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5
第八十九章 施暗刺


    甲府。春季,東邊來的使者接連不斷:秋季,西邊來的使者絡繹不絕。
    盤踞在甲斐、時刻尋找進京機會的武田人道信玄,有一個致命的宿敵,不是別人,正是越后的上杉謙信。他似乎以和信玄作戰為樂,也可以說,他總是在不經意地阻礙信玄進京之途。
    二十多年以來,每當北國漫山遍野的冰雪融化后,上杉謙信總會前來挑戰。他既不接受武田家提供的任何利益,也對求和的要求置之不理。信奉禪宗的上杉卻銳氣逼人,幾令信玄心灰意冷。
    永祿四年,上杉甚至單騎闖入川中島的武田大營,想用他那把愛刀「小豆長光」殺死武田信玄,其怪異作風讓世人瞠目結舌。
    那時候,信玄憑藉西洋軍備好不容易躲過一劫,但手腕和肩膀都受了傷。而且不是挨了一兩刀,而是連挨了八刀。上杉出刀的速度疾如閃電,連信玄一向引以為豪的諏訪法性頭盔都挨了三刀。一直想進京的信玄,不得不將兵力一分為二。
    每當枯樹吐綠、積雪融化時,武田就得準備東線作戰;而大雪紛飛、千里冰封時,信玄就開始為進京而奔波。春天使者從東面來,冬天使者來自西方,這一切看似荒唐,卻也是信玄的宿命使然。信玄不會畏懼東面的謙信,從而放棄其雄心壯志;也不可能忽視謙信的存在而輕易進京。若不是因為謙信,信玄在今川義元戰兀時就已進京。
    信玄已經五十齣頭。
    十六歲初征那年,他取了信州佐久城平賀玄真的首級,從此,他不斷積累戰爭的經驗,已成為一個武家巨人。他憑藉卓越的政治才能讓領民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他目光銳利,洞察利害關係,遠交近攻;仗著強大的武力,抓住一切機會擴大自己的領地。如今,他已領有:甲斐全境,二十五萬石;信濃大部,五十一萬石;駿河全境,十七萬石;遠江部分,一萬石;三河三郡,四萬石;上野部分,十六萬石;飛騨(da)部分,一萬石……
    全部加起來,他擁有近一百二十萬石的龐大領地。按一萬石領地供養二百五十名士兵計算,他已經擁有約三萬大軍。但上天仍然沒有給他進京的機去。
    此時,信玄正靜靜坐在甲斐城的卧房內,半睜著眼睛,眺望著要害山上的紅葉。他看上去無念無想。五十二年的戎馬生涯,他的人生厚重如山。他在深思。
    幾個家臣來到門口,看到信玄在冥想之中,立刻又悄沒聲地去了。
    伯勞鳥的聲音不斷打破秋日庭院的平靜。
    第三個前來卧房的是他的愛子四郎勝賴。勝賴看到父親在沉思,本想離開,但終於坐下了。他想等在一旁,直到信玄醒來。但等待良久,信玄一動也不動。勝賴靜靜地坐著,望著深秋的庭院。父親如鐵塔般威武莊嚴,勝賴則是個女子一樣柔和的公子哥兒。
    「是勝賴?」半晌,信玄終於開口,「加賀的密使到了嗎?」
    勝賴終於知道父親剛才在思考些什麼。「不,是我們派往織田的人回來了。」
    「信長怎樣?」
    「他一面脅迫將軍,一面加緊籌備,想進攻河內、攝津、大和、近江和越前。」
    信玄瞪大眼睛盯著信賴,低聲說道:「時機到了……」
    「正如您所料,三好三人眾、大和的松永、越前的朝倉、近江的淺井、伊勢的北畠(zai)餘眾,還有佐佐木六角氏等都送來了誓約。大將軍也切盼父親進京。」
    「勝賴,讓田中城的馬場信春和江尻城的山縣昌景將上述情況散布到德川領內。」
    「您是想讓家康歸順?」勝賴嚴肅地問道。
    信玄輕輕搖了搖頭,「他不會投降,他是個不識時務之人。」
    勝賴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好像不以為然。但他仍然順從地答道:「兒子這就去辦。」
    「不過信長和德川家的同盟比我們想象中牢固。」
    「因此我才讓人去散布傳言。了解敵人的強大,可能帶來兩種結果,一是因此畏縮不前,二是變得更加慎重。加賀的使者來后,立刻通知我。在此之前,不要前來擾我清靜。」
    勝賴點點頭,但並沒有立刻起身之意,父親的態度讓他悶悶不樂。世間沒有萬全之事,將軍義昭已多次派密使前來催促父親進京,反信長的聯盟也已結成。勝賴還認為,信長的暴虐正讓其失去民心。
    信長於元龜二年九月火燒比睿山,讓天下大為震驚。比睿山是鎮護王城的聖地。信長卻將其根本中堂、三王二十一社悉數燒毀,並大肆屠殺僧侶,從而得到佛敵的惡名。
    總而言之,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消滅信長的大好機會。面對這樣一個絕好機會,父親卻遲遲按兵不動,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勝賴向前挪了挪:「父親!」
    信玄沒有回答,閉上了眼睛。其實他也和勝賴一樣,認為現在正是好時機。經過五十二年戰火,用盡手段,費盡心血,他進京的志向始終不曾動搖,所以在此時更應小心謹慎,以保萬無一失。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此為《孫子兵法·軍爭篇》中名言,信玄特意將它書於旗上,以標示戰風。他現在的沉思,正如疾風將至前的寂靜,也如山嶽凝視著奔流時的安然。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東線,已經牢牢牽制住葦名、佐竹、里見;西線聯盟也堪稱完美。信玄還聚集起北畠(zai)的浪人,讓他們在伊勢作亂;並準備讓水軍從背後襲擊信長。
    布置從奧羽到四國的龐大戰線,此事除了信玄,其他武將都無能為力。但信玄還是不安,他最擔心越后的上杉謙信。
    冬季的風雪,能夠替他阻擋上杉的襲擊。但他總不能因此貿然離開甲府。他現在正在策劃加賀和越中一帶的一向宗暴亂,正等著他們掀起暴亂,以阻擋謙信前進的步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對信玄來說,這恐怕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進京行動。他要把五十二年的經驗和心血付諸一戰。若如願牽制謙信,獲勝幾如囊中取物。
    信玄正室乃是三條大納言之女。她的妹妹則嫁到了石山本願寺。信玄不能不利用這層關係。他能夠掌控加賀、越中的一向宗,就是因為如此;如知道信玄將要進京,石山本願寺的僧侶們定會從大坂襲擊信長。
    「父親。」勝賴又道。信玄仍未睜開眼。但勝賴知道他肯定在聽,遂繼續說道:「既然您如此不放心加賀和越中,索性派出使者前去細細打探,如何?」
    「……」
    「如白白放過這個機會,又得等到明年……此間信長已鞏固大和、河內和攝津地區,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勝賴,你今年也已二十七歲了,要學會沉著。」
    「您是不相信一向宗的力量?」
    信玄半閉著眼,輕輕搖搖頭:「外人點燃的火苗容易熄滅。我是在等待他們自發地燃起暴亂之火。只有那樣,才能阻擋住謙信。」信玄語氣沉重,他心懷憂慮,又充滿企盼。
    勝賴無言以對,施了一禮,便離去了。
    勝賴的容貌雖然極像母親,但他自認為個性和父親信玄相似。儘管如此,他對父親還是抱有些許不滿。倒不是因為父親在酒宴上殺了勝賴的外祖父,這種翁婿相殘之事在亂世並不少見。勝賴的外祖父諏訪賴茂是信玄的姑丈。因此,賴茂的女兒、勝賴的生母諏訪夫人,和信玄其實是表兄妹。
    母親為信玄所寵,比起正室之子太郎義信,勝賴更得父親的歡心。因此太郎義信和駿河的今川氏真密謀,企圖除掉信玄,卻反被送進監牢,最終被殺死。勝賴正式成為武田氏的嗣子。那是勝賴二十歲時發生的事情。那時,他對父親頂禮膜拜。
    勝賴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得父親如此寵愛,只得認為是自己的聰明才智更像父親。但最近,他開始困惑。
    父親將他立為嗣子,真是考慮到只有他才能治理好武田家嗎?現在看來,需要重新審視。
    父親的目標當然是進京,實現號令天下的夙願。而武田家的繼承人勝賴也該有號令天下的資格。但事實果真如此嗎?你是未來號令天下之人——父親真這樣看待勝賴嗎?
    勝賴的答案是否定的。父親棄太郎義信而擇勝賴,恐是出於方便「號令」的考慮。比起生母出身於公卿之家的哥哥太郎義信,讓具有信濃諏訪血統的勝賴繼承武田,父親覺得更放心。勝賴認識到這一點時,無比寒心。
    勝賴想到此,或許是看到信玄在與織田氏聯姻的問題上,顯得過分工於心計。從織田家迎娶過來的勝賴正室雪姬,生下竹王丸不久就去世了。雪姬生竹王丸時,信玄看來滿心歡喜,還專門舉行了盛大的宴會。這一切勝賴都難以忘懷,但信玄好像已完全不記得了。
    在這種亂世,若不如此就生存不下去。但認為人生的全部是為了生存,從而用盡心機,就未免太殘酷,太令人寒心。進京后,父親會將他接到京城,還是留在甲斐以牽制信濃?
