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5
第二十九章 謀發潮見坂


    雨剛停,天已經黑了。侍女們捧著燈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戶田彈正少弼康光彎著腰,對坐在一旁的兒子五郎政直招了招手,「平安到達了嗎?」
    五郎點了點頭,突然問道:「父親,這樣一來,又會發生戰事吧?」
    康光以為他是在說劫持竹千代一事,答道:「難道來了那麼多人?」
    五郎焦急地搖搖頭。「我是說,將竹千代送至尾張后……」
    「那不必擔心。」
    「您如何斷定?」
    「今川義元和甲斐武田的岳父產生爭執,美濃的齋藤道三又是織田的眼中釘。我們大有可為。」
    「孩兒還是不明白,父親能否說得具體些?」
    「廣忠的叔父藏人信孝、松平三左衛門和安祥城的織田信廣舉兵時,我們便要趁機攻打岡崎城。那時,吉田的殘餘勢力會聚集起來,情況緊急時,說不定尾張也會派來援兵。如此一來,今川義元就奈何不得東三河。」康光似乎對自己的計劃頗為得意,撫摩著豐滿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五郎則歪頭陷入了沉思。先前兄長的一番話,已讓他感到擔心,現在父親又這麼說,他越發不明。康光哈哈大笑,似乎要消除五郎的疑惑,「這都是以後的事,不用過早擔心。現在最重要的是,竹千代一行是否平安到達了潮見坂?」
    五郎點了點頭。
    「那麼,有多少護衛?應該不會超過今川的約定吧?」
    五郎再歡點點頭,道:「有七個貼身侍童,都是些不更事的孩子。」
    「不是問你有幾個孩子。我想知道有多少護衛護送他到潮見坂。」
    「大概有二十一人。他們一到,哥哥就把他們帶到了別的房間……」
    康光笑道:「哦?我想知道的正是這些。好了,如此萬事大吉。你立刻傳令下去,讓自己人負責保護竹千代,就說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
    「父親。」
    「何事?」
    「姐姐恐怕……」
    康光放聲笑了,「你是因為這個才悶悶不樂嗎?哈哈……不必擔心,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請父親告訴孩兒一個理由。」
    康光猛地挺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才道:「你想想看,五郎,我們只是將竹千代送給織田,而那些千挑萬選出來的小侍童卻仍在我們手中。只要有那些侍童,廣忠便不敢殺掉真喜。此事我已考慮周全,絕無問題。好了,你快去幫幫你哥哥。我也必須準備準備了。」說完,他拍了拍手,叫來侍女。
    戶田康光學著今川義元,偶爾也會描眉染齒。現在,他也依然假裝對今川氏忠誠,城中的生活也模仿駿府的風尚。他的卧房幾乎不讓男子進去,常常讓四五個妙齡少女服侍左右,每人手裡拿著香氣各異的錦囊。「真是人間天堂呀。」他得意地說。休息時,便讓手持香囊的少女睡在身邊,說那是長生不老的秘訣。「實際上,那只是……為了德用。」
    他拍手叫著侍女,如平常一樣款款說道:「我曾對你們提過的竹千代,已經平安抵達潮見坂。想必你們也知道,潮見坂是個臨時住所,談不上風花雪月,所以今晚將竹千代召到此處,讓他和外祖母相見。我馬上將他接過來,你們趕快去準備一些飲食。」這話一半是說給五郎聽的。侍女們恭恭敬敬施禮后,下去了。
    「明白丁。那麼……」五郎也站了起來。
    很快,飯食便端了進來。
    「他是我心愛的外孫。年齡尚小,你們一定要盡心服侍。」
    然後他便開始安排竹千代、夫人、自己、宣光以及五郎的座位。但端上來的飯菜卻十分簡單。
    理應如此。照康光父子的計劃,這不過是在故作姿態。假意稱要將竹千代迎接至這裡,實際上等他出了臨時營房,便強行把他塞進準備好的船中,直接送到尾張。
    食物準備好后,康光不禁心煩意亂起來。松平人不懂風雅,相反,他們是一群出了名的亡命之徒。那些精心挑選出來的武士們會順從地把竹千代交給戶田的家臣嗎?
    「若是五郎,可能有點麻煩……但宣光在,應該一切順利。」他自言自語著歪躺下,凝視著燭光。這時,一個他寵愛的侍女進來稟道:「大人,竹千代離開了潮見坂臨時住處,正向這邊趕來。」
    「已經離開了營房?同行人數有多少?」
    「貼身侍童二人,還有金田與三左衛門。」
    「哦,只有金田一人?」
    康光臉上終於浮現出放心的微笑。
    潮見坂的臨時住處像模像樣,根本不像是臨時拼湊的土堡。這是一座二進的方形建築,竹千代臨時居住的寓舍後面,甚至還有眺望台。從大津下船直到這裡,一路都有全副武裝的戶田家臣護衛,迎接他們的宣光也是極其殷勤。
    「果然是田原夫人的娘家,考慮真周到。」這一切讓始終不敢大意的金田與三左衛門也不知不覺中放鬆了。
    戶田方面提出請求,說戶田彈正少弼康光之妻,即竹千代的外祖母想見竹千代一面。
    「無論如何,畢竟是人質……」
    三左衛門本想客氣幾句,不想宣光在一旁勸道:「今川家的人還未到,你就不要多慮吧。」
    其實三左衛門也想讓竹千代好好休息。而且,雖說這裡比預想中要好,畢竟只是臨時住處。今夜到城中去應該無妨,三左衛門心想,「恭敬不如從命。」
    雨時下時停,從臨時住處望出去,海面上煙霧瀰漫,感覺不到一絲風意。金田與三左衛門內心深處忽然生起元限的鄉愁。「何時才能再見少主?」在這個變幻無定的亂世,他完成此行后,戰事又在等待著他。自己會不會戰死?還有竹千代……想到這裡,他漸漸覺得,讓竹千代在此與其外祖母相見,是一件好事。
    上燈之時,宣光之弟五郎政直從城中迎了出來。「父親和母親都在翹首期盼。請您出發吧。」
    共有兩頂轎子前來迎接。與三左衛門並未感到什麼異常。
    「我們徒步跟上。兄長請護轎。」五郎說道。
    宣光道:「護衛的武士都帶了吧,這可是重要的客人呀。」
    五郎拍拍胸脯,「精選了三十個人。都是熟諳地形的豪傑,請放心吧。」
    宣光點點頭。「那麼,誰跟竹千代公子一起前去呢?」他似乎要讓一個孩童陪竹千代去城中。
    「請原諒。」與三左衛門道,「在下也要前去。到駿府之前如果離開了少主,那是我的失職。」
    宣光爽快地點點頭,「說得有理。不愧是聞名岡崎的與三左衛門,果然行事謹慎。」
    看到宣光爽快地應了,與三左衛門更加放心。
    庭院里的火燒得正旺。竹千代悠然坐進門口的轎子,阿部德千代也鑽了進去。轎子仍然顯得很空。看到出來送行的天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竹千代天真地招招手,「三之助,你也來。」
    「是。」三之助應聲鑽進轎子里。宣光始終面帶笑容。
    與三左衛門忽覺胸中萬般惆悵。剩下的二十個成人和五個孩童自有人保護。能夠安心去城中做客,對於一向頑固認真的與三左衛門來說,實在太奢侈了。
    起轎了。海面仍然是灰色的,煙霧朦朧。出了松林,踏上了紅土地。全副武裝的護衛、轎夫,無不極度緊張地注視著腳下。金田與三左衛門走在竹千代轎旁,他一手按著弓箭,一邊注視著腳下,以免滑倒。再次走上沙路后,他不經意間抬起頭,望了望前方。
    就在此時,一道白光忽然在雨幕中閃過。奇怪——他心中想,但並未起疑心。有如此殷勤的戶田兄弟,還有那些熟悉這一帶地形的護衛。眼前的榛樹林黑壓壓一片,圍成一道屏障。裡邊住著船家還是農戶呢?他邊走邊想。
    「站住。」旁邊的樹叢里突然閃出人影來。
    「什麼人?」宣光喝道。金田與三左衛門早已長刀出鞘,護住轎子。隊伍停了下來,但宣光似乎並不打算走出轎子。
    「什麼人?」宣光又問道。
    「是松平竹千代吧?」黑暗中傳來平靜的聲音。
    「正是,公子要去田原城中拜見外祖母。是誰攔住去路?」
    對方坦然道:「我們乃特地從尾張來迎接竹千代公子。你們休要亂動,以免傷到公子。都老實退下!」
    金田與三左衛門大叫:「保護少主!」話猶未完,他已經拔刀在手。他雖然不清楚對方的人數,卻有取勝的信心。
    一個聲音像要壓過與三左衛門:「大家休要妄動!」是五郎,「竹千代公子反正要做人質。與其妄動,讓別人傷他性命,還不如痛快地交給他們以保平安。怎麼樣,與三左?」他笑問道。
    金田與三左衛門驚呼一聲,全身熱血倒涌。
    雨還在無聲地下著。戶田家的武士不知何時已經包圍了竹千代的轎子和與三左衛門,而背向偷襲者。
    事已至此,單純的與三左衛門終於覺察出這是一個陷阱。
    「唉!」他牙咬得咯咯響,將刀刃上的雨滴灑向黑暗中。
    「別出聲。」五郎詭秘地笑道,「按照約定,松平護衛只到達潮見坂的臨時住處。此外則是田原的地盤。無甚奇怪。在這裡打鬥起來,只能白白送命。」
    與三左衛門忽然揮刀向五郎砍去。效忠的時候到了!他想,但有一口氣在,便絕不能讓戶田兄弟得逞。
    五郎政直大吃一驚,也拔出刀來。不只五郎一人,眾人見與三左衛門動起手來,也一齊拔刀相向。
    「哼!來吧。」是德千代,他手持小刀鑽出轎來。同時,一張小臉從轎子另一側探出頭來。天野三之助似乎也不想輸給德千代,作好了迎戰準備。
    「噢,這些孩子真是勇猛。」一個偷襲者爽朗地笑道,他好像是頭兒,手中提著燈,「不要嚇著他們。請放心,我決不會加害你們。」
    孩子們和與三友衛門當然不認識那張臉,但若是竹千代的母親於大在此,一定會驚叫出來。那正是與於大的幾個兄長皆有深交的刈谷城外熊邸主人波太郎。
    波太郎一邊笑,一邊看著宣光。二人的目光在刀光劍影之間複雜地交織。宣光則一直靜靜地站在雨中,凝視著五郎和與三左衛門。
    「五郎,不要著急。」他輕聲說著,走向與三左衛門。
    「與三左。」
    「哼!」
    「你能陪著竹千代一起去尾張嗎?」
    「哈哈。」與三左衛門搖頭嘲諷道,「你認為在下的目的地除了駿府,還有其他地方嗎?」
    「與三左——」
    「少廢話!你若想動手,動手便是!」
    「與三左,我是竹千代的舅父。」
    「閉……閉嘴!舅父能幹這種卑鄙之事?」
    「你先冷靜。聽我說。」
    「哼!」
    「你以為像條狗一樣戰死在這裡,就是忠義嗎?」
    「哥哥,殺了他。這傢伙根本就油鹽不進!」五郎揮刀向三左衛門砍過來。
    「等等!」伴隨著一聲輕喝,五郎手中的刀被擊落在地。不是宣光,而是熊邸的波太郎,不知何時,他已現身。波太郎一言不發,單是向宣光遞了個眼色,他們顯然已經有了某種約定。
    「與三左。」宣光又向對方走近一步,「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的用意。你難道不覺得,將竹千代送去今川家,是松平人自取滅亡之道嗎?」
    「不覺得。我只遵主公命令行事。」與三左衛門身體顫抖,清楚地答道。
    宣光冷哼一聲,道:「我們這些小邦要在這個紛爭不斷的亂世生存下去,道路只有一條,就是想方設法均衡大國的勢力。你冷靜一些聽我慢慢說。無論他們誰取勝,我們都會被勝利者消滅。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但違抗主命,絕非松平人所為。」
    「那麼,我就告訴你生存之道:戶田、松平和水野三藩結成同盟,如果今川與織田發生了衝突,則靜觀其變。如此,他們都無法取勝。既沒有必勝的把握,他們自會故棄戰事。」
    「那……那怎麼可能?不要做夢了。水野氏已經投靠織田。你戶田的做法也匪夷所思。我們主公為何要聽任你的擺布?」
    「此事你不必擔心。竹之內波太郎先生將竹千代送至尾張后,自有辦法讓你看到三家結盟。」
    「竹之內波太郎?他是什麼人!」
    波太郎不嗔不怒,道:「在下乃碧海郡熊若宮,可聽說過在下之名?」
    「熊若宮?」與三左衛門不禁向戴著斗笠、冷冷佇立在一邊的波太郎望去,甚是震驚,「你真的是波太郎?」
    波太郎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你何時成了織田信秀的家臣?我聽說,你祖上本乃南朝貴人,你何時投了織田氏?」
    「與三左,」宣光道,「水野、松平和戶田三家若不能結成聯盟,終歸會被織田或今川氏所滅。我們在此交戰毫無意義,你不如暫且陪竹千代到尾張,在那裡守護少主,以期將來,怎麼樣?」
    「如果我說不,又當如何?」
    「那隻能殺了你。」
    「哦。」金田與三左衛門又咯咯地咬著牙,但這次聲音卻很弱,他已經沒有那麼憤慨了。雨水已將眾人脊背打濕。他瞥了一眼轎子。德千代和三之助的小臉十分緊張,緊緊盯著已經拉開的弓。轎子裡面很黑,竹千代正襟危坐。雖然只是一個僅四歲多的幼童,他並不特別害怕,也沒有大呼小叫,而是非常安靜,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尾張一直想得到這個人質。」這樣想著,金田與三左衛門突然覺得氣悶,一股熱淚混著雨水,流過臉頰。若真打鬥起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幼主被殺,那才真正不可饒恕。想到這裡,與三左衛門心動了,但被欺騙的憤怒仍然在他心底燃燒。
    「怎麼樣,你明白了嗎?」宣光問道。
    與三左衛門又咆哮起來:「我不從又怎樣?」
    「與三左,你太啰嗦了!我已經說過,即便殺了你,我也要將竹千代送到尾張。」
    「為何要送到尾張?」
    「那還用說!做織田氏的人質。沒有這個人質,織田信秀大人怎會信得松平人?」
    「我再問你,」不知何時,與三左衛門握刀的手已經垂下,他挺了挺已經淋透的身子,「若將少主送到尾張,今川一旦得知,豈肯善罷甘休?如果因此導致今川和松平戰事,又怎生是好?」
    「不必擔心。松平人完全可以說,是織田氏劫持了人質。」
    「好。」與三左衛門叫道。這個耿介的三河武士已經無法忍受類似的問答了。「只要少主能活下去。」他尋思,只要能夠保證這一點,他便可以再找機會展示三河武士的氣節。
    「你們去少主的轎子里。」他想告訴德千代和三之助不要離開竹千代半步,但話猶未完,他已經合上轎門。
    「啊!」五郎政直突然驚叫起來。原來,就在合上轎門的一剎那,金田與三左衛門突然持刀對著自己,好像是要切腹自殺。
    人們呆住。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壯烈的場面。
    「看……看……看著我!」與三左衛門大叫著,右手用力將刀刺向自己,大刀深深地扎進了腹部,在腹中猛烈地攪動一陣后,他搖搖晃晃地撲倒在沙地上。鮮血霎時染紅了沙土地,與三左衛門集中全身的力氣,直直盯住宣光。「這……這才是松平人的……氣節。」他突然將刀從腹部拔出,然後,對準喉嚨,猛刺。鮮血噴涌,與三左衛門雙眼圓睜,身體猛然向左倒去。
    五郎震驚得連連後退。宣光默默無語。
    波太郎大步走上來,抱起與三左衛門的屍首。「這確實是你的氣節。明白了,明白了。」
    與三左衛門已經完全斷氣,但那隻握刀的手卻仍在痙攣。
    波太郎默默取下刀,說道:「起轎。」他不想讓轎中的三個孩童看到與三左衛門的慘狀。
    轎子又被抬了起來。如今大勢已定,再也沒有人阻擋他們的行動。邁下三級石階,便到了泊船處,三艘小船隱約停在煙雨中。轎子很快被抬上其中一艘船。
    確認無事後,波太郎重又回到與三左衛門身邊,望著仍然獃獃立在那裡的宣光兄弟,指著屍首問:「怎麼辦?」
    宣光和五郎對視一眼,靜靜點點頭。
    「那麼……」波太郎環顧了一眼周圍,「把他放到船上去。放到我的船里。輕點兒。」
    「是。」戶田家的家臣們應道,然後抬起屍首。
    「要扔到海里嗎?」五郎問。
    波太郎哼了一聲,瞥了五郎一眼,「與三左衛門不想離開竹千代公子。你難道不明白嗎?」
    「這……」
    「武士有武士的氣節。就讓他去看看竹千代將來的落腳之處吧,那裡很平靜。」波太郎語畢,迅速走開了。
    後來,這具屍首被遺棄於竹千代在尾張的臨時寓所前面。向岡崎方面的報告則稱,金田與三左衛門為了奪回竹千代,潛入熱田,最後壯烈戰死。
    波太郎登上載著屍首的船隻時,五郎也戰戰兢兢鑽進那艘放有竹千代轎子的船里。
    宣光站在泊船處。「請您進轎子裡面吧。」家臣勸道,他只是輕輕搖了搖手,依然站在那裡,任憑雨水沖刷。
    不久,竹千代和五郎的那隻船首先離岸,接著是護衛的船,最後是波太郎,他們都離開了。宣光依然站在那裡,靜靜地凝望著,直到他們消失在細雨漾漾的海面。
    「竹千代……真喜姬……廣忠……五郎……」船消失后,宣光恍恍惚惚地念叨著這些人名。他們究竟會有怎樣的命運,誰也不知道。都是些悲哀的過客罷了……自己和父親也一樣……今川義元和織田信秀概莫能外……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6
第三十章 阿春受死


    「我想見城主。讓我見見城主……」阿春抓住獨眼八彌的大腿。
    八彌小聲說道:「我想去死。讓我死吧。」
    「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只要你喜歡,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那麼,你讓我去見城主吧。」阿春雙眼無神,突然站了起來,「聽,城主在叫我……在浴房。」
    她正要離開房間,八彌趕緊用膝蓋壓住她的衣襟,還沒等開口,眼淚便已經嘩嘩掉了下來。他不知該說什麼好。自從阿春被收為側室,她的親人便被從廣瀨接到了城下的能見。說是親人,其實只有她母親。因為和田原夫人的爭端,她現被軟禁在母親身邊。田原夫人的侍女阿楓說得沒錯,當時阿春確已有孕在身。
    獨眼八彌原本以為,無論如何,這個孩子也是城主的骨肉,應該會讓阿春將其撫養成人。但他的這個希望卻落空了。孩子生下來次日,便被人帶走,隨即報說阿春生下的是死胎。阿春受不了這個打擊,瘋了。對於阿春,八彌怒其不爭,但對於城主,他卻恨其無情。
    「八彌,阿春送給你了。」八彌還沒來得及將阿春發瘋的消息告訴廣忠,廣忠便叫來八彌,對他說道:「阿春原本就是……現在把她交給你吧。」
    如果對方不是自己的主人,八彌定會打他幾個巴掌。還有比這些話更殘酷,更令人傷心的嗎?想當初,他顧念對方是城主。才忍痛割愛和阿春解除婚約。「您一定要好好待她。」那些日子,八彌一直努力忍受內心的傷痛。然而,現在廣忠卻聽信毫無根據的謠言,拋棄了阿春,居然還說,阿春現在是你的妻子了。
    不僅如此。不久之後,就傳來了戶田父子劫走竹千代的消息,駿府的今川義元因此迅速出兵,準備攻打田原城。當然,岡崎城也要準備出兵——然而這時廣忠卻對八彌說:「這次你不用去了。你和阿春成親之後,阿春住過的那個房間就給你。」從此,他便被趕出了城。
    「喂,等等,等等!」八彌哭著阻擋阿春。阿春不停掙扎,和服從肩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膚。「放開我,城主叫我了。浴房裡灑滿櫻花……城主叫我呢。」阿春哭鬧著,陷入了某種幻覺。當和服從肩上滑落,她又急急地去解腰帶。
    「這,這……你要幹什麼?」獨眼八彌趕忙按住阿春的手,無限傷感。
    「你為什麼阻攔我?八彌,你恨我嗎?」
    「胡說!我是你的表兄……我只是以兄長的身份在安慰你。」
    「你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恨我和城主。城主對我說,他常常看到你的獨眼裡有恨意。」
    「大人居然說那種話……他真的這樣說?」八彌一時怒火中燒。
    「噢,好香……這是櫻花的香氣。浴室中到處是花香。」瘋亂的阿春又在八彌懷中使勁掙紮起來。
    「瘋了,你瘋了。」
    「誰瘋了?阿春可沒有瘋。」
    「是,你沒有瘋。是城主瘋了。」
    「城主瘋了嗎,八彌?」
    「對……」八彌喘了口氣,「的確,他瘋了。」
    「為什麼?」阿春坐下了,她偎依到八彌身邊,眼神和臉龐都還像小時候那樣。
    此情此景,令八彌不禁哽咽起來。「他瘋了,他瘋得居然連你我的忠心都看不到了。」
    阿春點點頭,伸手摸了摸八彌長滿鬍鬚的下巴頦。
    「證據在於,他努力討好田原夫人,最後卻被戶田家劫持了幼主。真是報應,報應呀。」
    「這鬍鬚真硬呀。」
    「因為發了瘋,他最近行事毫無道理。他真的向你透露,說我恨他嗎?」
    阿春又順從地、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他說你有可能是廣瀨的佐久間派來的刺客,讓我不要掉以輕心,要監視你。」
    「說我是敵人的姦細……」
    「八彌。」
    「真的這麼說?」
    「我會替你開脫的,快呀,你快讓我去見他。」
    「好好,到時候,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的。」
    「不要等了。現在,馬上!快呀,八彌。」
    八彌雙手搭在阿春肩膀上,靜靜地盯著天空。雖然阿春發了瘋,所說不能全信,但想到自己如此信任並盡心侍奉的廣忠居然那樣懷疑他,忠誠的八彌怒火中燒。這時,阿春的母親——八彌的姑母拉開門走了進來。
    「八彌……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阿春的母親臉色蒼白地看了一眼阿春,對八彌說道。八彌回頭看著阿春之母。他胸中一陣疼痛。雖然阿春容貌極像於大,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於大身上有一種凜然之氣,阿春則無法與之相比。可悲的是,阿春的軟弱也同樣體現在她母親身上。
    「您有事嗎?」八彌仍然將手搭在阿春肩上,淡淡地問。阿春之母瞅著阿春,眼神十分可怕。阿春又去摸八彌的鬍鬚,玩弄他的衣襟。
    「八彌……我求你……」阿春的母親咬著牙,全身顫抖,「替我把她……殺了。」
    「殺?」
    阿春母親點點頭,又看了看阿春的反應,「最近,附近經常有可疑之人出現。」
    「他們來幹什麼?」
    「眾所皆知,阿春會說漏嘴……有些話城主不想讓人知道。」
    八彌沒有點頭,只輕輕閉上眼睛,「居然有這種事……」
    「她無意中說出的話,也許會十分可怕。」阿春母親壓低了聲音,嘟囔道,「如果她說出『一旦發現上和田的松乎三左衛門有反叛的苗頭,就暗中殺了他』等等……她還能平安無事嗎?」
    「……」
    「不如在他人到來之前,借你之手……可以嗎,八彌?」
    八彌驚恐地睜開眼。這個規矩本分的老人!他能深刻體會到她的苦惱,不然,她不會說出這等話來。
    「我……本來希望你和阿春結為夫妻,一起幸福地生活,現在已經絕望了。你不殺她,自會有別人來動手。我很清楚。八彌?」
    阿春好像聽到了母親的話,倚在她身後。「帶我去,」她撒嬌道,「城主,城主已經等不及了。城主說,阿春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喜歡的人。快帶我去,八彌。」
    八彌轉過臉去,「我終於領會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拜託了,八彌。」
    「我絕不想讓別人動阿春一指頭。」
    「這麼說,你理解了我的心情?」
    「理解,理解了。我將她送到極樂凈土,來世我再也不會將阿春讓給任何人。」他顫抖著大叫了一聲,突然睜開獨眼,淚水撲簌簌掉下來。
    阿春像在唱歌。「噢,是城主來了。還不把這茶端上去!這……」她搖晃著八彌的膝蓋,對母親說。
    八彌想在動手之前,先想法子讓她高興一番。這個鐵骨錚錚的男子之所以有這種心情,乃因他心中已無任何牽挂。
    在此之前,他只將「忠義」二字作為全部的生活目的。他靠自己不遜於任何人的單純和專一,向廣忠奉獻無限的真心和力量,並因此感到幸福。戰場上,他總是主動請命;被強奪了阿春之後也絲毫不怨恨。對他來說,忠義比物慾和情意更有價值。但如果這一切付出都被忽視,還能留下什麼呢?
