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8
第十九章 松平馬印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經開放,花瓣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雪。
    前來拜賀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議事廳中接受眾人祝賀的城主松平廣忠不時彎下腰咳嗽。他似有些發燒,臉色潮紅,眼眶濕潤。
    「我們也告退吧。」滿頭銀髮的阿部大藏眼中帶著幾分憂慮,回頭看了看酒井雅樂助。他膝行到廣忠面前。「請務必保重身體。」他的語氣就像在跟弟弟說話,「與戶田彈正大人之女聯姻一事,請務必考慮。」
    廣忠嗯了一聲,又咳嗽起來,似在思考。他才迎來二十歲的春天,臉上卻已經流露出對人世的厭倦。阿部大藏沒有說話,酒井雅樂助心裡卻非常著急。去年秋天,由於懼怕今川義元的淫威,他們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現在,廣忠依然對於大念念不忘,終日鬱鬱寡歡。他身為一城之主,卻優柔寡斷,如女人一般。這讓酒井雅樂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邊的局勢愈發緊張。織田信秀任命兒子信廣為安祥城城主,加強了武備。而於大夫人的兄長水野信元對於大被休一事耿耿於懷,敵意明顯,對岡崎城更是虎視眈眈。駿府今川始終不棄進京之念。夾在這兩股強大勢力之間的松平家的命運,比今日下雪的天空還要黯淡。
    雅樂助本希望廣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對惴惴不安的族人說上一句鼓勵的話,但是,廣忠比去年年末時顯得更加無力。在鳥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說到再婚對象田原城主戶田彈正之女時,他也猶猶豫豫,遲疑不決。
    二人走出議事廳,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沒有辦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聲嘆道,「真讓人心焦。」
    雅樂助咬牙道:「從年末到現在,他一直獨自躲在內庭喝酒。」
    「這心病何日是個頭啊!」
    「今歲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體啊。」兩人一起走出了大門。
    「就這樣回去嗎?」阿部大藏問道。
    「不能這樣回去。」雅樂助望著陰沉的天空,用手掌接著飄雪,「要是這樣愁眉苦臉地回去,到家也會被責罵。」
    「我們去散散心吧。」
    「好。」雅樂助一口應允,臉上這才露出苦笑。
    二人說是要去散散心,其實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今日在阿貞懷中,讓他那傷心的父親盯視了良久。他面色紅潤,和父親大不相同。廣忠弱不禁風,而竹千代雖才四歲,卻長得頗為結實,口中咿咿呀呀,在議事廳里溜來溜去。廣忠似有不悅,皺了皺眉頭,道:「讓他下去。」又加一句:「別讓他傷風了。」
    無論在誰看來,竹千代都長得更像他的母親於大夫人。不,應該說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誰也不提他長得像忠政。圓潤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張一合,非常可愛。大家張口便說這孩子像廣忠的父親清康,並寧願這麼認為。每當看到身體虛弱的廣忠,他們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噓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簡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樣。」走到酒谷時,阿部說著,折了一枝路邊的梅花。
    「給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戰場時,我或許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託你們了,希望你們能像這雪中的寒梅一樣不屈不撓地保護他。」
    「哈哈哈……」雅樂助大笑了起來。這是他今日走出家門來第一次笑。「獻上一顆寒梅之心?」說著,他拂去落到老人頭上的白雪,然後自懷中取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這是什麼?」
    「禮物。」
    「秸編的小貓?」
    「是馬,老頭子。」
    「哈哈,是馬。」
    「這是我親手做的——效犬馬之勞的意思。」
    「哈哈哈……」
    這回老人也笑了起來,眼中淚光閃爍。這個小國的武士,對虛弱的主公不離不棄,把希望寄託到剛剛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
    身為家老,便親手做出了這麼一個玩意兒。「他肯定會很高興。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我們走吧。」
    二人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裡的那枝梅花幾被雪裹住。二人不時搖頭甩掉發上的雪,沿著箭樓前行。他們彎腰進了二道城的大門,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請開門。」聲音里含著前所未有的輕快。
    侍女應聲前來開門。他們發現入口處擺放著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來了啊。」雅樂助小聲道。
    「早知你們會來,便在此候著。」大久保新八郎在裡面大聲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門前的石板,走了進去。幾乎在同時,傳來了竹千代響亮的聲音。
    「爺爺——」
    「來了,來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這個八疊大的房子裝飾樸素,有些像鄉下農舍味道。正面壁龕上擺著紅白相間的年糕,還有固齒台和蓬萊台之類的東西,都十分簡樸。先一步離開本城的鳥居忠吉微笑著抱著竹千代,坐在壁龕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藝和阿部四郎兵衛也在,他們從乳母的手中接過杯碟,依次傳遞下來。
    雅樂助和阿部並排而坐。「恭賀新年。」他們跪在地上,異口同聲說道。
    竹千代揮舞著小手大喊著「爺爺」。他不管看見哪個家臣,都會叫爺爺。這一聲稱呼讓眾人感到難過。「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對他的期待呢?」
    「長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樣。」阿部拿著梅花走近鳥居忠吉。「來,讓我也抱抱。我要送給他一樣禮物。」他從滿頭銀髮的忠吉手中接過竹千代,抱在懷裡,眼圈突然紅了。「你祖父當年攻到尾張,對織田不屈不撓。你也要像他一樣啊。」
    雅樂助從懷中拿出玩具馬,把頭扭向了一邊。竹千代這麼小便不得不與母親分開;而父親又鬱鬱寡歡,無法承擔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漸分化出織田派和今川派,明爭暗鬥。夾在兩個強國中間的弱小之國實在悲哀。為了生存,不得不將孩子的母親驅逐。父親悲哀,孩子也難過。不約而回來到這裡的家臣們,心中更是凄涼。這些松平家的柱石,將祖輩都沒能實現的雄心寄托在了這個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卻什麼也不知。人越多,他越高興。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過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聲爺爺,用梅枝朝忠吉的一頭白髮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飄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來。一片花瓣剛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這是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長新十郎責備道。
    「我沒有哭,我是高興。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願望肯定能夠實現。我是感到高興。」
    「真是能言善辯。你的願望,莫非是要給孩子買件小棉襖?」
    「哈哈哈,這也是願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帶笑,埋頭喝了一口酒。酒井雅樂助將那個麥秸馬遞給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沒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匹馬,他緊閉著小嘴,端詳了一會兒,叫道:「汪汪!」然後拿著梅花朝雅樂助頭上打去。
    大家哄堂大笑。人人都想借這個孩子的天真可愛來沖淡廣忠帶來的慘淡心情。
    「這可不是『汪汪』,這是馬,馬——」
    「馬——」竹千代跟著說了一句,扔掉了手中的梅花,朝玩具撲了過去。
    鳥居忠吉在一旁眯著眼,微笑著對阿部老人道:「一定要活到少主會騎馬。」
    老人點了點頭,接過傳來的杯碟,將竹千代遞給了乳母阿貞。「我一定長壽。這杯酒我喝了。」他喝完,把杯子遞給了酒井雅樂助。
    石川安藝等雅樂助喝完之後,道:「你最近可聽說過內庭的一些傳聞。」
    安藝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城主有了新的女人。」
    「什麼?這怎麼可能!上房夫人自從回了刈谷之後,城主連阿久夫人那裡都沒去過。內庭的嬤嬤們都看不下去,嘆城主用情太專。」
    「原因正在於此啊。」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酒後亂性。半夜沐浴時,把侍女當成了……」
    「侍女?」大久保新八郎從旁插嘴道。
    「不可胡言!」新十郎慌忙阻止了他。
    「他把侍女當成了上房夫人?」
    「聽說她們倒是有幾分像。當時侍女低頭跪在地上,城主有幾分醉意,叫她伺候沐浴。」
    「此事萬萬不可泄露出去。都住口,不要再說了!」石川安藝正說著,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鳥居忠吉嚴肅地叫道。
    不知什麼時候,竹千代自己爬到了壁龕旁邊,把玩具馬立了起來。
    酒井雅樂助抱著胳膊陷入了沉思。雖說亂世無常,但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也未免太悲哀了。當年,正是雅樂助勸說廣忠為了家族著想,迎娶十四歲的於大。這門婚事對於松平家而言非常必要,能保家族平安。但十六歲的廣忠對婚事卻非常反感。於大肯定也一樣。但是初為人婦的於大,不管是對時勢的判斷,還是對人生的領悟,都比她的丈夫要明智得多。她懷著一顆忍耐之心,逐漸感動了廣忠,得到全族老少的信任。最後,竹千代出生了。當時家中所有人的喜悅,雅樂助仍覺恍如昨日。但在這個慘無人道的亂世,任何事都無法完全如願。這對夫妻,為了家族利益結合到一起,卻又不得不為了家族利益分開。於大的兄長水野信元投靠了織田信秀,岡崎迫於今川家的淫威,只得送走了於大。
    送走於大當日,雅樂助心中的悲痛不輕於廣忠,直到今日,那悲傷還纏繞在他心頭。他知道廣忠無法忘記於大,才不斷勸說他續弦,娶戶田彈正之女為妻。但廣忠的失格還是讓雅樂助無比憤慨。他真想大罵廣忠一頓,這可不是一個可以整日沉溺於情愛的時代。但在生氣的同時,悲哀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廣忠生於弱小家族,無法避免策略婚姻。他對此心懷憤怒,這種不滿折磨著他病弱的身體。
    酗酒,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女人,唉!如果說是因為年輕氣盛,雅樂助倒可以鬆一口氣。但他竟然酒後亂性,把別的女人……此事未免太過荒唐。他非將才,和乃父清康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可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自己實在難辭其咎。「必須去勸說他……」雅樂助正想到這裡,鳥居老人異常平靜地對石川安藝道:「你從何處得知這種傳聞?」
    「城主的一個馬夫從侍女處聽來的。」
    「時你未制止他把這事傳開嗎?」
    「當然制止了。」
    「可是,內庭的現狀,仍然令人擔心啊,正家……」
    雅樂助望住忠吉柔和的面孔。
    雪似乎停了,隔扇亮了起來。
    鳥居忠吉住在渡里,不在廣忠身邊。在廣忠身邊管理事務的這些家老,此時並無職名,只是被稱為老臣。岡崎的一切事務都由本多平八郎、酒井雅樂助、石川安藝、植村新六郎和阿部大藏五人負責。
    但是,家中最為年長的忠吉,對於廣忠自是非同尋常之人。忠吉出聲,眾人的視線便不約而同投到了他身上。
    「這種事司空見慣。」鳥居老人意識到氣氛的緊張,輕鬆地轉移了話題,「我馬上啟程回渡里,因此想請你和大家好好商議此事。和田原的彈正大人聯姻一事至關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的品性。是吧,老頭子?」
    「是。」阿部老人點了點頭。
    「並非所有的松平家人都會聚集到這裡。」
    「我也是此意,正家。」
    雅樂助點了點頭。還是老人們想得周全。擔心雖有些過分,但也並非沒有可能,說不定什麼時候,內庭便會生出異端。
    強大時沒有的爭端,在勢弱時肯定會發生。族人分為織田派和今川派,原本已令人無奈,但就怕有人看到近鄰弱小,生起野心。松平一族便會四分五裂,最終亡族滅家。這種事古往今來都不乏先例。先前有廣忠的叔祖松平信定私通織田,而現在他的叔父藏人信孝也開始頻頻流露微詞。
    「城主如今心亂如麻。若有人趁機散布謠言,那就大事不妙了。」
    「我明白。」
    「還有,竹千代也令人擔心。」
    忠吉回頭看了看在壁龕旁邊無憂無慮玩耍的竹千代,道:「不如和上房夫人在時一樣,讓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大殿,交給緋紗夫人,眾位意下如何?緋紗夫人定會應允的。你們好好商議此事。」緋紗夫人乃先主清康的姐姐、竹千代的姑祖母。
    「把竹千代公子轉移到二道城,看似尊重,其實是輕視。這種地方……不管怎麼說,竹千代也是家中團結統一的希望啊。」
    「我們會仔細商議。」雅樂助其實也有同感。為了樹立嫡子的威嚴,他把竹千代轉移到這裡,但事後就後悔了。如果家族強大,此事實不必多慮。但現在,就連城中的氣氛也無法讓人放心,雅樂助愈想愈為廣忠感到焦急。雖說尚無憑據,但被廣忠寵幸過的那個女子萬一……
    大家從竹千代的住處退出時,已將近午時。
    竹千代知道將要剩下自己一個人,在阿貞懷中掙扎了起來。他還不會留人,只是伸著手叫著「爺爺」、「爺爺」。大久保兄弟眼圈通紅,隨隨便便辭過眾人,便走出城門,回到了山中。
    「竹千代公子必須回本城……」住在城內的雅樂助把鳥居忠吉送至六勺口,呆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甲山想到。大家都很珍視幼小的竹千代,希望團結在竹千代周圍,根本原因就是廣忠太軟弱。
    分手之時,忠吉對雅樂助笑道:「竹千代公子可是我們一族的馬印。」這句話的意思只有雅樂助能明白,而且確實如此。由於於大夫人的離開和廣忠的消沉,松平族人眼看就要失去自己的馬印。為了再次團結起來,必須把竹千代這面旗幟豎立到廣忠身邊,再迎娶一位比於大更賢惠的夫人。
    雅樂助遙遙望著甲山和登岩山上覆蓋著薄雪的樹木,忽然改變了主意:不能就這麼回去!必須回去單獨面見城主!不是簡單的賀年,而是前往內庭,和廣忠喝酒聊天,拉近雙方距離,交心談一談,那才是自己的職責。想畢,他轉身往回走。
    途中他遇到很多武士,個個祝他長壽。雅樂助只是一味低著頭,心事重重,不予理會。雪霽之後,馬上開始融化。風斗葉逐漸吐出了新芽,黑色的土地映入眼帘。「要讓他把握住春天……」侍在廣忠身邊,卻不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真是糊塗透頂!他想在二人促膝暢談之時,摸清這個女子的品性。
    雅東助走進了內大門。武士們驚訝地迎住他。
    「城主在嗎?」他看了看大書院,廣忠不在,火爐里只剩下白灰。雅樂助走上通往內庭的走廊。他故意大聲咳嗽,站在內庭女僕總管須賀嬤嬤門前,喊道:「有人嗎?正家喝多了,想洗洗身子。煩請通報城主一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9
第二十章 浴房交鋒


    松平廣忠坐在自己房裡,叫來了傳聞中的那個女子,讓她為自己捶腰。回到內庭之後,猛躥上來的酒勁讓他停止了咳嗽,從胸部到腰部都溫暖起來。他微閉著雙眼,有些恍惚,在他身上遊離的手指讓他再次想起了於大。
    短短几年,於大似已成了廣忠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在散去之後才有了痛切的體會。不只是感覺短了一隻胳膊,他的五臟六腑似都被人抽了去。
    他輕喚了一聲「於大」心頭一熱,流出淚來。家臣們都責怪他像個女人。但指責愈多,他對於大的思念愈強烈。人一生不管接觸多少女人,但痛人肺腑的真愛卻只有一個。他便遇上了這麼一個讓他難捨難棄的女人……
    當然還有一個側室阿久。在阿久房裡,有竹千代同父異母的哥哥勘六,以及與竹千代同年同月同日生,為了不妨礙竹千代之運,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迫出家的惠新。但自從於大離開之後,他從未去過阿久的房間。
    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自己對不起於大。不只是他一人在忍受孤獨,於大也在另一個地方……想及此,他便愈發孤獨,並想藉此減輕心中的悲哀。只有這樣,他才能稍稍心安。
    人的情緒會發生混亂,而且猝不及防。但是,家臣們不懂這一點。「我廣忠已經不再是你們的玩偶。」他懷著這樣的情緒,飲酒過量,然後和侍女阿春……那一天是去年年末臘月二十六。
    為了慶祝竹千代的生日,他和須賀推杯換盞,還談到了於大。天氣越來越冷,休息之前,他決定先去沐浴。外面冒著白色的寒氣,而沐浴池裡的霧氣卻比外面寒氣還要濃。
    今晚,於大在做什麼?他裸身進入池中時,突然想起了於大,一陣恍惚,於大的影子從水汽里冒了出來:「讓奴婢來給您搓背吧。」
    「啊!」
    廣忠突然一凜,抓住了那個女子的手。女子全身顫抖,和剛從刈谷嫁過來時的於大一模一樣。
    「你是於大,是嗎?」
    「不,奴婢叫阿春。」
    「不,你是於大。」
    「不,大人,奴婢是……是阿春。」
    「你還狡辯,明明是於大!」
    ……
    廣忠讓阿春為自己揉著腰,恍恍惚惚想起了當日的事情。
    「城主在哪裡?正家要借浴房一用……」雅樂助的聲音打破了走廊的寧靜,傳了過來。
    廣忠輕輕按住阿春的手,側耳傾聽。正家似乎在尋找須賀嬤嬤。而須賀從某處慌忙迎了出去。二人在說什麼,但聽不清楚。
    「若是在居室,無須你帶路,主臣如魚水,這是岡崎代代相傳的規矩。」正家的聲音漸漸近了。
    「稟報城主,酒井雅樂助大人求見。」須賀在門外跪稟道。
    廣忠皺了皺眉,大聲道:「不用阻攔,讓他進來。不是說主臣如魚水是岡崎的規矩嗎?」阿春正要慌忙退下,廣忠道:「無妨。繼續給我揉腰。」
    雅樂助面帶笑容跟在須賀身後進來,然後慢慢坐下,施了一禮。
    「你想沐浴?」
    「是,喝多了。這種時候,只有洗洗才……」
    「誰說的?」
    「石川安藝。據說是從馬夫口中聽來的。」
    廣忠扭頭苦笑,「我現在正用著浴池呢。」
    「是啊,這裡很不錯。」雅樂助毫不示弱,他緊緊盯著阿春,從她的側面、肩、腰一直看到膝部。不管是身高還是體型,這個女子和於大都很像。此時她戰戰兢兢低著頭,因而看不見她的眼睛,但皮膚的細膩以及衣領處的柔嫩,都令人想入非非。
    雅樂助看了一眼神情慌張的須賀嬤嬤,毫無顧忌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叫阿春。」
    「出生怎樣?」
    「生於賀茂郡的廣瀨,和岩松八彌是親戚。」
    「和八彌是親戚?」岩松八彌今日還在門房當值,人往那裡一站,如石頭一般結實。他在小豆坂一戰中被射瞎了一隻眼睛,從此便被稱為獨眼八彌。
    「和獨眼是親戚……」雅樂助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番阿春,回頭對須賀道:「你可記得自己的職責?」
    「負責管理內庭的侍女。」
    「哦,既然你負責,難道你眼瞎了嗎?」
    「啊……可是……」
    「既然看見了,為何不處置她?任由侍女胡來!你對得起城主嗎?」他厲聲責問。
    「別拐彎抹角了,正家。我還沒來得及收她為側室呢。」廣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看廣忠坐了起來,雅樂助緊緊盯著他。「城主此言差矣。您把她喚到身邊侍奉,在下若不過問此事,實在無顏面對家中眾老臣。」
    「何不視而不見?」
    「既看見了,便不能視若無睹。城主說話太輕率了。」
    「你是抱怨還是指責?」
    「哈哈哈。」雅樂助爽朗地笑道,「大過節的,在下不想惹城主生氣。是吧,須賀?」
    「啊……是。」
    「你的失職,就由我來彌補吧。城主您太寂寞了,我們不如飲上幾杯。」
    廣忠瞪了他一眼,有氣無力道:「哦,我也正想喝幾杯呢。」
    阿春神情慌張地看了看廣忠,又瞅了瞅雅樂助。雅樂助冷冷地看著阿春,她出生於賀茂郡廣瀨之事令他不快。廣瀨城現被佐久間一族的九郎右衛門全孝佔據。織田信秀說不定已把手伸到了那裡。但她既然是獨眼八彌的親戚,或許不必擔心……
    「等等!」雅樂助阻止了正欲下去的須賀,「她和獨眼八彌是什麼關係?」
    「是八彌的表妹。」須賀答道。
    「表妹?讓她去給你幫忙。」
    廣忠默默地聽著雅樂助發號施令。他能理解老臣們的苦心,可對他們的態度卻十分不快。無論什麼時候,他們都會搬出先父種種規矩,讓他頭疼不已。
    兩個女人退下去之後,雅樂助喚了一聲:「城主!」他向前走近一步,壓低聲音,繼續說道:「老臣們都希望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
    「為什麼,難道我一人在此,你們不放心嗎?」
    「您就不要挖苦在下了。萬一有人心懷叵測,竹千代公子恐怕……」
    「既然是老臣們的意思……」
    雅樂助牙齒在打戰,差點咬到了嘴唇。廣忠或許太累了,瘦弱的身體讓他的語言也那麼蒼白。清康公絕不會如此……他本想這麼說,但還是忍住了。「竹千代公子和夫人都在身邊的話,這裡會熱鬧一些。」
    「這麼說,這裡是竹千代的城池?父親將它傳給了竹千代,我不需要。」
    雅樂助晃了晃肩膀,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廣忠。「城主!身為岡崎之主,城主不該說這種話。」
    「我是嗎?你們承認我是岡崎之主嗎?」
    「在下不能理解。難道想在亂世中生存下去的松平之主,要放棄武士的精神嗎?」
    「連身邊一個女人的事你們都要干涉,我不過是你們的傀儡!」
    雅樂助想哭。即便開玩笑,他也不願意聽到廣忠這樣說。廣忠如此軟弱,家中所有的人卻都沒有放棄對這個主公的希望。自於大走後,民間便流傳開一種說法。「上房夫人為城主增光不少。」他們努力制止著類似傳言。但廣忠卻變得越來越乖僻。
    雅樂助叫了一聲「城主」長嘆一聲,道:「我們的良苦用心,城主竟如此厭棄嗎?」
    「不,我很高興。」
    「剛才的那個女子……她是什麼來歷,才是最關鍵的,城主萬萬不可疏忽。」
    「我知道。」廣忠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忠心耿耿,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是否還活著?」
    「阿久和於大都是你們強加給我的。這次定又會逼我娶戶田彈正的女兒。我只想自己作決定,證明自己還活著。」
    「用那個侍奉您沐浴的女人來證明嗎?」
    「這是第一個我親自選擇的女人。她和我最像。」廣忠突然目光灼灼,說道,「正家,靠近些。」他壓低了聲音:「你認為,我是傻子嗎?」
    「啊!」
    「不妨,你只管直言。我只是想知道大家對我的看法。」
    雅樂助屏住呼吸,盯著廣忠。廣忠的語氣似是嚴肅,但又似戲言。「城主是在懷疑族中的人嗎?」
    「叔父藏人。」
    「信孝大人……」
    「還有隱居的曾祖父。」
    「啊?」
    「竹千代的祖母,還有你的本家將監,都讓人不放心。」
    雅樂助再次使勁咬住嘴唇。
    「怎麼樣,和你的想法一樣嗎?」
    「恕在下直言……不盡相同。」
    「不盡相同?」
    「城主!您的疑心如此之重,是否覺得您身邊所有的人都是敵人?」
    「好了,你不必多言。我裝痴賣傻和侍女胡來,只是想把那些有二心的人引出來。」
    正說著,須賀與眾侍女端酒上來了。廣忠招手令阿春過來。
    酒菜擺布停當,雅樂助拿著酒杯,眼睛卻依然盯住廣忠。
    對於讓竹千代搬回本城,以及和戶田彈正家的婚事,廣忠並不反對,但他的行為依然讓雅樂助擔憂。於大在時,他沒有表現出來的偏執,近來愈發明顯。很難想象他是有目的地接近阿春。本是因為忘不了於大,他卻給自己找出出人意料的理由。他提防叔父藏人信孝不無道理。但是住同一城、年近九旬的曾祖父,以及竹千代的外祖母、於大的生母華陽院也成了他懷疑的對象,這未免讓人不安。他身心的衰竭導致疑竇叢生,說不定每一個家臣都會成為他懷疑的對象。
    廣忠往前探出身子,一手按在扶几上,一手攬住阿春。「阿春,給我倒酒。正家,你也盡情地喝,咱們一醉方休。」阿春有所顧忌,縮著肩膀,一個勁兒地顫抖。
    雅樂助施了一禮。在場的女人們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種酒宴,顯得輕鬆而嬌媚,唯獨廣忠處處在意雅樂助,反而有些生硬。
    「今日你就陪在我身邊。正家已經答應了。大家都聽見了吧?」
    雅樂助接過須賀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心中想道:「今晚實在不該來。」大概是因為身心疲憊,廣忠面對任何事都感到壓力重重。如果這種壓力沒有引起反應也罷,他卻經常因此說出一些很難聽的話。他說,將竹千代移回本城,與田原的戶田彈正家聯姻,都不是出於本意。「正家,一切都拜託你了。」他蒼白的臉上帶著諷刺的微笑,緊緊攬住阿春。他通過褒獎正家來阻止進諫,並揚揚自得。
    太陽快要落山時,雅樂助突感索然無味,離開了廣忠的房間。儘管對廣忠的沉淪不能坐視不理,他還是當場克制住了自己。雅樂助抹一下衣上的褶子,出門走到玄關處,一抬眼看到岩松八彌板板正正坐在那裡,他吃了一驚。
    八彌健壯得如一塊岩石,背對入口坐在那裡,有如一堵屏風。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柄短刀,獨眼閃著光,大氣凜然,令任何歹人不敢靠近一步。
    「八彌。」
    「大人。」
    「天這麼冷,你一直坐在這裡嗎?」
    「這是小人的職責。」
    室里喧鬧起來,嘈雜的聲音傳到了走廊里。雅樂助輕輕走到八彌身邊,俯身低聲道:「八彌……阿春是你的表妹嗎?」
    「是。」
    「城主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之前內庭的人一直相安無事……」
    「您是要我……」
    雅樂助驚訝地看著入彌。他的獨眼裡淚光閃爍。「要是讓你殺掉她,你會怎麼辦?」