    從今以後,要自己把握命運。勝賴的心底,已經有了另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和父親的迥異。
    父子二人一面互相認可,一面又將對方當作竟爭對手……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對外戰略上才華蓋世的信玄,在家庭中卻失算了。
    勝賴並不擔心加賀和越中。一向宗僧徒定會照石山本願寺的指令全力阻擋謙信的進攻。真正要擔心的,是進京途中的第一個敵人——遠江三河地區的德川家康。
    看到今川家主臣不和,家康和信玄於永祿十一年二月簽訂了分割駿河、遠江兩藩的秘密條約,以大井川為界。但信玄破壞了條約,利用遠江犬居城主天野景貫為內應,派信州飯田和秋山信友攻入三河、遠江地區。那時,遠江久野的城主久野宗能、馬伏冢的城主小笠原長忠和三河作手城主奧平貞能與信友的軍隊短兵相接,好一場鏖戰。
    血氣方剛的家康怒氣衝天,立刻領兵擊退了秋山信友的進攻,並送來一封措辭激烈的譴責書,兩家的秘密條約就此作廢。這是永祿十二年正月的事。
    信玄聞此,並未恨得咬牙切齒,只是笑了笑;家康則一鼓作氣將武田氏名將山縣昌景從櫻花爛漫的驗府趕出。
    家康驅走昌景后並沒有狂傲之舉,表明「我家康在此」的氣勢和立場后,並不等甲斐軍反擊,就迅速撤回到濱松。其雷厲風行,讓勝賴深為折服。今川義元不正是小看織田信長的力量,在進京途中的第一役便于田樂窪丟了性命?
    德川家康不可小覷!因此,問題不在於越中和加賀,而在於如何通過三河和遠江地區。
    信玄認為,只要到濱鬆散布傳言,說甲斐大軍已作好萬全的準備,精明的家康自會放下面子,悄悄讓他通過。但勝賴卻認為沒那麼簡單。他認為父親此舉將會帶來相反的結果,可能激起家康抵抗之心。是父親言中了,還是兒子更有洞察力?勝賴想讓眾人知道,他的才華並不比父親差。
    勝賴回到自己的卧房,命令下人:「叫減敬來。」勝賴的卧房籠罩在秋陽中,屋外伯勞鳥聒噪不止。他站在窗邊,憂鬱地望著遠處連綿的山脈。
    「少主,郎中減敬到了。」
    「噢?讓他進來。」勝賴轉過頭去,眼前猛地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美麗女子,正小心翼翼跟在減敬身後。
    「減敬,你來得正好。她是誰?」勝賴淡淡地問。
    「是日向大和守的女兒。」
    「昌時的女兒?」
    「是。實際上,她不是大和守夫人的女兒,而是側室所生,因為正房夫人厭她,我覺得她可憐,就收留在身邊。」
    「哦。確實夠可憐的。」勝賴覺得那少女的臉龐很像自己的母親,心中不禁一陣刺痛,轉首問道:「你叫什麼?」
    「菖蒲。」
    「哦。真是人如其名。多大了?」
    「十四歲。」
    「噢。減敬,你準備帶這個女子到岡崎城去嗎?」
    「是。我既然將她收為養女,就應隨時帶在身邊,這樣對她也有好處。」勝賴點了點頭。今年三十五歲的減敬,是勝賴秘密派遣到三河的人。他如今特意帶這個女子到岡崎去,勝賴已猜出其大意。無疑,這個女子定要派上用場。
    菖蒲對此事似懂非懂,當她被帶到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勝賴面前,垂下那雙可愛清澈的眸子,不時眨著眼。
    「減敬,我們不必避開她吧?」
    「是。我帶她來,就是為了讓她聽這些事。」
    「那麼,其他人呢?」
    「哦。」減敬警惕地起身到隔壁房間轉了一圈,「不需擔心。」
    「那麼,德川氏是否有機可乘。」減敬微微笑了:「只有一處,那就是德川和夫人築山不和。」
    「哦?」
    「是。夫人是故人今川義元公的外甥女,和家康矛盾重重。」
    「那麼……」
    「德川夫人情緒低落,常處於憂鬱之中,叫喊腰酸背疼。所以,小人苦思之後,得出一計……」
    「你能接近她嗎?」
    「能。現有一人很得德川夫人的歡心。」
    「難道岡崎內庭有亂?」
    「是。有個叫大賀彌四郎的勘定……這個人,少主務必記住。」
    「大賀彌四郎……我記住了。」
    「這個人定會成為我們的人。明天出發之事,還要煩請少主通知德川夫人、家康和信康公子。」
    勝賴重重地點點頭:「那麼,菖蒲呢?」
    「她是插在織田、德川兩家之間的一塊楔子。」減敬面無表情地說,回頭看了看菖蒲。減敬無疑要將這個小姑娘送到岡崎城去。但她能做些什麼?勝賴不解。因為菖蒲還是一副天真稚氣的模樣。「楔子?我不明白。菖蒲能行嗎?」
    「沒有問題。」減敬意味深長地笑了,「岡崎城的信康,今年正好也十四歲。」
    「哦。」
    「信康的正室織田夫人今年也是十四,她和信康非常和睦,如膠似漆。」
    勝賴聽到這裡,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想起了妻子雪姬,雪姬也是從織田家嫁過來的。雪姬天生麗質,勝賴英俊風流,人皆稱他們是天作之合。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就連父親都開顏笑道:「他將成為我們家的寶貝。」他還特意為嬰兒取名為竹王丸,這是武田家祖傳的名字。
    「你想將菖蒲放到那對如膠似漆的夫妻中間?」
    「是。」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
    「這不像是少主的話。」減敬故意表情嚴峻地抬起頭,「武勇勝過主公的少主,決不能因小失大。這是岡崎城唯一的弱點,決不能放過。」
    「你說家康的夫人嫉妒信康夫婦的和睦?」
    減敬微笑著點了點頭:「義元公當初被織田氏取了首級,故德川夫人從一開始就對這樁婚事十分不滿。」
    「哦。」
    「與其說是策略,不如說是順應自然。即使我們不送菖蒲過去,築山夫人也會送其他女子到信康那裡。」
    勝賴又微微地皺起了眉頭:「菖蒲。」
    「在。」她吃驚地抬起頭望著勝賴。
    「你已經作好侍奉信康的心理準備了嗎?」
    「是……是。」
    「哦……那就好。如果信康決定和他的母親一起歸順我們,你就要一直好好侍奉他。」勝賴說這些話,其實是為了安慰自己。
    菖蒲表情認真,跪伏在地上道:「奴婢被家門所不容。一定會按照減敬先生的吩咐去做。」這個被嫡母驅趕出家門的少女,聲音低得如同午後的蟲鳴,婉轉憂傷。
    勝賴移開視線。正像減敬所言,現在不是為一個女子的悲慘命運扼腕痛惜之時……雖說如此,一想到要派這個女子去破壞那對年輕夫婦,想到之後會攪起的風浪,勝賴還是感到十分寒心。「你已經不能待在自己家中。」勝賴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轉身對減敬道,「父親想讓家康讓開一條路,兵不血刃通過三河、遠江地區……」
    減敬輕輕搖了搖頭。他的想法好像和勝賴是一致的。
    「但我認為,德川豈能輕易借道?但既已出發,就不能在途中久留。縱使留下一部分軍隊和家康周旋,也要迅速進京。聽好了嗎?」
    「在下牢記在心。」
    「只有得到岡崎城的內應,才能實現父親的夙願。你務必小心謹慎,以確保萬無一失。」
    「在下明白!」
    「菖蒲,你要好好聽減敬的話。」
    「是。」
    二人出去后,勝賴又叫過派往小田原的人,此人是個盲樂師。武田氏和小田原北條氏乃是盟友,此次行動中向小田原借了兩千兵力。勝賴派去密探,是為了刺探北條氏是否真心幫助武田家。
    「他沒有異心。」
    盲樂師道,「他們認為,武田此次進京定能成功,故真心支持我們。」
    就在勝賴向盲樂師打聽進京途中各處小藩的人心向背時,侍童跡部左藤太過來了。「加賀的密使到了。」
    「加賀密使?」勝賴雙眼一亮。他迅速結束談話,到了客室。加賀密使將來彙報父親一直苦苦等待的一向宗暴動的消息。父親如何決斷,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次彙報。勝賴不禁熱血沸騰。
    「左藤太,你先退下。」勝賴想先和使者談談,再讓其去見父親。拉開繪有猛虎的隔扇,他進了客室:「辛苦了。北陸地區快要下雪了吧?我是勝賴。越中、加賀有何動向?」
    「您是勝賴公子?」密使瞥了他一眼。一眼就能看出此人是個僧侶,卻故意留著長發,打扮成醫士模樣。他相貌駭人,左手捻著標誌信仰的佛珠。「小人是本願寺住持派來的密使,請讓我先去見信玄公。」言畢,他無視勝賴的存存,傲然將視線轉向庭院。
    勝賴頓時愕然。顯然,本願寺並不喜歡與諏訪一脈相承的勝賴。但此人既已知道了他是誰,卻不通報姓名,實是欺人太甚!勝賴拚命地控制住怒氣,笑道:「既有要事,我即刻就去通報。請問大師法號?」
    「您已經看到了,我並非佛門之人。」
    「的確,你身上穿的不是法衣,而是俗服。那麼,你的名諱……」
    「即使報上名字,您可能也不知道。但既然問到,不妨告訴您。我是加賀安宅家的醫師藤野勝樂。阿彌陀佛。」
    「藤野勝樂?你等著。」勝賴眉棱顫動,氣沖沖地出了門。
    信州武將支持的人,一定不討京城方面的歡心;討京城歡心的人,肯定不受領民和武將們的歡迎。勝賴忽然想到父親身後之事。父親死後,本願寺的僧侶們大概也不會莽撞行事。那麼,為了武田家的未來,現在還是忍住怒氣……
    信玄依然面對要害山,安然而坐。
    「父親,加賀的密使到了。」
    信玄微微張開眼:「是誰?」
    「他自稱藤野勝樂。」
    「藤野……那麼是富橙一族了。」信玄若有所思地重重點點頭,「知道了,讓他等一等。」
    勝賴感到局促不安。他本以為信玄聽說使者到來,會一躍而起,「讓他等著?」
    「他既然來了,那麼事情必然已有定論。我想考慮一會兒。」
    「這種時候了,您還要考慮?這不像是您的作風……」信玄猛地睜開雙眼:「我們贏了!」
    「您是說——」
    「密使既然到來,就說明越中、加賀的一向宗僧徒在這個冬季為我阻擋住了越后的進攻。」
    「所以,您應該快……」
    「不,我現在要考慮以後的事情,勝賴……人世間大概還有戰爭以外的爭鬥吧。」
    「戰爭以外的爭鬥?」
    「我是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命數。勝利之後,我還能活幾年呢?」
    「這……這個……」
    「你不知,我也不知。在死之前,要不停地戰鬥。即使戰死,也無怨無侮,我現在考慮的,正是此事。甲斐註定出兵。所以,你讓我好好考慮一會兒。告訴密使,讓他先用飯。」
    說完,信玄又輕輕閉上了眼。秋陽西斜,紅葉染紅了傍晚布滿雲霞的天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6
第九十章 人生歧路


    甲斐將要颳起颶風之時,遠江和三河地區迎來了冬前的蕭瑟枯敗。
    已進入巔峰的五十二歲的武田晴信人道信玄,儼然亂世梟雄。這個梟雄判定,目下正是實現進京夙願的大好機會,終於按捺不住,要採取行動了。
    家康駐留岡崎城時,每日都會去菅生川游泳強身,通常堅持到深秋;但移居濱松城后,他將游泳改為狩獵。
