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4
第三十九章 虎前戲虎


    駿府城上上下下都在為迎接天文十九年新年忙碌,唯今川治部大輔義元仍在悠閑地聞著香。同族關口刑部少輔親永父女和吉良義安父女陪在左右。
    聞完十種香后,刑部少輔之女上來沏茶。肥胖的義元感覺膝蓋有些麻,便對義安的女兒道:「阿龜,拿扶幾來……」
    義元叫親永之女瀨名姬為阿鶴,義安之女阿椿為阿龜。這是義元對她們的愛稱,但後來府中所有人都如此稱呼她們。看上去,關口刑部少輔的女兒的確如丹頂鶴般清高,而吉良義安的女兒則有著一雙可愛的眼睛,聰明伶俐,讓人想起龜。
    義元靠在阿龜遞過來的扶几上,接過阿鶴沏的茶,津津有味喝了起來。「織田信長果真向竹千代贈送了戰馬等物?」他問阿鶴的父親親永。
    「是。若無馬,竹千代很難脫身,故世人均說,信長乃是重義氣之人。」
    義元微笑著抿了一口茶。「各懷鬼胎而已。據說大久保新八郎讓竹千代騎著馬,直接把他帶回了岡崎城。」
    「是。他說若不讓竹千代祭奠亡父便直接到駿河,竹千代會忘掉根本。他未經雪齋禪師同意,便徑帶竹千代回去了。」
    「和尚沒有生氣?」
    「他不過苦笑。」
    「哦。」義元點頭,伸出麻木的右腿,「寬宏他們也無不可。阿鶴,給我揉揉腿。」
    「是。」阿鶴依言靠上來為他揉腿。阿龜則幫著其他侍女收拾番爐和香盒。
    「阿鶴,你多大了?」
    「十四。」
    「阿龜你呢?」
    阿龜慌忙將手中的香爐遞給侍女,畢恭畢敬伏在地上,回道:「奴婢十二歲。」
    「信長既然送給他一匹馬,我也得送他點什麼,如何?」
    吉良義安嚴肅地說道:「不向主公請示,擅自回到岡崎,而且未能照預定時間抵達駿府,實乃任意妄為,是對主公的大不敬。在下以為,從長遠計,必須重重指責。」
    「哦?」義元皺起他原本光滑的額頭,問道,「義安,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女人?我是在寺院時,大概九歲或十歲左右……」
    此話太出入意外,義安和親永的兩個女兒不禁面面相覷。義元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白胖的臉上浮現出笑意。
    「看,這些姑娘已經開始思春了。當然,若是男人,就早了點。」
    「您是說,送一個女子給竹千代……」
    「哈哈。你想說我過於寬容吧。你太膚淺了。你們……」
    關口親永不解地說道:「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親永認為,既然以竹千代為質,為了讓他將來能為您所用,就該對他格外嚴厲……」
    「對他嚴厲?殘酷與嚴厲可不是一回事呀,親永。」
    「是。這……但是,您所說的殘酷是?」
    義元擺手止道:「我是說殘酷地培養他。」
    義安仍然迷惑不解。兩個女孩子也非常好奇。
    「織田方百般討好竹千代,並將他平安送回,由此看來,竹千代絕非普通孩童。」
    「岡崎家臣的確說竹千代極像其祖父清康。」
    「親永。」
    「主公。」
    「培育人最殘忍的方法,難道不是早早奉以美食,惑以美色嗎?先送上這兩樣東西,然後極力奉承……」說著,義元揮揮手,縮回右腿。「阿鶴,」他笑問道,表情既像開玩笑,又十分認真,「你願意嫁給竹千代嗎?」
    阿鶴睜大眼搖了搖頭。
    「不願意嗎?」
    「是。阿鶴已經十四歲了。怎可嫁給一個只有八歲的無家可歸之人……」
    「阿龜呢?」
    阿龜睜開她可愛的眼睛,凝視著義元,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哈哈,這個三河人竟然如此被人厭棄。說笑了,莫要在意。但是,親永。」
    「嗯。」
    「既然將竹千代託付給你,你調教時要格外小心。」
    關口刑部少輔親永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平靜地輕聲答道:「遵命。」親永的夫人是今川義元之妹。所以,阿鶴當是義元的外甥女。
    「少將官町的竹千代邸處進展如何?」
    「只等他入住了……」
    「好了,你要讓竹千代清楚體會到,我義元對他的待遇和尾張的信長是如何不同。他畢竟還年幼。」
    親永喃喃道:「親永記住了。」
    曾經在熱田備受信長關照的竹千代,沒想到在駿河也被當作貴客加以厚待。
    關口刑部少輔親永緊趕慢趕,在靠近自己府邸建起的竹千代住所邊種上了樹,又讓下人搬了些石頭。除了滴水檐,卧房內又增建了入口。
    招待顛沛流離的客人,駿府人已經習以為常。在此以前,京城裡那些失勢的公卿大名也多來投奔,在今川氏的保護下聊度餘生。以義元的姨母中御門宣胤之女為首,三條西實澄、中御門宣綱、冷泉為和、坊城一門的遺孤等,都在駿府有各自的寓所,他們在這裡吟和歌,玩蹴鞠,射箭,聞香,下棋,建起了一個僅次於京城的文化之園。義元善下圍棋,又會吹笛。除橫笛之外,他還會吹四孔簫。他的飲食也具京都風味,常有雁汁、豆腐湯和蒸麥等。這座城池與熱田迥然不同,充滿了濃郁文化氣息,但坐落在這座華麗城池的新建宅子,卻遲遲不見主人竹千代到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照此下去,即使竹千代能夠在年內到達,義元會見竹千代也要等到來年春天了。
    竹千代寓所旁邊,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尚在三河未歸的雪齋禪師吩咐,一位高雅飄逸的師太將移住於此。她法號源應,駿府眾人都不知她的來歷,有傳言稱她乃從京城來的貴人。
    天文十八年年末,離新年還有七日,臨濟寺的雪齋禪師首先歸來,兩日後,三河少主也抵達駿河。因為事前不知道竹千代一行到達的確切時間,所以之前移居駿河的岡崎人並未出來迎接。當他們一行從西門入城時,灰濛濛的天空已經簌簌地飄起雪花。
    只有一頂轎子,兩個隨從,六個貼身侍衛。兩個隨從是酒井雅樂助正家和阿部新四郎重吉。六名貼身侍衛為內藤與三兵衛、天野又五郎、石川與七郎、更名為阿部善九郎的德千代、平岩七之助和野野山藤兵衛。
    接到知會,關口刑部少輔親永帶著兩個家臣和阿鶴,在寓所前迎接。本來並未安排阿鶴出來迎接,但這位十四歲的姑娘因義元的話而對這個孤兒產生了興趣,特意隨父親出來了。酒井雅樂助首先沖親永奔了過來,摘下落滿白雪的斗笠,恭恭敬敬向親永致意。親永趕緊道:「噢,天太冷了。不要客氣,不必多禮。」他揮手示意眾人將轎子抬進去,但竹千代不知在想什麼,突然發話道:「停下來。停!」他撩開轎簾。
    落了轎,平岩七之助忙將木屐放在竹千代面前。竹千代手拿祖母贈給他的短刀,好奇地望了望四周。親永和阿鶴的視線不約而同轉向竹千代。竹千代伸出小手,接著天空中飄飄洒洒落下來的雪花,表情十分自在。「辛苦了。」他向親永說道,接著又轉向阿鶴,用成人的口吻道:「天這麼冷,辛苦了。」
    阿鶴用衣袖掩住嘴笑了。她想起義元讓她給竹千代做妻室的話。八歲的竹千代顯得比同齡人要高大些,舉止看上去甚是高傲,甚至令人反感。但一想到他將來娶妻納妾,還是讓人忍俊不禁。他是個失去了城池和領地的孤兒,卻對駿河守護的外甥女道辛苦,確實太可笑。即使城中的官員不做聲,這個鄉巴佬也會被義元的侍衛和孩子們痛打一頓。想到這裡,十四歲的阿鶴不禁產生了戲弄這個孩子的衝動,她呵呵笑了。「竹千代公子是從三河來嗎?」
    「不,從熱田。」
    「熱田和駿府,哪個大?」
    竹千代兩眼熠熠生光。他大概明白自己遭到了戲弄,於是轉臉向站在雪地里的貼身侍衛道:「你們,過來!」他輕輕地招呼著,迸了大門。
    阿鶴又想笑。親永拍了拍她的肩膀,制止住她,然後隨竹千代進了大門。阿鶴不想就此罷休。她還想對假裝老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竹千代說上幾句。於是她跟著父親,進了宅子。
    刷好的牆壁已經幹了,但進了房門,仍然有一股木香撲鼻而來,阿鶴突然覺得,讓竹千代這個鄉巴佬住在這裡,實在太可惜了。
    竹千代在門前木階上停下了腳步。怎麼回事?阿鶴越過父親和眾人的肩膀望過去,原來台階上坐著一個尼姑。阿鶴正疑惑間,忽聽竹千代短促地叫了一聲。不知是「祖母」還是「外祖母」雖然沒聽清楚,但可以體會到那叫聲飽含深情……那尼姑也迎了上來,眼裡淚光閃爍。
    竹千代如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他豐潤的臉頰上,掛下長長一串淚珠……阿鶴身體顫抖。這個感情豐富的女子,知道眼前這一切絕不平常。未幾,竹千代又恢復了平靜,回頭對阿鶴和親永道:「明日再去拜訪您。今天到此為止,你們回去吧。辛苦了!」冷冰冰的語氣讓阿鶴再次睜圓了眼睛。
    駿河守妹婿親自出來迎接岡崎的孤兒……本身已經算是特例,但竹千代好像把他當作了供使喚的下人。若不是父親阻止,阿鶴定會大發雷霆,將對竹千代的滿腔怒氣發泄到雅樂助身上。但親永面無表情地輕輕拍了拍阿鶴的肩膀,道:「那麼就明天吧。」然後便出了房門。出門后,他才轉臉看著阿鶴道:「這是今川大人的命令。不要訓斥他。」
    「但是,他也太不懂禮數了。」
    親永沒有回答。「相貌不凡……」他自言自語著,「在同齡的孩童中,只有竹千代的臉龐這樣豐潤大方。」
    「父親,你又在提面相!」
    「對。我研究面相已近三十年。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人中。武田少主的面相是最好的,但竹千代卻絕不遜於他……」
    「父親這麼佩服,那是否也和今川大人一樣,要我嫁給那個鄉巴佬?」
    「也許吧。如果你年紀再小一點。」
    聽了父親的戲言,阿鶴努力忘記竹千代帶來的不快。「您既然那麼欣賞他,年齡大也沒關係呀。我嫁過去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敲他那寬闊的額頭了。」她揚揚得意地說。親永不睬她,默默地思索著,走進了自己的府邸。
    雪還在無聲地飄落。看來晚上仍會繼續。
    阿鶴回過頭,風塵僕僕的阿部新四郎正從裡面閉上竹千代住處的大門。那個尼姑還沒回去就關門了。她究竟是什麼人?阿鶴想想,接著又猛地搖了搖頭。大概是因為父親的話,竹千代的面貌印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竹千代的臉並不那麼高雅,也沒有絕頂聰明的感覺。但阿鶴心中愈是憎恨,竹千代的那張臉便愈加清晰,而他那些侍從的面孔卻一個也想不起來了。阿鶴沒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孩童惹得如此不快,不禁心中氣惱。
    阿鶴慢慢忘卻了竹千代。但不料在正月初一的新年宴會上,她又一次見到了他,而且還目睹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場景。按例,正月初一,在駿府的大名和官員自不消說,京城來的公卿、家中的諸將都要聚到義元府邸外面大廳,向義元恭賀新年。接下來,義元會賞賜屠蘇酒給眾人,並由阿鶴和阿龜給眾人斟酒,這一習慣已經持續了三年。
    當日天還未明,阿鶴就起了床,梳頭,化妝,穿上嶄新的和服,趕在父親之前登上城樓。她穿的和服也是義元賞賜的,松紋為底,染上丹頂紅。這件和服令駿府人引以為豪。
    正面坐著義元,其右雪齋禪師。他們表情冷靜嚴肅,不像是在過勝利后的第一個新年。左邊是義元的岳父——甲斐武田信玄之父信虎人道,他眼放凶光,打量著周圍。大廳里,以小田原北條氏康派來的賀使為首,依序坐滿穿戴整齊的大將,他們周圍則圍著駿河人引以為豪的漂亮侍女,她們衣著華麗,態度殷勤。
    在往常,如果天氣晴朗,窗戶也該打開。那樣,初春的富士山映襯著泉石清奇的庭院,會給宴會增添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義元之子氏真沒有露面,據稱是因為傷了風寒的緣故,他的威容據說連京城的將軍也無法企及。
    阿鶴手捧酒壺靜靜坐在義元身邊,因此場面而興奮無比。按照義元的指令,武將們輪流飲酒。他們接道酒杯,便恭恭敬敬施禮,雖然在雪齋禪師和被兒子流放至此的信虎人道面前很是緊張,但碰上女子的熾熱目光,立時滿面通紅。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忽聽義元道:「岡崎的竹千代來了嗎?」
    阿鶴早已將竹千代忘得乾乾淨淨,看到義元盯住靠近入口處的一個角落時,她才猛然想起。順著義元的視線望過去,竹千代在雅樂助的陪同下,正靜靜坐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
    「竹千代……竹千代……」義元招手叫道。他好像要借這次宴會,把竹千代介紹給諸人。
    「在。」竹千代應了一聲,站起身。
    「到我這裡來。」
    竹千代慢慢穿過人群,在階下上首坐下。
    「大家記住。他是岡崎松平清康的孫子……」
    義元話音未落,眾人的目光早已聚集到竹千代身上。
    「恭祝諸位新年愉快。」竹千代朝四座鄭重問候道。
    「噢,真是個好孩子,好孩子。熱田怎樣?你也要像你祖父那樣呀。」
    義元嚴肅地向阿鶴示意,「阿鶴,給竹千代斟酒。」
    看到竹千代過於冷靜的模樣,阿鶴又想笑,但她終於控制住,恭恭敬敬抱著酒壺,走到竹千代面前。竹千代鄭重地朝阿鶴點點頭。「噢,你……辛苦了。」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澈,風度絲毫不遜於在座的所有年輕武士。
    「噢,竹千代認識阿鶴?」義元驚問。
    「是。」
    「在哪裡?何時?」義元逗樂般地看看阿鶴,又看看竹千代。
    阿鶴的臉頓時緋紅,但竹千代卻落落大方道:「竹千代抵達駿府那日,她特意前去迎接。」
    「噢,阿鶴特意去……」
    「是。那天還下著雪……」竹千代一邊說,一邊讓阿鶴斟上屠蘇酒,然後一飲而盡,將杯子還了回去。
    「阿鶴,真的嗎?你在雪天前去迎接竹千代?」義元看著阿鶴。阿鶴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難堪。她不過是因為好奇而陪父親過去,但經竹千代這麼一說,彷彿她是有意前去迎接。而且今天,這個三河人在她面前仍然沒有改變說話的語氣。
    阿鶴一時無地自容,點頭小聲道:「是。」
    義元大笑道:「哦?那就是說,你認真考慮過我此前說過的話。竹千代——」
    「是。」
    「你喜歡阿鶴嗎?」
    「喜歡。」
    「怎麼,嫁給竹千伐吧。」
    竹千代忽然想起了信長,因為信長曾經對他提過此事。
    「是。」
    「你同意嫁給竹千代?」
    「既然是大人的命令,奴婢不得不從。」
    「不得不?你並不那麼想嫁給他?」
    「是。」
    「哈哈哈哈。好,我明白。阿鶴,你還沒有痴情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枯燥乏味的新年賀詞似乎讓義元膩煩了。「阿龜,你和竹千代站到一起。」義元又招手叫過吉良義安的女兒。十三歲的阿龜落落大方。她穿著一件龜紋和服,來到竹千代身邊,安然坐下。眾人不禁面露笑容。
    「竹千代,這個姑娘怎樣?」
    竹千代直直地盯著阿龜,從頭髮到腳細細掃了一遍。這個姑娘在竹千代眼裡顯得很美。阿鶴出落得很成熟,皮膚白皙柔滑,胸部也甚豐滿,但竹千代卻覺得她與自己總有些不對勁。但阿龜膚色柔和,就像剛剛泛起紅暈的蜜桃,隱隱散發出馥郁的香氣。「真美!」他覺得阿龜更可親。
    「哦?阿龜很美?」
    「是。」
    「若你喜歡,什麼時候都可以拿去。」
    「是。」
    阿龜好奇地看著竹千代,阿鶴則已經羞得抬不起頭。阿鶴沒想到,在這初春的賀年宴會上,剛剛來到駿河的三河小子竟然說出如此赤裸裸的話,並將自己與阿龜比較……
    聽了竹千代這麼一說,座中眾人不由打量起面前的兩個姑娘來。阿鶴顯然已經成熟,而阿龜尚顯稚嫩。但正如竹千代所說,再過兩年,阿龜必會出落得更加美麗大方。阿龜身上有一種柔媚、嬌俏和端莊之美;而阿鶴則天性要強,全身透露出一種潑辣。
    「你喜歡哪一個?」
    「喜歡阿鶴小姐。她肌膚雪白,身材豐滿……」
    「我和竹千代一樣,覺得阿龜小姐更好。她清澈的雙眸中蘊藏著至純的貞潔和無窮的智慧。」
    眾人嚷了起來,年輕人多喜歡成熟的阿鶴,而壯年武士則更欣賞阿龜。這些竊竊私語都被阿鶴聽在耳中。她感到一種莫大的屈辱,想躲到某個地方大哭一場。
    「哦。竹千代還是喜歡阿龜。那麼,阿龜給竹千代斟酒吧。」
    「是。」
    「阿龜,再給他斟上。」
    酒過三巡,義元才放過竹千代。竹千代緩緩施了一禮,在眾將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座位。突然,他大步流星朝廊後走去,而不是朝自己的座位。
    「少主!座位在這裡,在這裡!」雅樂助低聲提醒著,但竹千代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猛地撩起衣衫,若無其事地撤起尿來。
    「啊!」
    不但阿鶴,看著竹千代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竹千代哪裡只是失態,這簡直是駿府有史以來最新鮮之事。他不是弄錯了座位,而是憋了尿,便跑到高高的廊后找地方撒尿。
    「少主!」雅樂助叫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甲斐的武田信虎抖動著肥胖的身體,爆發出一陣狂笑。「有趣!這小子真是長了豹子膽。大大有趣。哈哈哈。」
    義元也不禁大笑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5
第四十章 聖人之心


    天文十九年新春第二日,為了習字,松平竹千代一大早便跟著祖母源應尼到臨濟寺拜訪雪齋禪師。當然,這一切都是雪齋禪師的安排。當竹千代被帶到與華麗的駿府城根本無法相比的樸素的方丈室時,他驚訝地打量著周圍,陷入了沉思。據竹千代所知,雪齋禪師不僅是義元的老師,也是義元的重要謀臣,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大將。然而,他卻一身緇衣,眯眼看著自己。
    「這是竹千代,請多關照。」源應尼對雪齋禪師道,便退下了。
    竹千代此時方知眼前之人,竟然便是天下無人不知的雪齋禪師。
    「竹千代。」
    「嗯。」
    「今天開始習字。源應師太每天都會前來陪你,我亦會偶爾教教你。你把角落裡那張桌子搬來。」
    「是。」
    竹千代把一張簡樸的書桌搬了過來,兩個人默默相對而坐。和昨日一樣,今日天氣甚是晴朗,窗紙上樹影搖曳,不時還現出小鳥的影子。
    「在習字之前,我有事問你。你昨日在義元大人府中隨地小解了?」
    「是。」
    「為何那般做?」
    「我不知道茅廁在哪裡,又不便詢問別人。」
    「哦,為什麼不便詢問?」
    「熟識的人自是不知,不熟識的人又不便啟口。」
    「哦。你可想過後果?」
    竹千代天真地搖搖頭。顯然,他並沒考慮。雪齋溫和地點點頭。「治部大輔大人非常討厭粗魯無禮之人,他很生氣。然而……其它將領看到你如此大膽,都稱讚你了不起,還為你拍手喝彩。」
    竹千代仍然不太明白。
    「你實際上是藉此向在場諸將發起挑戰……你是故意如此?」
    「不。」
    「在尾張時,難道無人告訴你那種做法很是無禮?」
    「是,不……」竹千代點了點頭,然後又搖起頭來,「他告訴我,那不是無禮的行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必顧忌。」
    「噢?他是誰?」
    「織田信長。」
    「信長……」雪齋緊緊盯著竹千代,點了點頭。從竹千代的片言隻語中,他似乎看到了信長的全部,微笑道:「事事出人意料,實非尋常之人……卻不無危險。」
    「危險?」
    「你瞬間便讓在座諸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人們從此便會認為你乃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膽頑童。你雖確實有過人之處,但時刻會受到他們嚴密的監視。古語說『養虎為患』。」雪齋似覺得竹千代無法理解,轉換了話題:「你喜歡信長?」
    「是。非常喜歡!」
    「那麼今川大人呢?」
    「他有恩於父親,竹千代感激不盡。」
    「哦。你確實天生誠實爽快。在尾張時你可曾讀書習字?」
    「四書、五經……萬松寺的僧侶和加藤圖書助等人稍加指點過。」
    雪齋在這個少年身上,似看到了某種希望的曙光。他在義元帳前效力時,堅持將法衣和盔甲分開,其理由就在這裡。他想通過義元,找出一個手持明燈之人,以結束持續百年的亂世。但抱有這種願望的雪齋對義元逐漸失望。他本以為,若義元不能成功,也可以培養其子氏真——但實際上,義元根本無此能力。他對孩子過於溺愛,未將氏真託付給雪齋,而是放任兒子沉溺於與內庭女子的嬉戲。
    昨日宴會上,竹千代震撼了所有武將;而氏真,據說找到了一個叫色姬的商家侍女,以傷風寒為由拒絕出席宴會,而和那個女子歡娛。
    雪齋對於竹千代的期望,不僅僅是出於愛。作為佛門弟子,他更期望竹千代成為不世猛將。他甚至期望竹千代日後能睥睨天下,成為一個拯救亂世之人,用一顆慈悲之心給天下蒼生帶來福澤。
    「我們開始今天的課程吧。」
    「是。」
    「你知聖人孔子否?」
    「知。著《論語》的孔子。」
    「對。他有一個弟子,叫子貢。」
    「子貢……」
    「對。子貢有一日問孔子,何謂大治。孔子回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竹千代挺直身子,盯住雪齋禪師,雙眼如饑似渴。此子此前沒有接觸過昏庸無能的老師,令雪齋既感慶幸,又覺悲哀:「子貢又問:若不得不去掉一項,可捨棄哪一項?」
    竹千代不語。
    「食以果腹。兵以衛國。信乃人人之間相互信任。以松平氏為例,如果家族中人互不信任,那麼終歸要崩潰……」雪齋看著竹千代渴求的眼神,不禁笑了,「還是先聽聽你的想法。你認為,上面所言的三個條件,首先可以拋棄什麼?」
    「食、兵和信?」竹千代又自言自語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答道:「兵。」
    雪齋大感意外,久久地凝視著竹千代。一般之人,肯定以為武備第一,在這個亂世,武備勝於一切。「為什麼先要率先棄兵?」
    「這……」竹千代歪頭道,「竹千代覺得,三者之中,兵為最輕……」他好像想到什麼,道:「人沒有食物無法生存,但扔掉了槍仍然可以活下去。」
    「噢?」
    雪齋故意驚訝地睜圓眼睛:孔子的回答和竹千代一樣!