    被驅逐出內庭,暫時不準出來當差,八彌也沒覺得對廣忠有任何嫉恨和警惕。他也曾一度暗自不滿,但那是因為在岡崎城和田原城即將發生衝突時,廣忠不讓他參戰。但在那種不滿背後,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廣忠對自己的愛護。前年安祥城一戰負傷之後,他健康狀況一直不佳,他以為是自己的身體令廣忠放心不下——但看到發瘋的阿春后,那種幻想被無情地擊碎了。
    看來,他之所以被疏遠,是因為廣忠令人難以置信的疑心,居然疑他是佐久間九郎右衛門派來的刺客!現在看來,說將阿春還給八彌,是廣忠在試探他的心。廣忠把阿春的房間直接交給八彌。八彌也感覺到一種不懷好意的企圖,那就是,廣忠要看看他八彌怎樣處置知道諸多秘密的阿春,以此來試探他。
    八彌從來不懷疑主公,而廣忠卻不相信他的忠誠,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痛心之事了,而且還用發瘋的阿春來試探他!想到這裡,八彌內心如沸。阿春對廣忠的渴慕,也如同八彌一直以來奉獻給廣忠的忠誠一樣,專一而單純。但廣忠卻將阿春疏遠,而且奪走了她的孩子。現在,居然又讓人來監視阿春,因為害怕秘密被泄露,竟然要殺她……
    八彌對此早有感覺,但阿春母親明言之前,他還沒有親手殺死阿春的決心。相反,他自己想去死!但八彌現在下定決心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給予這個發瘋的親人最好的解脫。「阿春……」他叫了一聲。
    「啊。」阿春毫無戒意地抬起頭看著八彌。
    「主公已經瘋了,不能讓你留在他身邊了。」
    「不能留在他身邊……不是田原夫人,而是城主說的嗎?他是那樣說的嗎,八彌?」
    八彌順從地點點頭,「主公已經不再需要你了,把你讓給了我。你想成為八彌的妻子嗎?」
    如果可能,八彌想先娶了阿春再殺她。大概是這想法太天真了。阿春屏住了呼吸,睜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八彌。「嘻嘻……」她突然笑起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八彌,呼吸急促。這個瘋女人的身體好像在燃燒。「城主又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他的確瘋了。」
    「他瘋了?那麼……你是誰?」
    「我是八彌呀,不認得了嗎?」
    「嘻嘻……」阿春又笑起來,「城主總是吃阿春和八彌的醋。城主!阿春很苦悶,很苦悶呀。」
    阿春漸漸將八彌錯當成廣忠。她滿臉嫵媚之色,像只貓一般將上半身伏在八彌膝上。正直的八彌不知道阿春的舉動意味著什麼,但她的母親卻清楚地看出,那是女兒在等待愛撫。「八彌,對不起。求你了,就現在吧。」她一邊喘息著,一邊扭過頭,踉踉蹌蹌出了房間。
    「這——阿春,你這是幹什麼?」
    「城主——」
    「我像城主嗎?這……」
    「阿春的命託付給您了。」
    「啊!」八彌想將阿春推開,但想了想,又把她抱在懷中。八彌終於明白了阿春的錯覺,悲傷頓時湧上心頭。就在她沉浸於錯覺之中時殺了她吧。
    「阿春。」
    「嗯。」
    「去外面吧,外面很晴朗。」這不過是個謊言。他不想讓鮮血污了這個房間,才將阿春帶到院中。
    「好快活。」阿春站在庭院里,像個少女般依偎在八彌手臂上。
    「看,春光正好。啊,到處都是盛開的櫻花。」
    「哦,櫻花……」八彌抬頭望了望即將下雨的陰沉天空,點了點頭。哪有什麼櫻花,就是七草也看不到。只有旁邊月光庵墓地里的塔牌,在狗尾草叢中隱約散發著寒光。落葉隨風飄落下來。阿春在落葉中歡喜地跑著。
    「那是什麼?下人們打扮得好花哨。」
    「那……那是墓地。」
    「一起去吧,他們正彎著腰迎接咱們呢。」
    「太好了。走吧,阿春。」
    「是。」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能給我嗎?」
    「能。」
    八彌猛地按住刀柄,這時,阿春好像想起了什麼。「我有話要說,城主……就請您在這裡將我殺了吧,那樣阿春將感到無比幸福。」她輕輕地坐在落葉上,雙手合十,伸過頭來。
    不知她又產生什麼錯覺,回過頭看著八彌,雙眼帶著憂鬱的神色,清澈透明。接著,她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動了。她的黑髮梳理得很整齊,姿態端莊而肅穆。
    八彌轉到阿春背後,利落地拔出了刀。天空陰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刀刃上凝著一層如霧一般細小的雨滴。
    「這……這就是人的一生嗎?請原諒!」他猛地拔出了刀,但手卻在半空中激烈地痙攣起來。阿春雙手合十、閉目引頸的姿態實在太凄慘,她的秀髮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讓他難以下手。
    「阿春——」他叫道,仍然舉著刀。
    「是。」阿春的回答稚氣而單純。
    獨眼八彌踉蹌了一下,猛地收刀回鞘。
    「下不了手……」
    阿春仍然雙手合十,單純的姿態流露出宿命般的耿直和純潔——她可以為了心愛的男人,無悔地奉獻出一切。
    「阿春——」八彌突然跪在阿春身邊,攥住她白皙的雙手,「你的純潔……還有我的心……都不能為主公所理解呀。」他牙咬得咯咯響,嘴唇發抖,濃密的粗眉也在顫動,淚水順著他已經被雨水淋濕的臉淌下來。阿春獃獃地看著這一切。
    女人才會哭泣。那無濟於事。八彌流著淚,然後咬咬牙,站了起來。
    「阿春,來。」
    「嗯,我永遠跟著你。」
    「看,阿春,那邊是月光庵的墓地。人遲早都要到那裡去。」
    「啊?」
    「你也要作好心理準備……」他苦笑了一聲,「沒有作好準備的是我。你這麼純潔。」
    他們穿過低矮的路障,走到古木林中坐下。這裡雨水淋不到,枯葉乾燥,可以坐在上面……不,他們或許是再也沒有前進的力量了。「阿春,你還是到極樂凈土去吧。到了那裡,不會再有人背叛、傷害你這樣純潔的人。」
    阿春聽話地點點頭,因為雙手被八彌握住,她順勢倒在了八彌懷中。頭髮的香氣四溢開來,緊緻的臉龐細膩溫熱。八彌忘情地將手撫到阿春脖子上。
    「八彌……」阿春叫道,她驚恐地看了一眼八彌,又慌忙改口道,「城主,阿春……很幸福。」
    「哦。」
    八彌心底湧起對廣忠的憎惡。他那雙放在阿春脖子上的手突然開始用力。開始時,他是無意識的動作,但接著,他想到,就這樣讓她長眠吧。
    八彌突然清醒過來,變得絕望,因為躺在他懷中的阿春,表情就像個撒嬌的嬰兒,靜靜地仰望著他。她知道自己將要被殺死嗎?她的雙手柔軟地抱住八彌,嘴唇輕輕地顫抖。天空是灰色的,但她好像還是嫌太明亮,眯著眼。
    「原諒我,阿春……來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不會再將你送給任何人了。」
    淚水又順著他的臉滴落下來,他一直凝視著阿春。阿春仍然眯著眼,靜靜盯著八彌。他手上逐漸增加了力量,阿春的嘴唇頓時變成牡丹一般的鮮紅,接著臉龐也變紅了,然後眼瞼靜靜地合上了。
    「八彌……」她輕輕地動了動嘴唇,但沒有聲音。她的手腕無力地垂落下去。八彌再也無法抑制。
    「阿春!」他大叫了一聲,背過臉去。
    她死了……這個悲慘女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手中結束了。八彌仰面朝天狂號起來。他知道,周圍沒有人,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
    四周突然變得沉靜。細如絹絲的雨輕輕飄落,像要滲入到人的靈魂深處。
    「我真正擁抱你,卻是在你死之後……」八彌獃獃地凝視著阿春的面龐,良久,才醒過神,欲要站起身。但他不想就此離去。今晚,他想和阿春的母親一起盡情哭泣。大概只有親人的眼淚能夠超度這個不幸的女人。八彌緊緊抱著阿春,正要站起來,又忽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春的口袋裡露出一張小紙條。
    他放下屍首,重新坐下,將那紙條取了出來。原來是一封信,上面寫著「八彌」。八彌的手指不禁顫抖起來。他迅速打開,狂亂地讀起來。
    「八彌,阿春要帶著瘋狂先去了那個世界。阿春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借你的手結束生命,這一個心愿,不知道能否實現。如果我在發瘋之際自殺,請你告訴別人,我是病死的;而對城主,就說是你殺死的。如果你告訴城主,瘋女人會胡說八道,不能聽之任之。那麼他對你的猜忌就會煙消雲散。我活著時,沒能報答你,就請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獻的一片真心。」
    讀完,八彌獃獃地望著天空,還沒有完全弄懂其中的含義。良久,他喃喃道:「瘋女人會胡說八道……不能聽之任之……那麼他對你的猜忌就會煙消雲散……」八彌一字一句地念叨著,「就請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獻的一片真心吧。」
    阿春並沒有瘋……因為無法指責廣忠的無情,她想為被廣忠疏遠的八彌獻出自己的生命。阿春說出了廣忠的秘密。她想讓八彌對廣忠說,為了利益的考慮,要殺了阿春——這樣便可消除廣忠心中的疑慮和猜忌,八彌也可以再次回到廣忠身邊。
    八彌瞥了一眼阿春的面龐。掙扎時候的紅潮已經從她臉上褪去,如今變得蒼白,卻似在靜靜地安睡。
    「阿春……」八彌親了親她的臉。雖然剛剛咽氣,但阿春已經全身冰冷。他不禁大叫著阿春的名字。
    如果阿春沒有瘋,怎會殺她?八彌心中充滿無限的悔恨。
    「阿春!」獨眼八彌抱著阿春的屍體,像個孩子般踢打著土地。他想抱起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
    「你……難道是命我……再回到他身邊……再去侍奉那個連我這樣的忠誠之人都懷疑的人?我不去!不去!不去!」八彌抱著阿春,死命地踢打著腳邊的野草。「好好聽著,你們這些亡靈。我的主人不知道中了什麼魔,如今只知道懷疑了。我也懷疑他。誰會相信他呢?懷疑阿春……懷疑我……我要報復,我要變成惡魔……」說到這裡,八彌突然望了望四周。要變成惡魔為阿春報仇……他本想這樣說,卻突然發現自己如此可怕,自己不是一向奉行忠義第一嗎?
    是我錯了,是主公不對,還是這世道害人?八彌看了看阿春,瞧了瞧墓地。他大叫一聲,不顧野草劃破了自己的腳,狠命地衝到雨中。
    雨還在下,周圍已經暗下來。空中傳來雁聲,卻看不到大雁的身影。
    「我不去!」八彌狠狠地擦去眉毛上的雨水,走出了這座破舊的寺廟殘垣,「她……阿春,已經死了……」
    阿春的母親一直悄悄站在剛才那所房間的走廊下,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雨越來越大,敲打著滿地的苔蘚。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7
第三十一章 絕代雙驕


    從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間小路上,一個騎馬武士箭一般飛奔過來。那匹馬的黑色鬃毛上滲出了汗水,馬鞍兩側也磨出了泡。馬背上的武士一身鎧甲,身體前傾,看著道路兩邊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勝已經率領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現在不在城中,臨走時,他命令留守人員嚴加守衛。
    武士說了聲「辛苦」便輕捷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我乃竹之內久六,從陣中帶來主人寫給夫人的書函。」他見守門的足輕武士已經認出自己,放下心來,將馬交給一個士卒。一個足輕武士問道:「辛苦了,已經開戰了?」久六微笑著搖了搖頭,匆匆忙忙穿過護城河,走進大門。
    竹之內久六剛來時也只是個足輕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為貼身侍衛,並在城外得到一處小宅子。若是其他人,獲此殊榮定會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滿,但對於久六,眾人均無異議。當他在城內打掃、收拾馬廄時,和一個普通人無異,但是他武藝非凡,一旦刀槍在手,立刻威風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會算,在徵收年賦時總能派上用場。
    「這可不是個普通人。」大家議論紛紛。就連織田信秀也來向佐渡守俊勝索要久六。
    「細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寶。」俊勝婉言拒絕了信秀。
    因此,當足輕武士們認出這個騎著駿馬賓士而來的人時,誰也不覺得奇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開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總有一天會成為這裡的家老。
    進城以後,他便馬上被帶到內庭見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講話,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已經可以進入夫人的居室了。「主人派在下前來傳話給夫人。」
    於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說吧。」於大的聲音和態度與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舊和在岡崎城時一樣,聲音卻增添了幾分從容和自信。這大概說明她的內心已經不再動搖。
    「首先傳達主人的口信——」見四周無人,久六道:「戰事可以避免了。今川義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藝守景貫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為由,對其發起進攻,聲稱要一舉攻至尾張,但那隻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東左近將監佑時,便要撤回駿河。」
    於大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
    久六繼續道:「總之,不會立刻開戰。城主不久即歸,留守期間一切就拜託您了。這都是主人的話。」
    「辛苦了。那麼,田原的戶田家怎樣了?還沒有消息嗎?」
    「那……好像很慘。」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準備將全部責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後讓五郎帶著織田信秀獎賞的錢財遠走他鄉,他自己打開城門歸順今川。但五郎聽不進去……」
    「他們拒不歸順,最終戰死了?」
    「他們想遣散家臣后,從城中逃走。」
    於大微笑了。
    「你恐是為戶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為他們受區區百貫錢財的誘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來……但我不這麼認為。」
    「為何?」
    「若整個戶田家族還在,田原夫人便不會有性命之憂。」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最近,於大總是比他看得更遠,更透徹。
    確實,只要戶田氏還在,松平廣忠便不會有殺死夫人的勇氣,因為看不見的東西總會令人生忌。如戶田追隨織田氏,廣忠更會有所顧忌。
    即使這樣,久六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以前的於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無事,也許不會大為驚詫,不會如今天的話里那般,包含著如此濃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還請夫人賜教。熱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熱田……聽到「熱田」二字,於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黃白色的小菊花簇擁在一起,開得正盛。在那盛開的花叢中,突然浮現出竹千代離開岡崎城時的面孔。這種幻覺並不像以前那樣,僅僅來自於瘋狂的感傷。在這個亂世,無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倫之樂。無論什麼驚濤駭浪,無論愛子在什麼地方,她都要用冷靜的態度和智慧去面對。這是不知疲倦的愛,這是永不會消失的愛,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發芽、開花、結果。她終於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愛和冷靜的牽挂,才是一個母親真正的喜悅。
    當然,在得知岡崎城決定將竹千代作為人質送給駿府時,她也曾經仰天長嘆;當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並送到熱田時,她也曾經有過許多不眠之夜。但她沒有被擊倒。
    怎樣才能把自己的愛傳遞給竹千代呢?這一思考,已經不是痛苦,而變成了嚴峻卻又快樂的戰鬥。於大凝視著盛開的菊花,許久才開口道:「竹千代還順遂?」她一雙深邃的眼望著久六,想必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久六點點頭。實際上,他這次也打探了一番熱田竹千代的動靜。「竹千代公子和剛進熱田時一樣,沒什麼變化。」
    「當真是住在加藤圖書助大人府中?」
    「是。織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經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兩個孩子一起玩摺紙,玩小狗遊戲……」
    於大沒有放過久六的每一個字。竹之內久六語速很慢,好像在揣測自己的話將給於大帶去什麼樣的感受。「總之,織田氏想通過人質,讓松平家支持他們;但廣忠究竟會不會答應,還無法預測。」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織田信秀怎樣想?」
    「他……認為十有八九會答應。」
    「如果不答應,又會怎樣?」
    「照他的個性,說不定會殺死人質,將屍首懸挂於三田橋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後密切觀察於大的反應。於大的肩膀猛地顫動了一下。
    「如果岡崎方讓他隨意處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質,他心裡肯定不滿。」
    「是。」
    「久六,你覺得,岡崎城主會救竹千代嗎?」
    久六沒有回答,他將視線從於大身上移開。於大也沒有追問,放鬆了一下緊張的肩膀。「廣忠乃是倔強之人。」她好像是說給自己聽。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這樣置之不理?」
    「你指什麼?」
    「竹千代公子。」
    「這……但我現在是……也是愛莫能助。」
    她語氣平靜,久六無言以對。是因為她已經斬斷情絲冷眼旁觀呢,還是因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辭了。於大一直將他送到角樓邊,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獨自去佛堂。
    秋天黑得早,四周已經籠罩上冰冷的黑暗。於大點上香燭,在佛前雙手合十。她想在念佛聲中領悟出拯救兒子的方法。雖然剛才她語氣平靜,內心深處卻激蕩澎湃。
    竹之內久六回城三日後,久松佐渡守俊勝回來了。
    今川軍隊佔領戶田康光父子的田原城后,只留下了一個新城代,便匆匆撤回了駿府。
    「辛苦各位了。快脫下盔甲,高高興興與家人團聚。」武器盔甲歸庫,馬也回了馬廄,俊勝飛快地回到了內庭。於大如往常一樣,已經跪在廊下的入口處待多時了。「恭迎大人平安歸來。」她問候完畢后,伸手接過刀,將俊勝讓到正堂,奉上茶水。以前總是讓侍女端茶倒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於大親自做這些事。對此,俊勝十分滿足。
    「夫人,實際上……」俊勝眯眼看著手中的茶碗,「岡崎城主看來是決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殺了。真是無情之人。」他一邊說,一邊觀察於大的反應。於大臉色平靜。她默默地將最近剛剛學會做的饅頭端到丈夫面前。
    「竹之內波太郎暗中勸說令兄水野信元大入,水野大人也費了很大的力氣,但好像沒有什麼效果。」於大還是靜靜地仰視著丈夫,沒有做聲。
    「使者山口總十郎已經去了岡崎。你大概不知總十郎,他是熱田神官之子,辯才出眾。總十郎費盡口舌,可是廣忠只有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我乃堂堂武將,決不變節,竹千代任由爾等裁決!」
    於大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早就料到廣忠會那樣回答。世人雖然時刻被利害關係左右,但有時也會憑意志行事,忘記利害的存在。
    「於大。」
    「嗯。」
    「我一想到你此刻的心情,就十分難受。但此事我不能不告訴你。竹千代被廣忠拋棄……恐要被……」
    於大一時呆住,俊勝兩眼也紅了,「設若是我,自會為孩子而屈服。於大,我已經致函平手政秀,讓他過後將屍首……給我,以便……」
    於大突然雙手伏地。她雖然努力控制,仍然淚如雨下,但她的聲音沒有恐慌,「請您……不必……」
    「不必?」
    「是。萬一因此遭到織田大人的懷疑,久松氏恐有大憂,請大人……」
    久松俊勝真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並非沒有考慮過這一點,但竹千代畢竟才七歲。比起竹千代,為這種傳言而心痛不已的妻子更加令人憐憫……正因為此,他才請求織田家老平手政秀。於大若是為他著想,說明她很冷靜,如果是因為對廣忠的恨,他也能夠理解——但她這麼一說,仍令他備感意外。「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是。」
    「你……唉,竹千代!」
    於大雙手伏在榻榻米上,雙淚直流。
    「母子情深,天經地義。平手大人當略為留有餘地。你不必過於憂心。」
    「大人……」於大抬起頭。眼睛里淚花閃爍,「妾身有個請求。」
    「你說吧,如果可以,我一定滿足你。」
    「我去一趟那古野。」
    「那古野?竹千代被囚禁在熱田神官加藤圖書助府中。」
    「大人,妾身已經懷孕了。」
    「啊?你有孩子了?這……」俊勝挺起上身,納悶不解,他不明白於大到底是何意。
    「我想去那古野的天王寺,感謝佛祖的無量功德。」
    「天王寺?那可在那古野城內呀。你是去許願?」俊勝急切地問道,猛然似有所悟,「哦,你是想藉此去熱田?」
    「是。」
    「你的意思是,與其死後祭奠,不如現在一別?」
    「是。」於大老實地回答,「請大人允准。」
    「哦。」
    「失去一個孩子,得到一個孩子……這都是佛祖慈悲,我想去看看那個即將失去的孩子,然後迎接即將到來的孩子。」
    俊勝將視線從妻子身上移開,陷入了沉思。死後的祭奠或許會引起織田信秀的不滿和猜忌,而如果現在隱瞞身份前去探望,則神不知鬼不覺。一樣是有求於人,如此一來也許更為妥當。「好吧。但是,無論如何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叮囑道,接著將聲音壓得更低,「還有,若是你參拜那古野的天王寺之前,便看到竹千代已……你能夠平靜地回來嗎?」
    於大堅定地點點頭。「只要您允許我去參拜天王寺,之後的事情只得聽憑天意了。」
    「好。你可以帶一些伶俐的下人去,到天王寺參拜,以我俊勝之妻的名義前去。」
    那天夜裡,俊勝的心都碎了。若是男人,一天便可到那古野,女人卻要走一天一夜。除了托平手政秀給於大安排宿處以外,也要將於大的目的告訴政秀。好不容易去一趟,希望能見上一面,最好不要出亂子。那天夜裡,俊勝親自給平手政秀寫信,直到深夜。這封信絕不能讓手下代筆。
    在於大的請求下,竹之內久六被選作隨行人員。久六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俊勝一番諄諄叮囑后,於大一行於次日清晨卯時四刻離開了阿古居城。
    於大乘轎,久六則騎馬隨行。下人抬的箱子里裝著準備獻給天王寺的供品,以及準備送給竹千代的絹和果品點心。
    如能順利見到竹千代就好了。久六一邊這樣想,一邊關注著轎子,於大則幾乎面無表情,始終靜靜地閉著眼。為了不影響腹中的胎兒,在俊勝的要求下,她特別選擇了一頂平穩的慢轎。到達那古野時,已接近巳時了。於大終於撩開了轎簾。「我想先去問候城主信長大人。」她對久六說道。久六面有難色,「是否首先去拜見家老平手大人?」
    「不,先去見城主。」於大靜靜地說完,輕輕放下轎簾。
    城主信長便是今春剛剛舉行完元服儀式的十四歲的吉法師。他在織田家的風評很是不好。長兄信廣自從被派往安祥城,便被人贊為智勇雙全,而正室之子、理當繼承信秀事業的信長,則被當作無可救藥的窩囊廢。於大居然要在拜見平手政秀之前,先去見口碑甚差的信長……