    元龜三年九月末。這天,三十一歲的家康出城后,從犀崖左轉右拐,一直來到三方原上,在空曠的平原上追逐著獵物。他表面裝作狩獵,內心實在苦苦思索如何對付甲斐那隻即將採取行動的猛獸。將捕獲到的野兔遞給井伊萬千代后,他來到馬進川的支流小溪邊,望著天空的烏雲,猛地停下了腳步:「叫平八來。」
    「是。」
    「讓獵鷹歇息片刻,我也要在此歇息歇息。」
    萬千代離開后,家康在枯草叢中坐下。接下來的一戰,將是命運的轉折點。這讓家康煩躁不安。憂慮和害怕只能帶來悲慘的結局。他記得少年時在駿府,經常聽到雪齋禪師訓誡:臨事不可慌亂。
    緊要關頭,應該睜大眼睛看著天空。那樣一來,理性和衝動、順境和逆境,就會自然明了。如果嚴冬來臨,多麼威猛的勇士都無法抵擋,多麼高明的謀士都無法逃脫。如果說有抵抗和逃脫的可能性,完全是當事者心像扭曲所致。那種扭曲的心像是迷惑的根源,迷惑必然帶來失敗……家康自以為雪齋禪師的訓誡已經沉澱在身體里,不想面對甲斐的颶風,他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動搖。
    是戰,還是讓道?究竟哪種選擇更有利?如果讓道,信玄可能揮兵而過,不會攻打濱松城;但那並不能解決問題,他家康也會理所當然成為武田氏的附庸。但他又不能讓將士和家族徒作無謂的犧牲。就在他緊緊盯著天上的烏雲苦苦思索之際,忽然從身邊的茅草叢中傳來竊笑聲。
    「什麼人?」家康猛地轉過頭去。本多平八郎忠勝意氣風發地提著一隻血淋淋的野兔走過來,道:「主公,您臉色不太好?」
    現在,家臣們一般不再稱呼家康為「主公」而改為「大人」只有平八郎、作左和元忠幾個人仍像以前那樣稱他為主公。「鍋之助,有什麼好笑的!」家康故意責備道。
    平八郎又放聲笑了:「主公的表情像這兔子一般機警。」
    「哼!」家康看了看平八郎手中提著的兔子,「你是說我害怕信玄?」
    「哈哈哈,無畏的人從不會消瘦。」已經二十五歲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成長得更加威猛而勇敢,「主公,您許諾過要納西鄉阿愛為妾,但迄今,卻沒有履行諾言。」
    「不要在曠野上談論女人和孩子,坐下。」
    「我自會坐下。但那個寄居在叔父家的女子卻仍然沒有出嫁,一想到她身心憔悴的樣子,在下就心痛不已。」平八郎語帶諷刺地說完后,一屁股坐了下來,「主公不會害怕甲斐的小矮子吧。」
    「你是指山縣蘭郎兵衛?」家康冷哼一聲。武田家的名將山縣蘭郎兵衛昌景,是個身長不足四尺的小個男子,穿上鎧甲后,益發顯得矮小。「你以為我會害怕昌景嗎?」家康瞥了一眼平八郎,將視線轉往聯結著甲斐、信州和遠江邊境的山脈。
    山那邊的武田氏無疑正在為進京作各種準備。只要信玄一出甲府,不過數日,這裡便將迎來三萬大軍。
    家康現在的領地不過五十六萬石,加上守衛吉田、岡崎一線的軍隊,能夠正面迎敵的軍隊最多五六千人。當然,他會向信長求援。但四面楚歌的信長又能分出多少兵力來支援他呢?
    「經驗果然讓人畏懼。」平八郎又說道,「狐狸年深月久會化為精,人類好像也一樣。主公已變成另一個人了。」
    「平八!你有絕對的自信擊潰甲斐信州大軍嗎?」
    「自信?主公,平八沒有那種東西。無畏的人不需要所謂的自信。您擔心的是信玄的經驗,我卻不如此看。」
    「你是說……」
    「他老糊塗了!我不認為岡崎血氣方剛的男兒會輸給那個老糊塗蛋。只要有機會,我們就乘勢進攻;若是被追擊,我們就迅速後退。只要堅持戰鬥——」
    「哦。如果被纏住,又當如何?」
    「那就去死。」
    「你不害怕死?」
    「不怕。平八還沒有死過。」
    家康愣愣地盯著平八郎。叫平八郎來,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想從他身上找回血性,但家康沒想到會聽到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
    「沒有死過?」
    「在下不知為何生在這個世上。所以,從來不考慮生死。主公大概也不知出生時的事吧?」
    「渾蛋!」聽到平八如此詰問,家康故意呵斥道,「不要廢話。所謂人生,是背負重擔,一步一步艱難前行。只有作此考慮,才會反覆思索、決斷,不致稍有閃失。」
    「主公已作好迎戰的心理準備了嗎?」
    「那是自然!」家康不禁感到驚訝。這句話未經考慮,自然而然衝口而出。人生決定於努力與否,這點毋庸置疑,但不可否定的是,意志並不能完全左右人的命運。現在家康心中所想,正是那人力無法左右的東西。信長為何生在尾張,信玄又為何生在甲斐?家康並不認為信玄的兵法和信長的兵法有多大的差距。因此,若信長生在甲斐,而信玄生在尾張,現在進攻他的可能是信長,而順利進京的恐是信玄。
    如此說來,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的田樂窪一戰,在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數。本來穩操勝券的今川氏一敗塗地,信長自此則勢如破竹。
    「鍋之助,七郎右衛在近前嗎?」
    「您想聽聽他的意見?我即刻叫他來。」
    平八郎站起身,大聲叫著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忠世是常源老人之侄,雖然個性較其伯父溫和,但在關鍵時刻從不妥協退讓,可說是典型的三河人。
    「平八,你嚷叫什麼?」忠世撥開草叢走了過來,「原來是大人。」他看到了家康的身影。
    「是大人,快過來請安。」忠世轉過身去揮著手。他身後有個看上去十四五歲、大眼闊耳的少年,拿著根枯樹枝,穿過灌木叢,跟了過來。
    「七郎右衛,他是……」
    「他是幼弟平助。平助,還不問候大人!」
    那少年漫不經心地單膝跪下,道:「小人不是平助,叫彥左衛門忠教,雖然還未舉行元服儀式,但已經有名字了。」他好像很不滿意兄長忠世的介紹,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哦,原來是甚四郎的小兒子!我問你。你認為我和武田交戰,哪一方會贏?實話實說。」
    「不,小人不想說。」平助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哦?為何不想說?」家康面帶笑容,內心卻在嚴肅地思考。
    「如實話實說,大人恐會生氣。」
    「哦。那我無須再問了。不過,你為何認為我會輸呢?」
    平助看了看兄長忠世,道:「不知。」他用枯樹枝猛地抽了一下身邊的草叢。
    忠世故意緊皺起眉頭道:「這個平助真是敗家子。」
    「我不是平助,是彥左衛門。」
    「將你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訴大人。」
    「因為家臣們不好。」平助大聲道,然後看看兄長,又看看平八郎。
    「什麼?小渾蛋。家臣們哪裡不好?」平八郎生氣地盯著平助。
    「呵呵。」平助笑了,「我不能說,說出來你們會怨恨我。」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快說!」
    「不,我不想說。但如果將我留在身邊當差,你們就會明白了。大人,請收下我。」
    「狡猾的小子。哈哈哈!」平八郎大聲笑了起來,家康卻沒有笑。連這個稚嫩的孩童,好像部在給他某種暗示。
    「好,我收下你了——七郎右衛。」家康轉臉呼喚忠世。
    「在。」
    「你說,應戰,還是避開?」
    大久保忠世看了看本多平八郎:「在下和平八郎的意見稍有不同。」
    「有何不同?」
    「平八郎勸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迎戰。在下並不這樣認為。」
    「你反對迎戰嗎?」
    忠世輕輕搖了搖頭:「在下既不勸說,也不阻攔。在大人作出決定以前,我心中只有一個字:無。」
    「哦。」家康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平八郎高聲大笑。「七郎右衛,你好圓滑。原來你要完全遵照主公的旨意。不過確實言之有理。」
    「主公,」平助又開口了,模仿著平八郎的口吻,「在這次戰鬥中,請賜我長槍。」
    家康點點頭,站起身來。他不該詢問家臣的意見。若是不聽取他們的意見,則有可能種下紛爭的禍根。「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們回去吧。」
    他又抬頭看了看聯結著甲斐、信州的山脈。無論武田取勝,還是德川取勝,山脈依然會聳立在那裡……想到這裡,家康突然感到一陣悲憫。
    回到城裡,家康破天荒地讓下人端來了酒。食物依然是攙了一半麥飯的白米,另有三菜一湯。
    因為家康的節儉,岡崎和濱松倉廩充實。沒有山珍海味的飯食,咀嚼起來更加回味無窮,每一顆麥粒里都蘊藏著悠長的美味。其實,人生和戰鬥也是如此。
    「我今日想飲酒。」家康對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道,表情苦楚地飲起濁酒。他並不嗜酒,只想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的感受。他們究竟在酒中得到了怎樣的享受呢?在家康看來,酒除了使人東倒西歪忘記自我外,一無是處。飲著酒,信玄的影子又浮現在眼前。
    酒味苦澀,完全品嘗不到甘甜。這樣飲下去,唯一的感受只能是苦。
    「有甜味了。不太苦。」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叫西鄉來。」他吩咐下人,然後大口喝起熱湯來。
    西鄉左衛門佐清員正要退出城外,卻被家康派來的下人叫住了。
    「主公在用飯?」
    「馬上就完。稍等。」家康說完,不再理會他,連喝完三碗熱湯,才開口道:「我放在你那裡的東西呢?」
    「東西?」
    「你忘了?前年夏天我不是囑咐過你嗎?」
    「您是說——阿愛?」
    「還記得啊。讓阿愛到這裡來。」西鄉左衛門佐清員獃獃地看著家康,又看看旁邊的酒壺。西鄉深知主公家康不是那種酒後戲言之人。雖如此,全城上下正在緊張備戰之中,卻突然吩咐叫阿愛前來,未免太荒唐。
    按照家康的指示,清員前年夏天就將阿愛收為養女,並代為撫養她的兩個孩子。但他還是有些不平。既然作為養女,那麼過兩三個月,就該嫁出去;但沒想到過了兩年,都沒有迴音。
    其間,阿萬懷孕,產下一個男嬰,但不久就夭折了。若是還活著,築山夫人早就從御殿趕過來了。築山夫人無比怨恨曾經服侍過她的阿萬。因此,清員不斷告訴自己,主公不過一時戲言,不可當真,他也這樣勸說阿愛。
    看到清員猶豫不決的樣子,毫無醉意的家康嚴厲地催促道:「還猶豫什麼?難道阿愛身體不適?」
    「是。」清員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站了起來。今夜的家康神情如此冷峻,讓人無法回絕。
    清員離去后,家康又端起酒杯,令人斟酒。飯後飲酒,真是奇怪……身邊的侍從雖然納悶不解,還是順從地給他斟滿了。但家康沒有立刻要飲的意思,讓下人撇下食物,懶散地靠在扶几上。