    「一切聽大人吩咐。」他的淚水撲簌簌落下來。他似乎想用眼淚告訴雅樂助,阿春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因為城主。
    「八彌。」
    「是。」
    「她是你的親戚,對此事你有何看法?」
    「小人沒有看法。若有看法,便無法盡忠職守。」
    「可是,你的眼睛告訴我,是城主——」
    「不!雖然您是家老,可這話未免過分了。」
    「八彌,我不是在責備你。我知道你是真情流露。你不要恨我。城主心裡也很難過,他至今對上房夫人念念不忘。」八彌的腰挺得更直了,那隻瞎眼淚涌如泉。
    「詳情我還不太清楚。浴房的傳聞……是真的嗎?」
    八彌沒有回答,單是看了雅樂助一眼。
    「那日夜裡是你當值?」
    八彌微微點了點頭,道:「我什麼時候殺她,大人吩咐吧。」
    雅樂助微笑著搖頭道:「她是你的親人,不必殺她。城主並非愚昧昏庸之人,過後自然會醒悟。他會命須賀嬤嬤給她收拾房間,將她收為側室。但此事,萬不可泄露半句。」
    八彌盯著雅樂助,淚水又嘩嘩流了下來。這位武士如此憐惜阿春……想到這裡,雅樂助突然不安起來。「阿春現在在城主面前戰戰兢兢,你知道為何?」
    「知道。」
    「你說說看。」
    八彌低頭道:「阿春心中已經有人。」
    「有人?唉!我明白了。他也是你家的親戚?」
    八彌搖了搖頭。
    「那是誰?還是誰的家臣?你告訴我。」
    「是……就是在下。」
    「什麼,你……」天地變得昏暗,寒氣穿透了皮膚。雅樂助愣在當場,無言以對。自於大離開之後,一種看不見的不吉氣象便在城中瀰漫開來,讓他脊背發涼。
    汲水這種差使,一般不會被廣忠注意到。正直且忠心的獨眼八彌定是想讓阿春在浴房和自己一起保護廣忠的安全,才讓她來當差。沒想到阿春卻和於大夫人有幾分相像……
    雅樂助知道八彌為何流淚了。不僅僅是因為阿春被人奪走之後的悲傷,他肯定在擔心世間的閑言,或許有人會說,這是他為了飛黃騰達而使出的陰謀。
    「既然如此,那麼……這事城主知道嗎?」
    「應該不知。趁城主還不知,小人已經和姑母家解除了婚約。」
    「唉!這都是我疏忽了。八彌,請你……」
    八彌依然挺坐在那裡,緊閉嘴唇。
    八彌的正直和忠心耿耿讓雅樂助感到難過。在亂世,這種事情並不稀罕。攻入敵城,女人往往會成為獵物。但在松平家,還沒有哪一代城主和家中武士爭搶女人。廣忠犯下了這樣一個錯誤,卻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想象,廣忠知道此事後,會陷入怎樣的苦悶。「此事千萬不要告訴城主,好嗎?」
    「大人不必擔心。八彌已經忘記了。」
    「不會輕易忘掉的。城主不知此事。但無論如何,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要忘掉。」
    「都已經過去了,就像菅生川里的水,一去不返。」
    「多謝你!在今日的岡崎,任何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你一定要原諒城主,八彌。」說著,雅樂助突然想哭。他慌忙起身離開了。
    室內又傳來一陣笑聲。八彌依然挺坐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被奪走的女人和城主飲酒作樂,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雅樂助走上大走廊,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八彌。在漸漸暗淡下來的走廊中,八彌就像一塊堅固的岩石,紋絲不動。看著他閃爍著淚光的獨眼,雅樂助心中暗嘆,低頭繞過走廊。城中一個人影也沒有,處處都掌了燈。天空中,雲逐漸散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0
第二十一章 少雄驚世


    這一日夜裡,於大又夢見了廣忠和竹千代,他們在波濤洶湧的海中,大喊救命。睜開眼,朝陽已經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靜聽,好像漲潮了,她聽見海浪沖刷石板的聲音。
    此處為刈谷城汐見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濤和海浪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但是城內的空氣卻已完全不同。父親已經亡故,先前的親信也被同父異母的兄長信元無情驅逐。信元進行了各種變革,試圖將父親的影響掃除殆盡。
    他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書院,還偶爾會從京城招來一些連歌師。於大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進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為親密的同母兄長信近已經不在,服侍她的這個侍女亦很陌生。這讓她愈發思念岡崎。一閉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進卧房,她便似聽到廣忠的聲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來水,開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頭髮,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隔扇。回到了娘家,她卻有一種被發配到孤島的感覺。別離之後的日子,她唯有這個習慣雷打不動:望著早晨的天空,對著岡崎方向雙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禱,保佑廣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覺,祈禱變成了幻覺,她覺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開始覺得,對於一個女入,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沒有?」於大想著,臉上露出了微笑。她時時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為心中有這個兒子,她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請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禱的時間總是很長。直到海面微微泛紅,鳥雀的叫聲在附近的樹枝上響起,她才停下來。
    「小姐。」侍女等她祈禱完之後,才開口。這個侍女和於大同歲,名信乃,是一個下級武士的女兒。「杉山元六大人求見小姐,正在門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過頭,「讓他進來,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無表情地離開了,未幾,帶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強壯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稟報……」杉山元六可以說是唯一沒有被驅逐的父親的寵臣之子,目前成為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著元六:「是岡崎有什麼消息嗎?」
    「是,酒井雅樂助大人捎信來說,少主平安無事。」
    「謝天謝地。昨晚的夢一直讓我擔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哦?」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馬場……」元六看到於大眼神憂鬱,卻愈發美麗,慌忙移開了視線,「城主命小人勸說小姐改嫁。」於大微笑不語。
    「要是行動比岡崎慢,小姐就太可憐了。」
    「比岡崎慢……」
    「是,聽說岡崎城主已經決定迎娶田原的戶田彈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但猛聽到此事,依然難過異常。既然已經和廣忠散去,照理不該再生嫉妒,但剛才心中的那一陣絞痛又是為何?是對那個即將成為竹千代「母親」的女人的嫉妒,還是依然對廣忠情縷未斷?
    杉山元六能夠體會於大的心情,他望著窗外的天空,「城主說,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讓小人來勸勸小姐……」
    於大不語。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小姐說得簡單,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謹慎地看了看周圍,小聲道,「他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便由不得別人。」
    這一點於大也非常清楚。當時廣忠懼怕今川氏,決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時,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計劃把送於大的岡崎家臣全部殺掉。於大猜測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過矢矧川不久,便讓岡崎眾人回去,他們也才得以平安無事。元六似乎想告訴於大,對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還不知,」元六低聲道,「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廣瀨的佐久間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選其一,否則……恐有性命之憂。城主決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他六親不認。」
    於大阻止了元六:「這話傳到他耳中怎麼辦?」
    元六沒有回答,單是往前近了一步,小聲道:「小姐,您聽說過藤九郎公子的傳聞嗎?」
    於大當然聽說了。生在大名家,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岡崎城中人人都說,這種事實在少見,更令人詫異的是,他竟然還為此丟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傳言說,公子還在人世。」
    「他還活著?」
    「是。因此,當年那個陰謀也暴露了……聽說藤九郎公子是因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須有的污名,浪跡天涯,無家可歸。」
    「這……這可是真的?」
    元六點了點頭,「因此小姐萬萬不可開罪城主。是佐久間大人,還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須早作決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著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變得面無表情,說道,「他反對城主投靠織田。為了除掉這個絆腳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騙到自己經常去的熊邸,讓他背上不義之名,借織田刺客的刀殺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輩,裝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決心,便會不擇手段。」
    正在這時,只聽有人叫道:「元六在嗎?元六!」院落附近的櫻樹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性急的下野守信元大概對杉山元六不放心。親自前來了。
    「這麼性急……」元六苦笑了。「元六在此!」
    他大聲對外面應了一句,然後快速地小聲道,「在一兩日之內,請務必作出決定。」說完,慌忙走到玄關相迎。
    信元已經把韁繩扔給了下人,手裡拿著鞭子,道:「於大,今天天氣不錯。朝霞染得海面一片通紅。你出來看看,這早晨的太陽比洗馬盆還大。」他扯著嗓子說完,方才走進院子。
    「哥哥請進。」於大伏在地上迎接信元。下野守爽朗地笑著,坐到走廊旁邊。習慣了廣忠綿軟的笑聲,於大感覺哥哥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的心。
    「決定了嗎?」
    「是,小姐說會在一兩日之內作出決定。」元六在旁邊打圓場。
    「一兩日……現在你就該作出決定啊。」信元並不理會元六,繼續說道,「於大,岡崎的廣忠,就是一個曠世的傻瓜。」他的聲音響徹整個院落。「聽說他已經決定娶戶田彈正之女做續弦。這門婚事對松平氏有百害而無一益啊。」
    於大微微點了點頭,看著膝蓋上自己的手指。
    「我絕不會看錯。織田和今川再起爭端時,今川肯定會讓松平人擔任先鋒。松平人以為戶田會支持自己,但戶田人可不會那麼耿直。是吧,元六?」
    「啊……是。」
    「他們一旦看到戰局不利,便會馬上倒戈相向。」
    「是……」
    「然而,廣忠卻不知道這一點。他們拒絕我的勸說,非要和戶田家結親。松平氏日漸衰落,真是可悲……於大。」
    「哥哥。」
    「你也很可憐,但是反而因禍得福了……不要再等了,你在今日就作決定。廣瀨和久松,由你選擇。」
    於大依然低著頭,強忍住淚水。這不是膚淺的悲哀,但也不是反感,而是因為女人的宿命而生起的哀愁。於大總是被當成鞏固刈谷城的一粒棋子,當初嫁到岡崎也是如此。和什麼樣的家族進行怎樣的聯合,這種算計決定了她的命運。這不僅僅是於大一個人的命運,這是戰亂不斷、沒有秩序和道義的世道中所有女人的俞運。
    「父親希望通過和松平家的結合,來保住松平和水野兩家的安泰,但世事無常。現在,必須和與織田親近的家族結合。織田氏是朝陽,今川氏則是落日。你被夕陽驅趕,卻反而得以沐浴早晨的陽光。你很幸運,我也很幸運。好了,你今天就作出決定。元六,我們再去騎上一圈,今天早晨天氣真好。」
    於大對著走廊施了一禮,默默地垂著頭。
    信乃端來早飯。於大拿起筷子,便讓她退下了。腹中空空,卻毫無食慾。怎麼能忘記岡崎?竹千代是她生命的一半,廣忠的愛撫則讓她終身難忘。近日,不知為何她全身慵懶無力,時而輕聲咳嗽。莫非是廣忠的病傳染給了自己……就連廣忠的病,都讓她懷念不已。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落髮為尼。
    於大茫然地坐在房中央,一動不動。太陽照到隔扇上,飄落下來的楓葉的影子映在上面。不時有小鳥來到這裡,悲切地啼鳴。這裡離海近,大概是西風少了的緣故,春天來得比岡崎早。
    一眨眼,於大離開岡崎近半載。她沒有活下去的念頭,寂然等死的情緒一直纏繞著她的心。她並不知道久松和佐久間乃是何樣人。懷著一顆柔弱的心,嫁到素不相識的人家,還能活下去嗎?
    到了辰時四刻,於大叫來信乃。她想去看看父親。父親的墓在緒川的乾坤院。若是告訴信元,或許他會準備一乘轎子。她不想麻煩,只帶著信乃和一個下人暗暗出了城。
    明媚的陽光溫暖了大地,麥子已經抽了穗,有些耀眼。
    廣瀨的佐久間。阿古居的久松。不管嫁給誰,都和於大的幸福無關。但於大必須選擇其中一個。她帶著一個縹緲的夢想,希望跪在父親墳前時,能夠得到一點暗示。明媚的陽光晃得她的眼睛發花。
    經過熊邸時,忽聽人叫道:「這位小姐。」一個用斗笠遮住臉的武士叫住了她們。於大停下腳步。
    「看樣子你們乃刈谷水野家的人……你們認識於大小姐嗎?」
    於大覺得聲音有幾分熟悉,心下暗想:「莫非……」她揭開自己的面紗。武士驚叫一聲,轉身便走。於大向下人遞了一個眼色,下人立即拔腿追去。
    雖然體格健壯許多,但不論是個頭還是聲音,此武士實在和信近太像了!
    於大和信乃一臉疑惑地跟了上去。前方的道路變成了丁字形。正面便是人稱熊若宮的竹之內波太郎府外的壕溝,壕溝對面是一堵結實的土牆。下人追著浪人轉向右邊。路邊是芒草和落了葉的榛樹。
    到了丁字路口,於大突然想起什麼,急忙停住腳。頭頂榛樹上有幾隻烏鴉的叫聲提醒了於大。信近幾年前已在熊邸被人殺了。如他果真活著,自己這樣趕過去,一旦鬧開,豈不會讓事情變糟,於大停住腳步。「信乃,把他叫回來,我們離父親的墓地越來越遠了。」
    「是。」信乃應了一聲,剛跑出二三十步遠,便看見下人沿壕溝走了回來。與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留著額發,系著紫色的髮帶,穿一身華麗的綾羅窄袖衫。信乃對於大道:「波太郎先生來了。」
    於大點了點頭,透過頭巾看著一身侍童裝束的波太郎。父親生前,於大曾經與他見過兩面。她經常聽說他家從南北朝時代便流傳下來的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據說他們是侍神的家族,不可輕慢。信近和波太郎的妹妹於國私通而命喪刺客之手。可是,這個波太郎為何如此年輕呢?論年齡,他應當比於大還長三四歲,但是依然留著額發,眼睛和嘴唇仍和以前一樣嬌媚。
    「小姐,聽說您要去祭拜父親?」波太郎道,清澈的眸子中略帶著微笑,「大概是您父親在天有靈,才讓我們碰上。請跟我來。」
    於大沒有回答。想到哥哥下野守和信近之間的爭端和熊邸有關聯,她一時有些猶豫。
    波太郎見狀,便笑道:「你這個下人,據說看見了一個熟人,還稱那人進了寒舍。在下卻並不知,不過今日在下要為小姐引見一個人。請跟我來。」
    下人一臉疑惑,看著於大,小聲道:「剛才那個武士,分明是進了熊邸……」
    於大依然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熊邸的壕溝。清澈的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烏鴉的影子。她決定去熊邸看一看,「有勞先生引路。」
    哥哥活著也好,死了也罷,自己只是想憑弔一下,下野守也不能怎樣。定下心之後,剛才那個一見她便逃遁了的男子,卻愈發令她不能平靜。
    波太郎對此卻隻字未提。他在前引路,帶於大到了祭壇,禮拜后。便把她帶到了建造成書院風格的前廳。祭壇周圍都是神殿,左右則是居室。也就是說,這是一個以神社為中心,四周圍著壕溝的古式建築。從前廳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對面的土壘和箭樓。
    波太郎把於大帶到廳中,推開窗戶,指著院子道:「就在那些乾枯的胡枝子花叢附近……」他一邊坐下來,一邊說道:「藤九郎公子,就在那裡丟了性命。」
    於大點頭,看著外面耀眼的陽光。
    「那晚遍地都開著胡枝子花,月色很美。刺客藏在那塊洗手石后,突然跑出來,砍向藤九郎公子……」波太郎臉上露出微笑,「在下再次跟小姐提起此事,小姐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都是因為織田氏和今川氏爭執不休。」
    「先生是說,先生知道兄弟相爭的原因?」
    「知道。」
    波太郎點頭道,「我見過這個世上最殘忍的爭鬥……也因此而失去了妹妹。」
    「先生的妹妹……就是於國?」
    「正是。」波太郎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道,「下野守真是可怕。」
    於大沒有回答,她的心開始像針扎一樣疼痛。留戀於國的美色而出入這個家門的,好像不是藤九郎信近,而是兄長下野守信元。然而,僅僅因此,他便將信近騙到這裡,連同所愛的人一起殺掉……
    「小姐,想必對於此事,您的悲傷不亞於我。」波太郎看著於大憂愁的側臉,道,「可是小姐不能就此沉淪。為了尚留在岡崎的孩子,多多保重。」
    「先生……」於大似乎定了心,問道,「今天您要為我引見何人?」
    「我要為您引見的人……」波太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乃藤九郎公子的靈魂。」
    「靈魂?」
    「您不要問了。靈魂會因此傷心。無他,只因我乃侍奉神靈之人,可以隨意和靈魂交流。我能夠知道靈魂的悲喜。」
    「啊……是。」
    於大努力想從波太郎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麼。波太郎微微頷首道:「聽說小姐要再嫁。」
    「是。」
    「靈魂告訴我,您在猶豫,不知如何選擇……」
    於大點了點頭。哥哥果然沒有死……他還活著,和波太郎有來往。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難過,卻又不能問。信近現在成了逃避下野守爪牙而活著的幽靈。如果把他帶到明處,未免過於殘酷。在這個骨肉相殘的時代,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幽靈。
    「小姐,您決定了嗎?」
    「這,我……」
    「我知道。」波太郎大聲笑了起來,「您要仔細地想想……這也是靈魂讓我告訴你的。」
    「是。」
    「小姐肯定不願意疏遠岡崎,害怕萬一變成孩子的敵人……這便是您猶豫不決的原因吧。」
    於大吃了一驚,垂下了頭。內心的顧慮完全被對方說中了,她一時無言。
    侍女端上茶水。窗外的陽光更加明媚。一隻鵪鶉飛到院子中那些記載著往日悲傷的胡枝子花枝幹上,悠閑地覓食。波太郎緩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等著於大平靜下來。「骨肉也好,女人也罷,您的這些顧慮都是不可避免的。我能理解小姐。但是,您不能一直猶豫不決,看不到前方的波濤。」
    「嗯……是。」
    「所謂生死有命,或許有一種方法可令水到渠成。要讓小姐認真尋思,作出決定,實是太難。因此,在下想為小姐引見一個人,不知意下如何?」
    他會帶她去見誰呢?波太郎的一番好意令於大難以拒絕。「在見那人之前,我能先知道他是誰嗎?」
    「您見他的時候,不必道出自己的身份。」
    「那好。」
    波太郎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能給您帶來什麼暗示,這也是靈魂的指引。請稍候。」施了一禮,他出去了。
    不久之後,他便回來了。「我會稱您是我的家人,以此引見給對方。請跟我來。」
    他帶著於大穿過走廊,走向對面的屋子。這裡裝飾一新,掛軸也很是雅緻,還有香台、花台,都鑲著精細的螺鈿。陽光從右手邊書院的窗子里射了進來,照到繪有《源氏物語》畫卷的屏風上。正面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和兩個隨從模樣的武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武士,而另一個看起來年在二十五六左右。於大隨波太郎走了進去。
    「果然很像於國。」正面的少年肆無忌憚地看著於大。
    「大概是血緣的緣故。來,靠近些,吉法師公子要賜你一杯酒。」年長的武士輕鬆地對於大招了招手,道:「你叫於大?」
    「啊……是。」
    「我是織田吉法師公子的家臣平手中務,這位是阿古居的久松彌九郎。」
    於大吃驚地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久松彌九郎,跪伏在地。這就是織田信秀之子,還有自己可能嫁予的久松俊勝!但是讓她最為驚訝的,是自己突然被引見給吉法師。
    「吉法師公子,請賜酒。」平手政秀說道。
    「拿酒來。」少年吩咐著侍女,然後對於大道,「你喜歡什麼?於國擅長跳幸若舞,也經常唱些小曲。」
    說到這裡,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於大吃驚地往後退了退。少年刷地揚開手中的扇子,唱道:人生誰無死,忍耐所為何?遙憶初識夜……
    他用男兒初成的聲音朗朗唱了起來。
    「好了,嚇著了於大小姐。」政秀笑著舉起手制止道。
    「老頭子,你不喜歡?」少年立住,對於大道,「你會什麼?」
    「小女子不才,什麼都不會。」於大回答道,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織田家的兒子,不久之後,很可能會和竹千代成為寸土必爭的敵手……「公子,您喜歡小曲嗎?」她平靜地問道。
    「哼!我可是武將!」
    「武將?」
    「武將喜歡小曲兒,會被老頭子罵。」
    「哦。」
    「身為武將,一要征戰,二要獵鷹,三要談論武家之事,四要會捕魚。對嗎,老頭子?」
    「是。」
    「幸若小曲之類,我都是在老頭子不在時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歡的不是這些,而是別的……」
    「那您喜歡什麼呢?」
    「第一,站著尿尿。」
    「啊?」
    「第二,站著吃泡飯。」
    「站著?」
    「嗯。你這樣吃過嗎?這樣腸子是直的,能吃很多。七碗八碗,一下子就進了肚子里。不用吃菜,也不用喝湯。」吉法師正說到這裡,政秀拿起扇子拍了拍榻榻米。
    「這也不能說啊,罷了罷了。」
    波太郎坐在於大旁邊,笑了起來。於大也差點笑了,但她笑不出來。
    比起安祥城庶出的長子信廣,織田信秀對吉法師抱有更大的期望。正因如此,他才讓被稱為織田智囊的寵臣平手中務大輔政秀做織田西席,負責管教吉法師。在吉法師看似荒唐的舉動中,可以看出一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不俗氣質。平手中務對此心知肚明,但還是時而勒一勒手中的韁繩。久松彌九郎不苟言笑,坐在旁邊,露出一絲懊喪。
    吉法師接過侍女遞過來的酒壺,為於大斟滿了酒。
    「多謝公子。」於大端起杯子,瞄了一眼吉法師。他眉毛倒豎,眼睛里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受到政秀的責備,他的臉猛地漲得通紅。
    「那麼我們就……」見於大放下杯子,波太郎催促道,「獵鷹時再會吧。」
    於大恭敬地施了一禮,立起身。只聽吉法師又道:「下次我給你舞幸若舞。你可要學一學。」
    送走了吉法師等人,回到走廊里,波太郎回頭看著於大道:「小姐看這孩子怎樣?」
    「目空一切。」
    「僅僅如此嗎?」
    「眼中的光芒非比尋常……」於大話還未完,波太郎便介面道:「和您的孩子將來恐怕會捉對……小姐不這樣認為嗎?」他好像看懂了於大的心。
    於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才四歲。」
    「因此才要為他的將來著想。」波太郎盯住於大道。
    於大有些明白了。波太郎言外之意,她必須再嫁。不久之後,將是織田吉法師和松平竹千代他們的天下。和他們的祖父、父親一樣,他們命中注定要在戰場上相會。
    「小姐不覺得,自從應仁之亂以來,各國的戰亂太多了嗎?」波太郎回到座位上,擊掌令下人端來茶水。「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相模的北條、駿河的今川……」他看著照到隔扇上的陽光,數著一個個響噹噹的大名。「他們都想上洛。他們恐已體察到百姓已厭倦戰亂,正在考慮統一天下。只是,他們都離京城太遠了……」
    於大全身僵硬,把視線投向陽光普照的院子。若藤九郎公子還活著,他會怎麼說?他還會認為松平氏和今川氏會永遠齊心協力嗎?襁褓中的竹千代和離別的丈夫的影子浮現在於大眼前。廣忠此生絕不會背棄今川氏,只要今川氏在,岡崎便可無事。但,若織田氏兵向三河,唉,可憐的岡崎便只能走向滅亡……
    見於大似已想通,波太郎若無其事地談起最近在京城和難波的見聞,關於石山御堂門徒的故事,以及坍港的熱鬧景象……
    他還說到織田信秀為何經常把吉法師送到這裡來。最後,他微笑著道:「久松彌九郎為人頗為正直。」於大聽他說完,便告辭而去。
    艷陽高照。在萬里無雲的碧空,廣忠和久松彌九郎,竹千代和吉法師的臉龐重合在了一起。為什麼總是對廣忠依依不捨?
