上的美酒,欣賞慶祝勝利的歌舞。」
    「他五千主力呢?」
    「正在吃午飯。」
    信長閉上眼。頭頂的炎炎烈日正穿行於雲朵之間。那是劍走白隙般的預兆。「天助我也!」信長輕聲道,他目光銳利地盯著家臣和士兵,立刻將隊伍分成兩股。殿後部隊和臨時招募的士兵共一千人直接進入善照寺,他自己則親率一千精銳,直撲義元的主力。
    部署完畢,信長立於陣前,怒吼道:「建功立業,在此一戰!我只要今川義元的首級!」
    「明白!」當眾人齊聲回答時,信長的愛馬疾風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
    隊伍向田樂窪馳去。
    敵人沒有看到信長率領的一千精銳,卻清楚地看到兵馬進入了善照寺。
    「信長的確出來了。但是看到我們的強大陣容后,害怕得不及交戰就躲進了堡壘。」這種錯誤判斷正好給信長的奇襲提供了便利。
    轉眼間,信長已經繞過桐原北方的小山岡,直奔小坂。從那裡越過太子根山,襲擊今川軍的右翼,從而一決勝負。信長軍隊士氣旺盛。汗水、疼痛和疲勞早已拋諸腦後,必勝的信心鼓舞著一千精銳騎兵。
    正午時分,隊伍到了太子根山。這時,烏雲籠罩著天空,似會有一場雷雨。
    信長在小丘上停住了馬,命令士氣正旺的精銳部隊原地休息。
    從山上往下看去,谷中的情形一覽無餘,谷中之人卻還一無所知。若趁勢衝下去,敵人無疑會亂作一團。信長命令眾人休息,自己卻並不下馬。他一邊對比雙方形勢,一邊觀察著天空和山谷。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山頂,霎時,雷雨如泄閘之水,傾盆而下。下面的山谷中如炸了鍋一般,士兵們紛紛找地方避雨。信長緊緊地注視著眼下的慌亂情形。
    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震撼著大地。
    周圍頓時一片黑暗,如同入夜一般。雷聲隆隆,狂風暴雨,有如千軍萬馬而來。
    「不要急,等待最佳時機!」連信長那駭人的怒號也被風雨淹沒,人們只聽見微弱的聲音。
    山谷中,士兵們爭相逃往民房中或大樹下,簡直像搗破的馬蜂窩。
    義元負責隊伍兩側安全的核心部隊雖然沒有動彈,但每當狂風吹過,他們為了不讓帳篷被風吹跑,不得不拚命拉住,狼狽盡現。
    當狂風暴雨威勢稍減時,已是未時。
    信長在軍中來回飛馳,發布命令:「在殺至義元主力之前,不得出聲!除了義元的首級,其他士卒通通踩在腳下。」信長高高舉起名刀——長谷部國重。
    聽到進攻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精銳之師,如猛虎下山,殺向田樂窪,直奔義元大轎。
    今川軍遭到突然襲擊,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頓時亂作一團,在田野中橫衝直撞,狼狽不堪。
    「怎麼了?怎麼了?」
    「是叛亂,叛亂!」
    「誰……誰膽敢叛亂?」
    「不是,不是叛亂。是野武士,野武士偷襲。」
    哀嚎四起:「敵人!敵人來了……」
    使者們進獻的禮物、拂曉時分的勝利、突如其來的雷雨,已經讓今川軍陷入了陶醉和幻覺。有些人大意地脫掉了戰服,扔掉了武器。
    義元也沉浸在幻覺中。這個一向謹小慎微的大將居然在這種地方停留!居然還捧起酒杯……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義元喝道,「不能胡鬧,安靜下來!」
    他正要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個騎兵飛奔而來,身穿黑色戰服,提著沉重的長槍,從馬上跳了下來。「服部忠次拜見今川大人!」來人挺起長槍,對準義元的胸膛刺去。
    「哼!」義元大叫一聲,匆忙去拔他那兩尺六寸長的武刀宗三左文字,但對方的槍尖已經直逼過來。義元用手一撥,槍尖偏離了方向,刺中他肥胖的大腿。
    「殺!」義元不理會大腿上的槍傷,猛地舉起武刀,當空劈下。服部小平太忠次慘叫一聲,摔倒在泥水中。他被砍斷了一條腿,雙手抓住被砍斷了的長槍。義元此時仍然沒意識到這是織田軍的攻擊,以為這是陣中的叛亂,絕非士卒酒後撒野。
    「哼!你叫服部?是誰的手下?」義元盯著服部小平太的臉,靠上去,欲再補一刀,取他首級。就在這時,有個人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義元巨大的身軀,一邊大叫:「小平太,我來幫你!」
    「放開!」義元扭動著身體,怒號起來。他覺得一陣眩暈,大腿如裂。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頭頂,義元大吼:「你是誰的手下?」
    「毛利新助,織田信長的家臣!」
    「織田?」義元一呆。毛利新助秀高不再答話,右手猛地抱住義元。義元肥大的身體搖搖晃晃。他忽然覺得體內如同刺進了一根熱鐵,巨痛頓時傳遍全身。
    「啊!」義元強忍疼痛,狠命搖晃著新助的身體,想把他甩出去。但新助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更緊地抱住了義元。
    新助被舉到空中,義元卻在新助和自己身體的雙重壓力下站立不穩。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斂捷的新助猛地掙脫開來,雙手按住義元的胸脯。
    「殺!」義元拚命掙扎。
    雷雨還未停歇。傾盆大雨之中,義元看不清騎在身上的武士的模樣,但他仍然沒有料到死亡之網已向他張開,還在掙扎,「快將叛徒……」
    「哎!」騎在義元胸脯上的武士吼道,「今川大人,拿首級來!」
    今川義元意識到對方已經摘下了他的頭盔,脖根處一陣冰涼,然後便是一股灼熱……
    永祿三年五月十九午時,駿河、遠江、三河的三國之守今川義元,咬斷了毛利新助的一根手指,卻在信長模仿野武士的攻擊中,變成了桶狹間的一滴露水,永遠消失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4
第六十五章 母子重逢


    凄風冷雨來臨之前,阿古居城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全城上下頓時陷入一片喧鬧和慌亂之中。那位客人只帶了十餘騎隨從,來到大門前,也不通報姓名,只說想見竹之內久六。
    雖然信長並未令久松家出戰,但大高城近在咫尺,阿古居和清洲之間的通道被切斷,敵人隨時可能來襲,所以久六一身戎裝守在城樓上。
    「他說只要見了面,就知道他是誰了。」難道是清洲派來的密使?聽到士卒的報告,久六納悶地走出城。來訪者已經下了馬,正昂頭凝望著高高聳立的洞雲院古松。
    「我就是竹之內久六,請問閣下來自何處?」久六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
    那個來訪的年輕武士平靜地轉過頭來。「啊……您是……」看到來人圓圓的臉龐、紅潤的嘴唇、豐滿的耳朵,久六不禁驚呼起來。
    來訪者微微笑道:「我只是路過此處,並非松平藏人佐……我想到貴城稍事休息,一人進去即可。」
    久六慌張得點頭不迭,「哦?只是個……過路人。夫人該多麼高興呀。我立刻去通報。請您稍等。」自從竹千代去了駿府,久六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在熱田時,久六經常給他送衣服和點心。他那寬大的前額和紅撲撲的臉頰至今未變。
    久六在於大卧房的庭院里便喊叫起來:「夫人,有貴客……」他尚未說完,已經哽咽難言。
    「貴客?」於大今年剛剛生下小兒子長福丸,她聽到久六的喊叫,將正在吃奶的長福丸輕輕從胸前推開。看到久六異常的表情,於大心中頓時一緊。
    「難道是大高城來的……」
    「噓——」久六止住於大,「他說他不是松平藏人佐,是個過路人……」
    於大點點頭,全身顫抖。佔據著大高城的松平藏人佐元康是敵方大將,不可能公開要求進入阿古居城。
    「你趕緊將他們迎進來,不得怠慢。我立刻去告訴佐渡守大人。」於大如在夢中一般。元康於昨夜向丸根發起進攻,今日拂曉,成功地攻下了要塞,並殺死守將佐久間大學盛重。他完美的戰法一時間聲名遠揚,當然也傳到了阿古居城。
    攻下丸根后,松平元康代替鵜殿長照據守大高城,準備投入下一次戰鬥……他竟在戰爭間隙抽出時間,直接拜訪阿古居城來了。於大胸口發疼,全身滾燙,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走到丈夫位於兵器庫前的軍帳之中的。
    久松佐渡守俊勝知道松平元康來訪,也難以置信。「真的嗎?」他睜大眼,敦厚的臉露出震驚不已的表情。
    於大以為久松對元康抱有警惕之心,便小心翼翼問道:「大人,要見見他嗎?」
    「噢,當然!」他用軍扇拍打著胸脯,「松平家和久松家頗有淵源。我還是不立刻過去為好,你該有許多話和孩子說。我會馬上備好酒宴。你們且盡情敘母子之情……三郎太郎、源三郎、長福丸與他是同母兄弟,讓他們見見面。明白嗎?」於大頓時淚眼模糊。丈夫俊勝並不是那種武功蓋世的英豪,但從他身上,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溫暖的人性。
    「這位貴客不但對你意義重大,對我俊勝,對孩子們,也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了。那麼,我到內庭書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雖然我們家沒什麼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內,叫過三個孩子。長子三郎太郎已十二歲,快要舉行元服儀式了;源三郎七歲;長福丸還不到一周歲。待孩子們穿戴整齊后,於大吩咐長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來傳話時,將三個孩子帶過去。」吩咐完畢,她獨自向內庭的書房走去。於大嫁過來后才建成的書房,院內點綴著松樹和岩石,院角還有一片安靜的竹林。
    於大故意繞著外圍的走廊走,她要讓兒子感受到母親正在一點點地靠近他。
    書房內,松平元康靜靜坐在上首。身邊不見隨從侍衛。他和久六搖著扇子,相對而坐。
    「歡迎光臨。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內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內心深處的激動,在入口處坐下。雖然元康如今尚未進入岡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遠。
    元康和於大不約而同抬起頭看著對方。於大的眼睛濕潤了,元康的眼裡則洋溢著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從久六面前走過,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這裡不方便說話。」他低聲道,隨後扶著母親在身邊坐下。