    太陽終於收盡了最後一絲光線,房裡點上一盞燭燈,火焰沖向高高的屋頂。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蟲鳴。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西鄉阿愛終於在清員的陪同下過來了。
    「聽說您剛剛用完飯。」阿愛伏倒在地。家康也不回話,只是看著她。兩年半了。家康東征西戰,每日都在為勝敗絞盡腦汁;雖然偶爾會想起阿愛,但實在無暇前去找她。況且,岡崎城的築山夫人不斷寄信或者派使者前來,說些幽怨之語,使得家康根本沒有心思想阿愛的事……築山夫人還說,如果阿萬生下次子,她一定派人刺殺。築山的狂亂,加上諸多的繁雜事務,令家康雖然時常想到阿愛,卻終不能招至身邊。
    阿愛顯然遭受了冷落,顯得局促不安。她眼含羞澀,揣度著家康心思,惴惴不安,使她看上去更加俏艷。燭光下,她那光滑的肌膚顯得非常細膩。
    「清員,你且回去歇息。」家康道,仍然盯著阿愛。
    「是。」清員口上應承著,卻沒站起身來。
    「還在磨蹭什麼?回去歇息吧!」
    「是。那麼,阿愛……」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阿愛,站了起來。陪侍在旁的兩個下人也感到全身緊張。
    「阿愛,抬起頭來。我看不見你。」
    「是……是。」
    「向前來,我有事囑咐你。」
    「大人?」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從今夜開始,你負責我的生活起居。明白了?」
    阿愛驚訝地望著家康。她聲音低低的,垂下頭去:「是……是。」
    家康的雙眼仍然緊緊盯著阿愛:「明白了嗎?清楚地回答我。」
    「是……奴婢明白了……」
    「好!就這樣!我們迎戰武田家。」家康說完,捂著肚子狂笑起來。誰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後天的努力能改變人的命運嗎?非要改變那些無法改變的東西,到頭來只是徒勞;本可以改變的卻不努力,就是懈怠。也就是說,既存在因人的後天努力而改變的命運,也確實存在著由命運主宰的人生。令人迷惑的是,人不可逆天而動,但人的所動,都是因為希望逃脫宿命。
    家康如今正站在這種十字路口,細細比較人生的優劣得失。若將命運看作絕對不可改變的東西,就必然通向絕滅;若將自己視為可改變一切的絕對存在,又會陷入虛妄和盲動。但無論世間如何評頭論足,人大概只能將自己視為絕對的存在,別無道路。成也罷,敗也罷,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實踐。
    聽到家康那不容置疑的語氣,阿愛好像立刻明白了,從現在開始,她的命運就是要努力去服從。家康之令表面看來冷醅無情,卻給迷惑中的人們指明了方向。
    「阿愛,你若真明白了,就拿杯子,到這裡來。」
    「是。」良久,阿愛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她走到家康的面前。家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杯子遞給阿愛,他發現阿愛的手已不像剛才那樣抖得厲害,不禁展顏笑了。
    看著阿愛,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在擔心什麼。對於一個獻出全身心去愛的女人,最害怕的莫過於心愛的男人死去。但誰又能預料生死呢?不可思議的是,家康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開始仔細欣賞阿愛那美麗的面孔。人生如酒,嘗盡了苦澀,才能品味到此中些許甜意。
    「多謝。」看著阿愛給自己斟酒,家康柔聲道,「你氣質佳。容貌也極佳。將來會有美好的人生。」
    「謝……多謝大人。」
    「不要客氣。本多來了,你盡可放鬆些。」
    本多作左衛門來到入口處,看到阿愛在房內,不禁笑了:「難得看見主公飲酒呀。」
    「作左,我忍無可忍了: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借道!」
    作左衛門一臉憂戚地抬頭望著家康。如有可能,真想勸家康讓武田過去。按他的經驗,遭遇洶湧澎湃的急流時,最好的方法仍然是躲避。因為不流到大海,那急流是不會自行停止的。只有到了溪流變得緩和的地方,才能修堤築壩引之導之。
    「作左,你說呢?」
    「如果我反對,主公會聽嗎?」作左翻著白眼看著家康。
    家康立刻呵斥道:「渾蛋!有何意見儘管說來,作決定是我的事情。」
    「多謝……多謝。」作左衛門擺正姿勢,伏在地上道,「既然主公這樣說了,我無話可說。您讓我們去死,我們一刻都不會猶豫。」
    家康緊緊地盯著作左衛門,又轉臉看著阿愛。「作左,你竟然說到死。古怪的傢伙。」阿愛沉默不語,作左的話似乎讓她想起了什麼。
    「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生死之事由神佛決定,我只需做該做的事。」家康慨然道。
    「主公。」
    「什麼事?」
    「在下原以為您是個唐突之人。」
    「作左,你的話過分了。」
    「不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在下沒想到您年紀輕輕就可以無視生死您居然不惜以人生作賭去迎戰。」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現在看來,是我失算。那就請您盡情揮灑年輕的熱血和豪氣吧。」作左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表情,「但在下以為,還是不要過於年輕氣盛……」
    「你說什麼?」
    「不不,這也許是我杞人憂天。我只是認為不應過於年輕氣盛,織田援軍未到,就貿然涉足險境。當然,許是我多心了。」
    家康微微皺了皺眉,苦笑道:「你總是在最後潑冷水。我已經沒有那股豪氣了。」
    「那是我多慮。您真了不起。希望您的意志和決心能傳達到每一個武士那裡。」
    家康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作左衛門談到了士氣問題。他意在提醒家康,必須將決心透露給所有家臣,讓他們不要放走任何一個武田人。
    「好,就這麼定了!」家康表情嚴峻地站起來,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仰望著夜空。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恐懼和困惑,夜氣涼爽地吹拂著心胸。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6
第九十一章 會戰三方原


    武田信玄率領大軍離開甲府,是在元龜三年的十月初三。
    出了信州伊奈后,信玄命令山縣三郎兵衛昌景從東三河出遠江,以和主力部隊匯合,於十月初十進入遠江。信玄進軍穩紮穩打,但又快速而順利地攻下多多羅和飯田,直逼久野城。其間,家康率部來到天龍川。雖仍有家臣反對開戰,但遭他斷然拒絕。
    十月十三,信玄接到遠江探子的情報,果斷逼近江台島,開始攻打二俁城的中根正照。另一面,山縣三郎兵衛則從東三河方向攻打吉田城,迅速佔領伊平,切斷了織田方面可能派來援軍的通道。
    當然,家康向岐阜城派去了使者。在上次姊川會戰中,家康主動領兵到近江地區援助信長,就是這次阻攔武田軍,也並不完全是為了德川氏的利益。但信長的援軍遲遲未到。
    冬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戰爭的烏雲漸漸籠罩在濱松城上空。信玄沒料到家康會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迎戰武田軍。「讓秋山信友攻打美濃,降服守將織田勝長,如此一來,後院起火的織田信長就不能分兵支援家康了。」如果知道織田的援兵肯定不會到來,家康無疑會迴避交戰,而讓甲府軍隊順利過去。
    信玄令秋山晴信和天野景貫於十月二十七在三河北部展開行動。通過佯攻田峰、作手和長筱城,試圖讓濱松城的家康屈服,其用兵之縝密,實讓人嘆服。如果上述三城陷落,德川家臣必然會發生動搖,因此焦頭爛額。「等著瞧吧。家康定因畏懼而避戰。」
    人們彷彿看到了信玄在隊伍中趾高氣揚的樣子。誠然,五十二歲和三十一歲的年齡差異,開始在布陣安排上清晰地表現出來。不能急,一定要等到織田方面的援軍。家康不斷在內心責備自己的焦急,口上卻道:「你們竊竊私語什麼?既然到了這裡,我還會撤退嗎?如果你們定要避戰,我立刻就出家。你們難道想讓我落髮為僧?讓我棄世人於不顧?」
    危急關頭,終於傳來信長援軍即將到達的消息。佐久間盛政、平手凡秀、瀧川一益三位戰將即將率領三千士兵前來。家康決心在援軍到達那日進行決戰,於是派探子到遠江、三河一帶散布流言:「織田的援兵有一萬兩千人,已朝遠江而來。」十二月上旬,三千援軍終於抵達,決定家康命運的決戰逐漸逼近。
    濱松城的正面據守之點二俁城於十二月十九陷落。守將乃中根正照、青木吉繼、松平康安,但武田軍的進攻十分頑強而奇妙,二俁城最終不保。
    武田家負責攻打二俁城的是武田勝賴、武田信豐、穴山梅雪等嫡系將領,信玄也不時前來命令強攻,但終於失敗。最後採取山縣和馬場的建議,改用斷絕水源之法。
    二俁城在流經城西的天龍川上修建了高大的水庫,利用滑車從中取水,就像從水井中取水一般。武田方則在上游放了許多木筏,布滿水面,使得水滑車無法順利取水。水源一斷,再勇猛的士兵也無法繼續戰鬥。
    為了不讓此城陷落,家康親自率領兩千五百兵馬前來增援,一直前進到了神增村,但得知該城已經陷落,便馬上撤回了濱松城。
    濱松城已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
    次日,濱松城家康帳中,諸將為商議軍情,紛紛聚來。除了酒井忠次、小笠原長忠、松平家忠、本多忠勝、石川數正以外,織田方面的三位將領也參加了會議。坦率地說,德川士氣非常低靡。最初發生的一言坂之戰,由於本多忠勝的大力爭取,終於不損一兵一卒就撤退了。
    「今日的行事方式簡直不像平八的風格,而像是八幡大菩薩的化身。你們都應作長遠打算,而不能浪費兵力,否則就是愚蠢透頂。」家康對平八郎的撤退行動予以褒揚,但那絕非勝利。其發生在二俁城陷落以後,能夠平安撤退,已是難能可貴了。
    據這天早晨得到的情報,信玄好像還是沒有和家康開戰之意。或許是因為信長援軍不斷到來的傳言,在某種程度上起了作用,據說信玄已經越過刑部中川和井伊谷,向東三河而來。
    「織田的援軍已經有九支抵達濱松,而且聽說岡崎白須間一帶還有不少織田軍在活動。即使攻下濱松城,信長的援軍也會趁我們疲憊之際發動進攻。與其那樣,還不如避開家康而直接前進。」信玄如此表明看法,那麼家康還有必要和他們過不去嗎?