    「小姐剛才是認錯人了嗎?」下人問。
    於大點點頭,緊緊咬住嘴唇道:「今日不去拜祭父親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信乃驚訝地抬頭看著她。於大眼裡蘊滿淚水,在陽光下閃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0
第二十二章 櫻花洗心塵


    跑馬場開滿櫻花,地面也已經覆蓋了一層落櫻。松平廣忠馬不停蹄在花樹間賓士了三個來回。很久沒有出去獵鷹,也沒來過馬場,他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只有這樣才能宣洩心中的抑鬱。
    「八彌,繼續!」他調轉馬頭,沿護城河朝著滿性寺馳去。近侍岩松八彌手持長槍,絆到了石上,一個踉蹌撲到廣忠馬前。廣忠引以為豪的連錢葦毛駒受了驚,高揚起前蹄。只見櫻花的波浪在舞動,地上的櫻花飛揚起來。廣忠摔到了趴在地上的八彌身旁。
    「大人您這落馬真是精彩。」
    「渾蛋!」
    廣忠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落到八彌肩膀上。八彌的獨眼帶著怨恨,緊緊盯著廣忠。「您沒有受傷就好。」
    廣忠急忙站起來,拍了拍衣上的櫻花瓣。「八彌!」
    「在。」
    「你恨我?」
    「怎麼會……大人何出此言?」
    「我奪走了你的阿春。」
    「絕無此事。小人和阿春了無關係。今日乃大人和新夫人大喜之日,沒受傷就好……」
    鞭子再次落到八彌頭上,八彌眨著獨眼,盯著廣忠。
    「有何可喜?住口!」
    「是。小人不說了。」
    「她非我要娶的人。你和阿春懂什麼?你在心裡恨我。」
    「不,小人絕不恨城主。」
    「住口!」
    「是。」
    「我從你手中奪走了阿春。你的眼睛告訴我,既奪走了她,就當好生待她。」廣忠不再看八彌。他兩手握鞭,情緒激動,焦急地在櫻花下踱來踱去。
    那馬將廣忠甩下背之後,悠閑地啃地上的青草。小隨從這時還沒跟過來。岩松八彌慢慢站了起來,拾起韁繩。「大人還騎一圈嗎?」廣忠沒有回答。八彌這才發現他眼中含著淚水,徘徊不止。八彌也想哭。
    廣忠的情緒最近已經好轉,讓人們看到了希望。此時偏偏又傳來令他難過的消息:刈谷的於大要再婚了。她要嫁予的阿古居的久松彌九郎俊勝,乃追隨織田之人。須賀嬤嬤將這個消息告訴廣忠時,廣忠發瘋似的笑了起來:「哈哈,於大就要變成久松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哈哈……」須賀嬤嬤正為他的笑聲不安,廣忠已經將手中的茶杯朝院子里的石頭砸過去。
    此後,誰都不敢再提於大的事。廣忠當然也絕口不提。但那夜開始,他便變得甚是躁亂,就連剛剛收為側室的阿春處也不去了。老臣們為此斥責了須賀,和戶田家的婚事也提前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八彌本來也鬆了一口氣,給他製造了一個落馬的機會。
    「城主。」八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再騎一圈,再跑一圈吧。」
    廣忠停下腳步,回過頭緊緊盯住八彌:「八彌,你覺得人可信嗎?」
    「在世間,若無信任,便無法生存。」
    「哦,人言人生如電光石火,生命如露如電,不得不信啊。」
    「大人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八彌,把櫻花搖落!」
    「啊?」
    「把馬拴到樹上,我來搖晃,你脫下衣服,把花瓣包起來。」
    「是。」八彌一臉驚訝地脫下衣服。
    廣忠拿起韁繩,將馬拴到一株新生的櫻花樹上。「好了嗎,八彌?」
    「好了。」八彌的右臂到胸部,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刀痕,廣忠說了一聲「好」便高高舉起了鞭子。第一鞭沒有落在馬背上,卻是抽在了八彌身上。
    「八彌,你不快?」
    「小人快意。」
    第二鞭打到了馬身上,馬受驚狂跳,花瓣雪花般落到八彌的身上。「哈哈哈,馬壯櫻花落,此話不假呀。把花收起來,收起來。哈哈哈。」廣忠抽打著馬,還高高揚起鞭子抽打櫻花樹枝。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於八彌來說,不管怎麼樣,只要讓廣忠高興起來就好。
    「大喜的日子啊,大喜的日子……」三月的冷風吹著八彌的肌膚。他眨巴著獨眼,急急忙忙用衣服包起花瓣。
    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動作過於劇烈,廣忠的臉色由紅變白,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還沾著幾片花瓣。他最近很易疲憊。笑著笑著,廣忠突然咳嗽起來,他看了看收集起來的花瓣,突然嚴厲道:「好了!牽馬,我們回去。」
    「是。」八彌扛著長槍,臂彎里夾著包有花瓣的衣服,解開了韁繩。
    馬還未平靜下來,眼睛熠熠閃光。廣忠拍了拍馬的腦袋,一躍身跨到馬背上。「八彌,走!」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像剛才那樣飛奔,只是沿著河走進菅生苑,來到酒谷門前。從城的正門至此處都打掃得千乾淨凈。這是為了迎接即將過門的真喜姬。
    八幡苑的近侍瞪大眼睛,來到他們身邊。他們看見八彌裸著身子,以為出了什麼事。廣忠默默地下了馬,把韁繩扔給近侍,走進了大門。「八彌,進來!」
    裸著身子在城中行走,本就已夠怪異的了,廣忠卻沒有去前庭,他穿過大走廊,直接拐去了內庭。八彌有些猶豫。
    「進來!」廣忠命令道。
    他們來到剛剛搬到本城、由廣忠姑母緋紗夫人隨念院撫養的竹千代的房間前面,稍稍聽了聽裡面的動靜,便走開了。廣忠要將裸身的八彌帶到哪裡?
    「城主。您……」見周圍全是女人,八彌忍不住道。
    「跟我來!」廣忠並未停下腳步。
    穿過於大以前住的房間,沿中庭轉向右邊,八彌驚呼一聲。廣忠在往表妹阿春的房間走,她現在已被稱為阿春夫人。
    廣忠在入口處回頭看了一眼八彌。八彌只能聽天由命了,不管怎麼說,都不能讓城主生氣。他拿著包櫻花的衣服來到門口時,屋裡的阿春和侍女都大為驚訝。
    「阿春,拿笊籬來。」廣忠道,「拿來盛櫻花。別讓八彌凍著了,快去!」
    阿春看著八彌,心下不由一陣難過,神色也慌張起來。廣忠的心情似乎並沒有八彌想象的那麼糟糕。八彌原本已經作好了挨訓的準備,但是廣忠只淡淡道:「把花放進笊籬,你穿上衣服吧。」阿春拿來笊籬,廣忠臉上露出愉快的笑。「有趣嗎,八彌?」
    「是。大人打算拿這些花做什麼?」
    「我要用這個洗一洗我喜歡猜忌的心。」
    「洗心……」
    「好了好了,你趕快穿上衣服,下去吧。」
    聽了這話,八彌鬆了一口氣,急忙穿上衣服退下。
    「恭喜城主。」等八彌退下之後,阿春提心弔膽地對廣忠道。
    「什麼恭喜……喜從何來?哼!」
    「是。」
    「是誰教你說出這種陽奉陰違的話的……我不是在責備你。休要那般戰戰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氣一點,什麼也不想。」他凝視著阿春,繼續說道,「真像……」
    阿春明白廣忠的意思,他喜歡的並不是她,而是把她當成了於大夫人。
    「久松彌九郎那……」
    「大人說什麼?」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來。」
    「要把這些花……拿到哪裡去?」
    「浴房。水已經準備好了嗎?」
    「是。」
    「我這就去,把花帶上。」
    「是。」
    「不是蒸浴,是櫻花浴,把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廣忠身後。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馬場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慳,可為何要將些花放到浴桶中?對阿春而言,跟著廣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廣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會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慄。
    「以此迷惑城主,這個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還未被收為側室之前,便聽到過這些閑言碎語,令她無地自容。
    「櫻花總是一起開放,一起凋落,乃純潔之花。」
    「是。」
    「是忠貞不二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電。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
    這時阿春才注意到,兩個侍女還跪在浴房門口。廣忠卻看都不看她。「我們洗一次櫻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氣節和這櫻花比一比。來,進來!」
    由於恐懼和羞慚,阿春甚至忘了讓跪在門口的兩個侍女退下。廣忠突然脫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過去,退到阿春身後。
    「啊……」阿春驚呼了一聲。這聲驚叫並非出於羞慚,而是恐懼。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內衣的廣忠一把從阿春手中抓過盛著櫻花的笊籬,打開浴房的門。
    一股白色的蒸汽從裡面冒了出來,但廣忠的身體似乎比那蒸汽還要蒼白,他迅速跳進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際浴房裡一般都無浴桶。此處放置浴桶,乃征戰一生的父親留下來的習慣。戰場上沒有浴房,只能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里,一邊聽著戰陣鑼鼓,一邊暢快地將整個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謂的極樂世界也無非如此!哈哈哈。」父親甚至把這種嗜好搬進了浴房當中。
    廣忠從來沒存在這個浴桶中洗過,只是把它閑在一邊。而今日,他卻將櫻花倒進桶中,自己也進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櫻花一起溢了出來。「哈哈……」廣忠失常的笑聲夾雜著櫻花的香氣,在狹小的浴房中回蕩,「過來吧。這可是櫻花啊。好多櫻花。你在於什麼?」
    「啊……是。」阿春踉踉蹌蹌走了進來,背手關上門,兩手護住胸部,彎下身子,這才鬆了一口氣。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頂的金網行燈在濃濃的蒸汽當中,發出微弱的光。
    漸漸可以看清周圍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腳邊,就像螺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著一層櫻花,煞白煞白。
    廣忠的腦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兩眼緊緊盯著阿春。阿春頓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為心存恐懼,廣忠的腦袋讓她想起在某幅畫中見過的被人砍下的頭顱。阿春慌忙克制住這種妄想,在這種大喜日子裡,怎能產生這樣不吉的聯想?
    「阿春,站起來。」
    「是。」
    「我讓你站起來!」
    「嗯……是。」
    阿春拚命控制著扭曲的表情,戰戰兢兢站了起來。先前她一直以為,對於一個女人,被愛便是一種幸福。她有時甚至會想,自己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接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註定的福分。但是這種福分始終伴隨著如履薄冰的感覺,時時刻刻帶著恐懼和不安。她來不及想這是為何,但是,在她赤裸著身子站在門口的那一瞬間,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廣忠怎會顧及她的感受?她不過是一個玩偶。
    阿春站起,廣忠依然緊緊地盯著她的身體。他在想什麼?即便目光中充滿情意,也讓阿春十分難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氣撲鼻,廣忠突然卻劇烈地咳嗽起來。「阿春,」停止了咳嗽,廣忠卻滿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著水面的花瓣。「笑!為何要哭喪著臉,我讓你笑!」
    阿春笑了。雖然她也知道這笑有多麼僵硬,但是她依舊拚命地笑。廣忠扭開了臉。
    阿春眼前一陣發黑。她不知廣忠的怒火將會以何種形式爆發出來,不禁感到悲哀,淚水止不住地傾瀉下來,終於嚶嚶哭了。
    廣忠卻依然別著臉,沒有說話,良久,方小聲道:「阿春。」
    「嗯……是。」阿春慌忙抬起頭。廣忠已經站了起來,渾身沾滿花瓣。
    「來,給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是。」阿春感到終於解脫了,慌忙舀起水,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廣忠問道,「我就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為何這般沐浴嗎?」
    「不知。」
    「我要從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變,不敢說話。
    「自從來到這個世上,我無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從今日起,我要改變自己,才使用了父親在戰場上經常用的這個浴桶。」
    「是。」
    「我想讓你也用這些水洗一洗,才讓你笑,你卻哭了……」
    阿春忽然覺得廣忠有些異樣,偷偷看了一眼,發現他竟哭了起來,遂顫聲道:「城主,請您寬心些!」
    「是真心的?」
    「是。奴家愚鈍,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覺得廣忠親切了許多,撫摩著他瘦弱的肩,道,「原以為像城主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什麼悲傷的……」
    「哦,你原以為我可隨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沒說話。阿春像侍弄一個孩子一樣為廣忠洗著。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來嗎,您的腳……」
    「嗯。」廣忠站起身,伸出腳。阿春抱住他的腳,為他搓洗,她突然覺得他頗為可憐。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無妨,只要能讓城主高興……想到這裡,即將過門的真喜姬又讓她擔心起來,並非出於敵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懼。
    「阿春。」廣忠道,「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一輩子不會改變主意。」
    「大人是說……」
    「休要告訴人,我不會接近新過門的夫人。」
    「啊……這……」
    「我可以做給你看,但這不是跟於大賭氣。」
    阿春突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經模模糊糊知道廣忠在想什麼了。他雖然說不是在賭氣,語氣卻明明是在賭氣。「我再也不會因外界變化而輕易改變心意,不管是誰,如何改變,松平廣忠都不會變!」說著,他突然把手搭到阿春肩上,「你的皮膚好涼。」
    阿春吃了一驚,停下了手。她感覺廣忠的手有些熾熱,雙眼也閃閃發光。阿春感到恐懼和羞恥,就跟廣忠最初寵幸她那日一樣。她是於大夫人的影子,阿春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是,她卻害怕因為有著和於大夫人相似的面孔,而和新夫人發生齟齬。
    地板上落滿櫻花,周圍都是撲鼻的花香。阿春將臉貼到廣忠瘦弱的胸脯上……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1
第二十三章 春雷之宴


    眾女人都聚集在了酒井雅樂助府邸門前。田原的戶田彈正左衛門康光之女真喜姬一行今日便要進入雅樂助府中。於大過門時,途中幾次遇襲,而此次送親的隊伍卻平安無事。隊伍隱隱流露出京都雅風。加上侍女的轎子,一共四乘,七名騎馬武士護送。雖很難說得上氣派,但貝桶、衣櫃、櫥子、擔櫃、長櫃、屏風箱、碗櫥等嫁妝,也都頗有大家風範。最讓人大開眼界的,是轎夫個個都身著十德衣,腰系白絲帶。
    「據說這是京都的風氣。」
    「田原城主肯定是跟駿府的大人學的。」
    「新夫人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上房夫人國色天香,這位夫人不知怎樣?」
    「城主到現在還無法忘掉原來的夫人,真是讓人擔心啊。」
    送親隊伍的首領乃真喜姬之兄宣光。這次仍然是酒井雅樂助的夫人負責迎接新夫人。轎子被抬上門前的石板,酒井夫人打開轎門,眾人眼前頓時一亮。一隻白皙細嫩的手伸出來,酒井夫人扶住新娘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新夫人外面罩一件鄉幸菱紋的白色短袖罩衫,罩衫下是一件加賀染,貼身衣服則印著練紅梅紋。她一出轎,挺拔的身姿讓人眼前一亮。
    「真漂亮!」不知是誰贊了一聲。
    「稍微有些瘦。」
    「確實比於大夫人瘦。」
    「真是很難比較,人各有所妤。」
    真喜姬或許聽到了這些話,她看了一眼眾人。她眼神柔和,可見是性情溫和之人,卻似少了些才氣。
    和之前迎娶於大時一樣,雅樂助的妻子拉著真喜姬的手,把她引進了屋。在府中稍事歇息,便徒步移到本城,在那裡舉行大禮。陪嫁的侍女也從轎中出來,進了雅樂助府里。牽馬的人和收拾轎子的人在門口喧鬧起來。雅樂助把真喜姬的兄長宣光帶到了另一個房間,共商大禮餘事。
    「我們兩家齊心協力,未來令人振奮啊。」
    「是啊,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下人奉上了櫻花茶,主客二人舉杯同用。此時,一個小侍從膝行到雅樂助跟前,對他耳語一番。雅樂助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朝宣光歉意一笑,走了出去。
    「城主派你來……」雅樂助走進岩松八彌候著的房間,快步走到上座,便道,「何事?」
    八彌轉動獨眼,正襟危坐道:「城主吩咐,不能讓送親隊伍進入本城。」
    「哦?城主竟然說出這等話?」
    「是。這是城主讓小的帶話。」
    「糊塗!」雅樂助憤然道,「這是岡崎的大事,全體上下都要道賀,不去本城,婚禮在哪裡舉行?」
    「這……城主說,本城乃竹千代的地方,真喜姬小姐不能去那裡。」
    「混賬話!」
    「這並非在下的意思,只是城主的吩咐。」
    雅樂助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廣忠常說,這個城是他父親的,是他兒子的,不是他自己的。而現在,他又說出這種話來。「但是現在送親的隊伍已經到了這裡,城主是否說明把他們帶到何處?」
    「城主說,可把他們帶到二道城。」
    「二道城……八彌,你瘋了?今日迎娶的可是城主夫人,若在二道城舉行大禮,戶田一族能答應嗎?」
    「在下再說,這一切並非在下之意。」
    雅樂助咬住嘴唇。哼!真是瘋了!這些話若是讓真喜姬的哥哥宣光聽見,將會是何等的屈辱,他又會何等憤怒?