    那古野的城門果然非阿古居城可比,倒與岡崎城不相上下。聽說此城是信長之父信秀一夜之間從今川氏手中奪過來的。打鐵釘的城門高大雄偉,城外古木林立,荒神、若宮、天王寺緊相毗連,一道深深的護城河環繞四周。
    於大一行在城門外停下,竹之內久六上前準備告知來意。
    「轎子里是誰?」迎面過來一行人馬,其中一個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出聲問道。於大猛地撩起轎簾,向外瞧去,「啊!」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年輕人得意地騎在一個人的肩膀上,正大口吃著東西。
    一個如猛牛般凶神惡煞的男人穿著氣派的胸鎧,手持紅白相間的韁繩,而那年輕人則悠然自得地騎在他肩上。如果他還是個五六歲的孩童,這樣做尚且有情可原,人們不過一笑置之,但他已是一個全身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年輕人。他的頭髮盤了起來,那副元結也是紅白相間。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樣都不同尋常,但袒胸露乳,衣襟髒亂。腰間垂著五六條似乎剛剛釣到的魚,還有印籠和打火袋,佩一柄有紅色刀鞘、長達四尺的大刀。最讓人睥睨的是他左手衣袖高高捲起,狼吞虎咽的樣子。他臉龐緊繃,眼睛則如一團火在燃燒,露出白牙大嚼,簡直讓人以為他是發了瘋的貴人,或者是一匹掙脫了牢籠的烈豹。
    跟隨於大的一個足輕武士非常驚恐。「不要靠近!」他挺起槍,但那少年看都沒看他一眼,命道:「把轎簾打開。」
    於大一直從轎子里凝視著那個年輕人的臉,此時心下一凜,匆匆打開轎簾。毫無疑問。他就是城主織田信長。先前在熊邸第一次見面時看到的那個吉法師,稚氣面孔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銳利的眼睛和秀麗的眉毛依舊,這些喚醒了於大的記憶。信長轉向於大,目光如劍。
    「城主大人,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哦。你來此有何貴幹?」
    「到天王寺許願,想先來向城主請安。」
    信長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將韁繩銜在嘴裡,雙手拍了幾下,將粘在指頭上的米粒拍落,「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靈嗎?」
    「知道。」
    「那你說說。我最討厭那種只知拜神卻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裡供奉的是兵頭神和天兒屋根命神。」
    「那麼你是想祈禱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聽到於大肯定的回答,信長兩眼忽然漾起調皮的笑意。「好,請進。我還記得你。」說完,他右手揚起鞭子,用力抽打著胯下男人。那男人一臉嚴肅,「哞哞」大叫。他們之間倒十分默契。久六一直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這時,大城門「吱呀呀」打開了。以人當馬的頑皮城主頭也不回便進得城去,悠然地消失了。
    久六向於大的轎子靠了靠。於大還凝視著信長消失的地方,她幾已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信長剛才的一句話引起了於大的沉思:「你是想祈禱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是指竹千代還是腹中的孩子?總之,自從在熊邸意外邂逅,於大就覺得信長不同尋常。他身上具有一種逼人的鋒芒。
    於大聽丈夫俊勝說,今春信長初征也十分奇怪。他不過十四歲,信秀的意思,是想讓他歷練歷練。羽扇綸巾、盔明甲亮,披掛整齊后,信長便向今川氏的三河吉良大濱開進了,信秀本來打算讓他射一箭后便立刻返回。但信長到了大濱,突然在城池周圍放起火來,此後非但沒有立刻返回,競還悠然地欣賞著烈烈火焰,在城下宿營起來。敵人被烈焰迷惑,以為織田氏有備而來,於是任信長為所欲為。
    信長相貌和岡崎城廣忠一樣俊美,性情卻大相徑庭。他有著高遠的志向,卻也不缺乏聰穎智慧……這是於大的看法。於大當然希望信長幫助竹千代起死回生,但這隻猛禽身上卻也存在一種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威脅到於大。
    於大被放進城中。在柳苑附近,信秀為兒子建了一座書院式卧房,洋溢著東山風的雅趣,和信長的個性卻是格格不入。
    「你在熊邸欺騙了我。」於大一進來,信長開口便道,然後盤腿坐下,粗暴地命令侍衛:「都下去!」
    「你並不是熊若官的家人,而是水野下野守之妹、松平廣忠的前妻,對嗎?」
    「大人見諒。」於大細長的眼睛光彩熠熠,洋溢著濃濃的情意,讓人覺得很踏實,「那時,為了不壞波太郎先生的雅興,只好那樣說。」
    「雅興……」信長意味深長地微笑了,神態根本不像只有十四歲的少年,「人生之事無不是雅興,今日也不例外。你這次給我帶來了什麼?」
    「是,母親的心……就這一顆。」
    「好,給我吧。」信長忽然伸手前行一步……於大向前挪了挪。她此次抱著必死之決心前來。除了瞞著丈夫向這個人求救,於大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
    「請您收下……」她已雙眸淚光閃爍。
    「獻給您,母親的心……母親的心……」她激動地哽咽起來。肩膀顫抖,聲音也亂了,淚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十四歲的信長突然大笑起來。「收下了。我收下了。你的禮物我收下了。好了。」
    於大靜靜地低垂著頭,半晌沒動。
    信長拍手叫來下人。來人看去十分威猛,年齡較信長小,相貌與信長不相上下。「犬千代,這是久松佐渡守夫人。夫人,這是前田犬千代。你們認識一下。」
    犬千代凝視著於大。於大也望了一眼犬千代。信長不知想到什麼,又大笑起來。「犬千代,你見到熱田的客人了嗎?」
    「熱田的客人?」
    「就是岡崎的那小子。」
    犬千代搖搖頭。從他的態度來看,他們二人與其說是主僕,倒不如說是親密無間的夥伴。
    「還沒見到?那麼你也一起去吧。去見見他。」
    犬千代道:「和這個女人一起……」他又盯著於大看了看。「請大人謹慎為好。」
    「為什麼?」信長冷笑。
    「平手中務大人又要生氣了。何況您和濃姬小姐也快成婚了。」
    「哈哈……」信長捂著肚子放聲大笑。犬千代口中的濃姬小姐即美濃稻葉山城主齋藤道三之女。如今兩家正為二人的婚事交涉。當然,這也是一樁策略婚姻。齋藤道三讓支兒嫁到宿敵家,以獲織田信秀歡心;而織田氏則想得到一個人質。
    「犬千代!」信長斂容道,並立刻將視線投向於大,「犬千代懷疑你我的關係。哈哈,是吧,犬千代?」
    於大剛開始時不解其義,想了半刻,臉刷地紅了。十四歲的信長,二十四歲的自己。正值婚禮前夕,人們對此尤為敏感。信長能夠看透這一點,也顯然體現了他的早熟。
    看到於大紅了臉,信長繼續道:「犬千代常能明察秋毫。這位夫人信長十一歲時曾見過。今天我們要一起去熱田,但你不要擔心。見過岡崎那小子,便讓她到熱田神宮去參拜,之後將她交給老師。你去告訴老師,讓他和我們一起去熱田。快去!」犬千代施了一禮,站起身來。
    於大不禁又看了看信長。雖然相貌不相上下,但信長的鋒芒和冷靜顯然勝過犬千代。想到這些話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剛才他以人當馬的情形,簡直判若兩人。
    「真乃個性豪放之人,一個不拘小節卻又感情豐富的武士。」於大內心感激不盡,甚至想跪拜下去。
    未幾,平手中務大輔政秀便匆匆趕來。政秀如今和其他三位家老林新五郎、青山與三左衛門、內藤勝助一起,在那古野城輔佐這位年輕的「大傻瓜」。政秀一進房間,便帶著命令的語氣道:「請少主準備出發。」信長起身走了出來。
    「佐渡守應該有書信帶來吧?」政秀小聲問於大。他似乎能夠完全看透那位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傻瓜」的心思。他展開久松的信,「不要特意說救竹千代。」他低聲提醒道,「城主品性如此,如果有人對他指手畫腳,他反而不屑一顧。不過既然已經拜託他,希望他能關照此事。」於大很羨慕這對師徒。信長表面看去有些痴傻,卻隱藏著非凡的器量。
    而政秀雖然如同白天的燈光一樣不事張揚,但行事卻分毫不錯。若是竹千代也有這樣的老師該有多好,她不禁這樣想。這時,信長興沖沖回來了:「老師。」
    「城主。」
    「您和久松佐渡守交情不淺吧。夫人今晚就住在您府上。」
    「是。」
    「出發吧。天色不早了。犬千代,馬牽來了嗎?」
    犬千代仍然一臉嚴肅,但他點了點頭。
    「人的轎子呢?」
    「已經備好。」
    「不要廢話。告訴他們,一定要趕在馬隊之前到達。」
    犬千代領命去后,信長、於大、政秀依次出了大門。這次信長騎一匹強壯的連錢葦毛駒。下午的陽光中,它不斷騰起前蹄。出了大門,信長像個孩子一般飛跑過去,躍上馬背。他也不做聲,縱馬便走。犬千代在政秀的注視下,也翻身騎上一匹栗毛駒。二人如疾風般走了。
    這一切不足為奇。與其說信長漠視一切俗世禮節,不如說他是故意叛逆,只喜按自己意願行事。而縱容信長如此行事的政秀可謂別出心裁。
    「快,出發。」無論信長多麼隨心所欲,政秀始終非常冷靜。他將於大讓進轎子后,自己也騎上了馬,然後緊緊跟在於大的轎子后,出了城門。
    於大突覺一陣慌亂。自從與竹千代分別,已經有三年不曾見面了。歲月流逝的感慨讓她心跳加速,嗓子發乾,眼眶發熱。
    當於大的轎子抬進熱田的加藤圖書助府邸時,日頭已西斜了。
    那被廣忠拋棄、將要被織田信秀斬首示眾的命運多舛的孩子就在這裡。
    因為此處是囚禁竹千代的地方,於大以為其戒備必定非常森嚴,但事實並非如此。夕陽中的府邸靜悄悄的。只有兩個手持六尺棒的下級武士把守大門,沒有任何戒備森嚴的跡象。府邸周圍繞著一圈低低的柵欄,庭院里則長滿參天大樹。裡面多是楠木、椎樹,毫無冬天的蕭瑟之感。先到的兩匹馬拴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上。
    停轎后,並設有人前來迎接,只有下人將木屐放到轎前。於大下轎,平手中務在前,於大緊隨其後,進了庭院。「一會兒便到……」政秀一邊靜靜地走著,一邊道,「不要讓竹千代識破你的身份。」
    於大點點頭。
    第四道牆是外庭和內庭的分界線,柴門大開。進去后,一眼便看見離宮式樣的房屋,是一座古樸的書院式建築,信長正坐在窗邊。前田犬千代也坐在窗前。他們對面坐著三個孩童,圍成一圈,不知在做些什麼。走近一看,其中一個孩童正在摺紙,而另外兩個在觀看。
    於大不禁停下腳步。幾個孩童身材相仿,髮型也很像。她不知道哪個是竹千代,緊張得不敢靠近。但平手中務穩步走到廊下,於大隻好跟著。
    「怎樣,疊好了嗎?」信長仍然坐在窗前,對摺紙的孩子道。
    「快了。」那孩子答道,「如果能夠用紅、紫、黃三種顏色的布做翅膀,看上去就漂亮了。」他好像在摺紙鶴,正在做翅膀。
    於大終於靠近廊下,仔細打量著那三個孩童。那幾個孩童和信長好像沒有看到於大和政秀一般,對旁人根本不予理會。
    「竹千代好耐性呀。」信長說道。
    於大的身子不禁一顫。那個摺紙鶴的孩子,是竹千代?但竹千代沒有回答。他正歪著頭,在想如何讓翅膀多些顏色。於大隻能看到他的額頭。她突然有一種衝動,她想捧起那張臉兒,讓他看著自己。
    竹千代,是母親。你難道還不知道母親就站在你的身邊嗎?於大咬著嘴唇,凝視著竹千代手中的摺紙,心中叨念。
    竹千代終於抬起頭。他目光平靜,視線轉到於大身上的瞬間,雙眼驀地放射出如同朝陽般的金色光芒。那張臉兒和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頗為相似。他不知道將要降臨的災難,不知道潛藏的危險,甚至不知道面前站著的全身發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片刻之後,他又去關注手中的紙鶴。
    信長一直用幸災樂禍的眼神打量著眼前這對母子的舉動,這時候突然叫道:「竹千代。」
    「哦?」竹千代亦未抬頭。
    「你喜歡我,還是討厭我?」
    「不知。」
    「哼。你知我是誰嗎?」
    「知。」
    「知?你說說。」
    「織田信長。」
    「哦。」信長點點頭,又看著於大。他和竹千代的對話好像是說給於大聽的。信長道:「竹千代。」
    「嗯?」
    「你本應去駿府,為何到熱田來了,你知嗎?」
    「知。」
    「你若在熱田被殺,怎麼辦?」
    竹千代突然沉默,但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
    「我……我信長覺得,你就像我的弟弟,這樣說,你還恨我?」
    看到竹千代依然沉默,天野三之助輕輕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蓋。
    「三之助,怎的了?」
    「請公子回話。」
    「不。竹千代不喜撒謊。」
    「哈哈哈。」信長大笑道,「你討厭撒謊,但你方才說不知喜歡我還是討厭我,就在撒謊。」
    「不!大家都說信長乃是渾蛋,我正在思量。」
    「渾蛋,你這廝,居然口無遮攔!」
    「若是渾蛋蠢貨,我便更討厭。」
    「不是呢?」
    「我們可做兄弟,一起玩耍。是吧,三之助?」
    這次是阿部德千代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蓋。竹千代終於折好了紙鶴。他嘴邊露出一絲微笑,拿著紙鶴玩耍起來。「把這個送給信長。」
    「給我?」
    竹千代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將紙鶴遞了過去。
    「鶴的羽毛真漂亮。它是哪裡的大將?」
    「這種大將很軟弱,因為是紙做的。」
    「哦?那我也做一副同樣的鎧甲穿上。」
    「為何?」
    「因為太強大了,麻煩。」信長道。
    「強大了會麻煩?」
    「哈哈哈,讓別人感到麻煩。織田信長生來就是這般強大,真是麻煩。這是天生的。」
    信長的話好像合了竹千代的心意,他輕輕點了點頭,突然站起身跑開,似是憋了尿。「見諒。」他一邊說,一邊跑到於大身旁的石頭邊上,小便起來。
    「竹千代。」
    「什麼事?」
    「那石頭下邊沒有蚯蚓嗎?」
    「有也無妨。」
    「我是說,如果將小便撒到蚯蚓身上,你的小弟弟可要彎曲了。」
    「不會。」
    「這麼說,你已經撒過多次了?」
    竹千代點點頭,慢慢直起腰。於大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信長迅速將視線轉向平手政秀。平手政秀正望著落日,心急如焚,似是在示意信長快快返回。
    「竹千代,你不寂寞?」
    竹千代不語。
    「凡是不合意的問題你便不答,是嗎?」
    「是。不必問那些理所當然的事。」
    「嘿,竹千代批評我了。那好,今日到此為止吧。哦,還有一事,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不記得。」
    「不想見?」
    「不能回答你。」
    「哈哈哈哈……這就是你的回答。竹千代,我想方設法免你一死,你也不喜歡?」
    聽到信長這意外一問,於大身子大震。不僅於大,平手政秀和前田犬千代也驚恐地望著竹千代。眾人這時都已經明白,信長有解救竹千代性命的意思,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岡崎的小傢伙會如何回答,都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竹千代看著信長的臉,笑了,然後淡淡地說道:「我喜歡,你可那樣做。」
    「好,我們下次再見。」信長興沖沖地從窗戶底下站起身,大步走到院中。剛才的溫和表現一掃而光,他表情嚴峻地疾走到自己的愛馬旁,忽然回頭看著跟在後面的於大,道:「我會讓他喜歡我。當然,兵戎相見的日子另當別論。但不允許他在內心深處暗恨我。如果懷恨在心,我會將他撕成八瓣。犬千代,跟著我!」斬釘截鐵般地說完,他躍上馬背,轉瞬之間,已經馳至落日下的大門處,很快消失了。
    於大還在獃獃地站著。母親的心愿終於得以實現,信長答應挽救竹千代的性命……「走吧。」
    平手政秀催促道,「真是難分上下。我們少主乃人中龍鳳,竹千代也非池中之物。刈谷夫人生了個好兒子呀。」
    「是……是。」於大似乎還有些恍惚。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7
第三十二章 八彌殺主


    天文十八年三月初十。春天已經到來,城內櫻花盛開。竹千代被劫持到尾張已經一年半。細細想來,這一年半中發生了太多事情。
    松平廣忠來到檐下,讓下人幫他剪腳趾甲。「莫要剪得太禿。不定何時又要開戰。」他一邊提醒著下人,一邊眯縫著眼享受著久違的春日暖陽,懶洋洋地攤開手腳,仰面朝天躺了下來。
    「八彌,那以後又發生了幾次戰事啊。」廣忠對著坐在走廊盡頭的貼身侍衛獨眼八彌道。
    「那以後……是阿春死後?」
    「不,是竹千代被劫持之後。」
    八彌瞪了廣忠一眼,掰著他粗壯的手指算了起來。「第一件,攻打戶田氏田原城。」
    「哦,第一件。」
    「第二件,討伐大岡鄉山崎城松平藏人。」
    「嗯。」
    「第三件……」八彌皺了皺眉頭,繼續道,「除去同族的松平三左衛門。」
    若廣忠看到八彌此時的表情,他便會明白八彌對他因猜忌和懷疑而發動的戰事和暗殺,抱有何等情感了。但今日廣忠只是微閉著雙眼,沒有注意到這些。
    「那不是戰爭,因為我已看出三左有謀叛之心。但,那之後發生的小豆坂之戰真是激烈。」
    「是。因為上和田的三左衛門大人被殺,織田今川發生了戰事……兩軍死傷慘重,羽根村到處都是足輕武士的屍骨。」八彌發現廣忠已經打起盹兒來。他睜著獨眼,看著對面的院予,閉口不言了。風不大,但是櫻花卻紛紛揚揚地落到他腳邊。
    「可惡的櫻花!」八彌心想。在阿春被收為側室那一天,城主瘋狂地將這些花灑進浴房。而這些櫻花經常讓阿春淚流滿面。當阿春假裝發瘋,最終死去的時候,口中念叨的仍然是這些櫻花。
    八彌依照阿春的遺音,砍下她的首級,帶到廣忠面前。「在下將阿春殺了,以免泄露城主的秘密。」如果斯時的廣忠為薄命的阿春流下一滴眼淚,八彌也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一心服侍廣忠。
    但廣忠卻沒有哭。他只是看著阿春的首級道:「你的忠心我都明白了。明天你就回到我身邊來吧。」他甚至沒說要將阿春葬於何處。每思及此,八彌都覺熱血上涌……
    廣忠動了動身子。「給我揉揉腰。」他命令下人,那表情彷彿已經忘記自己假寐過。「小豆坂之戰以後,織田彈正一心想要殺了竹千代,但至今也沒有動手。」
    八彌裝作沒聽見,不發一言。在他看來,能夠讓竹千代被別人隨意處置的廣忠,內心定然極端殘酷。廣忠說那話時,八彌也在旁邊,聽得十分清楚。織田信秀特意派密使山口總十郎弘高前來岡崎城,向廣忠詳細說起竹千代的近況,然後意味深長地對廣忠道:「岡崎城大概會對今川氏有所行動了吧?」
    但廣忠根本不予理會。「我也算個略知義理的武士,對被抓走的人不憐憫,也不動容。」他毫不客氣地將總十郎弘高頂了回去。雖然從理性上考慮,這是個靠眼淚無法生存的亂世,廣忠的做法尚能理解,但八彌內心深處卻更加憤怒。
    「織田彈正故意裝出有情有義的樣子,實際上大概在等著我廣忠向他求饒。」
    八彌還是沒有回答。就在這時,酒井雅樂助未經稟告,便領著一個陌生男子直闖進來。八彌感覺那人像個探子。
    「主公。」
    「噢,是雅樂助呀。」
    「讓下人迴避。」
    廣忠慢慢站起身,用下巴示意下人們出去。下人們都退下了。雅樂助又看了一眼八彌,但並沒有命他退下。「主公,竹千代近況尚好。」
    廣忠緊緊盯住那個男子,「你將聽到的如實道來。」
    「是。」那男子身材像個武士,但言行舉止卻像個商人。「事情出乎意外,竹千代公子似乎與信長公子趣味相投,聽說信長公子經常當著眾人叫竹千代公子為『三河的弟弟』。」
    「哦,三河的弟弟?」
    「是。而且,最初阻止彈正大人殺竹千代公子的,也正是信長。他說,他和竹千代不是父輩的替身,他們自己的時代就要到來了。那時,織田松平必須團結一心。他還經常帶竹千代公子去參拜、祭祀。」
    廣忠苦悶的表情逐漸舒展開。
    「他們二人關係如此之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小人經過多方打聽,終於搞清了個中情由。」
    「二人……你說信長和竹千代?」
    「是。將兩個人聯結在一起的,乃是久松佐渡守夫人,也就是……她在這中間費盡了心思。」
    「於大?」
    廣忠的眼睛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將視線轉向雅樂助,「雅樂助,你說說。」
    雅樂助一臉平靜,「那是上房夫人的精心策劃。『不是父輩的替身』……」
    「果真如此,在下對夫人不勝佩服。」探子模樣的人道。
    「哦?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及她了?」
    雅樂助顧左右而言他:「聽說竹千代公子平安無事,家臣們定然十分興奮。而且,當他們知道少主背後有生母溫暖的雙手支持,無疑會一掃愁雲。」
    「雅樂助,你太自以為是了。」
    「主公……」
    「你難道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織田彈正設下的圈套嗎?」
    「若那個圈套能救少主一命——」
    「閉嘴!」廣忠狠狠喝道,然後死死盯住庭院里的落花。
    戰爭持續不斷。對於病魔纏身的廣忠來說,那過於苛酷的日出日落,總能清晰地反襯出他疲勞的身影。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個年齡的武將理應能夠冷靜地判斷世事,但廣忠恰恰相反,他狠道:「雅樂助!你剛才說竹千代背後有於大的支持、庇佑?」
    「是。派去的人說,不時有衣物、果品之類從阿古居秘密送往少主處。」
    「使者是誰?」
    「已打聽清楚了。」男子從旁答道,「久松家臣,一個叫竹之內久六的,因他被委以徵收阿古居谷賦稅等重任,抽不開身時,就讓家老平野久藏秘密前去。」
    廣忠大覺意外。如果是家老特意前去,那就絕不是於大一個人的主意了。久松佐渡守也已在背後給予支持。當想到於大居然能打動第二任丈夫時,廣忠胸中頓時燃起一股莫名的烈火。果真如此,更不能掉以輕心了。他死死地盯著地面,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終於輕輕搖搖頭。
    「必須殺了她。不能讓她活下去。」
    「什麼……大人說什麼?」
    「必須殺了她!」
    「殺……殺誰?」
    「當然是於大。」
    「什麼?這……她?」雅樂助不禁叫出聲來。一直背對他們坐在走廊盡頭的獨眼八彌,肩膀陡然顫動了一下。
    「主公!」聽到廣忠說出如此令人意外的話,雅樂助不禁猛地向前挪了挪,「您說的是真心話嗎?如果是真心話……那麼,就請您告訴在下一個理由。」
    廣忠靜靜地閉著雙眼。陽光下,他額頭青筋暴跳,眉間也開始痙攣起來。「雅樂助,這不是於大一個人的想法,這是久松佐渡守的奸計。」
    「您有什麼證據?」
    「他竟然讓家臣前去……那就是最好不過的證據。」
    「哈哈哈哈。」雅樂助不禁大笑起來,「主公難道還不清楚嗎,那是上房夫人的魅力讓久松心甘情願那麼做的呀。想當初,上房夫人能讓岡崎城的所有家臣們心悅誠服,到了阿吉居那樣的小城,自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於大可以操縱彌九郎?」
    「主公!您用語不當。不是操縱,請相信此乃婦人之德使然。」
    廣忠猛地睜開眼睛,那是一雙十分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瞼上浮動著青筋。「這麼說……於大在盡婦人之德去服侍彌九郎那個渾蛋?」
    「主公!若非如此,久松家的家臣們又何以服她?」
    「雅樂助,你認為於大沒有任何企圖嗎?」
    「有的只是這世上自然的母子之情……我能夠感受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無論如何都要幫助少主的母親之心。」
    「哦?那麼,是我多心了。但我覺得這一切是織田彈正的奸計,他千方百計猜測我的心思,然後控制住竹千代,再控制住於大,伺機將岡崎城納入他的掌中。這難道是我多慮了?」
    「請主公原諒。」
    「我明白,明白,你們下去吧。我是拋棄了竹千代的殘忍的父親。於大救了他,她任何時候都是個好母親。還有,那體諒於大而決定不殺竹千代的織田彈正和久松彌九郎,都是傑出的武將。我本以為那是奸計,但既然你已經那麼說了,可能事實的確如此。辛苦了,退下吧。」
    雅樂助咬了咬牙,但想了想,還是施了一禮。廣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但既然已經阻止了他想殺於大的荒唐念頭,也就沒有必要惹他生氣了。
    雅樂助與探子一起退下后,廣忠又歪了一會兒,凝視著院里的落花。周圍突然變得非常寂靜,甚至連花瓣落地的聲音都似能聽到。
    「八彌。」
    「主公。」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於大!」
    獨眼八彌慢慢地轉過身,望著廣忠。他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廣忠在阿春死的時候,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以武士的氣節為借口,不顧竹千代的死活,並派刺客殺死了同族松平三左衛門。這樣一個人,決不會因為雅樂助的一番諫言而放棄暗殺於大的念頭!