    「今生有緣……」元康凝視著於大,不禁熱淚盈眶,「自降臨於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記。」
    於大想笑。三歲那年被迫離開母親的兒子,就在眼前。從六歲那年到現在,這個兒子一直過著人質生活。於大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現在,她日思夜想的兒子正微笑著抓住她的手。那臉的輪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連那雙抓住母親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麼相似。
    「能見到你真好……」元康儼然是個男子漢,全身充滿陽剛之氣,但雙手卻很是柔軟溫暖。於大將那種感覺牢記在心中,輕輕掙開手。「正值戰亂,沒有好東西招待你,請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謝。本多夫人經常提到您,說您是女中豪傑。」元康用扇子遮住臉,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恢復了笑容。
    「女中豪傑」的說法稍顯生硬,彷彿於大是個英武之人,但今日一見,眼前的母親卻聲音柔和,皮膚細膩,性情溫順。無疑,這應當是一位從不會生氣的母親。如今,兒子已經大得不便再接受母親的擁抱,而母親卻還未老到可以接受兒子的擁抱。
    「聽說您離開岡崎城時,我才三歲。」
    「是。你那時候胖乎乎的,被人抱著,一直送我到城門外,你恐已不記得了。」
    元康點點頭:「是。每次聽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我都忍不住流淚。」
    「哦……一切彷彿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經成長為威武的大將了。」
    侍女們端著茶水和點心進來。元康忽然後悔,自己居然沒給母親帶來任何禮物。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詢問元康的孩子——她的孫子的情況。
    元康不禁眉頭緊皺。「都長得很好,留在駿府。」他含糊地回答,輕鬆地轉移了話題,「聽說我又多了幾個兄弟。」
    「是。他們都已經換好衣服,等著見你呢。」
    「真想見見他們。能讓我見見嗎?」
    「好。帶他們到這裡來。」久六應聲離去,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時,出現了各種吉兆,你一定會成為日本第一武將……能夠建立奇功偉業。」
    元康吃驚地看了看母親。她剛才柔和溫順的神情消失了,讓他想起堅強的本多夫人。他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鄭重地點點頭。
    籠罩在田樂窪上空的烏雲此刻飄移到阿古居谷,拋下大滴大滴的雨點。元康聽到雨水中央雜著孩子們的腳步聲。
    雖然元康在岡崎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一個出家,一個病魔纏身,他實則十分孤單。不過比起這些,元康更在意留在駿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勝利,孩子們則可能逃過一劫,但若是失敗,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孤單之感促使元康特意前來看望母親。他對於大生下的這三個同母異父兄弟備感親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獨使然。
    「來,進來見過客人。」於大聲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個孩子依序進來,在元康面前坐下。
    「噢!」元康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大概是因為孩子都偏像母親吧,最前面的那個孩子和少年時代的元康一模一樣。不,第二個孩子也很像。第三個孩子還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著。
    「我叫三郎太郎,請您多關照。」「我叫源三郎,請多關照……」
    「這是長福丸。」當乳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低頭行禮時,於大從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過來。」元康後悔自己沒帶禮物,只好先叫過大一點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點心,放在他手裡。
    「你是源三郎嗎?幾歲了?」
    「七歲。」
    「真乖。」當源三郎捧著點心離開,元康將手伸向乳母懷中,「長福丸吧。我抱抱。」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將嬰兒遞到元康手中。長福丸穿著白絹藍邊的嬰兒衣,在襁褓中晃著兩隻小拳頭,看了看元康,將視線轉向屋頂。
    元康的身體猛地一顫:這個孩子多麼像當初留在駿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濃於水啊!伴隨著這種感慨,他不禁又思慮起自己能否和兒子竹千代重逢。母親也是盼了十六年才終於見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難道也將面對那殘酷的命運?「真是個乖孩子!」元康道,他沒有說長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個更像小時候的元康呢?」元康微笑著問母親,將長福丸遞給乳母。
    「還是長福丸更像。」
    「哦,長福丸?」元康長長地吐了口氣。
    「雨真大呀。彷彿大風在吹打著竹林似的。」已經準備好酒宴的久松佐渡守俊勝身穿鎧甲,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
    俊勝望著元康。對久松而言,元康乃松平氏主君,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首次出征便憑藉自己的實力,贏得了世人的讚賞,成為人們紛紛談論的話題。聽說甚至有人比較,元康和他的祖父清康,究竟誰器量更大。
    「他們都與閣下有血緣關係,請多多關照。」
    元康聽到久松提起三個孩子,重重地點點頭:「齊心協力的時候到了。三個孩子當然也可以姓松平,反正我的兄弟不多。」烏雲還未散去。這樣的瓢潑大雨,義元的主力是無法前進的。雖說如此,但若義元果真前來,久松還是不可能將城池拱手相讓。
    「這天一時晴不了。正好讓我歇息了一陣。」未時,雨點終於稀疏起來,元康離開了阿古居城。於大和佐渡守一起將他送至城門外。
    亂世中的別離,沒人知道還能否再見面。元康縱馬直奔驛道而去,他在馬背上頻頻回頭,用力揮手:「後會有期……」
    酉時左右,雨終於停了。但烏雲還未散去,天地一片黑暗。於大回到自己的房間,給孩子們講起元康的許多往事。當講到小時候的元康和長福丸長得很像時,三郎太郎和源三郎都特意湊過來,仔細打量長福丸。
    近戌時,久松佐渡突然臉色蒼白地匆匆闖了進來。「夫人,請不要震驚!」他甚至忘了孩子們還在這裡,衝口而出,「義元被信長大人殺了!」
    「什麼?」於大一時間竟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義元……」她懷疑地問,「真的?」
    「此事確定無疑。聽說信長大人已經拎著義元的首級,縱馬撤回了清洲城……這是前來通報者親眼所見,不會有假。」
    「真難以置信!在哪裡展開決戰的?」
    「田樂窪到桶狹間一帶,那裡已經變成一片血海,義元的五千大軍悉數被殺。」
    「那麼……那麼大高城呢?」
    「我正是為此事擔心。主公拎著義元的首級,回了清洲城。但依他的脾氣,今天夜裡或者明日清晨,定會乘勢踏平……」
    久松猛地打住了,他突然想到,據守大高城的元康剛從這裡離開。於大不禁淚眼模糊。這次勝利對於織田家是天大的喜訊,卻可能將元康置於死地。若織田氏大軍壓境,即使鬼神也無法守住那個陌生的彈丸小城。
    「大人!」於大雙眼含淚,聲音凄慘,讓人聽得心如刀割。「大人!我盼了十六年才見到自己的孩子,請您不要責怪我。」
    「我怎會責怪你呢?我們一無所知時,勝負已定。我也覺得恍如夢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人!我有個想法,請恕我冒昧。」
    「無妨,請講吧。他是你的兒子,就是為久松家計,也不望他……」
    「既這樣,就請大人立刻讓久六回清洲城。」
    「久六……你是什麼意思?」
    「就說大高城的松平元康經母親的諄諄勸解,絕不會違抗清洲大人。」
    「噢!」俊勝猛地拍了拍大腿,「讓織田大人不要進攻大高城。」
    「是。此間讓元康棄城而去。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俊勝點點頭,立刻轉身向外跑去。
    於大重又閉上眼,努力調整紊亂的呼吸。一切都是命運!她從未像現在這麼慌亂。她做夢也沒想到,統治著駿河、遠江和三河地區,似乎註定要永遠享受榮華富貴的今川義元,現在竟已身首異處,與泥土融為一體……
    義元讓近臣們稱他為駿府大人,而不喜歡被稱為主人……他的驕傲與奢華,都已成南柯一夢。對女人而言,再也沒有比戰亂更悲哀、更應該詛咒的了。
    亂世徹底摧毀了駿河、遠江和三河的安定局面,將她們拋進更為悲慘的怒濤之中。今後誰將得勢,運勢如何呢?於大當然無法預料,但她要竭力保證處理事情時不出差錯,至少要讓自己的血脈安全存活於世間。
    「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源三郎看到父母不尋常的表情和舉動,好奇地問。
    於大靜了片刻,扭頭道:「把平野久藏叫來。」她已不能完全依靠丈夫俊勝了,她要發揮自己的才能,拯救家庭和孩子,以免他們被這場怒濤淹沒。
    長福丸的乳母將平野久藏叫了來。義元被殺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阿古居,人們的眼神都變了。平野久藏已經是個老臣,過去經常和竹之內久六一起前往熱田看望元康。他在入口處俯身施禮:「夫人,出了大事。」
    「你馬上到刈谷去。」於大道,「告訴下野守大人,不要進攻大高城。與其讓舅甥互相殘殺,不如讓元康早早從大高城撤退……如能讓元康撤回岡崎城,最好不過。拜託你了!你切切要告訴下野守大人,不要無謂地流血。」此時的於大,已經完全拋開柔和的性情,有如一個亂世女傑,語氣不容辯駁。