    武田軍大約有三萬左右人馬;而三河,加上織田軍,也不過萬人。於是濱松城中逐漸出現人心不穩的跡象,人們普遍憂戚,主動挑戰乃是無謀之舉。聽著眾將們的竊竊私語,家康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明日,武田人將從野部出發,渡過天龍川,直奔三方原而來。那裡才是我們的決戰之地。我們要在犀崖以北等候他們到來。眾將聽令。」家康拿過佑筆奉上的名冊,首先將銳利的目光投向酒井忠次。他已不是平日的家康,那嚴肅威猛的表情令人心生畏懼。
    三方原在濱松城以北。二俁城向北緊連著犀崖,三方原就位於犀崖之上,其縱長二十四里,橫寬十六里,是一塊灌木叢生的荒蕪之地。家康要在此決一死戰。在家康銳利目光的注視之下,酒井左衛門尉忠次不禁避了開去。
    「忠次,令你為右翼!」忠次應了一聲。倘若只被任命為右翼,那他的確既沒有反對的理由,也無法表述意見。在布陣全部結束以前,他不能輕易開口。
    「數正,你為左翼!」
    「明白!」石川數正緊緊地綳著臉,好像生氣似的緊咬嘴唇。
    「接下來,是主力的安排。瀧川一益在忠次之左,平手在瀧川一益之左,佐久間和織田方的三位將軍在平手左邊。」
    「明白。」
    已在近江地區見識三河人威猛之風的織田方三位武將,知道這裡不是可以插嘴的地方。
    「數正之左,由平八去防守。」本多平八郎忠勝展顏一笑,點了點頭。
    「平八右側是家忠。」家康命令的語氣如此嚴厲,松平家忠根本無法反駁,他瞥了一眼平八郎,痛快地答道:「是!」
    「家忠右側是小笠原長忠。我在中央。四郎左任旗手。這是一次沒有退路的戰爭,一定要拚死奮戰。」
    家康說到這裡,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終於開口了。他輕聲道,「主公,要在三方原上布置鶴翼之陣?」
    「是。前後左右都是懸崖,沒有任何退路。」
    忠廣默然。他不是不明白家康的心思,內心卻非常不安。面對武田家的三萬大軍,沒有人會擺開長蛇陣與之對抗。一旦被撕開一個口子,後果不堪設想。但確如家康所言,這一戰沒有退路。四面都是絕崖,要麼全軍覆沒,要麼大獲全勝。如果家康如此布陣是為了給士氣低落的織田援軍打氣,尚可苟同;如不是,就可能招致悲慘的結局。因為織田方的三位武將在場,鳥居忠廣沒再多問。
    「如果都明白了,就立刻退下,分頭準備。另,半藏。」
    「在。」渡邊半藏守綱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去打探敵人的情況。另,各隊務必在明晨天亮之時,士氣高昂地出現在三方原。明白了嗎?」
    眾人肅然起立,領命而去,但他們對家康的安排無法信服。
    一旦被武田攻破,己方將陷入全軍覆沒之境。這種鶴翼陣怎麼能迎戰武田的三萬人馬呢?
    家康現在什麼也不想。
    如果說還有需要考慮的事情,只有一件,即無論發生什麼事,家康都要向武田氏展示他作為一個武士的存在。不,還不僅僅是向武田氏。無論對方是誰,也無論擁有多少兵力,運用什麼謀略,只要違他所願,就絕不會向對方屈膝投降。從這層意義上說,這一戰才是家康向世人展示他不屈從命運、屹立於天地之間的風骨。如果武運不昌,全部戰死也在所不惜。與其讓家臣們做個無用處無節氣的下人活下去,還不如戰死。這是神靈的安排……家康抱著必死的決心。
    在家康異乎尋常的嚴峻表情和話語的激勵下,隊伍向三方原出發丁。
    武田軍二十二日晨聚起兩萬七千餘人。信玄率領著這支龐大隊伍渡過了天龍川,向著三方原而來。他進軍十分謹慎,來到飯尾原后,一度停止前進,等待確切的軍情。信玄此時仍然不相信家康會抱著「寧可玉碎,不要瓦全」的心態前來迎戰。「若他膽敢抵抗我的大軍,只能說明他比我想象中要愚蠢低劣。」
    勝賴的意見卻正好相反:「家康定會阻擊我們。就是我,也決不會不動一刀一槍就放敵人過去……」
    冬日的晨霧尚未散去,信玄在晨霧中捧腹大笑起來:「那麼,你和家康都是無謀之徒!哈哈哈!」
    此時,派去打探敵情的上原能登守匆匆歸來。他是小山田信茂的手下,於前天夜裡奉命深入犀崖,仔細窺探了濱松軍的動靜。
    「能登守,你將所看所想,原原本本告來。」
    「是。」上原應著,不自覺歪起了頭,「濱松人擺起了鶴翼陣,一共九支隊伍。」
    「情況屬實?」信玄驚訝地探出身子,坐板被壓得吱吱響。
    「是。遍地都是旗幟。」
    「父親!」勝賴端莊的臉上浮出了笑容,「我沒有看錯吧?」
    「哼!」信玄低吟。家康竟然在他面前擺起鶴翼陣,擋住去路。他彷彿明白了一切,道:「那,他就是想送死。」
    「畢竟太年輕了。」信玄約略為家康的勇氣和膽量折服,微微一笑,但不能不說那是一種無謀之舉。戰爭不是大將一個人的決心和勇氣就可以決定的。在武田大軍面前,那種陣勢根本無法互相呼應。
    面對家康的鶴翼陣,信玄布起了魚鱗般的縱隊。如此布置,縱使其中某支隊伍被打敗,敵人也無法輕易衝進中軍。
    先鋒是小山田信茂,其後為山縣昌景,左後側是內藤昌豐,右後側是武田勝賴,勝賴左後是小幡信貞,信玄的主力則由馬場信春打頭。如果按照這樣的隊形推進,家康的鶴翼陣立刻土崩瓦解。信玄對家康的年輕無謀既感到失望,又有些竊喜。
    「決戰吧。」馬場信春道,「既然對方特意前來送死,我們也不必繞開他。」
    信玄仍然面帶微笑。「你肯定能夠取勝嗎?」
    他故意問道。他看做在問信春,實則在試探勝賴,他想聽聽兒子的意見。
    「沒問題。若不決戰,將喪失絕好的戰機。」不出信玄所料,勝賴果然開口了。
    「有何憑據?」
    「憑據很簡單,此如短刀割薄紗。」但是,信玄仍沒有立刻下達決戰命令,單道:「叫室賀信俊來。」信玄身邊諸將中,信俊是最為謹慎之人。
    信俊被叫來后,道:「在下帶上原能登守再去打探一番。在此期間,隊伍可以造灶做飯。無論戰鬥還是行軍,冬日裡最重要的是填飽肚子。」
    晨霧仍很濃。當然無法在此生火造飯。全軍將士簡單地吃喝完畢后,室賀信俊回來了。「正如上原能登守所言,在下認為,可以立刻開戰。」
    「哦,連你都這樣說?勝賴,開戰,由小山田信茂率先進攻。不要強攻,若是感到強阻,立刻退下,換上其他隊伍。輪番攻擊。」
    「是。」眾將齊聲回答,紛紛指揮著隊伍向前推進。
    其實,信玄從知道對方擺鶴翼陣那一刻,就作好了決戰的準備。他沒有立刻下命令,而故意裝作謹慎的樣子,一方面是為了訓誡勝賴,另一方面是提醒全軍不可掉以輕心。
    巨大的魚鱗陣開始活動。在此同時,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終於下定決心最後一次前來勸誡家康。家康令人在座前燃起篝火,傲然地雙手交握,微閉著眼睛。氣溫驟然下降。天空始終布滿陰霾,看不見一絲陽光。晨霧不時鑽進帳中。
    「報告。」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進到帳口。「何事?」
    家康語氣嚴厲地問,眼睛仍然微閉。鳥居忠廣是元忠的弟弟,論剛勇,不遜於哥哥;其智謀則直逼其父忠吉。
    「大人!您看上去氣色很差。」
    「閑話少說,到底何事?」
    「四郎不得不將所見所想告訴大人:今日之戰將對我們不利……」
    「知道。」
    「敵方人馬眾多,又是有備而來,就算我們擊潰他們,援軍也會源源不斷地到來,我們最終難以支持。」
    家康設有回答。他的眼睛還是微閉,臉頰上的肌肉卻在抖動。
    「大人!依在下看,不如退回城內,那樣信玄就會不戰而走。」
    「渾蛋!」家康猛地睜開了眼睛,「那種事情,我半年前就已知道了。不要耍小聰明!」
    「大人,四郎只是讓您退回城內,並沒有說讓他們順利通過。」
    「什麼?」
    「我是說,與其在此死戰,不如假裝撤退,避開此險地,而選擇在敵人將要到達崛田附近時,從背後發起猛攻,如此雖不能保證勝利,但足以顯示我們岡崎人的武士風骨。」
    「住嘴!你們認為德川家康是那種輕易作決定之人嗎?膽小鬼!」
    「這不像是大人說的話。我四郎左衛門什麼時候臨陣逃脫過?」
    「並不能證明你就是個勇士。你在大軍壓境時懷疑我的部署,就是膽小鬼。如果連我們自己都動搖了,織田的援軍還能戰鬥嗎?渾蛋!」
    四郎沉默不語了。他怨恨地盯著家康。再也沒有比家康更衝動的人了,他一定是被什麼迷惑住了!四郎想。而家康則想,這個傢伙怎麼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他無比傷感。
    人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去想去做,結局如何,只能由上天去決斷。與其苟且偷生地做一個城主,還不如祈禱上天讓自己戰死沙場。家康雖然不能向眾人明確表達這種心境,卻可以說,他已成熟到可以和命運對抗的程度了。
    「大人,看來您決心已定。我到底是不是膽小鬼,您且等著瞧。我定會讓您改變看法的。」忠廣低沉有力地說完,猛地站起來向帳外走去。
    時間在凜冽的寒風中一點點流逝。已過正午時分。
    武田的大軍迎著寒風肅然前進,不疾不徐,重重地向三方原壓過來。大久保忠世的弟弟忠佐和柴田康忠來到家康面前:「主公!敵人離我方只有半里之遙,請您準備下令吧!」
    「噢。」家康應道。
    二人高昂著頭走向帳外,張口就叫:「小的們——」
    「且等!」他們被渡邊半藏阻擋住了。
    「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還等什麼?」
    「且等。」半藏重複道,「主公還是堅持己見嗎?」
    「哪有不堅持的大將?」
    「可真奇怪。」半藏壓低聲音,歪起頭,「你們好好瞧瞧,敵人的陣勢如鐵壁銅牆一般,而我們卻如此單薄。必須設法阻止主公……」
    「半藏,你難道想打擊士氣嗎?」
    「這不是士氣的問題。我是擔心主公。我還想再提醒他,你看可以嗎?忠佐……」
    半藏的聲音好像傳進了家康的耳中。
    「不可,半藏。」家康突然來到帳外,慢慢抬頭仰視天空。風卷大旗,呼呼作響,感覺得到冬雪的氣息。「快要下雪了。勝敗在天,決一死戰。」
    「是。」半藏單膝跪地,似乎有話要說。
    「你難道也和四郎左一樣膽小嗎?」家康凜然道。半藏凝視了一會兒家康,毅然決然站了起來。
    「忠佐!」家康大喝一聲。
    「在。」
    「照此下去,無法交戰。你和柴田先到前面去,石川數正在陣前準備好火槍。」
    「是。」
    「以槍聲為信號,我也率領貼身衛隊前進。眾人都要作好戰死的準備。去吧!」