    獨眼八彌眯起眼睛。「那麼……為什麼要殺她?」
    廣忠沉默半晌。「久松彌九郎是個老好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老好人……大人是說……」
    「找一個能夠接近於大的人,送到阿古居。久松是個好人,總會有辦法的。八彌,你叫植村新六郎來。」
    「主公……」
    「怎麼了?」
    「此事若想隱瞞,久松佐渡守尚可,但上房夫人……」
    「你是說很難?」
    「是。已經有松平三左衛門被殺的先例。」
    「八彌,哼,設若是你,會怎樣?」
    「若是小人……」
    八彌內心深處燃燒著對廣忠的憤怒和憎恨之火。若是換了別人,八彌肯定早已把他摔倒在地,肆意踢打。
    單純的八彌當然不可能知,自從於大離去,廣忠每日都在苦痛中度過,他也就不知廣忠為何對一切都顯得如此不耐。被迫斬斷的情意,令廣忠內心生成了思慕,接著變成憎恨,然後是嫉妒、猜疑,這些情感不停地交織變幻。當他對織田密使山口總十郎說,竹千代任由他們處置時,心中卻隱忍著對世事的憤怒與無奈。
    於大如今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攜手救助竹千代。果真如此,廣忠有何面目見人?為了活下去,就必須殺了她,此外別無選擇。廣忠的情感這麼以扭曲的形式表現出來,獨眼八彌怎能看透這複雜的一切。
    「如果是我,就以少主之事為借口,聲稱要單獨面見她,接近她,立刻下手。」
    「嗯。」廣忠點點頭。
    「那麼,我若令你去做,你能幹凈利落地除去她,再順利返回嗎?」
    「能。」八彌答道,他感到離開眼前這位城主的時候到了,他怎麼能以自己的刀刺殺上房夫人?
    廣忠好像看出了八彌的心思,道:「不,不能令你去。讓植村新六郎立刻來見我。休要讓雅樂助和大藏知道。」
    「人為何不讓小人去?」
    「我不放心你。我要聽聽新六的意見,快去……怎麼還不快去?」廣忠急得大吼,拍手叫來下人。
    八彌默默地轉過了身。侍衛就是侍衛……實際上,他面對廣忠時,心裡充滿憎恨。換句話說,他面對廣忠時,害怕自己內心的恨被發現。他按住刀柄,手微微地顫抖著。就是這隻手結束了阿春的生命。
    八彌剛想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了。他背後,廣忠正令人去叫家老植村新六郎。下人領命出去了。「就是現在!」一個念頭瘋狂地撞擊著他的心,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議地爆發了。這樣下去,主公不但拋棄了最心愛的兒子,還要殺於大夫人!松平氏真要完了!
    「主公!」八彌回頭的同時,站了起來,「獨眼八彌想殺人。」
    「你說什麼?」廣忠以為八彌還要請纓,「我已說過,你去我不放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八彌又向廣忠靠近一步。刀已經拔了出來。
    「啊?」廣忠嚷了起來,「你幹什麼!」
    「都是為了整個松平氏!」八彌的刀猛地向廣忠下腹刺去。
    「啊——」廣忠身體後仰,雙手抓住刀刃,欲要站起來。八彌猛地拔出刀,刀迅即回鞘。
    「哈哈……八彌!」
    「……」
    「你……你也做了別人的卧底?」
    八彌猛烈地搖著頭,「是……在下是為了整個松平氏!」
    「哦。」廣忠眼睜睜看著鮮血轉眼之間染紅了下半身。他的聲音愈來愈弱,「好……好……殺得好!廣忠我、我是該死。」
    「主公?」
    「你不能明白。活著……乃是罪孽……是徒增可怕的罪孽……接下來……接下來……」他的話音已經模糊了,嘴唇變白,臉也開始抽搐。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量抓起扶幾,將上半身斜靠在上邊。
    獨眼八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
    春天的午後靜悄悄的,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是家老植村新六郎。
    獨眼八彌感到全身如虛脫了一般,沒有一絲力氣。如果廣忠狂怒地罵他為兇手,他也許會因此瑟瑟發抖。但廣忠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非常意外,令他備覺傷痛。他無法相信,但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夢。這就是在十歲那年便失去父親,在接下來的十四年間苦苦掙扎的岡崎城主最後的話。他留下了這句話,倒在那不真實的血泊中顫動……
    八彌恐懼地看著庭院里的花,像個孩子般跺著腳,但既不是後悔,也不是憤怒。人生如此不可思議,又如此讓人悔恨和不安。阿春毫無意義地死去,廣忠也一樣……這一切都不是夢,是事實。人就活在這樣荒誕的世界,就是這樣生存……八彌用刀指著蒼穹。「不吉之花!為何要落下?可惡!」他突然安靜下來,像是沉進了深深的無底洞。
    「八彌,怎麼了?」植村新六郎匆匆而來,突然大喊一聲,「啊,八彌瘋了!快來人!八彌瘋了!」他一邊大叫一邊抱起廣忠,發現廣忠已然斷氣。「八彌砍殺主公!」
    聽到那喊聲,不知為何,八彌頭腦發脹。這個亂世,不能隨便宣布城主的死亡。但八彌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知道那一刀下去會怎樣。
    「八彌,把刀放下!」在一片慌亂的腳步聲中,植村新六郎朝他吼道。
    「不!」八彌咆哮道,「我沒有背叛主公。」
    「閉嘴!你在為誰盡忠?」
    「不!我……我……是為整個松平氏著想才殺了這個瘋子。」
    「胡說!發瘋的是你!放下刀!否則——」新六郎已經迅速地拔出了刀。
    「哈哈哈……」獨眼八彌突然狂笑起來,「阿春!你看見了吧。我不明白,我都幹了些什麼。」
    「放下刀!」新六郎厲聲喝道。
    獨眼八彌依然狂笑不止。
    「再不放下刀,就殺了你!」
    「你……要殺了我?」八彌又笑了,「植村新六郎能殺了我?」
    「八彌!」
    「哈哈!」
    「我殺了你,又怎樣?」植村新六郎說罷,揮刀斜刺過去。八彌無意間猛向後退。他踢碎廊沿,跳到院中。
    「蒼天給你的懲罰!看刀。」植村新六郎不敢大意,躍出走廊,正面強攻。八彌來不及起身,就勢向前一撲,躲了一劫。新六郎的和服衣襟碎成了布條,八彌的衣服後背也被劃開一道口子。
    「你還要頑抗?」
    「來吧!」八彌擺正姿勢。強烈的陽光照射著他裸露的後背,櫻花紛紛灑落。
    「眾位不要插手。」新六郎道,他一邊喘氣,一邊自信地邁進一步,「邪必受罰!」
    八彌後退了一步。他忽而對新六郎的自信心懷敬意,忽而又覺得世人如此滑稽可笑。這是沒有遭遇過人生苦難之人所說的話。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對峙已毫無意義。即使贏了,又能怎樣?生是夢幻,死可是地獄?
    新六郎瞧准一個破綻,沖了過來。八彌舉刀迎了上去,「當」一聲,兩條白刃同時飛開。
    「來!」新六郎赤手空拳蹲下身。八彌覺得這像孩童時玩遊戲一樣可笑。
    他搖著頭,抓了個笏板撒腿就跑。圍觀的人們大叫著追了上去。
    在花叢中間,這些大男人玩起了捉鬼遊戲。不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酒谷的堤防對面。過了片刻,又隱約現身,唯有新六郎高亢的聲音始終在護城河中迴響。「植村新六郎殺死了佐久間右京亮信直的卧底岩松八彌!」
    人們爬上堤防時,騎在八彌屍體上的植村新六郎一手拿著短刀,另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已陷入沉思;被刺死的八彌卻不知自己已被當作佐久間的卧底了,他睜著一隻眼睛,猶自含笑。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9
第三十三章 無主之城


    天文十八年三月,出入岡崎城的人驟然多了起來。
    「聽說城主偶染微恙,後來竟一病不起。」
    「不,好像不是病。」
    「別瞎說了,聽說是被岩松八彌刺傷了。」
    「對,城主午睡時,他突然發起襲擊……」
    「不,不是午睡時,據我所知,是城主大人讓下人給他剪腳趾甲時,被八彌從背後刺傷。」
    陸陸續續趕來的武士們七嘴八舌討論最近的傳聞。「聽說八彌是西廣瀨間右京亮派來的姦細。」一想到岡崎城裡居然有這種人,聽者不禁搖頭慨嘆。「不,大概是和織田信秀串通好,讓阿春去刺殺主公;但因為阿春後來發了瘋,沒能得逞,終於自己下手了。」甚至有人作出這樣的猜測。
    總之,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廣忠,結果鬧得滿城風雨。岡崎城突然沒有了主人,眾人手足無措,一片混亂。本來明朗的天空顯得那麼陰沉,門窗緊閉的房間也十分暗淡。
    老臣們堅持說城主只是患了病,但有人卻說,廣忠乃是被八彌所傷……
    但是,他們卻不知,廣忠已經喪命,他的遺體也從大林寺搬到能見的月光庵,被秘密埋葬了。先前,被八彌殺死的阿春也被秘密埋葬在那裡……負責此事的是阿部大藏、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以及植村新六郎,其他老臣事後方知真相。
    廣忠卧房旁邊的居室,被褥照舊鋪著。但裡面不是躺著入,而是塞著廣忠的衣物。不久之後,那些包著廣忠衣物的寢具隨葬了,但重臣們的討論仍無半點進展。睡覺的地方用屏風圍了起來,眾人則聚集在廣忠的卧房裡,個個面無血色。
    「我還是說,無論如何都該這樣……」石川安藝說完,回頭看著天野甚右衛門。
    「我也堅持淺見。」甚右衛門毫不猶豫地說道,「照安藝的意思投了今川氏,那麼少主怎麼辦?城主已經歸天,少主也落入敵手。這種情況下,還要投靠今川氏么?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和織田大軍對抗了嗎?」
    「問題正在於此。」
    「那麼不妨說來聽聽。」
    「要救少主,就必須投靠織田氏。但這樣就會惹惱今川……這種事已有先例,各位難道沒有看到田原戶田的前鑒?」
    二人互不相讓,爭論不休。
    「二位暫停。」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鳥居忠吉終於開口說道,「此事純屬意外。如果再有意外發生,三河武士必將名聲掃地。」他說完,靜靜地回頭看著植村新六郎。「你在誅殺叛臣八彌時,你說他乃是西廣瀨佐久間的卧底。你有何依據?」
    植村新六郎坐正身子,看了看眾人,道:「之所以那樣說,是從三河武士以服從主人意志為生之第一要務而得出的結論。」
    「主公的意志?」甚右衛門表情嚴峻,彷彿表明,若是對方理由不夠充分,就決不饒恕。
    「即使捨棄少主,主公也要對今川氏盡忠……這並非策略失當。若仔細分析主公的心思,就會發現,我們同織田氏絕不能握手言歡。雖如此,考慮到突然說八彌是織田的姦細未免過於獨斷,於是便將他歸人織田陣營的佐久間……」
    「哦。」鳥居忠吉點點頭。「我們再聽聽雅樂助的意見,他支持新六,同意對外聲稱主公是被佐久間家的姦細所殺。」
    雅樂助放下抱茌胸前的雙手,微微睜開眼睛,「我和植村新六郎想法一致,不必補充什麼。」
    「這麼說,你也想在此關鍵時刻依賴今川氏。」
    「除此以外……或者,從我們中間造出一人,自稱刺殺了主公,然後去到織田信秀處?」天野甚右衛門道。
    忠吉又點了點頭,「甚右衛門,此事……你願為了整個松平氏,令八彌刺殺了無能城主。想要解救少主,才前去投奔……」
    天野甚右衛門表情痛苦地搖搖頭。他雖然很想去救竹千代,卻沒想過要做刺殺主公的罪人。
    「那麼,有人願意為此去投織田嗎?」忠吉打量了一番眾人的表情,又道:「那麼……誰願意去今川家?」
    石川安藝向前挪了挪,「我願意前往。主公之前如此依賴和忠實於今川氏,只要我們以誠相待,他們應該不會乘人之危。」
    「不,等等。」本多平八郎忠高慌忙舉起手。自從父親平八郎忠豐在前年的安祥城一戰中替廣忠而死,年僅二十二歲的忠高便繼承了本多家位。他向安藝身邊靠了靠,「和織田家關係和睦最為關鍵,在下願意前往織田氏。」他聳肩大聲道。
    座中人頓時啞然。
    「噢,你願往?」鳥居忠吉意外地回頭望著平八郎忠高。
    「為了松平氏大局,應該不計私怨。」忠高朝植村新六郎說道。他漆黑的雙瞳彷彿在說,他不能饒恕自己的殺父仇人織田信秀,但為了大局考慮,理應放下私怨。忠高是植村新六郎之婿,其妻此時剛剛為他懷上第一個孩子。女婿血氣方剛,和岳父的意見針鋒相對。
    「此時,城中分成兩派,是為必然。我會將夫人遣還回家。」
    「一派胡言!」忠吉微笑著阻止了二人爭論,「不妨將你的想法詳言。」
    「這……值此非常時期,保全少主性命乃第一要務;不讓岡崎落入今川之手,也十分重要。雖如此,如果整個家族一起投了織田氏,今川氏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我們要造成內部意見分歧的假象,讓他們以為我們起了內訌……以此我們方能得以生存。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植村新六郎默默地注視著女婿。
    「在下既主張投奔織田,自會前去尾張,以勸說整個家族歸順織田氏為由與之交涉,希望能贖回少主。而岳父大人和石川大人則同去駿河,以全部歸順今川氏為由,阻止今川氏進攻岡崎。當前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說來,女婿希望我們假裝分裂成兩派?」
    「正是。」
    「這不失為一種方法……眾位意下如何?」鳥居忠吉平靜地掃視著眾人,但沒人回答。忠高尚年輕,他無法想象,織田信秀將竹千代交還岡崎城之後,一旦發現上當受騙,必會發出雷霆之怒。而這也不符合廣忠的行事方式。但目下實在是別無他法。若是竹千代在這場風波中被殺,松平氏轉眼間便會分崩離析。
    「各位以為如何?」鳥居忠吉又問道。
    只有平八郎忠高目光灼灼地盯著眾人。阿部大藏與酒井雅樂助垂頭不語。
    突然,大久保新八郎高呼道:「一切都完了!」他忽然放聲痛哭。
    「你是何意?」雅樂助抬起頭。
    「各位怎麼辦?」本多平八郎忠高仍然逼問著眾人。
    「有消息說,駿河已經發兵。」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又垂首不語了。大久保新八郎拭著眼淚:「正如先前所料,今川對我們的心思一清二楚。朝比奈備中守領三百多騎兵已過了吉田城,到達山中。他們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切都……」
    鳥居忠吉和阿部大藏閉上雙眼。這個命令肯定不是出自今川義元,而是那個深得義元信任的雪齋禪師的主意。正如大久保新八郎所說,來者理由充分。為防止岡崎人借救竹千代而投奔織田氏,便派兵前來。
    「竹千代成人之前,岡崎城暫交今川經營吧。」他們定會這樣說。
    雖然早有預料,但今川的行動也太快了,廣忠還未發喪呢!如此一來,再無討論的餘地了。要麼乖乖將岡崎城交給今川氏,要麼據城抵抗。鳥居忠吉心情沉痛地再次睜開眼睛,雙手抱胸。這是一座無備之城,一座無主之城。形勢急轉直下,岡崎城已經被逼上絕路。
    「既然如此……」本多忠高微閉著眼,自言自語道,「只能暫不發喪,決一死戰。」
    「好!」大久保甚四郎回應道,「那就這樣了,莫要哭哭啼啼。各位團結起來!」
    阿部大藏猶豫不決地望著鳥居忠吉,「伊賀大人,你說呢?」
    鳥居忠吉好像沒有聽到,只是逡巡著眾人的表情。雖然沒有仰天長嘆,眾人絕望的神色卻掩飾不住。聽到自己的女婿主張決一死戰,植村新六郎更覺凄涼。
    「植村,」鳥居忠吉輕輕嘆道,「我們還沒到絕望的時候。」
    「您有何良策?」
    「說不上良策……我們松平人在不斷經受考驗。事情既已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再猶豫。哈哈,你說呢,雅樂助?」
    雅樂助低低應了一聲,「今川氏欺人太甚,我們忍無可忍!」
    「您是說,拼了?」
    「拼了。」老人靜靜地點點頭,「不過……」他轉臉對著石川安藝,「敵人既是著名的雪齋禪師。若早早讓敵人知道我們的心思,倒不好。不如先探探對方虛實,你們以為如何?」
    「您是說,將朝比奈備中守迎進城中?」
    「對,否則怎能知道對方的想法。」
    「若是對方當面讓我們交出岡崎城,該怎麼辦?」
    「若交出岡崎城是取勝之道,何必拒絕?只要最後……最後的勝利。」
    阿部大藏心中的迷惑頓時煙消雲散,他長嘆了一口氣。如何說服衝動的大久保兄弟和本多忠高呢?不出他所料,忠高正冷冷盯著鳥居老人。如此一來,除了暫且將今川家迎進城內,實無其他可以保全松平家的方法。一旦生出玉碎之心,豈能瓦全?現在只有先探清對方的意思,再探討應對之策。
    就此決定下來,第二日午後,今川氏大將朝比奈備中守被迎進城中。朝比奈備中守裝作前來探視廣忠病情,但當他率領三百精銳進城之後,便張口索要本城和二道城。他想先佔領本城和二道城,再發喪,這樣便可防止松平人生異心。
    「我家主公考慮到和廣忠公多年交情,特派我等前來。雪齋禪師也已率大軍出發。請各位放心為廣忠舉喪。」語氣雖然很謙和,態度卻十分強硬。
    這些話是在大廳對在座的鳥居忠吉、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清兼說的。三人都已到了不輕易動肝火的年齡,他們沒有表現出絲毫惱怒之色,只相互對視,點了點關。
    「本城和二道城,請即刻交給我們。」
    「哦。」忠吉淡淡地答道,他一臉嚴肅地向朝比奈備中守道,「那麼,貴方既有此意,我們依了便是。但你們已在城中,卻何以保證尾張的少主平安無事?關於此事,我想聽聽貴方有何對策,也好藉此防止城內民心動搖。」
    朝比奈備中守對此好像早有準備,他黝黑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點頭道:「伊賀大人,我們進入岡崎城正是為了救竹千代公子……你們難道不明白嗎?」
    「不愧是今川大人,果然有備而來,但我等實已老朽——」
    「哈哈哈……你們過謙了。今川壓力越大,竹千代對織田氏便越重要。」
    「他們會借人質給我們出難題,若他們因我等不從而發生意外,那將如何是好?」
    「不必擔心。」
    「此話怎講?」
    「雪齋禪師對此早已胸有成竹。」
    「那樣自然最好,但為安心起見,還請您透露一二。」
    「伊賀大人,鄙人有些想法。」
    「請講。」
    「竹千代成人之前,不妨將岡崎城與領地暫且交我家主公代管。」
    「這……」
    「竹千代年齡尚小,絕無管理岡崎之能。還請各位家老宿將將家人悉數送往駿府——」
    「請等等。」忠吉舉起手,看著雅樂助。今川的強硬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雅樂助低著頭,不吭一聲。石川安藝也沉默不語。
    「我等老朽已無用了。為慎重起見,我再問一句,我們的家人送去做人質后,少主便可保平安無事嗎?」
    「那要看各位的決心了。」
    「我等決無二心呢?」
    「我想雪齋禪師不會視若無睹。」
    「怎麼講?」
    「松平家眷全部送到駿府為質,各位再作為今川軍的先鋒,不斷向織田施加壓力。」
    「哦……」
    「能生擒安祥城的織田信秀之子,就再好不過。」
    朝比奈備中守斬釘截鐵道:「如用安祥城主織田信廣交換岡崎城主竹千代,織田大概不會拒絕。」
    「那麼……之後,就把竹千代交給岡崎?」老人們急切地問道。
    「不不,是直接將竹千代送往駿府。」
    老人們遺憾地低下頭,不再做聲。
    自有辦法解救竹千代——聽來似乎有些道理,但救出來的竹千代也要和重臣的家人一起被送去駿府做入質,未免太過分了。這豈不就是將在織田家做人質的竹千代再送到今川家去嗎?甚至比在織田家做人質更加可怕,因為此次還要將重臣的家人也送到駿府。今川家此後就可以憑藉手中的人質,要挾岡崎重臣不斷作為先鋒去進攻織田氏。
    老人們無言地低著頭。這時,酒井雅樂助轉向備中守,「若是那樣,岡崎城就沒有城主了?」
    「雅樂助。」朝比奈備中守露出譏諷的微笑,「竹千代本就應當送到駿府為質。當然,我家主公不會將他當作人質,而是作為客人……是廣忠託付的客人。這是廣忠大人的意思,你們不該過問。我們家主公對於和廣忠達成的約定,一直信守不渝……我的話,你們明白嗎?」
    「十分意外。」
    「哦?現在只要你們交出城池,我自會向主公求情……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如此說來,竹千代公子成人之前,我們松平人既無城池,也無領地……」老人們突然插嘴道。
    備中守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那麼在竹千代成人之前,你們有何力量保證松平氏的城池和領地平安無事?若想保持松平氏領地完整,何不向我今川家主動獻出城池、領地和妻兒?有戰事時,則為先鋒,奮勇殺敵。竹千代成人後,你們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求返還舊領了嗎……若是我處於你們今日的立場,定會如此做……」
    三個老臣已經沒有勇氣對視。無疑,今川氏一得到廣忠去世的消息,便已決定佔領岡崎城了。
    「多謝您的建議。我們一定會仔細商榷,盡量尊重您的意思。」老人們痛苦地說。
    備中守又叮囑道:「本城和二道城還是儘快交出來。」
    「是……是。」三人心情沉重地站起來,迷茫地來到走廊里。
    「城池終於要丟了。」否川安藝自言自語道,「還不僅僅是城池。領地……保管——多麼巧妙的借口呀!」雅樂助長嘆了一聲。
    「不,還有辦法。還有辦法。為什麼就此放棄呢……還有辦法。」鳥居忠吉搖晃著銀髮,不住念叨著同一句話。「還是將主公去世的消息告訴眾人吧。」他率先向大廳走去。
    岡崎城的命運就如同老鷹爪下的小鳥,稍加反抗,便會性命不保。
    「這是關鍵時刻,必須忍耐。還有希望。還有……」
    回到重臣們中間,鳥居忠吉早已兩眼濕潤,但他沒讓眾人看見一滴眼淚。人們提出了許多問題,說了諸多氣話,皆無濟於事。他們只能照朝比奈備中守所說,在今川大軍到來之前就規規矩矩將城池和領地交給今川家「保管」。但以血氣方剛著稱的松平人真能咽下這口氣?