    自元康去了阿古居,岡崎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直到他平安回到大高城。
    老臣們對義元命令元康代替鵜殿長照防守大高城一事頗有異議。因為這座深入織田領內的孤城,隨著戰事的發展,隨時都會變成一座死亡之城。義元對此心如明鏡,卻讓岡崎人在此休整,並命令道:「若織田主力前來攻打大高城,則棄城突圍,不可苦戰。此舉乃我軍勝敗之關鍵,萬不可粗心大意。」如遭到織田主力的進攻后棄城而去,岡崎人將完全失去依憑之所。這是義元用以應對萬一的奸計。那時,元康棄城逃亡至阿古居,恐是唯一的出路。植村新六郎曾嚴肅地從旁提醒:「豈有此理!若敵人趁主公不在時來襲怎麼辦?」
    元康微笑著安慰道:「當敵我雙方都出現意外之時,正是對戰的好機會。不必擔心,只要今川的主力不出意外,信長則不會進攻大高城。我另有打算。」
    打算究竟是什麼呢?萬一發生意外,岡崎人應逃往何處……元康好像正是為此去久松佐渡守和水野下野守等親戚處聯繫。岡崎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送走了元康,不久就下起瓢潑大雨,但一直不見他回來。當元康一行終於傍晚時分平安回到大高城時,老臣們心頭的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接下來就是等待義元到來。
    「守住城門,點起火把,立刻造飯。」元康回到內庭后,酒井雅樂助和大久保新八郎親自巡視全城,加強戒備,命令各處生火造飯。
    正在此時,傳來了義元被殺的消息。最先聽到的,是守在城外的天野三郎兵衛康景。但康景認為此事太難以置信,於是稟告了石川清兼。石川清兼立刻下令確認消息來源,並未立刻察報元康。
    暮色四合時,一個武士直奔城門而來。負責防守正門的大久保大聲喝問:「什麼人?」
    那武士跳下馬背,一邊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答道:「我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家臣淺井六之助道忠,有大事要當面稟報元康大人,請讓我進去。」
    「住口!水野下野守乃是我們的敵人,我怎會放你堂而皇之地進來。」
    「我家城主雖與貴方為敵,但與元康大人畢竟是親戚。我有秘密使命。如你不放心,可下來檢查,如有可疑之處,再殺我不遲。」
    聽到對方義正詞嚴,大久保忠俊不禁呵呵笑了,「好。我這就去通報,你稍等。」在大久保忠俊的引領下,淺井六之助道忠來到大廳。
    元康已在大廳里脫去鎧甲,剛剛喝完湯,正盤腿坐著。兩側是全副武裝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石川與七郎數正、阿部善九郎正勝和本多平八郎忠勝。「什麼人!」聽到腳步聲,眾人齊聲喝道。房內光線十分暗淡,只點了一支蠟炷,如不近前些,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本多平八郎首先拔出武刀。
    「鍋之助,是我,是我。」大久保老人一邊招呼,一邊徑直走到元康面前。
    「是前輩?來者是誰?」
    「我是水野下野守的使者淺井六之助道忠。」
    淺井六之助道忠一邊回答,一邊遠遠坐下,「我有要緊事,請屏退左右。」他挺起胸膛,凝視著元康。燭光在他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搖曳。
    「不行!」大久保老人呵斥道,「這裡的人無不和我家主公松平元康同心同德,你盡可放心稟報。」
    淺井六之助道忠微微笑了,「好,那我就據實相告了。今日未時,今川治部大輔義元在田樂窪被織田上總介信長割去了首級,五千主力全軍覆沒。其他各部因群龍無首,已然潰不成軍。」
    六之助暫停了一下,他想觀察元康的反應。元康臉上果然露出驚詫之色,卻以異常平靜的聲音問道:「你要彙報的就是這些?」
    六之助點點頭。「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主公命我前來通報。如繼續留在大高城,將危如累卵。望大人今夜率領全軍主動撤退……這不僅僅是我家主公的意見。」
    「還是誰的意見?」
    「這……也是阿古居城於大夫人的意見。」
    元康臉上浮現出一絲激動,但轉瞬即逝。他靜靜地回頭看著本多平八郎,「水野下野守是我們的敵人。此人來路不明,妄圖胡言亂語迷惑我們,將他拿下!」
    「是!」
    「捆起來,立刻送到石川清兼處,令他好好看管,不要讓此人逃了。」
    「是。把刀交出來。」平八郎猛地站起,大喝一聲。淺井六之助道忠微微一笑,順從地將刀遞了過去,「那麼,後會有期。您撤退時,在下願意領路。告辭了!」
    淺井六之助道忠被帶下去后,座中諸人頓時陷入沉默。
    中午還在桶狹間吃午飯,預備今晚進入大高城的今川義元大人,竟從這個世上消失了?雖然口中說淺井六之助的話不可信,實際上元康對此毫不懷疑。不僅僅是元康,剛才還嘲笑淺井六之助撒謊的大久保老人,好像也相信了水野家密使的情報。「罪有應得,哼!駿府的老狐狸,表面上褒獎我們,暗地裡卻想置我們於死地,上天若不罰他,實為不公!」
    「我們的探馬還未回來嗎?」因為義元遲遲不到,所以原定進軍路線上,肯定會派去探馬。
    「還沒回來,不過快了。」
    「立刻確認消息的真偽,然後讓重臣們到此集合。」
    「明白了。」大久保老人話還未完,就立刻轉身出去了。
    「如他所說屬實,事情將很嚴重。」石川與七郎道。
    「噓——」鳥居彥右衛門趕緊止住。眾人這才注意到,元康此時緊閉雙眼,連嘴唇也緊緊閉著。十三年的人質生活終於結束了,他迎來了久違的自由。然而這個自由的空間,卻是被敵人團團圍住的孤城大高……
    織田信長的心思很難猜測,岡崎人一旦撤退,且不說水野下野守信元,就是浪人和亂民,也會乘勢竟相襲擊。而岡崎城又被義元派去的軍隊佔領,無法撤回。這座孤城糧草不足,如被迫進行守城戰,未來攻城的必是刈谷和阿古居的軍隊,到時無疑會發生一場親人間的殘酷廝殺。總之,大高是進退無路的絕境。如今的元康和岡崎人,就陷於此絕境之中。
    「如有足夠實力,就能活下去。」嚴峻的命運又一次考驗著元康。他忽然笑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在駿府苦苦等待他凱旋的瀨名姬和孩子們。「瀨名姬……我終於要成為不歸人了……」元康猛地站起身,默默向廊下走去。
    此事並非完全出乎預料。只要義元不死,就無法打破當前勢力的均衡,那他松平元康就只能繼續做駿府的人質。甚至可以說,元康一直在等待義元之死。
    元康不經意抬頭望著天空,烏雲散盡,繁星閃爍,一顆流星忽然墜向南方的海面。如此遼闊的天地,居然沒有岡崎人立錐之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命運的殘酷,但並未絕望。處境如此險惡,他反而想笑。
    望著天空中閃爍的星星,元康不斷反省當前他應該拋棄的東西。首先應該拋棄的,是這座孤城。至於妻子和孩子,他已經拋棄了。日夜思念的母親,他已經見過了,那見面也就可以當作別離。對岡崎城的執著應該拋棄,還有,冥冥中支撐著他奮鬥的「運氣」——那模糊的幻影,現在也應完全拋開。不,僅僅扔掉這些東西,還無法行動自如。還要拋棄什麼呢?元康眼前突然浮現出雪齋禪師的臉。他笑了。最後應該拋棄的,是我自己,唯有完全沒有了自己,無限靜寂的「無」才能顯露出來——雪齋長老留給元康的那個「無」多年後,終於又回到元康心中。
    「元康本來就是已死之人……」
    正當他自言自語時,石川清兼一邊叫著「主公」一邊疾步跑到大廳。「確是事實。」他大聲喊道。清兼的妻子和於大一樣,都是水野忠政的女兒。這次作為大將侍衛的清兼兒子彥五郎,便是忠政的外孫。
    「有密使到彥五郎處去了。據報,人見信長坐在馬背上,拎著義元的首級,意氣風發地返回了清洲城。」元康沒有回答,慢慢地從走廊盡頭走了回來。
    重臣們陸續聚集到大廳來。蠟燭的數量增加了。眾人都異常興奮而嚴肅,分立兩側,酒井左衛門忠次在最後。元康依然一言不發,良久,突然大聲道:「眾人都到了嗎?」
    「是。」
    「想必大家已經聽說了,但傳言不可盡信。若因害怕傳言而逃之夭夭,將永遠成為世人的笑柄。接下來,要麼攻打清洲城,要麼據城一戰。」座中諸人都無言以對。夜襲清洲城!如今正沉浸在喜慶氣氛中的清洲城,也許會露出破綻。但究竟有無必要為百般蹂躪岡崎人的義元去攻打清洲城?眾人心中有此疑惑。元康也心知肚明,他終於講出了心裡話。
    「要不,」元康微笑道,「回到我們的岡崎城,在那裡靜觀其變。」元康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為家臣著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武士們如雷鳴般吼道,場面頓時沸騰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5
第六十六章 今川敗子


    永祿三年的梅雨季節即將過去,馬上就要進入酷暑。駿府城義元的官邸內,留守的氏真痛苦地單肘支在扶几上,手中撥弄著扇子。在他面前,留守諸將的夫人們並排而坐。
    接踵而來的都是慘敗的消息。山田新右衛門戰死,曾經和瀨名姬同時愛上竹千代的阿龜,她的丈夫飯尾豐前也戰死了。義元的叔父蒲原氏政被殺,外甥久能氏忠也沒能倖免。就連曾經為駿府眾多女人渴慕的駿府猛將三浦左馬助也難逃此劫。還有吉田武藏守、淺井小四郎、岡部甲斐、朝比奈秀詮……不斷傳來武將戰死的消息。
    每當戰報傳來,瀨名姬總是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聽到丈夫元康的噩耗。
    唯一讓氏真感到些許欣慰的,是岡部五郎兵衛元信守住了鳴海城,堅持和信長苦戰到最後,收回了父親的首級。
    截至當日,戰死的武將共計五百五十六人,兵士約兩千五百人。但戰報仍在源源不斷地傳來。每當在戰死者名冊添上新的名字,成為寡婦的女人便淹沒在汗水和淚水中。
    太多的武將丟掉了性命。瀨名姬覺得照人之常情,應該讓那些成為寡婦的女人們各自回家,供奉亡靈……但氏真不允許。
    「讓你們到這裡來,是想讓你們知道丈夫的消息。」氏真以此為借口,將女人們召集起來,他想的是,如不將她們留下當作人質,恐會發生叛亂。
    午時,氏真終於開口道:「我去去就來。」他茫然地自言自語著,站起身來。此時,他好像終於意識到瀨名姬也在場。
    「阿鶴……真是悲哀呀。」他嘆道。
    「悲哀?」
    「元康戰死了。但我會給他榮譽,你放心。」瀨名姬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我家大人也……」
    「是,死了。」氏真聲音嘶啞地點點頭,徑直向廊下走去。
    瀨名姬飛一般沖向放著戰死者名冊的桌子。「有松平藏人佐元康戰死的記錄嗎?」