    竹千代微笑著點了點頭。
    「但是子貢又問了。如果剩下的兩個條件也不得不放棄一個,你會作何選擇?」
    「剩下食和信……棄信。因為無食,便無法生存。」竹千代自信地回答。
    雪齋又笑了:「你好像對食物特別感興趣,是不是在尾張時餓過肚子?」
    「是。三之助和善九郎一餓肚子,便會心情鬱悶,煩躁不堪。」
    雪齋點點頭,他彷彿看到了三個孩子的艱難生活。「那麼,那時若是得到了食物,你是怎麼做的?」
    「首先讓三之助吃。」
    「接下來呢?」
    「我。因為我不吃,善九郎就堅持不吃。」
    「噢,你不吃,善九郎就不吃?」
    「是。但是,後來三之助也不吃了。他跟善九郎學。因此,後來拿到食物,我便分成三份,自己先拿一份。」
    雪齋又笑了,他心中暗暗祈禱。竹千代在飢腸轆轆時認真思考的情景如在目前。「你做得很好。這樣做是好。但是……聖人未那般回答。」
    「要棄食?」
    「對。他取信而舍食。」
    竹千代納悶起來,小心翼翼低聲道:「扔掉食物能治理天下……是不是孔聖人搞錯了?」
    「竹千代。」
    「嗯。」
    「接下來的問題,希望你好生思量。為何孔子說信比食更重要?」
    「是。弟子會考慮。」
    「但是,你剛才的話其實已蘊涵了這個道理。」竹千代不解地看著雪齋。
    「你開始時首先給三之助食物,然後給善九郎,但善九郎卻拒絕先你而食。」
    「是。」
    「善九郎為何不食?而且,三之助為何也學起善九郎來?」
    「他們……是……」
    「三之助為何要模仿善九郎?你明白嗎?」
    「這……」
    「你可以仔細考慮孔子的選擇,我先說說我的想法。」
    「是。」
    「因為三之助年幼,他可能覺得……若食物被你吃完,他就沒有了。」竹千代的表情甚是嚴肅,使勁點了點頭。
    「但善九郎知道你絕不會吃光所有食物。他信任你。因為有信,故你不吃,他也就不吃……」雪齋沉默了片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忘了竹千代的年齡,眼神也變得嚴峻起來。「後來,三之助也開始信任你。他意識到,即使沉默不語,即使來不及爭食,你也不會一人獨吞。三之助不是模仿善九郎,而是信任你,信任善九郎。因為有信,故,那一點點食物也可以讓你們活下來。它將你們三個人的生命連為一體。但若沒有信,事情又會怎樣……」
    雪齋恢復了溫和的眼神:「如果善九郎獨吞了食物,你和三之助就要挨餓。換言之,若竹千代或者三之助獨吞了食物,其結果也一樣。那一點點食物,因為『信』可以避免三個人挨餓,但若人與人之間失去信,食物就會成為爭鬥之源,把人帶進廝殺的地獄。」
    竹千代恍然大悟。他的身體不覺撲在書桌上,那雙眼睛瞪得溜圓。但雪齋沒有立刻要求竹千代回答先前的問題。「學問最忌一知半解,你要學會仔細思量問題。」
    「是。」
    「互相信任之心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其為人。人與人組成了家國。若無信,就變成了禽獸的世界……這是我的看法。禽獸的世界里雖然有食物,但因為爭鬥不斷,故無法長存……好了,今日到此為止。和源應師太一起回去吧。向諸將回個禮。」
    「是。」竹千代答道。
    雪齋拍拍手,叫進隔壁房間里的源應尼。「師太,今天到此為止了。」雪齋禪師柔聲道。
    源應尼看看竹千代,「依大師看……」她欲言又止。
    雪齋無聲地笑了:「今年正月天氣不錯。初一和初二都能看到富士山。」
    「大師是說……」
    「和尚雖然每天事務繁忙,但一個月里仍能抽出三天時間。那三日我會甚是快意。」
    源應尼點點頭,雙眼放光,她雖然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竹千代身上,並特意不辭勞苦從岡崎城趕過來,但是始終擔心雪齋瞧不上孫子竹千代。
    「非常感謝大師。」
    「到時候,我會令人去庵中告知你,今日就到這裡吧。」
    「是。」
    源應施了一禮,正要站起來,又被雪齋叫住了,「但是,你千萬要注意隱藏行蹤,莫要惹人注目。」
    「謝大師指點。」
    竹千代跟著祖母出了方丈室。出了寺門,雪齋的臉仍然在竹千代腦海里揮之不去。他頭腦一陣陣發熱。如果有食無信,食將成為爭鬥的源頭……這一發現,令他幼小的心靈生出各種各樣的想象。面前是廣闊無垠的矢矧川流域的田野。恍惚之間,田野里的稻穗在火舌中噼啪作響,轉眼間變成一片焦土。那焦土就不再是爭鬥的源頭和對象了。想到這裡,竹千代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鳥居老人和酒井雅樂助的面孔,他們在竹千代回岡崎祭拜父親時廝打了起來。
    「為什麼要斗呢?」他回憶起他們當時的話。
    「等不及竹千代長大的那一天了。我想做今川的家臣,趕快得到這塊土地。」
    「住口!絕不能把這塊土地給你一個人。還有石川家族和天野家族呢!你有本事,便過來拿吧。」
    豐收的田野成了爭奪的對象。怎樣才能不讓他們爭奪呢?把豐收的田野燒成焦土嗎?不,要依靠對人的信!
    竹千代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渾然不覺已經回到了邸處,祖母將他交給了雅樂助,他又經過關口親永家的門,來到了房前階上。
    「少主!」
    經雅樂助提醒,竹千代才猛地抬起頭,發現面前站著阿鶴。她帶著一個侍女,打扮得比昨天更漂亮,正牢牢盯著他。「我已經等候多時了。竹千代公子,快進來。」阿鶴聲音雖很柔和,臉上卻沒有半絲笑意。
    竹千伐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若沒有信……」
    「哎!」
    「若沒有信……」他念叨著,忽然想到自己不該被阿鶴小姐憎恨,於是笑了。他認為,在這種場合,微笑是向對方傳達誠意的唯一方式。
    但阿鶴沒有回應,而是迅速走下台階,使勁抓住竹千代的手。她那雙手溫暖柔軟,帶著渴求,還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竹千代是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
    「你就這樣認為吧,這是父親說的,從今天開始。」
    她特地出來迎接我嗎——竹千代與她攜手向里走去。
    「高興嗎?」阿鶴小聲問道。
    竹千代聽話地點點頭,「你很漂亮,我高興。」
    「如果我很臟呢?」
    竹千代默默地看著阿鶴。他沒想到阿鶴如此逼人,他感到有點奇怪。
    院子里,親永夫婦正被家裡孩子們簇擁著,舉行新春試筆后的晚宴。雅樂助上前祝福了幾句,親永興沖沖站了起來,將竹千代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你們記住。他的面相,實屬罕見,絕不遜於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而且,連信虎大人都稱讚他的膽識勝於其子……撤尿的事。」
    看上去親永喝多了,吐字不清。但他好像是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竹千代。接著,親永撇下雅樂助,領著竹千代穿過走廊,到阿鶴的房間去了。那裡已經聚集了七八個比阿鶴年輕些的女子,正在吃果品,阿龜也在座。
    「這就是竹千代……」
    聽了這話,姑娘們一起盯著竹千代看。其中一個女子招招手,讓出一個座位,但阿鶴不予理會,直直將竹千代帶到另一個座位上。
    「竹千代喜歡這個姑娘嗎?」親永問道。
    阿鶴讓竹千代故意碰了碰阿龜,又把他拉回自己身邊。竹千代幾乎被阿鶴抱在懷裡,胳膊肘抵著阿鶴柔順的膝蓋。他突然臉紅了。
    阿鶴擁住竹千代,對眾人道:「竹千代很快就會成為海道第一射手。」她神色嫵媚,與其說是讚許,不如說是炫耀。「但現在是我們家的貴客。是不是,竹千代?」
    竹千代毫不猶豫她點點頭,腦中卻在想其他事情。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感覺,這種感覺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究竟是香氣使然,還是因為阿鶴那柔順的膝蓋呢……總之,竹千代有一種沐浴之後的酥軟感,無奈地任理性漸漸淡去。
    阿鶴對竹千代的感受全然不覺,盡情向眾人講述竹千代的各種傳說。他的祖父如何攻進尾張,二十五歲那年又如何在守山戰役中被刺身亡;他的父親年僅二十四歲便去世;他自己好不容易才從熱田過來等等。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噙著淚花,靜靜地看著竹千代。
    明媚的陽光射進窗戶。新春的氣息洋溢了整個房間。阿鶴對自己很是滿意。「我說的對嗎,竹千代?」
    她幾乎與竹千代臉貼著臉,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突然,她一把將竹千代從自己膝上推了下去。因為竹千代居然在她的膝蓋上眯縫起眼睛,如同陽光下的小貓一般,好奇而茫然地盯著身邊的阿龜……
    阿鶴雙眉倒豎,臉劇烈抽搐。嫉妒讓她突然想起昨天宴會上發生的一切。這個小頑童居然在眾人云集的盛大宴會上,毫不掩飾地說更喜歡阿龜!她本希望用美貌征服這個無禮的頑童,同時原諒他;但不想竹千代居然毫不領情地在她懷中盯著阿龜……阿鶴終於抑制住自己錐心般的嫉意,將剛剛推下去的竹千代又猛地拉回來。「啊,對了。我有東西要給竹千代。」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牽著他的手往卧房走去。
    去卧房有一段距離,外面天氣清冷,但一進卧房,阿鶴立刻擁住了竹千代,呼吸急促。
    「竹千代!」
    「嗯。」
    「你喜歡我嗎?」
    「喜歡。」
    「那……那……為什麼你還要看別的姑娘……」
    阿鶴故意不提阿龜的名字,熱烈地親著竹千代的臉頰。竹千代睜圓了眼睛,任由對方擺布。他不明白阿鶴為何如此熱烈地親吻他的臉頰,揉搓他的身體。他以為她生氣了,但似乎是喜歡上了他;說她喜歡他吧,似乎又帶著責備之意。
    「竹千代……」
    「啊……」
    「我喜歡你。這裡,就這樣。」
    竹千代很吃驚。他從不曾被人這樣熱烈地愛撫過。阿鶴熾熱的雙唇從他的額頭游移到臉頰,然後是脖子……接下來她又親他的眼瞼、嘴唇。
    「我這是怎麼了?」他暗中自責,雙眸噙滿淚水。
    「竹千代!」
    「嗯。」
    「你喜歡我嗎?」
    「嗯。」
    「清楚地告訴我,你喜歡。」
    「喜歡……」
    「從今以後,再也不誇讚其他姑娘……」
    「從今以後決不誇讚其他姑娘……」
    他漸漸明白了阿鶴的心。阿鶴這樣喜歡他,他卻說喜歡阿龜。竹千代對自己那無心的話感到後悔,同時也漸漸明白了一個小小的道理:不能向姑娘隨意表露心跡。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卻讓對方如此失態,真是悲哀。他認為自己說「喜歡」並非撒謊。
    阿鶴狂亂地親著竹千代,緊緊抱住他,終於放心地說道:「竹千代真像個男人!」
    「哦?」
    「能夠勇敢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竹千代的呼吸急促起來。不知何時,他的鼻子觸到了阿鶴的乳房。
    「竹千代。」
    「嗯。」
    「在阿鶴出嫁之前,你不要忘了我們今天的約定。」
    「要嫁到遠方去嗎?」
    「是……我已經十五歲了。」
    「會到哪裡?」
    「大概是曳馬野城,或者直接進駿府做側室。」
    「駿府的側室?」
    「竹千代還不知道……少主氏真對我……」
    她顫抖地緊緊抱住竹千代,「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我今日的約定,好嗎?」
    「嗯。」
    「就我們倆……我們倆……好嗎?」
    竹千代困惑地依偎在阿鶴胸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5
第四十一章 尾張喪主


    松平竹千代轉眼已離開尾張三年,時入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織田信長的房裡,城主信長凝視著院中櫻花,若有所思地咬著手指甲,這是他陷入沉思時的習慣動作。平手政秀勸他戒掉這一不雅習慣,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麼?」濃姬在一旁問道,「櫻花正含苞欲放呢。」
    「開了就會落。」
    「這……」濃姬溫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掃興,讓人家說不下去。」
    「什麼?」
    「若颳風下雨,它們會凋落得更快。」
    信長又咬了咬牙,盯著濃姬,突然道:「你還記得竹千代嗎?」
    「三河的松平……」
    「嗯。現在他應住在駿府。竹千代送給我一件棘手的禮物。」
    「禮物?」
    「岩室。」
    濃姬不語,裝作毫不知情,走到一邊。每當想及此事,濃姬心中比丈夫還難受。岩室乃是信秀的愛妾。她年僅十八,最近剛剛為信秀生了個兒子。岩室為熱田加藤圖書助之弟岩室孫三郎之女,信秀對她一見鍾情,正是因為當年竹千代被安排在圖書宅中的緣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圖書家中商議人質交換之事,正好碰上岩室。關於人質交換一事,信秀沒有理會信長的建議,但他將當時年僅十六的岩室納為了側室。
    信秀當時已經四十二歲,卻沉浸在對十六歲女子的寵幸中,不能自拔。以岩室家為首,要求廢除信長嗣位的呼聲逐漸高漲。但濃姬擔心的並非這些聲音,而是擔心信長怒從心起,殺了岩室,他與他父親之間的隔閡必將更深。
    「阿濃,必須這樣。」
    「什麼?」她裝作漫不經心,心卻突然一緊。信長冰冷的眼神,說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信長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緊。可一旦作出決定,眼神便會變得冰冷。濃姬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必須哪樣?」她抑制住內心的不安,問道。
    「若不把父親趕出末森城,尾張必將大亂。」信長的語氣堅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長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為由,讓岩室住進了末森城內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長要去勸諫父親,濃姬當然沒有異議。但信長的舉動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麼?「把父親趕出去」這話實在令人心驚。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渾蛋,林佐渡、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視無為,將出大亂。」濃姬很清楚,信長提到的這些人,正在和岩室夫人密謀廢掉信長,並不斷勸說信秀。他們想驅逐信長,立信行繼承大業。
    「您怎麼勸說父親大人?」
    「勸說?勸說根本不起作用。」
    「您……」
    「將岩室趕走!」
    濃姬臉色蒼白。信長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發抖。」
    濃姬雙唇發抖。
    「我乃尾張第一的渾蛋,和父親爭奪愛妾,想必無人會大驚小怪。」
    「您……那樣做……」
    「若是別人,他定斬不饒。但若是我,則另當別論。」
    「那樣……是故意對父親大人不敬……」
    「阿濃,你好啰嗦!」
    「我是為您著想呀。」
    「無妨無妨。」信長揮手道,「你聽著。他已過了不惑之年,卻還迷戀美色,還要在我和信行之間挑起爭鬥。為了家族和領民之長遠計,這種無道之人,儘早殺了為上。我要將岩室趕走,你明白了嗎?我只會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會挺槍刺我。」
    「那怎麼辦?」
    「打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顧,都是為了大業和領民。你明白嗎?我要出發了,拿衣服來!」信長站了起來,利落地系好衣帶。但濃姬卻沒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長欲要離去,濃姬抓住他的衣袖:「少主,不能再加深眾人對您的誤解了。請您慎重一些。」
    信長瞪大眼睛,回頭看著濃姬,濃姬死不肯放手。「現在他們已很難明白你了。如果他們以您故意挑起爭端為口實,對您進行攻擊,您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嗯?我故意挑起爭端?」
    「是。妾身認為您是主動往人家設好的圈套里鑽。他們認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準備,少主怎麼辦?」
    「阿濃!你變得越來越膽小了。」
    「妾身是為您著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來殺我的。」
    「少主!」濃姬聲音尖銳,眉毛倒豎,「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話?」
    「倘若是真心話,你便要動手不成?」
    「您不該這樣。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鳳凰。」
    信長動了動嘴唇,眼神變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濃姬,終於打動了他。「哦,這樣不好?」
    「先不要著急。沉著些。」
    「這樣真的不好?」信長又重複了一遍,輕輕拍了拍濃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沒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濃,休要擔心。我絕非那種自投羅網的有勇無謀之徒,我不會上權六的當……」他笑了。不知為何,他總認為這次事件的主謀是柴田權六。「我說奪走岩室的話,不過是戲言,想試試你的反應。快拿衣服來!快!」
    濃姬如釋重負地鬆開了信長。她雖比信長年長三歲,但漸漸忘記了差距和隔閡,完完全全變成了信長的妻子。不過,她仍然認為信長天生喜歡揶揄和挖苦,容易在不經意間樹敵。
    濃姬取來衣物,信長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馬!」他對著走廊大聲嚷道。濃姬還是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但他似不會去奪走岩室夫人。她捧著刀,一步步將丈夫送到內庭門口。
    「不要擔心。」信長低聲說道,然後疾風般沖向大門。
    大門前,犬千代已經牽來了信長心愛的連錢葦毛駒和他自己的坐騎。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須時刻跟在信長身邊。
    家老和家臣們看到信長,紛紛跑了出來,跪伏行禮;信長看也不看,飛身上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話,凝視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揚起馬鞭。前田犬千代趕緊縱馬跟了上去。
    出了城門,信長和犬千代取道奔熱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還是去主公和岩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納悶不解。櫻花還沒開,但熱田的樹林里,已點綴著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長回答,卻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裡?」
    「加藤圖書家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從松平竹千代離開,信長從未造訪過圖書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來要到那裡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門。犬千代慌忙縱馬超過信長。「開門!」他一邊叫一邊飛身下馬,「那古野城的少主來了,開門。」
    門應聲而開,信長伏在馬背上,飛馳進去。
    信長的意外造訪,令眾人都吃了一驚。主人加藤圖書助眉頭緊皺,滿腹疑慮,匆匆忙忙來到階前迎接信長。
    「圖書,進去!」信長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恭迎少主。」他嘴上兀自說著,卻依然滿臉的不解,隨信長來到廳里。
    「哦。」信長在廳門口停下腳步,「女孩節的桃花飾已經做好了。」
    「慚愧,是小女親手做的。」
    「是插花。她入道了?」
    「尚不熟練,還未入道——」
    信長背對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時,我常來此處……今日有事前來。」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圖書微微歪起頭,一副不解的樣子。
    信長淡淡道:「就是令弟岩室次盛的女兒,叫什麼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圖書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他那個侄女嫁給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為難地望著信長,嘴唇抽搐著,「少主是說笑……少主真會捉弄人。在下還以為舍弟另有一個女兒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膽小,少主把我嚇壞了。」
    「你沒明白我的話。我戲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們是否已將她許配他人了?」
    「您又在說笑。」
    「圖書!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覆。你且考慮三日。無論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時我會全副武裝前來接她。你明白了?」
    圖書頓時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長的心思:信長想要父親的愛妾。但岩室夫人畢竟還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圖書知道她得信秀的寵愛,也聽聞過反信長派正在密謀。陷入紛爭旋渦的信長,如今卻要來娶岩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裝前來。圖書再愚笨也明白過來了,但此事來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後再來。」不待圖書反應過來,信長已起身離開,「犬千代,走!」
    大門外,犬千代正牽著兩匹馬候著。他比濃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沖著大門叫道。當信長翻身上馬時,犬千代也已騎在馬背上。信長揚起鞭子,二人疾風般奔上春光燦爛的大道。
    「少主!」
    「噢!」
    「現在去哪裡?」
    「去會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個屁!只管跟著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邊縱馬急馳,一邊嘀咕,「是末森城那個讓主公神魂顛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樣,信長開心大笑起來:「岩室孫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當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側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傾訴愛慕之情。我也開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沒像濃姬那樣吃驚。凡事出人意料的信長,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誕,但貼身侍從犬千代卻認為,其怪異行為背後往往暗藏玄機。渴慕父親的愛妾,這聽來荒誕,但犬千代並不認為那是信長的真心話。那麼,信長究竟在想什麼,又是為了什麼……想到這裡,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滿好奇。
    還未下雨,但陰鬱的雲層越來越低,天也越來越悶熱。
    來到末森城的大門外,隱約聽到城內不斷傳來鐘磬缽笙的聲音。為了預防戰事發生,信秀命令修繕末森城,但那不過是借口,因為無論美濃或是三河,眼下皆無任何進攻尾張的跡象。實際上,他要為年輕的愛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們正忙著呢。」
    「少主是指修建城池嗎?」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們在為父親修建墳墓。」
    犬千代吃了一驚。這時,信長一邊謾罵,一邊踏上弔橋,縱馬進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這時候來幹什麼?」
    「看看他,難怪有人要鬧著換嗣。」
    工匠們沒有一句好話,守門士兵也面面相覷。犬千代追了進去。
    「犬千代,馬——」信長在本城犬門外下了馬,將韁繩扔給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裡面走去。當值的武士驚恐地跑上來迎接,信長也不搭話,只管往裡闖。
    「少主……」接到消息,一個人慌慌張張出來擋在了信長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權六郎勝家。「勘十郎公子剛剛外出巡視,現不在城中,請少主暫且到書院歇息。」
    「權六!誰說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見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長用鞭子拍著衣服,戲謔地伸長脖子,「權六,幾日不見,你好像變成了個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聽說你散布傳言,說我要娶姐姐為妻……」素知信長脾氣的權六滿面通紅,後退了一步。
    「我聽到此事,心裡很是歡喜,你不愧是我織田氏的柱石。」
    「少主,請您注意這場合……大家會嘲笑在下。」
    「嘲笑……這城裡大概不會有人敢嘲笑我信長對你的感謝之情吧。對嗎,權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個兄弟和十三個姐妹,聽說我又多了個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長不耐煩地搖手道:「我不問那勞什子事!兄弟姐妹那麼多,我身領嗣位,自會有很多麻煩。虧你體諒我的難處,要另立一個人以為我解除煩惱。你的忠誠真是難能可貴,哼!」
    柴田權六一度漲得通紅的臉漸漸沒了血色。信長好像已經知道信秀拒絕立勘十郎信行為嗣的建議。
    「我為此熱淚盈眶,一生都不會忘記你的忠誠。」
    「少主!」
    「聽著。聽說父親拒絕了你的建議。我為你難過。連你這樣的忠誠之言都不被理解,父親也太過無情了。他雖是我的生父,我也為你抱不平……可是,權六!」
    「是……是。」
    「我若是你,絕不會就此罷休。無論你多麼忠誠,若就此罷休,就非一個真正的男兒。」權六已經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知信長想說什麼,感覺信長和信秀似已勢不兩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會慫恿信行,讓他們兄弟自相殘殺。」
    「少主……請您慎言……」
    「聽著!兄弟那麼多,若攜起手來,自可無堅不摧。但倘若讓兄弟相互殘殺,其結果可想而知。他們會一個個倒下。唯一令人擔心的,便是他們的父親……但父親也有一處致命弱點,那就是喜歡女人。授之以女人,讓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裡去。哈哈,這樣一來,尾張就成為你的囊中之物了……權六,我若是你,怎不會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沒這樣做,你真是個忠臣。記住了,我——」信長猛地轉身走了。
    「少主!那裡是內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內庭!」
    「請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稟報……」
    「你擔心個鳥!我到內庭里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辦去。請問少主有何事……」權六喊著追了上來。
    信長忽然一鞭子抽了過去,「混賬!我是去見那個女子。滾。」
    「女子……」
    「岩室夫人。」信長大笑,很快消失在內庭。
    信秀已經去了許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內庭。岩室夫人從乳母手上接過出生不久的嬰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著孩子。
    這是織田信秀的第十二個兒子,岩室夫人為此感到不可思議。事實上,這兩三年間的突變,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她生在一個古板的侍奉神靈的家庭,在嫁給信秀做側室之前,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經在伯父家中為信秀念過連歌,送過果品。但那時候她不過十來歲,根本沒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聽說,伯父有個連歌友人乃古渡城主,還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並無特別的記憶。
    但因為伯父與信秀大人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圖書家中。那時候,她也只是對大名家的孩子有些興趣,但並未要接近他們的意思,也根本沒想過可以接近他們。她常常看到一個舉止粗暴、時常皺著眉頭的少年前來造訪竹千代。那少年來時經常在腰間掛些什物,有時騎著馬嚼著飯糰便過來了,隨後和竹千代一起吃飯糰,吃完后,在走廊盡頭撤尿,有時候還粗野地吐著瓜子殼。
    不久,竹千代離開,那個少年便也不再來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時,她見到了經常來訪並和伯父議事的信秀。後來,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為在那裡遭到另外兩個側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當她知道那個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長時,方大吃一驚,難以置信。
    少年的姿態和動作,在這個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難道真的是少主?但自從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個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樣的公子。一張俊秀的面孔,禮節周到,衣著華麗,舉止得體,對家臣也甚是體諒。就是那個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這麼傑出的一位公子,為什麼要讓那個面貌醜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沒有什麼野心,總是面帶微笑,只是對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嬰兒。
    「少主到!」耳邊傳來家臣的聲音,岩室夫人聽得真真切切。
    「岩室夫人?」從走廊中傳來一個男子粗野的聲音。
    岩室夫人抬起臉,回頭問乳母:「是誰?」
    那人和信秀的聲音很像。但已過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內庭來時,從不那樣粗聲大氣。難道他有煩心事?