    當空棺材被釘上鐵釘時,鳥居老人對眾人道:「任他們去吧。我想應該沒什麼事。」眾人終於一起出現在大廳。大廳里的人已經知道即將有噩耗傳來,但並不知道今川氏派兵到岡崎城所來何為。
    「各位,主公已於本日歸天,享年二十四歲。」
    人們頓時沉默下來,陷入悲痛之中。
    「不必傷心,按照主公的遺言,駿府已有援軍到達岡崎城,準備將少主從織田家奪回來。」
    聽到「少主」兩字,眾人眼神頓時有了神采,大感事出意外:「奪回少主……怎麼奪回?」
    老人輕輕擺了擺手,「城不可一日無主。等駿府的第二支援軍到達時,就進行決戰。這也是主公的遺言……在第二支援軍到達之前,暫將本城和二道城交給今川保管,我們則準備決戰。不要因為悲傷而讓援軍抓住把柄,那樣我們松平人將名譽掃地。主公的葬禮定在少主回城以後舉行,在此之前,請各位靜靜地為主公祈禱吧。」
    老人的眼前幾次浮現出竹千代豐潤的臉龐。這一切既不像做夢,也不像事實。但他必須將這一切想得無比真實,方能講下去。老人痛苦不堪。只有這樣,才能使整個家族生存下去。
    「三河的人都是好好先生……」他要讓今川人堅信這一點,作出為今川氏效勞的姿態。小小安祥城,雪齋禪師一到,再加上松平家誓死拼殺,應該能夠攻下。如此,至步竹千代可以從織田家贖回。至於其後的事,則邊走邊看。鳥居老人一邊在心中揣度,一邊抑揚頓挫地將重臣們商議好的事告訴眾人。人們一聲不響,表情緊張,彷彿不願意漏掉一個字。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0
第三十四章 籠鳥大將


    「竹千代,你還好嗎?」
    聽到聲音,正盯著鳥籠子看的松平竹千代無言地抬起頭。織田信長今日又盤了一個奇怪的髮型,活脫脫一把茶刷子。他腰裡系著一個口袋,站在院子里。此時已是天正十八年,已經人夏,知了在樹梢不知疲倦地嗚叫。
    「竹千代。」
    「嗯。」
    「莫要再跟小鳥玩了。」
    竹千代看了一眼鳥籠,問道:「為何?」
    「你怎這麼多問題。你知我的家臣都叫你什麼嗎?」
    竹千代眼中閃著光,輕輕搖了搖頭。
    「就知搖頭。他們說你是個丟掉了城池的孩子,整天只知道和小鳥玩。」信長突然跳上走廊,大咧咧在掛吊鐘的窗前坐下。
    竹千代看了看他腳上的泥土,道:「竹千代可不喜歡相撲。」
    信長苦笑著解下腰上的袋子,「正因為我贏了摔跤,才從老百姓那裡得到剛摘下來的瓜。你也吃點吧。」
    竹千代從袋子里挑了三個好的,袋內只剩下兩個小瓜。
    「喂,我可沒說給你那麼多。」
    「沒有三個,我就不能吃。」
    「為何?」信長問,「貪心的小傢伙。」
    竹千代沒有回答。「三之助。」他叫道,挑了一個最小的拋給那孩子。「德千代。」他又把另一個小的拋了過去,拿起剩下那個最大的,自己吃了起來。
    「我們就不客氣了。真好吃!」
    「哈哈哈哈……」信長放聲大笑起來,「你真是不能小瞧。竟然將我費儘力氣嫌來的瓜輕易分給自己的家臣。難道讓我吃這兩個小的嗎?」
    「你還有兩個,夠了。」
    「兩個小瓜卻不如一個大瓜味道好。你應明白。」
    竹千代笑著咂咂嘴,吃得津津有味。
    「喂,竹千代。」
    「嗯?」
    「今川的大將,就是那個叫雪齋的臭和尚,住進了你的岡崎城。」
    竹千代猛地睜大眼,隨即又繼續啃瓜。
    「還有,我要娶媳婦了。你還不想娶個媳婦嗎?」
    竹千代依然沒有回答。走廊里只聽見吃瓜的聲音。
    「竹千代。」
    「嗯。」
    「你喜歡這瓜,還是喜歡我?」
    「都喜歡。」
    「哈哈哈,回答得好圓滑。但再過一段時日,你也會想要媳婦的。」
    「你從哪裡得到的?」
    「美濃齋藤道三那個飯桶的女兒。」
    「齋藤道三是飯桶嗎?」
    「噢,是一個像你這樣狡猾的傢伙。」
    「竹千代不狡猾。他女兒多大了?」
    「十八。」
    「哦。」竹千代歪著頭,「那麼你呢?」
    「十六。」
    「哦。」竹千代又歪頭考慮起來,「你夫人比你年長。飯桶的女兒好嗎?」
    「什……什麼?」
    信長吐出瓜籽,震驚地望著竹千代。他看到竹千代天真無邪的眼睛,捂著肚子,失聲大笑。「哈哈哈。太可笑了。對對。媳婦還是飯桶的女兒好。你長大以後也要個飯桶的女兒。」
    「嗯。你什麼時候舉行大禮?」
    「今日,馬上就要舉行。」
    「哦。」
    「所以,不妨像參加津島地方祭,在相撲場上征服對手那般,來征服百姓。」
    「這麼說……這麼說,你也要征服新娘?」
    信長聽到這裡,以一種近乎絕望的神色看著竹千代,「竹千代,我終於明白自己喜歡你的原因了。正如你所說,新娘最終也是要被征服的。」
    「哦。」
    「你如果不征服她,她就會征服你。」
    「她難道那麼厲害?」
    「她畢竟是飯桶的女兒。當然了,我也很強大。你最近好像長大了,應該能夠明白。今川大將雪齋和尚已經進了岡崎城,他們和我織田很快就要開戰了。到時,美濃可能會攻打我們。為了不讓他們趁勢進攻,就娶了他的女兒。」
    竹千代一邊接過三之助遞過來的手巾,擦了擦手,一邊緊緊盯著信長的嘴,良久,方使勁點了點頭,旋即好像想到了什麼,提過鳥籠,打開。
    「你要做什麼,竹千代?」
    「放了它。」竹千代說道,「玩鳥太沒出息。竹千代我絕非籠中鳥。即使父親死了,岡崎城也沒有了,我仍然是……是個大將。」
    信長聞言,縱聲大笑。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長和竹千代就屬同一類人。經常能夠看透人心的敏銳的竹千代,雖然有時看去過分謹慎了些,但正因如此,他的言語間總是表現出深邃的洞察力。他的謹慎,在聽到父親的死訊后表現得更加明顯,但他的霸氣並未因此而削弱。他不輕易表露感情,但人們稱他為「無城的城主」「籠中鳥」時,他的跟里立刻放射出駭人的光芒。今日,他終於爆發了。
    「嗬,就算沒有了岡崎城,沒有了父親,你仍然是大將?」
    就在信長縱聲大笑時,那籠中的鳥已經飛了出去。信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小鳥,竹千代卻看都不看一眼。他幼小的心靈,肯定因為信長的一席話而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今川氏的大將已經進了岡崎城,而且不久就要同織田氏進行一場大決戰。他凝視著信長大咧咧地橫在他眼前的沾滿淤泥的雙腳。那雙腳白凈,少毛,但是很健壯。信長擅摔跤,長馬術。他不但努力訓練過捉魚、狩獵、盂蘭盆舞和游泳,據說還曾向有名的市川大介學過射箭,向平田三位學過兵法,向橋本一把學習過火槍這種不可思議的新武器的使用……每當聽到這些傳言,竹千代胸中便熱血沸騰,抑鬱難平。
    「我難道就這樣輸給他嗎?」
    正因為他情緒不外露,這種想法總是讓他內心激動不已。他經常和三之助一起在庭院里練習竹槍,一直到三之助哭泣為止。這一切無不顯示了他的毅力和恆心。
    「竹千代。」信長又道。
    「嗯。」
    「我明白你是個大將。我信長也是個大將。」
    「哦。」
    「所以,我結婚,你送什麼禮物給我?總要祝賀一下吧。」
    「嗯。」竹千代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日常衣物都要由生母於大偷偷送過來。
    信長明白,竹千代沒有什麼可贈送的東西。但他仍然要戲弄竹千代,他對眼前這個小傢伙總有天大的興趣。
    「三之助。」竹千代用手指著院子里。信長望過去,問道:「那個竿子?那不是晾衣服的竿子嗎?」
    「不。」竹千代搖著頭,「那是槍,是長槍。」
    「槍?」
    竹千代淡淡地點點頭。信長卻以為他生氣了。
    「我不想送其他東西給你。竹千代既是大將,就將它送給信長。」
    「噢?」
    「我有一個條件,我想向你要一匹馬。大將必須有馬。你給我一匹馬。」
    看到竹千代熾熱的目光,信長不禁瞪圓眼睛,點點頭,道:「竹千代,你想將長槍送給我作為新婚禮物,換一匹馬?」
    竹千代沒有點頭,而是向信長身邊靠了靠:「給我一匹馬。一匹足矣!」
    「一匹足矣……」
    「嗯。本來想要兩匹,但一匹也可。」
    信長絕望地凝視著竹千代,良久,突然又大笑。「真拿你沒辦法。完全摸透了我的脾性。不得不服你。好,就一匹!」
    「非常感謝……多謝!」竹千代認真地低頭致謝。
    這時,天野三之助興沖沖取來了晾衣竿。
    「哦。」信長笑著接過竿子,突然將它頂在三之助胸前。
    「你說這一丈多長的竿子是槍……」他緊皺起眉頭,回頭道:「三之助。」
    「在。」
    「拔刀砍我試試。休要客氣。」
    「是。」
    三之助大步回到走廊盡頭,取了一把刀,利落地拔出來,擺好架勢。
    「來吧。」信長悠然起身,舉起竿子,揮向三之助。
    「嗨!」三之助大叫著揮刀劈了下去。他離信長很遠,只能去砍竿子。信長不動聲色地任刀砍下。他沒有扔掉竿子,而是直接向對方的胸膛刺去,竹竿被砍中。三之助驚叫著向後跳,同時,信長將竿子擲了出去。「竹千代,我收下了。」他邊說邊站起身,「這確實可以作為打仗的武器。我要組建一支手持丈八長槍的隊伍。我答應送你馬。走了。」
    信長來去都如一陣疾風。被他扔掉的竿子仍在地上,他卻突然跳到院子里,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坐騎。那是一匹罕見的連錢葦毛駒。信長解下韁繩,飛身上馬。他好像已經忘記了竹千代的存在,睜著鷹一般的眼睛,自言自語道:「對,組建一支長槍隊……」說完,揚鞭而去。
    竹千代站在廊下,目送著信長。他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但純潔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團烈火,注視著信長騎馬的身姿,輕聲念叨著:「我有馬了……有馬了……」
    那古野城內,於前日到達城裡的美濃齋藤道三之女濃姬,如今正在媒人,即她的親戚平手中務政秀夫婦的引領下,緩緩走向大廳。
    「少主回來了嗎?」平手中務向出來迎按的四家老之一內藤勝助問道。
    「已經回來了。正在耍弄長竹竿呢。」政秀點點頭。「好好,那就好。我還以為此次會成為只有新娘的婚禮……這下放心了。」他回頭看著濃姬道:「少主行為舉止有些怪異。請您莫要見怪。」
    濃姬抬起臉,眼神堅定地點點頭。她芳齡十八。齋藤道三非常喜愛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兒,但他對這次聯姻卻顯得異常冷淡,像是別人的事情。雖然這個季節不適宜他親自前來,但居然沒派一個重臣跟從,只對誓為兩家修好的平手中務說道:「一切都拜託給你了,事關我和織田家的和睦。」
    多年以來,美濃和織田氏一直爭鬥不斷,如今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敵人,齋藤道三竟顯得漫不經心。出了美濃城,濃姬身邊便只剩下三個侍女,其他的都是織田家的人。濃姬明白,自己將會嫁給那古野城的「大傻瓜」。
    「這邊請。」
    信長的卧房已經被改造,頗具京風,本城的大廳則是一座古樸的岩乘一方式木質建築。
    濃姬挽起白絹衣袖,在大廳正面坐下,終於抑制住了自己洶湧澎湃的心潮,眼淚卻情不自禁落了下來。信長是臭名遠揚的大草包。種種傳言,讓她無論如何也勾畫不出未來生活的美好圖景。
    「聽說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渾蛋。你嫁過去之後,一定要摸清他的根底。」齋藤道三告訴濃姬這件婚事時,咬牙切齒道:「想來那渾蛋也有可取之處。否則,織田信秀怎麼可能讓他繼承大統。你和他或許正般配呢。」
    齋藤道三當然沒有見過信長。其實他的意思是:「你嫁到那古野做卧底。」濃姬對此非常清楚。
    「哦。」
    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不禁吃驚地抬頭望著那人。
    「你就是美濃的濃姬嗎?」
    真是無禮。但這人究竟是誰?身高六尺,褲腳上卷,露出髒兮兮的小腿,大大咧咧地坐在濃姬面前。「怎麼不回話。你是啞巴嗎?」
    這便是信長與濃姬初次見面所說的話。濃姬驚訝地注視著信長。
    「是少主。」政秀從旁提醒道。
    液姬有些狼狽。她輕輕正了身子,震驚和戒心霎時席捲了她的全身。
    「哈哈哈!」信長笑了,「看不出你有羞恥之心。你那眼神好像是要來取我首級似的,想在我熟睡時下手嗎?」
    「少主!您說話太……」政秀試圖制止,但信長決不會因此而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他突然向前挪了挪,「你能一生陪伴在我身邊嗎?」
    濃姬看著信長,諷刺道:「我不是來看孩子的。」
    「那是做什麼來?是因為父親之命嗎?」
    「我嫁過來做您的正室。」
    「小聰明。身為正室,你應怎樣做?」
    「管理內庭,協助夫君。」
    「嗯。你很大度。」信長微笑著,「你大我幾歲,因此所說的話值得懷疑。」
    「少主!」政秀又道,但信長置若罔聞。「你似乎是被你父親所派。但是,即使內庭完全落入你掌握之中,我也決不會受人轄制。」
    濃姬眼中淚光閃爍。但她不愧是齋藤道三的女兒,也不甘示弱。「此事常聽父親提起。」
    「怎麼說的?」
    「聽說您是個不同尋常的渾蛋,父親認為你我乃是天生一對。」
    「什麼?」信長狠狠地盯著她,「這麼說,你也是渾蛋一個了?而且還不遜於我?」
    「是。美濃和尾張的兩個渾蛋。」
    「哈哈哈……」信長突然縱聲大笑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大廳里已經擠滿家臣,各項準備也已妥當了。信長的生母土田夫人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去換衣服……」
    但信長使勁搖搖頭,「婚禮不需要換衣裳……我自有主張。」
    「但是……」
    「休要啰嗦。如此甚好。若是準備好了,就把酒杯拿過來。」
    土田夫人無奈地搖著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平手政秀的示意下,兩個侍女手捧酒壺,裊裊來到眼中依然泛著淚光的新娘面前。「請……」
    家臣們立刻肅靜地低下頭。
    「等等!」信長突然揮手大叫道,「誰規定必須由新娘斟酒?」
    平手政秀面帶微笑,「這是習俗。」說完,他將視線轉向濃姬,那眼神彷彿在說,信長是一個麻煩的孩子。濃姬將那隻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眼神變得憤怒。真是怪人——她原本想著,但現在內心充滿屈辱。信長卻好像根本不想理會對方的感受。
    「習俗……既然是習俗,我更是不從!」他大聲喝道。「這不是一般的婚禮。是嗎,濃姬?」他對新娘道。「這是尾張的大渾蛋和美濃的大渾蛋的婚禮。新娘的父親想方設法讓女兒割掉女婿的首級,而新郎的父親則苦苦思考如何能夠阻止親家的進攻。這樣的婚禮,還要遵循習俗和規矩嗎?把酒壺給我!」
    「這……」土田夫人忍不住插言,但信長並不在意。
    信秀並不在場。他正在古渡城苦苦思索如何阻擋今川氏的又一次進攻。這門婚事不過是他的策略之一。
    「來,滿滿地斟上!滿滿的。」信長拿著酒杯,向兩個侍女道。
    反叛一切習俗,始終不按常規思考事情的信長,其叛逆性格是赤裸裸的。平手政秀很清楚這一點。其他三位家老對於信長的這種性格,時而苦不堪言,時而又覺欣慰。現在,信長竟然穿著便服舉行大禮,而且一反常規,先由自己倒酒。他們覺得實在太粗暴無禮了。這無疑會刺激到濃姬。他們害怕這些事情傳到濃姬的父親齋藤道三耳中。但還叫作吉法師時,信長便不會聽人勸說。
    「小姐,請原諒。」政秀小聲說道,微笑著搖著白扇。
    信長斟了滿滿一杯酒。「好好,這樣就好。我一口氣幹了它,再添滿給新娘。如果新娘能漂亮地喝乾,我們就真是一對天生的渾蛋。」
    言罷,信長環視座中諸人,一揚脖子,喝乾了酒。
    看著信長豪飲的樣子,濃姬感到一陣溫暖。他並非惡意辱罵,不過是個任性的孩童罷了。
    信長一口氣喝下那一大杯酒,便將杯子還給侍女,咂著舌,站到濃姬面前。「好了,給小姐斟上。小姐,我來給你夾點菜。」
    濃姬毫不示弱,因為她是齋藤道三之女,有著與生俱來的好勝品格。但是今日,她在信長的舉止中感受到一種孩童般的任性和頑皮——這樣的丈夫能夠依賴嗎?
    這樣一個孩子……濃姬內心湧起強烈的不滿。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酒杯。但沒有斟滿,酒壺已經幹了,她收回酒杯。
    信長微笑著甩開白扇。「好了嗎?我已經夾上菜了。」
    他慢慢地將右手放平,左手置於膝上,然後朗朗地唱著幸若歌,跳起舞來。
    〖常思此世間,飄零無定處。
    直嘆水中月,浮生若朝露。〗
    「你!」土田夫人急得直搓手。在婚禮上居然高唱此不吉之歌。座中眾人也面面相覷,但信長的聲音卻越來越高。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古老的城池,清澈的聲音。歌聲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震動了在場的所有人,攫住了他們的心靈。不知不覺,濃姬內心與信長一爭高下的想法更加強烈了。「他大概不同尋常。」父親道三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她全身緊繃。
    信長舞完,濃姬將酒一飲而盡。當她將酒杯舉到唇邊,大口飲酒時,突然覺得人生不可思議。我就此成為織田信長的妻子了嗎?能夠一生守護在信長身邊嗎?信長剛才的問話,像酒一樣,燃燒著她的胸膛。
    「好!」信長突然道,「好,不要喝多了。婚禮到此為止。從岡崎城到安祥城……都籠罩著戰爭的烏雲。你們還是認真準備,等待我父親的指示罷。」平手政秀和內藤勝助對視一眼,笑了。
    信長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濃姬,走!」
    「是!」
    他的話令人無法拒絕,濃姬隨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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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神佛悲腸


    附近寺院的僧侶,以及東條、西條和兩吉良家的家臣們慌慌張張地出入岡崎城。
    岡崎城已經不屬於松平氏。今川氏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領地。雪齋禪師住在本城,有人前來請教禪佛,有的彙報軍情,也有的要求滅了松平氏。雪齋禪師鎧甲外披一件袈裟,一一接見了他們。他看似一個虔誠的高僧,對每個前來拜訪的人道:「好了,就這樣辦吧。」就像一個能容納一切的化外之人,但他治軍極為嚴厲。
    以田原夫人為首的松平人都被趕到以前華陽院夫人住過的三道城。本城和二道城現已被今川軍佔領。從城內府邸被驅逐出來的岡崎家臣卻不能離開岡崎,他們被迫重新修建臨時住處,竟成為城內今川軍的護衛。重臣們的家眷大都被轉移到駿府。岡崎城成為一個要塞,只有鳥居伊賀守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內,負責徵收賦稅。
    從天文十八年三月開始,已經發生了大大小小數十次戰役。每到戰時,作為先頭部隊衝鋒陷陣的總是松平人,每次戰鬥結束以後,也便會有一些身影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但人們對這座城無比留戀,不忍離去。「一定要等到少主返回岡崎城那一日……」為此,他們寧願戰死沙場。
    眼看岡崎逐漸衰亡,為了慰藉松平人也防止他們反叛,雪齋禪師令松平次郎左衛門重吉、石川右近將監和阿部大藏三人茌自己身邊當差。
    「逃跑之人,格殺勿論。」他命令。本來不必如此,岡崎人都是為生活所迫而出走。從領民處徵收的賦稅都歸今川軍,他們幾乎沒有分到任何東西。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餓著肚子怎能作戰?」
    「不要太認真了。無論如何,表面上今川軍仍是我們的援軍。侍奉援軍是我們的任務。」
    這麼一說,眾人都不再公開吐露不滿,結果,他們只能一邊勉強支撐生計,一邊拚命戰鬥。雪齋禪師對此當然心如明鏡。因此,他也很擔心岡崎的家臣和領民會因不滿而聯合起來。
    「下一位是誰?」禪師抬起平靜的臉,一個手持念珠、落了發的女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何人?」雪齋問道。
    「貧尼源應。」她聲音清澈,直視著雪齋。
    「源應?」
    「您允許我住在三道城……」
    「哦!」雪齋大悟,「是竹千代的祖母華陽院夫人吧。失禮。」
    他語氣平靜,但眼神毫不溫和。顯然,他在控制自己,不能表現得太柔和。「你有事嗎?」
    華陽院用念珠抵住額頭,遮住眼睛,「貧尼也想搬到駿府,不知大師能否應允?」
    「噢,實在意外。因為此處有松平氏祖先的祠堂,而且田原夫人也在此,貧僧才特意安排你住在三道城……」
    「多謝大師的好意。」華陽院微笑道,「對於貧尼這樣一個拋卻了紅塵的方外之人,已經不需要那種安排。我留在這裡,反而會成為大家的絆腳石。」
    雪齋靜靜地凝視著華陽院,半晌才終於點了點頭,「你大概以為,這一戰和尚定會失敗?」
    華陽院不置可否。
    「自從三月駐紮此地,晃眼已過半年。居然連小小安祥城都沒拿下。駿府連番催促,我若再不出兵,義元大人就要親自上陣了。他們催促自有其道理,但我雪齋已經心中有數。如果你是因為擔心這座城池陷落,就大可不必。」
    華陽院仍用念珠抵住額頭,沒有搭話。雪齋感到有點慌亂。眼前的這個尼姑是個很有能耐的才女,她左右過廣忠的父親清康,清康死後,她居然能讓廣忠娶她的女兒為正室。如果這樣一個女人批評他謀划不周,那將甚是尷尬。
    「戰爭要講戰機。你且再等等。和尚定能贏得勝利。」
    「大師。」
    「你改變主意了?」
    「貧尼是拋卻了紅塵的佛家弟子。不妨全盤告訴大師。」
    「請講,不要客氣。」
    「想必大師已經注意到,如今岡崎人每日為了養家糊口,已經疲憊不堪……」
    「那麼師太有何指教?」
    「貧尼離開岡崎,可以為松平氏減輕一些負擔……這是佛祖的話。」華陽院一雙明眸忽然精芒四射。
    「哦。」雪齋轉臉看著院中的槲樹。他似乎沒有聽華陽院說話,而是在側耳傾聽蟲鳴,「佛祖也許會那樣說。那不過是我佛慈悲的體現。」
    「您能應允嗎,大師?」
    「這……」雪齋語音模糊,好像在揣摩華陽院話中的真正含義。如果不是因為害怕城池陷落而選擇離開岡崎城,那麼這個尼姑究竟在想些什麼?她難道想傾訴岡崎人生活的困苦?還是害怕戰勝后今川家不歸還竹千代,才決定提前去等待?「織田信長已經迎娶美濃家小姐為妻,他們的後方很穩定,開戰的日子近在眼前。這一帶馬上就要變成戰場,這中途嘛……」
    華陽院忍著淚水,低下頭去,這並非她的真實意圖。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經移至駿府。今川氏將松平氏的全部賦稅據為己有,同時卻也保障了駿府人質的生活。因此,多一個人去駿府,便可以減輕一點岡崎的負擔,但華陽院的目的不在於此。
    今春以來戰爭不斷,寡婦急劇增多。松平氏如今連參戰的人都吃不飽,孤兒寡母就更無人照料了。還不僅僅是無人照料,這些孤兒寡母的悲慘生活,將給那些在戰場上廝殺的將士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華陽院想向雪齋說明一切。她想以帶人作陪為借口,將那些苦命的人帶到駿府以糊口度日!