    執筆人認真地翻看著冊子,答道:「還沒有。」瀨名姬不由苦笑。氏真聽到太多戰死武將的名字,已糊塗了。她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阿鶴。」已經知道丈夫戰死的飯尾豐前的妻子吉良夫人——從前的阿龜,雙眼通紅地靠近。瀨名姬心中吹過一陣冷風。丈夫死去的女人和對丈夫的生存抱有一線希望的女人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隔閡。
    「真羨慕你。元康……」吉良夫人靜靜地在瀨名姬身邊坐下,「他武運很強,定能平安歸來。」
    「不!」瀨名姬不禁對阿龜的話有些反感,「如此緊急關頭,我家大人肯定也在某處苦戰。看到這些孤兒,唉,相比之下,阿龜沒有孩子,真讓人羨慕。」
    阿龜看了看瀨名姬,低下頭。對現在充滿孤寂和悲憤的她來說,這種話太過刻毒了。但是,阿龜卻不著痕迹,故意接過瀨名的話茬似的,用低沉的聲音道:「我要向阿鶴道歉。」她像在自言自語,聲音細若遊絲,「如果元康平安歸來,你就當作沒聽見,把我說的話忘掉。」
    「你說……道歉?究竟是什麼事?」
    「我恨元康。」
    「恨我家大人?為什麼?」
    「元康是我在這世上接觸過的第一個男人。」阿龜仍低著頭,盯著榻榻米,她彷彿已經完全沒有羞恥之心,獃獃地呢喃著。
    瀨召姬無言以對。元康在十一二歲時,曾經透露過喜歡阿龜。瀨名姬對此一清二楚。但阿龜為什麼要此時說出來呢?而且是在瀨名姬面前……
    「我那時候也喜歡竹千代。」阿龜聲音清澈,繼續道,「但後來終於勉強壓制住愛意,因為我知道他定要成為你的夫君……但有天晚上,他把我帶到少將官的樹林里……」
    瀨名姬慌忙搖著手。她正等待著丈夫生死的消息,在此關鍵時刻,阿龜讓她莫名地難受。何況眼前的阿龜比生育過的瀨名姬更加年輕,皮膚更加細膩。
    「別說了!我只是問你為什麼恨我家大人。」
    「請原諒。自從和元康……我變得更加愛慕他,常常心亂如麻。」
    「你說……你恨我家大人?」
    「是。他讓我對丈夫始終抱有負罪感……我恨。」吉良夫人的視線離開地板,緊閉著她那張精緻的小嘴。
    瀨名姬厭惡地望著阿龜。她感到憤懣和焦躁,真想抓起阿龜的頭髮狠狠地教訓她一通。她覺得對方嘴上說憎恨,其實是在赤裸裸地表白。
    「阿龜,瀨名代元康向你道歉。請原諒!」
    不知道吉良夫人是否聽見,她嘴裡仍在喃喃著:「我是個罪業深重的女人……心中裝著別的男人,去侍奉自己的丈夫……不,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罪業深重,才要向你懺悔。阿鶴,請幫助我實現一個想法。」
    「想法?」
    「因為是你,我才說出心裡話——我害怕元康平安歸來。」
    「為什麼?」
    「我已經失去丈夫。如果是你,會怎麼做?阿鶴,我會去死,這至少可以洗雪生前對丈夫不貞之恥。」
    瀨名姬忽然一陣眩暈。阿龜大概是元康的第一個女人。她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還對元康念念不忘。她害怕自己對元康舊情難忘,從而加重罪孽,才說想死。瀨名姬真想用一句「去死吧」打發掉阿龜,但最後還是控制住情緒,只是緊盯著她。
    「我如果只是自殺,還是對不起戰死的丈夫。所以,阿鶴,拜託你去見少主,問他打算何時報仇雪恨。」
    話題轉換得太快,瀨名姬大為吃驚。「你想怎樣?」
    「我要帶領家中的侍女像男人那樣去出征,直至戰死。請你轉告少主。」
    瀨名姬的怒氣漸漸消散了。那樣一來,就可以沖淡阿龜的不貞之感了。無疑,阿龜所謂的懺悔,不過是因為摸透了瀨名姬的脾性,想讓她去試探氏真是否有報仇雪恨的決心和打算。而能去見氏真並詢問此事的,此時除了瀨名姬,大概也找不到他人。
    「那好,你不要擔心。我這就去見少主。」
    瀨名姬匆匆回到家中,估計氏真歇息好了,便立刻奔向他的住處。
    氏真正裸著身子,令人給他擦汗。案上點著香燭,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茫然望著繚繞的香煙,好像沒有意識到瀨名姬進來了,單凝視著飄散的燭煙,用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全身軟綿綿的,如同虛脫了一般。
    瀨名姬終於感受到義元之死帶來的悲傷。她靜靜地在氏真身邊坐下。「請您節哀!」她輕聲安慰道,眼中也不禁落下淚來。
    氏真一動不動。窗外傳來夏蟬的鳴聲,平空增添了莫名的悲傷。
    「您的臉色很差,是否哪裡不舒服……」
    「我該怎麼辦?」氏真終於將視線轉向瀨名姬。「我恨父親!做了駿河、遠江和三河的三國之守,為何還不滿足?我本就反對這次進京。人如果守本分,就可以防患於未然。」氏真的話讓瀨名姬大感意外,她根本沒想到氏真會反對義元進京。相反,她倒是聽說氏真將和父親一起進京,去京城蹴鞠。
    「小田原和甲府看似盟友,實際上都在覬覦我們的領地。這種時候,父親竟率領所有重臣一起戰死。我恨父親,我成了他實現野心的犧牲品……」
    氏真所言不假。不只他一個人,整個今川氏都可能因為義元的野心,成為犧牲品。但這個事實從氏真口中說出來,總讓人無比遺憾。留下的這些人究竟該如何是好?
    「但只抱怨義元大人,恐怕解決不了問題。少主什麼時候去報仇?」氏真對瀨名姬的語氣很不滿,他盯著瀨名姬,焦躁地搓手。「連你也關心這個問題?」
    「不僅僅我,那些寡婦無不有此一問。」
    「哦。」
    「剛才飯尾豐前的妻子懇求少主去報仇,她願意像個男子那樣去戰死沙場……」
    「哼!」氏真不耐煩地止住瀨名,「我首先是父親野心的犧牲品……接下來又將成為家臣的犧牲品,我把性命交給了修羅地獄。我一人待在這裡,是怕一旦到了眾人面前,連哭泣的自由也沒有了。你難道不覺得我很可憐嗎?」
    「少主!」瀨名姬的聲音尖銳起來。在氏真看來,事實也許確是如此,但他在混亂的局面中,居然說出這種毫無骨氣的話,實在可恨。「我想告訴您,現在義元大人已經不在了,您便是為眾人報仇雪恨的大將。」氏真怨恨地回頭望著瀨名姬,半晌無語。
    「您不會就此作罷吧?」
    「阿鶴,你多管閑事!」
    「那麼,您有什麼打算?」
    「你還在怨恨我。你是不是還記著那件事?」氏真眼神如蛇,唇邊堆滿奸笑。瀨名姬突然感到無比憤怒。他顯然是在說她和元康舉行婚禮的前一晚,她被氏真粗暴蹂躪一事。對女人來講,再也沒有比被人提起過去遭受侮辱更難以容忍的了。瀨名姬蒼白的臉有些扭曲,她拚命控制住,故意笑道:「那件事您還記著,我已經忘了。」
    氏真又恢復了柔弱的表情,無力地點點頭:「你如站在我的立場,就會理解我為什麼哭泣。我只是一個悲哀的玩偶。」
    「您一人居住在這麼大的城池,完全隨心所欲,居然——」
    「不。父親在世時,我是父親的傀儡,從今以後,恐怕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生存。首先,我必須讓人記下隨父親戰死的武將們的恩德,雖然這並非出自我本心;然後,還要聽從家老們的意見,衝上戰場,遠離我心愛的蹴鞠,永遠被束縛在陌生的馬背上。阿鶴,你應該能理解我的不幸。已經物是人非了,只有你,還像以前那樣,偶爾來看看我,安慰我,陪我一起哭泣。」
    瀨名姬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
    氏真的話絕對出自真心。他既不喜歡戰爭,也沒有任何野心,他心儀的,是風雅的遊戲、女色或者美酒。但這種心態是駿府大將不應該有的。就連瀨名姬強忍怒氣的諷刺、嘲弄,氏真也完全領會不到。瀨名姬說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事,而氏真則理解成她不再記恨,仍然愛著他。
    現在還不知丈夫的生死,氏真卻居然讓她經常到他這裡!瀨名姬對氏真徹底失望了——這個沒有靈魂的玩偶!她後悔自己來詢問報仇的事,這些事應該由家老重臣會議來決定……
    瀨名姬在內心比較著氏真和丈夫元康,一出得門來,對元康的思念滲透了她的每一個毛孔。
    瀨名姬回到大廳,又有戰報到來。依然沒有元康的消息,戰死的澤田長門和由比正信的妻子抱頭痛哭。瀨名姬向吉良夫人走去,後者早已按捺不住,迅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少主如何說?」
    這裡沒有風,人又多……比氏真的房間不知熱多少倍,房間里瀰漫著女人身上的脂粉、淚水和汗水的氣味。瀨名姬移開視線,默默坐下了。
    「阿鶴,少主是否準備立刻啟程?」吉良夫人大聲問道,她只想知道這個。她甚至利用了瀨名姬的嫉妒心。當然,對於瀨名姬沒有成為寡婦一事,她也羨慕不已。
    「少主討厭戰爭。」
    「他不準備……替大人報仇了?」吉良夫人氣憤地詰問道,「他難道沒說,要替這麼多的寡婦報仇雪恨?」
    瀨名姬盡量避免正面回答:「很難說小田原和甲府是不是駿府的盟友。少主似乎擔心他出征尾張后,他們會前來攻打駿府。」
    吉良夫人咬緊雙唇。她無比憤懣,眼淚嘩嘩直流。對元康的愛慕不過是她的借口,她更在意丈夫飯尾豐前。想起丈夫熟悉的面孔,想起他們恩愛的生活,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個胸懷寬廣的丈夫,對妻子失貞一事毫不知情,奉獻出全部的愛情,而現在,他緊咬著牙的頭顱,卻和著泥土與鮮血,被敵人放上了勝利的祭台。一想到這個,她就忍無可忍。
    「哦。」吉良夫人喃喃道,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既然如此,請你讓少主允許我立刻返回曳馬野城。我要守在城中。」這時,她對自己沒能生孩子而萬分懊惱。如果被氏真以無子嗣為由收回曳馬野城,並將家中眾人趕出,她就更對不起丈夫了。必須馬上回去決定繼承人。
    瀨名姬放心地點點頭。既然現在都沒有丈夫元康的消息,無疑,他還活著。這份喜悅和寬慰,她不願與比自己年輕漂亮的阿龜分享。
    「只有阿鶴能夠說服少主。拜託了!」
    「明白了。你和我一起去,然後從少主府邸直接出城,不要讓別人看到。」瀨名姬根本沒有去想,再度造訪會給孤獨的氏真造成更大的誤解,她毫不猶豫地前去了。
    氏真接受了瀨名姬的建議,吉良夫人於是扮作氏真的侍女,偷偷出了城。
    「留下來和我聊聊天。」聽到氏真的話,瀨名姬不禁一陣緊張,她知道這話背後隱藏的意思。無疑,氏真想把他在正室小田原夫人身上沒有得到的東西,從瀨名姬身上補償回來。此時氏真沒有硬來,而是展示出軟弱的一面,這反而觸動了瀨名姬的心,但她控制住了內心的動搖。「我很擔心孩子們,想回去看看他們。」她半真半假地試探著氏真的想法。
    「哦,那你去吧。」氏真好像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點了點頭。
    瀨名姬並沒有引起其他女人的反應。她佯裝無事地踏著斜陽坐轎回去了。
    元康的確還活著!這使瀨名姬備覺寬慰,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但她突然想到相反的情形:如果元康戰死了,以後該怎麼辦?