    「岩室夫人在何處?」聲音越來越近,還傳來拉開隔扇的聲音。
    「抱著他……」岩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過嬰兒。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麼回事?」夫人納悶起來。這個時候,隔扇被拉開。一剎那,岩室的眼睛瞪圓了。因為驚恐,她張開的小嘴半晌沒有合上。
    「哈,你便是岩室孫三郎的女兒?」信長挺身而立,注視著岩室夫人,「你還記得我嗎?」
    「那古野的信長公子……」
    「對。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熱田的加藤圖書助家中。」
    岩室夫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她不知道信長是說他們二人第一次見……還是信秀第一次見到她。
    「懂得男人的心嗎?」
    「……」
    「發什麼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點發抖。不要拘謹。我決不會拋棄痴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問題。」
    岩室夫人靜靜坐下了。面對信長的大嗓門,她無絲毫還擊之力。她聽人說,信長不僅粗暴,而且輕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說些失體話,她該如何應對?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聲音顫抖,低下了頭。
    「真是不懂規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殺了你!」信長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喪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
    信長道:「好了,岩室夫人。」
    「少主。」
    「房裡沒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訴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嗎?」
    岩室夫人雙手伏地。「明……明白。」她獃獃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長突然狂笑起來。「無論別人說什麼,我定要得到你。」
    「……」
    「你喜歡還是討厭,我也不管。」
    「……」
    「我事先見過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對。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說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還沒說完。說完后你再回答。我心已定,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會畏縮。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殺了他,不論他是柴田權六還是佐久間右衛門。」
    岩室夫人驚恐地看著信長的眼神。那的確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瘋狂的凶光。岩室不覺顫抖起來。信長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這種預感令她驚悸不已。
    「好好聽著。這才是男人之愛。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歡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就是父親,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讓我和他們鬥上一斗,還是從我?」
    岩室夫人不斷後退,驚恐萬狀。她想說話,但麻木的嘴唇怎麼也張不開。她甚至已忘了呼號,也忘記了逃跑。她只以為自己將被殺掉,恍恍惚惚地看著信長。
    「哈哈哈……」信長大笑。
    岩室夫人痴獃地閉上了眼睛。笑過之後會發生什麼,她完全無法料到……正在極度絕望時,忽聽頭頂一聲炸雷。
    「三日後!」信長道,「我來聽你的回話。你仔細思量了。」
    她頓時癱軟在地,模糊地感覺到隔扇開了,接著又重重地關上。腳步聲匆匆遠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過來,乳母正扶著自己,旋又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
    「夫人醒醒……醒醒……」
    「哦!」岩室夫人望著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癱在乳母懷裡,「信長……公子呢?」
    「他回去了,來去如風。」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醒一醒。」
    「啊,多麼可怕……」岩室小鳥般依偎著乳母,全身顫抖。
    信秀從古渡歸來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柴田權六趕緊向他稟報了信長來末森城一事,近來明顯發胖的信秀聽后,淡淡地「哦」了一聲,進入內庭。
    信長哪裡明白父親的心思!信秀比誰都清楚織田氏內部的明爭暗鬥,反信長一眾已經蠢蠢欲動。剛開始時,信秀並未放在心上,但那聲勢愈來愈大。如今,連身在那古野的信長以及信行的生母土田夫人,也開始支持信行。現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主張依然立信長為翩。甚至連負責培養信長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覺倒向了信行。
    回到岩室夫人房間,更過衣后,信秀悶悶不樂地喝起酒來。岩室夫人如同一個撒嬌的少女,將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信秀。信秀單是苦笑著點頭。「唉,這信長……你覺得如何是好?」
    岩室夫人好像極為不滿。她本以為信秀聽後會大發雷霆。「大人說應該怎麼辦?」
    「他既然這麼痴情於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著酒,嘆了一口氣。
    「大人!」
    「嗯?」
    「信長公子太可怕了。那隻會讓眾人人心渙散。」
    「哦?」
    「信行公子得到越來越多人的擁戴。」
    「有人暗中中傷信長……」
    「信長公子回去后,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來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間大人都說信長公子是故意胡作非為。」
    「哦。」
    「他明白這個道理,卻還說不惜與大人一戰,大人能夠寬宏那般大逆不道?」
    信秀又沉默不語。氣溫從白天就開始下降,這樣下去,今夜可能有雪。春寒料峭,註定戰事頻繁。今年難道也是多事之秋嗎?到了戌時四刻左右,信秀終於放下了酒杯。「又要開戰了。歇息吧。」他看著岩室夫人。她化著濃妝,嬌嫩的臉上洋溢著嬌媚的顏色。
    「是。」
    二人相擁進入卧房。
    「這個無知的小女子。」信秀看著身旁的岩室夫人。雖然被信長驚嚇成那樣,但睡在信秀身邊后,又完全恢復了平靜。她每天只是在等待著信秀。她還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紛爭。只因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種勢力利用。
    「岩室,你知我為何只親近你嗎?」
    「知道……不。」
    「你還天真,還不懂世事艱難啊!」
    「是。」
    「我有二十五個兒女。我與他們的母親在一起時總是聽到詛咒、嫉妒……」
    「嗯。」
    「戰事已經多得讓人頭疼……連年征戰,我已厭倦了。還好,美濃和駿河暫時不會再發起進攻……但誰又能料到往後的事呢,沒有了外憂,卻起了內患……」信秀習慣性地將一隻手臂擱到岩室夫人柔軟的肩膀下。岩室像一隻乖巧的小貓,臉緊緊貼在信秀寬闊的胸脯上,均勻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須返回古渡城。」
    「那時候……請大人帶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裡的生活?」
    「您是說……信長公子?」
    「不是信長。是許許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邊。」
    「岩室。」
    「嗯。」
    「如果有戰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邊。」
    「大人?」
    「我若發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長,休要去找信行。懂嗎?」
    「為……為何?妾身以為信行更謙和。」
    「不錯,信行對誰都謙和有禮。這種人,一旦情況緊急便不中用,他們會被人利用,惶惶無措。信長雖然捉弄了你,但他實際上是勸諫我。他那樣對你說,等於告訴我,不要疏忽大意,導致家族混亂,人人都盯著我。」
    「啊……」
    岩室夫人依舊迷惑。但信秀卻開始沉默不語,凝神良久。岩室夫人慾言又止,她若先開口,定會提到信長。
    對信長的惡念,她怎麼也抹不掉。實際上,她的想法背後,隱藏著信行、權六和右衛門對信長的感受和厭惡。若信長繼承了家業,織田氏立時會分崩離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岩倉和犬山分別盤踞著織田宗家,而信長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總、神保安藝、都築藏人、山口左馬助等,都對信長不滿。她甚至聽說信長的妹婿——犬山的織田信清,發誓一旦信秀身死,會立刻前來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為何要將大業託付給這樣一個人?岩室夫人覺得信秀遲早會意識到他的錯誤,不久就會清醒……丑時的打更聲響了,聲音在寂靜的城內回蕩。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語:「岩室……」
    岩室夫人沒有在意。「哦,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長……」信秀又道。
    「您說什麼,大人?」
    「啊,啊,啊……」
    「大人,您是做夢嗎?」
    「岩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裡?」
    「古渡……本城……」
    「什麼?」
    「你叫他們來……柴田權六……佐久間……」
    岩室意識到信秀的聲音不對,趕緊掀開被褥,「大人!您哪裡……哪裡不舒服?」
    「噢!」被褥揭開,信秀停止了顫抖,卻手指痙攣,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撓後腦勺。岩室夫人頓時驚慌失措。
    「來人啊!」岩室夫人大叫著,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他掙扎著,嘴唇僵硬,口中開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長……不要驚動……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岩室在枕邊坐下。她察覺到事態的嚴重。酒和飯菜里應該沒有毒,難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會有事……」事情太過突然了,岩室夫人甚至來不及流淚。
    但她隱約猜到信秀正在想什麼,要對她說些什麼。顯然,信秀不願死在末森城。他想趕回古渡,向信長交代後事;還有,若立刻公布他的死訊,必將引起大亂。
    「向信長……」信秀又道。但此時他的瞳孔已經放大,光芒漸漸散去,雙手無力地垂下,耷拉在岩室胸前。岩室夫人看到信秀強壯的胸膛猛烈起伏,越發感到不祥。
    「岩……岩……」這耐,信秀的身子蜷了起來,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藤條,大肆嘔吐起來,吐出的儘是黑色的血塊。
    岩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渾身顫抖,四十二個春秋,留下了無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長嘆,迅速被粗重的喘息聲所代替。
    「大人!大人!」岩室狂亂地搖晃著信秀的身體,失聲痛哭。
    當柴田權六和佐久間右衛門兩個家老趕來時,乳母和幾個侍女已經將嘔吐的臟物收拾乾淨,以一床白色被褥蓋住氣息越來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權六呼喚著。信秀的呼吸聲還是那樣粗重,嘴角時而痛苦地抽搐。
    「誰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間右衛門對匆匆忙忙趕來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權六對視了一下,「拿紙筆來。」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們拿來端硯和紙張。權六將紙筆強行塞與腦中已經混亂的岩室夫人。「遺言!快,我來問,你記。」他厲聲命令道。
    「主公,遺言……」岩室夫人茫然地接過紙筆,柴田權六將耳朵貼到信秀嘴邊。信秀依然在粗聲呻吟。
    「什麼?您說什麼?改立勘十郎公子為嗣。在下明白……」權六轉過身對著岩室夫人:「快,準備好了嗎?第一,將家督之位傳與勘十郎信行。趕緊寫下來。」
    這時,信行和佐久間右衛門已經離開,屋內只剩下瀕死的信秀、權六和岩室夫人。
    「為何不寫?這是主公最後的遺言!」
    在權六嚴厲的催促下,岩室夫人猛地驚醒過來。信秀夜裡還清楚地說,要將家業交給信長。而且,信秀彷彿已經預測到了今天的情勢,警告她,一旦有萬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長。
    「你為何不寫?」權六又催促道。
    「不能寫。大人什麼也沒說。」
    「什麼?」
    權六諒訝地死盯著岩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難道懷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確那樣說……你也應聽得很是清楚。快寫!你難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難道不懼信長?」
    岩室夫人顫抖起來。柴田權六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可怕、這樣卑劣。這豈不完全是個大陰謀?他們顯然一開始就設好了毒計!岩室夫人猛地將筆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衝動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時,信秀大聲呻吟著,又劇烈痙攣起來。
    「唉!」權六慌慌張張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連喚了兩聲,然後粗暴地扔開了信秀。與美濃的齋藤、三河的松平和伊勢的北畠(zai)針鋒相對,並為此征戰了幾十年的織田彈正忠信秀,留下了無限遺憾,魂歸黃泉,是為天文二十年。
    天蒙蒙亮時,醫士來了,接著,重臣們也陸陸續續抵達了末森城。信秀的遺體被移到本城的大廳。信秀和十八歲愛妾同床共枕時斷氣的傳言,讓每個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雖然已經進入櫻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卻落了一層霜。生命如同落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36
第四十二章 狂亂祭父


    聽到父親猝然故去,織田信長猛地踢開被褥,坐起身來。濃姬亦剎那變得滿面蒼白,一時茫然若失。但她不愧是齋藤道三之女,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並將小袖和服和小衣拿到信長枕邊。信長看一眼,心中承可。那不是喪服。她在暗示他,應秘不發喪。
    「阿濃!」
    「您趕緊換衣服。」
    「休要著急。人已經死了。」
    濃姬默默地雙手合十。當她睜開眼睛時,發現信長眼裡簌簌落下淚來,「人生短短五十年……他卻早去了八年。」
    濃姬突感心中悲痛,不禁低聲哽咽起來。
    「阿濃!」
    「嗯。」
    「不要哭了。與三河的竹千代相比,我多享了十數年父恩……」
    「是。」
    「穿衣吧。」
    濃姬忍住泣聲,幫信長穿好衣服。信長卻終是思緒未息。竹千代雖孤苦為質,但岡崎內部卻團結一心。織田氏外患止息,卻內憂大熾。世人都自會說,此乃信長咎由自取。其實,無人能明白信長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奈心境。
    繫上袴帶之後,信長用力拍拍肚子,說聲「好了」他恐已想好如何面對父親的猝死了。濃姬從刀架上取下大刀,遞給信長。
    「阿濃,」信長臉上露出笑意,卻馬上流下淚來,「不會讓你看到織田信長第二次流淚。你不要笑話。」
    「是……是。」
    「父親留給我一宗巨大的遺產。你知道是什麼?」
    濃姬搖頭。
    「他在最後方明白了我。他說,只有我才能實現他未竟之志……他相信了我。」
    「父親大人的志向?」
    「你馬上就能明白。尾張一國之守算甚?比起振興織田氏,還有更大的事等著去做!」
    濃姬突然想起,這些話,信秀也曾對平手政秀說過。「只要有在下在少主身邊,斷不會讓織田氏敗落。」在他們討論繼承人問題時,平手政秀這樣對信秀說。信秀當時笑道:「織田氏若是敗亡,也沒有辦法。但你若能輔助他,萬里江山自由他縱馬馳騁。」
    「家中諸事都拜託你了。」信長說完,快步走出卧房。
    「少主到!」
    座中頓時喧嘩起來。這個臭名昭著的年輕人究竟如何控制局面?或者,他會怎樣辱罵和嘲弄重臣?眾人饒有興趣等待著,幸災樂禍之意瀰漫大廳。
    還未見到信長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的身影,表面上,乃病重的信秀召見重臣們商議後事。除了平手、林、青山、內藤四家老之外,織田玄蕃允、勘解由左衛門、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間、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築等家臣均在。信長的兄弟中,只看到信廣和信行。信長的妹婿信清也從犬山城趕了過來。
    「少主,這邊請。」看到信長,平手政秀招手讓信長坐到信行上首。
    信長沒有理會平手,大步走到父親身邊,彎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額上。
    「少主!」看到信長荒唐的舉止,平手政秀和林佐渡幾乎異口同聲驚道。但信長置若未聞。
    「他已經冰涼了!」他自言自語著,但聲音響亮得滿座皆能聽見。「往生極樂世界。為何不讓枕頭朝北?為何還不獻上鮮花和香燭?」
    「少主!」
    「還未發喪呢。」
    「哼!」信長翻著白眼,「就這樣放著一個死人?聽著。馬上將遺體運回古渡本城。」
    「信長公子。」犬山的信清望著神情悲苦的信長,道,「請您先坐下。何時發喪事關重大。」
    信長盤腿坐下,「為何?」
    「現今東有今川、西有北畠(zai)、北有齋藤,均在時時窺視著我們。將主公運回古渡城我無異議,但就此回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乘轎回去?」
    信長揮揮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種小聰明怎能騙得了敵人?」
    「兄長。」信行向前挪了挪,「外間傳言父親是在和岩室夫人同床共枕時去的,你難道就不覺難堪?那樣是否合乎孝道?」
    「信行!武士未死在戰場上,而是在榻榻米上往生極樂世界……這是多麼難得的福氣。和愛妾同床共枕氣絕,更為父親之死增添了榮光。那些笑話父親的傢伙內心羨慕還來不及呢。父親豈會喜歡你那種孝道?」
    「少主!」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信長的袖子。
    「實際上……」從末席傳來聲音,「主公有遺言,無論如何必須在此向各位公布。」
    「遺言?」人們不約而同望向出聲之人。說話人乃柴田權六。權六神情詭異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包裹。
    「嗯,遺言?拿上來。」信長聲音沉穩,自有一種震懾的力量。
    權六猶豫起來。他本以為信長會驚慌起來。遺書當然是偽造的。信秀沒有留下遺言,岩室夫人也沒有寫下任何字句。權六本來想著只要向眾人宣讀一遍即可……由於眾臣對信長的反感,只要讀一讀偽造的遺書便足以達到更廢信長的目的。而且信長越憤怒,對信行一派越有利。若信長鬍亂對遺言生疑,眾人自會更多懷疑起信長的品性:如此一人,可堪大任?
    「嗯?有遺書……太好了。」信長道,「我來讀給大家聽,拿來!」信長沉靜地催促道。權六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信長從權六手中接過遺書,先在額上觸了兩下,然後直接裝進了口袋裡。「宣讀遺書之前,我想問問父親彌留之際的事情。信行,你當時可在場?」
    「在場。」信行答道,「我過去時,父親大人尚自清醒……」
    「哦。」信長搖手止住信行,「好個不孝之子。」
    「兄長何出此言?」
    「既然清醒,為何不立刻將父親大人移到這裡?你剛才不是說父親大人和岩室同床共枕時氣絕嗎?……還擔心被世人笑話!」
    「這……我是說過。」
    「信行,你難道在愚弄我?若確是在愛妾身邊氣絕身亡,世人笑話也就罷了。但父親尚自清醒,你卻不將他搬離卧房,故意讓他受世人恥笑……到底是何居心?」
    「這……」柴田權六忍耐不住,開口了。
    信長笑著搖了搖手,「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你好好待著。信行!」
    「兄長。」
    「權六說這份遺書是岩室筆錄的父親遺言,你確信?」
    「啊……這……我當時不在場。」
    「你不知?不知便能相信?好!我明白。你既然在父親一息尚存時見了他,他卻沒有讓你代寫遺書,而要女人去寫,也難怪不足為憑。這封遺書就由我保存吧。權六!」
    「在。」
    「為慎重起見,我還有一事要問你。」信長帶著諷刺的微笑。
    權六頓覺毛髮倒豎。信長遠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若此時繼續糾纏遺書之事,信長定會不耐煩地擺著手說:「知道了知道了。因為你的愚忠,被女人欺騙了。」若是信長叫出岩室夫人來對質,事情就更糟糕。
    「為慎重起見?您是指……」權六腋下冷汗直冒,他惴惴地望著信長。
    「無他,發喪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飾直接發喪,也許會有人欺我信長,領兵攻人尾張,你認為那人可能是誰?」
    「啊,這……」
    「不知?哈哈哈。你仔細思量一下。到底是誰?」
    權六滿面通紅。不僅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裡。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尷尬。
    「哼!」信長又笑了,「我心明如鏡。信長雖被稱為尾張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倆,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擔心。」
    「是。」
    「權六,我生來便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要有人敢蠢蠢欲動,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們大可放心地將遺體移往古渡。馬上準備葬禮吧。」
    此前一直閉著雙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話道:「且慢……少主……不,從今日、從此時開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認為,諸事有備無患。葬禮必須要辦,故不如立刻準備,定好善後事宜,這樣反而能夠避免世人的議論和污衊。諸位以為如何?」他靜靜掃視了一遍在座眾人。信長也目光銳利地盯著大家。
    內藤勝助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須服從。」
    「對。」青山與三左衛門也點點頭。
    四家老中的三個人都已經同意了,信行見機,便也沖信長道:「我覺得兄長的意見可行。」
    信長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讓他無法忍受。雖然八面玲瓏討人歡心,但凡事都無主見,毫無能耐,竟有野心?