    「我再說一遍……」華陽院道,「這樣下去,岡崎人的鬥志必將日益消退。」
    「你是說我對岡崎眾人太苛?」
    「是。請見諒,大師確實有沒看到或沒想到之處。」
    「噢。」雪齋兩眼放光。在三河,只有這個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稱為駿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評。雪齋禪師嘴邊不禁流露出笑意。「現在大戰在即,確實可能有所疏漏。我想聽聽師太的看法。」
    華陽院施了一禮,回頭看了看。只有一個侍女陪她過來,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間。華陽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齋微笑著望過去。一個十八九歲的盤發女子面無懼色地來到華陽院身邊,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臉色青紫,顴骨凸出,眼含怨恨,但舉止卻十分文雅嫻靜。
    「這是誰?」雪齋恢復了禪師的威嚴與敏銳。
    「是佛家至寶,卻連胎兒也保不住。」
    「至寶?是您的下人?」
    「下人?」華陽院諷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義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
    雪齋僵住,「連家老的夫人看上去都像個下人,眾人生活當是何等窘迫啊!」
    「不,大師錯了。」
    「噢,還請賜教。」
    「岡崎的女人絕不是讓前線的丈夫滿懷後顧之憂的愚人。她們有忍受貧窮的力量。她的公公忠豐在前年攻打安祥城時,頂替廣忠而死。丈夫忠高又在今春一戰中壯烈身亡。」
    「我知道。忠高的風骨的確令人欽佩。忠高好像只有二十二歲吧?」
    「是。」
    「那麼夫人貴庚?」
    「十八。」那女人回答。她眼中沒有淚,單是流露出深刻的憤怒,聲音凜然而清澈。
    「你把忠高的事告訴大師吧。」華陽院吩咐道。
    「是。我丈夫以為,這一戰是要解救少主,所以他說,若屆時不能顯示出岡崎人的決心和魄力,會被別人輕視。他還說,本多家的血脈到此終結。他還令我再嫁。」
    「哦?」
    「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絕不能輸給他……」
    雪齋不禁轉過臉。二十二歲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時,不停大喊:「跟我來!看我的!」他一邊大叫一邊廝殺的情形,如在眼前。雪齋知道本多已經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換取什麼。
    天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陽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斷吶喊:「休要讓人說竹千代的家臣軟弱。跟我上!」
    但是,華陽院為何要將忠高的夫人帶到我面前來呢?雪齋暗想。
    「忠高寧願本多家絕後……」華陽院好像在自言自語,「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經懷孕,該多麼高興……唉。」
    雪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確懷孕了。她低下了頭,但沒有哭,而是睜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榻榻米。雪齋轉眼望著庭院,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終於漸漸明白了華陽院的真正用意。
    這都是佛祖的託付——華陽院這樣說,但佛祖託付給男人和女人的任務不盡相同。雪齋是臨濟宗的繼承者。佛祖要求他的,並不僅僅是對今川家保持忠誠。他還要通過今川去拯救那延續百年的黑暗亂世。雪齋明白,佛祖並非僅僅命令他一人來拯救亂世。法力無邊的佛陀也同樣託付了致力於創造太平的織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條氏、長門毛利氏和越後上杉氏。人們內心都在期盼太平。誰都不是盲目發動戰爭,而是因為聽到內心深處「拯救亂世」的呼聲,才去參戰,但究竟有無實力拯救這個亂世呢?
    「師太所說之事……」雪齋仍然盯著庭院,「你是要這女子陪你一起去駿府?」
    「是。但是……並不僅僅本多平八夫人一人。」
    「師太想將那些戰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帶到駿府?」
    「正是如此。」
    「師太。」
    「是。」
    「你聽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們聽到的佛音總是植根於深厚親切的慈悲胸懷……但男人們……師太知道嗎,他們的責任更大、更可悲?」
    「大師是說……戰爭也是我佛慈悲嗎?」
    「不戰鬥,無道之世就會持續。戰爭雖不慈悲,卻可以抑制無道的蔓延。在人們內心深處無不蘊藏著慈悲。」雪齋說到這裡,摸了摸法衣下的具足,終於微笑了,「那麼,就依了你吧。」
    「多謝大師慈悲為懷。」
    「和尚我雖答應師太的請求,與師太的看法卻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為通過女子之口表達出來的佛音而歡呼。」雪齋緊緊注視著華陽院的眼睛,等待著她的回應。
    「和我想法一樣的戰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為道義而戰之人實在太少。」
    「是……是。」
    「凈土真宗有蓮如上人。活著的武將中間,據說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門弟子,但是……」雪齋突然身體前傾,「我卻手沾鮮血,師太。」
    「……」
    「對岡崎眾人,我尤其殘酷。師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嗎……」那低低的尖銳的聲音,令華陽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嗎?」雪齋逼問道。
    華陽院不能回答。對岡崎眾人尤其殘酷——有必要嗎?
    「師太不言也罷,但師太認為我是佛門弟子,還是今川家臣?」
    「啊,這……」
    「我是佛門弟子。但我不是棄絕紅塵的佛門弟子。我是帶刀的佛門弟子。你明白嗎?」
    「是。」
    「無論世人罵我如何殘忍無道,那都不是我雪齋——個深諳佛理者應該介意的。那麼雪齋為何老是拘泥於小小安祥城呢?」說到這裡,雪齋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用手指著庭院中的綠樹。「在那一片綠色之中,只有一株紅楓。」
    華陽院點頭。誠然,那株紅楓分外惹眼。
    「夏日裡,那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綠葉也許會以為它是怪物,奇怪為什麼只有它如此紅。但當季節變換,周圍的楓葉全紅了時,那紅樹便會悄悄隱沒於漫山遍野的紅色之中。從此誰也辨認不出來那棵紅楓,於是它漸漸被忘卻,有時反而恐還被人責怪它不夠紅。我想成為那棵樹。我渴求那種具有紅楓之心的武將!師太,那……那就是我執著於攻打安祥城、並對岡崎眾人尤其殘酷的緣由。師太明白嗎?」
    華陽院仍然大睜著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齋笑起來,「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師太。我要將他從織田信秀手中奪過來,然後送到駿府悉心培養……這樣說,你明白我為何對岡崎眾人如此殘酷了嗎?此後的事不用說……說太多,容易變成謊言。說了謊話,會被惡魔割去舌頭的。哈哈……」
    華陽院屏住呼吸。這個披著袈裟的帶刀僧侶,蜷縮在某個角落苦苦掙扎,這一切令她內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養竹千代。他為什麼不將這樣的希望和精力傾注在今川義元的兒子身上呢?也許,義元的孩子身邊有父親、權臣、內庭無數妖媚的侍女。在那種環境里長大的孩子,雪齋無能為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孤兒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調教。
    「你明白了?」雪齋臉色變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準備起程了。另,你去駿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一看竹千代的生母。與她一別……當然,更重要的是,告訴她,即使竹千代轉到駿府,有祖母跟著,請她不要過於牽挂。」華陽院用念珠抵住額頭,許久未動。她終於看清了雪齋禪師的本心。驚訝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漣漪。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經雙眼通紅。今川氏熾手可熱的雪齋禪師,競比岡崎人更為竹千代著想……如果視死如歸的丈夫忠高聽到這一切,一定會舒心地微笑。
    「謝謝您。」過了一會兒,華陽院輕聲道,「我會依言去女兒於大處,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莫要慌亂……」
    雪齋沒有回答。「下一個……」他催促著貼身侍衛。
    華陽院帶著忠高夫人離開了本城。秋意漸濃,漫山的紅葉都快紅遍。華陽院回去時忽然領悟過來,她明白了雪齋禪師為何對駿府的連連催促態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畢,他無疑在等待,籌待敵我雙方的百姓順利收穫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實。
    華陽院的估計是對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漸顯得空曠起來。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嗎?」
    「是。我永遠和您在一起。」
    「你懷有身孕,不覺辛苦嗎?」
    「不……我本來就是每天在水田裡勞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著壕溝對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與二十六個年輕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駿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處。有兩個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華陽院像個尼姑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則像個下人。
    就在二人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踉踉蹌蹌正要渡過矢矧川時,岡崎城裡突然響起號角聲。天正十八年三月以來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面,即將演變成決戰。難道猛將織田信秀想一舉拿下岡崎城?還是今川氏的脊樑雪齋禪師擊潰信秀的精銳部隊,攻佔安祥城?雙方都志在必得。他們的勝敗,決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從。
    華陽院停下腳步,回頭久久地望著岡崎城方向。此時暮靄濃濃,別說遙遠的岡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叢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終於道,「我果然是三界無家。刈谷城如此……岡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轉過臉,咬住嘴唇。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1
第三十六章 再戰安祥城


    「戰爭已經開始了,不可大意。」久松佐渡守俊勝騎著馬來來回回巡視著城池東北的堡壘,「今川治部大輔的家臣當中,雪齋禪師謀略第一。稍有不慎,他們便可能攻進尾張。」
    多日陰雨綿綿,但今天天空逐漸晴朗起來,紅土和沙地清晰可辨。
    前天傳來戰報,今川軍隊已經開始對安祥城發動進攻,那之後卻再無消息。以前信秀總會令俊勝出兵增援,但此次卻令他原地待命。
    俊勝原以為信秀有獨自應對的自信,但後來發現事實並非如此。聽說自從信長成婚以來從未出那古野城一步的平手政秀,現作為信秀的幕僚趕往了安祥城。安樣城城主是信長的異母哥哥信廣。織田信秀和平手政秀都已經離開尾張,如此一來,尾張防守便變得薄弱。因此信秀讓俊勝不要出城的真實目的,應該是——萬一安祥城被攻破,也有個退路。
    他們是在岡崎城東作戰,還是把敵人誘進了安祥城?到現在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俊勝深感不安。於是,他一大早便派竹之內久六前往安祥城打探消息,自己則縱馬巡視,鼓舞士氣。阿古居谷秋收已畢,領民們很快就要迎來一個富裕的豐年;但如果在這個時候讓敵人攻進來,燒房掠地,身為守護的他將顏面掃地。巡視了一圈,他返回城中。若是座大城,城池本身便已是完備的軍事要塞,但阿吉居這樣的小城,只不過是一個弱小大名的官邸。
    「於大,給我水。」俊勝把韁繩遞給下人,穿過院子,來到內庭,「戰況讓人擔心,按理應該有消息來了。」他在走廊上坐下,滿身是汗。微風徐徐,送來些許涼意。於大端著水匆匆走了過來。一個新的生命已經孕育在她的身體里。當她決心把自己完全交給俊勝之後,不久就懷上了這個孩子。
    「生死有命……不是天命難違,而是互相殺戮。」俊勝一邊喝著水,一邊輕聲道,「莫要太操勞。你一身系兩命呢。」說到這裡,他突然豎起耳朵。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山谷那邊傳了過來。俊勝頓時緊張起來。他猛地放下茶碗,立起身:「難道是久六回來了?」不止一匹馬。除了久六,肯定還來了其他人。
    「主公在哪裡?」從馬廄旁的柿樹那邊傳來久六急促的聲音,俊勝立刻起身,旋又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大聲道:「久六,我在這裡。」於大滿臉期待,靜靜地望著俊勝。
    久六匆匆走了進來,帶著一個年輕武士。「我中途碰見林新五郎大人的屬下上田孝政,他正打算來本城。」
    俊勝激動地點點頭,「那麼,戰事如何?你是來彙報戰況的嗎?」
    「正是。」年輕武士單膝跪在院中。
    「莫要隱瞞,快快講來。」俊勝回頭看了看於大,催促道。
    「安祥城……已經落入敵手。」年輕武士語氣激動地說完,頹然垂頭,幾欲淚下。
    「信廣城主呢?」
    「他已——」
    「怎樣?」
    「被敵人俘虜了。」
    「唉!」俊勝仰面朝天,低吟了一聲,「古渡和那古野方面的援軍呢?」
    「當平手中務大輔和織田大人飛馳前來,安祥城已經陷入重圍,信廣大人也已落入敵將太原雪齋之手。」
    「接著說!」
    「是。雪齋不但巧言善辯,尤擅排兵布陣。信廣大人被囚於二道城,四周築起了圍牆。」
    「攻佔安祥城后,敵人是偃旗息鼓,還是要趁勢……」
    「他們正在加緊攻打上野城。」年輕武士猛地抬起頭,「這樣下去,那古野將萬分危急。主公要求阿古居立刻增援上野城。」
    俊勝點點頭。既然上野城已經受到攻擊,形勢必已十分危急。「難道他們……我知了。你稍事歇息,立刻回去復命。」他向久六遞了個眼色,久六施了一禮,扶起那武士。一旦完成使命,年輕武士頓時渾身無力。
    「安祥城陷落了……」使者下去后,俊勝回頭看著於大,小聲自言自語道,「平靜了這麼久的阿古居,就要進入冬天了。」
    於大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於大從和俊勝完全不同的立場上考慮安祥城。安祥城,那是松平氏歷代祖先居住的地方,亦是岡崎的門戶。竹千代之父廣忠曾經那樣執著地要奪回安祥城,最後終於悲哀地死去。這次,織田信秀的長子又因該城失陷而落入了敵手。信秀對於這座城,傾注了怎樣執著的念想?爭奪、殺戮,只要人類存在,這個修羅世界便永遠無法避免爭鬥嗎?
    久六回來了,雖然知道事態嚴重,但他並沒顯出意外的神色。
    「久六!」俊勝道,「增援上野城,刻不容緩。你馬上準備。」
    「大人,」久六道,「大概已經遲了。」
    「即使遲了,也必須前往!」
    久六又道:「依靠小城上野,根本無法阻擋氣勢洶洶的今川大軍。大人還是牢牢守住此地,派在下前往那古野城吧。」
    「你……去做什麼?」
    「勸他們講和。若古渡信秀大人聽不進我言,我就去勸說信長公子。」
    「你怎樣說?」
    「用松平竹千代交換信廣。」俊勝猛回頭,尖銳地盯著於大。於大似也頗感意外。
    「用竹千代交換信廣……可以嗎?」
    「應該可以。」久六答道,「今川治部居心深不可測。他聲稱為岡崎而戰,但一旦岡崎少主到手,他便師出無名了。」
    俊勝默默地看了看於大,如今他已經很爽快地答應於大給竹千代送衣物了。「那麼,竹千代能平安回去嗎?」
    「說不準。」久六乾脆地回答。於大頓時愁雲滿面。竹千代如果繼續留在熱田,她還能秘密地送衣物過去,若將竹千代轉往駿府,她就愛莫能助了。
    可憐的竹千代,三歲便與母親分離,六歲就被送出去做人質,途中又被劫持到織田氏,接著父親廣忠不明不白死去。這次,又要作為交換的條件,被迫離開已經住慣了的熱田。
    「久六,」沉默了許久的俊勝小聲道,「若是對方的計策倒無可非議,但我不會那樣做。」
    於大忽然伏倒在榻榻米地板上。她雖然沒有哭出聲來,但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過了半晌,久六又道,「這是個意外頻頻的亂世。這些計策也不一定會讓人送命。可能信廣大人獲救,竹千代也可以在其他地方繼續活下去……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請務必派久六作為使者前去。」
    俊勝沉默不語,等待著於大停止哭泣。用竹千代交換信廣。若能夠因此而停戰,倒也不失為一法。但將竹千代送到駿府,後果究竟會如何?由於大去決定吧。如果於大同意,那麼她必須忍受長期被監視的屈辱;如果她不同意這個辦法而繼續和竹千代保持聯繫,將招致織田家更多的猜疑。
    「夫人。」走廊下傳來侍女的聲音。於大抬起頭,擦去眼淚。
    「洞雲院的住持想見夫人。」
    洞雲院乃久松家的家廟。一峰禪師來了。
    俊勝向久六遞了個眼色。他知道於大曾經發願向禪師敬獻《觀音經》血書,每日里她都用血書寫經文。血書里凝聚著對竹千代的愛。不,是比愛更深厚的願望,她祈禱即將出生的久松血脈,能和竹千代結成堅不可摧的兄弟情誼。久六點頭站了起來。禪師此時和於大相見,亦可幫助她作出選擇。
    二人出去后,禪師立刻走了進來。很自然地坐在上首。「我是勸說夫人來的。貧僧有件東西想讓夫人看看。」
    「哦……是寺中之物嗎?」
    「是。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比寶物更為珍貴。請夫人收拾收拾,貧僧在大廳里展示。」於大點點頭,跪伏在地。
    洞雲院近在咫尺,與阿古居城只隔一遒山岡。
    於大和禪師並肩走出房間。小小阿古居城此時已經沸反盈天。無疑,武士們正準備隨時增援上野城。掩體里的軍官躍馬飛馳,在大門外臨時搭建的指揮帳中進進出出。艷陽高掛,風卻寒冷異常。
    「哎。」禪師道,「本來沒有戰爭,佛祖會將所有人帶去極樂世界。」
    於大雙手合十。她每走一步,就能感覺到腹中胎兒的動靜。生與死都令人悲傷。
    樹葉飄落在禪師肩上。於大呼吸急促,緊跟其後攀上石台階。竹千代出生時正值寒風凜冽的嚴冬,而這次臨產期則在立春前後。如果丈夫此戰發生不測,腹中的孩子將來就坎坷無數了。何況,繼續讓竹千代寄人籬下,實在太殘酷了。難道她生的孩子都要遭受命運無情的戲弄嗎?