    讓孩子堂堂正正地繼承松平氏的家業,自己是否能掌握更大的權勢呢?這種荒唐的空想並沒有讓瀨名姬感到內疚。如果她在閨房內向久別重逢的元康說起,元康會是何種表情呢?
    轎子停在自家的台階上時,酒井左衛門忠次的妻子碓冰率先迎了出來。「您回來這麼晚,我真擔心。」
    元康的姑母碓冰長相酷似她的母親華陽院,是個長臉美女。瀨名姬並不太喜歡她。其實沒有理由,但她總覺得對方在時刻監視著她,她實在無法產生好感。
    「有消息嗎?」
    「我覺得應該平安無事吧。現在還沒消息。」
    「那太好了。」
    瀨名姬立刻變了臉色,轉身對著碓冰。「您說話要謹慎。義元大人乃是我舅父。」說完,她頭也不回,徑直向孩子們的房間走去。
    房裡,竹千代正坐在地板上,眼睛盯著阿龜手中的摺紙。姐弟倆看上去十分可愛,讓瀨名姬心中生起母愛。
    「竹千代、阿龜,過來好好聽我說。」阿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摺紙。「你們的父親,應該還活著……」瀨名姬說到這裡,猛然吃了一驚,她覺得,歪頭望著她的阿龜,是那麼像氏真。
    阿龜確實很像氏真,但也無須大驚小怪,因為氏真和阿鶴都與今川家血脈相關。
    現在瀨名姬卻不這樣想,她只是想,這個孩子是不是氏真的?
    據說只有母親能確切地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居然連瀨名姬都不清楚阿龜的父親到底是誰。被氏真粗暴地侮辱是在婚禮前一天,第二天瀨名姬便成了元康的妻子。如果這個孩子是氏真的女兒,那麼瀨名姬將顏面掃地。一個是氏真的孩子,另一個是元康的孩子,瀨名姬究竟是為誰生孩子的女人呢?
    「阿龜……你悄悄地向那邊看看。」
    「是這邊嗎?母親。」
    「再看看這邊。」
    瀨名姬不禁全身顫抖。剛才氏真說他是父親的傀儡和犧牲品,而眼前這個孩子則與氏真身上的懦弱氣質相差無幾。瀨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這將使她終生痛苦。
    元康會不會發現真相?不,照元康的秉性,即使發現了,恐也不會說出來。或許他已經發覺了,只不過沒有做聲就出征了。無論怎麼說,元康都親眼見到了她和氏真在關口家的櫻花樹下偷情的場面。瀨名姬忽然感到不安。
    一種奇怪的想法突然像蛇一樣鑽入了她的腦海,她覺得元康即使還活著,恐怕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了。
    年輕時的失足能讓女人的一生變成灰色——瀨名姬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
    太陽快要落山了,房內突然吹進來一股新鮮的空氣。或許是父親來了。
    瀨名姬豎起耳朵,站了起來。
    「辛苦了。松平大人怎麼樣了?」是忠次的妻子碓冰堅定的聲音。
    「經過無數艱難險阻,總算平安抵達大樹寺。」
    「哦。那麼,我丈夫呢?」
    「在岡崎城大樹寺。」
    瀨名姬聽到這裡,匆匆走了出去,冷冷地盯著碓冰。「既然是大人派來的使者,為什麼不領到我面前?」
    「不是大人派來的,是我丈夫忠次派人來傳話。」碓冰平靜地回答,然後深深吐了口氣,「這樣一來,駿府的女人和孩子怕要成為人質了。」
    瀨名姬圓睜雙眼站在門口,竟沒去想碓冰的話里究竟有什麼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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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主公進城”


    岡崎城外,鴨田鄉大樹寺,松平人頻繁地進進出出。
    寺門大開,多寶塔圓圓的塔頂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松平元康全副武裝,正在參拜祖先的墳墓。這是他第二次在大樹寺停留。
    岡崎城內除了駿府的留守武將田中次郎右衛門之外,三浦義保和飯尾豐前留下的家臣也駐守在城內,雖然岡崎軍到了故城之下,卻無法進去。
    永祿三年五月二十三,義元在田樂窪戰死後第四日。
    元康在墓前拜祭時,住持登譽上人依然在古杉下仰望著正在練習搏擊的小貓頭鷹。貓頭鷹白天看不清東西,但當它張開翅膀,仍能顯示出猛禽的本色。它圓圓的臉讓人聯想起元康,登譽住持不禁失笑。站在他身邊負責元康安全的,是大樹寺勇猛的僧人祖洞。
    「人生如夢啊!」當元康參拜完回過頭來時,登譽上人感慨道,「接下來還是夢境。」隨後他冷冷道:「您還沒到真正辛苦的時候呢。」
    「是。」
    「駿府的今川大人都被殺了,大人居然能夠平安回到大樹寺,真是祖上積德。」元康贊同地點點頭。
    十九日夜,岡崎人披著淡淡的月光,悄悄離開了大高城。倘若拖到二十日晨,信長定會前去進攻。故要選擇棄城,只能在當夜採取行動——元康果斷地作了決定,又謹慎地選擇了一個替身。他令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卒領主力部隊。自己則先主力一步,令水野家派來的密使淺井六之助道忠為引路人,悄悄出發了。主從共十八人。
    多虧淺井道忠一路上細心謹慎,一行人終於平安無事抵達了大樹寺。元康在寺門前央求登譽上人道:「我要在父親墓前殉死。請打開寺門。」
    當然,元康並不想在這裡殉死。登譽上人已經領會到元康話中的含義,趕緊迎了進去,並在眾僧面前故意訓誡元康道:「在父親墓前剖腹,顯得器量狹小。如此蠢行,如何對得起祖上在天之靈?」
    此話與其說是對元康而發,不如說是在對近二十個寺僧發出保護元康的命令。元康對此心如明鏡。就在他心領神會、點頭示意時,一隊人馬逼到了大樹寺門前,不知是織田家的人,還是野武士。
    「松平藏人就躲藏在這裡吧。開門,否則一把火燒掉寺廟。」
    眾僧急忙奔向寺門。聽到人喊馬嘶,元康頓覺熱血直涌腦門。此處乃祖先安息之所,怎能任他們踐踏?心頭的怒火使元康遭遇了他出征以來的最大危機,積聚了許久的熱血即將噴涌而出。在此之前,他總是首先考慮到家臣,並因此拋棄了妻兒,如一個老成的大名。但如今他無法繼續忍耐下去了。
    「渾蛋!」怒火焚燒著元康的大腦,他不能自已,拔出武刀,縱馬向寺門奔去。「各位隨我來。不要讓他們進入寺中。」他如旋風般賓士過去,卻突然被門內的一根木棒擋住了。
    元康高高舉起了武刀,有人呵斥起他來:「不要開門。先看看敵人的情況。」
    「閃開!再不閃開,就不客氣了。」元康咆哮起來。
    「不能開門。我們還不知外面到底有多少人馬,不要操之過急。」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此寺僧人祖洞。如果你想硬闖,就先殺了我。」
    「渾蛋!」元康猛地舉起武刀。祖洞靈敏地躲了過去,元康的武刀砍中了木棒,術棒反而將武刀彈回。
    「快打開寺門。再不開,就殺進去了。」外面傳來猛烈擊打寺門的聲音,寺門吱呀作響。祖洞大聲地向外嚷道:「你們休要妄想。我乃大樹寺大力士祖洞。不要命的只管進來!」
    「祖洞,閃開!如不閃開,我真殺了你。」
    「殺吧。渾蛋。」
    「啊!」元康又一刀砍去。祖洞仍然輕輕一閃躲開了,木棒完好如初。
    「且稍等,我且看看!」祖洞貼著門縫,看了看外面的情況。
    「好,來吧!」他一邊點頭,一邊猛地抽開門閂。不愧是練家子,祖洞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面孔活像傳說中的武藏和尚弁慶。他高高挽起衣袖,系好衣帶,將手中的門閂猛地橫掃出去。最先衝進來的兩個人怪叫一聲,滾翻在地。
    「來吧!」祖洞一邊怪叫,一邊像個修羅漢似的沖了出去,「我乃金剛童子大力士。你們究竟有多少人?一一前來受罪!」外面竟無一應答,余者一鬨而散。祖洞手中握著六尺長的木棒,傲然環視。
    元康事後想起當時情景,依然冷汗涔涔。如若他當時不聽祖洞勸諫,貿然出去,自是凶多吉少。整整十三年啊!苦苦忍耐,所有的心血都差點因一時的怒火而付諸東流。
    「祖洞師父,辛苦了!」元康走出墓地,對祖洞道。
    「哈哈……」祖洞放聲笑了,「如我被大人殺死,現在可能已在地獄中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啊!」
    「噢,你為何去地獄?」
    「我棒下從不留活口。」
    「你殺過人?」
    「所以會下地獄。但這次不同,我用手中的木棒,救了大人一命。」
    「多謝多謝。」元康和登譽上人相視而笑,一起回到了臨時下榻的客殿。
    祖洞仍像元康的侍衛一般,背對眾人立在門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寺僧捧上茶水,登譽上人接過啜了一口。「首先要感謝大人的先祖親忠公,是他建造了這座寺廟。」然後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道:「方才祖洞也說過,用武力殺人之人是要下地獄的,而手握讓人活命的寶刀之人,才是佛祖允許的武士。」
    元康點點頭,他看了看掛在牆上的一面旗,上面大書「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八字。這面旗就是剛才大樹寺眾僧和元康主從十八人齊心協力作戰時高揚的旗幟,也是建這座寺廟的先祖親忠馳騁沙場時經常使用的旗幟。「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元康喃喃自語,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有無凈土。
    因為祖洞出人意料之舉,元康才得以平安無事。但岡崎人仍然不能回到本屬於自己的城池,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凈土」。凈土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元康夠不到!