    「那麼,立刻將先主遺體運回古渡。準備葬禮。」平手政秀靜靜道。
    懷著對信長的強烈不滿,織田氏家臣們開始籌備信秀的葬禮。
    時間定於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墓地為信秀十一年前親自發願建立的那古野村龜岳山萬松寺,住持禪師也是信秀於開山時親自選定的大雲和尚。
    但新繼家督位的上總介信長卻幾乎沒有參與籌備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務互相猜測著對方的心思,儘力掩飾神突,他們在順利舉行葬禮這一點上,意見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與其弟七郎左衛門、林佐渡、佐久間大學、山口左馬助和都築藏人之外,信長舅父土田下總,妹婿神保安藝、織田信清,都聲稱信長將是導致織田氏走向敗亡的罪魁禍首。
    「倘若葬禮之後,這些人一起謀反……」想到這裡,信長就心痛不已。他之所以希望讓父親離開岩室夫人,儘早返回古渡,正是出於這些憂慮。今川氏整修武備,磨刀霍霍。信長發現,鳴海城主山口左馬助父子已有通敵跡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櫻井也落入敵手。今川氏的名將葛山備中守氏元、岡部五郎兵衛元信、三浦左馬助義就、飯尾豐前守顯茲、淺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鳴海城對面不斷修築工事。因此,若是父親故去導致織田氏內部混亂,他們必會乘此機會出兵尾張。信長自信尚能對付得了他們。但這樣一來,濃姬的父親齋藤道三就難免乘虛而入了。
    六日下午。
    「阿濃,刀——」一直躺著的信長,突然跳了起來。濃姬吃了一驚,取下刀架上的長刀遞給信長。
    「阿濃!」
    「大人。」
    「從現在起,信長要斬斷迷惑。」轉眼間,他已經跳到庭院中。但他並未拔出刀,只是雙眼怒睜,死死盯著天際。
    濃姬明白信長的痛苦。若今川氏和齋藤氏趁織田內亂而興風作浪,無論他們兩家孰成孰敗,信長都將無立足之地。到那時,年僅十九歲的織田上總介信長大概會和松平竹千代一樣,成為亂世的棄兒。
    「啊!」大刀出鞘。灰濛濛的天空下,花蕾綻放的櫻花樹微微顫動了。
    翌日。
    萬松寺內櫻花盛開。濃姬心事重重地從櫻花樹下匆匆而過。信長昨日午後拿起長刀顧自而去,直到今日早上也不見蹤影。他恐是去古渡城參加最後的議事,濃姬未能親手給信長穿上喪服,感到一絲遺憾。不僅僅是遺憾,她還在想自己的父親是否會前來……他會裝作為弔唁而來,實際上卻對織田氏虎視眈眈。濃姬當然很想念父親,但她現在也很疼自己的丈夫,然而他們二人卻水火不容……
    信秀的親信五味新藏一看見濃姬,便高聲道:「濃夫人到!」
    族人已經聚集在正殿。濃姬緊張地捻著手珠,被領到信長座位之後。信長的席位尚空著,旁邊的勘十郎信行著一身嶄新的喪服,恭敬地向濃姬致意。濃姬回禮后,方才坐下。
    信行下首坐著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來是三歲的阿市小姐。他們與信長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著曾經是安祥城城主的異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廣。他以後,按年齡大小分別坐著信包、喜藏、彥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後是襁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懷裡牙牙學語,咬著小拳頭。這一列人之後,除了濃姬和土田夫人,還坐著信秀的十二個女兒。第三列都是信秀的側室。這麼多年幼的孩子,本來令人心生悲哀,但眾多的女人,又讓人有花團錦簇之感。濃姬低下頭,淚水直流。看似如此盛大的葬禮,卻暗藏著眾多的憎恨和猜忌。
    遺族旁邊的席位上坐著本家清洲城主織田彥五郎和織田氏的宗主斯波義統……雖然他出生名門,但已因失勢而淪落為清洲的食客。他們無不一臉嚴峻,時刻準備發難。他們之後,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們。
    小和尚點燃香燭,熏上香。不久,住持大雲和尚走了出來,他身後,是從各處聚過來的僧侶。足有四百餘人。在自己發願建立的寺中舉行如此盛大的葬禮,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嗎?燭光照亮了立於正面的白木牌位:萬松院桃岩道見大禪定門。人頭攢動的寬敞正殿里響起了莊嚴的誦經聲。
    濃姬心不在焉。誦經已經開始,但信長的席位上空空如也。難道出了什麼意外?想著想著,她內心不禁害怕起來。平手政秀彎著腰小心翼翼向她靠過來,濃姬一陣驚悸。
    政秀謹慎地打量著四周,然後附在濃姬耳邊焦急地問道:「主公是和夫人一起出城的嗎?」
    濃姬不知該如何作答:「主公……昨天下午……出去后……」
    政秀頓時失色。但他畢竟有歷練,未再提問,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聽政秀的語氣,信長並沒有和家老們在一起,濃姬感覺出事了,是身有不測,還是被囚禁在了某個地方?對於習慣了爭鬥的人們來說,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信長平日的行為舉止荒誕不經,這次連父親的葬禮都不參加——會不會有人故意要陷信長於不義,已派人抓了他……
    誦經聲響起來。不出所料,人們紛紛轉向信長的席位。濃姬已經沒有勇氣抬起頭。「放我出來!渾蛋。」她眼前不時浮現出信長在牢籠中狂呼的情景,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信長掙扎著氣絕身亡的場面。
    不久,僧侶們也好像意識到信長不在,漸漸地有氣無力起來。一個僧人起身到住持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後騰騰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邊,說了聲「請上香」。
    「主公怎生還不來?暫且停止誦經吧。」林佐渡面帶難色地皺起眉頭看著政秀。「還沒見到他的人影?不會忘記給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緊咬嘴唇,手裡捻著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調教的,應該沒有問題,但現在葬禮進行到一半就中斷誦經,太不吉利……」
    政秀沒有回答,四處搜尋大殿的各個角落。有兩三個人迎著他的視線站了起來。他們還未坐下,誦經聲已經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過來。五味新藏捧著上香的名單,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單膝跪地道:「主公在哪裡?」
    他眼神中充滿憤怒,狠狠掃視著座中眾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面帶倦色地揮揮手,「雖說主公尚未到來,但總不能由他人開始。我看還是稍等片刻為好。」他聲音坦然而冷靜,「這是先主的葬禮,縱然主公再放浪不羈,也不至於忘記。」
    「平手大人!」
    「是。」
    「不……不要說了。再等等。」
    濃姬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誦經聲中斷後,一片竊竊私語聲,充滿了不滿和嘲譏。若信長未到,眾人必會疑雲大生。被這種敵對的情緒包圍,信長如何能將家族團結起來……即使沒被暗殺或囚禁,信長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魚了?」
    「也可能去相撲了。」
    「不,怕是在跳舞。現在正是賞花的季節。」
    「真了不起,連父親的葬禮都忘記了。」
    終於,本家的織田彥五郎開口了:「各位家老,難道就這樣等下去?」
    「是。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聞呀,政秀。」
    「大人。」
    「但為慎重起見,我想問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現身,今日的葬禮就此申斷嗎?」彥五郎聲音柔和,卻堅定有力,一向沉穩多謀的政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這……」
    「要等到何時?」
    「這……」
    「是讓信行公子上香,還是……」
    「這……不。請諸位不要急躁。」
    「平手。」林佐渡又發話了,「事已至此,我們便宜行事,也不為不忠。你以為呢?」
    「言有理。」
    「要考慮到在座諸位的心情。再這樣等下去,能有什麼結果?」
    突然,佛殿門口閃人一個人影。
    「啊!」末座的一個人叫了起來。
    「主公!是主公。主公來了!」
    「主公……」濃姬激動地抬起頭。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轉向門口。濃姬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她見信長仍穿著昨天下午出去時那一身便服。頭髮如同倒豎的茶刷子,用紅色的髮帶隨隨便便束住,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放射出駭人的鋒芒。他挺起強壯的胸脯大步走了進來。難道以這身裝束參加父親的葬禮?濃姬屏住了呼吸。
    信長左手提著四尺長的愛刀備前廣忠,傲然走了進來。腰間竟系著一根革繩。
    「啊!」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繩。但信長已大步向靈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沒有機會提醒他。
    「這是怎麼回事?竟然束草繩。」林佐渡也看到了。土田夫人不禁挺起身子。
    「成何體統!」
    「衣上還粘著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這真是……」
    父親的葬禮對於兒子乃天大的事情,遲遲不到就已大為不敬,可信長卻又穿著如此隨便的衣服前來……僧侶們自不消說,就是住持禪師也愣了。但信長若無其事徑奔靈位而去,人們趕緊閃開一條道。信長在靈位前止了步。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噹啷有聲,殿內頓時一片寂然。
    被那聲音所驚,五味新藏慌忙道:「上總介大人上香了!」誦經聲隨之響了起來。但是信長既未坐下,也未低頭,他傲然用左手扶著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視著牌位:萬松院桃岩道見大禪定門。人們被他的奇異舉動吸引,只是靜靜地望著。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們大驚失色,不知會發生什麼。
    信長將抓在手裡的香灰猛地向父親的牌位灑去。香灰四處飛散。住持雖然沒有驚慌躲閃,左右不少僧侶卻慌忙舉手擦眼。
    「瘋了!他確實瘋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語,信長已經從靈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著眾人。
    諸人沒有聽見林佐渡的話。對於信長這瘋狂的行為,眾人已經忘了指責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時沒了主意。
    信長背對靈位,傲然立住,像一隻正在覓食的雄鷹,俯視著座中諸人。
    「主公!」政秀開口道,「席位在那邊……」
    不知信長是否聽到這話,他突然三步並作兩步走近清洲的織田彥五郎,開口道:「辛苦了。」
    雖然實力不及信秀,但彥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臉色蒼白,避開信長的視線,他恐被信長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勢征服了。
    信長又轉向犬山城的織田信清:「聽說你摔了骨頭。」信清一時語塞。他明白信長的話是一種露骨的諷刺,依他平時的性格,定不會善罷甘休,但事情來得太突然,信清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信長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幾步,威風凜凜地對著各位親戚和各地大名們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時,信長已經徑奔大門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過來,「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聲音響亮。但大部分人還在盯著信長遠去的背影。
    信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佛殿。夕陽已經染紅了叢林,他將刀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插在腰間的草繩里,大步流星向山門走去。
    直到信長不見了蹤影,濃姬才醒過種來。「不愧為主公……」雖然如此,但信長的舉動畢竟魯莽了些。她又不禁擔心起來。信長已然將全族人樹為敵人,適才的舉動等於宣布對他們寸步不讓。若鳴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時謀反,古渡和那古野無疑將危在旦夕。
    明知會有這樣嚴重的後果,他為何還要那般傲然以待眾人?想到這裡,濃姬突然擔心起平手政秀來。現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長的人……身為信長師父的政秀,會不會因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責難,被迫切腹自殺?若是那樣,信長將更是孤立無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卻見政秀若無其事。
    「上總介夫人。」五味新藏終於恢復了平靜的聲音,清朗地喊到濃姬。
    濃姬站起身,眾人的視線一齊集中到那位特立獨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麗的夫人。有人覺得她真可憐,嫁到了敵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麼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這位夫人,實是恰如其分。
    濃姬手持一把香立於靈位前,閉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她為之誠心地祈禱。濃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時,三歲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斷斷續續道:「父親……死了?」她天真地望著濃姬。這個小姑娘如偶人般可愛,但她的話卻引得眾人不禁落淚。
    土田夫人上香畢,信秀的子女按長幼依次來到靈位前。當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靈位前時,人群中間又起了一陣騷動,這種情緒和剛才濃姬上香時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兒寡母!但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還是以她的嫵媚艷麗引起眾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難怪先主不願意離開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種完全不同於濃夫人的妖艷。」
    「對。」
    「她只有十八歲,日後不知會成為誰家的尤物。」
    對於年輕漂亮的寡婦,人們除了悲哀和同情,還有著更多的關注。平手政秀默默聽著人們的竊竊私語。他還未能摸透信長的心思,他為何突然出現,為何又突然揚長而去呢?那種魯莽的古怪舉止不應該是信長所為,分明在向所有人公開挑戰。但他有壓制住敵人的能力嗎?如果沒有,他的行為無異於匹夫之勇,非大將所為。
    親人們上香完畢。聽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過神來,離開坐席。
    「先主,在下無能。」他自覺有負信秀之託,上香時不禁雙眼噙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閉上了雙眼。他眼前總是浮現出腰系草繩的信長向父親的靈位扔香灰時的情形,揮之不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5:57
德川家康.2.崛起三河


第四十三章 政秀死諫



    天文二十年,織田信秀的葬禮總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張內部之事並未就此結束。葬禮結束次日開始,柴田權六與佐久間右衛門便頻繁往來於織田氏老臣之間,將織田信長在葬禮當日的荒誕行徑當作新的口實。
    權六和佐久間如此行事,並非出自私心,他們實為織田氏的未來著想。他們認為,若讓信長執掌織田氏,必將給尾張帶來滅頂之災。相類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義元考慮到各自利益,曾密謀並最終將粗暴的信虎幽禁於駿府。權六、佐久間和林佐渡一致以為,信長的粗暴比信虎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他們的攻擊甚是激烈。他們相信,自己才是織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態勢發展,第一個七日祭法會之後,他們便會急迫地將逼信長隱退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三月初九,暮色蒼茫,平手政秀與眾人議定第二日的法會事宜后,前往萬松寺拜訪大雲和尚。大雲和尚一見政秀,便先笑道:「您臉色欠佳,是否為主公後事憂心?」
    「不錯。」
    和尚含笑,親自沏好茶,呈給政秀,「但老衲以為,讓您憂心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這麼說,大師也認為嗣位非信行莫屬?」
    「他的器量和上總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大雲輕輕搖了搖頭。
    政秀不禁緊緊盯住大雲和尚,「大師是說,還有好戲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參透。」
    「師也認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雲斥責道:「到這種時候還懷疑猶豫,便是對主公不忠。」
    「主公?」
    「剛剛升天的萬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語。原來這裡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湧上一股暖流。
    「上總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隻腳已跨入諸事無礙的佛界。在父親的牌位前所顯的氣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認新的一切,便要破壞舊的一切……」說到這裡,大雲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輔佐者也應誓死追隨。若輔佐者行動遲緩,上總介大人也難有作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謝賜教!」他鄭重地致過謝,便告辭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紙墨筆硯,在書桌前靜靜地坐了下來。
    「若輔佐者行動遲緩,上總介大人也難有作為。」大雲和尚的話緊緊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雲不僅說「輔佐者也應誓死追隨」還說「到這種時候還懷疑猶豫,便是對主公不忠」。
    論俗世血緣,大雲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舉止面上雖柔和委婉,實際上卻銳氣逼人,其氣魄絕不遜於信秀。他在織田氏的地位與雪齋禪師在今川氏的地位頗為類似。不同之處在於,雪齋常於人前輔助義元,而大雲和尚則只是在幕後指點。去年,對於是否捐資修復皇宮,是否供奉伊勢、熱田兩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終猶豫不決,便去向大雲和尚請教。因此,不論戰略戰術,還是為政細節,信秀和政秀都時常與大雲和尚商議。
    今日,大雲和尚又給予政秀極具諷刺意味的當頭棒喝:「你一手培養出來的信長,已經跨入像這位師父亦無法理解的境界。」雖然如此,政秀並未將大雲的話僅僅當作諷刺,那不僅是對信長的充分肯定,其中還有激勵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緊閉雙目,陷入了沉思。
    「父親大人,該掌燈了……」三子弘秀走了進來,悄悄放下燭台。政秀並不理會。弘秀知道父親的習慣,於是放輕了腳步,便要出去,政秀卻叫住他:「甚左。」
    「父親。」
    「你認為現在的主公如何?」
    「這……」弘秀微微歪著頭想了想,「有些離經叛道。」
    「哦。」政秀輕輕點了點頭,溫和地說道:「把五郎有衛門叫來。」五郎右衛門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
    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衛門便走了進來:「父親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問你。你認為,現在的主公怎樣?」
    「父親問我?」
    「他是明主還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禮那天他的所作所為……」
    政秀點點頭,打斷他:「好了,我只是想問問你的看法。把監物叫來。」
    政秀的長男監物非常畏懼信長。當初信長曾經看中監物的一匹烈馬,但監物拒絕給他。後來,監物改變主意,想要將馬送給信長時,卻被信長狠狠訓斥了一頓。自那以後,他便對信長畏懼非常。
    不久,監物走了進來,在政秀身邊坐下。
    「監物,」平手政秀的聲音更加低沉,「你認為,現在的主公如何?」
    「……」
    「為父以為,他表面上粗暴荒誕,內里卻超凡脫俗……你說呢?」
    監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測父親為何問及此事。
    「你不認為他異於常人嗎?」
    「也許吧,不過,迄今為止,孩兒不曾見他表露出任何體貼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氣,「若他內心有對部屬的豐富情感,我們便要設法讓他表現出來,以團結起整個織田氏……這是家臣的責任。」
    「父親何出此言?」
    「我是想問你對主公有無信心。」
    「父親,監物尚未成年,還不曾想過這些。」
    政秀點了點頭,揮手令監物下去。很明顯,監物對信長沒有好感。這三個孩子都還未能認識到信長的氣度。政秀再次閉上眼睛。窗外,天色漸暗。室內燭影搖曳,他的影子在窗紙上不停地晃動。
    「萬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這幾個字,呼喚著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為信任者……」他緊閉的雙眼濕潤了。「請原諒……政秀豈能辜負了您的信任,請原諒!」他哀戚地自言自語,彷彿信秀就在面前。「我不過是在和吉法師作賭。若吉法師能夠順利嗣位,並將尾張各地及整個近畿都納入囊中,作為他的師父,我也算盡責了……但這似有些一廂情願……不,政秀並非因悲傷而哭泣,而是高興……」
    此時,政秀頭頂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他聽來,那簡直似信秀在顯靈。
    「哦,您在聽……」他抬頭望著屋頂,如無助的孩子般掉下淚來。「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師超越了。他已經令常人無法理解……但是,先主,您親自挑選政秀為吉法師的守護人……政秀不才,但作為一名堂堂武士,定會堅持到底。請您放心……請放心……先主!」政秀不覺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來。當然,這也很難說便是歡喜的眼淚,卻像春雨般夾雜著些許溫馨的感傷。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無常之感,緊緊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揮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將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居然能夠闖過無數腥風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為何要來到這個世界呢?政秀困惑於這些,完全是出於他忠誠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這一代人,已如去歲的枯葉紛紛凋落,但這絕不意味著樹木會枯亡,來年的樹木以去年的枯葉為底,將更加挺拔,更加生機勃勃。信長和權六都是來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輕的政秀也曾對信秀頗不敬服。他曾私下盤算:為這樣的主君效勞,一輩子恐也無出頭之日。但他的疑慮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最終被信秀征服,心甘情願地終生追隨。信長若連令柴田權六之輩心悅誠服都不能,還能成何大事?
    「吉法師拜託給你了!」信秀的囑託如在眼前。他將終生忠心耿耿輔佐織田信長。作為武士,只要他活著,就要信守這一承諾。
    平手政秀縱情哭泣過後,抬起頭來。此時他臉上已看不到半絲悲戚。他環顧四周,微笑著拿過硯台,慢慢研起墨來。人生自有悲喜。從初次讀書習字開始,他便常常與宗牧、信秀等一起玩連歌遊戲。過去的雅緻時光不覺浮現到眼前。過去的一切好像都是為了今日,連那時讀書習字也是在為今日寫這遺書作準備,但這次能否說得上雅緻?政秀情不自禁地湧上一絲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燈捻。周圍頓時亮堂起來,那紙都似發出一股芳香。提起筆,筆尖緩緩落在紙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內寂然無聲。政秀在開頭處寫下「諫書」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決心,政秀頓覺心情輕鬆,如同徜徉在毫無障礙的自在世界,既沒有羈絆,也沒有顧慮。
    「屢屢進言卻未被採納,政秀自覺無能,決意一死。若主公以為在下赴死實乃拙劣之下策,則懇請主公從此廣開聖聽,若主公此後果能從諫如流,則在下於九泉之下,亦當深感寬慰。」政秀行雲流水般寫到這裡,突然停下筆來。自己所寫絕非虛言,但一想到信長讀到這封遺書時的種種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時語氣不夠嚴厲,則他政秀的一生都將失去意義。畢竟他已被信長遠遠超越,難以望其項背了。但他並未停下前進的腳步。即使是現在,他仍然拼盡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這些文字甚至難以博信長一哂,但只要是在表達真情,政秀覺得就應毫不掩飾地寫出來。
    「首先,請主公務必終止怪誕不經之為。若仍以草繩束腰,披頭散髮,在下將甚是難過。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說,赤身裸體之為必將令尾張國人深深嘆息。」寫到這裡,政秀又輕輕地合上雙眼。昨日,他的確還在為信長頭疼不已。騎著尾張第一名馬,卻肆無忌憚地吃著柿子、栗子招搖過市,口吐果殼,和百姓嬉戲舞蹈,簡直如個不可救藥的渾蛋。但是今日,一切都變了。政秀終於意識到,隱藏在那怪誕行為背後的,是信長真摯而激揚的情感。信長顯然是想通過荒誕的行為,表達對當前某些武將極端的不滿和痛恨。那些武將為滿足一己貪慾而互相殺戮,對路邊的餓殍卻熟視無睹,且任由皇宮荒廢破敗,不加修葺。連為政的第一要義都全然不顧,還談何禮儀?他腰束草繩在父親的牌位前肆意行為,就好似在說:「你也和他們一樣!」政秀感覺信長是強忍著淚水,向亡父表示不滿。因此,信長可能會毅然決然地將這封遺書撕毀,滴淚不流。甚至,他還可能向政秀的屍體狂吐唾沫。
    這亦無妨。政秀雖覺所寫無非一介老朽的愚話,也不過是要將信長變成一個凡俗瑣碎之人,但他還是繼續寫著。
    寫完遺書,已是深夜,周圍寒氣逼人。政秀很是慶幸,家人對他通宵書寫的習慣一向不以為奇。他鄭重地將諫書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結束了,萬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來,平靜地捲起榻榻米上的兩層席子。然後,他從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緩緩環視四周。
    遠處傳來了雞鳴。政秀滿意地笑了。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死能夠終止信長的怪誕行為,但是信長周圍的許多人,已經被信長遠遠地甩在後面。只要他的死能讓信長意識到這一點,便已心滿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個人能夠做到高瞻遠矚,那麼政治和戰鬥將無法展開……
    寧靜的空氣,讓政秀感覺到了春天的溫暖與舒適,此時他不再悲傷、彷徨。他輕輕撫摩著腹部,對新增的皺紋感到詫異。「真好,能夠活到今天。」他感嘆著,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紙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橫下心來,閉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後的祈念,將化為永留世間的魂魄和意志。
    「請保佑信長!請讓我永遠陪伴在信長左右!信長……信長……」
    政秀猛地將刀尖對準腹部。
    因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顫抖著,他圓睜雙眼,面對虛空拚命祈禱,就像一個神色凄厲的鬼魂。
    「請讓我陪伴在信長左右!」政秀失聲道。刀尖已經劃到了右肋,腸子冒了出來。他將刀從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亂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將刀尖對準頸部,身體猛地撲上去。血涌如噴,奇異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閃耀。他掙扎著,發出垂死的聲音,但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懷著永遠伴隨在信長身邊的祈願,政秀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您還沒有醒嗎?奉公的時間到了。」次日早上,長男監物在門外叫道。他身著黑衣,準備前去參加萬松寺的法會。久久沒有迴音,監物悄悄拉開隔扇,驀地,他癱倒在地。「五郎右衛!甚左!父親……父親他……」他想喊,但是卻發不出聲來。
    「父親肯定瘋了……為什麼要自殺?」他喃喃道。
    五郎右衛門飛跑過來。甚左也奔來。但是,監物不讓弟弟們碰父親的屍體,他畏懼信長,緊張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稟報,問他是否要前來驗屍。你告訴他,父親瘋亂自殺了。絕不要將父親昨日詢問我們的事情說出去。」
    面色蒼白的甚左立刻向馬廄跑去。
    不到半個時辰,信長便趕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鄭重地去參加法會,衣著並不如平日那般凌亂。五郎右衛門和監物引著信長來到政秀的卧房。信長一看到政秀,眼睛頓時如同要爆裂一般,厲聲喊道:「監物!」
    「在。」
    「你說你父親乃瘋亂自殺?」
    「是。在下想……不會有其他原因。父親無時無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銘記於心,亦從未犯錯,不曾想……」
    「混賬!」信長呵斥道,「這像是瘋亂自殺嗎?」他突然打住,搶上前去,雙手抱起了政秀的屍體。信長的手和衣服上沾滿血跡,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開政秀那緊緊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這種事情還是我們來做吧。」五郎右衛門慌忙移到信長身邊,信長粗暴地瞪他一眼,親自將政秀鬆開的右手握成拳頭。監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著這一切。他們認為,若不說父親是瘋亂自殺,粗暴的信長也許會暴跳如雷地除去他們的武籍,將兄弟幾個趕出織田氏。
    信長靜靜地將屍體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聲:「上香!」甚左慌慌張張點著了香燭。「監物,花!」信長又喝道。看到信長並未雙手合十,也無懲處他們的意思,監物一邊擺放祭花,一邊道:「主公恕罪。」信長尖銳地瞥了他一眼,卻並未開口訓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麼,向前挪了挪。信長依然站在那裡,視線並沒有從政秀身上移開,道:「五郎右衛門。」
    「在。」
    「拿遺書來!」
    「遺書?」
    「混賬!案上!」
    「哦?」
    監物驚恐地向書案看去。
    信長大為驚訝,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親為何自殺!他不禁替師父感到悲哀。當五郎右衛門看到桌上確有一封書函,頓時面色慘白。外面赫然寫著「諫書」二字。「糊塗透頂的父親,居然要向這個粗暴的新主進諫,豈不是火上澆油?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這裡,五郎右衛門的雙手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
    信長瞥了一眼政秀的遺書,向五郎右衛門努了努下巴,嚴厲道:「你,讀!」
    五郎右衛門顫聲念著父親政秀的遺書。
    他為了讓信長感覺這是一封措辭溫和的遺書,故意聲音柔和。然而事實上,從衣著打扮到言行舉止,政秀的諫言可謂瑣細人微,如同在叮囑自己的兒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隨便開口罵人,人喜則喜,人憂則憂……每一條都令五郎右衛門心驚膽戰,生怕暴風雨降臨。
    然而信長一言未發,只是昂著頭,閉著眼,彷彿在沉思。五郎右衛門讀完,將遺書收起,信長仍毫無動靜。良久,他才睜開眼。看到小心翼翼捧著遺書、瑟瑟發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衛門,信長怒喝一聲「渾蛋」一把奪過遺書,放入口袋之中。「渾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責五郎右衛門,還是在責怪政秀?三人一頭霧水。
    「你們今日都不用去奉公,可聽見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長本來想說——不許提瘋亂自殺云云,只將你們的父親厚葬便是,但終究沒能說出口。監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為,多說亦無用。
    信長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嘆息連連,猛地揚起了馬鞭。前田犬千代緊緊跟在馬後。信長似乎忘記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馬朝庄內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當犬千代趕上時,信長早已將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見底的庄內川中,仰面朝天。他知道,信長常常如此強忍悲痛,以免淚出。信長悲傷之時總喜歡仰望長空,或者說,是藐視蒼穹?