    「好了!」雅樂助站起來,「我親自前去問城主。若要故意惹對方動怒,這門親事還有何意義?還舉行什麼婚禮!」
    「在下已傳完話了。」
    「我知道。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說完,雅樂助便出了大門。
    歇息了半個時辰,女人們已經開始為戶田小姐更衣,準備前往本城。轎夫都在門外候著,甚至沒來得及松一松鞋帶。
    雅樂助咬牙切齒,跑向本城。陽光明媚,二道城的路面還未清掃。他很快來到本城的大門。在老臣們的指示下,這裡已經備好了燭台。雅樂助大聲道:「城主,城主在哪裡?」他跑進本城的前庭,闖進廣忠房門口,「雅樂助求見城主。」
    房間里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廣忠剛從浴房出來,坐下。他臉色紅潤,讓一個小侍從為他梳頭。雅樂助猛地坐到他跟前:「城主!」
    廣忠微閉雙眼道:「雅樂助?」
    雅樂助原本以為廣忠又會大發雷霆,不料他說得甚是平靜:「我讓八彌轉告你的話,明白了嗎?」
    「在下正是為此事前來。事到如今,怎能說變就變!」
    「是我說晚了。但即便晚半個時辰也無妨。收拾一下二道城吧。」
    「城主!」雅樂助單膝往前,進了一步,「真喜姬小姐可不是側室!況且,為何不能住本城?在下不能明白。」
    廣忠沒有回答,依然微微閉著雙眼。
    雅樂助急道:「城主,您為什麼不說話?時間不多了!」
    「因此我才讓你們趕快去收拾二道城。」
    「為什麼要去二道城……您是要為難我們嗎?當時我們讓竹千代公子住進二道城,實是一時疏忽,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松平氏,城主要是認為這是我雅樂助一人的意思,在下無話可說。但是,今日之事萬萬不可如此!」
    「雅樂助,你是在命令我?你什麼時候成了城主?」
    雅樂助瞪大了眼睛。
    「今日之事是我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的,趕快把準備好的東西搬到二道城去。你要是不願意去,我吩咐其他人。」
    雅樂助緊緊盯住廣忠,嘴開始扭曲。對於「你什麼時候成了城主」這種話,他不知該怎麼回答。正在此時,石川安藝和本多平八聽到八彌的傳言,也到了本城。「城主,城主在嗎?」他們大喊著,闖了進來。
    廣忠的眼睛灼灼放光。
    「城主,聽說大禮要在二道城舉行,此事當真?」看到滿臉怒容的雅樂助,石川安藝毫不留情地逼問道。
    「哼!」
    廣忠額頭青筋直露,過了片刻方才平靜,「雅樂助。」
    「在。」
    「你們不聽?想要怎樣?」
    「這……可是……」
    「這個決定,只有我自己明白。比如……」廣忠閉上了眼睛,「你們怎知道我是否喜歡真喜姬。若我們二人不和,真喜姬小姐心生怨恨,那麼竹千代還能在這裡待下去嗎?你們如果非要將她送進本城不可,那就先把竹千代挪到二道城去。」
    廣忠的聲音非常平靜,三位老臣面面相覷。
    「並非我為難你們。你們只要說一聲,本城是竹千代的居處,怪就怪我沒能及早說清楚。只要把準備好的東西搬到二道城即可。你們能明白嗎?」
    三人再次面面相覷。這些話雖然讓人難以理解,卻也合情合理。仔細想來,廣忠的這番話,已表明他根本無法和真喜姬和睦相處,三人因廣忠的問話而驚惶,競沒注意到這一點。
    「你們還不明白嗎?竹千代身邊如果出現一個新的女人,你們難道會放心嗎?」廣忠這麼一說,三人也只好點頭,互相催促著起身離去。廣忠才鬆了一口氣。
    城內開始喧嘩。大隊隊伍已經進了城,卻突然要改變舉行大禮的地方,而且連夫人的住處也改換了,真讓人措手不及。有人在清掃從酒谷到大門的道路,有人慌慌張張去本城搬東西,有人搬燭台,有人扛屏風……大家亂作一團。
    這座城的本城名為八幡苑,乃廣忠之父所建,代替落入織田手中的安祥城,成為岡崎的治所。石牆高約二十七尺。從入口處的二階門經酒谷到二道城外的冠木門,超過一町一百八十尺,因此從本城到二城的道路便成了一個斜坡,而且曲曲折折,要穿過好幾道門。
    在眾人的一片忙碌之中,雅樂助回到了自己家中。原定未時四刻進入本城,現已過了未時。雅樂助最擔心的,是真喜姬和她的兄長宣光原以為是去本城,若中途轉向二道城,兄妹二人定會心生疑慮。本城牆高二十七尺,二道城只有十二尺,差別太明顯,一眼便可明了。如果真喜姬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女子,問起為何不去本城,他該如何回答,才會讓她明白呢?雖不知宣光是什麼脾氣,但若是他的父親彈正左衛門,定會拂袖而去。
    廣忠的話更讓雅樂助憂心忡忡。亂世之中,人心難測。倘若真喜姬小姐和城主不睦,將一腔怒氣轉到竹千代身上,該如何是好?不僅是雅樂助,其他老臣也深感不安。
    雅樂助回到房中,為自己倒了一碗葯。他必須靜下心來,仔細思量后,才可去見宣光。此時,夫人走了進來。
    「小姐已經更衣完畢,宣光大人都等急了。」
    「先別急。」雅樂助一臉苦相。
    「唉,這些人,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但遇上這種事卻手忙腳亂……」雅樂助回到宣光處,說道,「我生怕有閃失,才前去督看,唉,竟是不能按時舉行大禮了。」他乾巴巴地笑著,坐了下來。
    宣光似乎毫無察覺,只道:「這些事往往容易出些差池。」他的性情似乎很溫和,毫不介意。
    「是啊。若是下雨,說不定大禮得晚上舉行。」
    「反正夜長著呢。」然後二人開始評論駿府人物,以待石川安藝的消息。到了申時以後,安藝才帶來已經準備完畢的消息。
    將近黃昏時,穿著十德衣的轎夫抬起轎子,送親的隊伍從雅樂助的府邸出發了。四周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紅色。路兩旁依然站著松平武士的家眷。雅樂助與戶田宣光并行。後面是在雅樂助夫人牽引下的真喜姬。左右各有三個侍女。傍晚十分寧靜,沒有風,只有櫻花在夕陽中靜靜飄落。
    「啊,真氣派!」來到長九間四尺、寬兩間半的多門前,宣光對雅樂助道。雅樂助吃了一驚,宣光的目光讓人畏俱。
    「那是八幡苑嗎?」
    「正是。」
    「聽說乃清康公將安祥城的治所移到此處而得名。」
    「是。」
    「當時清康公親手栽了一棵松樹……就是那一棵嗎?」宣光用手中的白扇指著月見箭樓牆內的一棵松樹,雅樂助急得揪心,「正是。」
    一行人進了多門。雅樂助默默地朝著與剛才那顆松樹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宣光不解地停下了。雅樂助直冒冷汗。
    「不是那邊嗎?」
    「是這邊。」
    「那八幡苑……」
    雅樂助急急向他施了一禮,道:「少主現住著八幡苑。」
    「哦。」宣光屏住呼吸,回頭看了一眼真喜姬。真喜姬似乎無心觀看周圍的風景。她的瓜子臉上流露出將為人妻的不安和憂愁。宣光再次看了一眼本城的松樹,對雅樂助小聲道:「您請帶路吧。」
    雅樂助這時已是大汗淋漓。
    真喜姬告訴岡崎人自己十八歲,實際上她已十九歲了。女子十六七歲就應出嫁,為何她卻偏偏拖到現在呢?因為她有心病。真喜姬不免對自己的晚婚感到悲哀。
    廣忠年後就已二十,還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是側室阿久夫人所生,一個為前正室於大夫人所出。嫁到已有嫡子的家中,對於一個女人來說自有不輕的壓力。
    在田原城,她幾乎沒有聽說過關於阿久夫人的事,卻經常聽人們提及於大夫人。嫁過來時,帶來棉種分給百姓,用牛奶做蘇讓城主高興,為了少主竹千代的平安降生,去鳳來寺祈願……無不體現出於大的才幹和眼光。而且,於大小姐的美貌更是遠近聞名。
    真喜姬聽說這門婚事時,本意要拒絕,但父親和哥哥卻不允許。她從未想過要和於大一較高下,作為一個女人,她一開始便覺不如他人。岡崎城主風流倜儻,海道之內眾人皆知,她日夜擔憂自己能否得到夫君的寵愛。
    她的心中充滿了對於大夫人的羨慕,而不是對阿久夫人的嫉妒,這種羨慕之情甚至讓她沒有注意到自己被帶到了二道城。田原本是一個小城。與之相比,岡崎看似氣派,內部卻非常樸素。真喜姬並不在意,以為武士之家大都如此。懷著這種想法,她坐到了座位上。
    雙方互贈禮品,客套完畢,真喜姬心中一直充滿期待:到底哪一位是城主?婚禮中,京風與鄉下的習俗互相摻雜,讓人眼花繚亂,真喜姬不知道丈夫何時出現。
    禮畢,雅樂助夫人再次拉住真喜姬的手,將她帶到后室。室內除了一架氣派的屏風,所有擺設都比不上田原。真喜姬已和兄長一行別過,身邊只剩下雅樂助夫人和三個侍女。
    「以後這裡就是您的居處了。」
    真喜姬聽到這話,掃了一眼,並未感到有何不足之處。既然松平氏家風質樸,自己已嫁過來,自當入鄉隨俗。此時,一個侍女貼在真喜姬耳邊道:「城主來了。」
    「啊?把鏡子拿過來。」真喜姬且喜且憂。她剛讓人收好鏡子,便有人過來稟告道:「城主到。」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微微地有些羞慚,有些躁動。她低著頭,聽著自己的心跳。這時,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門口,他沒有停步,身後跟著一個帶刀的侍從。「我來了。」他來到真喜姬上首,坐下。真喜姬跪在地上迎接。
    「你就是戶田小姐?」
    「是。妾身真喜姬。」
    「我是廣忠。」他頓了頓,繼續道,「一路奔波,辛苦了。」
    「以後請大人多多關照。」
    「好,也請你多關照。」廣忠說完,抬頭看著真喜姬。他的神情已平靜了。真喜姬抬起頭,第一次看了看這個自己將要託付終身的男人。果然名不虛傳。看見廣忠清爽的眉宇和紅潤的嘴唇,她再次低下頭。是幸福,或者說是一種感動,這一瞬間令她全身發抖:這個男子,從今日始,就是我的丈夫了?
    這時,從北方下伊一帶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
    「哦,真是罕見的春雷。」雅樂助夫人道。真喜姬和侍女側耳聽著。廣忠也不由得側耳傾聽:「是雷,真是少見……」
    春雷掠過大地,轟隆隆的聲音響徹上空,周圍驟然暗了下來。丙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端著茶點走了進來。侍女們接過茶點,放到廣忠和真喜姬面前。
    廣忠一邊聽著外面的雷聲,一邊喝著茶。「開始下雨了。」
    「是。下過雨之後,萬物復甦。」
    「真是可喜可賀。」雅樂助夫人道。
    廣忠回頭看了眼雅樂助夫人,道:「我還以為是雷打後來人呢。」
    聽了這話,眾侍女不由掩口笑了。所謂打後來人,是此時的一種陋習。在續弦過門時,前妻便會糾集親戚朋友,拿著木棍和掃帚之類,來毆打「後來人」。真喜姬聽到廣忠說自己是後來人,有些難過,但心情卻放鬆下來,不禁掩嘴笑了。大家說笑著,雨嘩嘩地下了起來。
    當新郎和新娘要起身時,大雨傾盆。由於這一場雨,爛漫的櫻花今晚也該落盡了吧。但誰也沒有提起此事,而是說,「大好春雨啊」「這正是吉兆啊」大家揀些吉利話說著,坐到酒席前。
    廣忠和真喜姬坐在一起,一派喜氣。這裡若非二道城,宣光定然更加高興。但是,為何會將八幡苑交給少主呢?大概是因為岡崎人多,有別的考慮吧。宣光作了一番善意的猜想,等著酒宴結束。
    雨越下越大。時而夾雜著閃電,比燭台的光還要明亮,映在隔扇上。在往新娘子的酒杯中斟酒的時候,突然在近處響起了一聲雷。真喜姬顫抖了一下,喝下杯中的酒。
    「雷聲很近。」
    「或許是上天想清理這塊土地。」
    「這是我們新的開始。」
    「這樣我們兩家就能千秋萬代。」
    真喜姬喝完酒,進入宴席之前,再次換了衣服。席間,越發覺得雷聲震耳欲聾。丈夫廣忠俊美的臉龐不時浮現在她眼前,令她全身燥熱。「我會好好侍奉城主的……」她想。一想到夫妻生活此後便要開始,她的臉頰和耳朵都不由得躁熱起來。
    「小姐。」幫她更衣的侍女小聲道,「聽說這裡是二道城。」
    若在往常,這句話絕不會被疏忽,但真喜姬現在沉浸在喜悅當中,幻想著自己身為女人大禮之喜,根本無暇體會這話的意思。「城主住在哪裡,哪裡就是本城……是你聽錯了吧。」
    「聽說……本城有一位新立的側室。」侍女轉到她身後,為地繫上絲帶。
    「我知道,休要瞎說。」真喜姬以為侍女是在說阿久夫人,責備了幾句。侍女只好沉默。
    將近亥時,雨終於停了。幸若舞和小曲,小鼓和笛聲,充斥著整個二道城。寅時,宴席終於結束了。此夜,廣忠最終沒來心神不寧的真喜姬房中。真喜姬以為這是岡崎的風俗,只得壓抑住心中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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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兄妹重逢


    天文十四年秋日,阿古居。
    「有一位行旅之人求見夫人。」足輕武士與助手拿一封書函,穿過院子前來稟道。於大輕輕放下手中的針線,接過了那信函。寫信人乃熊邸竹之內波太郎。於大有些奇怪:波太郎的這信,為何不寫給丈夫俊勝,卻給自己?
    此處乃是剛剛擢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久松彌九郎俊勝府上。天已入秋,於大嫁到這裡,已經八月有餘。府邸建於平地之上,其防守卻比熊邸還要薄弱。丈夫俊勝昨日去了那古野,至今未歸。
    於大小心翼翼拆開書信一讀,方知是一封薦書,波太郎希望於大能向丈夫佐渡守推薦一個人。此人名竹之內久六,似為波太郎同族。他或許是猜到俊勝去了那古野或古渡城,方寫信給於大。
    「不知那人為人行事如何,把他帶來看看。」以前於大是一個深居內庭的貴夫人,現在不過一個有名無實的弱小大名的妻子。她收拾好手中的針線,等著那個人。不一會兒,與助帶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出現在馬廄旁的柿樹下。於大不經意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心開始狂跳。他正是親哥哥藤九郎信近,自從上次在熊邸邂逅,她就從來沒有忘記過。
    於大非常吃驚,正想說話,但與助身後的信近卻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夫人,小的把人帶過來了。」與助站在那裡稟道。
    信近在院子里單膝跪地道:「小人便是竹之內久六。」
    「竹之內久六……」於大念叨著,似乎要將這個名字刻在心裡,隨後她說道:「你是波太郎先生的族人嗎?」
    「是。雖說是遠親,但我們確實是同族。」
    「哦。與助,你先退下。」與助低頭施了一禮,便退下了。「哥……」
    「噓——」信近阻止了她,「小人竹之內久六,如蒙不棄,請收留小人在貴府做一名足輕武士。」
    於大看著面目全非的哥哥,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看著於大驚訝的表情,久六繼續道:「據說不久還會發生戰事。岡崎的松平大人自從迎娶了田原夫人,便變得鬥志昂揚,聲稱要在近期奪回安祥城,現在正厲兵秣馬,準備開戰。」他一口氣說完,才嚴肅地低下了頭。
    信近口中的田原夫人,便是於大離開之後,嫁給廣忠的戶田真喜姬。松平人稱其為田原夫人。於大也時而聽到一些田原夫人的傳聞,其實,她經常向人打聽田原夫人的事情。據說她與廣忠關係不睦,原因是廣忠沒讓她住進本城。於大能夠理解廣忠的心情。
    「我只有你一個妻子。」分別時,廣忠曾經輕輕地對她這樣說過。想起這句話,於大仍然感到莫名的心疼。然而,自己卻嫁到了這裡。「請原諒。」每當想起廣忠,於大便會在心中重複這句話。「或許……或許有一天我能夠幫得上竹千代。」
    然而現在,原以為已經死去的藤九郎信近,卻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於大閉上眼,揣測著兄長的用意。「那麼……」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問道:「此次戰役,誰會取勝呢?」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人以為,松平氏取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為何這樣認為?」
    「安祥城雖是織田信廣大人的城池,在他背後卻有一個如日中天的人物,即他的父親信秀大人。而且,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尊府主人久松佐渡守大人,以及廣瀨的佐久間一族,現在都已經投靠了織田,而松平信定大人早已與岡崎為敵,據說三木的藏人信孝也生異心。因此,松平氏斷難……」
    於大沉默地看著信近。兄長的面容,讓她想到在岡崎城本城無憂無慮玩耍著的竹千代。
    「如果族中出現謀叛之人……」
    「是,信孝對廣忠大人並無好感。」
    「廣忠心地善良,為什麼……」
    「這……這樣一個時代,心地善良的武將往往軟弱而固執。這次他心血來潮想攻打安祥,岡崎的家老們也並不贊成。」此次戰爭勢難取勝。但於大能理解廣忠為何要發動這樣一場戰爭。「我不能被人當成可以隨意支配的玩偶。」廣忠經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於大曾經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了丈夫的偏執。但現在他身邊卻沒有這樣一個人。
    於大將視線移向碧藍的天空。天空高遠,一片白雲從檐外的絲柏樹上空飄過。伯勞在凄切地嗚叫。
    秋意正濃,莊稼還未收割完畢。如現在發起戰爭,定會招來領民的怨恨,且會增加眾多的流民和盜賊。但現在的岡崎對於於大,已是空中的雲朵,可望而不可即。
    「久六先生。」
    「夫人稱小人久六。」
    「這樣萬萬不可。」於大輕輕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有沒有辦法阻止這場戰爭?」
    「沒有。」久六嚴肅地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足輕武士。」
    「你能為我們做什麼?」
    「這……」他看了看天空,道,「追隨尊府主人,為他赴湯蹈火。僅此而已。」
    「……」
    「若是有幸,還能立下戰功,出人頭地。充當攻打岡崎的前鋒,乃每一個足輕武士的夢想,您不必嘲笑,現今,這種事不足為怪。夫人,熊邸主人讓我來求您,請將我推薦給您家主人。」
    「我知道了。」於大頷首道,「你先去與助房間歇息,等城主回來。」
    「多謝夫人。小人先告退了。」水野藤九郎信近如同一個足輕武士那樣,畢恭畢敬向於大施了一禮,便退下了。
    於大使勁兒咬住嘴唇,目送著他的背影。讓於大下定決心嫁到這裡來的,便是熊邸的竹之內波太郎。波太郎暗示於大嫁到織田陣菅,以便在緊急之際幫助竹千代。而現在,又讓哥哥到家裡來當差。於大不知其中有何玄機。不知是信近受波太郎擺布,還是波太郎被兄長利用。但她明白,這二人必出於某種共同的目的,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
    「充當攻打岡崎的前鋒。」兄長確實這樣說過。他定然是想親自抓住竹千代,藉此救他一命。可丈夫彌九郎俊勝對於此事卻一無所知。是否應該讓他卷進這場陰謀當中呢?正想著,門口傳來了馬蹄聲。肯定是彌九郎俊勝從那古野回來了。若是他早回來半個時辰,於大便沒有機會和信近說話。她鬆了一口氣,收拾好手中的針線,坐到鏡子前,整理頭髮。
    在這裡,外庭與內庭有別。於大梳完頭,來到和外庭只有一廊之隔的內庭門口,跪在隔扇後面,等著丈夫歸來。
    彌九郎俊勝此時在前庭召集了家臣,大聲宣布:「馬上就要開戰了。」嚴肅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急躁。他大概挺直了腰板,怒眼圓睜。「先前攻打美濃,彈正信秀大人未能大獲全勝。聽說松平人竟因此不自量力,試圖攻打安祥城。」俊勝哈哈大笑起來,「當然,這於我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織田行動迅速,說不定馬上會下令攻打岡崎,你們要儘快作好準備。」
    「遵命!那麼今歲年賦該如何徵收呢?」
    「告訴老百姓,男女老幼一起出動收割莊稼。一旦戰端開啟,田地被交戰雙方踐踏,損失會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另,讓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裝,隨時待命。」
    「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
    「是,這些人上了戰場,剩下的人也不能放鬆。田裡的收成關係到一年的生計,收割一事不可大意。」
    「遵命!」
    有人奉上了茶水。
    「不用,我到內庭去喝。還有,準備四十匹馱運軍備的戰馬。」
    於大在門口靜靜地等待著。她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輕輕打開了隔扇。
    「恭迎大人。」她伸手接過丈夫的刀。
    「於大,辛苦你了。」俊勝對於大格外好。他的聲音和剛才在外庭時截然不同。一股乾草和汗水混雜的氣味直撲於大的鼻孔,她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今日天氣很好。」來到卧房,俊勝瞅了瞅外面,盤腿坐下。「今年是難得一遇的豐收年,若是再晴上幾天,百姓們該欣喜若狂了……這時候開戰,真是沒有同情心。」俊勝咬牙切齒罵道,「這個渾蛋!」
    於大知道,他罵的是她前夫松平廣忠。還未等到收割完畢,廣忠便迫不及待地要發動戰爭。於大戰戰兢兢把刀掛在刀架上,靜靜來到丈夫跟前。
    「於大。」
    「嗯。」
    「我馬上就能替你報仇雪恨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廣忠,竟妄圖攻打安祥城!我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於大低頭不語。俊勝單純地以為她被岡崎趕了出來,便理所當然會怨恨廣忠。於大為丈夫感到悲哀。
    「安祥城原本是松平先祖所修,他們要奪回,亦合情合理,但就憑現在的松平氏……」俊勝拿起侍女遞過來的濕毛巾,擦拭著脖子和臉上的汗水。「他們也不想想,自己有無能力奪回城池。但不管怎麼說,這次都能給你出口氣。織田彈正是何等人,他怎麼會輕易放棄賜給兒子的城池!岡崎城主註定失敗,實在是自作自受。」
    於大努力保持著鎮定,接過侍女端過來的茶,遞給丈夫,「您先喝點茶吧。」
    「好。我一直忍住饑渴,就是為了來這裡品嘗甘露。」
    「再來一杯?」
    「好,真香!」俊勝飲過兩杯,溫柔地看著妻子。「要打仗了。」他小聲說道,「只要古渡一聲令下,我們馬上會奔赴戰場。你明白嗎?」
    「是。」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當然。妾身是武士的妻子。」