    登譽上人好像覺察到元康的擔心和憂慮,想方設法激起他的鬥志,鼓舞他的意志。「據歷史記載,應仁之亂時,一萬多信濃暴徒衝進三河。親忠公只帶著五百餘騎向井田野進發。幸得佛祖保佑……一番血戰後,親忠公終於擊敗了暴徒。現在看到的千人冢就是那次勝利后留下來的。之後,親忠公才建立了這座寺廟,他是為了祭奠數以千計的暴徒的亡魂。親忠公積下的陰德,保佑了大人的平安。大人只要在這座寺中,松平家祖上和佛祖就會保佑您,請安心等待吧!」
    元康點點頭,但並不完全相信登譽上人的話。雖說祖上的陰德對他不無餘澤,但眼下的現實是,岡崎人進不了岡崎城,走投無路。而且,這小小的大樹寺,豈可久留?
    元康和登譽上人隨便閑話,但內心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此時,在西光寺一帶活動的松平軍先鋒酒井左衛門忠次匆匆忙忙前來求見。「大人,出事了。駿府派駐岡崎城的田中次郎右衛門好像要出城作戰。」
    「駿府的留守武將……」元康不禁聲音顫抖,停下手中的軍扇,和誰作戰?他應該不會愚蠢到去攻打清洲城,想必也無此膽量。那麼,他要進攻的對象只能是自己了!元康猛地站了起來。「不可大意。立即準備戰鬥!」
    酒井也十分擔心此事,「大概是氏真的密令。他將夫人和孩子扣作了人質。可恨之極!」
    集中到此處的兵力本就不多,還有很多人各自回家去準備糧草。氏真等人可能看到此種情況后,妄圖一舉消滅元康,永遠佔據岡崎城。
    元康止住侍衛們,只帶著忠次一人,一口氣縱馬飛奔到伊賀橋附近。「忠次,你馬上備兵。但我下令之前,不得出擊。」
    「是要先發制人?」
    「不。」元康搖搖頭。「我自有主意,不要著急。」
    他一邊說,一邊縱馬沿著伊賀堤飛奔。縱然對方是依氏真密令行事,但只要還有轉圜的餘地,元康就不想血染這片土地。他的身後,是武將出征前發誓祈願的聖地——伊賀八幡神社,而伊賀川對岸則是他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岡崎,掩映在一片綠樹叢中。元康撥轉馬頭靠近櫻花古樹,舉目向對岸的城門望去。
    茂密的樹叢掩映之下的岡崎城門,人來人往,小商販、掌旗人、雜兵、騎馬者……在鬥志昂揚的岡崎人眼中,這些人行動遲緩。難道是天氣太熱,或者是大將今川義元的猝死,令士兵們喪失了鬥志?若如此,一旦突襲,對方定然狼狽不堪……
    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發現那隊伍極為古怪。且不論最前面的一隊人馬,搬運糧草的隊伍之龐大,讓人懷疑欲將城中的糧草庫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樹寺,根本無需這麼多的糧草。難道是今川軍在尾張某地作戰,他們帶著糧草前去救援?
    元康納悶不解地搭眼望著隊伍前進的方向。是沿著伊賀川向大樹寺而來,還是向左轉,直奔矢矧川方向?
    「啊?」元康忽然失聲叫了出來,因為細看一陣,對方的行動路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朝大樹寺而來,也不是向尾張方向,而是折向右方的驛道。元康好似預感到什麼,忽然在馬上縱聲大笑。
    留守岡崎的駿府武將既不是要攻打元康,也不是要進攻尾張。顯然,他們因義元戰死而士氣低落,已經放棄岡崎城,打撤回駿府了。完康一邊笑,一邊折下一枝櫻花,猛地拋出去。
    人說「杯弓蛇影」自從平安回到大樹寺,元康就擔心可能要和留守岡崎城的駿府武將決戰。就在他惴惴不安之時,城內的田中次郎右衛門顯然也在等待撤退的指示,想必也時刻擔心元康可能對岡崎城發起猛烈攻擊。所以,他故意避開拂曉時分,選擇元康的部下可能放鬆警惕之時撤退。這簡直讓元康捧腹。看著前邊的糧草隊轉向右方,元康終於止住了笑聲。他猛地揚起馬鞭,沿著來路回到大樹寺。
    大樹寺眾人隨時待命出擊,侍衛們自不消說,就連酒井雅樂助、酒井忠次、植村新六郎、石川清兼、大久保忠俊眾將也都披掛整齊,蓄勢待發。
    「主公!怎麼樣?」忠次眼中放射著異彩,「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十四歲的本多忠勝就在元康坐騎的鼻子底下呼呼地磨著槍。元康不禁想笑。他內心湧上許久都不曾有過的童心。「鍋之助,不要吵!」元康故作嚴肅地從馬背上跳下,「我先休息一下。你來放風。」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寺。
    「主公,怎麼樣了?」
    「我們不如主動攻擊,將岡崎城奪回來!」已經整裝待發的鳥居元忠和平岩七之助忍不住說道。
    「不行。」元康在卧房中慢慢坐下,「剛才登譽上人也說過,不義之戰應該避免。今川義元畢竟對我有養育之恩啊。」
    祖洞睜圓眼睛,回頭看著元康。「您是說,有養育之恩,就任由他們取你性命?」
    「噢,若是我表兄氏真的密令,也只能如此了。」
    「荒唐!」鳥居元忠憤慨頓足道。
    「大人!大人!怪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跑了進來,「田中次郎右衛門好像要撤回駿府。」
    「那麼,」元康故作認真地答道,「如此一來,岡崎不就成了空城?」
    「是啊,」忠次也納悶不解地歪著頭,「他明知大人就在城下,居然一聲不響就撤退了……我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們的先頭部隊確已到了大平樹林一帶。」
    「哦。」元康仍然歪著頭,他忍不住想笑。準確地說,是一種奇妙的感動令他想要大哭或大笑。十多年的悲涼人生,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無數次的絕望。習慣了絕望的元康,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刻!只要平心靜氣,忍耐磨鍊,上天總有一天會眷顧他,那時,幸福就會到來。
    向大樹寺撤退時,是元康最絕望的時刻。但他終於挺住了,想起來,是登譽上人和大樹寺眾僧使他得以渡過難關,或者說,是祖先的陰德使得大樹寺眾僧幫助元康逃過了此劫。祖宗有靈啊!元康控制住內心的激動。
    「田中次郎右衛門居然棄城而去。既然是被拋棄的城池,即使沒有駿府的命令,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將它取走。」元康一邊說一邊掃視著座中諸人。還未解他意的天野康景昂首挺胸問道:「我們是否追擊?」
    「不。」元康輕聲呵斥道,「如何對得住今川大人。但既然這是座孤城,我們也不妨撿起來。」
    「對,是個好主意!」登譽好像終於明白過來,猛地用扇子拍了拍膝蓋。
    「那麼,」元康站起身,「我們現在就去撿一座空城。立刻集合隊伍!」他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笑。
    對於卧薪嘗膽十多年的岡崎人來說,這一切如在夢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岡崎城,居然因為大將義元戰死而輕易回歸了。
    元康打頭,眾人沐浴著落日的餘暉,一邊發出不可思議的感慨,一邊向岡崎城進發。抵達城門時,有人甚至緊張得渾身顫抖。元康在城門前下了馬,將韁繩遞給本多平八郎。
    這座高約八間四尺、寬約二間四尺的城門再也經不起戰爭的摧殘了。母親於大從這座城門嫁人松平家,元康也從這座城門被送出去做人質。
    從城門下向上望去,耳中聽著八幡苑的松風,如同遙遠的靈魂之音,令大地震動。
    兩處箭台和四處炮台均已荒廢破敗。在駿府的留守武將看來,岡崎城既然不是他們的家,也理所當然不用加以愛護。四間五尺高的石牆上長滿野草,二道門的屋檐上則堆滿鳥窩。元康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抬腳進了城門。他覺得再待下去,會忍不住在眾人面前落淚。
    城內的確沒有士兵的蹤影,到處靜悄悄的。八幡苑和二道城前的地藏神龕處,殘留著駿府軍撤退時慌亂不堪的痕迹。
    八幡苑、二道城、持佛堂苑、三道城,一路看去,建造這座城的祖父清康的面孔,似清晰地浮現在元康眼前。祖父雖然年僅二十五歲就已戰死,卻留下了這麼一座城池。
    城內,武士的居所共有一百五十八間。武將府邸十二棟。供足輕武士居住的小屋共四百五十一間,足輕武士首領的官邸則有三十四棟。城中共掘水井二十六眼,周圍還分佈著三座小護城。這種建築布局對於一個二十五歲就離開人世的武士來說,絕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元康忽然想到自己和祖父清康辭世時的年齡差距,不禁失聲喃喃道:「只剩下六年了……」
    他徑直進了八幡苑。此處是已戰死的飯尾豐前守的居所。只有這裡打掃得還算乾淨,大廳里的榻榻米也算完好。
    「主公進城了!」
    被允居住在岡崎城附近的松平氏的女人們,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沸騰起來,她們甚至比丈夫和孩子歸來時更加喜悅。但男人們卻沒有放鬆警惕,按照大久保老人的指示,派人嚴加把守各處城門,庭院里則燃起了火堆。
    即使田中的軍隊不返回,但如果野武士知道岡崎城已是一座空城,定會衝殺進來,夜賊也會來趁火打劫。燃燒起火堆,就宣布松平藏人佐元康在此,相當於豎起了一面旗幟。
    當重臣們紛紛聚集到大廳舉行慶祝宴時,已日晚上戌時四刻了。
    鳥居忠吉老人作為可出入三道城的年貢奉行,積聚了足夠的物資,因此大廳的燈火十分輝煌,筵席也有模有樣。老人負責指揮機動部隊,因此仍然身著鎧甲。當眾人歸座,老人首先捧起杯子,到了元康面前:「請飲此杯。」
    元康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好酒!」他一邊稱讚,一邊將酒杯交還忠吉老人。大廳內早已一片啜泣聲。老人又端著酒杯走到和他年齡相仿的大久保新八郎面前。「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大久保老人的臉抽搐起來,「這不是淚,是酒。我……」他猛飲一口,方才放下酒杯,號啕大哭。大久保的哭聲向來高亢,但即便如此,今天的聲音還是太過誇張了。
    「山中的野狼哭了。」石川安藝道。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人一邊說一邊大笑,忽然像想起什麼,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是山中的野狼得意時的歌聲。你們也都舉杯道賀吧!」
    阿部大藏老人顫巍巍舉起酒杯,默默向元康施禮,他顫抖著嘴唇,沒能說出話來。只有石川安藝口齒伶俐地向元康致意:「主公!您長時間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從今以後,關口夫人和少主就要被扣在駿府為質了。希望主公不要因此感情用事,傷心浮躁。」
    植村新六郎是本多妻子之父,這個勇猛倔強的武士當場殺了松平兩代仇敵,因此他對於松平家意義重大。「我來起舞助興。」他說完,口念《鶴龜》之詞,打著奇怪的手勢,跳起舞來。
    松平人都是戰場好手,對歌舞卻不在行,只是靜靜地觀看。
    「難得有此歌舞助興,我們怎能不拍手稱賀呢?」植村新六郎歸座后,末座的長坂血槍九郎還在撫掌。「有意思。我雖不懂得其中深意,有意思呀!」
    酒杯終於到了酒井雅樂助手中,雅樂助淚水長流。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元康的親生母親於大嫁過來、元康出生、於大含淚離開岡崎城、廣忠猝死……現在,十九歲的元康已經長成一個威武而睿智的武將,他就在岡崎城的大廳,這一切並不是夢。大廳中的元康,看上丟就像一塊厚重而堅硬的巨石,穩如泰山,絲毫沒有廣忠那種神經質的纖弱。
    「我……」雅樂助一手端著酒杯,另一手去擦淚,「還未向主公道賀。我要祝賀您的父親、祖父……還有您身在阿古居城的生母、長眠在駿府土地的太夫人。請祖先們都看看,元康如今正坐在岡崎城中……祝賀你們。」
    元康忍不住背過臉去。聽著雅樂助口中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人名,他也開始重新體會眼前的一切。這是自己的城池!從今以後必須發奮圖強!我是這些支持我的家臣們的支柱啊!