    「混賬師父……」信長自言自語道,「混賬……你是要我信長從此以後孤身奮戰嗎……還是要我變得更堅強?可憐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傷,潸然淚下。
    「師父!」信長狂呼一聲,死命踢打河水,「這是信長呈給師父的水,喝吧!」濺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開來,濕了信長的頭髮。他此時已變成一個任性的孩童,「喝吧!這河水,是我最後的供奉……喝吧!」他狂亂地擊打著河水,放聲痛哭,雙手在河水中瘋狂攪動。「師父!織田信長總有一天會建一座寺廟來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獄中吧!」
    犬千代將信長的馬拴在繁花盛開的櫻樹上,靜靜等待他平靜下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5:58
第四十四章 竹千代學藝


    此時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駿府,邸處三株櫻花樹正開得熱鬧。樹下,竹千代手持木劍,與一個浪人對峙著。這已是到駿府後的第三個年頭,十一歲的竹千代如今長得與先時判若兩人。
    「你勁頭不足!」浪人大吼一聲。
    「你說什麼!」竹千代滿頭是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變換了姿勢,木劍呼呼生風,突然刺向對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擋住斜刺過來的木劍。他並不是故意輸給竹千代的。他領略了竹千代的實力后,突然斥責道:「等等!我究竟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著他,「為什麼不行?是你說不夠勁兒,我才拚命刺過來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說你不夠勁兒,是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發下擊敗了您,您該沒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還是大將?」
    「我……是大將。」
    「大將之劍和小卒之劍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沒有氣度。」
    「什麼?」
    「若敵人稍一激你,你便惱羞成怒猛衝蠻打,是小卒之舉匹夫之勇。大將絕不會為挑釁和貶抑所動。」
    「哦?」
    「不可因對方的挑撥而輕舉妄動,否則將不能冷靜地指揮大軍。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衝過去。
    肩膀被擊中的竹千代大叫一聲,後退了一步:「偷襲的傢伙!」
    「掉以輕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絕不可輕言主動進攻。但對方發起攻擊,就必須漂亮地予以反擊。但又需在擊退敵人的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不攻擊對方,也不要被對方擊中。這才是大將之劍。明白了嗎……」他說著說著,突然之間又揮動木劍。木劍在竹千代頭頂呼呼作響,竹千代下意識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劍早已飛了出去。「如果這樣,你將死在劍下。這樣的大將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戰場上,你的陣地就要被敵人奪走了。好了,站起來,站起來,再來!」
    這個浪人便是春天從九州趕過來的奧山傳心。奧山傳心經常用他那頑童般戲謔的話語教竹千代。時下的劍術尚未擁有「禮」的深厚內蘊,而以實用為主,用劍的最終目的,便是通過口、手、心和體力的全面配合,擊倒敵手。但奧山傳心對此卻不屑一顧,堅持嚴格區分大將之劍和小卒之劍。另外,在陪竹千代練劍的時候,他總是如孩子般愉快而興奮。
    「為什麼呢?」他時常自問,卻找不到原因。
    這個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隱藏著一股奇異的力量。這讓他時常感到莫名的激動。當他叮囑竹千代不可慌張時,竹千代便會馬上冷靜下來,冷靜得讓他不可思議;而當他提醒竹千代不夠精神時,對方立刻便會變成一隻兇猛的豹子。若說這少年性格過於溫和,反應太過遲緩,又的確很有激情;若是認為他的性格過於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種悠然自適、巋然不動的氣質。「此必人中龍鳳!」奧山侍心道。這塊稜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會放出五彩斑斕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學會很多東西。
    今日,奧山傳心依然表現出孩童般的頑皮。當然,他根本沒有當真用木劍擊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過不時擺個架勢,在空中畫出幾條弧線而已。
    「怎麼樣?這樣就成了劍下鬼。」他說到這裡,竹千代突然癱倒,嘴唇搐動著。
    「哈哈哈!」奧山傳心放聲笑道:「多麼窩囊的大將!真的大將,即使倒在了敵人劍下,仍不能停止戰鬥。否則……」他走過來,將一隻手放到竹千代頭上,就在此時,他腦後突然被擊中。原來竹千代從他腋下穿過,漂亮地「反擊」了他。
    「哎喲。」奧山傳心不禁舉起手中的木劍。
    「哈哈哈!」竹千代開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條橋是如何戰勝辯慶的嗎?」
    「什麼?」
    「那個故事說,只要掌握了正確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敗成年人。哈哈哈,這裡也有一個辯慶輸給我了。」竹千代樂呵呵地說。
    奧山傳心變得嚴肅起來——自己若總是一副頑童的樣子,將可能無法教授這個聰明機靈的孩子。
    「嚴肅點!」奧山傳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現在練習刺殺。反擊訓練放到後面。刺殺五百個回合!開始!」
    竹千代順從地點點頭,擺好駕勢,揮起木劍向作為靶子的櫻花樹榦砍去,隨後收身回來,再次做出擊殺的姿勢。
    不知何時,竹千代的祖母華陽院夫人,也即現今的源應尼已站在院中,靜靜地看著竹千代習武的身影。奧山傳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紋絲不動。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現任今川氏屬官總奉行的伊賀守鳥居忠吉帶著兒子元忠,從大家魂牽夢縈的岡崎城來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平素總把「信」字掛在嘴邊並奉為家族傳統,對近臣、侍衛一向愛護有加的竹千代,卻對千里迢迢趕來做貼身侍童的元忠十分無禮,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對他拳腳相向。
    元忠長竹千代三歲,今年正好十四歲。當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隻伯勞當老鷹玩弄,便說了一句:「鷹有鷹的好處,伯勞有伯勞的優點吧。」竹千代頓時滿臉通紅,顯然是被激怒了。「混賬,你再說一句試試!」話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腳,對著元忠踢了過去。元忠驚恐地從走廊跳到院中,滿臉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著,揮舞著拳頭向元忠頭土砸去。
    這一幕令源應尼無比難過。鳥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實保護者,若沒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無法在駿府平靜地生活。竹千代對忠吉的忠誠和無微不至的關心,時常心懷感激,但為何對忠吉的孩子卻如此粗暴無禮呢?源應尼無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沒想到忠吉卻微笑著揮揮手道:「他發火不足為奇,元忠那孩子太愛耍小聰明。竹千代大概認為只要訓練得當,伯勞也可以成為老鷹。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後,發起火來毫不客氣,不加掩飾。」源應尼方才稍稍鬆了口氣。
    但那之後,竹千代就放了那隻伯勞。「為什麼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訓練得如此溫馴。」源應尼無意中問道。
    「此種方法還是訓練老鷹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緒易激動,令人擔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時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氣,卻並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對面的菜園裡追逐著蝴蝶嬉戲玩耍時,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圍攻、辱罵,「三河的野種,毫無氣度。像爛菜葉,臭不可聞。」他們放肆地嘲笑著,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會。他表情茫然地轉頭望著他們,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張強忍怒氣的臉,倒有些獃獃的。雪齋禪師說他有可取之處,奧山傳心也認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應尼看來,他卻有些不足。
    「好。現在開始跑步。」奧山傳心突然站起來。五百個回合的刺殺練習結束了。「人要能夠打造自己的身體。猥瑣的身體只能附著猥瑣的靈魂。跑到那安倍川邊去。」
    幾個貼身侍衛正要跟著竹千代跑出去,被奧山傳心用手勢制止了。他獨自跟在竹千代身後,出了大門,毫不客氣地迅速追上去,道:「我們比比,看誰先到安倍川,快!」然後疾風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即使對方如風馳電掣,他的步伐也絲毫不亂。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後,定受到斥責。「你還算大將嗎?」「太慢了,不能再快點嗎?」……
    「這樣的話,你定要輸掉。抬高腿,猛力擺手,對,就這樣!再快!」奧山傳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邊原地踏步,一邊頻頻揶揄他。但是,竹千代雙唇緊閉,根本不看奧山傳心的臉。
    從上石町穿過梅屋町,經過川邊村時,竹千代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如他不經意間張口說話,便會因疲勞而停下腳步,大腿如同灌了鉛,再也不能動彈。
    「再快點。快!」
    「渾蛋!」竹千代在心裡暗暗罵道,但腳下卻並未放鬆。
    終於看見了春天的河川。處處繁花似錦,桃花與櫻花之間還點綴著艷麗的黃色油菜花。
    到了河邊,奧山傳心依然沒有放緩腳步。「聽到水聲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聞名天下的大將松平竹千代。」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看著氣喘吁吁跟在身後的竹千代。「你看,敵將發現了竹千代的身影,眾人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們卻沒有馬,你看!」奧山傳心知道他已疲勞到了極點,猛地脫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脫了吧。萬不能讓敵人逃脫。現在是決定竹千代命運的時刻。快呀!」奧山傳心催促著速度慢下來的竹千代,將衣服剝下。
    「敵人……敵人……什麼敵人?」竹千代終於忍耐不住,氣喘吁吁問道。他胸部劇烈起伏,心臟咚咚直跳。
    「太虛弱了。看著我!」奧山傳心拍打著自己岩石般堅硬的胸脯,咚咚有聲。「你是想說某些敵人不值得追趕吧。小聰明!快追!」他不由分說,將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衝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沒過腰際,他將竹千代高高舉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點,就會被安倍川淹沒。」看著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奧山傳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終於游到淺水處,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著他長跑過後鬆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緊繃。然而竹千代並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從立冬,他便已開始冷水浴了。但此時水勢實在太猛,腿也過於疲勞,連河底的水草也在與他作對。他試圖站起來,卻總是滑倒,還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時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點!」奧山傳心游著,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們終於到了淺灘上。
    「敵人……」竹千代喘吁吁地問道,「誰……誰……是誰?」
    「你就這麼想知道?是殺了他,還是讓他跑了?」
    「讓他跑了……誰……誰……是誰?」竹千代想早點上岸了。他不是輸了,也不是撐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乾身體而已。
    「足和你頗有交情的織田上總介信長。」
    「什麼,信長……那麼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邊說,一邊噔噔地上到岸邊。
    「什麼?狡猾的傢伙!」
    「誰是狡猾的傢伙?我只不過重情重義,才不追趕。」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來休息,跳起來,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奧山傳心和竹千代並肩而立,以那種最近流行於百姓中間的盂蘭盆節舞蹈的節奏,開始教他舒展身體。頓時,柔軟自在卻又異常發達的肌肉線條開始舞動。
    「怎麼樣,竹千代?」
    「什麼?」
    「跑步和游泳后,感覺很不錯吧?」
    「還好。」
    「聽說你去年曾在這岸邊看過兩軍交戰。」
    「是。」
    「聽說你還分析過勝敗之勢。你說,人多的一方不講信義,所以會失敗;而人少的一方由於團結一心,所以能取勝……」
    竹千代不答。
    「我從雪齋禪師那裡聽說此事,對你很是佩服。不過,我表達佩服的方式可能較粗暴,你是否難以接受?」
    「不。」
    「是嗎?那麼,我們就在此處吃午飯吧,我已經帶來了。」二人停了下來,穿上衣服,在河邊並肩坐下。奧山傳心從腰間解下布袋。「這是你的炒米。我吃飯糰。」他粗暴地將裝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邊,自顧津津有味地嚼起飯糰來。
    飯糰里放了梅子,還有一條紅色腌魚。竹千代頗為羨慕地瞥了一眼,「渾蛋!」奧山傳心呵斥道,「大將怎可與家臣吃同樣的食物?這可是你祖母為你準備的午飯!」
    竹千代點點頭,大口嚼起炒米來。
    「大將的修為和小卒的修為,必須從一開始便截然分開。」奧山傳心故意咂著嘴,吃著腌魚,「竹千代可想成為別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沒有煩惱,因為生命和生計都已託付給主君。但一旦成為大將,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說,還必須研習學問,學習禮節。要想擁有好的家臣,還必須將自己的美食讓給家臣,讓他們感覺到溫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已明白這一切,就大錯特錯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這些事情?不說別的,你身體如此單薄。」
    「……」
    「哼,你的眼神不對,是否想說體瘦與吃得不好有關。這種想法可不對。」
    「哦。」
    「作為大將,要吃朝霞和彩雲,強筋健體;內心哭泣,臉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嚴肅地思索著,奧山傳心也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奧山傳心教授他時,總是在玩笑中蘊藏著道理,旁敲側擊地引導對方。
    「認為朝霞不能變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將,也不能成為一個好的武士。人與人有賢愚巧拙之別,你認為原因何在?」
    「這個……」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當然,這並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樣。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說,如不能進行正確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進行了正確的呼吸,生下了一個完美的孩子,如果這個孩子的呼吸不夠正確,那也不行。你明白嗎?空氣中蘊含著天地間的精氣。從空氣中攝取精氣的多少,決定了一個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奧山傳心看在眼裡,哈哈大笑。「雪齋禪師考問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騰你了。雪齋禪師教你坐禪時,是否讓你先從調節氣息開始?氣息紊亂則不能做任何事。無論痛苦、悲傷、高興,還是志氣昂揚,如能呼吸攝取天地間的精氣,將來就大有作為。雪齋禪師用心良苦,就是為了培養這樣的人呀!」
    竹千代點了點頭。奧山傳心不過是想給最近在臨濟寺學習坐禪的他一些點撥。「好了,今日剄此為止。我們回去吧。」
    吃完,奧山傳心騰地站起,邁步就走。竹千代趕緊將炒米袋子束在腰間,匆忙跟上。就在二人從小路邁上官道時,一個衣衫襤褸、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男孩的女子在他們面前站住。女子約莫二十四五歲,腰間掛著短刀,一身破破爛爛的粗布衣服,背上背著一個破布卷。她身邊那個孩子滿臉菜色,耳朵和眼睛顯得特別大,如乞丐一般可憐。
    「哦……」奧山傳心先於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為腰間帶著刀,那女人簡直就像一個正在趕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長途跋涉到這裡的,是武士的家人嗎?」
    「我想去駿府的少將宮町。」
    「少將宮町……」奧山傳心回頭望了望竹千代,「你為何不堂堂正正從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還帶著個孩子。」
    「哦,你好像是從三河來。邊走邊說吧,請問你是誰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著奧山傳心。「我要去一個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師,寺內還有一位結庵而居的源應尼……」說著,他靠近了竹千代,低聲問道:「你有印象嗎?」
    竹千代輕輕搖了搖頭。他感覺似聽說過,又似沒聽說過,一時竟想不起來。
    「你來背那個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勞了。」
    竹千代好似下定決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來背你,我們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氣。他看上去疲憊至極,沾滿鼻涕的臉驀然貼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謝,「聽說岡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將官町。」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在,在。」奧山傳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趕緊擺手道,「我男人活著的時候,倒是有些緣分……」
    「噢,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們的生計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過岡崎城。你的亡夫,叫什麼?」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著奧山傳心:「本多平八郎。」
    「哦?原來是本多平八郎夫人,這個孩子,定是他之後了。這孩子將來定能繼承他父親的風骨,夫人……」
    奧山傳心連聲讚許,並回首望著竹千代,「真是個好孩子。這可是聞名遐邇的勇士的兒子。你也要向他學習。」
    竹千代已是雙眼通紅,加快了腳步。
    到駿府後,竹千代看到過許許多多流離失所的老百姓,他們大多是婦女、孩子和身殘之人。他們既不能搶,又不能偷,處處被驅趕,最後又返回到城下。「天下有多少這樣的流民呢?」一想到這個,他心中就隱隱作痛。當他把這些告訴雪齋禪師時,禪師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語道:「能夠統一天下的人,必須儘早出現。」玩樂的時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拋之腦後。但是,眼前的這一幕令他心頭無比難受。
    他們便是祖母經常向他提起的一門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這個孩子,其祖父忠豐在首次進攻安祥城時,為了保護竹千代之父英勇獻身;忠豐之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進攻安祥城的戰鬥中,為打開進攻的缺口,死於敵人的箭雨之中。據說那時,忠高年輕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聽說祖母曾將忠高的夫人帶到駿府。但性格倔強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後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說,即使混跡於男人們之間,也要一邊在三河耕種,一邊撫育本多家的遺孤。「那樣才能讓生出來的孩子繼承祖父和父親的鬥志。」聽到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體中流淌。
    我有著這樣的家臣……他與其說感到自豪,不如說被深深的悲哀籠罩了。難道那一門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終於要離開三河,淪落為流民嗎?竹千代輕輕摸了摸後背上這個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親嫁到岡崎城時帶過去的種子種出的棉花織成的。那布此時異常粗糙,甚至連紋理都已看不出來。那女人的前襟也散發著陣陣惡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奧山傳心一邊悄悄觀察著竹千代,一邊若無其事地對女人道:「自從今川的城代去了岡崎,岡崎人的日子好過些嗎?」
    「沒有。」
    「更嚴苛了?」
    女人沒有正面作答:「因為要隨時防備尾張。」
    「松平的家臣生計怎樣?」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卻沒聽說做過新衣。」
    「哦……那麼,身在駿府的竹千代,便是你們唯一的寄託了?」
    「是。而且……」
    正在此時,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來,大概是太餓了。竹千代趕緊解下拴在腰上的飯袋,遞給那孩子。
    在少將官町入口處,竹千代和奧山傳心告別了本多夫人。她說要去拜訪智源法師,也定會順便去拜訪源應尼。
    連祖母都讚不絕口的品行高貴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離鄉,難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牽著孩子的手走進智源院的山門,奧山傳心裝得若無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將不堅強,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場。」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也已十一歲,該向眾人展示你的力量、捍衛自己的領地了。」奧山傳心佯作輕鬆地笑道,「現在還不遲。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個女人的眼神依然那麼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們玩耍了。我現在去見雪齋禪師。」走到門前,他高聲叫道:「竹千代回來了!」然後迅速離去。
    竹千代邁進大門,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來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與七郎,一言未發就進了卧房。鳥居元忠規規矩矩地跪在卧房裡等著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會。他倚著桌子頹然坐下,獃獃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嗎?」元忠問道。十四歲的元忠體格已十分健壯。
    「元忠!」
    「在。」
    「你應該知道一些岡崎的事情,他們的生活,都很艱難嗎?」
    「是。」
    「填飽肚子都很難嗎?」
    「應該是。除了少量粟和麥子,他們只能靠草根勉強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給女兒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驚訝,「他女兒多大?」
    「十一歲。」竹千代睜大眼睛盯著元忠。來到這個世界十一個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沒聽說過有其他人做過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些都是實情。如果因為聽到實情而發怒,就太不應該了。但理解畢竟戰勝不了感情。此時,退下去的元忠又回來了。「少主。」他伏在門口。這時竹千代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惡!什麼事?」