    「哈哈……這話我本不該問,是我不好。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妹妹,見識自然不會差。這次我要替你報仇了。脫去鎧甲,我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並非好戰之人。但生於亂世,出征不可避免。希望你能夠明白。」
    聞著丈夫身上的汗味,於大感到悲哀。丈夫俊勝雖說不上十分勇猛、豁達,卻是一個誠實正直之人。於大原本以為,既然決定嫁過來,就得努力回報丈夫的真誠,但不知為何,她至今依然無法習慣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最讓於大感到痛苦的,是夜晚。每晚於大都會和俊勝溫存,但一旦入睡,夢境中便會出現廣忠。躺在現在的丈夫身邊,心卻仍舊牽挂著前夫。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再婚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每當午夜夢回,她都會淚濕枕衾。
    「你出身比我高貴得多。」
    「大人莫要這樣說。」
    「不,我只是經常想,我不能怠慢你,僅此而已。」
    「嗯。」
    「可是我還有一件憾事。」
    「何事?大人請吩咐。」
    「你我尚無子嗣……僅此事令人遺憾。」於大低下頭。
    「我說的可對?」
    「嗯……是。」
    「嗨,瞧我,凈扯些閑事。別擔心,我天生好運,戰陣之上自有福澤。你好生在家待著,為我祈禱吧。」
    「是。」
    於大再次為自己的不真誠而感到心痛。迄今為止,於大既沒有為俊勝祈禱過,也沒有想過為他生孩子。而在岡崎時,她甚至用冷水潑身,為竹千代祈禱。
    「為了你,我一定要立下戰功。刈谷的女婿,可不能是凡庸之輩。對了……」
    俊勝看了看隔壁的房間,問道,「泡飯還沒做好嗎?我還未用早飯呢。」
    於大如夢初醒,慌忙起身。光想著自己的事情,已經完全忘記了俊勝,於大甚至開始痛恨自己。可是一旦心中有事,舉手投足也就少了些自然。於大在吩咐下人準備飯菜時,仍然在不斷思考,應該如何將改名竹之內久六的信近引薦給俊勝。
    這裡飯菜簡樸,和岡崎城完全不同。現在只有一條幹鰮魚和一點鹹菜,甚至連湯都沒有。米飯也是用糙米做的。俊勝端起米飯,澆上一點白開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飯菜一向是下人準備,從來不需於大動手。在武士家中,夫人有夫人的地位。吃完米飯,俊勝將剩下的菜汁倒進碗里喝下。
    「您覺得熊邸的主人波太郎怎麼樣?」於大開始拐彎抹角地打探丈夫對波太郎的印象。
    「哦,熊邸的……那人可非同一般。他不僅和熊村有聯繫,而且還控制著從難波到坍港的海盜。雖然在陸地上沒什麼實力,一旦……」俊勝說到這裡,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拍了拍自己的膝蓋。
    侍女正在收拾碗碟。俊勝一直沉默不語。等侍女走出去之後,俊勝方才看了看四周,道:「這裡沒有其他人了吧?」
    「是。」於大起身看了看院子里。
    「他其實暗中為織田家出謀劃策。」
    「啊?」
    「彈正大人之所以經常讓吉法師公子前往熊邸,就是這個原因。他主張勤王……」
    「勤王?」
    「他認為,京城足利氏氣數已盡。足利氏擁立北朝,與南朝相爭,導致天下大亂,這正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因此,要想得民心,首先必須勤王。只有擁立天皇,才能戰無不勝。你明白嗎?」
    看到丈夫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於大用試探的語氣問道:「擁立天皇才能戰無不勝是何意?」她往前近了一步,一臉認真。
    俊勝看著於大微微泛紅的臉龐,心裡感嘆道:「真美!」他顯然有幾分得意。自從於大嫁過來,她的眼睛第一次煥發出這種美麗的光彩。
    「平氏亡則源氏興,有夜晚便會有黎明,這是盡人皆知的道理。對天皇揮戈相向的足利氏已經走向窮途末路,而勤王之人則剛剛迎來黎明。你也應該知道,彈正信秀大人特意給天皇送去了大量資財,還直接上書,表明忠心。熱田的神宮和伊勢的大神官也得到了信秀大人的大量施捨。這一切都是熊邸的波太郎在背後策劃的,你明白嗎?」
    於大並不十分明白,這施捨怎能消滅將軍?「是祈禱,還是出於信仰?」
    俊勝微微一笑,繼續道:「都不是,這就是謀略。不,或許應該說二者皆是,所以才被稱為政事。換言之,這便是一面旗幟。世間之所以征戰不休,就是因為忽視了神靈和天皇的存在。跟著我!與我一起敬奉神靈和天皇,才能結束亂世,走向太乎!只有喊出這樣的口號與敵軍作戰,才能順應民心,取得勝利。還有……」俊勝見於大的表情越發認真起來,挺直了腰板,問道:「你聽說過火槍嗎?」
    「不曾聽說過。」
    「不錯。剛聽說時,我也大吃一驚。」
    「那……是什麼東西?」
    「哪裡,是武器!武器!是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弓箭之類根本無法和它相比。用這種武器時,一聲響,還未明白過來,人已經死了。簡直難以置信,聲音便可以殺人……真是一種可怕的武器。就是波太郎從坍港一帶把這種武器弄到手,並送給了彈正大人。彈正大人是使用這種武器的好手。我絕沒說謊。吉法師公子也已暗中學會了使用。波太郎將其送給織田氏,就是想讓他們用火槍和『勤王』拯救水深火熱中的蒼生。」
    這些話過於陌生,於大並不明白。但是,她能夠從丈夫的話中聽出,他甚是信任波太郎,甚至帶著幾分畏懼,「這麼說來,熊邸的波太郎就絕非尋常之人?」
    「知天地運數,非池中之物!」
    「他向我們推薦了一個人。他……」於大放下心來,拿出書函。
    俊勝疑惑地打開信,一連讀了好幾遍,方才道:「人呢?」
    「在與助房裡候著呢。」
    「哦。」俊勝沉吟了半晌,方道,「先見見再說。」他的臉色突然黯淡下來。見到久六之前,他一直面帶疑惑。
    「咦?」當久六抬起頭來,俊勝小心翼翼問道,「我們在古渡城中見過?」
    「不,小人從未去過那裡。」
    「哦?我已看了薦書。波太郎和我交情非淺。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於大吃了一驚,久六也呆在了院子里。
    「若是熊邸的主人推薦,你完全可以到古渡城或者那古野當差,沒必要來投奔我這個小城之主。為何會選擇敝處?」
    「這……小人也不知。」
    「也不知?」
    「是。小人只是想在武士家當差而已。」
    「這麼說來,是波太郎讓你到我這裡來的?」
    「是。先生說大人能力非凡,定能出人頭地,還說您一定能夠用心調教我,並且讓我對您要忠心不二。」
    「哦,可是我們確實在哪裡見過。你難道一點都不記得嗎?」
    「可能是大人記錯了。」
    俊勝疑惑地回頭對於大道:「夫人,你看呢?」
    「大概是因為他和某個人很像吧。我始見到他,也吃了一驚呢。」
    「你也覺得在哪裡見過嗎?」
    「是啊,當時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像誰?」於大微微一笑:「像我的兄長。」
    「噢!」
    俊勝拍了拍膝蓋,「對,聽你這麼一說,倒真和刈谷的下野守大人有幾分相像。難怪我老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可是刈谷的城主啊,這二人怎會扯到一起?好,你留下,莫要忘記熊邸的主人對你說過的話。」
    「是,小人定然銘記在心。」
    「好了,你且回房待命。以後,你就跟隨平野久藏了。」
    「謝大人!」久六很快退了下去。
    俊勝緊緊盯著久六的背影,口中道:「夫人。」
    「嗯。」
    「對此人不可掉以輕心。」
    「有可疑之處嗎?」
    俊勝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說道:「說不定是彈正大人懷疑你而派來的人,因為你把孩子留在了岡崎。但你不用擔心,我理解你。」於大鬆了一口氣,開始在心中為善良的丈夫默默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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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莽戰安祥城


    天正十四年,秋,岡崎。
    庭院里點起了火把。東方的天空漸漸發白,火焰已經不如先前猛烈。部將們坐在燈光下,影子在牆壁上搖曳,處處流露出凄慘的氣氛。
    松平廣忠坐在中間,右手是阿部大藏和其弟四郎兵衛,左手是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另外還有松平外記、大久保兄弟、本多平八郎、阿部四郎五郎,他們圍坐在一起。人人全副武裝,個個表情嚴肅。
    「把竹千代帶來。」廣忠吩咐道。他面無表情,頭盔下,蒼白的額頭反射著燈光,為全副武裝的他增添了幾分哀愁,甚至讓人想起了女孩節的玩偶。
    廣忠的姑母隨念院應聲進來,抱著竹千代來到他面前。
    「爹爹啊——」竹千代還在牙牙學語,他微笑著朝父親伸出了雙手。廣忠目不轉睛地看著胖啷嘟的兒子。竹千代在隨念院懷裡不斷掙扎,想要到父親那邊去。
    隨念院知道孩子的意思,對廣忠道:「大人抱一下?」她將孩子遞過來,但廣忠沒有伸出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依然注視著竹千代。
    「他就交給你了。」廣忠輕聲說道。隨念院點點頭。
    阿部大藏和酒井雅樂助扭開頭,有所不忍。本多平八郎往院子里看了看,道:「馬上就到寅時四刻了。」
    侍從端上了酒和勝栗。隨念院抱著竹千代走到廣忠身後,哄著喧鬧不止的孩子。
    廣忠端起素陶的酒杯,飲了一口,遵給眾人。大家都沒說話,但也沒有悲壯之感,氣氛反而比廣忠注視著竹千代時輕鬆多了。
    「讓我們大幹一場吧。」大久保甚四郎將杯子遞給本多平八郎。
    「好!」平八郎穿著一身嶄新的鎧甲,呵呵一笑。
    戰馬已經被牽到庭院里,突然間嘶鳴起來。杯子又被傳回到廣忠手裡。「各位都準備好了嗎?」他立起身,猛地將素陶酒杯摔了個粉碎。
    「噢!——噢!——噢!——」眾人舉起大刀,齊聲吶喊。由阿部四郎五郎打頭,大家到了院中。空氣里的散漫氣氛,和莊嚴的出征儀式很不相稱。獨眼八彌將馬牽到了廣忠跟前。
    「爹……爹……啊……」身後又傳來竹千代的聲音……
    天色未明,岡崎人便出發了。根據昨天的情報,織田信秀的援軍還沒到達安祥城。守城兵士約有六百。八彌一邊拍打著被露水打濕的小草,一邊想,敵人恐還不知這次奇襲,如此便可直取敵人大將。
    天還未大亮。足輕武士肩扛著扇形馬印,艱難地跟了上來。馬背上的廣忠出了岡崎城后,仍然很少開口。他不會天真地以為敵人不知道此次襲擊。他很清楚織田信秀的手腕是何等高超狠辣。出城之前,一種沉重的不安便始終纏繞著他。不得不承認,這其實是一次冒險。老臣們也都不贊成此次行動。但廣忠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他無法再靜心等待了。畢竟安祥城是松平家祖業,一直到廣忠的祖父,也一直是松平人的根據地。但偏偏到廣忠時,城池被敵人奪走,如果不奪回來便死去,他實無顏去見亡父。
    大概是肺病的原因,自從於大離開后,他咳喘得愈來愈厲害。與其忍辱負重、坐等敵人蹂躪,不如主動出擊。就在廣忠焦急地等待機會時,傳來了織田家進攻美濃,狼狽而退的消息。現在正是大好時機!廣忠決心進攻安祥城。實際上,和田原夫人的不睦也是原囡之一。
    「我太殘忍了!」廣忠在馬背上還在想著這件事。田原夫人至今未與廣忠同房。廣忠只寵幸阿春,未碰過田原夫人。夫人對此心懷怨恨。而且,她不具有於大那樣的溫柔和吸引廣忠的智慧與魅力。
    在老臣們的勸告下,廣忠偶爾也會造訪二道城,他一到那裡,田原便會沒完沒了地絮叨起來。
    「妾身讓大人不高興了嗎?」她偎依在廣忠身上,抽泣著。「我不讓您走。不讓。您不說句話,我就不讓您走。」有時候,她甚至無理取鬧,「我要傷害我自己。讓父兄知道大人如何羞辱我。」
    每當此時,廣忠便茫然若失。他想起阿春。阿春和田原完全相反,她總是按照他的示意行事。這樣一比較,他哪裡還有和夫人交流的心情,早已經疲憊了。「請夫人原諒。我在病中。」後來,他會逐漸變得憤怒,粗暴地撇下她回本城。
    不知從何時開始,田原開始在背後罵廣忠無能,嘲笑他愛上一個卑微的侍女,卻不愛她。每當聽到這些話,廣忠胸中便騰起一股焦急與憤怒的無名之火。
    突然,隊列前響起了號角聲。天已大亮,乳汁一般的晨霧冰冷地撲到臉上。
    「拿馬印來!」廣忠嚴厲地命令道。把馬印插到鞍上后,號角聲又響了起來。那是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預定地點的信號。五百左右兵士在已經成熟的稻田中分成幾路。晨霧中,他們發出高亢的吶喊聲,向前推進。無疑,守城士兵會出來迎戰。但進攻者熟知這一帶的地勢,並非毫無勝算。
    「馬上便要攻城,再強調一遍,不可輕舉妄動!」晨霧中,旗手官阿部大藏跑了過來。
    廣忠應了一聲,重重點了點頭。大藏的眼神告訴他,他們已經進入戰鬥前緊張而亢奮的狀態。對於十一二歲便開始征戰疆場的廣忠來說,這裡的空氣並無異常之處。
    戰端一起,生死難測。一旦出了城,廣忠便感覺身體已不屬於自己。「大藏,繼續前進!」
    主陣安排在安祥城西南角的一個土坡上,已經在晨霧消失之前布陣完畢,靜待令旗一舉。指揮隊伍的是阿部大藏,負責護衛廣忠的是植村新六郎和手持長槍的獨眼八彌。
    周圍的晨霧中不斷傳來吆喝聲。敵人不見蹤影。無疑,他們正在慌亂地備戰。前方的土坡彷彿一幅水墨畫。忽然從前面的稻田裡驚起一群麻雀,幾乎遮住了土坡。
    阿部大藏不禁停下馬宋,「主公!」他叫道。但廣忠沒有聽到,在逐漸消逝的晨霧中,他不時催馬前行。
    太陽高高升起。父親清康傳下來的金扇馬印,在晨霧中閃爍著美麗的光芒,全副武裝的部屬們已徑奔山崗而去。
    「主公!」阿部大藏疾駛前來,趕上了廣忠,「不可大意呀。敵人恐已布兵於城外。」
    「敵人迎來了?」
    「你看,麻雀飛去的方向……」
    正說著,一群麻雀唧唧喳喳掠過他們頭頂,朝敵方飛去。廣忠微微笑了。若是敵人出城迎戰,岡崎人便有勝算。如果敵人放棄城池,選擇野戰,岡崎人則可以一當十。
    「你說呢,大藏?」
    大藏搖搖頭。「我們必須明白,既然敵人敢出城迎戰,肯定有取勝的把握——對方畢竟是強大的尾張氏。」
    「哼。立刻在坡上豎起令旗。」
    令旗豎起后不久,晨霧便漸漸散去。四周都是金黃色的稻田,稻穗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穿梭其中的隊伍就像蟻群一般渺小。令旗所指,隊伍從四面八方向城門逼去,但城中靜悄悄的,沒人放箭,也似無人守衛。
    廣忠將鞭子交給八彌,正要下馬,突然回頭看了看。「啊?」己方還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閃爍著長槍的光芒。「大藏,那——」
    阿部大藏急馳過來,回首望去。「果然……」
    「會是誰?」
    「敵人。」
    「敵人?」廣忠驚叫。正在這時,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號角,稻田中同時豎起無數的白色旗幟。第一支隊伍、第二支隊伍、第三……最前面那支隊伍的旗幟上,染著黑五星。
    「哦!」廣忠在馬背上叫道,「是那個無賴,久松彌九郎!」
    阿部大藏沉默不語,仍然緊緊盯著後方。一群群麻雀從頭頂掠過,飛向遠方,「主公!敵人的援軍到了。」
    「哦。」廣忠的手腕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八彌,馬鞭!」
    「是!」八彌將剛接到手中的馬鞭遞了過去。廣忠的馬騰起前蹄,向山坡那邊急馳而去。
    「主公!」大藏在後面大叫,「不……不要輕舉妄動呀,主公!」但八彌獨眼閃閃放光,已經飛身出去。
    敵人的號角聲越來越響亮。廣忠的舉動確實輕率。看到敵人的先鋒竟然是於大的丈夫久松彌九郎俊勝,他一時之間熱血逆流。
    「彌九郎這個渾蛋!」
    於大尚在岡崎城時,廣忠曾經調解過俊勝之父定益和大野城主上野為貞之間的紛爭,可說對久松家有恩。彌九郎非但不知報恩,身為於大的丈夫,卻充當敵人前鋒!廣忠的憎恨如火山爆發。如果不能一舉擊潰敵人的援軍,己方將腹背受敵。必須趕在城內守軍出城迎戰之前擊潰援軍,他也有這樣的考慮,但私人恩怨競佔據了上風。
    廣忠正奔下山崗時,幾支箭對準他射了過來。箭雨中,廣忠拔出了刀。從容地揮刀擋箭,斜斜地向久松佐渡的旗幟砍去……
    織田信秀已經前進到久松彌九郎背後。他大聲笑道:「岡崎那小子瘋了。哈哈哈。快,吹起號角,吹號!」
    「主公,要立軍旗嗎?」
    「暫且不要,為時尚早。等守城士兵出城后,將旗子突然插到敵人鼻子底下!」
    八彌已經持槍衝進久松的先頭部隊。他左衝右突,好像要為廣忠殺出一條血路。「岩松八彌在此!擋我者死!」敵人慌慌張張向兩邊散去。
    「之內久六。上!」
    一個足輕武士應聲出列。
    「無賴!你可知我獨眼八彌?」
    久六不答話。「主公,您退下!」
    他向俊勝大聲喊道。
    俊勝順從地撥轉馬頭回去了。
    「哪裡逃!彌九郎!站住!」
    但是久六站在了狹窄的田埂上,擋住了八彌的路。
    「八彌,快!」廣忠在馬背上顛簸,催促著,但竹之內久六用槍指著八彌,表情鎮定,一動不動。
    突然,背後響起歡呼聲,守城士兵殺出城來了。
    廣忠的馬又騰躍起來。箭朝著金扇馬印,雨點般射過來,有一支射中了馬屁股。獨眼八彌這才意識到自己額頭上的汗水,如雨水般不斷流進獨眼。對方的臉模糊起來。額頭上卻見不到一滴汗珠。「此人非等閑之輩……」他心頭沉甸甸的,本能地預感到此一戰恐將出師不利。照此下去,岡崎軍不久就可能被截斷退路。「主公,快退下!」
    但廣忠沒聽到。
    「主公!阿部四郎五郎來了!」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在此!」看到形勢危急,二人從左右護住了廣忠。阿部大藏已經不在附近。
    「主公!快退下!」八彌聽到廣忠的馬在背後猛烈地喘息,他又大叫一聲。
    正在這時,右邊的草叢中傳來吶喊聲。
    「啊——」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
    「是織田彈正的馬印!」
    「唉!」八彌低聲嘆道。既然織田信秀已經出現,岡崎焉有勝機?那個神出鬼沒的猛將,無疑已經切斷了廣忠的退路。
    「主公!快撤退……」他又叫了起來。突然,不可思議的聲響傳向四周,連大地都顫抖起來。八彌的右腿應聲撲通跪下。但他並未被箭射中,也不是被槍所刺,他感覺右腿像被炭火燒著一般,刺心地疼痛。
    八彌歪著脖子,準備迎戰久六。
    雖然這個獨眼武士的首級將是今日戰場上難得的戰利品,但久六並沒有殺過來的意思。他開口道:「啊,是火槍?」
    八彌不解其意,只聽那人又繼續說道:「大將來了。」然後,他收起槍,迅速撤回到俊勝旗下。
    八彌頓時鬆弛下來,這才發現腿上鮮血淋漓。「真是個怪人!」他還是認為自己被久六刺中了,實不敢相信有隻靠聲音便能殺人的武器。此時,腿上的鮮血已浸透了褲子。那人槍法好快!甚至沒看到他是如何出槍的——八彌從腰間取下事先備好的布條,將腿包紮好。這時,他才發現敵人已從四面八方緊緊包圍上來。他已經不能動彈,覺得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向盡頭。號角聲、武刀相搏的聲音、吶嘁聲、箭矢划空的聲音,這一切都漸漸遠去,他只看見湛藍的天。
    就在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訓斥聲:「八彌,站起來!」
    「是……是!」
    「我是本多平八郎。你還是岡崎人嗎?」
    「是……是。」
    「那必須站起來!站起來保護主公!」
    「遵命!」八彌雙手伏在地上。當他蘇醒過來時,眼睛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主公!主公在哪裡?八彌我……八彌我……」八彌往前爬著,他的身體骨碌碌滾進了水田,眼前浮現出一片緋紅。「主公!八彌……八彌我來了。」
    本多平八郎已經不在身邊。右邊草叢中揮舞著旗幟的織田信秀的援軍,已經將松平氏的本陣圍得水泄不通,而且正逐漸縮小包圍圈。松平人已經被分割包圍。從城中殺出的士兵和沒有進城的援軍巧妙地織成一張網,將松平人圍在裡面。
    前是敵人,后也是敵人。因一時衝動而奔向五星旗,殺下山崗,如今卻回不去了,真是失策。廣忠終於認識到自己的莽撞。父親被信秀所謀,自己如今也要同蹈覆轍!他勒緊韁繩,猛地拍馬向信秀陣中衝去,一邊朝旁邊的同族松平外記道:「外記,跟我來!這是最後的衝刺!」他厲聲大叫,鋒利的大刀划向晴空,熠熠閃光。
    外記應聲跟在廣忠身後。廣忠的馬已經中了三箭。在響晴的秋日,只有閃著金光的馬印格外惹眼。織田信秀在遠處看到這一切,又拍打起鞍壺來,他笑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要射擊,節省彈藥。」
    因為他發現第一次用到戰場上的火槍,沒有讓無知的對手產生畏懼。而且,最初那發貴重的子彈沒有射中廣忠,只擊中了沖在前面的獨眼八彌,而八彌好像還不知是被何物擊中。
    「自己人來了,稍失準頭就可能誤傷,停止射擊。」
    事實上不必亮出火槍,一看到廣忠的馬印,尾張軍便手持長槍,從四面八方簇擁上去。弓箭手也都對準了他。信秀心中暗笑廣忠沒有耐性。二人之間的距離大概還有二百間左右。中間隔著一條小河,河水在秋陽下閃閃發光。信秀覺得廣忠連那條小河也到不了。
    廣忠已經揮刀砍翻第一個持槍來刺的人。忽然,一支槍刺中了他的馬頭。馬疼痛得四蹄揚起,躍向空中,金扇如同一幅畫,放射出艷麗的光芒。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要放走了他!」
    廣忠終於來到河邊。他已危在旦夕。金扇隱到灌木叢后,信秀的視線被擋住。一個武士從岡崎的隊伍中如離弦之箭般向河邊飛身而來。背後的小旗上,大書「藤丸」二字。
    「新八,快!」
    又一個人跟了上去。那人背後豎著立葵旗,揮舞著武刀向廣忠靠過來。
    「是本多平八嗎?」信秀猜得不錯。混戰之中,最先發現廣忠形勢危急的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接著勇猛地突破包圍圈前來保護廣忠的,是本多平八忠豐。松平外記和阿部四郎五郎早已立在廣忠馬前,他們足以讓那些洶湧前來的尾張士兵懼不敢前。
    「主公!一起戰死吧!」大久保新八郎直奔左邊的敵人,而本多平八則揮舞著大刀靠近廣忠,然後突然抓住他的馬韁,跳進右邊的溪流。
    「你瘋了嗎?平八!向前殺。信秀的本陣就在眼前。」
    「胡說!」平八郎已經不在意尊卑。
    「撤退!快!」
    「等等!」