    元康沒有哭,他輕輕笑了,一邊笑一邊暗自點頭。今天我重生了,你們等著瞧吧!看我元康將來的行動。看一度「死」去的元康如何高高矗立在「無」的台基上,任意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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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信長擇敵


    織田信長令人打開所有的窗戶,赤裸著上身,一直在擺弄一把武刀。那姿態就像個孩子在端詳剛剛獲得的心愛玩具,一會兒雙手高捧,一會兒單手揮舞,偶爾還湊上去聞那武刀的氣息。濃姬站在信長身後,靜靜地為他扇著風。
    「阿濃。」
    「在。」
    「今川義元就是用這把刀,將服部小平太砍成跛子的。」
    濃姬故作驚訝地點了點頭,實際上她已是第二次從信長口中聽到這句話了。三好宗三乃是技藝絕頂的鑄刀師。他將一把二尺六寸的豪刀送給了甲斐的武田家,自那以來,這把刀便被稱為「宗三左文字」。義元在娶武田信玄之姐為妻時,將這把刀作為陪嫁從武田家要了過去,並一直引以為豪,這次進京時也隨身帶上了。
    這把武刀難道就這麼讓信長痴迷嗎?照信長的個性,本不會重複某一個話題,但今天卻三次提到這把刀。
    「宗三左文字,這是武田家以嫁妝的名義送給義元的禮物呀……」
    「大人,我已經知道了。」聽到信長又要重複,濃姬趕緊微笑著截住話頭。
    「哦。」
    信長轉過身看著濃姬,「你是否對我不滿?」
    「您這話可真奇怪,我為什麼不滿?」濃姬雖然十分明了如何不讓信長發火,卻故意板起臉責問道。大概是不能生育之故,濃姬為與三個側室爭寵,不得不費盡心思抓住信長的心。正因如此,她的身土又增添了更多的韻味和才氣。
    「你的心思寫在臉上。你是不是想說,不要再像個孩子似的擺弄武刀,不如趁勢拿下美濃,替你父親報仇。」
    「大人真會揣摩人的心思。」
    「我卻要停下來。人們認為我信長會乘勢攻城略地,但我偏不如此。」
    「明白了。您進軍時,我隨時給您奉茶上水。」
    「阿濃,這把武刀,就這樣放著,不過是一把不中用的鈍刀。」
    「天下聞名的宗三左文字,今天卻成了鈍刀一把?」
    「不錯。正因為它是把鈍刀,今川義元雖然拿著它,沒殺死一個人,自己卻被人取去了首級。所謂名刀,必須保護主人。這把武刀非但沒有保護好主人,反而送了主人性命。」
    濃姬沒能領會話中含義,只驚訝地低低應了一聲。信長如孩子般揮舞著武刀,放聲大笑。「哈哈哈……你果然想聽。武刀的故事有趣得很吧。哈哈哈!」
    濃姬聽到這裡,沉默無語。
    「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武刀本應為使用者量身訂做。一旦情勢危急就該縱馬殺入敵陣的大將,如若佩戴著一把無法揮灑自如的刀,豈不是遺憾?」
    信長緊緊盯著眼前的武刀,接著道:「如果按照史書的說法,佩帶著刀出征的今川義元大將,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被我信長取下首級。」
    「聽大人的意思,這把武刀乃是不吉之物?」
    「正是。倘若一把武刀與主人的力量不符,那它定會成為不吉的障礙。所謂利刀與鈍刀的差異,不在於鑄造的品質,而在於使用者的狀況。你明白嗎?」
    濃姬嚴肅地點點頭。她像對待一個需要傾訴衷腸的孩子般,故意給信長留下說話的時間。
    「我要將這把鈍刀變成名刀。叫橋介。」
    「是。」濃姬回過頭去,侍女心領神會,立刻下去叫來下人長谷川橋介。橋介是個獨臂,他將一隻胳膊伏在地上。
    「大人叫我?」
    「你記住,將這把武刀打磨到二尺一寸五分左右。」
    「二尺一寸五……那四寸五分呢?」
    「笨蛋。我要將這把武刀打磨成名刀。我信長愛惜那四寸五分,不願意把它送給刀鋪或者鐵匠鋪。」
    「是,只剩二尺一寸五分。在下記住了。」
    「還有,在刀上刻上:永祿三年五月十九。」
    「五月十九?」
    「對。這是義元被殺的時間,這把武刀是他的。」
    「知道了。」
    「然後在刀背上刻上織田尾張守信長。這把武刀就將成為我的名刀。」
    橋介小心翼翼地捧著宗三左文字出去了。坐在信長身後的濃姬不禁笑了。剛才信長反覆念叨武刀的事,她還擔心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以致顛三倒四,看來純屬杞人憂天。信長並非不相信鑄刀師的技術和水平,但他既然要將這把武刀作為佩刀,就絕不會被世間鑄刀師的名聲所惑。器物歸根到底是被人使用,而不是來驅使人。
    「在這次戰爭中,能夠不被武器驅使的只有兩個人。」信長突然仰躺在地板上,問道,「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濃姬立刻笑答:「大概是松平元康和岡部元信吧。」
    前者能夠有條不紊地坦然撤回岡崎城,後者則從鳴海一直攻至刈谷,終於從信長手中奪回義元的首級,然後順利撤退。二人表現實在突出,濃姬將心中所想信口說了出來。
    「哈哈哈,錯了!」信長捧腹大笑,像是覺得十分有趣,搖了搖頭。「你也沒弄明白鈍刀和利刀的區別。在此次戰鬥中,其中一把利刀便是我。」信長張大嘴,用手指著自己。
    「那麼,另一把呢?」濃姬已經完全被信長的情緒感染,情不白禁問道。
    信長的魅力就在於,在看似遊戲般的行為背後,總是隱藏著敏銳的洞察力。也正因如此,濃姬逐漸被信長吸引,並且開始從心裡敬佩、愛慕丈夫。
    「你真想知道嗎?我不妨告訴你。岡部元信不過是倉皇敗走的駿府武將之一,不過他盡了君臣之義,僅此而已。我考慮到他的忠誠之心,才將今川義元的首級贈予他。倘若他不表現出忠義之心,我可能會很麻煩。」
    「麻煩?」
    「我將為尋找埋葬敵方大將的地方而發愁。如鄭重其事,別人會說我懼怕今川氏;若草草了事,又有負武士之義。」
    「說得不錯。」
    「所以,作為對元信忠義的表彰,我便將義元的首級送了回去,其實他並無實力從我手中搶去。如果人們看到他,會怎麼想?是認為元信盡了忠義本分,還是認為信長害怕強大的武士?」
    「這……」濃姬故意皺起眉頭,看著信長,「這種事情不好判斷。眾人都害怕信長大將吧,因為都說你是可怕的黑心大將。」
    「哈哈哈……所以,岡部那把刀,一半是因為義元,一半是因為我,雖然不是鈍刀,卻也算不上利刀。」
    「那麼,另一把利刀是誰?」
    「竹千代。」
    「果然是松平元康。」
    「這把刀鋒利得令人嫉恨。還是在我小時候,那時我說要和他一起統一天下,他居然毫不介意地應了聲『好』。他這次的行動正應了他那時的抱負,絲毫沒有違背。我……」信長眼睛眯縫了起來,望著天花板,「看來必須將女兒許配給他兒子。」
    「德姬?」
    「對,將她許配給尚留在駿府的小竹千代。」
    「我不明白。元康不就是撤退到了岡崎城嗎?難道真有那麼大的力量?」
    「哈哈,」信長高興地笑了起來,「假如我和元康開戰,那你的殺父之仇永遠也報不了。我必須先討伐敵人。美濃離京城很近,元康已經看透了我的心思。」信長一頓,睜大眼睛,猛然站了起來,「究竟派誰去與元康談判為好?不結盟,蕩平他!」
    濃姬背上如同挨了狠狠一鞭,她默默地看著丈夫。信長哪裡陶醉在勝利之中,他已經在考慮下一次行動了。濃姬十分高興。自從父親被殺以後,信長和濃姬之間的隔閡逐漸消失了,現在已經到了幾乎無話不談的程度。
    「您要和松平氏結盟嗎?」
    「若不那樣,你父親的仇恐怕報不了。」
    「如果元康懼怕駿府的氏真,不答應與您結盟,怎麼辦?考慮好了,再選擇出使人選,方可保萬全。」
    「小聰明!」信長嘲笑道,但並沒有訓斥她。「你的口吻活像個狗頭軍師。若我派去使者,而元康卻因懼怕駿府而拒絕我,那他豈不成了鈍刀?也就不足掛齒了。就讓使者將他們踏平即可。」
    「松平氏那麼容易對付?」
    「我是說如果元康懼怕駿府,就變成了鈍刀。那時我則是利刀。」
    濃姬摸清了丈夫的心思,沒再繼續糾纏此事。「派前田又左去如何?他在桶狹間之役中也曾率領步兵奮勇廝殺。」
    信長搖了搖頭。「他太死心眼兒。你想想又左和元康肝膽相照的情景,又左極易為對方傾倒。」
    「那麼,乾脆讓猴子去。」
    「猴子……他?哦。」信長猛地將席子揪起一塊,猛拍膝蓋,「若是藤吉郎,倒不會為元康而傾倒。那廝臉上一副崇敬對方的樣子,肚子里卻時刻在盤算讓對方喜歡自己……」
    「重休!」他大喝道,「叫猴子來。」
    「是。」岩室重休跑過來,應了一聲,拔腿向廚房奔去。
    藤吉郎很快趕了過來。他已經完全是一副軍師派頭,只要信長說上一句話,他肯定能提出兩三種意見。信長總是讓他說完,再加以訓斥,然後修補藤吉郎的意見——這是信長為人刻薄之處,但也為那些拘泥於體面和禮節的武將所不及。
    「猴子,你的坎肩怎麼回事?」定睛看去,只見藤吉郎穿著一件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紅色坎肩,彷彿準備跳幸若舞。