    「到院子里去吧。」禪師不時回頭看著於大,微笑道,「夫人個性堅強,能夠參透世事。事法界固然敵我相對,但在理事無礙法界卻沒有敵我之分。所以您不必為此身心疲憊。」
    「是。」
    「聽說您敬獻血書經文,有人非常感佩,想特意登門拜訪。」
    「哦?」
    「見面就明白了。請吧。」
    「那麼……你說的寶物,莫非就是指那個人?」
    「對,正是此人。經文也好,人也罷,都是一樣。內心慈悲之人就是一本活的經書。自然不正是活文章嗎?」
    他笑著穿過本堂邊的側殿,轉過卧龍松。客殿的隔扇悄然打開。於大不覺向內張望。「啊!」她停下腳步。
    一個尼姑戴著頭巾,一身出門的打扮,正在走廊下向這邊凝望。頭巾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某種不尋常的意味。
    不是在做夢吧?於大以為今生再也不能與母親相見了。母親因為天生美貌,而不得不頻頻改嫁,命運坎坷。如今,她手持念珠,靜靜地站在那裡,清澈的雙眸滿含慈愛之情。
    「夫人怎麼了?這不是您日夜思念的人嗎?」禪師淡淡地說,「這是最好的經文,您還不快快前去。」
    「是……是。」於大如夢初醒一般,向前走去,差一點摔倒。她正了正衣襟,道:「母親。」
    華陽院仍然沒動。四年不見,眼前這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女兒已經出落得十分成熟,更富有智慧,也更堅韌了;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緊緊注視著於大,似乎要看穿女兒的心。
    「注意腳下。」禪師正提醒著,於大已經踉踉蹌蹌靠近走廊,偎依到母親身邊,哽咽道:「母親……」
    華陽院默默地拉著於大的手,走向門裡。「莫要叫我母親。我已經斬斷塵緣,皈依佛門,法號源應。」
    「是……是。」於大順從地點點頭,但並沒有鬆開母親的手。這次見面太過意外,於大有滿腹想說的話、想傾訴的事、想打聽的消息。
    華陽院扶於大坐定。「因為住持的好意,能夠讓默默無聞的貧尼見到久松佐渡守夫人,貧尼非常高興……」
    「於大也很高興。」
    「夫人,貧尼就要移居駿府了,便想到各處寺廟給人們許許願。」
    於大點點頭,坐正了。雖然自稱斬斷塵緣的尼姑,但母親現在和織田氏的敵人松平家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和母親在這裡見面,不用說俊勝,就是禪師,恐怕也會受牽連。
    「我順便去了刈谷的楞嚴寺……」
    「哦。」
    「夫人供奉的那些東西……」華陽院有些哽咽,劇烈地咳嗽起來,「經過椎木邸,接著又去了緒川的乾坤院。」
    「母親……」於大忍不住開口道。母親好像是在重溫她比於大更加悲慘的命運之路。但為什麼要移居到駿府去?是被迫移過去,還是主動提出來?於大想問個究竟,但她發現這屋裡還有一個人,是母親帶過來的侍女。那女子坐在不遠處,像是在為她們望風。
    華陽院從於大的目光中看出她的心思。「夫人還記得植村新六郎的女兒小夜嗎?」
    「啊,小夜……她是小夜嗎?」
    那個女子轉過臉來,看著於大,「夫人,久違了。」
    「噢,你已有身孕了……」
    「是。夫人離開岡崎城不久,我就嫁給了本多忠高。忠高他……」小夜一時哽咽。
    「忠高他怎麼了?」
    華陽院輕輕嘆息一聲,「戰爭對於女人實在殘酷。不提也罷。」小夜應了一聲,用衣袖遮住她隆起的腹部。於大感覺到胎兒劇烈的動作,不禁咬住嘴唇。
    「貧僧在附近看著。你們盡可敞開必扉。」住持在庭院里踱起步來。本多夫人又恢復了平靜的表情,退到隔壁房間。她和禪師都已經看出了母女倆的心思。
    「母親……」於大聲音顫抖,「您知道安祥城陷落,織田信廣已經落入今川之手嗎?」
    「哦?這……」華陽院還不知此事。她睜大眼睛,望望四周,喃喃自語:「雪齋禪師曾經滿懷信心對我提起過……」
    於大微微一驚:「母親事前就知……」
    「噢,知道。才急著來拜見夫人。」華陽院輕言,又環視一眼四周,「聽說你和竹千代保持聯繫,久松大人知此事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知道。他認為,於大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
    「哦!果真如此,貧尼在此感謝他了。」華陽院默默地捻著念珠,抑制住似要噴涌而出的眼淚。她那細長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
    此情此景令於大感到無比的悲哀。「母親!」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澈,「信廣落入今川家之手,會連累竹千代嗎?」
    華陽院表情複雜地回過頭看著女兒。「如果連累,會怎樣?」
    「不知……」
    「如果今川提出交換人質,織田信秀會怎樣?他們父子情深,大概不會拒絕。」
    於大的眼睛里逐漸露出怪異的光芒。華陽院盡量保持冷靜:「若織田信秀同意,竹千代就能離開熱田。」
    「竹千代去哪裡?母親思量過嗎?」華陽院沒有回答,轉臉看著庭院里住持的背影。「風中的枯木葉落之後,會迎來新的春天。夫人難道還不知道貧尼為什麼要來辭行嗎?」
    於大睜大了眼睛,「母親要搬到駿府去……那麼,竹千代……」
    華陽院搖搖手,示意於大不要再說。「如果竹千代在熱田,可以繼續得到你和俊勝的眷顧;若是搬到駿府,我可以照顧他。無論如何,竹千代似乎是個運氣很好的孩子。」
    於大屏息注視著母親的臉。她逐漸明白哥哥竹之內久六為什麼要提出進行人質交換了。
    「竹千代的運氣很好?」於大做夢般自言自語著,慌忙環視了一眼四周。難道母親和哥哥之間有聯繫?哥哥要以交換人質讓織田家提出議和,而母親則要移居駿府。於大頓覺心情約略鬆弛下來。正如華陽院所說,熱田有母親,駿府有祖母,她們都在秘密地用愛心庇護著竹千代。
    「母親!」於大跪在華陽院面前,「枯木逢春……女兒替竹千代謝謝祖母。」女兒終於明白了母親的心情。
    華陽院點點頭,又捻著佛珠,輕輕閉上了眼睛。良久,她才開口道:「你有幸。田原夫人沒有生育,她不能體會你的痛苦,但也不了解你的幸福。自從廣忠去世,她就如行屍走肉一般。而你卻留下了松平血脈。你不要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是。」
    「你我是有福女人。我們的身體枯萎了,後代也終會迎來春天。」
    「是。」
    「無論發生什麼,這種幸福始終陪伴著我們。希望你能再生下一個健壯的孩子。」
    於大伏在榻榻米上,抑制住哽咽的聲音。這便是母親!在不可逆轉的坎坷命運中,看到了下一代的春天。母親就是依靠這種信念活著。除此以外,這個亂世的確不能再給予女人任何幸福了。
    「不只是你,忠高的妻子也在等待新生命的來臨。如果是個男孩,她定會讓他繼承祖父和父親的忠心。勇猛忠烈的祖父的孫子……視死如歸的父親的兒子……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又是一個平八郎!這個平八郎扛著松平竹千代的旗幟,開創出一個沒有戰爭的太平世界……這就是貧尼的美好願望。」
    「明白了。母親,於大決不會沉溺於自己的不幸。」
    突然,院里的住持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住聲:「啊,請進。夫人正在誦讀經文呢。」
    接著,傳來一個男人響亮的聲音:「夫人,竹之內久六有十萬火急之事前來稟報。」話音剛落,一個男子從老松樹下大步走過來。看到那男子的身影,華陽院大吃一驚,站起身來。
    久六還不知道母親在此。但母親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男子就是讓她魂牽夢繞的藤九郎信近。她飛快地走到廊下,道:「莫非你是……水野藤九郎信近?」
    「啊?」久六驚訝地後退了一步,華陽院也是雙眼飽含淚水……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2
第三十七章 雄主雄心


    回到卧房,織田信長厲聲道:「阿濃,扇子!」
    濃姬應了一聲,卻故意慢吞吞地遞過扇子,坐下之後,沒等信長說話,便兀自唱起了《敦盛》「人生五十年……」
    信長氣得咬牙,將扇子又啪地合上:「你在向我挑戰?」
    「是!」濃姬的回答很乾脆,「人生就是一場戰爭,此乃您所言。」
    「可是夫妻不一樣!」信長用腳踢了踢榻榻米,「夫唱婦隨是自然之理。你休要掃興!」
    「話是這樣說,那您覺得舞曲,掃了您的興?」
    信長恨恨地咬牙道:「你錯了,本應該撤下去的,你倒給弄上來了。」
    「您是指……」
    「撤下去多餘的東西,打扮成一個男人的樣子出來;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男不女。慌裡慌張的傢伙!」
    濃姬沒有笑,而是故意裝出奇怪的表情。「父親也常常這麼說我,令我為難。父親近來好嗎?」
    信長呼地把扇子扔了出去,一屁股坐下。「如果是你,會怎麼辦?今天大家在商量如何營救哥哥信廣。」
    「他落入了敵手?」信長再次恨恨地咬了咬牙。
    對於安祥城失守、上野城的雪齋禪師派使者前來與父親交涉,希望用信廣交換竹千代一事,濃姬比誰都清楚。她卻故意氣信長,信長從來目中無人,有時天真無邪,有時故意刁難,有時視人如寇讎,有時又甜言蜜語。濃姬覺得變化無常的信長非常可惡。
    新婚的當夜,信長的這種性情便暴露無遺。「過來。」他一點也不羞澀,而是老成地敞開懷抱。
    濃姬一依偎到他懷中,他便道:「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想怎樣便怎樣吧?」
    當他發現濃姬還是對性事一無所知的女兒身時,不禁放聲大笑。「啊呀,都十八歲了,還狗屁都不懂!」就連這種時候,他也不肯服輸,真讓人又愛又恨。
    「你竟然不知道兄長信廣戰敗被俘?」
    「是。從沒聽說過。」
    「那可不行。你早應弄清此事,彙報給你父親。你太粗心了。」
    「既然如此,我會通知他們。那麼您今天為何不快呢?」濃姬問道。
    信長並不惱怒,道:「雪齋和尚要用兄長交換熱田的竹千代。若是你,會怎麼辦?」
    濃姬的臉色倏地變了,但她立刻又笑了,信長的腦子轉得飛快,如果自己說了蠢話,不但會立刻被他斥責,而且還要忍受他強烈的憎惡。信長厭惡愚昧、憂傷和猶豫不決,如同厭惡毛毛蟲。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渾渾噩噩八十歲,不如轟轟烈烈二十年。即使他在跳《郭盛》舞,也只會表達出慷慨激昂的傲氣,而不是對於歲月無常的感慨。濃姬很清楚這一點,便故意轉開身子。「依我看,恐怕一切取決於器量。」
    信長盯著濃姬,「這就是你的看法?哼!我會讓敵人失望的。」
    「此話怎講?」
    「如果對方認為我們會答應他們的條件,我決不答應;倘若他們認為我們不會答應,我們卻痛快地應允。」
    「好對策。」
    「我已對父親說過,信廣和竹千代的器量不可同日而語。信廣已被敵人說服,成了叛徒,他還不知道自己已入敵人彀中。竹千代雖然還是個孩子,身上卻有一種臨危不懼的氣魄,身為人質卻堅持說自己是大將。如果讓他回去,無異放虎歸山。所以,我要勸父親不接受雪齋和尚的建議。唉,父親很是惱火。」
    「他肯定認為您不通人情。」
    「不。我說話確實過分,連老師和林佐渡也責備我。」
    「您就心灰意冷地回來了?我倒放心了。」
    「放心?」
    「是。您的看法,我認為是正確的。」
    「自作聰明!」
    「就算不交換人質,信廣也不會被殺。因為殺了他於事無補——今川氏肯定會讓他活下去,以便在適當的時候派上用場。他們手裡的牌和我們手中的牌,有著很大的差異。」
    信長有些驚訝——這個女人啊!
    信長確實曾在古渡城向父親信秀提出過類似的意見。如果今川家要殺信廣,尾張則殺竹千代。竹千代一死,岡崎眾人便會作鳥獸散。他們一旦分散,今川家就會喪失戰鬥力。所以能肯定,今川不會殺信廣。如果不能以平等的姿態進行談判,尾張方一開始便會處於下風,事事被動。這時,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濃姬慌忙起身幫信長整好衣裝,然後回到自己座位上。
    「稟報大人。」傳來男人的聲音。濃姬非常討厭男人到內庭。信長明知她不喜歡,卻故意這樣做。「犬千代嗎?何事?」
    濃姬趕緊說道:「不要客氣,進來吧。」她也故意如此。
    信長狠狠地盯著濃姬,「不要讓下人進來。你快說。」
    前田犬千代在門外皺起了眉頭。他顯然對信長和濃姬爭吵不休有看法。
    「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臣竹之內久六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告訴他我知道了,讓他回去吧。」
    但犬千代沒有離開。他了解信長的脾氣。他首先會胡亂猜測一番,然後再確認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犬千代正要起身,信長果然發話了:「他是來勸我不要將松平竹千代送給雪齋臭和尚吧。我知道了,讓他回去。」
    犬千代呵呵笑了。
    「你笑什麼,犬千代?有何可笑?」
    「竟然連吉法師公子……連少主也……」他笑道,「竟然連少主也誤解了他,在下才笑……」
    「難道他想讓我們把竹千代送給那臭和尚?」
    「是用竹千代換取信廣公子,他是為此而來。」
    「什麼?」信長失聲叫起來,濃姬起身拉開了門。
    犬千代已經停住了笑。他雙手規規矩矩垂著,直視著信長。信長低語道,「你也想救我哥哥?那麼你就把你的意見說出來吧。」
    濃姬笑了。信長看上去像個缺乏耐性的孩子,頭腦卻決不簡單。他身上潛藏著高深的謀略。這既讓濃姬感到棘手,也讓她覺得踏實和自豪。
    「不,犬千代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那麼,任憑今川氏殺死我兄長?」
    「不。在下不那樣認為。此等大事,只能由您和四家老作決定。而決非犬千代等……」
    「混賬!」
    「是。」
    「休要那般老氣橫秋!老子此時難以決斷,你來幫我!」
    「真是個難題……」犬千代皺眉看了看濃姬。他亦非等閑人物,突然向濃姬道:「少夫人,少主此時猶豫不決呢。」
    濃姬很嫉恨犬千代。犬千代的才氣品性十分合信長心意,經常和她在信長面前爭寵。我會輸給他?濃姬好勝心起:「犬千代。」
    「少夫人。」
    「既然是少主的吩咐,你就該毫不猶豫地遵行。如果你也難以決斷,還有何面目做少主的貼身侍衛?」
    犬千代有些狼狽,但立刻恢復了平靜,「少夫人,犬千代知謹守本分。」
    「本分?」
    「小人生來就不具備作決斷的氣概。」
    「這話好奇怪。你是說少主看錯了你?或者少主眼光太低?」
    「不敢!」犬千代端正姿勢,面對著濃姬。他的臉頰微微泛起紅潮,嘴唇如女人那般鮮艷。「小人不過是侍奉少主的一介武夫,不通文理。從來文先武后,若是讓武凌駕於文之上,那麼家族必將大亂。雖是少主的命令,若顛倒是非,我等也絕不能服從。」
    濃姬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不是輕視,但也絕沒有就此作罷的意思。她不屑與年少的犬千代一論長短。
    「那麼,忠言逆耳。少主——」她巧妙地挪到犬千代上首坐下。信長饒有興趣地旁觀著,剛才的惱怒已經全無蹤影,他彷彿在看一場比賽。
    「我不再為難犬千代了。犬千代不愧是您的眼睛,忠心可嘉。」
    「哈哈哈!」信長大笑起來,「分出勝負了。分出勝負了。」
    「勝負?」
    「我取得了完勝。你和犬千代想方設法討好我。儘管相互諷刺,但你們不分勝負。哈哈。好!」信長旁若無人地大笑著,又突然收住,眼裡閃出鷹一般的光芒。
    「犬千代。」
    「在。」
    「帶佐渡守的家臣到這裡來。你和阿濃看我怎樣應對。」
    「領命。」犬千代施了一禮,退了下去。
    「濃姬!」信長回頭看著自己新婚的妻子,「今日以後,不會再有男人到內庭了,但你也不要再為難他們,插手我的事。怎麼樣?你要知道,男人並不只有你父親一個人。」他的語氣十分嚴厲,濃姬只得點了點頭。
    犬千代不動聲色地帶著竹之內久六過來。久六在隔壁房間的地板上跪拜下去。信長緊盯著他,突然叫道:「久六!」久六吃驚地抬起頭。他沒想到信長的語氣如此嚴厲。「聽說你是佐渡守的左膀右臂。見過平手政秀了?」
    久六半晌沒做聲。
    「你見過政秀了?」
    「是。問他是否可以直接參見少主……」
    「不得有半句謊言!」
    「是。」
    「你以為政秀不過問你來此的目的,就會讓你到我這裡來嗎?」
    「小人魯莽。」
    「政秀同意了你的意見。此事讓政秀處理,不如讓我去辦更有效果……你因此才到我這裡來。久六!」
    「在。」
    「你見過我父親了嗎?」
    「這……久六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要說謊。你額頭上寫著『明白』二字。你不會為了向久松家盡忠而提出用竹千代交換信廣,你不會以此去邀寵。」
    久六身體一顫,看著信長,心下微驚,無言以對。大將不應過於瑣碎——想到這裡,信長又道:「你回去問問佐渡守夫人,她是否還記得和我之間的約定?」
    「請問……您和我們夫人的約定——」
    「你一問她自然明白。不能輕易將竹千代送給駿府。我也常常造訪熱田。我將他看成自己的兄弟,給他馬,允許他練習武功。佐渡守夫人會無視我的情義,而將竹千代送到駿府?她可以主張將竹千代送到駿府,但不要辜負我的心意。」
    「那麼……」久六睜大眼睛,「竹千代和信廣公子交換之事……」
    「我毫無異議。」信長厲聲說完,微微笑了,「我這樣說,你可能很尷尬。你去告訴佐渡守和政秀,在你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我終於有條件地答應了。」
    「是。」久六跪伏在地。心底湧起不可思議的恐懼。信長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年輕人,卻是老謀深算!他一看到自己的意見被拒,轉而趁勢向久六賣好,向於大施恩……更確切地說,他通過於大,準確無誤地拋出了一塊飽含情義的探路石子,以獲取駿府方面的情報……既如此,他怪異的行為舉止背後肯定也隱藏著更深的心機。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久六愈是這樣想,便愈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襲上心頭。
    「明白了嗎,久六?」
    「是……是。」
    「哦?但你看起來很迷惑。我再說一遍,你回去告訴佐渡守夫人,也許我和竹千代將來會攜手共話當年事。不要忘了。」
    「在下明白。」
    「擦擦汗。退下吧。」
    久六依言掏出手巾,拭去額頭的汗水。他眼前陸續浮現出他熟悉的各個大名的面孔。竹千代之父廣忠、自己的父親水野忠政、兄長信元……與他們比較起來,十六歲的信長身上有著一種決斷的氣魄,這種氣魄是久松佐渡守俊勝和織田信秀都沒有的。非要作個對比的話,信長和熊邸的波太郎倒有幾分相像。總之,對於已經悟透人生的殘酷與悲傷,隱居在妹妹於大身邊,準備聊度殘生的久六來說,信長實在令他捉摸不透。
    久六恭恭敬敬施禮返下后,信長抬抬下巴,示意犬千代也下去,然後便瞪著那雙冷冷的眼睛,凝視著虛空。濃姬平心靜氣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信長說天下的男人並非只有她美濃的父親。而剛才,久六幾乎沒有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信長便絕妙地打發了他。濃姬以為久六走後,信長定會像個得意的孩子一樣炫耀一番。但事實正相反,他陷入了寂靜的沉思,寂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必須征服信長!要麼讓他成為自己心愛的丈夫;要麼把他當作敵人,羞辱他,在適當的時機割下他的人頭……但迄今為止,信長沒有給她任何機會。不過有一點不容置疑,他絕非人們口中的蠢貨。但是,如果因此愛上了他,接受了他,就大錯特錯了。
    信長不知想到了什麼,無意間回過頭看著濃姬。「濃姬,膝蓋!」他說完,和衣躺下。濃姬將信長的頭枕到自己膝蓋上。
    「耳朵!」信長又嚷道,「耳朵癢。」
    濃姬默默地看著信長,他可能在想什麼,一直沒停下來。開始時,濃姬因為他不斷掏耳挖鼻的不雅舉止皺過眉頭,然而後來漸漸地感到不可思議。剛才面對竹之內久六時,他是那樣盛氣凜然,而現在則如此隨心所欲,直如個調皮的孩童。
    「濃姬——」
    「嗯。」
    「其實父親最初不想管信廣的死活。」
    「他對誰說這話?」
    「雪齋禪師。但後來發現可以用竹千代交換,便立刻改變了主意。」
    「父子情深乃人之常情。」
    「哼!那可不盡然。他以前是個非常強硬、非常衝動的人。」
    「還要掏耳朵嗎?」
    「對……父親最近顯得非常衰老。他快死了。」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人還能長生不死嗎?但如果父親有什麼意外,織田家族大概會對我群而攻之。」
    濃姬吃了一驚。她略略猜到信長剛才在想些什麼了。
    「亂不在外,恐在內。」
    濃姬不得不點頭認同。在織田家,信長的地位確實不牢固。信長的祖輩不過是統治半個尾張的織田大和守,三奉行之一。只是到了信秀一代,才勉強統領起整個織田家族。除了大和守,在清洲還有宗家織田彥五郎信友,他們一直對信秀心懷不滿,虎視眈眈。此時,一旦父親出意外,宗家必會糾集舊臣,跟信長作對。信長正為此而不安。
    「濃姬。」信長突然推開濃姬的手,立起身,「我今天的話,休要告訴外人。」
    「是。」
    「我怎麼會讓人看到我的心。我就是要秘而不宣……」他盯住濃姬。
    阿濃枕著信長的腿,她的臉一貼上信長那堅硬有力的大腿,頓覺全身發燙。「還不到放縱之時……」雖然這樣的心理暗中控制著她,但她終於無力地癱倒在信長身上。信長的手觸碰到濃姬柔滑圓潤的耳朵,順勢向她的嘴唇和脖子游移過去,道:「濃姬。」
    「嗯。」
    「閉上眼,想象我的樣子。」他要幹什麼?這個頑童……濃姬想,但她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努力想象信長的模樣。
    「看到我了嗎?」
    「嗯。」
    「接下來,給我穿上將軍的衣服。」
    「什麼?」
    「不要多嘴,穿上。」
    「是。」
    「怎麼樣,合身嗎?」
    濃姬心生恨意,這畢竟只是遊戲。雖然心中恨他,濃姬幻想中的那個信長卻極像堂堂將軍,直如真人。
    信長的手悄悄從濃姬的肩膀往下滑去,然後熱烈地擁抱住她。一種甜美的柔情包裹住濃姬的身體。她真希望這種幸福的感覺永遠不要消失。
    「你願意一生伺候我嗎?」
    「是。」
    「濃姬,我也會喜歡上你的。我們和好吧。」
    「好。」
    「如果我背叛你,你可以把我碎屍萬段。」
    濃姬已經無法回答了。信長熾熱的吻如同暴風雨般蓋住了阿濃的嘴唇。
    天還未黑盡。房間里一片寂靜,只聽到風吹落葉的聲音。
    但濃姬眼裡,只是爭奇鬥豔的春花。良久,信長突然推開了濃姬。消失已久的羞恥心再次湧現,濃姬慌忙整理好凌亂的衣衫。她狼狽不堪,心頭愛恨交織。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3
第三十八章 歸去來兮


    地上鋪滿霜花,樹葉紛紛飄落,只有紅紅的柑橘葉在陽光下格外惹眼。
    正面坐著阿部大藏,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草席,鋪開坐上,然後開始包紮胳膊上的傷口。酒井、石川、植村、神原和天野手持長槍,一臉嚴肅地站在他右側;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帶著兒子五郎右衛門忠勝、弟弟甚四郎忠員及其子七郎右衛門忠世等十餘族人立於左側。他們身後,可以看到已經落入今川之手的安祥城的箭樓。
    「不知雪齋禪師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平岩金八郎一邊大口吃著飯糰,一邊對阿部甚五郎道,「為什麼不趁勢攻下上野城呢?」
    「不不。」天野甚右衛門搖了搖頭,從腰間的乾糧袋裡掏出些煎豆充饑。
    「織田彈正已迅速撤回尾張,如果繼續追趕,勢必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攻下安祥城,立即撤退才是上策。」
    「織田氏會痛痛快快交出少主嗎?」
    「先主公也曾遭到要挾,但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彈正的要求,任由織田氏處置少主。織田彈正之剛烈絕不輸於先主公,就怕他也不管兒子,任今川氏處置。」
    「言之有理。」大久保新八郎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醬湯,喝了起來。
    「如果他不顧兒子死活,雪齋禪師定會下令踏平上野城,然後攻向那古野。而今在上野停滯不前,正是出於以上考慮。所以,我們萬不可大意。」說完,他將盛醬湯的竹桶遞給大家,「先喝一點,還能增加點力氣。」
    「多謝。」
    眾人手持長槍,或喝醬湯,或吃炒米、煎豆。他們的舉止和浪人武士毫無二致。雖然鎧甲還像模像樣,但是鎧甲裡面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但眾人挺槍攻進安祥城時,其勇猛讓雪齋禪師大為震驚,就連駿府的井伊次郎直盛和天野安藝守景貫也目瞪口呆。大家心中只有一願:救回竹千代!