    元忠直直地盯著竹千代,「松平的使者來了,求見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頓感如芒在背,不禁眉頭緊皺,「有什麼事情?你去應付好了。」
    但元忠並沒有退下去,依然緊盯著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見人!」
    「少主。」元忠打斷竹千代的話,「您知道故國家臣們的心情嗎?您知道他們生活在何等境況之中嗎?」
    「怎麼,你要抗命?」
    「不錯。」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們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當然要反抗!」
    竹千代雙眼噴火,盯著元忠。元忠毫不示弱。兩個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說,家臣們是為我著想,才被迫向駿河人低頭?」
    「不!」元忠激動地反駁道,「如只是為主君著想,他們決不可能忍受那樣的屈辱。」
    「那麼,他們是為誰忍辱負重?」
    「一旦有戰事,岡崎人就毫不猶豫地去衝鋒陷陣,父親戰死了,就把兒子頂上去;而現在,卻要每天餓著肚子,咬牙忍淚,在駿河人的統治下忍辱偷生……但他們在戰鬥時,卻高舉武器英勇前進,敵人聞風喪膽……主君見過這樣的場面嗎?您認為,他們只是為主君著想才如此英勇嗎?元忠不這樣認為!他們在期盼,希望能夠將未來託付給主君!因為滿懷期待,才能忍辱負重。」
    「哼!」
    「他們並非僅僅為主君著想,因為主君的處境也和他們一樣。正因如此,他們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見他們?您為何不讓他們看到,您對他們的痛苦了如指掌?為何不告訴他們『再忍耐忍耐』?」說到這裡,元忠已淚如雨下。
    竹千代激動得渾身顫抖,半晌沒有做聲。眼下他終於明白,鳥居忠吉為什麼要特意將兒子元忠送到他身邊。「就連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將家族中人團結起來的主君就是無能之君,能夠不負眾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還要讓我代您去接見他們,還要繼續辜負他們、虧欠他們嗎?」
    竹千代轉過頭去,避開元忠的視線。元忠所言不差,作為主君,如僅僅讓家臣們想著、盼著,那就有負於他們。要做一個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須按照元忠所建議去做。
    「元忠,」竹千代的聲音緩和下來,「來者是誰?」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聲道,「快請進來。你說得對,快請她進來。」
    竹千代原以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沒想到竟是故國派來的使者。她大概是考慮到路途艱險才那樣打扮,但畢竟太悲慘了。一想到家臣們的苦難……不,一想到家臣們對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雙肩沉甸甸的。「必須時刻給自己增加重擔。沒有負擔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齋禪師經常訓導他的那句話,此時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帶著本多的夫人和孩子進來了。源應尼也跟在後邊,她平靜地數著念珠。
    「噢,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階上,沒敢抬頭看竹千代。
    「終於,終於見到少主了……」她強忍淚水,滿懷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經交待過,孩子低垂著頭規規矩矩地跪在母親旁邊。
    竹千代心中一陣難過。元忠看到這一切,也不禁背過臉去,緊咬著嘴唇。
    女人已換掉那身襤褸的衣衫,齊齊整整穿著一件和服,亂糟糟的頭髮也梳理過了。雖然不至與剛才判若兩人,卻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貴氣質。「首先轉達久松佐渡守夫人對少主的問候。她猜測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囑您一定不要泄氣,要滿懷信心地等待來日……這是夫人給您的禮物……」她邊說邊取出於大托她捎帶的三件夏衣,呈紿竹千代。當她一抬頭,才失聲驚呼一聲。原來竹千代就是剛才背著她孩子的少年。「原來是您……」
    竹千代擺擺手,伸手取過一件衣服,「就給孩子穿上這件。我一個人穿這麼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終於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聲痛哭:「太罪過了。穿在他身上,太罪過了。這孩子……這個孩子……」
    竹千代打斷她道:「真是個幸運的孩子。我還是第一次抱孩子。來,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經看出對方就是剛才給他飯吃的人,於是噔噔地走過來,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這,平八……」女人慌忙擺手,但源應尼微笑著阻止了,「不要客氣。這個孩子將來也會成為竹千代的得力幹將……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孫三代!」
    鳥居元忠眼望別處,用手指悄悄擦拭著眼角。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5:59
第四十五章 孤兒情動


    「阿鶴,過來。」氏真一邊招呼阿鶴,一邊走至院中。阿鶴的臉已羞得通紅,因為今日所有被邀請參加賞花會的侍女們都在看她。
    櫻花間掛著紙罩蠟燈,使花朵彷彿籠罩在朦朧的月色中。
    「少主……」當走出眾人的視線后,她迅速靠向氏真,死命抓住他的衣袖。氏真木然地回過頭,臉上似笑非笑。他們沿著小溪,走入假山背陰處。
    已經十七歲的阿鶴出落得艷麗動人,侍女們紛紛傳言氏真已染指於她。但是事實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除了耽於蹴鞠和茶道,氏真還喜歡在內闈和侍女們廝混。今川義元因忙於政務,好像根本無暇顧及這個個性陰柔的兒子。氏真便藉此機會經常出入家老們的府邸。自春天以來,他已是第二次造訪關口刑部少輔的府邸了。
    「到這邊來。」繞過假山後,氏真站住,指了指身邊的那塊大石,對阿鶴道。阿鶴緊張地用雙袖遮住臉,戰戰兢兢地在岩石上坐下了。氏真無論在誰面前都頤指氣使、大大咧咧,這讓阿鶴常常感到害羞和難為情。
    「阿鶴。」
    「在。」
    「你喜歡我嗎?」
    「事到如今……您還說這種話!」
    「除我之外,你還喜歡其他男人嗎?」
    阿鶴慢慢放下衣袖,露出臉來。
    「有沒有?」
    「沒,沒有……」
    「是嗎?就我一個人嗎?」
    「少主。」
    「怎麼了?」
    「阿鶴害怕侍女們的傳言。」
    「傳言?」
    「她們說我還沒有經過大人的允許,就私自接受了少主的寵愛。」
    「那不很好嗎?我是嗣子。你並沒做什麼不忠不義之事。」氏真說完后,大大咧咧地在岩石一端坐下,一把攬過阿鶴,「阿鶴。」
    「嗯。」
    「你喜歡我吧?」
    阿鶴沒有回答,只是向氏真靠了靠。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託付你。」他故作輕鬆地說道,「聽說義安的女兒要嫁到飯尾豐前那個渾蛋家裡去。你能否,讓我和她見上一面。只一次,一次……」
    阿鶴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氏真所說的那個女子,就是和阿鶴容貌相當的阿龜。氏真竟然想通過她見阿龜。雖然廣納妻妾是貴人們的嗜好,但女人也有尊嚴。男人即使要納妾,也應尊重家室的感情;就算對方早晚會知道,也應先有所遮掩。但此時氏真卻赤裸裸地向阿鶴挑明了一切。不知他是對長相廝守感到厭倦,想要尋求新的刺激,還是想故意激起阿鶴的嫉妒心,以使她加倍愛他。這裡沒有光亮,看不清氏真的表情變化,但從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羞恥,也沒有一絲體貼。
    「可以嗎?」氏真又一次問道,「如果不願意,我不強迫你。」
    阿鶴全身發抖,「少主!」
    「你願意嗎?如果願意,今晚就去約她。我在這裡等著。」
    「少主!」她忍無可忍,將氏真抱得更緊了。如果不是氏真,她真想將其撕成碎片,「你叫阿鶴到這裡,就是為了那事?」
    「嗯。對。」
    「可惡……您……」她雪白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氏真好像終於意識到了阿鶴的怒氣,他若無其事地將雙手放在阿鶴背上。月亮就要出來了。氏真懷中的阿鶴幾乎無法呼吸。男人啊……氏真果然是為了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她剛才是誤解了,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周圍逐漸變成了銀灰色,松樹的影子從頭上淡淡地鋪了下來。「少主。」
    「什麼?」
    「請您儘早求得大人的許可……以便我可以早一點……早一點到您身邊服侍。」
    氏真不答,半晌,他突然放開阿鶴,道:「太熱了!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是。」
    「那麼,剛才的事情……」
    「阿龜?」
    「不錯,如果今晚見不到她,我決不出去。我在這裡等著,你把她帶來。」
    阿鶴好似又被澆了一桶冷水。她飛快地掙脫氏真的懷抱,盯著銀色的月光下氏真那蒼白的臉。氏真道:「快點!我在這裡等著。」
    此時,假山頂上突然傳來哈欠聲。
    「啊!」阿鶴驚恐地撲向氏真。氏真向山上高叫道:「誰?」
    「竹千代。」話音未落,今晚也被邀來參加賞花會的竹千代慢慢地從假山上走了下來。「月色不錯。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小姐的聲音嚇走了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氏真問道。
    「阿龜小姐。」竹千代冷冷地回答道。
    聽到「阿龜」二字,氏真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你是岡崎的竹千代?」
    「是。」
    「到這邊來。你和阿龜,是在談情說愛?」
    竹千代走到二人身邊,圓圓的臉龐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他的身體已然成熟起來,充滿青春的活力,已到了追求異性的時候了。「不是談情說愛。只是隨便聊聊,等著月亮出來。」
    「聊聊……你多大了?」
    「十一。」
    「十一了?」氏真恍然大悟道,「該懂得男女之情了,該懂得了。」他看著阿鶴。阿鶴深深地低著頭,恨不得立刻從這裡消失。
    「很喜歡阿龜嗎?」
    「阿龜小姐也說喜歡我。」
    「嗯?」氏真皺起眉頭,但很快又破顏笑道,「那是她在向你表達愛意呢,竹千代。」
    「是。」
    「阿龜抱過你嗎?」
    竹千代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氏真呵呵笑起來:「你也擁抱她了嗎?」
    竹千代歪頭不答,像是在沉思。他這個年齡,還不能夠揣測出別人的心思,他不知氏真究竟為何一會兒惱,一會兒樂。
    「你沒有擁抱她嗎,竹千代?」
    「是,因為我被她抱得太緊,動彈不得。」
    「因為聽到了我和阿鶴的聲音,她才離開?」
    竹千代天真地點點頭:「不過我們已經看到了月亮,也聊過天了。」
    「混賬!」氏真突然尖聲怪叫道。無疑,他想搞清楚的,是這個少年和那個已經十五歲、馬上就要嫁出去的阿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偏偏被竹千代含糊地搪塞過去了。
    「竹千代!」
    「在。」
    「當碰到你喜歡的女人時,應該這樣摟著她。你看——」
    阿鶴驚慌失措,想要避開,卻被氏真粗暴地摟住了,「就這樣……這樣……」
    「少主……請不要……少主。」
    月光下的竹千代毫無表情,像個無知無覺的木偶。氏真一陣衝動,他猛地推開阿鶴,道:「今夜真沒意思。居然被岡崎的小渾蛋搶了先。」然後,他沿著溪水,迅速離去。被扔到一邊的阿鶴僵在岩石上,茫然地望著氏真遠去的背影。
    氏真的身影消失后,竹千代還怔怔地站著。阿鶴突然失聲痛哭。竹千代隱隱隱約約地猜到,大概阿鶴將氏真習以為常的放蕩行為當作了戀情。想到這裡,他倒覺得不好立刻抽身離開,那對眼前這個女子過於殘忍了。
    「小姐。」竹千代向阿鶴靠近一步,將手放在阿鶴因哭泣而劇烈顫抖著的肩上,「不要哭。剛才我說和阿龜見面聊天,那是假的。」竹千代的確撤了個謊。因為他不忍看到阿鶴難過的樣子,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男兒情感促使他毫不猶豫地撒了謊。竹千代喜歡義安的女兒。他感到,亭亭玉立的十五歲的阿龜身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母性氣息。阿龜的氣質和美麗,總讓他想起祖母源應尼。
    早在是年正月,竹千代就在關口刑部少輔的府邸里,向阿龜傾訴了自己的感情:「竹千代喜歡小姐。」他認為坦蕩才是武將的作風。
    「我也喜歡竹千代。」阿龜答道。
    竹千代大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於是他說道:「那我立刻向主公挑明,娶小姐為妻。」
    聽到這話,阿龜忙道:「這種事情千萬不要對大人提及。」
    竹千代怔怔地點了點頭,他以為阿龜是出於害羞才這麼說。但自那以後,阿龜一直故意躲著竹千代,這令他悲傷不已。今晚,竹千代也曾邀請阿龜到假山上約會,但阿龜微笑著搖頭拒絕了。
    竹千代只好獨自一人來到假山上,獃獃地坐著,腦海里反覆浮現出本多夫人和阿龜的面孔。女人到底是什麼呢?他不禁想著。就在此時,假山下發生的一幕,多少減輕了他的疑惑。
    當聽到氏真讓阿鶴將阿龜帶到這裡來時,不知為何,竹千代竟感到身上發熱。他十分敬重義元,但對氏真卻沒有任何好感。把阿龜給這樣一個男人……一種莫名的反感促使他站到了氏真面前。但看到眼前痛不欲生的阿鶴,他又覺十分可憐。
    「不要哭了。」竹千代輕輕將臉貼上去,附在阿鶴耳邊,柔聲道。但阿鶴突然舉起衣袖,朝竹千代的臉猛掃過去,之後,她又伏身痛哭起來。
    月光下伏身哭泣的阿鶴,身材玲瓏有致。她只一味哭泣,甚至沒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腿。竹千代沉思片刻,慢慢靠近阿鶴,輕輕替她拉下衣襟,遮住腿,又自言自語道:「我回去了。」
    他聽到從大門處傳來氏真回府的吆喝聲。一旦氏真回府,其他客人便會相繼離席,竹千代則不便一人留在此地。他剛走了沒幾步,阿鶴突然高聲叫道:「等等!」
    「你叫我?」
    「是。」
    竹千代又大步走了回來。
    「疼!我胸口疼……這裡……這裡。」
    竹千代順從地點著頭,用手按住阿鶴的胸脯。
    「竹千代。」
    「嗯。」
    竹千代有點難為情,把頭別開。
    「這裡,再用點勁。」
    「這樣好了嗎?」
    「好了……竹千代。」
    「怎麼?」
    「你是不是在假山上都看到了?」
    「唔,唔。」竹千代曖昧地搖著頭,「我聽到了你們的說話聲,但什麼也沒看到。月光微弱,我什麼也看不到。」
    「撒謊……你明明看到了。」
    「沒看到……你真是位多疑的小姐。」
    「不,你看到了,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再問!」
    「那……我該怎麼辦啊?」
    「不必擔心。我竹千代決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個字……我發誓!」
    「一定要遵守諾言!」
    「一定。你放心好了。」
    「那麼……」
    阿鶴放下了心,緊緊抓住竹千代放在她胸口的手。突然,在離此不遠的老櫻花樹下,有個人影一晃而過,是這個府邸的主人——關口刑部少輔親永。
    當親永發現是阿鶴和竹千代二人,不知為何,倒壓低了腳步聲,匆匆忙忙回房去了。然後,他躡手躡腳地走近站在走廊下的妻子身邊,向她耳語道:「姻緣,又是一樁姻緣……」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雖說如此,十一歲,也未免太早了。竹千代,這個竹千代……竹千代……」
    親永眼中,雙手按著阿鶴胸部的竹千代,儼然一個強壯的男子,非但沒有驚恐戰慄,反而極像一隻堂堂正正征服對手后的雄雞。慌亂的倒是阿鶴,她甚至有些驚魂未定。
    「啊,女兒和竹千代……」夫人皺起眉頭。
    親永趕緊微笑道:「這也是緣分,而且這個緣分絕無壞處。駿府里決計找不出像他這樣有膽有識的少年。」
    「雖說如此,但是大人已將女兒許給了三浦。如果女婿突然換成三河的孤兒,怎能讓人放心?」
    「不,那是因為你不了解竹千代。你多費費心,主公大概也會同意。」
    「但是,讓我把女兒介紹給那個頑童……」
    「我已經親眼目睹了。啊,他們過來了。不要再說了。」
    無論如何,阿鶴畢竟是義元的外甥女。如果傳出她被十一歲的三河孤兒征服的流言,那麼於整個今川氏的聲名也是不好。親永的夫人認為這樣做不妥當。
    當竹千代和阿鶴走近走廊時,親永嚴厲地問道:「你們倆不去送客,在這裡做什麼?」
    正如所料,竹千代沒有絲毫驚恐害怕的樣子,「我們在假山下賞月。」
    「一對年輕男女如此行事,若被傳出去,如何是好?」
    「難道一起賞月都不行?年輕男女……」竹千代說到這裡,突然領會了親永的言外之意。他雖十分尷尬不快,但阿鶴受了如此大的打擊,他不得不去安撫她。「小姐沒有錯。是竹千代行為不端。」
    「她也有錯。」
    「小姐沒有錯。請不要責備她。」他像個大人似的垂下頭,回首看了看阿鶴,道:「竹千代已經道歉了。小姐請便。告辭了。」阿鶴的臉越來越紅,她羞答答地垂下頭。竹千代緩緩正了正衣襟,道:「那麼,就此告辭……」
    他揮手招過隨他前來的內藤與三兵衛,徑直出了大門。他的舉止如此鎮靜,甚至有點可惡。親永夫婦當然沒有送行。竹千代之舉讓人感覺他把關口家的家臣也當作了自己的家臣。親永卻滿意地笑了。他回頭看著妻子。「怎麼樣?生性洒脫,光明磊落。不簡單,不簡單!」
    親永已經錯誤地認為這兩個年輕人是兩情相悅的了。「不要擔心。」他對阿鶴道,「我去向主公解釋……但也不能鬧得滿城風雨。你年齡較長,不能讓世人罵我強行將女兒送給三河人。」夫人沉默不語,阿鶴好像也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那天夜裡,竹千代如同往常一樣,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對於他來說,駿府這裡既不是值得他懷念和留戀的土地,也不是讓他感到委屈苦悶的地方,當然更非令他憎恨或討厭。在岡崎時,姑祖母替母親照顧、呵護著他,在熱田和駿府,竹千代都憑藉堅韌的性格很快適應了環境,在他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跡。
    竹千代這天做了個奇怪的夢。剛開始出現在他夢中的,是哭泣著的阿鶴。阿鶴一邊哭,一邊向他傾訴。他卻異常冷靜。但不久,哭泣著的阿鶴變成了阿龜。失聲痛哭的阿龜令竹千代受到極大的震動。不知為何,他也變得悲傷起來,想要流淚。夢中,阿龜說過,她討厭氏真。她這麼一說,竹千代也開始討厭起氏真來。在這種憎恨的心緒中,他反覆想象著可能發生的事情,漸漸變得怒不可遏。當聽到阿龜說是因為遭到了氏真粗暴的非禮,才伏在石上失聲痛哭時,竹千代憤怒得全身發抖。這不僅僅令他憤怒,還強烈地震撼著他的身心。
    「好了,不要哭了。」竹千代滿腔激憤,一把抱起阿龜,「這樣做有負義元大人的恩情,但我竹千代為何要向氏真這個渾蛋屈服?你等著!我去削了那小子的鼻子,給小姐報仇!」
    他豪氣衝天地說道。就在此時,他突然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外面傳來了鳥嗚聲。
    竹千代並未像往常那樣一腳踢開被褥,興奮地站起來。夢裡出現的阿龜的面龐,依然鮮明地浮在眼前。
    「小姐……」他閉上眼輕聲呼喚著,一種軟綿綿的溫柔的悲傷襲遍全身,他突然想流淚——我喜歡小姐。這就是愛戀吧?
    他眼前突然浮現出姑祖母的臉,接著是熱田的加藤圖書的侄女的臉,然後是身邊的人,本多夫人、阿鶴、阿龜……這三人如同三顆水珠一般,在他那逐漸變得明亮起來的眼瞼里,開始轉動起來。本多夫人令人憐憫,他可以愛她。阿鶴有點讓人惱火。還是……阿龜最好。關於阿龜的想象強烈地刺激著竹千代。
    「好!」竹千代突然叫了一聲,睜開雙眼。自己怎麼能夠將阿龜讓給氏真呢?這難道不也是一場戰爭嗎……他猛地掀開被褥。
    晨課開始了。
    先在庭后靶場射三十次,然後練習刀木,至全身冒汗后,便到小佛像前打坐。平靜下來,開始用早餐。仍是兩菜一湯。主食是粗硬的糙米,只有兩碗,且必須把菜碟子舔乾淨。早餐結束后,便攜石川與七郎和松平與一郎前往智源院,聽智源住持講學。智源教得很認真,因為雪齋禪師每月都要檢查兩次竹千代的功課。
    但這天到智源院不過一刻鐘,內藤與三兵衛便來迎他回去,說是今川大人想見他。竹千代只得回到住處去換衣服。本多夫人還停留在此,她幫竹千代換上了一件嶄新的衣服。
    「怎麼樣?」竹千代問,然後又嘆道,「太招搖了,簡直是成人的華麗服裝……」
    本多夫人遠遠地打量著竹千代,壓低嗓門道:「這是鳥居伊賀守所贈。」
    「是他?」
    「是。但因為擔心今川大人不快,在不事張揚的情況下,特意安排我送過來。」
    竹千代點點頭,正了正衣襟,「你什麼時候回岡崎?」
    「兩三天內就回去……田地里的莊稼活馬上就要開始了。」竹千代出了卧房,領著內藤與三兵衛直奔內城。因顧及義元對他的看法,從未謀面的母親和岡崎的家臣,為了維護岡崎的名譽,特意給竹千代做了這件衣服,這上面凝聚著母親和家臣們對他深厚的感情。
    不能輸給任何人!他暗暗發誓。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然成了這座城池的主人,讓氏真等渾蛋跪伏在自己面前。
    幻想盡可以天馬行空,但眼下卻遠沒有那麼盡如人意。二人正要邁進大門時,與三兵衛被擋在了外邊,一個與竹千代年齡不相上下的侍童將他引進房間,讓他在那裡等候。此處有些侍童深得義元和氏真的寵愛,因此竹千代不便以下人待之。
    不過今日等的時間卻不長,不一會兒,那個叫菊丸的侍童進來道:「竹千代公子,主公在卧房等著您。」這個侍童也視竹千代為鄉下佬,經常嘲笑他,但竹千代從不理會。侍童道:「你今日的衣服可真華麗!」
    「哦。春天到了,便換了這件衣服。」
    「這邊請。」竹千代在菊丸的帶引下到了卧房的入口。
    「噢,竹千代來了。我公務繁忙,許久不曾與你見面,沒想到竟長這麼高了。」義元的聲音裉是柔和,「不要客氣。過來!」
    竹千代順從地走到義元身邊,坐下。義元剛才似乎在寫什麼,此時他將硯台推至一邊,示意收拾下去。
    「竹千代,聽說你漂亮地馴服了刑部少輔的那匹烈馬。」
    「關口大人家中並沒有可以稱得上烈馬的馬。」他歪頭想了想,認認真真答道。
    「嗯?我認為有……而且你馴服了她,對嗎?」
    竹千代在腦海中逐個回想著親永馬廄里的馬,然後答道:「是!」
    說「漂亮地馴服」有些勉強,但是因為親永讓他試騎,他便對馬廄里的馬匹都有個大體的印象。
    聽到竹千代若無其事的回答,義元「哦」了一聲,眼睛眯得更細了。他有點不快,雖然表面上非常冷靜,臉色也未見異常,然而嘴角卻在微微搐動——他分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竹千代,刑部少輔之妻是我的妹妹,也就是說和我有血緣關係。究竟是誰鼓動你去馴服那匹烈馬的?」
    竹千代不明白他所指為何,只好沉默不語。
    「是鳥居伊賀,還是酒井雅樂助?總有人讓你做這件事吧。」
    「沒有。」
    「什麼?沒有……那麼,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我不妨告訴你,你的家臣們時常到我這裡來,哀求將領地和你這個小主君還給他們。因為可憐你父親,我才特意收留了你,代管了你們的領地。我並沒說不返還,但你的那些家臣卻誤解了我的好意。」義元訕訕地笑著,彷彿在說,那些伎倆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可能是有人給你出了那個主意。首先,你已不是孩子了;而且通過娶我的近親,以表明絕不背叛駿府的決心……他們大概是想給我這樣的印象,以便早些將你贖回岡崎。」
    義元大概是從關口親永口中誤解了阿鶴和竹千代的關係,所以竹千代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竹千代,你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這……」
    「這不怪你。人人都會因一念之差而犯錯,此乃人之常情。我只會付諸一笑。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復又嚴厲起來,「加此一來,你便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反而不能將你送回岡崎城了!你尚年幼無知,怎能守得住這麼重要的要塞。尾張的信長已不足為患,那個渾蛋自從父親死後,便無法擺脫家族的內部紛爭。但美濃的齋藤山城卻不可小覷,越后的上杉也……」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還有甲斐、相模……都不乏猛將。能夠保護你免受欺凌的,除了我,還有何人?」
    竹千代緊緊盯住義元,沉思。連義元都對此事如此重視,可以想見它有多麼重要——雖然竹千代已猜測到事情的重要性,但還是沒能領會義元的意思。他只弄明白一點:義元決不會向自己的內兄——甲斐的武田讓步,更不會屈服於他的舅父——相模的北條。
    「因此,我希望你能夠努力,成為一員猛將,直到我認為你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守護岡崎城……那之前,我會保護好你。這也算我回報你父親的情義。」義元語氣嚴厲地說到這裡,忽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微笑道:「你說沒有任何人挑唆你……但如真有人指使你,你有必要好好訓斥你的家臣。你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卻不能儘早返回岡崎城,反而要長期滯留。我怎會輕易讓心愛的外甥女婿隨便離開呢?你的家臣們可能會說要帶你回岡崎城舉行元服儀式,但我不同意。我會尋機為你舉行儀式。即使舉行了儀式,我也不會放你回岡崎城,我要待你成長為可以保護岡崎城的大將。我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嗎?你去告訴他們,休要胡鬧。」
    竹千代凝視著義元,眼睛睜得越來越大。他知道家臣希望儘早迎他回岡崎城。義元的意思好像是說,岡崎的家臣們認為,只要竹千代成了義元的外甥女婿,就可以快點回去了,但他義元卻更加不願意。
    外甥女婿?他歪頭想著。只聽義元又道:「但是話說回來,你還真有幾分不一般。」
    「……」
    「阿鶴雖是我的外甥女,到底是匹烈馬……連我都認為,替她找夫家頗為棘手,況且她年齡也不小了,但你卻說她不是烈馬。小小年紀,竟然輕輕鬆鬆地馴服了她。哈哈哈!」
    竹千代像是挨了當頭一棒。他這才明白義元話中的深意。他明白了義元所謂的「烈馬」,不足親永馬廄里的馬,而是阿鶴。
    「大人!」竹千代高聲叫道。他全身冒汗。真是可笑!義元認為竹千代已和阿鶴私訂終身,於是義正詞嚴,而竹千代卻在想著馬廄里的馬……竹千代想說義元誤會了,但終是忍住。他的內心,各種想法如電光石火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警惕之心。這究竟是義元的誤解呢,還是一個陰謀?
    若他回答不當,將被義元逼到更加尷尬的境地,那些為他嘔心瀝血、苦苦掙扎著的家臣們,將如何是好?