    「不能再等。從河裡逃出去。衝出敵人的箭雨。」
    廣忠牙齒咬得咯吱響,好像叫了聲什麼,但平八郎沒有聽見,只顧將馬向溪流中拉扯。
    小溪兩側沒有一棵像樣的樹木。只有些垂柳和幾棵野生桑樹正要發芽吐綠,但總算能掩映一些。他們隱藏到樹后。「主公!」平八郎回頭看著廣忠,牙快咬碎了,「主公還是岡崎城主嗎?」
    「八郎!」
    「在下——快下馬!」
    「你說什麼?你在命令我?」
    「是!」平八郎吼叫著,突然向廣忠撲過來。
    這已經不是理性的格鬥,而是兩個情緒亢奮的男人在廝打。廣忠根本不可能取勝,疲勞感席捲了他的全身。
    「嘿!」大吼著的平八郎幾乎將廣忠整個兒舉起,推倒在地。
    「放……放肆!」
    「無禮放肆可以事後道歉。命卻只有一條。」
    將廣忠推倒后,平八郎還不罷休,又抓住他的前胸,像騎馬一樣騎到他身上。
    「你要幹什麼?」
    「把盔甲脫給我。」
    「平八!你……」
    「抗命一事,容我到那個世界請罪吧。」
    廣忠已經沒有反抗的力量。不一會兒,盔甲被剝去,他則被戴上了平八郎那沉重無比、帶著汗味的頭盔。
    「主公保重!」平八郎將背後的小旗放在廣忠身後,大聲叫道。
    廣忠已經沒有整頓盔甲的力氣,咽喉里咕嚕了一聲,但他還是抬了抬頭。他看見父親清康傳下來的金扇馬印閃著熠熠光輝,漸漸消失了。
    織田信秀根本沒想到從視野中消失的廣忠會再次從溪流中露面。真是自尋死路!「可憐的傢伙!」一想到年齡上的差異,一陣感慨襲上心頭,但他並未因此放鬆警惕。他的兩側埋伏著二十餘個弓箭手,只等著廣忠越過溪流。長槍隊也已經埋伏在前方。
    「哼!」信秀雙手交握。灌木叢中,那個金色馬印在晃動。「競還活著,好耐性!」他正自言自語著,那匹馬完全暴露在了面前。弓箭如雨點般射過去。箭像被吸住了一般,射向廣忠的盔甲,但人馬沒有倒下。長槍隊吶喊著向馬奔過去。馬仍然沒有停下。
    本多平八郎忠豐高舉著廣忠的馬印,以最後的氣力,將敵人引至遠遠的地平線。
    長槍隊撲上去,轉眼間追上了那匹馬。織田信秀目不轉睛地盯著馬。馬上之人肯定已經負傷累累,卻姿勢依舊,不肯鬆開韁繩。那種驚人的鬥志不禁讓信秀心生敬畏,低吟了一聲,「果然是清康之子,氣度不凡。」
    看到信秀有親自迎戰的意思,背後一人道:「主公!」是從那古野趕來的吉法師的老師平手中務大輔政秀。信秀苦笑著點點頭。
    此時,信秀身邊走出兩個倔強而威武的年輕武將,手持織田家引以為傲的長槍。二人都在長槍穗上塗上了朱紅。這便是昔日小豆坂之戰中贏得「七條槍」之稱的長槍。
    「織田孫三郎信光前來會會廣忠公。」
    「小豆坂七條槍之中野又兵衛在此!」
    二人發出嘶啞的喝聲,同時將長槍扎向馬頭。馬終於停下了。馬背上那人的盔甲輕輕搖動了一下,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上身突然重重向右倒去。二人後退一步,同時,那人從馬背上撲通掉了下來。落馬之前,好像猶自在說:「松平廣忠來會織田彈正……」
    看到廣忠落馬,中野突然挺槍欲刺。
    「等等!」信秀止道,「他已經死了。」信秀慢慢走近屍體,拿過金扇馬印,微微合上死者大睜的眼睛,「好生令人欽佩!」
    霎時,周圍一片寂靜,好像一切都停止了運動。平手政秀慢騰騰走上來。
    「還是確認一下吧,也許不是廣忠呢。」他單膝跪下,正要用手掀開盔甲。
    「不用了。不用了。」信秀止道,「大概是本多平八郎。不用了……就把他當作松平廣忠吧。真令人欽佩。」
    政秀也雙手合十。
    就在這一陣喧嘩之中,那些跳到溪流中的人們已經不見蹤影。大久保新八郎、阿部四郎五郎,還有松平外記都已經消失了。不知是什麼人將隊伍聚集起來,松平人已經偃旗撤退了,也許是本多平八郎在縱馬馳至廣忠身邊前已有的指示。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織田家只靠先頭部隊當然無法追擊。雖然松平人正是想到此才撤退,但勝敗已經分明了。
    安祥城的城樓上,仍然飄揚著織田氏的旗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3
第二十六章 內庭殺氣


    田原夫人站在新城的庭院里,剪下被稱為秋七草的花朵。黃背茅在瑟瑟發抖,顯得有些凄涼。她剪了一些菊花,準備拿到本城去送給廣忠。
    從田原城帶過來的侍女阿楓一臉不快地跪在一旁,接過夫人剪下的花朵。
    「阿楓,你說我到底是恨大人呢,還是喜歡他?」
    阿楓習慣性地環顧了一眼四周,道:「小姐,您又來了……要是讓田原的城主大人聽見,他又要生氣了!」
    「我還是在恨他吧?」
    「原本應該憎恨,小姐卻愛慕著他。奴婢想不通。」田原夫人凄然不語,握著剪下來的桔梗,道:「桔梗沒什麼香味。」
    「小姐,阿春不就是一個側室嗎?」
    「那又怎樣?」
    「小姐為什麼不讓城主疏遠她?真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田原夫人沒有回答。她彎腰尋覓其他花朵,心中暗恨侍女胡言亂語。城主至今沒有碰過她,肯定是因為阿春。雖然如此,夫人對廣忠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每當她情意綿綿糾纏廣忠時,他總會說:「等我完成心愿再說吧。」便逃之天天。他的意思是說,將祖祖輩輩居住的安祥城奪回來之前,他無心考慮其他。正因如此,他才倉促發起戰爭,結果大敗而歸。當時若不是本多平八郎誓死保護他,廣忠早就被敵人殺掉,岡崎也早就落入敵人之手。大久保新八郎將他背回岡崎城后,受輕傷的廣忠便在本城卧床不起。
    「小姐。」阿楓望著遠處道,「我要是您,會想方設法將阿春趕開。」
    「阿楓,不要胡說。那隻能讓大人更疏遠我。」
    「不,不會。您應該想辦法和城主親近。」
    夫人沉默不答。
    「阿春夫人的那些醜事,小姐您都知道嗎?」
    「醜事?」
    「上次的戰爭中,岩松八彌負傷而歸。她曾經偷偷跑去看八彌……」
    阿楓緊緊地盯著夫人,似乎在暗示什麼。「現在看來,城主肯定還會發起戰爭,那不知會帶來怎樣的不幸。您作為一個女人,應該趕走阿春,去撫慰城主的心靈。」
    田原夫人的肩膀忽然顫抖了一下。「去看八彌?這……這是真的嗎?」
    嫁到岡崎城已經六個月了,仍然不能與丈夫親近。嫉妒和悲傷使田原夫人無數次想到自殺。當她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廣忠難以忘記於大時,頓覺自己不過是岡崎城的一塊泥土。慢慢地,田原開始認定自己不如於大。雖然,廣忠並沒有明言,但她還能敏銳地覺出丈夫的心思……她曾經病魔纏身,廣忠的身體也十分虛弱。用這副孱弱的身體去挑戰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的織田信秀,要奪回安祥城,結局可想而知。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只能暗自忍耐。
    有時候,她會因無法忍受而獨自哭泣。她常常想,自己可能會像從前一樣患上肺病而倒下。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從嫁過來之後,肺病便消失無蹤,整天想的都只是廣忠。如果她和廣忠連面都不能見,也許會因絕望而放棄,但最近,廣忠開始每月造訪她一兩次。阿楓認為那是老臣們的意思,但夫人不那麼想。
    每當看到廣忠,夫人便會產生瘋狂的渴望。
    「今晚一定……」正當她熱血沸騰時,廣忠往往抽身離去,那時夫人的孤寂和痛苦是阿楓也不能理解的。那樣的夜晚,她總會噩夢纏身。夢裡,阿春變成了一條冰冷的蛇,緊緊纏住廣忠不放。
    「只要沒有了阿春……」
    女人畢竟是軟弱的。她害怕不定何時會因為孤獨、嫉妒和思慕而發瘋。阿春常常背著主公,去岩松八彌的房間。如果那是事實,即便因為自己這一段苦悶的時光,也不能放過她。「阿春不過是個下賤的女傭,但竟被城主看上,對嗎?」
    「是。是個燒水的女傭,出身低賤。」阿楓不斷地火上澆油,但接著,她又岔開話題道:「您不再剪些桔梗嗎?」
    田原夫人沉默不語,凝望著遙遠的山脈之上的雲彩。對丈夫的期待,讓她的肌膚變得細膩柔滑。以前她的皮膚稍嫌乾燥,最近卻非常滋潤,吹彈欲破。
    「阿楓。」
    「嗯。」
    「那只是謠言。」
    「您是說阿春夫人的事嗎?」
    「八彌是大人的侍衛。你若是造謠生事,我可不饒你!」
    「嘻嘻……」阿楓在花叢后笑了。「他們以前便很好,是城主硬拆散了他們,內庭的侍女誰不知道。」
    阿楓已經二十四歲。身為侍女的她,漸漸到了心地殘忍、橫生事端的年齡。她瞥了夫人一眼,裝作意味深長的樣子,一邊從花上採摘下葉子。「還不只這些呢……」
    「你想說什麼?」
    「如果是前任女主人,阿春早就被鞭笞了;眾人都說,您過於軟弱了。」
    「什麼?連我也……」
    「對。家風敗壞是一個家族的恥辱,難怪有人對那些傳言憂心忡忡。」
    田原夫人又沉默了。阿楓的話不無道理。閨幃的秘密暫且不論,她畢竟是這座城的女主人,不該任家中的女人胡作非為。夫人突然氣憤起來:「即使為大人著想,也不能坐視不管!」阿春一面獨享身體虛弱的廣忠的寵愛,一面卻又行為不端,惹人笑話。夫人漸漸覺得,此等行徑不可饒恕。
    「阿楓。」
    「嗯。」
    「你去阿春夫人那裡……叫她來。」
    阿楓驚恐地抬起臉。「夫人叫她來,有什麼大事嗎?」
    「也無大事。但我是大人的正室。」
    「但……如果傳進大人耳里怎幺辦?」
    「叫她來問話,如果傳言屬實,我會主動告訴大人。」
    阿楓不懷好意地注視著夫人逐漸氣得發青的臉。「阿春當然會任小姐發落,但岩松八彌是大人的手下,小姐無權過問。」阿楓歪頭想了想,彷彿忘記了剛才那篇煽動的話,勸解道:「小姐,如果沒有下定決心……」
    「我心已定,才讓你叫她來。」
    「可是……城裡總有些搬弄是非的不忠不義之徒。縱然小姐寬恕阿春,八彌也可能會對大人說,一切都是因為小姐嫉妒所致……那時該怎麼辦?」
    「那時……」夫人一時語塞。她尚未考慮到那一點。「那時該怎麼辦,阿楓?」
    阿楓漸漸陷入錯覺,她非但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嫉妒和破壞他人幸福的惡念佔據,反而認為,為了眼前這個善良的主人,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她將這一切當作了忠義。「小姐!」阿楓又瞧了瞧四周。「惹起這種沸沸揚揚的傳言便已是大罪,小姐必須痛下決心,只要讓阿春夫人再也見不到大人和八彌,就萬元一失了。」
    「痛下決心?」
    阿楓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道:「就像男人擊殺敵人那樣……」她綳著臉,聲音很低。
    此日,阿春照例問候廣忠后,回到自己卧房。廣忠的箭傷即將痊癒,眼睛也恢復了往日的光彩,只是仍無食慾,倚著靠背,面帶倦容,苦楚地聽著老臣們彙報戰後的處理措施。密談時,女人們當然要被支開,但阿春還是隱隱知道了一些事情。
    織田信秀似不欲乘勝攻打岡崎城,而是將主力撤回了尾張,以應付美濃之敵。對於岡崎,他似乎打算暗中使一些手段便是。他們想利用廣忠病重和此次敗戰之機,離間松平氏。為防萬一,上野城家老酒井將監被嚴密監視,廣忠的叔父松平藏人信孝處,也安插了心腹之人。
    廣忠時常顫抖著唱起歌謠:「願乞中宮誕,大赦天下人……」唱著唱著,他滿額是汗,消瘦的臉龐異常蒼白,當唱到《俊寬》一節的時候,阿春不禁落下淚來。他既非喜悅而歌,亦非有感而詠,他不過是向家臣們表明:看,我還是這麼健壯,不要心生異志!
    越來越多地觸碰到廣忠內心深處的苦悶,她的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開始時,她為自己只是於大的替身而悲哀。但現在,那種悲哀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反而希望自己完全變成於大,變成那個讓廣忠如此牽腸掛肚的女人。
    阿春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來,煎湯喂葯,勸進飲食,廣忠將這些一一看在眼裡,愈加寵愛她。她開始在內心深處感謝於大,甚至覺得,自己能夠像她,實是造化施福。
    阿春回到房間后,忽然想去看望表兄八彌。八彌傷勢嚴重,遠甚於廣忠。他當初大腿受傷,摔倒在水田裡,蘇醒后,還不知已身陷敵陣,竟然還能四處尋找廣忠,拚命廝殺。連廣忠都說,他能獲救實乃奇迹。
    看到對自己一往情深的阿春,廣忠道:「去看看八彌,你們畢竟是表兄妹。」
    得到了廣忠的許可,阿春已去探望過四次。八彌保住了性命,但失血過多,倦怠不堪。
    阿春收拾好被血浸透的鋪蓋捲兒,出了房間,一個侍女攔住了她:「奴婢是田原夫人派來的。」
    「夫人找我?」她望了望走廊,阿楓表情僵硬地站在那裡。阿春毫無戒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著她。阿楓好像要逃避她的視線,絮絮叨叨解釋起來:「田原夫人有話想當面對夫人講,派我來請您過去一趟。」
    「有話要當面對我講……」
    「可能是有關大人傷勢的事……」
    「為此特意……」阿春想贊一聲深明大義云云,但說不出口,她不習慣像一位城主夫人那樣說話。當然,她更沒想過要拒絕。
    「有何事?」阿春一邊想,一邊道:「那麼,請你帶路。」便急急地隨阿楓去了。在十七歲的她眼中,阿楓乃是個久經世事的女人。阿春沉浸於被廣忠寵愛的聿福中,哪知道田原夫人對她的怨恨?
    到了內庭外門,她讓侍女回去了。二人直接出了被稱為「竹千代之城」的八幡苑,徑奔田原夫人所居新城而去。秋高氣爽,陽光灑滿大地,阿春對於第一次和夫人見面並未感到什麼異常。大概是她認為自己和夫人都為廣忠所寵愛,有著莫名的親近感。
    「夫人一向可好?」
    聽到阿春這樣問,阿楓不禁高聲笑起來:「您大概是清楚夫人和大人的事,暗自高興吧?」
    阿春沒有細細體味話中深意。「不不。」她喃喃道。阿楓又笑了,但沒再說話。
    蜜橘一片深紅,只有模樹和松樹四季常青,楓樹和漆樹的紅葉點綴其間。菅生川倒映著白雲。
    阿楓走到大門時,回頭看了看阿春。「這座新城和八幡苑比較起來,哪一個更氣派?」
    忽然聽到這樣帶有諷刺意味的話,阿春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便毫不猶豫地脫下草鞋。來到這裡,她有點緊張,但不害怕。
    「請進。」
    阿春模糊聽到阿楓的話,便遠遠跪伏在地。「阿春來看望夫人。」
    沒有回答,阿春靜靜地抬起臉,她不禁顫抖了一下。田原夫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正銳利地盯著她,沉默不語。但仔細看去,她緊閉的嘴唇好像在微微地顫抖。
    「夫人。」阿楓道,「看上去阿春夫人似有身孕了……」
    阿春頓時臉上發燙,慌忙將衣袖放到膝蓋上。她並沒有覺察自己有孕。
    「阿春……」田原夫人終於開口了,她犀利地將阿春上下打量了一遍。
    這個女人每日被廣忠愛撫……只這種想法便足以讓她眩暈。她不但享受到愛撫,竟還有了身孕!田原夫人長嘆一口氣,醒過神來。她眼前彷彿出現了一群狂舞的蛇,一股熱血頓時直衝腦門,爾後又彷彿猛地墜落下去,墜人無底深淵。她厲聲道:「阿春!」
    「在。」
    「你,就這個樣子到我面前?」
    「是。遵……遵命。」
    「你那樣做對得起大人嗎?」
    「夫人是說……」
    「厚顏無恥!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阿春頓覺天旋地轉,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她並不認為自己已有舟孕。
    「你……受到……受到大人的寵愛了吧?」
    「是。」
    「那麼,你在我面前說清楚。這次安祥城之戰後……你還蒙寵如舊嗎?」
    阿春不太明白田原夫人究竟為什麼發火,她又想知道些什麼。難道是怪她每天纏著負傷的廣忠?那完全是誤會。「阿春沒有……」
    「沒有?」
    「是大人主動的……」
    「哼,大人……大人主動……」
    這句話在夫人聽來,是多麼痛心。
    「啊!」阿楓驚叫著站起身,因為田原夫人突然抓起一束準備送給廣忠裝飾卧房的桔梗花,狠狠向阿春砸去。「居然……居然……居然不知羞恥地口口聲聲大人大人!不能再縱容你了,不能再縱容了!」她不斷拿花砸向阿春,落花遍地都是,苦味溢滿整個房間。
    「請原諒。夫人。請原諒……」阿春蜷縮著,不斷致歉哀求。她頭髮零亂,衣襟上落滿花瓣,臉上儘是青色的汁液。「請原諒……」
    「哼!快說,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孩子的父親?」
    「你還想抵賴嗎?那不是大人的孩子。城裡誰不知道那孩子是你和八彌私通懷上的孽種。假大人的名義……假大人的名義……」
    田原夫人狂亂地大聲喝叫,阿春已經停止了賠禮。聽到八彌的名字,她心裡湧起一種不可思議的反感。她雖然出生於足輕武士之家,但過去的生活也算自由自在,那些情形此刻又突然浮現在她面前。她本能地感覺到夫人在嫉妒,驀然發現一切都是陰謀。既然如此,道歉怎能了事。夫人想把她驅逐出去。她明白其意,只是咬著牙任憑對方辱罵。
    田原夫人繼續辱罵不止。阿楓靜靜站在夫人右邊,觀望著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說話?」夫人粗聲喘著氣,住了手。
    「大概是感到羞恥吧。」阿楓笑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無論如何也開脫不了。」
    提到廣忠,阿春顫動了一下,但仍然沒有說話。她不想作任何解釋,也沒打算痛哭流涕。
    此時足輕武士的生活非常貧苦,女兒長到七歲,如果能做一身新棉襖,同伴們便羨慕無比:「她真幸福。」阿春就是生於此種環境,如今,這股足輕武士之血氣,在她的身體里蘇醒了。
    「既然大人有令,該怎麼處置她?」阿楓開口問道。
    還沒等田原夫人回答,阿春搶先說道:「大人沒下命令。」她充滿自信,聲音冰冷。主僕人不禁略有慌恐地對視了一眼。
    「就借大人之命殺了我吧,殺我吧。我去看望八彌,正是大人的意思。」
    「住口!」阿楓臉色發青。如果事情敗露,田原夫人顯然沒有承擔責任的能力。阿楓臉色青紫,阿春卻因為不屑和輕蔑,雙頰泛紅。她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
    「就這樣耗著,還是……」阿楓的手伸向懷中取劍。阿春緩緩地將視線轉向田原夫人。田原夫人仍然攥著那株只剩下花莖的桔梗,全身瑟瑟發抖,肩膀顫動,呼吸急促,眼中的怒氣開始消退,逐漸轉為恐懼。她心中充滿憎恨和困惑。她一瞬間的情緒波動,決定著阿春的生死存亡。這是一次悲哀的對決。
    陽光十分耀眼,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歌謠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3
第二十七章 粒米日月


    時日如梭。阿古居谷被霧氣包裹,雪花灑落,天正十五年的冬天已然到了。
    久松佐渡守俊勝站在內庭卧房外的屋檐下,向於大講述久松家的歷史,他一臉自豪地遙指著百姓家的炊煙,道:「於大你看,家家炊煙裊裊。身為領主,沒有比此情此景更令我高興的了。」於大點點頭,順著丈夫所指,遙望著阿古居八村的山谷和丘陵。
    「一切得益於我治理有方。阿古居谷產的稻子在尾張乃至三河一帶都是最好的,因為此處多是黏土。大米的美味是我最大的榮耀,我要讓人去菩提寺和洞雲院參禪,讓他們品味這句話的含義。」說著,俊勝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於大。只見上面寫道:
    〖一粒米中包日月
    半升鍋里煮江山〗
    「這一粒米所包含的內容非常豐富——我家家訓,便是要對百姓仁愛。關於我家祖先之事,我都向你說過了吧?」
    於大輕輕搖搖頭。
    「哦。那麼我不妨跟你說說。我的祖先是營公之孫英比磨,他當年坐船漂流至大野,然後來到阿古居,並在此定居下來。」
    「這您已經說過了。」
    「哦,講過了?」俊勝若無其事地頷首道,「我們的祖先絕無強取豪奪,趕走原先的主人,而成為這個山谷的領主。他們始終以德為本,以德服人,最後得到此處百姓的信任,成為領主……」
    這些話於大已經聽過兩三遍了,但她仞然像第一次聽到似的點點頭。
    「這一點岡崎無法與我們相比。」俊勝再一次提及岡崎。於大心如刀割。
    「水野家在緒川修建了氣派的乾坤院,虔誠地為祖先和領民們祈福,自當別論。但松平氏卻來歷不明。他們憑藉武力,肆意掠奪近鄰,逐漸發跡,成了土豪。因此,他們合該走向滅亡……」
    於大漠然地將視線從丈夫臉上移開,看著洞雲院旁松樹對面的屋檐。屋檐上歇著的三隻鴿子,被雨淋濕了羽毛。於大發現中間那隻似是幼鴿,不禁心頭一熱。如果岡崎真的那麼沒有德行,那麼即便自己以死謝罪……她始終無法忘記岡崎,這種留戀悲哀地擊打著她的心。母鴿探出身子,開始為自己的孩子梳理羽毛。
    「你在看什麼?」俊勝突然豪爽地笑道,「噢,是那對鴿子啊。哈哈。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我希望我們也能儘快有那麼一隻小鴿子……」
    於大一邊胡亂地點著頭,一邊深感自己罪業深重。丈夫如此真誠地愛著她,而她心中至今只裝著廣忠和竹千代。竹千代是她的孩子,即使一生不能忘懷,神佛也會原諒她。但是,身為有夫之婦,居然留戀不是丈夫的男人。心中裝著前夫,卻將肉體交給俊勝,真是不貞之人。出嫁之前就已下定決心,但為何還放不下呢?
    不知何時,俊勝已經靠到於大身邊。「安祥一戰,廣忠差點喪命,但他不知悔改,仍然企圖奪回安祥城。如此執迷不悟,真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安祥城本不屬於松平氏,合該被人奪去。但他們卻忘記了搶奪他入城池之事,只記得城池被他人所奪。聽說這次他通過田原、吉田兩家向今川氏求援。」
    「這麼說,又要開戰了?」於大吃驚地看著丈夫。俊勝愜意地笑了。「據傳田原彈正一口拒絕。」於大鬆了一口氣。她實不願看到病中的廣忠再次勉強出戰。
    「戰敗之後,岡崎內庭也亂作一團。夫人和側室爭寵,夫人回娘家訴苦,田原家因而拒絕岡崎提出的要求。這都是傳言,我也不清楚詳情。」
    「田原夫人向娘家訴苦?」
    「總之,是女人之間的爭鬥。織田氏看準了岡崎的命脈,正在籌劃對策。岡崎最後總要請求今川氏援助,條件或許便是送人質過去……」
    此時,一個下人來請俊勝去外庭。於大拉上隔扇,呆坐下來。如果岡崎為了得到今川氏的支持而不得不送去人質,會是誰呢?不會是田原夫人。是阿久夫人所生的勘六,還是讓她牽腸掛肚的竹千代?
    天色漸暗,雜亂的雨點愈加無情地敲打著於大的心。於大猛地起身,久久凝視著外邊。
    自從她離開,岡崎城凶報連連。敗戰、重病、內庭的混亂……無一不讓她心痛。「難道是被上天詛咒……」於大忽然想到這裡,不禁全身發冷。她覺得那詛咒來自於她,來自她對丈夫的不貞,導致種種不幸降臨。這難道就是佛家所謂的報應?