    駿府的足輕武士都分到了糙米做的飯糰,但是岡崎的兵士歷來習慣了乾糧,他們只得各自準備食物。正因如此,這些響噹噹的大將們大幅削減了自己的隨從,徒步前來戰鬥。
    「我從不覺得醬湯如此好喝。」植村新六郎說完,大久保新八郎咧嘴大笑起來。「沒有醬湯的人家也沒有製作醬湯的煩惱。哈哈哈!」
    這時,一個巡邏士兵走了過來。「來了來了。好多人。」那人大聲喊著,用手指向箭樓的方向。
    眾人急忙收拾起飯袋,焦急地向那邊望去。一個騎馬的人領著四個徒步的下級武士,穿過松樹林,向這邊奔來。無疑,是去古渡城打聽織田信秀之意的平手中務大輔政秀回來了。
    「確實是政秀。」
    「不知是凶是吉?」
    眾人對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們想以威嚴的姿態面對平手政秀。
    「今天由我來應付。大家等著瞧。」大久保新八郎猛地跺了跺腳,抬手擦去嘴邊的醬湯,故意站到道路中央。
    天空響晴,雄鷹不斷在頭上盤旋。平手政秀穿著威武的陣羽織,眉頭微皺,走了過來。
    「誰?」新八郎大聲喝道,挺起槍,擺出架勢。
    「噢,各位辛苦了。這不是大久保新八嗎?」
    「哼!本人正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
    平手政秀哈哈笑道:「新八果然豪爽,但你好生健忘啊。」
    「不錯。健忘是我的本性。報上名來,否則我又會忘了你。」
    「哦,那我就不通報姓名了。我不是來找你,而是來見臨濟寺的雪齋大師。」
    「噢?」新八郎愕然,「你明知我們駐守於此,卻想輕易通過……有意思!好,你請過去。為慎重起見,我再重申一遍,你若被刺穿了胸膛,我不會為你收屍。」
    政秀爽快地拍拍胸口。「好!」他點點頭,「我這青葫蘆可是有筋骨的。無論生死,我都會完成任務。難道岡崎人鬼迷心竅,要對決定少主命運的使者無禮?」
    「哼!」新八郎挺槍逼近政秀,「你確實有些骨氣。早知道你是個有骨氣的下人,岡崎人會毫不猶豫地喜歡上你。如此,我便放你進去,想你也跑不了。」他將槍猛地插在地上,大叫道,「過去!」
    平手政秀嚴肅地向大門去了。
    「我不明白。」新八郎回過頭去看著眾人,「他就是不告訴我們,事情到底怎樣。」
    沒有人回答。政秀嚴峻的表情讓眾人放心不下。
    「若是事情不順,我們便殺了他。」明知這並非新八郎的真心話,仍然無人應聲。如果政秀不答應進行人質交換,雪齋也不會就此撤退。這樣下去,岡崎人就被迫面對尾張的主力。在安祥城已經損兵折將,如果再繼續攻向尾張,等到了古渡或那古野城下,五十多人大概就所剩無幾了。
    「趕快填飽肚子要緊。」阿部大藏絕望地打開糧袋,眾人也都坐下,開始咀嚼起乾糧來。如果談判失敗,無疑立刻就會有進軍的命令。
    下人們燃起火,開始燒水做醬湯。這醬湯用於吃完乾糧后滋潤喉嚨,同時也可抵禦嚴寒。吃畢飯,眾人收拾好自己的乾糧,系在腰間,開始檢點裝束。一想到政秀和雪齋的會晤將決定竹千代的命運,眾人不禁感到不安和恐懼。
    「一切準備就緒。」
    「好。我們即使到了尾張和美濃,也毫無懼意。聽天由命吧。」
    裝束檢查完畢,他們將鎧甲鋪在太陽底下,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夜裡很冷,如果沉睡過去,將有大害。這是他們多年的心得。而睡覺最有技巧的,還要數年長的阿部大藏。
    「老人睡得好舒服呀。」大久保甚四郎之子忠世羨慕地看著鼾聲均勻的阿部老人,他的白髮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未幾,從城中來了使者。「請酒井雅樂助大人到雪齋大師處議事。」
    「各位,有好消息。」雅樂助猛地站起來。
    「什麼——好消息?」眾人猛地睜開眼睛。
    雅樂助微笑著點點頭,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之情,「平手中務還沒回來,便派人來叫在下,難道不是他們正在商量交換細節的明證嗎?」
    「對!」新八郎跳了起來。
    「不錯。」平岩金八也附和道。
    大久保甚四郎和天野甚右衛門不約而同跳起來,望著雅樂助的背影,歡呼不已。
    「安靜,安靜。小心樂極生悲。」阿部大藏坐在原地,眼裡卻滿含淚水。
    雅樂助進到大廳,雪齋禪師臉上堆滿笑容。雅樂助似乎猜對了。他大步走到雪齋身邊,向平手中務施了一禮。本以為平手政秀會一臉嚴肅,但他意外地笑容滿面。雅樂助十分不解,心中疑竇頓生。
    「這是岡崎家老酒井雅樂助。」雪齋親切而柔和地介紹道。政秀態度非常坦誠,讓雅樂助不知所措。
    「久仰大名。平手中務大輔政秀見過岡崎家老。」他鄭重地問候完畢,又淡淡道,「聽說天野安藝守和井伊次郎留在這座城裡。所以,我們決定換回信廣公子。」
    雅樂助不禁笑了。其實是因為天野景貫和井伊直盛佔領了這座城,他才被迫前來為信廣乞命。但雅樂助很快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政秀接下來的一席話如同鞭子一般抽打著他的腦袋。「如果此時,已故岡崎城主之子竹千代發生意外,將會引起混亂,所以,我們想將竹千代送還貴方。」
    雪齋不知是否聽到了政秀的話,他眯起眼,看著映在窗戶上的梅花枝。
    「松平氏和織田氏有太多恩怨。」
    「誠如您所言。」
    「您可能也知道,織田家有些年輕小輩不允許放竹千代回來,他們要殺了他。這種聲音隨著此次一戰變得更加響亮。」
    「峨。」雅樂助回應道,「有的岡崎人也不同意交還信廣公子,他們要殺了他。」
    「正是。鄙人也那樣認為。」政秀露出舒心的微笑,「那麼,關於交換地點,貴方以為在哪裡合適呢?」
    「這……」雅樂助故意裝作思考的樣子,「如果貴方能夠將竹千代公子送到這裡,然後再帶回三郎五郎大人,必定萬無一失。」
    平手政秀輕輕拍著手,呵呵笑了,「雅樂助先生,風險必須各擔一半呀。」
    「風險?」
    「鄙人的看法是,請你們將三郎五郎送到熱田,我們在那裡交還竹千代。雪齋大師以為如何?」
    雅樂助看了看雪齋,他仍然聚精會神望著窗戶。雅樂助等人只想著此事的成敗,而沒進行過深入思考。此時雙方劍拔弩張,交換的場所實際上潛藏著巨大的危機。
    雅樂助根本沒想過送織田信廣去熱田,再在那裡換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廣后遭到織田家的攻擊,岡崎人可能在尾張的土地上全軍覆沒。而相反,如帶竹千代到這裡來交換信廣,對方也是無法接受的。顯然,雪齋無法擅自決定交換地點,才叫來了熟悉這一帶地理的雅樂助。
    「在熱田和安祥之間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道。他顯然已充分考慮過此事。雅樂助側首考慮起來。這確實是比較折中的辦法,但那裡是否真的合適呢?
    一直望著窗戶的雪齋突然道:「好奇怪。」
    雅樂助等著他底下的話,但雪齋哈哈大笑,不再說話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齋心意。但雅樂助一時之間不明白箇中原因。
    「那麼,上野如何?」政秀讓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讓步,雅樂助頓時恍然大悟。無論大高還是上野,都屬於尾張的領地。顯然,雪齋認為由戰勝方今川家送人質到敗局已定的尾張的領地,於理不符。一旦明白過來,雅樂助便強硬地拒絕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難以接受。」
    「為何?」
    「為何?」雅樂助本想痛快地反擊一番,但最後勉強控制住了自己酌情緒。對方不過是在敗局之下為維護主公名譽而討價還價。任何有武士涵養的人,都不應該在此時露骨地談論勝敗。「因為我岡崎人里有許多莽撞武士。」
    「噢。久聞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這次交換地點的選擇有何關係?」
    「莽撞之人到了尾張,萬一與貴方發生爭執,必將帶來很多麻煩。」
    雪齋點了點頭,但政秀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樣想來的確有些道理……」
    半晌,政秀長嘆道,「那麼,煩請將地點定在三河領地。但若在矢矧川以東,恕我們難以接受。那樣一來,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斬釘截鐵地回敬道。
    雪齋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經過深思熟慮。「定在西野,中務大輔,怎樣?」
    平手政秀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然後爽朗地笑了。「一言為定。」
    政秀和雪齋不愧是織田今川兩家的頂樑柱,均非等閑之輩。他們看透了對方的底線,緊要關頭不時加以控制打壓,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面對這兩個人,雅樂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岡崎人的特色是忠誠、勇猛,講氣節,但論到手腕,他們實在乏善可陳。渡里的鳥居伊賀守忠吉還略有謀略,但石川安藝和雅樂助在這方面簡直是個孩童。此時,政秀和雪齋還在繼續雅樂助難以理解的對話。
    「那麼,就定在西野的笠寺。」
    雪齋話音剛落,政秀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禪寺。」
    「對。和我宗派不同,想來你不會有異議吧?」
    「好。那麼,誰送三郎五郎信廣公子去笠寺?」
    「這……」雪齋平靜地回頭望著雅樂助。「這要看貴方派什麼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樂助前來的真正意圖,便在於此。
    雅樂助感到全身一緊。誠然,這個人選很難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對方殺掉,定然功虧一簣。即使這個人不怕交出信廣后遭織田家挑釁,如果他的應對態度極端卑弱,不但會讓竹千代顏面掃地,而且會讓雪齋禪師覺得岡崎人傷了今川家的體面;其次,倘若此人衝動莽撞,則可能激怒織田氏,從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樂助壓低聲音道,「鄙人以為,還是先請教織田家的人選,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較妥當。」
    平手政秀輕嘆了一聲。「我方準備派織田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衛門信業護送竹千代公子。」
    雅樂助看了看雪齋。政秀的這兩個人選,都是織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們二人,為織田家挽回一點面子。岡崎家臣中有不遜於他們的人嗎?如果屆時對方讓岡崎人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認為還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為好。」雅樂助道。
    雪齋盯著雅樂助。雅樂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覺得唯一合適的人選是鳥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戰爭結束后,早早地被派回岡崎城去徵收年賦。雅樂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岡崎到底派誰前去?」
    政秀催促道。信廣畢竟是信秀長子,要是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護送,政秀將顏面掃地。
    「我……」雅樂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點定在笠寺的客殿,儀錶亦很重要。對方定會儀錶堂堂。既如此,派一個儀錶勝過對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嗎?「信廣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隻蟲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認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護送公子為好。」
    「什麼,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頭緊皺。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槍百般刁難他的情景。
    「您認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坂之戰中敗給織田家,如果他心懷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覺得新八郎很合適。」雅樂助興奮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計前嫌,認真護送信廣公子前去,對於兩家和好再好不過了,難道不是?」雪齋輕輕吁一口氣。
    「不錯。」政秀眉頭舒展開來,陰鬱的表情一掃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對,對。」場面頓時輕鬆起來。
    「那麼,定日子吧。」雪齋立刻道。
    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時——」
    「好!」雪齋立刻應道。
    「如此甚好。」雅樂助施了一禮,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絕對夠威風。當年廣忠回到岡崎城時,新八郎給不擁戴廣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寫去幾封書信,信中提到:「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騙佛祖神靈。」他是一位傳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風雅,也無心附庸。敢說敢做、雷厲風行……但他會爽快應承嗎?雅樂助不禁有些擔心。
    雅樂助告訴眾人交換人質之事後,對新八郎道:「我方護送信廣的使者,選定你。新八,勞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搖頭道:「新八難以從命!」
    「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難平,定會殺了信廣那廝。殺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開大嘴,狂笑起來。
    雅樂助久久地睨著新八郎。他不擅談判,但對於鼓動家族中人則頗有自信,道:「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幾歲了?」
    「問得好奇怪。我在戰場上,可不遜於二十歲的年輕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讓我去護送信廣?不行!」
    「你若真為難,我也不找你。不過你的想法太簡單。你去時當然是護送信廣,回來時卻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讓曾經護送先主進岡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們大久保一族的忠誠勇猛。」
    「什麼……」新八郎低聲道。
    雅樂助揮揮手止住新八郎,「眾位認為我的安排怎麼樣?」
    當然無人反對。
    新八郎垂頭向雅樂助靠了靠。他猶豫不決,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魯莽。他擔心自己遭到挑釁時處理不當,便有可能讓少主難堪。「難道你們大家都要我去?」
    雅樂助點點頭。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惱了織田家臣,你們休要責怪於我。」
    「豈會責難!」
    新八郎終於吁了口氣,看著一眾人。「我願領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隨從。」
    「不要隨從?」
    「是。除我之外,只需帶上犬子五郎右衛門忠勝和侄兒七郎右衛門忠世二人。甚四郎覺得如何?」
    甚四郎忠員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沒意見。但只有三個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輕率?」
    「胡說!」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們的領地,在領地內便如同在城內。因此即便獨來獨往也絲毫不減威風。好了,五郎右衛、七郎右衛,咱們走!」
    雅樂助不禁會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魯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魯莽的辦法,他似乎準備全副武裝前去。
    「就這樣去嗎?」兒子五郎右衛門問道,新八郎厲聲訓斥道:「廢話!我們是用強盜的兒子前去換回被強盜奪走的東西。難道還要盛裝前去嗎?你們如果忘本而趨炎附勢,我這便結果了你們!」說完,他徑自縱馬入城。既然已經承諾,就必須立刻擔當起護衛織田信廣的責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來並不屬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時代姓宇津,後來自稱大窪,因此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時巧遇當時身在岡崎的越前武者大窪藤五郎,為大窪欣賞。「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無疑是新八郎忠俊。」這一句話大大感動了新八郎。「我從此改姓大窪。」他輕輕鬆鬆改了姓。他看似平靜如水,可一旦作出決定,從此便以大久保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帶著兒子和侄兒來到囚禁信廣的房屋。「自今日開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來保護織田信廣的安全。」
    聽到這洪亮的聲音,獄吏鄭重地施了一禮,下去了。新八郎進到斷壁殘垣中,悄悄靠近了緊閉著的小窗戶,「小子,聽著,明日一早出發,你準備好。」他朝裡面說道。裡邊傳出腳步聲,窗戶被輕輕推開,是個侍女。雪齋特意為信廣安排了兩個侍女。新八郎忠俊越過那個女子的肩膀,望了望裡邊的信廣。信廣於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臉和嘴唇皆如白紙,兩眼疲憊不堪,毫無生氣。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問道,臉抽搐起來。信廣的臉、眼睛和鼻子都長得很像信長,但較之信長,顯得更優雅,更小巧一點。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你大聲點,像個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是大久保忠俊嗎?」
    「是。」
    「明天出發,是人質交換的事嗎?」
    「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目的地。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時不言自明。」
    信廣顫抖著握住拳,垂下頭去。
    「無須精心準備,再說一遍:明日一早出發!」說完,新八郎便離開了。
    忠勝和忠世對新八郎的傲慢無比驚訝,面面相覷。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處借四匹馬來。我們四人騎到西野。要普通馬匹即可。」
    「父親。」忠勝忍不住插嘴道,「還是讓信廣乘轎吧。」
    「哼!」新八郎牙齒咬得咯吱響,「如果你和忠世願意抬,便坐轎子。」
    忠世一笑,飛奔出去借馬。
    此時的寺院是少數可以避開紛爭的地帶,在俗世勉強維持著安穩。因此笠寺被織田今川兩家定為人質交換的場所。進入山門,便可看見兩家的帳篷已經紮起,在寒風中呼呼作響。
    山門前,兩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擠在一起。在這裡,織田的人質——岡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織田家長子安祥城主信廣即將交換,百姓們爭相前來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聽說松平竹千代還只是個八歲的孩童。」
    「他們究竟會以怎樣的模樣出現呢?」
    「織田信廣已經十八歲了。」
    隊伍一旦進了山門,百姓們就看不到了。於是,他們希望能夠看到雙方到達和離去時的情景,他們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麼樣子,以作為自己悲慘生活的慰藉。圍觀的百姓愈來愈多,各種猜測層出不窮,不久,就過了巳時。
    「讓開,小心傷著。」隨著叫嚷聲,東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四匹馬風馳電掣般馳來。人們轟地讓開一條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長發飛揚,勇猛異常,氣喘吁吁,不時高高揮舞著長槍。緊隨其後的那個武士還十分年輕。他只披鎧甲,赤手空拳。最後是兩個年輕武士,他們冰冷的長槍緊貼身體。
    「先鋒!這是安祥城的先鋒。」
    「先鋒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誰?」
    人們一邊讓路,一邊議論紛紛。
    「停!」山門前,打頭的那人突然勒住馬。但他並未下馬,而是緊夾住馬肚,在原地打轉。後邊的三匹馬也和他一樣兜起圈子來。
    那個領頭者瘋狂地揮舞著長槍,對著山門大聲嚷道:「今川、織田兩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護送織田三郎五郎信廣公子到此!」
    圍觀的人們驚訝地看看信廣,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終於飛身下馬,目光如電,掃視了一眼周圍,向信廣努嘴道:「進去!」
    信廣滿額是汗,默默地下了馬,踉踉蹌蹌,險些摔倒,最後抓住手中的韁繩才勉強站穩。圍觀的人們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
    「進去!」新八郎又大喝一聲。
    信廣握著韁繩,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看到這番情景,從圍觀人群中騰騰走出一個小廝,從信廣手中接過了韁繩。他是織田家的人。新八郎惡狠狠地盯著他,但沒有吭聲。那小廝牽著馬,挺起胸膛隨信廣走進山門。
    人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此情此景太出乎他們意料了。正在此時,西邊大道上又來了一匹馬,一個下人替騎者牽著馬韁。
    「啊呀,那人沒穿鎧甲。」
    「真的。大概是來遊山玩水。」人們猜測起來,不過並不覺意外。牽馬的下人腳步篤定緩慢,腰挎長刀,而馬背上的那個人則穿著加賀染的和服,就像畫里的美男子。
    「那人難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麼可能?竹千代公子剛剛八歲。大概是織田的先鋒。」眾人正在交頭接耳,馬背上的年輕人已經緩緩過來,冷冷打量著周圍的人。他身著如此華麗,絕非平常人物,但誰也不知道此人的來頭。其實,他就是隱藏在織田家背後——更確切地說,是隱藏在織田信長背後的神秘人物竹之內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門前下馬後,整了整衣裝。「熱田來人馬上就到。」他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便隱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來也是來看熱鬧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貴人呢?」
    圍觀的人們分外驚訝,但當看到護送竹千代的隊伍時,他們的視線便轉移了。先是一列長槍隊,接著是身穿野袴的騎士,後面跟著兩頂轎子。轎子後面,是裝滿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後,一個下人牽著一匹馬。這匹額頭純白的栗毛馬是信長贈給竹千代的禮物。隊伍的最後,一個氣勢軒昂的武士騎在馬上,負責斷後。這支隊伍和護送信廣的隊伍差別如此之大,圍觀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隊伍到了山門,騎馬的武士大聲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
    話音剛落,裡面大步跑出來一個人。人群不禁「啊」了一聲。那人正是剛剛護送織田信廣、將信廣喝進山門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衝到轎子旁邊,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聲喊道:「竹千代公子!少主!」
    轎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見過少主!」
    人們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此時轎簾從裡面輕輕打開了,露出一張平靜如水的圓臉。他身上的裝束好像也是信長所贈,白底和服上印著葵花紋。「是你。」他小小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是……是……正是!」新八郎緊緊盯著已多時不曾見面的竹千代。「少主,我們勝了。在您離開岡崎城的這段日子裡,松平家臣齊心協力,沒有輸給……沒有輸給任何人!」說到這裡,他的臉劇烈地抽搐,淚涕橫流。
    竹千代好像感覺到了什麼,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熾烈地凝視著新八郎。與他坐在一起的阿部德千代,則如同雕像般挺身而坐。
    「少主長大了……長大了……這是松平氏的福氣……」
    「是松平氏之福。」
    「少主!」
    「把眼淚擦去。」
    「是……是。」
    「不要緊,不要哭了。」
    「是……是……是。」
    「我從信長公子那裡借了一匹馬,你把它牽過來。」
    「信長公子?」竹千代靜靜地點點頭,放下轎簾。騎馬的兩個武士已經下來。轎子再次被抬了起來,向山門內去了。
    「這匹馬很有些來頭。」牽著竹千代坐騎的那名下級武士,將韁繩遞給一臉茫然的新八郎。新八郎抓過韁繩,恨恨地望了望四周,和那匹馬一起消失在山門內。圍觀的人們鬆了一口氣,又紛紛猜測起來。
    「的確……理應如此。」
    「為什麼?什麼理應如此?」
    「還用問?不是明擺著嗎?戰爭以織田氏失敗而告終呀。」
    「啊!」
    「他們戰敗了,信廣公子受到如此不敬的待遇,沒辦法呀。」
    「言之有理。勝敗兩方……」
    人群里的竹之內波太郎靜靜聽著人們的對話。
    笠寺的客殿,人質交換看似結束了。前來迎接織田信廣的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衛門信業,木偶般默默坐在那裡,只有大久保新八郎自始至終十分活躍。
    信平寒喧時感嘆竹千代成長之快,新八郎將臉轉向一邊,沒有回話。但是一切完結,雙方就要離開笠寺時,事情突然起了變化。織田一方讓信廣坐進了送竹千代來的轎子,隊伍像模像樣,但松平方卻只有一匹信長贈送給竹千代的馬。
    竹千代一行首先出發了。新八郎的侄兒忠世替竹千代牽馬,兒子忠勝領頭,新八郎斷後,一行人出了寺廟。他們太過寒酸。人們開始指手畫腳。這時,織田一方提出送七八名家丁作為護衛。混在人群中的竹之內波太郎靜靜微笑著。
    當然,織田方提出贈送護衛之事,不過是幌子,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新八郎忠俊。新八郎會如何處置呢?
    「非常感謝。恭敬不如從命。」他淡淡地點點頭,話已出口的信業反倒為難起來。
    「這是三河領地,前方並無危險,請各位負責斷後。」
    「大久保好像已經識破了……」波太郎猜測。織田氏的武士們對視一眼,默默跟在新八郎後面。忠勝在最前面,接下來是竹千代。天野三之助騎上了忠世的馬,阿部德千代則徒步而行。新八郎和織田氏的八個武士遙遙跟在後邊。
    如果沒有竹千代、三之助和德千代,大久保家的三個人就足以對付織田家的八個武士。但因為有三個孩子,一旦發生打鬥,很難確定勝負。
    「各位,辛苦了。」在客殿里趾高氣揚的新八郎故意放慢步子,冷嘲熱諷起來。織田家的武士沒有理睬。
    天空灰暗,已經看不見圍觀群眾的蹤影。離大道不遠的榛樹林里,一群烏鴉發出陣陣不吉的叫聲。隊伍走向通往岡崎城的道路。雖然雪齋禪師尚在安祥,卻要將竹千代迎進岡崎。前面隱隱現出矢矧川。過了那裡,就到了岡崎城。新八郎緩緩下了馬,回頭看著織田家的武士。
    看到新八郎下馬,武士們也自然停下了腳步。似乎事前已有約定,新八郎的侄兒和兒子並不管他,繼續沿河岸前進。他們好像沒打算走橋上過去,而是想尋渡船。
    新八郎表情兇狠地凝視著河面,撤起尿來。「各位,辛苦了。你們可以回去了。」
    武士們互相對視。沒有後退,而是迅速圍了上來。新八郎笑了笑,他已經被包圍了。他很高興他們沒有去追竹千代。他們的怨恨全由他新八郎一人承擔。
    「各位認為就此回去無法交代嗎?」
    「正是。」一個人上前一步,挺起長槍,「我們不必再通報姓名。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呀。」
    「哈哈哈……」新八郎大笑起來。他雖然在笑,卻想流淚。如今,岡崎已被今川家奪去,不知今後命運將會如何,他新八郎是那樣一個孤兒的家臣。這個家臣為了不讓八歲的少主痛苦,故意在織田面前趾高氣揚。「任務完成得很出色……」這句話已令他單純的心感到些許快慰。
    「哈哈……我明白了。這樣回去,眾位將顏面掃地。現在,在下任由各位處置。」長槍一起挺了起來,他們後退一步,包圍圈變大。
    「這種地方,」新八郎也將長槍橫放在胸前,「我全力迎敵,也算是對你們的尊重。」
    「哼!小算盤!」
    「小算盤?誰?出來,我先和你過過招!」
    「是我!」一個武士晃著手中的槍,跨上前來。是個身體瘦弱的年輕士卒,看上去比忠世和忠勝還小。
    「勇敢的小伙。」新八郎晃了晃肩膀,「你以為你能擊敗我?」
    「住口!勝敗自有天定。」
    「噢。難道世間還有不在乎勝敗之人?」
    「不錯,所以我們才出槍。受此奇恥大辱,我們無法一走了之。不要客氣,來吧!」
    「哦?如此說來你果真不怕失敗。好,看槍!」
    新八郎洪亮的聲音劃破了冬日的寂靜,那人突然閉上了眼睛。新八郎身歷戰事無數,卻不曾見過這等事。
    對方緊閉雙眼,臉龐帶著傲氣,又有些悲哀,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讓新八郎猶豫不決。如果他斷然出手,一招便會置對方於死地;此外他還可有充分的時間對付其他人。但不知為何,新八郎下不了手。那年輕人睜開眼,晃動著手中的槍,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不鬥了。」新八郎道,「我罷了。」
    「膽小鬼。你罷了,我們又怎麼出手?」
    「我響噹噹的大久保新八郎,也罷!」新八郎猛地將槍扔了出去,蹲起馬步。「人的一生原來如此悲哀。我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意味,你們卻感到被人捉弄。好吧,來,將我的首級拿走!」
    人們面面相覷,後退了一步,也猶豫起來。
    「但請各位明白,我新八郎對你們毫無憎恨之意。我的一生,除了向主公盡忠,其他毫無意義。你們讓少主平安回去就好。我已滿足了。我解脫了。來,來吧。」
    「好。」只聽一人應道。
    新八郎閉上了眼睛。
    「受死吧。」那人喊道,叫聲劃破長空。槍刺中了新八郎右側的石頭。新八郎驚訝地睜開眼,對面站著一個年輕男子,面目如畫。「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了。他並沒有看新八郎,而是轉向八個武士,靜靜說道:「今日之事盡在那古野少主意料之中。如果在這裡殺了他,反而顯得我們缺了器量。趕快回去吧,這是信長公子的命令。」
    那八個武士順從地收起了槍。讓新八郎感到不可思議。「你是誰?」
    「我不想告訴你。」竹之內波太郎一邊說,一邊解下榛樹上的馬韁。「機會難得,好好向竹千代公子盡忠吧。不要作無謂的犧牲,顧全大局,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說完,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大久保新八郎獃獃地坐在原地,大口喘起氣來。
    烏鴉撲稜稜飛回榛樹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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