    「是。」
    風聲愈來愈大,天空彷彿黃昏一般陰暗。大久保和柴田二人領著約二百個足輕武士率先出發。其他武將也不得不緊隨其後。
    嗵嗵嗵!嗵嗵嗵!作為信號的火槍聲首先從左翼石川數正軍中射向武田的先頭部隊小山田信茂陣中。雙方發出巨大的吶喊,號聲壓過了風聲,嗚嗚地響起。雙方的戰旗在迅速靠近。似有似無的粉雪乘風飛舞……
    家康騎在馬背上,靜觀戰場。有一支敵軍沖向平手凡秀的隊伍。寒風的呼號和戰馬的嘶叫在三方原上方交織……
    「報!」
    「報上來。」
    「石川數正已向外山正重和小山田發起攻擊。」
    「好!」
    「報!」
    「報上來。」
    「石川即將擊潰小山田軍時,渡邊半藏從右後側攻入,小山田軍已瓦解。」
    「好,告訴半藏,不要後退半步。」
    「報!小山田軍敗走,敵方換上了馬場信春的隊伍。」
    「知道了。立刻命令平八逼近對方,絕不後退半步。」時間已近申時。雪逐漸變得濃密,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但送至家康處的軍情並不那麼悲慘。上天彷彿開始眷顧他!
    「報!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聯手,已擊潰馬場信春。」
    「好!」
    「報!」
    「報上來。」
    「平手凡秀遭三百餘名敵人石頭襲擊,請求援軍。」
    「什麼?用石頭……織田的援軍即將崩潰了?」家康看了看右方,「讓忠次去解救。」口上這麼說,家康內心卻大吃一驚。平手左側是佐久間盛政,盛政一敗,敵人便會直奔他的貼身衛隊。
    「好吧,我也前去。吹號角。」
    「是。」
    就在侍衛應答著時,風雪中,一員戰將雪人般縱馬前來,大喊:「等等!等等……」
    那人在家康面前翻身下馬,「還是請主公觀戰,絕不要讓貼身衛隊向前推進。」
    當家康看清楚來人是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立刻訓斥道:「你為何離開隊伍?渾蛋!」
    「請斥責我吧。但大人千萬不要繼續推進。天近黃昏,風雪使得敵我雙方很難辨認。我們已將這裡當作死戰之所,請主公千萬不要卷進來,且繼續觀戰。」
    「報!」正在此時,一個騎兵搖搖晃晃地翻身下馬。
    「佐久間和瀧川兩軍在小山田的攻擊下,被迫撤退。」
    「撤?」還未等家康開口,忠次首先叫了起來。
    「忠次,你馬上歸隊。」
    「織田援軍真是無用!」
    「少廢話!我也前去,吹號角。」家康大喊一聲,終於也加入混戰之中。
    看到家康的旗幟移動,武田方立刻派出了名將山縣昌景。山縣率領著先行抵達東三河地區的山家三方眾,作手、長筱、田峰三黨,肅然出列。
    雪下得越來越大,天地一片灰濛濛。家康和侍衛縱馬直向前去:「不要後退,前進!」
    山家三方眾吶喊著圍住了家康一眾,家康憤然舉起長槍。紛紛的大雪落在頭盔上,一片雪白。
    「護大人!」
    「保護主公!」
    大久保忠世和神原康政縱身躍馬,來到家康前面。武田七手的先頭部隊逐漸呈現崩潰的跡象。
    「現在正是擊潰他們的時機,快上!」家康猛地挺起身,揮動馬鞭。
    「主公,危險!不要深入敵陣。」康政正要擋住家康時,家康的坐騎已如離弦之箭沖入敵陣之中。他似乎說了一句「跟上」但那聲音被呼嘯的狂風淹沒了。武田軍在岡崎人的犀利攻勢面前被分割成兩半。
    正在這時,前方突然又出現了一隊魚鱗軍。白底黑字、黑底白字書寫的馬印,那人無疑是武田四郎勝賴。
    「名不虛傳!」家康不禁在馬背上讚歎道。雖然許多隊伍敗退下去,但總體陣形仍井然有序,果是不凡的布陣。
    勝賴約有四千人馬,家康勒緊馬韁,準備退回。此時,一度被衝散的山縣的人馬忽然擋住去路,向他衝殺過來。向右手望去,只見灑井忠次的人馬也已被擋住去路,開始潰散。
    信玄當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他在軍帳中大聲說道:「叫甘利余部來!」甘利吉晴死後,余部由米倉丹後代為統領,此前一直負責運送糧草。
    「丹后,你不要管糧草了,立刻拿起長槍。今天的戰役馬上就要結束了。」
    丹后出去不久,天色就暗下來。甘利余部的長槍讓武田人的勝局變得更加明朗。
    「將他們逼到懸崖邊上,就召集起眾將。」信玄一邊聽著混亂的廝殺盧,一邊命令道。
    這時,家康的身影已經消失。鳥居忠廣大聲喊叫著:「主公!您看我忠廣是懦夫嗎?」之後,他壯烈戰死;緊接著,松平康純也用年輕的熱血染紅了白雪。米澤政信戰死,成瀨正義也死了。在扔下大約三百多具屍體后,德川軍被打散。家康瘋狂地縱馬來到犀崖邊,緊跟他的只有大久保忠世一人。
    「大人!不要停下。」忠肚大叫道,「敵人正在緊逼上來,後面有水多忠真,快跑,快跑!」
    家康故意停下馬,看了看身後。他的表情十分駭人,雙眼燃燒著火焰,臉緊繃著,聲音像乾裂了似的:「斷後的是忠真嗎?」
    「正是。」忠世回答。
    「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
    「大人!」忠世神色嚴厲地站在了家康而前。在雪光的映照下,天地間很明亮,可以看見人影在活動,不少人掉下了懸崖。「您不像平日那樣了。我陪您立刻撤回城裡。」
    「不!」家康又吼起來,感到自己悲哀而可憐。
    忽地,有三條黑影擋在了家康面前。
    「渾蛋!」家康一邊吼,一邊挺起長槍向其中一個黑影刺去。大久保忠世則率先向另兩個黑影發起了攻擊。
    「大人,快走!」
    「不!」家康認為自己的命運已註定,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步也不後退。又有兩條黑影從懸崖邊上沖了過來。
    「哦,是大人嗎?」本為家康騎兵侍衛的忠世之子大久保忠鄰和內藤正成,都丟掉了坐騎,徒步趕到這裡。他們鎧甲和頭盔上染著一團團黑色,大概是血塊。
    「大人……本多忠真已經戰死了。」
    「那麼,誰在斷後?」
    「是內藤信成。主公,趕緊撤退!」
    家康一時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更加堅定了絕不後退的決心。自己的人生難道就此結束了嗎?他突然熱血沸騰:「忠鄰、正成,馬上返回!助信成!」
    「大人!」忠鄰又叫喊起來,「大人真是糊塗。忠真和信成都是一心想讓大人平安撤回城內,才拚死廝殺的。您難道還不明白嗎?」
    「忠鄰,閉嘴。」忠世訓斥道,「大人,請快快撤回城內!」
    忠世剛牽起馬韁,右手的灌木叢中忽然傳來聲響。那是武田方馬場和小幡的伏兵。「德川在此!莫要讓他逃了。」
    家康回頭看去。就在這一瞬間,「砰」的一聲槍響,震動四周。彈丸緊貼著馬頭呼嘯而過,打在了懸崖上。戰馬嘶叫著騰空而起,彷彿一棵參天大樹。聽到這個信號,城伊庵方向頓時射過雨點般的箭矢。
    騎兵武士和貼身侍衛已經和敵人陷入混戰,敵我難分。家康扔掉長槍,猛地拔出了刀。他剛要從馬背上跳下時,一個人大叫著向他的戰馬跑來。
    「大人!我來晚了。」
    家康根本看不清對方。在黑暗中,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已低到幾乎聽不見:「誰?」
    「夏目正吉前來迎接大人回城。」
    「住嘴!」
    「大人!我帶來了二十五名騎兵。一定能夠阻擋敵人。請大人即刻回城!」
    「不!你認為我會苟且偷生嗎?渾蛋!」
    「什麼?」正吉忽然睜大了眼睛,「真是昏了頭。大人難道是一介小卒嗎?」
    「什麼?你說我是小卒?」
    「對,小卒!」夏目正吉全身顫抖著,怒吼道,「大人只顧一時義氣,而忘記了指揮全軍的大任,這難道不是小卒嗎?」
    家康顫抖著身子,卻發不出聲音。
    「不要遲疑了。我來裝扮成您。快!」正吉粗暴地將家康的馬頭撥轉向濱松城,揮起長槍朝馬尾刺了一槍。
    戰馬沿著懸崖邊鋪滿白雪的道路狂奔。家康好像還在吼叫著什麼,但他的馬為緊跟其後的畔柳和大久保父子所鞭,不停向前狂奔。他的身影消失后,夏目正吉跳上了馬背。
    「德川家康在此,不要命的就過來!」他的聲音在雪地上回蕩,挺起長槍,轉眼間就將兩個敵人從馬背上挑了下來。
    「這是我最後的戰鬥。大家沖啊!」二十五騎武士一起沖入敵陣中。不到半刻,夏目正吉連同二十五人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武田軍還在執著地追擊。其間,天野康景一度追上家康,而成瀨小吉則曾經超過家康。大久保忠鄰不見了蹤影,只有忠世還留在家康身邊。高木九助為了激勵眾人,故意在途中亂竄。他舉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個和尚的腦袋:「高術九助已經取了武田信玄的首級……」
    家康在濱松八幡社大楠樹前停下來,這時,人已經極度疲乏,戰馬也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下馬歇息了片刻,然後面無表情地進了濱松城。這一戰,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只有高木九助還在黑暗之中大聲叫喊:「高木九助已經取了武田大將信玄的首級。大人回城了。快開門!」
    紛飛的雪花籠罩著悲劇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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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7
第九十二章死地生後勇


    家康已經不記得城門是如何打開的。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已如喪家之犬一般置身於城內了。
    「大人,已經進城了。請您下馬。」家康定睛看去,只見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順從地下了馬背。城內靜悄悄的,樹梢上掛滿雪花。
    「您怎麼不走?」又是忠世嚴厲的斥責聲。但家康已經完全虛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這次決戰中賭上了一切,但輸個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聲狂笑,「大人,您真是個傻瓜。」