    於大悄悄地望望四周,走近房間一角的衣櫃。在那衣櫃里,她背著俊勝秘密地藏了幾件始終難以割捨的不潔之物。
    一個帶葵花紋的天目台,竹千代出生時留作紀念的「是」字香盒,還有一個無紋蒔繪香盒,是於大生母華陽院的心愛之物。已是傍晚時分,於大將這些物品一一擺放在隔壁房間的地板上,睹物恩人,她的心顫抖起來。天目台乃是廣忠當年到她房中時用的茶碗,現在勾起了她的回憶。看到「是」字香盒,就想到了竹千代。而蒔繪香盒則是母親的。這一切無不表明她對岡崎城執著的思念之情。還有比這更為不貞之事嗎?她嫁給俊勝時,本已死心,但這些東西卻讓她如此執著,不斷引著她心緒難安。她隱約看到了竹千代的臉龐。聽到了廣忠的聲音。母親也出現了,頭戴紫巾,眼睛和於大毫無二致……
    「啊……」於大擁著這些物件,失聲痛哭。只要它們在,自己就無法全心全意做俊勝的妻子。她究竟應如何處理這些東西?保留這些東西是為不貞,但此事又非焚燒扔掉這些物件所能解決。這些物什與佛陀之願相背,是該處理它們的時候了。為了竹千代、廣忠和母親能夠得到幸福。現在的丈夫俊勝也能……離開俊勝,還是斬斷對廣忠的情絲?必須作出選擇,否則便永不心安。
    「於大!」突然聽到有人喚他,於大猛地站起身。
    「哭什麼?你怎麼了?侍女們惹你生氣了?」俊勝已經悄悄地站在了她身後。
    於大慌張起來。她不想讓俊勝發現她在自責。如果她的心思被俊勝看透,俊勝將比她更為不幸。
    按照於大的本性,看到別人的不幸,她便會比自己不幸更加心痛。想到這裡,她趕緊挪到俊勝身邊。「請原諒,掃您的興了。您好不容易這麼有興緻。請原諒。」
    俊勝大吃一驚,他從未見過於大的這種態度,不禁伸手擁住了妻子。懷中,柔軟的身體激動地顫抖,俊勝的手掌感覺到柔和的節奏。
    「我,」他說道,「我感謝上天將你送給我。因此,今天我將領民的賦稅減了兩成。我不能獨享世間之福。一粒米中也包含著天地間豐富的道理。」於大更緊地偎依在俊勝懷中,嚶嚶地抽泣。
    俊勝繼續說道,「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還沒有孩子,可能是佛祖在責怪我的德行尚有欠缺。我今後一定會少殺生。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天色暗下來。俊勝並沒看到於大的那些舊物。她本能地將那些東西遮蓋住。善良而坦誠的俊勝讓她心疼不已。
    侍女掌燈進來。燈光下,俊勝起身準備離去。他自然看見了那些東西。
    「辛苦了。我要在內庭用晚飯。你去告訴廚下。」
    侍女正在安放燭台,俊勝歪著頭,頗感興趣地拿起華陽院那個蒔繪香盒。於大不禁屏住了呼吸。她還沒想好怎麼解釋這一切,就被俊勝發現了。
    「噢,真是上等的漆器!」俊勝取下盒蓋,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這是什麼東西?」
    「這……」於大努力不讓俊勝受到傷害,「是母親的心愛之物。」
    「啊,是那位……」俊勝點點頭,逐一措辭,「現在她被稱為太夫人華陽院,是嗎?實乃福淺之人。」
    「是。她如同世間的棄兒……在岡崎城的偏僻一隅苦度餘生。」
    俊勝也十分清楚華陽院的事。她當年艷名運播,因此而多次轉嫁,實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是足輕武士官野善七之女,因為天生無比貌美,遂被大河內鄉的領主左衛門佐渡元綱收為養女,作為元綱的工具被迫不斷嫁人。幾次改嫁后,她被水野忠政娶到家中,並為他生下五個孩子,之後,又被迫嫁到松平家……真是命運多舛。
    當年水野忠政與松平清康和解之時,在刈谷城外椎木邸舉行了酒宴。酒席上,夫人被松平清康看中。斯時,她比清康年長六歲,但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來歲。豪放不羈的清康見到她,便希望將這五子之母作為戰勝之物……
    「原來是看到母親的紀念品而哭泣……」善良的俊勝這麼想著,於大在他眼裡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你母親去岡崎之前,確已和刈谷城解除婚約,並在城外的椎木邸住了一段時間,此事當真?」
    「是……是的。」
    「身為水野……之妻,是不能嫁到岡崎城的。真是悲慘!你還記得那椎木邸嗎?」
    「記得。」
    「據說現在刈穀人還稱那裡為夫人居。大概是仰慕夫人的高貴品質,那個稱呼甚至流傳至今。單憑這一點,就決定了松平氏必將走向末路。」俊勝說完,拿起了廣忠的天目台。
    於大不禁緊緊閉上雙眼。天目台上清晰地鐫刻著葵紋。如果俊勝從中嗅到廣忠的氣息,該如何是好?她緊閉雙眼,內心不斷祈禱。丈夫並非不討人喜歡。他雖無勇猛的霸氣,卻有如春天般溫暖的善良。她不能深愛他,秘密就在於他手裡拿著的那個天目台。
    「上面刻著葵紋呢。」俊勝說道,「是件珍貴的漆器。」然後他便靜靜地放下了。於大哭倒在地。
    無疑,俊勝將天目台也當作了於大母親的心愛之物。丈夫的善良讓於大無地自容,她對自己的深重罪業備覺心痛,居然欺騙如此善良的丈夫。
    「我明白。」俊勝道,「大概再也不會有比夫人……比華陽院夫人更不幸和悲哀的美麗女人了。生得太美,也是一種不幸。但哭泣無濟於事。我們一起祈禱她餘生安穩平靜吧。好了,飯來了。不要讓家臣們看到你的眼淚。」
    已經人夜。好像起風了,洞雲院的老松發出天籟之聲,角樓也傳來陣陣松聲。俊勝等於大停止哭泣后,安心地吃完飯,才回到外面的卧房。他走後,於犬才開始吃飯,但她根本沒有食慾。
    母親、竹千代、廣忠和俊勝,在她混亂的感情旋渦中如風車般飛速轉動。她早早地鋪開被褥躺下了,但無絲毫睡意。子時兩刻,於大終於還是坐起身,規規矩矩地祈禱起來。如果不能擺脫這一切煩惱,她便心中難受,連呼吸都似要停止。她強迫自己忘掉一切,開始念誦《觀音經》。
    東方泛白時,於大突然驚醒過來。庭院里的掃地聲驟然停止,傳來「咚咚」的敲窗聲。
    「誰?」於大慌忙穿上衣服,匆匆推開窗戶。
    站在庭院里的,是改名竹之內久六的兄長藤九郎信近。於大發現,雨已經停了,但濃霧瀰漫,還聽不到小鳥的叫聲。看到她,信近立刻單膝跪地,道:「在下有件小事稟告夫人。」
    於大環顧了一眼四周。
    「岡崎和尾張的爭端,好似遠未結束。」
    「又要開戰了嗎?」
    「是的。據說年後織田氏將進攻岡崎,作為對去年一戰的還禮。」於大的肩膀劇烈顫抖了一下,沉默不語。這件事她已聽丈夫俊勝提過。俊勝認為,岡崎人根本無招架之力,這次肯定會被摧毀。
    「織田彈正大人驍勇善戰,他看到廣忠疑神疑鬼,屢屢懷疑家臣,已定暗中離間上和田松平氏的三左衛門,讓他與安祥城的藏人信孝同時發起進攻,爭取一舉消滅岡崎。」
    「這是真的?」
    久六垂下頭,輕輕搖首。「大概不是真實意圖吧。」
    「他們究竟想幹什麼?」
    「出於對這種傳言的畏懼,廣忠也許會向駿河的今川氏求援。他已經三次向今川氏派去使者。」
    「那麼,所謂人質的事也是真的?」
    久六靜靜地抬起臉,盯著於大。「是,人質已經定下來了。」
    「已經定了?」
    「是。是竹千代。」他看到於大臉上變色,繼續平靜地說道:「在下認為,夫人收藏的東西還是捐給寺廟為好。」
    於大沒有回答,她已經淚流滿面。竹千代生於臘月二十六日,現年僅五歲,就已與母親分離,現在,他竟又要離開父親。良久,她長嘆一聲。久六眸子熠熠生光,無言搖頭。
    「也許是因為田原夫人反感竹千代。但無論如何,久松大人屬於織田一方,萬一發生意外,或許會累及夫人。所以那些從岡崎城帶過來的東西,必須儘快……告辭了。」久六也快要流淚了。他背過臉,站起身,拿起笤帚,消失在晨霧中。
    於大眼神里閃現出絕望,兄長的背影消失后,她幾乎癱倒在地,雙手合十祈禱起來。
    不知何時,窗外的小鳥開始歡快地歌唱。
    久六顯然是來提醒於大:如果繼續秘密收藏舊物,則很有可能被織田家疑為暗中勾結岡崎。於大卻不那樣想。她認為自己的不貞違背了佛義,從而給周圍人帶來不幸。
    得到俊勝的許可后,於大招來城中的畫師,讓他繪了自己和母親的畫像,又添了兩個牌位,以供奉菩薩為名,將那些物品獻給水野家廟。
    十多日後,畫像繪好了。畫師見過於大,卻沒見過岡崎城的華陽院。大概是因為於大描述得不夠準確,畫像根本不像華陽院。母親不是這樣的,於大心想,接著又想,這樣也罷。她改變了想法,人生如夢,只要一心為家族和親人們祈禱平安,便是足夠。她覺得畫像中人物的姿態正好流露出這種心境。
    母親是自己的一面鏡子。不,更準確地說,自己才是一面反映著母親身影的鏡子。於大將那兩幅畫像命名為「鏡影」,擇了個晴朗的冬日,離開了阿古居城。
    她請示丈夫后,帶竹之內久六同行。於大不坐轎,便是希望能夠一步一步忘卻過去的自己。曾經作為廣忠之妻的於大,從這天開始已然死去,她只是久松佐渡守俊勝的妻子。她要徹底變成一個平凡、善良的女人。這樣,佛祖大概就可以大發慈悲,保佑竹千代了。
    看著手攜那些紀念品和畫像的久六,於大便覺人生如同一場悲傷的夢。如今,誰也不會認為他就是藤九郎信近、刈谷城主的弟弟。
    二人沿著落滿枯葉的羊腸小道,向緒川走去。緒川的乾坤院是水野家祖祖輩輩供奉的寺廟。但是,一看到那高大的山門,於大的心惰突然變了。兄長下野守信元身在織田陣營。如果有人看出松平家的東西被供奉在此,也許會惹出大事。
    「久六。」
    「夫人。」
    「這些東西,還是獻給刈谷的楞嚴寺吧。在那座寺里,有我的兄長信近的墳墓。」
    信近也知道自己的「墳墓」在那裡,道:「遵命。」
    於是,二人又穿過蕭瑟的田野,向刈谷而去。天空響晴,枯樹卻發出哭泣般的聲音,在風中搖擺。
    從緒川坐船,到了刈谷,船在熊邸後面一棵松樹下靠岸了。從前,這裡有個擅長彈琴的長者,他的居所成為源、平、藤、橘等從京城出發到東方去的貴人們途中的歇腳處。那位長者的養女喜歡上了某位貴人,在他離去后仍難以忘懷,將滿腔思緒付諸琴聲,鬱鬱而終。因為那個傳說,這棵松樹被稱為「琴松」。
    松樹右邊的樹叢,便是當年的藤九郎信近遭伏擊之處。但令二人更感悲傷的,是那座位於熊邸通往楞嚴寺途中的木房子。那裡的樹木仍在冷風中搖晃著枯萎的枝幹,一想到華陽院曾在那裡以淚洗面,二人愈覺難以忍受。母親被迫拋下五個孩子,嫁到岡崎。想起母親,於大覺得自己的不幸實微不足道,但枯樹的聲音又讓她愈是抑鬱,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久六想必也是同樣的想法。「夫人,莫要再看了。」每當於大停下腳步,他便轉過身去催促。到楞嚴寺時,未時已過。被寺中和尚領進去,二人首先參拜了從緒川移過來的父親之墓。
    下野守信元和寺中和尚因連歌而成為朋友,在此新開闢了一小塊墓地,在墓地角落裡豎著墓碑,但上面並未刻有藤九郎信近的名字。
    久六終以兄長的口吻對於大說道:「藤九郎信近的墳墓已經長滿苔蘚。於大小姐也可以將煩惱埋葬於此。一切都可以改變……」於大點點頭,半晌沒有說話。
    老和尚匆匆迎了過來。這位年近七旬的和尚,雖然看似平靜如水,白眉下的一雙眼睛卻透露出清澈的光芒。「既已參拜完畢,貧僧想請兩位喝碗茶。請!」他們跟著老和尚,來到客殿。久六拿出諸物擺到老和尚面前。
    「好生奇特!」和尚說完,便靜靜地盯著他們。半晌,和尚點點頭,好像參透了久六和於大的心思。「二位的心意,將來定能修出善果。請放心!」又以是自言自語道:「一粒稻穀也蘊涵著無限的因緣。」
    於大心中感慨萬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久六站在於大身後,目光沉鬱地接過茶碗。枯木還在墓地對面的樹林里嗚嗚作響……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24
第二十八章 人質啟程


    轉眼便是天文十六年初秋。
    田原夫人很久未見兄長了,今日,她在房裡見到了他。她一看見兄長,便雙頰泛紅。當年她在宣光的護送下從田原城嫁到岡崎,轉眼已過了兩年半。
    宣光一邊拿扇子扇風驅趕酷熱,一邊坐了下來。「這兩年過得好嗎?」
    他微笑著問道。田原夫人不知該如何作答。在過去的兩年半,她說不上幸福,也並沒有不幸。婚後第一年,她每日悶在房裡,肝腸寸斷,然後開始和側室阿春爭鬥。那場爭鬥最終傳到田原城,宣光之弟五郎一怒之下,居然派刺客到岡崎城刺殺廣忠,頓時使岡崎城陷入一片混亂。後來,今川氏進攻田原同族戶田金七郎的吉田城,岡崎也奉命加入……這兩年半,無疑是多事之秋。其間,只有兄長宣光一直在維護著她。也只有宣光知道,她牽挂著廣忠。
    「最近和廣忠如何,還和睦嗎?」
    「嗯……還好。」夫人的回答仍舊含糊不清。
    在老臣們的周旋下,阿春總算被冷落到一邊。廣忠和她終於有了夫妻之實。但廣忠總是很消沉,他確實太忙了。
    「哥哥我很擔心你。女人的幸福,男人似乎無法體會。」
    田原夫人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她問:「竹千代的行程已經確定了嗎?」
    宣光一聽,不禁面露難色。「真喜……你要明白,這種時候,我想暫且把你帶回田原城……」他謹慎地看著窗外。「這一次,岡崎城是戰略重地。如今,得帶著竹千代去見見母親……也算確立名分。」
    織田氏要發動進攻的傳言已經如潮水般在岡崎城蔓延開,形勢已經十分嚴峻。今川義元必不會束手就擒。他的目標不是西三河,而是京都。而織田已經將勢力擴張到通往京都的大道,今川氏要想實現夙願,勢必先踢掉這塊絆腳石。因此,從松平家索取人質,讓岡崎人作為先鋒為今川氏賣命,便成上策。
    最近岡崎城每天都在討論如何將竹千代安全送抵駿府。戶田宣光今日也是作為今川方的部將,前來商量此事的。
    聽了宣光的話,田原夫人不解地看著兄長,她不太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您是說為了和母親見面……」
    「不,我是說……在送竹千代的時候,順便讓他去見見……難道父親大人和五郎沒有來信提及此事嗎?」
    夫人輕輕搖搖頭。她和廣忠不和之事,在和阿春爭鬥時已經傳到了田原城,父親非常生氣,弟弟五郎甚至勸她和廣忠解除婚約。夫人當然沒有離散的打算,因此不了了之,但她並未收到什麼書信。
    「實際上……」看到夫人一無所知的樣子,宣光又拿起扇子拍打著略顯肥胖的胸脯,「送竹千代到駿府去的隨從和路線,今晨已經決定。」
    「走什麼路線?」
    「考慮到陸路也許有敵人,決定從西郡經海路到大津上岸,在潮見坂的臨時住處等待今川家來迎接。因為潮見坂離田原城很近,所以,或許會帶竹千代去田原城拜見母親。你也一起去?」夫人還是微微搖了搖頭。她要用情意為廣忠填補竹千代離去之後的空虛。
    「哦,你不去?」宣光嘆道,「我不得不說,這次人質事件,對廣忠恐有不利。」
    「什麼?」
    「廣忠認為此舉可以得到今川氏的支援,但今川卻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們正暗自盤算,只要人質到手,便可讓松平的精銳部隊作為對付織田氏的先鋒。勝不利,敗亦不利。總之……」說到這裡,宣光看了看周圍,「此城面臨著極其嚴重的危機。你還不回田原城嗎?」
    田原夫人又輕輕搖搖頭,「無論發生什麼事,真喜願意死在這座城中。」
    「唉!只好隨你了。女人的心,男人真是無法理解,但又好像略知一二。」宣光突然悲傷地皺起眉頭,但接著又微笑了。「於大夫人對這座城情有獨鍾,但也不得不離開。阿春最終也被你趕走。也許你與廣忠最有緣分。只要你努力去爭取,定會成為最幸運的那個女人。」
    說畢,宣光緩緩起身道:「那麼,請保重身體。」看著眼前並非天生聰穎的妹妹,他又一次重重嘆了口氣,出去了。
    送走兄長,夫人回到卧房后不久,廣忠便來了。獨眼八彌先行前來通報,自從上次安祥城之戰中大腿負傷,八彌走路便有些瘸。他站在夫人門口,大喝道:「主公和少主到!」隨後便消失在大門外。
    自從阿春事件發生以來,這位三河武士的臉色變得更加嚴峻,再也沒有看過新城的女人們一眼。經過田原夫人斡旋,沒有追究侍女阿楓的責任;而獨眼八彌則仍然作為貼身侍衛守護在廣忠身邊。無疑,他今天也極不願意看到匆匆忙忙出迎的阿楓。
    出來迎接的女人們都噤口不言。廣忠臉色很不好,眼下泛青。酒井雅樂助也抱著竹千代走了進來。下人們照例去了門邊的側室,只有雅樂助直接走進內庭。
    「雅樂助,你等一下,我抱竹千代進去。」語氣如此沉重,雅樂助無法拒絕。
    於是竹千代被移到父親懷中。雖然虛歲有六,但出生於臘月二十六的竹千代,實際上不過四歲零七個月。竹千代人如其名,讓人想起孟宗竹筍,將來的健壯和高大遠非其父可比。細長的眼睛、扁平的嘴唇,給人不善言辭的感覺,但大概是由於好奇心強,卻是非常愛說話。被父親抱起后,他口齒清晰地說道:「父親大人,竹千代要自己走。竹千代太重了。」
    但廣忠既沒笑,也沒回答,徑向內庭走去。父子二人被田原夫人迎進方才戶田宣光待過的房間。
    「辛苦了。」竹千代照家臣的教授,在父親懷裡沖田原夫人說道。廣忠終於苦笑了。「竹千代,這是你母親。」
    竹千代聽后,晃著腦袋道:「辛苦了,辛苦了。」
    田原夫人的眼睛突然淚光閃爍,她並不是因為竹千代的問候而高興,而是廣忠那一句「這是你母親」讓她百感交集。
    廣忠抱著竹千代走到上首坐下,田原夫人則在旁邊布墊上坐下。如果可能的話,她想將丈夫永遠擁人懷中,永遠與廣忠待在一起。她不想讓任何人接近這二人世界。一心想得到丈夫的愛,田原夫人立刻向竹千代行禮。「願竹千代茁壯成長。」她雙目含情,伏在地上。
    「不要客氣,請起吧。」竹千代搶先答道。
    「噢,少主真是天性豁達。」田原夫人被竹千代的話壓著胸口,竟然忘記了伸手接他。
    「竹千代,」廣忠道,「好了,讓母親抱抱你。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竹千代離開父親的懷抱,不情願地坐在褥墊上。
    廣忠又苦笑了,「不認母親。看來讓他臨別時來辭你,是我的失誤。」
    「沒關係。」夫人又跪在丈夫面前。無論竹千代對她如何不敬,廣忠親切的話語已讓她心動。
    「他沒見過我,不認也不為過。真喜姬衷心祝願他此去駿河一帆風順。」
    「沒見過便不為過嗎?」廣忠以為她在諷刺,「如果不讓他來見你就出城,是對你的不敬。我帶他來,你也瞧瞧他。」說完,他緊閉雙唇,望向窗外。松樹依然那麼蒼翠。白雲悠然往來。酷暑的中午仍無一絲風。連白色的狗尾草,也還是往年的模樣。只有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生者必亡,合者必分。
    廣忠還記得,他也曾經被父親抱到這裡,來見於大的生母華陽院。如今,他又帶著於大所生、也是自己最愛的孩子來到了別的女人面前。父親不在,於大不在,阿春也不在。明天,竹千代也將要離他而去了。留在這裡的,只有令他毫無感覺的田原夫人和他自己。這一切真如夢幻一般。孤獨和人生無常之感席捲了廣忠。
    「竹千代要去駿河嗎?」他突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到駿府去做客。駿府里有味美的果品。」
    「啊……竹千代。」
    「那麼,我們就此別過了。請母親大人保重。」
    「是……是。我記住了,記住了……」
    「父親大人,我們回去吧。」
    廣忠一直緊緊地盯著竹千代,突然,他嘴唇顫抖著,飲泣起來。
    「你去叫雅樂助來,我還有話對夫人說。」他對緊張地候在一旁的阿楓說道。「從西郡坐船到大津,在那裡換走陸路。途中也許需要田原家的關照。此事令兄告訴過你嗎?」
    竹千代詫異地仰頭,望著扭過頭去、強忍淚水的廣忠。
    雅樂助帶著竹千代回去了。竹千代規規矩矩向父親行禮,極不願意地被抱走了。他依然沒向田原夫人行母子之禮。
    此前對這位母親一無所知的竹千代,突然之間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切。無論誰的命令,這個孩子也決不執行。這又令廣忠悲傷。性格堅強者固然有大作為,但他又擔心強者易折。而且今川義元是妄自尊大之人,因小小失禮就可以和人翻臉。這個桀驁不馴的孩子肯定會惹惱義元。但為了保全松平家,廣忠別無選擇,只能將竹千代送去做人質。
    廣忠最近身子極弱。今天特意帶竹千代同來,也是他軟弱的表現;和當初不讓田原夫人到本城時相比,廣忠如今軟弱多了。
    「夫人,」只剩下他們二人後,廣忠凝視著院中的榛樹,「宣光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不會說讓你將竹千代送到田原城下吧。」
    田原夫人緊緊依偎在廣忠身上,她全身發熱。每月只相見一兩次。看到廣忠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就足以讓夫人熱血沸騰。她仔細體味廣忠話里的含義。「妾身決不離開您半步。他說決不要離開……」
    「他是那樣說的嗎?」
    「是。當然了。真喜姬對大人的……」
    「是嗎?那麼,竹千代此行就安全了。實在感激不盡。」
    因為今川義元曾經令人進攻戶田金七郎,所以岡崎城到駿府途中必埋伏了很多金七郎的殘部。而能夠壓制那些殘部的,只能是同族的戶田父子。
    廣忠放心地點點頭,田原夫人突然伏在丈失膝上失聲痛哭起來。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哭。她一邊哭,一邊扭動,身體逐漸發燙。「大人!請您不要悲傷。真喜……真喜……看到您的眼淚,比死都難過。」
    廣忠沉默了。
    鐘聲響了起來。那悲戚清澈的聲音聽來就是讀經的聲音,好像在為明天離開這座城的竹千代誦經超度。「真不吉利!」廣忠正這樣想著,那清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松樹和榛樹之間索繞。他回過神來,發現夫人緊緊地抱住他的膝蓋,在低聲哭泣。