    「在市場上的舊衣鋪里買的。現在會休戰一段時間,便換了件花哨的衣物……」
    「好了。」信長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如果是我,打算如何對待松平元康?」
    藤吉郎立刻嚴肅地施了一禮:「如果我是主公,首先會試探那元康究竟是雄獅還是蒼蠅。」
    「試探?」信長微微一笑,咬著指甲,「如何試探?說來聽聽。」
    藤吉郎故意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歪頭搖著扇子。「如果在下處在主公的立場……會首先叫來瀧川一益。」
    「哦,一益,他還是個新手。」
    「所以,可以在試探元康的同時,也試探一益。做任何事情,都必須一箭雙鵰。」
    「不要故弄玄虛,有屁快放!」信長罵道。濃姬也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藤吉郎。
    「叫一益來,讓他今年負責監視松平元康的動靜——」
    「今年一年?聽來並非良策。」
    「到時如果覺得元康有可取之處,就和他結盟;如無可取之處,就降服他……這是我的看法。」
    瀧川一益是近江六角氏的浪人,在桶狹間之役中立下奇功,初步顯露非凡的手段和本領。
    「就這些?」信長淡淡地笑了,「當判定元康有可取之處,且派使者前去結盟,如被拒絕,該當如何?」
    「那就可以判定元康是只蒼蠅。討伐一隻蒼蠅,對我藤吉郎也只是舉手之勞。」
    「哈哈!你的想法太老套了。好了,你下去吧。」藤吉郎破顏笑道:「大人真是狡猾之人。您必會採用我的陳舊想法吧。好,我去了。」
    藤吉郎火紅的背影消失后,信長道:「真是個有趣的傢伙!他說一益可以作為使者。看來他還有點輕視元康哪。叫一益來。」
    濃姬沒有回答。她認為不應該將一益叫到內室,便有幾分磨蹭。信長又呵呵笑了:「你恐怕想說,不應該讓新手到內室來。女人的心思,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重休!」
    「在。」岩室重休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瀧川一益可在?他若不在,你就說我暴跳如雷在找他。」
    重休出去后,信長立刻翻身倒在席子上,望著院子里的樹葉。
    附近的松樹梢上突然傳來夏蟬的鳴叫。雖然艷陽高照,那蟬聲卻充滿了無限的哀愁,讓人心生感傷。
    「阿濃,耳朵好癢。」
    濃姬苦笑著挪了過去,為信長掏耳屎。濃姬本希望信長到外室去與家臣好好議事,但他卻偏偏要在內室里一邊掏耳屎一邊接見家臣,她對信長近乎孩子般的任性無可奈何。
    信長半晌無話。他大概是為某種情緒陶醉,一會兒將頭扭來扭去,一會兒用手托著下巴陷入沉思。濃姬也彷彿置身夢中。信長不知何時已睡著了。這難道就是一舉消滅了今川義元的大將嗎?瀧川一益遲遲不來,夏蟬一聲聲鳴噪,吟唱出它短暫的生命之歌。
    濃姬悄悄停下手,微微笑了。她端詳信長的睡相,那臉十分清澈,清澈得讓人感到驚奇。信長睡著時非常安靜,根本聽不到呼吸聲,安靜得讓人懷疑他魂兒已經出竅。未久,廊上傳來腳步聲,已經睡著的信長突然叫道:「一益!」
    「在。」一益慌慌張張來到門口,看到信長正躺在濃姬腿上,頓時現出狼狽之色,在入口處坐下了。
    「你不過立下微末戰功,竟不前來奉公,究竟是何意圖?不要解釋。我非得先訓斥你幾句。」
    「是。」
    「好了,回去吧。」
    「得罪。」他朝信長躺著的方向施了一禮,就要走出去。
    「等等!」信長叫住他。一益重新坐回入口處,困惑地望著信長。
    「你能不辱使命嗎?」
    三十四歲、精力充沛的一益困惑不解地望著信長。「在下不敢妄下斷語。」
    「自作聰明。」信長終於將視線移到一益臉上,「你認為我是那種重用無能之輩的大將嗎?」
    「抱歉。」
    「你的表情毫無歉意,還是自作聰明,你是否認為我所說的十分無聊?」
    「不,不,絕對沒有。」
    「哦?好,你記住我的命令!」
    「是。」
    「松平元康……你今年好好監視他,看他究竟會有何動靜。」
    「記住了。」
    「倘若覺得他有和織田氏結盟的實力,就與他和睦相處;若他只能為人所用,就勸他歸降。」
    「從來春開始監視他,我記住了。」
    「結盟還是勸降,由你決定,總之要帶他來清洲城見我。如敢不來,就消滅他。」
    一益抬起頭望著信長,「那是自然。如果他不來,我就刺死他。殺不了他,我決不再踏上尾張的土地。」
    「下去吧。」一益下去后,信長抬頭看了看濃姬,撲哧笑了。「阿濃。一益的事已經布置妥當,但有一個壞消息。」
    「什麼事?您臉色突然如此難看。」
    「你看屏風背後,藏著一個人呢。」
    「什麼?」濃姬震驚地回過頭去。果然,屏風后,一雙雪白的腳飛快移動。
    「站住!」濃姬趕緊站起來,信長也抬起頭。
    「請原諒。我並無惡意。因為大人和夫人太過親密……」
    是信長剛才吩咐她下去的阿楓。二十歲的阿楓已經侍奉了濃姬兩年。
    「阿楓!為什麼要在屏風後面偷聽?有什麼話只管說!」
    「請原諒,夫人。」
    「先不論原諒與否,你回答我的問題。」
    「等等,阿濃。」信長連忙插嘴道,「她是你的侍女,如何處置是你的權力,但我要代阿楓解釋。可以嗎,阿楓?」
    阿楓猛吃一驚,抬起頭。似乎在飲泣的雙眼,非但沒有眼淚,反而射出驚懼的光芒,像針一般刺向信長。
    「我可以代你解釋嗎,阿楓?」
    「大人請說。」
    信長爽朗地笑了:「那麼,我就直說了——她是稻葉山義龍派來的人。」
    「什麼?她是哥哥的人。」
    「夫人總是被蒙在鼓裡……不過也好。因為對此一無所知,所以阿濃一直很照顧你。」
    阿楓仍然緊緊盯著信長的臉。
    「阿楓是稻葉山城下經師的女兒。因為本性善良,這期間定很痛苦,覺得對不起夫人……因此經常偷愉流淚。是吧,阿楓?」
    阿楓無力地垂下頭。這把「利刀」居然在半睡半醒之間,覺察到女人心中的微妙之處。
    「阿楓本來希望就這樣待在清洲城,但最近稻葉山的義龍下達了嚴苛的命令。因為擔心尾張會乘勢攻打美濃,便要阿楓仔細調查我的真實意圖。我說得可對?」
    阿楓不覺顫抖著哭泣起來。濃姬嚴峻地看著二人。
    「阿楓,你既已知道我不準備立刻進攻三河,定會擔心我進攻美濃。但你不必擔心,討伐義龍的時機還未成熟。」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沉,落在廊里的篍樹影子變得又細又長。阿楓匍匐在地,全身顫抖,淚流滿面。
    「我說完了。此事由夫人裁決,我不管了。」信長將視線轉向光線越來越暗淡的院子。
    濃姬靜靜地思考著善後事宜。哥哥義龍殺了父母,滅了整個家族。這個哥哥,不知從何時開始,偏執地認為齋藤道三不是生身父親。他認為自己是被道三滅掉的土歧氏的後代,道三在他母親懷孕時,強行將她搶走。如此一來,父親竟成了兒子的殺父仇人——義龍完全被奸人的話迷惑了。
    義龍害怕濃姬的丈夫信長前去復仇,便派來了阿楓。如果留下她,她會怎樣?她會狗急跳牆,拚命反抗嗎?信長好像對此事並不在意,但萬一事態嚴重,就無挽回的餘地了。
    「阿楓。」半晌,濃姬才終於開口,但她的話更像是說給信長,而不是說給阿楓聽的。「先好好體會一下大人的話。」
    阿楓哭聲漸低,只是身體還在劇烈顫抖。
    「大人目前沒有進攻美濃的打算。對於今天發生的事,你趕緊向大人道歉。如果我哥哥再有什麼吩咐,你要一字不差地報告給大人。」
    阿楓驚訝地止住了哭,好像在謹慎地揣測濃姬話中的含義。
    「換句話說,無論是義龍還是大人,他們的生死成敗都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大人並不放在心上,我也不會責怪你。你如果想繼續侍奉我,我會留下你;要是想離開,我也不會阻攔。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阿楓悄悄拿開捂著臉的手,定定地看看濃姬,又看看信長。信長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正眯縫著眼看那瞬息萬變的黃昏的天空。阿楓忽然又放聲大哭起來。「夫人,請原諒阿楓。」
    「我已經原諒你了。」
    「不,請您原諒。請原諒……我明白了,我今後會盡心儘力侍奉夫人。請……請……請讓我繼續留在您身邊。」她一字一句說完這些話,又伏在榻榻米上痛哭起來。
    信長猛地站起來,目光銳利地瞥了一眼濃姬。「即使是利刀,長期待在這陳舊的世界,也會生鏽。」濃姬趕緊站起來,將他送到廊下。信長嚴肅地瞥了濃姬一眼,騰騰地向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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