    「什麼?」
    「您看,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終於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搖搖晃晃地扶著馬鞍摸了摸,吼道:「渾蛋!那是醬湯。」說著,他「啪」的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復了朝氣和活力,「植村正勝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門。元忠!」
    「在。」
    「你去玄關。」
    家康命令飛奔跑過來的鳥居元忠,「打開城門。將所有的柴火都堆積起來點燃,認真查看每一個撤下來的人,不要讓敵人混進城來。」
    斬釘截鐵地命令完後,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忠世趕緊跑過去,替他脫去鞋子。
    「渾蛋,竟然說是大便。」家康大罵著起身,徑直向大廳走去,「端熱水來。」他對著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飯食端上。第一碗飯很快吃光,第二碗緊又來了。
    「篝火燒起來了嗎?」家康對著仍有些怔怔的忠世問道。
    「這一戰敗得真慘。」忠世忽然流下淚來。家康終於恢復了生氣,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慶幸關於糞便的戲言起了激將的作用。
    「再端一碗來。」家康接連吃了三碗飯,「聽著,我要歇息。你們不用生火。」說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勝追擊的武田軍好像已將岡崎人逼到城下。吆喝聲和箭矢聲夾雜著風雪,越來越緊。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中,還有家康的鼾聲。他極度疲憊,鼾聲如雷。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默默地聽著家康如雷的鼾聲,半晌沒有動靜。主公雖大敗而歸,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動,這來自殘酷的戰爭帶來的震撼。主公已經用盡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來,會說些什麼呢?是說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裡等待織田的援軍;還是不惜生命,據城死守?忠世忽然感到心裡一陣震動。面對敵人的進攻,吃完三碗飯後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人非非。他會說,將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戰鬥。
    這時,天野三郎兵衛和石川伯耆全身掛滿箭,奔了過來。
    「主公睡著了?」三郎兵衛道。石川伯耆則獃獃地歪著頭。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麼,點起篝火了嗎?」
    「火照得如白晝一般,城門大開。敵人正紛紛湧到城下。必須立刻叫醒主公,讓他指揮戰鬥。」
    「他會指揮我們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們已經失敗,如果從這裡撤退,反會招致敵人的追擊。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讓大人睡上一覺,清醒些再指揮戰鬥…… 」
    「大人還有自信嗎?」
    「有。我們要在這裡吞掉敵人,證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氣度。」忠世忽然猛轉過身,面對三郎兵衛,「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
    「你還要去犀崖?」
    「我要從背後襲擊那些闖到城下的敵人。三郎兵衛,你立刻召集火槍隊。」
    三郎兵衛看了看忠世,點點頭:「明白。不知還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們。」三郎兵衛離去後,大久保忠世繫緊了草鞋帶:「各位,行動吧!」
    大廳裡增加了幾盞燈燭,家康的鼾聲還在持續。
    「我們也戰死在城門前吧。」石川伯耆說著,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這時,箭倉的鼓聲穿透風雪,傳到他們耳中。人們驚訝地面面相覷。顯然是有人奔進城內,迅速爬上了角樓。
    戰鼓聲傳來,家康的鼾聲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個懶腰,表情嚴肅地傾聽著鼓聲,又看了看周圍:「啊,好了,再去戰鬥……」
    敞開的城門前堆滿積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長槍的武士來回走動。他們倒不是為了禦寒,而是負責守候此處的天野康景為了迷惑敵人,讓人以為有數百人守候於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盡現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飛奔回來,爬上角樓,敲響戰鼓,全城似在瞬間恢復了活力。乘勝追擊的甲斐矮子山縣三郎兵衛昌景試圖一舉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門前,忽然打手勢讓部下停住。這時,戰鼓聲越來越響,篝火燒得越來越旺。受傷的濱松士兵三三兩兩走到城門處,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一臉肅然。
    「不要妄動。」昌景歪著脖子,撥轉馬頭,向右後方的勝賴陣中奔去。勝賴也停了馬,抖落頭上的雪花,仰望著城池:「是三郎兵衛嗎?城內狀況如何?」
    「在下認為,已沒有多少殘兵。」
    「那戰鼓究竟是怎麼回事?」
    「您也覺得奇怪?」
    「當然。」
    這時,小山田信茂的戰馬踢雪飛駝過來。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還有人守衛著城池。」
    勝賴點了點頭:「派人到梅雪處去看看。人馬都已疲倦,不要硬拼。」
    「是。」一個騎兵武士應著,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陣中奔去。
    此時,趁亂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領二十六個火槍手,從穴山側面悄悄潛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凍得瑟瑟發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適。稍微動作,就可以感覺如水的排泄物灌滿褲襠。
    忠世表情嚴峻,「大人,請原諒。」他喃喃地說。他想到意志堅強的家康居然笑稱拉在馬背上的大便為醬湯。
    懸崖邊上積雪已齊膝高。忠世停止前進,命令二十六支火槍對準了穴山的後背:「不需要瞄準,只要點火放炮,然後齊聲吶喊即可。」
    引火線點著了。火藥味越來越濃,未幾就聽見二十六支火槍發出巨響。
    再加上濱松城內的薪火助勢,槍聲響徹天地。
    穴山軍的叫喊聲驅散了武士們身上的寒氣。由於受到出乎意料的襲擊,穴山的軍隊一時炸窩,陷入一片混亂。
    「再來一陣……」忠世抑制住激動,大聲叫喊。
    由於兩番槍擊和城內的戰鼓聲,武田軍判斷受到了內外夾擊。不可思議的是,混亂彷彿具有傳染性,很快從穴山的隊伍傳到山縣的隊伍,再傳到小山田的軍隊,武田軍終於決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沒有緊追;但毋庸置疑,他們的行動嚇破了武田人的膽。
    家康在大廳聽到武田軍終於撤退的消息時,才感到全身極度疲勞。這決不是一次巧妙的戰鬥,而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慘敗。但經歷了慘敗的自己,竟然活著,而且成功地阻止敵人的追擊。當然,這決非家康一人的功勞。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這一切,他在內心感謝那種力量。
    全副武裝的下人從廚房裡端來了栗子和飯糰。但家康並未讓下人將飯食分發下去,而是讓不斷回來的武士們睜著饑渴的眼睛盯著飯糰。
    一向堅強的鳥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裡彷彿燃燒著火焰;失去了眾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勝則感到全身陣陣酸痛。鈴木久三郎拿來了家康的長槍:「途中撿到的。」
    「送給你了。」家康漫不經心地回答,然後轉身對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酒井還在廚下接受治療。」
    「傷得重嗎?」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實,所有人都在這次戰鬥中受了傷。
    「這裡聚集的人,彷彿百鬼夜行,真是醜陋。」聽家康如此說,眾人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來後,食物終於分發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燙熱的酒。眾人默默地飲著,不禁紛紛流下眼淚。在往來於生死間的他們看來,只有家康還是那麼高大,彷彿一座巨峰。他難道不知恐懼嗎?