    「哈哈哈……」義元放聲大笑,「看你臉紅成那樣,好好……不愧是阿鶴。」
    其實,義元除了想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度量之外,還饒有興趣地想從這個異常冷靜的小傢伙身上窺探一些女人的秘密。部分原因是義元自己的夫人也像匹烈馬,經常讓他感到手足無措,大概由於她是武田信虎的女兒,繼承了父親的勇氣之故。
    「別碰我,去找你那些侍童吧。」
    心情不快的時候,她總是直率地拒絕義元。因為曾經在寺院待過的義元耽於男色,寵幸許多侍童。這樣做的結果,是令義元更加覺得女人難以理喻,從而越來越喜好男色。侍童對於主人的感情是出於渴慕和忠誠,是一種奴隸式的獻身行為,但女人的感情卻絕非如此。女人喜歡耍弄手腕,爭風吃醋,且目光短淺。就連氏真,也開始厭煩起女人來,感慨「還是男人好」。在義元眼中,長大成人的阿鶴,是具有典型女人氣質的女子,而這三河的小傢伙,居然輕易就馴服了她。
    「她最初是不是很老實,漸漸就不聽話了,或者,在你面前特別順從?」
    竹千代一邊匆匆忙忙梳理自己混亂的思緒,一邊嘴上胡亂應著:「是。」
    「是?那麼老實……最初是你主動搭訕的,還是她?」
    「啊,這……」
    「是阿鶴吧,她畢竟年齡大些。」
    「不……是竹千代主動的。」
    她和氏真一起坐在岩石上……一陣劇烈的衝動,讓他真想解釋這一切,但他很快在內心作出了決定。
    他背後,是每天忍受著流民般的痛苦生活、一心盼望他能夠早日回藩的家臣們。他絕不能因言語不當而惹惱義元。既然義元喜歡那種事,誤解、撒謊又有何要緊?一旦作出決定,竹千代頓時心頭一松,「竹千代記性不好,已經記不大清了。」
    「你這個小子,」義元笑了,「好辯才,老成得像個老頭兒。如果不是你的家臣們唆使,你會輕易忘掉?」
    「不關他們的事。」
    「到底是誰主動的?」
    「就請大人明察。」竹千代盡量扮出一個卑微的臣子的模樣。一定要忍耐……他叮囑自己,但同時,一絲霸氣湧上心頭,他鄙視眼前威鎮八方的人物。
    義元突然眯起眼,擊了擊掌,「我想起一件大事,你先下去吧。」竹千代鄭重地施了一禮,跟在侍童身後,向門口走去。究竟是糾正這種誤解,還是隨它去?竹千代心中猶豫未決時,已經到了走廊下。那個叫菊丸的侍童轉過身來,小聲問道:「竹千代公子,主公是不是讓你到他身邊伺候呀?」他眼裡充滿嫉妒之色,竹千代沒有看他,只搖了搖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0
第四十六章 人初故事


    櫻花已凋落了,窗外的山上落滿了花瓣。靄靄暮色中,櫻花瓣也已逐漸模糊。窗外徐徐飄進一張白紙片,如蝴蝶一般。阿龜大為惶恐。是一封信。她猛地站起,向窗外望去,一個小小的身影如箭矢般迅速消失在鄰家的菜園中。
    此時的武士家並沒有嚴厲家風和法度,年輕人之間的交往很自由。即使那樣,仍然很少有人膽大到偷偷潛入別人府邸,私自投遞情書。
    阿龜的婚期已定,她就要和青春作別了。作為足利家的後代,這個聞名三河的吉良家的小姐,如同義元的人質一般,在駿府被撫養成人。她居住的是與駿府城風格迥異的臨時建築,處處洋溢著京都韻味,表現出府邸主人對於故鄉的懷念。
    究竟是誰呢?阿龜並未馬上打開那封信,而是悄悄躲到窗戶下。她覺得,那人還埋伏在菜園中偷窺她。難道是他知道自己婚期已定,才特意送來信兒?考慮半晌,阿龜小心翼翼地剪開信封。她忽然想到,膽敢這麼莽撞行事的,只能是竹千代。
    但取出信紙時,阿龜忽然呆住了。並非竹千代的字跡,說話也很是隨意,信的結尾處署著「阿鶴」。「竹千代的文風可不如此,大概讓你失望了吧。馬上到少將宮老松的背陰處來,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似是與她如姐妹般親密的阿鶴,在故意捉弄她。
    阿龜再次看了看外面,輕輕打開隔扇。天色已暗,但是這座府邸在義元的嚴密守護下,倒沒有必要擔心安全。「啊,真香……」阿龜不禁嘆道。紫丁香似已開放了,連它周圍的暮色都好像正吹奏著甜美的春之樂曲。她悄悄打開柴門,向菜園方向走去。想到熟悉這一帶地形的阿鶴也許會突然跳出來嚇她,阿龜故意壓低了腳步聲,直到走出菜園。
    「在老松背陰處……」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抬頭望望天色。沒有月亮,夜色中濕氣深重。她不禁拉起衣袖,快步跑了起來。
    老松樹枝繁葉茂,牢牢地覆蓋住了洗手井旁邊的小水池。阿龜興沖沖跑到樹下。
    「阿鶴。」她叫道。一個身影從水池邊站了起來。
    「啊?竹千代公子!」阿龜站住,滿眼嗔怒。那麼,信到底是阿鶴寫的,還是竹千代寫的,她忽然迷惑起來。竹千代大步走到阿龜身邊,道:「信中大概已經寫了吧,說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阿龜有點失望,又有點氣憤。「那麼書信是竹千代公子的惡作劇了?」她帶著質問的語氣。
    「不。」竹千代搖搖頭,「上面清楚地寫著『阿鶴』二字。」
    「當真是阿鶴……但公子為何會到此地?」
    竹千代好像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抬頭望著暮色蒼茫的富士山。「不熱也不涼,難道不是個好季節嗎,阿龜?」
    阿龜苦笑道:「我是問公子為何到此處?」
    「這……」竹千代盯著自己腳下,「快看快看,烏龜在玩耍呢,看,在那裡——」
    阿龜啞然失笑。竹千代童稚般的天真與俏皮,冒充別人約會女子的莽撞,都令她忍俊不禁。「公子。你會成為東海道第一弓箭手嗎?」
    「嗯。能,肯定能。」
    「一個弓箭神手居然假冒別人寫信……可不像大丈夫所為呀。」
    「不是假冒,那是阿鶴的手跡。」
    「真的?那阿鶴在哪裡呢?還是不要撒謊的好。」
    「我沒有撒謊!」
    「哎呀,你真頑固!」
    「沒有撒謊!」竹千代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知何時,他又向阿龜靠近了些,「那的確是阿鶴親子寫的。」
    「什麼?」
    「因為我拜託她寫的。絕不是撒謊。我喜歡你,我要娶你為妻。」
    「你……」
    「對她說明我的心跡后,阿鶴就為我寫了那封信。但她寫完后,卻又說不願意來,讓我代替她來和你見面……我就一人來了。阿龜,我竹千代早晚會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將。我決不撒謊。你明白嗎,阿龜?」
    阿龜拚命想將手抽回來,可是已被竹千代緊緊攥住,無論如何也掙不脫。她臉頰通紅,一雙大眼睛如星辰般閃閃發光,呼吸也急促起來,「竹千代公子,請放開我!」
    「不!」
    「你為何還說那些不明事理的話呢?快放開我!」
    「不!除非你說喜歡我,否則我絕不放手。」
    阿龜用衣袖掩住嘴,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阿龜,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要的,我定會設法找到送給你。」阿龜覺得不應繼續微笑了。
    「我絕不討厭公子你。但還是希望你冷靜考慮。公子還是個寄居在駿府的三河客人,況且還沒有舉行元服儀式呢。」
    「所以,我才向你保證,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將……」
    「請等等……」阿龜漸漸可憐起竹千代來。能否成為天下第一大將姑且不論,可目前的情形是:他是一個武將,是個生死全繫於義元一念、命運多舛的人質。想到此處,阿龜倒先悲傷起來。她忽將另一隻手也放到了竹千代手中。他們默默地沿著水邊並排前行,少將宮神廟後面的林木,枝葉繁茂。
    「公子,人世真是無常,令人悲傷呀!」
    「是。」
    「既要講義理,又需時刻忍耐。阿龜說的話,公子能聽嗎?」
    「不。」竹千代緊緊抓住阿龜的手,用力搖著頭,「我不聽。我只是喜歡你。」
    「唉。」
    「我喜歡你,不願意想別的事情!」
    「我會很為難。」
    「我管不了。」
    「好了,公子,你是個好男子,放開我吧!」
    「不,我願意做個壞男子。我不放開!」
    阿龜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天已完全黑了,甚至連竹千代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公子真讓人為難。」
    竹千代沉默不語,只緊緊地盯著黑暗中的阿龜。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握住阿龜的手不放,難道真的那麼喜歡她?或只是因為固執?「阿龜,你生氣了嗎?」
    「沒有。」
    「你不要生氣。阿龜生氣,竹千代會很傷心。阿龜,還是像往常那樣抱抱竹千代吧!」說到這裡,不僅僅是聲音,連竹千代的身體都顫抖起來,淚水也滴滴答答地掉下來。
    「大將居然也流淚……」阿龜被竹千代的情緒感染,也不禁哽咽起來。這種感慨夾雜著悲傷,阿龜心頭湧起一種母性的本能,她不禁伸出手去,抱住了竹千代。竹千代順勢偎依過來。
    阿龜和竹千代二人在緊緊相擁之時,開始變得不理智。二人的感覺,與一般意義上的男女之情同樣,帶有熱烈與衝動,但其因由卻迥然不同。
    竹千代被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牽引著,已經無法輕易罷手。這與其說是征服的慾望,倒不如說來自於他那永不認輸的好勝心。他全身都燃燒著莽撞的烈火,覺得甚至可以將阿龜劫掠到某個地方去。阿龜卻正好相反。開始,她對竹千代抱有好感,但不久就覺得他很是可憐,起了不忍之心,竹千代的眼淚又激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她溫柔地抱著他,想讓他意識到他們之間年齡的差距。但是,當竹千代拚命偎依過來的時候,她的理性也逐漸被另一種感情壓倒。竹千代個頭雖未長成,卻身體強壯。為了向喜歡的人表達愛情,他流淚,甚至威嚇……
    竹千代發燙的額頭緊貼著阿龜的胸脯。
    「如果阿龜討厭我,那麼竹千代就去死。阿龜,就這樣一直到天明,可以嗎……不,就這樣抱著竹千代,幾年……幾十年……」竹千代的一隻手悄悄地向她衣內滑去,阿龜早已神情恍惚,本能地用手阻擋。但她沒有出聲。儘管婚期就在眼前,但被竹千代那激烈狂亂的手指所觸,她已經喪失了拒斥的力量。難道說有一種神秘的自然力量,控制了竹千代,也俘虜了阿龜嗎?
    對於阿龜來說,這是第一次與異性的肌膚之親。這就是男女之情?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昔日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和歌中表達出來的感情,不正是如此嗎?
    夜風微微吹拂。星星在黑壓壓的松樹枝頭深情地眨著眼睛。兩個人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四周只剩下寂靜和灼熱。春日良宵悄然地為這兩個年輕人打開了身心交融的大門。神廟後傳來樹枝的搖動聲,大概是烏鴉驚飛所致。
    良久,竹千代放開了阿龜——不,他正要放開她之時,阿龜緊緊抓住了竹千代的手。「公子……」阿龜或羞或喜,聲音顫抖地呼喚。竹千代沒有回答,單是啪啪地拍打著袴服襟上的灰土。
    「這……」
    「阿龜是竹千代的了。」
    「但是,公子只有十一歲呀……」
    「男人的價值並不在於年齡。」
    「你難道真想要我這個將出嫁的女子嗎?」
    「哼!」竹千代仍將一隻手放在阿龜身上,轉過身來,挨著她坐下。「我竹千代早晚要飯尾豐前的兒子做我的家臣。」
    阿龜猛地清醒過來,剛才一直控制著她的那股神秘力量,忽然消失了。十五歲的少女愛上十一歲的竹千代,他們能阻止由義元決定的婚事嗎?她越來越清醒,理性逐漸恢復了。
    雖然看不見竹千代的表情,但可以聽到他堅定的語氣,想象出他昂然的姿態,「我定會成為天下第一武將,讓氏真之流俯首稱臣。到那時,阿龜就是我的夫人,不需再向他人低頭。怎麼樣?」
    阿龜不禁失聲痛哭。竹千代顯然並不了解她的感受。阿龜感到無比後悔和羞恥,覺得自己無助地抓住竹千代的手,是多麼的悲哀、可憐。她猛地抽回了雙手。
    「你記住,我不會拋棄你。」
    阿龜猛地站起身。香袋中的香氣瀰漫開來,隨風飄散在夜色中。
    「阿龜!」竹千代趕緊站起來,不料卻撞上了那棵松樹。「阿龜!阿龜!」
    但是女人身上的香氣已經徹底消失了。竹千代拍落雙手粘著的沙子,望著夜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看著夜空中的星星,忽惑渾身輕鬆。
    竹千代一邊笑,一邊向外走去。當然,家臣們是絕不會允許他一個人夜行的。他以拜訪關口親永為由,留下貼身侍衛內藤與三兵衛在前門獃獃地等候。然後在阿鶴的指點下,從後門悄悄進來。他屏住呼吸,慢慢穿過菜園,沿著來時的路線往回走。走過開著的籬笆門,正要經過阿鶴卧房前那扇柴門時,竹千代忽然感覺自己像是變了一個人,異常地輕鬆爽快。
    「是竹千代公子嗎?」就在他推開柴門時,早已偷偷等在那裡的阿鶴問道,「怎麼樣?」
    「好極了!」竹千代如釋重負,簡潔地回答,與進去時心事重重的樣子截然相反。
    阿鶴突然心生嫉妒。因為自己的放縱,她不得不運用女人的手腕,以讓竹千代不泄露她的秘密,但她卻對竹千代和阿龜充滿嫉妒。
    當受竹千代之託給阿龜寫信時,阿鶴確認為自己會去少將宮。接下來,她便自以為得計:若竹千代不想讓人知道與阿龜之間的事情,她就可以此要挾,讓竹千代守住她和氏真的秘密。然而,寫完信后,阿鶴的心情發生了變化。竹千代畢竟年齡太小,如阿龜付諸一笑,並不當真,那如何是好?反覆考慮后,阿鶴終於決定由竹千代一人前去,但沒想到,竹千代回來,如同變了個人,竟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極了?」她靠上去,反問道。
    「難得!太好了!」竹千代說著,已站到柴門內。他身上遺留著的阿龜的體香迎面撲來。
    難道他們……她不禁產生了好奇,想知道竹千代平靜的表情背後隱藏的秘密。「這麼說,阿龜擁抱公子了?」
    「嗯。」
    「噢……」她失聲叫了出來,慌慌張張地掩住了口,「公子撒謊!」
    「我為什麼要撒謊?」
    「阿龜馬上就要出嫁了,她怎麼會……」
    「剛開始的時候是。但是竹千代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證。」
    「即便如此,但她並沒有聽你的話……公子被她騙回來了。」
    「被騙了……」
    「她肯定是說,今晚暫且分開……然後保證會再見面。」
    「哦。」竹千代搖搖頭,「總之,哈。與三兵衛大概等得不耐煩了,我得走了……」他的舉止像個大人。他正要離去時,阿鶴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熱血直衝腦門,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因為嫉妒。
    「請等一等,竹千代公子!」她猛地抓住竹千代的衣袖,貼在他身上。「這麼說……這麼說……阿龜答應公子了?」
    竹千代怔怔地站著,用眼神默認了。
    「這……居然……」阿鶴輕輕喘息著,然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我不讓你回去!除非你把經過詳細告訴我……到我卧房來!」她不由分說,拉著竹千代向走廊走去。
    阿鶴飛快地將竹千代拉進卧房,立刻關上了窗戶。燈光下,她的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胸脯急劇起伏。「公子真壞!」她吃驚地注意到,坦然地看著她的竹千代已像個大人了。不,不僅僅像個大人,還顯露出與她痛恨不已的氏真相同的氣息。「你怎麼沒有表情啊。」阿鶴突然緊緊地抱住竹千代,像是要把他揉碎,「阿龜就是這樣抱著你嗎?」
    竹千代吃驚地點點頭。
    「她說了什麼?」
    「說她喜歡我。」
    「然後呢……」
    「阿龜讓我看了她喜歡我的憑據。」
    「是什麼?」
    「這……」
    「哼!」阿鶴的雙臂開始使勁,「哼,毫不隱瞞地告訴我。你說了什麼,阿龜說了什麼?」
    「這些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與三兵衛還在等著我。放開我吧。」
    「不放。」阿鶴道,「我不放。不放!」
    竹千代重重地喘著氣。阿鶴柔軟的身體和剛才阿龜的身體一樣溫暖,他心中不由一盪,差點將她當成了阿龜,但他猛地清醒過來,推開阿鶴。阿鶴紅著眼,又依偎過來。「胡來!你不明白我的心,阿龜和……你胡來!」
    「放開我,與三兵衛正在……」
    「不,不行,你若這樣回去了,我就把你們二人的事告訴大人。」
    「你……」
    「對。我告訴大人。聽說大人已經答應父親,將阿鶴嫁給竹千代公子。」說到這裡,阿鶴突然有些吃驚。她為什麼要說這些事情?自己難道喜歡上了竹千代?她來不及尋找答案,一種莫名其妙的慾望撩撥著她。她瘋狂地擁抱著竹千代,感覺到體內燃燒著一團火。究竟是好感,是嫉妒,還是想念男人的慾火?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阿鶴突然伏在竹千代膝上,哭泣起來。但那並不是縱情痛哭,而是故作姿態,是撒嬌般的試探和挑逗。
    「如果可以,請你抱抱我。阿鶴我……喜歡公子。但因為我們年齡相差太大,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著,在這期間被少主污辱了……我並沒有想到……真後悔。」聽到這裡,竹千代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長長地吐了口氣,心情鬆弛下來。他並不覺得阿鶴是信口雌黃,忽然生出憐憫之心,將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如此一來,阿鶴哭得越發厲害。
    竹千代不知是該就此棄這個痛哭的女子而去,還是應用男兒博大的胸懷去關心、愛護她……他突然將嘴唇貼了上去。不可思議的是,儘管他目睹了阿鶴和氏真發生的一切,卻並不覺得阿鶴有多麼不貞潔。
    「好了……」竹千代自言自語道,「竹千代不知小姐如此喜歡我。好了,別哭了。」阿鶴有點緊張,但並未抵抗。剛才還在故作姿態,但此時已陷入了本能的旋渦,不能自已……她停止了哭泣,竹千代也沒有做聲。寂靜無聲的卧房裡,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正堂傳來的收拾碗碟的聲音。
    不久,竹千代起身。一夜之間經歷了兩個女子,他不由恍惚起來。他一言不發,正要走出卧房,仍躺在榻榻米上的阿鶴叫住了他。竹千代回過頭來,等待她的下一句話,但是阿鶴沒再說什麼。他又走了幾步。
    「我必須有所表示……」阿鶴這樣想著,身子微微動了動,臉色異常嬌艷。
    竹千代走向走廊。在清冷的夜氣里,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這樣也好……」燈籠的光芒在腳下投射出一個圓而淡的光環。「我算是成人了……」
    雖然覺得這次體驗,給他與阿龜在一起的那種自豪蒙上了陰影,但竹千代是從不後悔的。他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直奔門房,厲聲喝道:「與三兵衛,我回來了!」
    他一邊喊一邊邁上台階,那聲音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這就是初戀——竹千代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的,有點悲傷,但是他的年齡畢竟太小,還不能明白是什麼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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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迎候少主


    沉沉的烏雲裹著雪花,向岡崎人引以為豪的箭倉上空壓來,乾枯的櫻花樹在冰冷的西風中嗚嗚作響。
    「哦,都到了?對不住,我來晚了。」幾近滿頭白髮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剛從山中趕來。他砰砰地拍打著兔皮做的衣襟,大步走進來。「這次總該說服他了吧?」
    這裡是能見原長坂彥五郎的府邸。「還沒有結果。照此下去,岡崎人只能等死……別無他法。」主人長坂彥五郎怒氣沖沖地回答。他又名「血槍九郎」,若從清康時算起,他已經殺死了九十三個敵人,從不會讓手中的槍閑著……因為他每次都能提著血槍從戰場上平安歸來,便被特別允許佩帶塗紅的長槍,他的頑固和魯莽也絕不亞於大久保新八郎。
    「還沒有結果?是否因為我們的交涉方法不對?」
    新八郎瞥了一眼剛從駿府趕過來的酒井雅樂助和植村新六郎,走到人群中。鳥居忠吉、石川安藝、阿部大藏、平岩金八郎、天野甚右衛門、阿部甚五郎,還有住在附近的神原孫十郎長政都趕過來了。
    自從竹千代去駿府後,已經過去了六年。岡崎人的困苦是每個人都能切身體會到的。其間,有的人用草繩系腰,有的人衣衫破成了碎布條。即便如此,他們的眼光還像昔日那樣高遠,武刀也鋒利如昔。
    「無論如何,竹千代公子已經十四歲,應該回岡崎城來舉行元服儀式了。他們究竟是怎麼說的?」新八郎突然激動地問道。
    「太不像話了!」血槍九郎揮舞著拳頭吼道。
    「尾張的信長已經成功地解決了內部之爭,正咄咄逼人地大肆擴張,聽說不久就要向我們宣戰。因此今川大人揚言,單靠竹千代無法確保岡崎城的安全,他不放心。我認為,不能再忍耐了。」
    「不放心……既然他不放心我們的能力,那為什麼還總要我們打前鋒?他想一箭雙鵰,當然那樣說了。」
    酒井雅樂助沒有做聲,單是將頭扭向一邊,道:「給大久保倒水。」本多夫人心領神會地端上了黑麥湯。新八郎一口喝畢,急切地凝視著雅樂助。本多夫人身後站著那個曾經去過駿府的平八,他好奇而聚精會神地聽著眾人的談論。
    「但是……」植村新六郎發話道,「今川大人信任我們,要我們繼續等待。大人說,為了岡崎,他決定把外甥女關口刑部少輔之女嫁給少主。如此一來,今川氏和松平氏就成了親戚。這個主意倒也不錯。關於此事,他說也想聽聽我們的看法……」
    長坂彥五郎突然高聲道:「那是陰謀!我不敢苟同。俗語說,事不過三,我們屢屢打前鋒,每一次無不喪失兄長、丈夫或子侄。若他真有心讓少主返還岡崎城,我們怎會遜於現今的城代?實際上,他將關口刑部少輔之女……我很奇怪。」
    「那個刑部少輔之女是什麼樣的人?」大久保新八郎轉向植村新六郎,問道,「他不會是要送少主一個侍女吧?」
    植村新六郎苦笑不答。
    「定是作為正室。這個時代,誰還稀罕侍女!那女子多大了?」新八郎復問道。
    「聽說是十九歲……」
    「對外說十九歲,實際上二十二三歲也未可知。莫非是個讓人不想看第二眼的人?」
    「不不,在駿府遠近聞名,聽說還是個才女。」
    「那麼,肯定是再婚。說不定曾多次成婚。」
    「是第一次出嫁,不是再婚。」植村新六郎平靜地一一回答。
    新八郎忠俊難以置信地垂下眼角。「然而,你們是為了什麼去駿府?不會是被邀去商談婚事的吧?長坂彥五郎,我也覺得該下決心了……我贊成你的想法。」
    長坂彥五郎如同找到了知己,正要具體闡述自己的想法,本多夫人又端上了麥湯。「請先喝點熱湯。」她勸道。女人的溫柔令劍拔弩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些,但是矛盾依舊未解。
    「那麼,我想問問大久保大人,你說的下決心,究竟所指為何?我想知道你詳細的策略。」雅樂助也十分激動,但聲音很平靜,「不可魯莽行事。少主現在仍是駿府的階下囚,你不要忘記這一點。」
    「我當然沒忘。」新八郎回敬道,「但所謂交涉,也有姿態高低之別。你們太委曲求全了,應該強硬些。」
    「那麼我倒想聽聽,如何進行強硬的交涉。」
    「哼!若他們不送還少主,我們則可以提出不參加這次戰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他根本元所謂,我們怎麼辦?」
    「到時候我們就不參戰。正是因為瞻前顧後,才變得軟弱。織田信長比信秀時更為強大。信長這個世間罕有的將才,還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可以用聲音殺人的武器……如果不是我們,他們對付得了織田氏?你們完全有信心擊垮他。」
    「請注意措辭。」
    「什麼?」
    「擊垮他?擊垮了他,一切就結束了嗎?」
    二人眼中都燃燒著怒火。此時,一直緊閉雙眼的鳥居忠吉終於開口道:「請等等。你們都有道理。」已經八十多歲的忠吉表情平靜,「你們雙方都有道理,因此我們應平心靜氣地來推敲推敲,直到雙方都認為妥當……大久,常言道,老人大抵軟弱……那麼,我應是最軟弱的。」
    「的確如此。」
    「那我們還是先安靜地聽聽對方的意見。請你們理解現在的困境。我在駿府時曾想過,如不及時將少主帶回岡崎,我恐怕就……見不到回到岡崎城的少主了。但即使這樣,也決不能操之過急。我在駿府時不斷抑制著自己的衝動……大久保……」
    大久保新八郎被老入的話所感動。「確實如此,此事不應操之過急。還是先聽聽大家的意見吧。」說完,他開始沉默。
    「那麼,請繼續各抒己見。」鳥居老人道。
    植村新六郎點點頭:「如此多的困難,我們都挺過來了。依我說,還是聽從今川大人的建議,先接受山中的一千貫俸祿,然後懇求他們,讓其在少主舉行元服儀式后,立刻讓他返回。」
    「懇求?」長坂彥五郎又是一怒,「他不過是按約做他應做的事,為何要懇求於他?若是那樣軟弱,只能讓他越發看不起我們。必須讓他立刻將少主和領地一起還給我們。」
    「這不像是彥五郎所說。我們當然提出那樣的要求了。但今川大人說,少主還太年輕,暫且住在駿府,等到元服儀式和婚事辦完后,再便宜行事。我們是這樣理解的。」
    「所以你們太軟弱。」
    「太過分了!」
    「少主顯然已到了舉行元服儀式的年紀。為了家族的團結,他應該回岡崎城來舉行儀式。成婚則是以後的事情。為了真正鞏固今川家的力量,首要之事應是團結起岡崎人。你們為何不這樣說?」