    夕陽中,哭泣聲趕走了廣忠的傷懷。夫人滿臉淚痕,依在他膝上,身體發燙,黑髮中滲出汗滴。此情此景令廣忠感慨不已。
    「這個女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廣忠並沒推開她,單是靜靜地看著她。
    廣忠想流淚。在於大和阿春身上都未曾體會到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這也許象徵著他的體力在衰弱。
    先是被迫和於大解除婚約,現在又面臨和竹千代的生離死別。對沉浸在人生無常之感中的廣忠而言,女人無休無止的慾望就像是在挑戰他,挑戰正在嘲笑哀傷和理性的他。
    「田原,起來!」話語中蘊藏著強烈的怒氣,廣忠狠狠地將夫人推開。
    「啊!」等待廣忠愛撫的夫人不可思議地仰望著丈夫。
    「太熱了,快扇一扇。」
    田原夫人含怨拾起地上的扇子,但她沒有反抗,默默地扇起風來。
    若是以前,廣忠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繼續留在這間屋子。但今天他雖然生氣,卻立刻緩和了語氣。
    「夫人。」
    「嗯。」
    「或許這一別,再也見不到竹千代了。」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您是海道聞名的神射手。」
    廣忠沉默了一會兒。「生命如此孤獨。」他悵然道,「我們愉快地生活吧。好嗎?」
    田原夫人咬著嘴唇哭泣起來。將竹千代作為人質送走是松平家的不幸,但這不幸似乎給她帶來了幸福。女人的幸福,也許就是這樣滑稽。
    田原夫人一邊哭泣,一邊繼續給廣忠打扇。只要廣忠高興,她能夠默默地為他扇涼,希望成為一個令他流連的女人。
    「好了。」廣忠道,「你能為我寫封信給令兄,以確保無事嗎?」
    「是,怎麼寫?」
    「將竹千代交代給他。我最不放心的,是潮見坂至曳馬野一段路程。麻煩他照顧,可以嗎?」
    「是。」
    田原夫入收起扇子,坐到書桌前。此時,大門處傳來獨眼八彌的聲音。
    「主公!有人前來迎接。少主要出發了。」
    岡崎的家臣站在大門兩側,戶田宣光從他們中間走過,耳邊不時傳來家臣們鄭重的叮囑聲。「拜託了。」
    「請放心。我會儘力。」宣光漫不經心應著,走向大門外的馬匹。
    鳥居忠吉和酒井雅樂助特意走到大門外,再次叮囑宣光:「少主是大人的外甥,對於我們,則是明天唯一的希望。無論如何,請大人多關照。」
    宣光點頭上馬。
    竹千代定於次日卯時離開岡崎城。
    先用轎子抬至西郡,然後走水路去渥美郡大津港,宣光則先行一步。松平人負責護衛竹千代至西郡。再往前,便不是松平氏的勢力範圍了。廣忠放心不下,老臣們也再三拜託戶田家。
    宣光正要出城,十二位騎兵追了上來。他們身著流行的西洋戰服,手持長槍。一行人離開了岡崎城后,一人縱馬上來,和宣光並轡而行。
    「哥哥,廣忠不會知道這一切吧?」此人正是宣光之弟五郎。
    宣光沒有回答,而是揮鞭加速,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
    「這一次,要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嘗嘗我們的厲害。」五郎在馬背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事事侮辱我們家。自從聽說他不讓姐姐住進本城,我就發誓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戶田家的厲害。」宣光仍然不答,又加快了馬速,五郎趕緊追上去。「姐姐肯定會以送竹千代的名義來田原城吧,哥哥?」
    「你聲音太大了,五郎。」
    「不,他們遠著呢。誰聽得見?」
    「上船之前都不能大意。注意風向。」
    五郎趕緊抓起槍,故意晃了晃左手。「真是天助我們啊,哥哥。」
    「什麼?」
    「若竹千代沒到駿府,而是去了尾張,天下都會震動。」
    宣光不語,只是看了弟弟一限,抬眼望著右方的天空。從海上吹來習習涼風。天空白雲悠悠。夕陽將人馬的影子拉得細長。
    如果經戶田之手將竹千代送到尾張家,妹妹以後怎麼辦,宣光的腦海里,妹妹的身影揮之不去,他不禁連連嘆氣。
    「真是輕率、莽撞……」他的嘆息聲中,含著責備。
    考慮到潮水、風向和月光,戶田兄弟決定半夜從西郡上船。上船前,他們決定在庄屋蒲右衛門家中稍事休息。
    「你難道沒感覺到這附近有埋伏嗎?」當宣光與蒲右衛門寒暄時,五郎嘻嘻笑了,「那很好呀,哥哥。說不定他們跟我們一夥呢。」
    「少說話。」宣光低聲訓斥道,然後走進客廳。茶水奉了上來,眾人忙著準備飯食,趁四下無人,宣光才對弟弟道:「真喜姬不回田原。」
    五郎霎時呆住,顯然在為自己考慮不周而懊悔,他滿臉通紅地望著哥哥道:「什麼……你說什麼?姐姐要留在岡崎城?」
    「那是她的心愿。」
    「不行……那樣的話,姐姐會被廣忠撕成八瓣。那不行!」
    宣光銳利地瞥了五郎一眼,「那怎麼辦?」
    「怎麼辦?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父親對岡崎協助今川消滅同族戶田金七郎的行為十分憤恨,決不會就這麼放過廣忠,他要求我們無論如何要將竹千代劫持,這也是因為他對姐姐的侮辱。」
    宣光輕輕握住手腕,微閉雙眼。
    「不讓姐姐住進本城,已經極端無禮;居然還與下賤女人鬼混,將妻子扔在一邊……這種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只要一想到姐姐那般無望而孤寂的處境,就肝腸寸斷!」
    「……」
    「你怎生不語,兄長?你欲在此時向我和父親大潑冷水?」
    宣光忽然看了看周圍,「別那麼大聲,五郎……潑冷水也無濟於事。父親大人已經和織田氏約好,送竹千代過去。」
    「將竹千代交給織田氏后,姐姐怎生是好?」
    「五郎,對於父親和你的計劃,我想法有所不同。」
    「想法不同?你是說,廣忠對姐姐的侮辱不必計較?」
    宣光緩緩點點頭,他站起來,警惕地打量著庭院周圍。月亮尚未出來,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不知從何處傳來松蟲的嗚叫聲。
    「五郎……」宣光又坐下,道,「你出身正宗,不覺得自己考慮欠周嗎?」
    「考慮欠周?」五郎全身發抖,反問道,「你認為考慮欠周?正因為我們家族乃整個戶田氏的核心,所以必須要有武士的氣節。」
    「哼。」宣光又輕輕閉上眼睛,「你所說的那些事,難道不是在丟武士的臉?廣忠和真喜姬已經十分融洽了,怨恨早已冰融雪化。」
    「消失?那麼,你是認為應該停止劫持竹千代的計劃?」
    宣光沉穩地搖搖頭。
    「還要繼續嗎?劫持竹千代后,任姐姐被岡崎人殺害?」
    「正因為我不想看到真喜姬被殺,才一片真心推進你們的計劃。」
    「哥哥的真心是什麼?」
    「五郎,我同意在途中劫持竹千代,並不是因為憎恨松平氏。相反,我是替松平氏將來著想,才決定推進此計劃。」
    「為松平氏著想?」
    宣光輕輕點點頭。「所以,我說自己與你不同。你只要看看同族戶田金七郎的下場,就明白了。今川義元陰險無比。他想以松平人質要挾岡崎人成為對抗織田的先鋒。松平勇士因為幼主被扣,肯定會拚死一戰……今川義元若如願進京,岡崎則成了一無所有的空虛之城。若是那樣,你認為今川義元還會輕易讓竹千代繼承松平氏的大業嗎?不,他會派親信入城,然後製造借口滅了松平氏。廣忠對此一無所知。更準確地說,他被眼前的仇恨蒙住了眼睛,正在走向滅亡。與其那樣,不如將人質送給織田家,以喚醒廣忠的迷夢。我覺得,這才是我們作為真喜姬娘家應當做的事。」
    五郎沉默不語,望著宣光。為了拯救松平氏而劫持竹千代,這種理由確實在他想象之外……
    「不!」五郎對宣光道,「總之,無論如何都要劫持竹千代!一旦知道竹千代被劫,廣忠大概不會放過姐姐,到時候怎麼辦?」
    「五郎。」
    「什麼?」
    「此事我們二人的想法也完全不同。你想將真喜姬叫回田原城,是想救她嗎?」
    「當然。她難道不是我們的親姐姐嗎?」
    「不。我勸她回田原,是想把她也送去織田家做人質。」
    「什麼……你說什麼?你要將姐姐送去織田家做人質?」
    「正是。如果那樣,真喜姬便可美名遠揚。即使她和竹千代被殺,她的貞潔也將流芳百世。」
    五郎焦急地搖著頭。對他來說,如果連姐姐都有可能被殺掉,這事做起來還有什麼意義?
    「真會開玩笑!居然置姐姐死活於不顧。如果劫持竹千代,姐姐肯定會被廣忠殺掉。但事情已經安排下去了。」
    看到五郎驚慌失措,宣光沉默了。真喜姬好像不明白宣光的用意,但這個五郎更加不理解。兩個人都如此單純。想到這裡,宣光又是一陣嘆息。戶田宗家出現如此多的愚笨之人,或許便是家族滅亡的徵兆了。
    「五郎。」
    「哥哥,我希望你早點想出救姐姐的辦法。」
    「你,你以為讓真喜姬回到田原城,就平安無事了?」
    「難道不是?她畢竟在父兄身邊呀。」
    「胡說!」宣光訓斥道,「不怪我說你行事孟浪。若將竹千代送給織田氏,織田氏必會以此勸降松平氏,要求講和。」
    「確實如此。」
    「那個時候,廣忠會因為愛子心切而服從織田氏,還是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殺而坐視不管?」
    「哦。必二者擇一。」
    「若今川義元知道廣忠投靠了織田,他會善罷甘休?」
    「便有一戰又何妨?」
    「那時,你支持哪一方?是支持松平氏,還是服從義元的命令而進攻松平氏?」
    「不支持任何一方。我對雙方都無好感。」
    「胡說!田原區區小城,豈有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自由?不信你等著瞧。斯時今川氏必大軍直指田原城,繼續進攻松平氏。」
    五郎低吟了一聲,咬住嘴唇。
    「相反,如果廣忠即使看著兒子被殺也要對今川氏盡忠,那麼今川仍然會說,不能任松平氏被羞辱,從而派兵滅我田原。五郎,你和父親大人的謀略其實暗藏兇險。」
    「這……您是說我們將惹惱今川?」
    「今川是否會生氣,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必授人以柄。」
    「那……那……應該怎麼辦才好呢,兄長?」
    「真喜姬留在岡崎是死,回田原也是死。田原處於風口浪尖,她來田原只會死得更早。所以,我們實在不該要她到田原來。你明白嗎,五郎?」
    宣光雙眼充血,紅彤彤的。五郎頓時全身癱軟,陷入了沉思。
    事情正如宣光所說。五郎與其父本以為,途中將竹千代劫持後送給織田信秀,一方面對松平家泄了私憤,同時又可以和滅掉了同族戶田金七郎的今川氏絕交,既可讓廣忠顏面掃地,又可給織田信秀送去一份厚禮。但兩人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這次事件將導致戰爭。一旦發生戰爭,姐姐無論在何處,結局都是一樣的。五郎正恍恍惚惚想著,宣光又憂心忡忡地嘟囔起來:「戶田氏恐有滅頂之災。」
    「滅頂之災?」
    「對。將竹千代送到尾張后,織田氏也許會送給我們金銀財物。但那隻會使我們更加走投無路。」
    「哥哥,有什麼法子可以挽救我們家?」
    「軍事力量……只能靠織田信秀。」
    「哦。」五郎點點頭。但信秀不可能將勢力擴張至田原以東,似乎也沒有避免戰爭的方法。五郎心中生起不安。但現今已經無法阻止父親實施這個計劃。既然如此洞察事態,兄長為何還會同意此一計劃呢?五郎正要開口,庭院里傳來腳步聲。宣光依然搖著白扇,沖著黑夜問道:「誰?」
    「小人蒲右衛門。」黑暗中傳來應答聲,一張臉暴露在燈光下。「月亮出來了。船已備好。」的確,外邊開始變得明亮。
    「五郎,出發吧。」宣光回頭看看五郎,拔出刀。
    戶田兄弟駕船從西郡濱划向月色朦朧的海上時,岡崎城內在為竹千代出發作準備。
    竹千代雖然很早便與親生母親分離,但松平氏對他傾注了全部的希望與愛,在本城將他撫養成人;連內庭,也被稱為「竹千代城」。但他還只六歲,尚不能騎馬。首先用轎子送至西郡,然後從那裡乘船。
    竹千代儼然一身威風凜凜的出行裝。姑祖母緋紗夫人、老嬤嬤須賀和祖母華陽院夫人不時地抽泣,一邊拭淚一邊幫著準備。
    廣忠注視著眼前正襟危坐、兩眼熠熠生光、似乎要去遊山玩水的竹千代,一動也不動。「這是你的印籠。」緋紗將它繫到竹千代腰間,華陽院夫人則默默地用短刀割掉了前半截。
    裝束完畢,老嬤嬤須賀端過一張小茶几,放在父子之間。
    「好了。」輕輕跺了幾下腳,竹千代慢慢坐到茶几對面。他的臉兒讓人想起五月里男孩節的桃太郎偶人,緊閉的雙唇顏色鮮艷。
    「真氣派。途中要多多保重。」緋紗道,「竹千代,讓我再看你一眼。」華陽院夫人繞到茶几邊,放心地吐了口氣。
    緋紗夫人眼裡噙滿淚水,須賀則緊咬雙唇,用袖子遮住臉。只有華陽院夫人沒哭,她靜靜地注視著不幸的孫子,她的眼神極像竹千代的親生母親於大,清澈、達觀,彷彿在注視著比悲傷更深的東西。「你祖父死於戰場。父親也……竹千代,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你都是岡崎之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竹千代好像明白了,重重點了點頭。那副模樣,極像小時候的於大。
    「女人啊!」華陽院夫人再一次感覺到,亂世沒能給她,也沒能給於大一塊平靜生活的土地,但她們卻在生活過的地方留下了生命。「這樣……奶奶也沒有什麼遺憾了。來,快向你父親大人辭行。」
    廣忠身邊的人越來越多。老臣們昨晚已經聚在這間屋子裡,曾經伴隨竹千代左右的人和他的夥伴們為了給竹千代送行,也進來了。
    「父親,孩兒去了。」
    「噢。」廣忠立起身,想說幾句話,卻說不出,眼睛已經濕潤了。不想在這個場合讓人看到他的眼淚,他剛欲張口,卻哽咽起來,只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忍住眼淚,嚴厲地盯住竹千代,道:「竹千代……」
    「父親。」
    「你年齡尚幼,不明事理。你此行可以拯救這座城池和整個家族。」竹千代點點頭。
    「父親想謝謝你。此時……父親對自己的無能深感羞恥,我給你施札了。你長大以後,切切不要忘記父親今天的話。」說完,廣忠在竹千代面前垂下頭,靜止半晌。他淚水未乾,胸中翻湧不已,說不出話來。
    「請到大廳里吧。眾人都在等著呢。」哭得雙眼通紅的緋紗夫人道。
    大廳里,陪竹千代一同前往駿府的侍童和他們的父兄已等候多時。最年長的為天野甚右衛門景隆之子又五郎,他已經十一歲了,一副溫厚敦良的模樣。領頭的則是石川安藝之孫與七郎,他長竹千代四歲,今年十歲。他似乎已經從祖父處充分了解到此行的重要和相關之事,正挺著胸膛,緊緊盯著燃燒的燭台。和竹千代乘同一頂轎子、途中陪竹千代說話的,則是阿部甚五郎之子德千代,他只比竹千代長一歲。平岩金八郎之子七之助與竹千代同齡,而同族松平信定之孫與一郎年齡最小,只有五歲。這些孩子還都是稚氣未脫的頑童,他們要離開雙親,和人質竹千代一起遠赴駿河。
    「你們要讓大家看到武者的氣勢,為岡崎爭口氣。」阿部大藏鄭重地叮囑著,而站在他身邊,不時搖晃著白扇的鳥居忠吉則插話道:「我要向眾人表示歉意。」他眨了眨眼睛。「我孩子不少。兀忠等無論如何都要來作陪,但不巧患上麻疹,如今正發熱。為了不傳染給少主,就沒讓他們來。」
    酒井雅樂助從旁解釋道:「效命的時間和機會多的是。並非只有今天前去陪伴才是忠義。」
    「但是,看到這些娃娃們的威武姿態,我也不禁握緊了拳頭。想到他們將來會在竹千代身邊躍馬持槍,老人也為之熱血沸騰。」
    「的確如此。」植村新六郎點點頭。「七之助!」平岩金八郎突然用扇子敲擊著榻榻米。六歲的七之助眼睛眯得越來越細,快要睡著了。
    「哈哈哈。」大久保甚四郎大笑道,「哎呀,真不愧是平岩家的人,氣量不凡。但出發后可千萬不能打瞌睡呀。不要訓斥他了。」
    坐在七之助上首的松平與一郎更加天真無邪,白皙的額頭上垂下一束頭髮,他一邊茫然地望望四周,一邊不時將手指插進鼻孔。
    天還未大亮。和著燭火噼噼啪啪的燃燒聲,眾人的身影在燈影下跳動,就像在馬背上顛簸。
    「竹千代裝束完畢。馬上就和主公到這裡。」
    「噓——」天野甚右衛門大聲通報完后,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接著,傳來了廣忠輕微的咳嗽聲。眾人眼前一亮,一齊望向上首。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取決於六歲的幼主。只此一點,便讓眾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廣忠在左邊坐定,獨眼八彌則將茶几搬到右邊中央。
    竹千代好像很快樂,邁著輕鬆的步伐,環顧左右後,方才坐下。接著,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腰上的刀,才得意地望著眾人,笑了。
    「啊。」不知道是誰先叫出了聲,眾人一齊微笑著跪伏在地,口中說著祝福之語。他們並不是被幼主的不幸所感動。竹千代天真無邪的笑聲,令眾人沐浴在不可思議的光芒之中。在這個無法預知明天的亂世,這一群小邦武士無法按自己的意志過上一天安穩日子,面臨著悲慘的命運,此時竹千代的笑聲所帶來的明朗氣氛,讓他們情不自禁。
    「真是難能可貴。」
    「少主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被人欺負。」
    「他身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讓人內心平靜。」
    「噓——」又有人示意大家靜下來。廣忠有話要說。
    「因為我的無能,才使竹千代走上這條路。我了解父子之情。請大家原諒。」
    沒有人回應。三河武士厭惡那種膚淺的體恤,但感情與氣概另當別論。
    「主公真是讓人絕望。」大久保新八扭過頭去自言自語。人們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會忍耐。你們也請忍耐。陪伴竹千代的孩子們,莫在異邦惹是生非。」
    「是。」
    幾個孩子參差不齊地應著。負責將他們送往駿府的金田與三左衛門向廣忠施了一禮,然後表情嚴肅地轉向眾人。他已過不惑之年,但也是個英武的三河武士,其頑強與勇猛不在獨眼八彌之下。「我有話對大家說。」他用令大人們都感到畏懼的聲音說道:「我們松平人引以為豪的,不在口舌,也不在風雅,而在於我們能緊密團結,明白嗎?」
    大人們咽下淚水,點頭贊同;但孩子們卻不解其中的含義。
    「不能只將忠義掛在口頭。要發自內心地保護好幼主。萬一……若是幼主發生意外,你們誰也不要活著回到岡崎!」
    「是。」孩子們響亮地回答。
    「那麼,現在就出發吧!」廣忠道。下人們將酒和杯子端了上來。
    窗紙發白,早晨冰涼的空氣令人瑟瑟發抖。竹千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座中眾人的舉動,臉上始終笑盈盈的。
    喝完酒,竹千代領著孩子們出了本城。大人們似乎已經教過他們,除了五歲的松平與一郎,他們都自己穿上了草鞋。
    共七個侍童,二十一個成人。其中的十九個成人會將竹千代送至潮見坂的下處,在那裡將竹千代一行轉交給今川家后,便返回岡崎城。只有精通醫術的上田宗慶和金田與三左衛門二人同行至駿府。竹千代走後不久,岡崎便安排石川安藝和天野甚右衛門作為特使前去駿府,再次懇求今川義元增加衛兵人數。
    出了本城,人們的神色逐漸變得明快。讓孩子們徒步走至大門,是為了讓前來送行的女人們和孩子見一面。天已大亮,但天空卻陰沉沉的。空中瀰漫著的不是霧,而是細密的秋雨。送行的人們頭上落滿白色的水滴,就像點綴著細碎的玉珠。只有一個人撐著傘,那是兩眼通紅的田原夫人。
    「竹千代,多保重呀。」聽到有人叫,竹千代眼睛里放出異樣的光芒,向田原夫人那邊望去。
    「請大家保護好竹千代。」
    「是。」周圍響起稚嫩的應答聲。
    「不要忘了,德千代,不要忘了母親的話。」阿部甚五郎夫人以訓斥的口吻向跟在竹千代身後的兒子喊道。這時,不知誰哇地哭出聲來。
    鄭重地提著竹千代小小武刀的德千代對母親道:「母親,再會了。」他的聲音好像唱歌一般,隨後便走了過去。
    廣忠沒有跟出來。竹千代一行在前,眾人不約而同跟在後邊。竹千代的生母離開岡崎時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人發話,人們會一直跟下去。
    眼看快到大門了。「就送到這裡吧。」酒井雅樂助發話道。人們停住了腳步。
    四乘轎子放在了孩子們面前。竹千代和阿部德千代乘最前面的轎子而去。松平與一郎、天野又五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平岩七之助、石川與七郎、助右衛門,依次鑽進了轎子。
    起轎了。伺候在竹千代轎子旁邊的金田與三左衛門說了聲「保重」,送行的人們一齊低下了頭。
    雨滴越來越大,人們的臉龐、頭髮,都被無情地打濕了。白色的霧靄籠罩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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