    「我們多次提起過。但今川大人馬上就變了臉,道,『……難道城代就做不到嗎?難道竹千代的家臣們不願服從今川氏城代的命令嗎……』如繼續激怒他,萬一給少主帶來不利,怎麼辦?」
    「真奇怪!你們為何不趁機提出第二個條件?為何不說,正因我們服從城代的命令,所以也希望今川大人遵守諾言,卻不知大人何時能送還竹千代?」
    「可以說那種話嗎?」
    「正因為你們不敢說,我才說你們軟弱。」
    「彥五郎,不許如此無禮!」
    「是你們無禮。軟弱的傢伙!」血槍九郎突然怒目圓睜,握住腰間的刀。
    「來吧,血槍,你這個渾蛋!」植村新六郎也猛地抽刀出鞘。人們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屋內頓時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殺氣。
    眾人本以為鳥居忠吉會上前勸和,然而他像是在沉思,緊緊地閉著眼睛。大久保新八郎也和鳥居一樣,緊緊閉著雙眼。忽然,本多夫人「哇」的一聲,伏地而哭。因為事出突然,餘人不禁愣住。
    「哪裡不舒服嗎?」此前一直默默無語的神原孫十郎問道。
    女人更加高聲痛哭。「太令人失望了……全是沒有耐性的人。祖父如此,如今的彥五郎也如此。」
    「女人懂得什麼?少插嘴!」
    「不,我要說。如果我的舅舅或者丈夫還活著,就絕不會做出如此不忠之事。」
    「不忠……你說我血槍不忠?」
    「對,就是不忠。這麼重要的場合,居然意氣用事,拔刀相向……這就是最大的不忠!你們好好回想一下……自從駿府的城代來后,我們遭受了多少苦。這六年的艱辛,並不僅僅是你們男人在承受,女人和孩子們也在忍受!」
    「所以,我已經忍無可忍。」
    「聽我說下去。他們一到,散兵游勇燒殺搶掠,胡作非為。尋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面前被羞辱,多少年輕姑娘竟生下沒有父親的孩子。即使我們武士家的女人,也無不噤若寒蟬,大家臉塗黑炭,如迎面碰見他們,則紛紛下跪,或者故意繞開。只要一聽到駿河人來,大家都惶恐不安……」女人悲憤地述說著,平八擔心地抓住母親的肩膀,望著她。
    「每天都在為一日三餐發愁,為衣不蔽體憂慮。即使沒有一粒米,也決不讓戰馬變瘦。但即使生活如此辛苦,有誰哭過?有誰抱怨過?大家都咬著牙忍耐著,等著少主平安歸來,率領岡崎人恢復往日的光榮。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做對得起女人、孩子,你們就不要停手,相互殘殺吧。順便把我這個寡婦也一起殺了……」
    眾人頓時無言。女人痛快淋漓地數落完后,又伏地痛哭起來。酒井雅樂助第一個抽泣起來。神原孫十郎慢慢挪著膝蓋,潸然淚下。大久保新八郎仍然固執地閉著眼睛,但太陽穴上青筋暴跳。看得出來,鳥居忠吉也在強忍淚水。
    「你們殺吧。不指望這種軟弱無能的男人帶領我們活下去。你們殺吧。」看到眼前這一切,植村新六郎猛地扔掉了刀。長坂彥五郎也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本多……請原諒!我錯了。血槍錯了。請原諒!」
    本多夫人的一席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過去六年忍辱負重的艱辛。竹千代被送往駿府、今川氏的城代率眾進入岡崎城的第一天,家族中人就已事先約定:「無論對方如何挑釁,一定要忍耐,要絕對避免摩擦。」無論己方如何有理,也決不爭辯。從此,岡崎人要忘記自己也是人,要在無限的忍耐中求生存。若不如此,竹千代就有性命危險。
    「有少主,就有岡崎人。停止一切無謂的抵抗。岡崎人的堅韌性格天下第一……把『天下第一』四字刻在心底,忍耐。」
    「好!從今日起,我就是一條狗。」當日口出此言的,不是別人,正是血槍九郎。
    「所謂狗,只要給食物吃,就可以向任何人,哪怕是奴才搖尾巴。從今日開始,我就要靠向今川氏的城代搖尾乞憐而活!你們也是狗。我們是狗的家族。不要忘了,即使在路上碰見一個今川氏的下級武士,也要搖尾問候。」血槍九郎每碰見一個人,都要流著淚叮囑一遍。
    眾人都抱著這樣的心思,掙扎著過來了。即使糧食極其匱乏,只要今川氏需要,就會直接去岡崎人家裡取。他們登堂人室,直闖到卧房裡,大聲叫喊著:「有女人嗎?有女人嗎?」
    大家都經歷過這些事情,卻並沒有像樣的反抗之舉,眾人都咬牙挺過來了。但一旦到了戰場上,這種強壓下去的怒火就變成了激烈的火花,令敵人心驚膽戰。所以今川氏有許多人納悶不解:「為何那些狗一樣的岡崎人在戰場上會如此強大?」
    「是我違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本多,是我血槍錯了。我任你處置。請原諒!」
    長坂彥五郎倔強而好勝,道歉遠遠不夠。「我一想到今川氏那樣殘忍地對待少主……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對!我還要做狗,一直等到少主回到岡崎城。我忘記了忍耐,我是個不忠之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
    血槍激動地大聲叫著,一把抓住驚恐地站在母親身邊的平八的手,照自己的頭部打去。平八大出意外,好像也生起氣來,真的痛打起彥五郎來。
    「好,打得好!我也算是血槍的後代,絕不是口頭道歉就能原諒自己的男人。請各位見諒,我……」血槍大哭。
    眾人又流下淚來。
    「彥五郎,請放手。你只要明白就可以了。你已經識得,要繼續忍耐,我們一起等少主回來吧。請你和眾人同心協力。」本多夫人道。
    植村新六郎也已滿臉淚水,哽咽道:「我們也不好。向你道歉。」
    「那麼,」房內氣氛緩和后,鳥居老人睜開了眼睛,「既然我們選出酒井和植村作為使者,那就必須全力支持他們。」
    「正是。」阿部大藏也點點頭,「究竟是繼續忍耐,還是強硬地交涉一次,我們不妨議一下。」
    「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個主意。」鳥居忠吉說。
    「說來聽聽。」酒井雅樂助道。
    鳥居忠吉故意頓了頓,才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打探清楚今川大人是否打算在少主的元服儀式結束后,返還領地……不如這樣,我們將元服儀式與結婚一事都託付給今川大人,但請他在舉行元服儀式時,將少主暫且送回岡崎城,為父親和祖父掃墓。」
    「對……這是個好主意。但,若他仍是不允呢?」
    「那就必須另想辦法了。」鳥居老人語氣十分平靜,又很是堅定。他嚴肅地看著座中諸人,沒有任何人反對。「我們可以對今川大人說,托他的照顧,少主已長大成人。我們想讓他的父親和祖父看看他的模樣!這是所有岡崎人唯一的希望,他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如果他很痛快就答應了,我認為,我們可以繼續相信駿府。」
    「對。」
    「岡崎的家臣們等待了這麼多年,忍耐了這麼多年。此時暫且將少主迎回岡崎城,告訴他我們的希望和意願,大概也能安慰眾人吧。」
    「對,不如暫且接他回來。我們也想見一見他!讓家族中人都見見他!」
    大久保新八郎探出身去,「那麼,在那之後呢……」
    鳥居老人平靜地說道:「之後,我們要讓今川大人意識到,圍在少主周圍的岡崎人是堅不可摧的,我們要求少主率領家臣,展示他的雄才大略,我們要橫下心來與駿府進行交涉。然後,以少主的能力來證明,岡崎人有保衛岡崎的能力……否則,就只有繼續忍耐下去。」座中一片寂靜。關鍵在於協心一致!想到這裡,人人都握緊了拳頭。
    「如諸位沒有異議,我們就照此行事。雖然很辛苦,但仍要麻煩兩位使者再去一趟駿府,與他們交涉元服儀式和回鄉掃墓之事。各位以為如何?」
    「沒有異議。」
    「是好主意。」
    「既然如此,我們每人飲一杯濁酒,繼續忍下去吧。」老人微笑著示意本多夫人和彥五郎夫人準備酒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1
第四十八章 雄傑初露


    小城阿古居沐浴在淡淡的冬日中。
    久松彌九郎俊勝撫摩著正在走廊的陽光下嬉戲著的兩個孩子,一邊悄悄看了看於大胸前的第三子。夫人已經生了三個孩子,長子名三郎太郎,次子源三郎,三子就是正抱在於大胸前吃奶的長福丸。
    次子源三郎看到父親坐下,馬上偎依過來,坐到父親膝上,粗暴地抓住他的下巴用力搖晃。
    「哎呀,疼,源三郎……」久松眯縫著眼睛,和於大相視而笑,「真如做夢一般,只有我們家如此平安無事。」
    於大叫過侍女,將長福丸遞給她。「太郎、三郎,快,過來和長福一起玩。」她將兩個孩子哄出卧房,給丈夫端上茶,「還在鳴海至大高一帶防禦嗎?」
    「正是。今川氏試圖奪取尾張的土地,而織田氏寸步不讓。戰爭一觸即發,但我們家還是如此平靜……」
    「是。」
    「這是祖上積的德呀,也是我們有信心之故。」
    「確實……」已經成為三子之母的於大,目光清澈,眉宇間一派慈祥。「我常常想,要是永遠沒有戰事,該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俊勝喝著茶,「今川氏和織田氏水火不容,早晚要開戰。而且,這一戰定會讓一方化為灰燼。信長比他的父親更加暴躁。」
    「家臣們那麼激烈地反對,他也能平息下去,還把織田氏的人團結得如此緊密,非等閑之輩呀。」
    「豈止非等閑之輩,他的器量和智慧,舉世無雙。」
    「確實,如是等閑之輩,那麼柴田、林和佐久間大概都已被殺了。」
    「不錯。包容一切的器量,知行合一的作風,絕非常人能及。但今川氏也不含糊,這一戰定會十分殘酷、激烈。」
    信長器量越大,這次戰爭就會越激烈……這句話背後隱藏的,其實是一種憂慮:僅靠信長也許遠遠戰勝不了義元。
    「無論如何,在我們自己的領地里,要施行仁政,這是最重要的。」
    「大人。」侍衛在走廊下喊道。
    「何事?」
    「竹之內久六從古渡回來了。」
    「久六回來了?讓他快快過來。」
    「如有好消息就再好不過了……」俊勝瞥了於大一眼,正了正衣襟。
    竹之內久六向二人施禮后,徑直坐到俊勝身邊,道:「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先告訴您信長的近況。」
    信長終於完全平息了家族騷亂,並首次見到了他的岳父齋藤道三。
    因今川氏從三河向尾張逐漸施加壓力,信長越發有必要和美濃的岳父聯起手來。然而,齋藤道三也是個不可輕視的對手。若是信長處有機可乘,他自會立即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信長第一次見到齋藤道三,就完全鎮住並壓倒了他。
    二人見面之處,是富田的正德寺。
    「尾張的侍衛帶著五百支火槍、五百支塗紅丈八長槍,氣勢洶洶趕至正德寺。」
    「等等!五百支火槍……」
    「是。信長看到齋藤一直設法想擁有火槍,試圖用那種陣勢鎮住齋藤。」
    「哦。」俊勝低吟道。一支火槍已足以嚇倒敵人,信長居然搜集到五百支。他不禁心中發怵。
    「塗紅的丈八長槍已然令美濃人心驚膽戰,信長大軍的陣勢更是令美濃人大開眼界。」
    「是因為奇怪的裝束?」
    「是,下身穿虎豹皮做的四層袴服,腰束草繩,掛著火石袋、水瓢、炒米袋,上身著家常單衣,但有意裸著膀子。」
    「真如親眼見到了一般。那麼,此次會面結果如何?」
    「信長大獲全勝。會見結束后,齋藤道三甚至驚魂未定地感慨了一番。」
    「什麼感慨?」
    「他說,我們這些小卒,早晚會落得只配給信長牽馬送信。」
    「是嗎?那麼,信長和美濃順利結盟,織田氏和今川氏的決戰便迫在眉了。」
    於大默默地聽著二人的談話,她明白丈夫為何嘆息。
    「眼看戰爭迫近,卻還有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
    「是。松平竹千代即將舉行元服儀式,此後似乎要被今川氏任命為進攻尾張的先鋒。」
    「啊?什麼?」於大猛地挺起身,隨後深深垂下了頭。她最擔心、最害怕的事終於到來了。以人質為最大目標的今川義元,時刻不忘利用岡崎人的忠厚和堅韌。
    「讓竹千代回到岡崎城,以展示大將的風度。」
    聽竹之內如此一說,於大彷彿看到了已能獨當一面的竹千代。但這決不意味著竹千代和岡崎家臣們的幸運。一旦遭遇信長的精銳部隊,他們除了為實現今川的野心而血灑疆場,別無選擇。
    「夫人,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請夫人保持冷靜。竹千代公子婚禮前夕,松平太夫人……去世了。」
    「啊?母親……」
    於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關竹千代成婚的消息。如今,這個喜訊和母親辭世的噩耗一起從久六之口獲得。然而眼前這個化名為久六的哥哥,不也同樣是母親的兒子嗎?顧慮到丈夫,於大控制住自己,催促久六繼續說下去。久六好像已梳理好自己的情感,表情平靜而沉著。「既有生者,就有逝者,人生本就禍福難料。話雖如此,這個結局還是太悲苦了。」
    「你母親仙逝了,夫人,盡情哭出來吧。」俊勝柔聲道。
    「是。」
    「還有,你盡可以用心去祭拜。久六,祭日是哪一天?」
    久六久久地伏在地板上,「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落之前。」
    「還有何事?直言無妨。」
    「是。太夫人對於竹千代的婚事,似乎不甚滿意……」
    「是誰家的女兒?」
    「關口刑部少輔之女,義元大人的外甥女。」
    「義元主公的外甥女……」於大不禁看了丈夫一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又一樁策略婚姻,為了利益,人們隨意踐踏著男女的情感。
    「那個女子應比竹千代年長。」
    久六點點頭。但他沒有提及竹千代也對這門婚事十分反感。他得悉,岡崎上下都希望儘早收回領地,迎回竹千代,因此正在拚命說服關口刑部少輔和義元等人。
    「太夫人臨終前夕,甚至特意支開眾人,與竹千代公子單獨見了一面,好像鄭重地交待過什麼。」
    「只叫竹千代一人……」
    「是。叫竹千代進去時,她意識尚清醒。不久,傳出竹千代嚶嚶的哭泣聲。因為是在狹窄的庵室,眾人慌忙沖入室內,然而竹千代將他們呵斥出來了。」
    「為何如此目中無人?」
    「他說有事需和祖母商議,不讓任何人進去。那一夜,他獨自一人為太夫人守靈,沒讓任何人靠近,守護了整個晚上。」
    於大點點頭。她好像明白了十四歲的竹千代會從坎坷一生的祖母身上感受、領悟到什麼。母親在彌留之際,大概也會對竹千代諄諄叮囑。或許,母親會教給竹千代在她去世之後的種種應對之方,也許會提醒竹千代,不要為了榮譽而在織田、今川兩家的戰火中,白白送掉岡崎人的性命,而應尋找更強大的生存之道……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們不知,竟延誤了祭祀。你的母親就是我們孩子的外祖毋,立刻上香供奉。」
    聽到丈夫體貼的話語,於大終於掩面哭泣……
    於大擺好香花。久六面無表情,平靜地盯著香案,不久即退下。出了大門后,他遠遠望著阿古居山谷,長嘆一聲,然後匆匆地向城中走去。
    他的家離城門不遠,就在左邊的山岡腳下。下人們匆匆出迎,久六也不搭理,徑直走了進去。「我回來了。」他說道。房內的說話聲立刻停下了。
    「哦,回來了。於大夫人想必傷心不已?」
    說話者是竹之內波太郎,他自從笠寺竹千代和織田信廣交換人質以來,便很少在這一帶露面。波太郎面前坐著相貌兇惡的雲水和尚,正盤腿大嚼無花果。「果然流淚了。」久六茫然地說。
    波太郎不動聲色,冷冷地看著久六,「你母親的遺言,說了嗎?」
    久六點點頭。
    「久松彌九郎大概不會注意,但於大夫人應明白其內容才對。」
    久六不答,轉頭望著窗外枝葉繁茂的無花果樹。
    「關於時下群雄,越后的長尾、甲斐的武田,還有貴主君,究竟取哪一方——」雲水終於開口問道。
    「等等!」波太郎截斷雲水的話頭,「畢竟你母親去世了,你要到駿府走一趟嗎?」
    久六望著窗外的天空,靜靜地搖搖頭,「久六並無父母。」
    「哈哈哈……」雲水突然高聲笑道,「不論是誰,終有一死。我們所要談論的,便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去救助那些命不該絕的人。究竟誰能掌管天下?」
    雲水邊說邊向口中塞進兩個無花果,然後將手掌伸到波太郎面前,「齋藤、松永、今川、北條、武田、長尾,」他掰著手指頭,「這些人我大都見過,無不器量狹小。只是織田氏的情況我不太了解。」
    波太郎道:「武田、長尾和織田,必須聯起手來。」
    「你的意思是,今川氏和織田氏的決戰不可避免?」
    「他們不決戰,武田、長尾和織田就不能聯手。」
    「聯起手來又如何?」
    「武田……」波太郎忽然剎住話頭,回頭看著久六,「你怎麼想?真想再見見竹千代。你還記得嗎,在古渡見到信長時,他說自己真正的對手,只有竹千代一人。」
    久六緊緊地盯著波太郎,長長吐了口氣。
    雲水和尚原乃比睿山的僧人隨風,性情豪放,喜歡高談闊論,曾放言要繼承佛祖偉業,遊歷諸國。聽到波太郎問久六的話,他輕蔑地笑道:「水野氏未脫離俗世之情。」
    波太郎不睬,仍對久六道:「信長……昔日的吉法師,你看怎樣?」
    「信長是個偉丈夫。」久六答道,「他說,不會將岡崎人當作敵人……如與岡崎人為敵,則尾張必將危險。他對竹千代的評價似過高了。」
    波太郎點頭,「你也這麼看?他有意聯合美濃的齋藤道三。我們的願望終於還是在尾張的土地上初現端倪。」
    「不不,這麼說為時尚早。」隨風敲了敲自己盤起的腿,「我並不指竹千代,在遊歷諸國之時,我發現了兩顆珍珠。」
    「兩顆珍珠?」
    「一顆在美濃,一顆在駿河。」
    「美濃?你是指齋藤氏嗎?」
    「不,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叫十兵衛。」
    「哦。」波太郎雙目放光。
    「那麼,和尚如何待那個英才?」
    「我把他送到了比睿山,想讓他領悟釋迦佛祖之志。」
    「那駿河的珍珠呢?」
    「我把他帶來了,讓你們看看。我要向他講授天下興亡之道,讓他了解歷史變遷,將他留在我身邊。」
    「他出生於什麼人家?」
    「不知道。好像出生在曳馬野的木匠家,靠賣針度日,是個四海為家的流浪者。」
    「和尚究竟看中他哪一點?」
    「他對於如今時局頗有見地,讓我嘆服。另外,他在勞作之時,身、心、能自然合一。」
    久六默默無語,對波太郎和雲水之間的談話置若罔聞,單是久久注視著窗外。
    「那個小和尚就是你帶過來的那顆珍珠嗎?」
    「不錯。剛到此地,就馬上開始打掃院子。他說話極有意思。他說,即使針賣不出去,也不會餓肚子,還向我傳授此妙法。」
    「不餓肚子的妙法?」
    「對……」隨風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高聲笑道:「打掃茅廁啊。只要能夠打掃茅廁便不會餓。這可見他的決心。到哪裡都能活下去。這麼一說,我便看到了他的志向抱負。」
    正說到此處,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進來招呼道:「山芋做好了,請用餐。」他表情嚴肅地捧著火盆進到室內,長相活像只猴子。久六不禁驚訝地再次打量著他。
    眼前這個身高僅五尺左右的小個男子,久六好像在哪裡見過。他看上去是個年輕人,卻又不像,眉間堆著皺紋,兩眼不時射出銳利的光芒。久六想起來,他確實曾多次見過這個人,當時覺得他形象猥瑣,一度對他產生警惕,甚至曾打探過他的底細。
    在風起雲湧的時代,門閥制度崩潰,各個階層的各種各樣的人物開始嶄露頭角。信長擁有充滿奇思妙想的頭腦和超凡脫俗的性格,自然是個中翹楚,而他的岳父齋藤道三,初時只不過一個走街串巷的賣油郎。「快來快來,我賣油絕不缺斤少兩。你們看看這一文錢的錢孔,要是有一滴油溢出孔外,分文不收。」
    就是那樣一個賣油郎,竟將美濃納入囊中。
    隨風也是隨風雲而起之人。像他這種胸懷大志、周遊四方的流浪和尚,近來明顯增多。這個長得像猴子一般的小個子男人,難道也是其中一員嗎?
    「我在那古野、刈谷和岡崎多次見過你吧?」久六問道。
    「是。我賣針到過駿河、遠江。」
    「你出生何處?」
    「尾張中村。」
    「你叫什麼?」
    被連連追問,長得如猴子的年輕人突然笑起來,「請不必擔心。我絕不是織田氏的探子。」
    「我在問你名字。」
    「他還不配擁有名字。村裡人都稱他日吉,也有呼為小猿的……他的亡父曾經是織田氏的下級武士,他在這一帶被呼為針猿。」
    「那麼,你修習何種武藝?」
    「哎呀,修武藝……還早著呢。我還什麼都不懂,一切都要從今日開始,請多多指教。」
    久六忽然回頭看了看波太郎,波太郎目光如劍,緊緊盯著年輕人。
    「我也好像在哪裡見過你,」波太郎道,「你想去何處當差?有無讓你看得上眼的主人?」
    「呵呵,」那年輕人又出聲笑了,聲音卻很清澈,「我去過許多地方,最後,還是覺得尾張好。」
    「哦?說來聽聽。」
    「土地豐饒,距京城近,有一處讓我最為滿意。」
    「什麼?」
    「信長的髮型。如果要當差,當侍奉這樣的人。但梳這種奇怪髮型的人大概不會輕易接納我這個掃茅廁的。」說到這裡,他迅速從火盆里取出山芋,利落地剝去皮,然後大口大口吃起來,「我已經嘗過,各位不要客氣,請用吧。」
    久六和波太郎相視苦笑。這個年輕人支退了久六的下人,自己將食物端了上來,言談舉止里,透著對人的揣摩和接近。雖只是一個下人,舉手投足卻又落落大方,真是大膽……波太郎想到此處,眼神變得溫和起來。這樣的人越多,新時代就會來得越早,他堅信這一點。「你剛才說甚為滿意信長的髮型。除此之外,你主要喜歡他什麼?」
    「首先,各地武將紛紛加強防備、廣設關卡之時,他卻發布命令,允許各國人自由出入尾張……其器量自不可同日而語。」看到這年輕人大膽發表意見,隨風很是得意,「如何,不是普通的猴子吧?」
    波太郎禁不住探出身來,「這一命令讓信長得到了什麼?」
    「他得到了百姓的感激之情。各地關卡徵收的關稅,讓過往客商頭疼不已。尾張沒有這種煩惱,各國商人就會雲集尾張。而從繁榮的商市活動中得到的好處,絕非通關稅和過橋費能比擬……況且,這也表明,他根本不將密探放在眼中,而是將武備暴露在眾人面前。這是一種赤裸裸的信心。」猴子越來越慷慨激昂,波太郎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如此,我便推薦你到織田氏去當差如何?」
    「啊?」那年輕人難以置信地豎起耳朵,但緊接著便嘿嘿笑道:「恐你們沒有那種能耐。」
    「若是有,你又將如何?」
    「即使有,我也不會求你們。那樣的話,信長大概會……認為我在依靠別人。信長不久就要興起一場更洶湧的波濤,在這場波濤中,他肯定需要我。」
    「什麼?他所興起的波濤,需要你?」久六不肯相信。
    小猴子呵呵笑了,和剛才判若兩人。「是。今後恐怕會不斷有大風大浪,直到天下平定。」
    「你是指今川氏和織田氏的衝突嗎?」
    「是。信長只要活著,絕不會向今川義元稱臣;同樣,今川義元也決不願意跪倒在信長的旗下。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戰爭註定異常激烈,之後會有一方從世上消失。既然結局如此,在沒有任何一方絕對強大的時日內,互相爭鬥,也便符合了天下常理。」
    「你是在等待那場決戰嗎?」
    「噢……無論在大高還是鳴海,只要暗中……無論做點什麼,都無異於點著了導火索。」一番豪言壯語后,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凄厲,看看波太郎,又瞧瞧久六,最後將目光轉向了隨風。
    的確不是個尋常和尚!波太郎靜靜地閉上眼。他對於時下局勢的見解,與這個小和尚如出一轍。洞見歷史趨勢和脈絡,為下一個時代的到來作準備的人,就可以被稱為賢者;能夠從賢者之計,愛民如子,布武平亂,即為風雲之名將。
    波太郎接受了平手政秀的請求,不遺餘力地向吉法師傳授上述見解。但那個已成長為信長的吉法師,顯然出乎他的預料,令他自嘆弗如。
    他曾經呵斥吉法師:「扔掉舊東西!」
    那句呵斥的背後,是對已經蒼白無力的貴族文化的拋棄和嘲弄。他的呵斥不但使信長完全拋棄了貴族文化的雍容和虛偽,甚而完全將一切腐敗的勢力踩到了腳下。信長就像一匹野馬,在腐朽勢力的廢墟上狂奔。迄今為止,他在諸事施行中都尚未出現敗績。平息家族內部的紛爭、允許外人自由進入尾張等等,無不令常人震撼。而這樣一個近似怪異的狂人信長,居然得到這種賣針的流浪之人的仰慕和尊敬,己不是一件平常事。
    半晌,波太郎終於睜開眼,「你的意思是,要讓信長和義元開戰,然後在戰爭中得到信長的重用。」
    「不錯。」
    「那麼,此次戰爭你認為信長定能取勝了?」
    「不敢肯定。」
    「你是盲目地追隨信長嗎?」
    「是。」
    「那我問你,你認為下一個時代的支柱究竟是神還是佛祖?」
    「不知道。」小和尚隨便地搖搖頭,「那種事情交給神佛好了,凡人怎能知道!人所要做的,只是變得強大和正確。」
    「誰來判斷對錯呢?」
    「神或者佛。」小和尚說到這裡,又呵呵笑了,「所以我說,既然戰爭一定會發生,那就讓它快點到來,以便讓神佛早點重新分派武力和領地……」
    「哦。」波太郎低吟道,「那麼,我們也應作好準備。」
    「戰爭早一日爆發,平安之日就早一日到來。好了,你回廚房去幫忙吧。」
    那隻猴子彷彿在自己家中一樣,一個人吃掉了一大半山芋,方才慢吞吞地下去了。
    又冒出一個古怪的傢伙。對,明日一早再叫他過來談談,把他送到信長那裡去。波太郎想著。
    但第二日早上,猴子已不在此處了。聽說,下人們還未起床,他已將庭院和馬廄打掃得千乾淨凈,然後淘了三升粗米,將自己那份做成了五個飯糰。「如果有緣再相聚吧。請向諸位問好。」
    他留了話,便匆匆出了阿古居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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