    鳥居元忠不覺舉起酒杯:「仔細想來,這一仗,我們算是贏了。應該祝賀。」他的聲音卻如狗吠。
    「我們怎麼會輸?我們不是以八千兵馬擊退了三萬大軍嗎?」忠世回應道。
    家康開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們確實輸了。雖然打敗了,卻未輸掉氣節。」
    「是。雖然輸了,卻未輸掉氣節……對!我們失敗了!祝賀大人。」本多平八郎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站起身,跳起舞來。本多自比鍾馗,但其他人卻聯想到受傷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燒到天亮,士兵們圍著火堆逐漸入睡。
    天亮以後,雪停了下來,變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戰雙方都稍放鬆了緊張的神經。武田在三方原商議軍情。勝賴、山縣、小山田諸將都主張攻下濱松城,但信玄卻不同意。考慮到進京途中可能會遭遇織田方面的援軍,不能在三方原浪費糧草。龐大的軍隊,最忌諱行動遲緩——信玄因此決定停止進攻。二十四日早上,家康得知武田軍決定停戰。
    濱松城在得到了武田軍的確切動向後,方開始收拾自己人的屍體。濱松城內外頓時增加了大量的墳塚,其上落滿霜柱。
    武田軍約損失四百人,而德川方面加上損失的織田援軍,傷亡一千一百八十人。
    愁雲密布的元龜三年終於過去了,很快迎來了天正元年(一五七三)的正月。
    這個正月,濱松城內沒有一個人走親訪友,問候新年。信玄於年底到達刑部地區,在那裡迎來了正月。他準備進攻野田城。
    家康正月初一早上拜神完畢,回到了臥房,他支退了佑筆,獨自獃獃地望著窗外。一邊用紅筆劃掉戰死者的名字,他一邊喃喃道:「見諒……」無論哪一個名字,都能勾起他無盡的回憶,他禁不住淚濕衫袖。夏目正吉、鳥居四郎左……他們的戰死並未帶來太平。強大的敵人如今正虎視眈眈,企圖踏平三河。
    家康點燃桌上的香燭,放下筆,來到廊下。太陽已經升起,天地一片血紅。冰冷的風吹打著肌膚,十分疼痛。從這個世上消失的人越來越多,家康的臉異常冰冷。
    「大人,準備好了。」身後忽然傳來清澈的聲音,是阿愛。家康輕輕點了點頭,返回室內,立刻換上戎裝。畢竟,不能用隨隨便便的裝束迎接新年。
    他麻利地束著衣袖,強作笑顏道:「阿愛,我們輸了。」
    阿愛睜大眼:「什麼……什麼輸了?」
    「去年的決戰之事。真是一次難得的歷練。 」
    「阿愛不覺得那是失敗。」
    「哦。」家康笑著來到大廳。諸將全副武裝,肅然而立,都已恢復了生氣,表情顯得比以前更加剛猛、嚴峻。家康環視眾人,重重地說道:「今年,將是決定三河命運之年。」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本多作左衛門向前挪了挪,道:「恭祝大人。」
    「同賀。」眾人也一起響亮地問候,聲音響亮得幾乎掀開家康的衣袖。
    賀年儀式結束後,眾人又恢復了平日的忙碌。
    有的磨鍊武器,有的將稻穀和糧草堆進倉庫,有的將年賦運進城來。家康穿過人群,來到城東。初春的太陽高懸在天空。家康對著太陽,展開胸襟,凝然不動。
    「大人,」腰懸武刀的井伊萬千代在身後道,「阿萬夫人來了。」
    家康似聽不聽,依然默默地站在那裡。阿萬自從去年年底小產以後,臉色變得很差,但還是前來向家康祝賀新年。家康沒有回頭,阿萬也只好站在那裡,望著太陽。
    「萬千代,岡崎的三郎已經十五歲了吧……」良久,家康終子對萬千代說道,仍未理會阿萬。
    「是。」
    「我在想三郎是不是派使者來獻新年賀辭了。」
    「少主肯定會派使者來的。」
    「三河面臨如此強大的敵人,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正月,就再好不過了。阿萬,你認為他會來嗎?」
    阿萬驚恐不安,身體微微顫抖。她能夠想像到,岡崎的築山夫人肯定在為家康的戰敗而竊喜。
    「阿萬,怎麼不回答?」
    「是……這,時候到了,少主自然會來的。」
    「築山夫人給你寫來書信了?」
    「是。」
    阿萬的身體禁不住痛苦地抽搐起來。當她小產的消息傳到岡崎城後,築山夫人送來了用詞刻毒的信,說上天決不會讓她如願生下孩子。但今天畢竟是新年,應該迴避這種話題。「是好消息,少主可能快要有孩子了。」
    「啊?我要有孫子了?」
    「是。祝賀大人。」
    「哦。」
    「而且少主好像又娶了一個妾。」
    「三郎娶了妾?是誰的主意?」
    「是大賀彌四郎的安排,一個叫菖蒲的美麗女子。這是德姬身邊的人送來的消息。」
    「哦。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嗎?三郎要生孩子了……」
    家康叨叨著。德姬懷孕,三郎便娶了個妾……他微微露出笑容。
    這時,阿愛過來了。家康身側站著兩位愛妾,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阿愛,岡崎是否會派人前來祝賀新年?」
    阿愛抬起頭,望著阿萬。她也十分清楚築山夫人痛恨、嫉妒阿萬,謹慎地道:「事務繁忙……也許忘記了。」
    家康冷哼一聲,「那麼,只有萬千代相信他們會來。」話音剛落,忽聽一陣叫喊聲:「主公,岡崎的使者到了。」只見頭頂方巾、似正巡視糧倉的本多作左衛門彎著腰從樹蔭裡走了出來。
    「是,使者是大賀彌四郎。是讓他等著,還是到這裡來?」萬千代問。
    「彌四郎?先不管新年賀辭,讓他到這裡來。」
    不久,彌四郎來到近前,他身穿新衣,顯得十分精神。
    「彌四郎,是從陸路來的嗎?」
    「不,是坐船來的。」
    「哦。岡崎的年賦如何?」
    家康突然問道。彌四郎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切,從口袋裡取出賬簿,恭恭敬敬地捧到家康面前。家康粗略地翻看著,口中道:「不錯,做得不錯。聽說德姬已有身孕了?」
    「啊……小人倒沒有聽說。」
    「那就奇怪了。阿萬,是誰來通知此事的?」
    「是少夫人的貼身傭人。」
    「哦,如此說來,德姬還未公開此事。三郎就娶了妾?……彌四郎。」
    「在。」
    「我聽說三郎娶了個叫菖蒲的妾,那個女子是誰家的姑娘?」
    「她是城外一個郎中的女兒。」
    「郎中的女兒?」
    「是。她是築山夫人十分喜愛的一位郎中的女兒。我們已經仔細調查過她的背景。」
    「是誰的主意?」
    「是築山夫人。不,更確切地說,是少主自己看上了菖蒲,隨後向夫人提出的請求。」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十二月初。」
    「十二月初……三郎在我廝殺疆場之際去尋妾?」
    家康眼中忽然放射出駭人的目光,彌四郎不禁縮了縮脖子。在家康眼中,大賀彌四郎是位難得的家臣。他精於計算,賬目一清二楚,甚至能夠迅速領會家康的每一個眼神,巧妙地和領民們周旋。正因此,他被提升為家老。彌四郎沒有在家康最困難、危險的時候阻止三郎娶妾,令家康感到不滿,更感不可思議。
    「彌四郎,到我臥房來。」家康一臉嚴肅,轉身離去。
    人的內心深處果真有潛伏的不安?在武田信玄大軍壓境時尚坦然自若的家康,此時倒緊張起來。難道三河內部已經埋下了分裂的種子?他覺得自己不能繼續站在這裡了。
    來到臥房,室內香氣飄溢,陽光淡淡灑在窗戶上。家康支退了下人,只剩下他和彌四郎二人。
    「彌四郎,將一切都告訴我。」
    「是。是少主和菖蒲的事情嗎?」
    「不,是三郎的本性。難道我的一番苦心竟不能為他領會?」
    「請大人見諒,少主聰明至極,至於側室之事……」
    「岡崎眾人都來勸阻?」
    「是……」彌四郎故意裝作為難的樣子,含混不清地說道,「平岩和久松兩位大人……」
    「哦?久松和平岩沒有及時出面阻止,三郎才為所欲為?」
    「是。小人曾經勸過,說此事若經少夫人之口傳到信長公處……但兩位大人卻似乎不屑一顧。」
    「築山夫人呢?」
    「周圍的人都這麼想。」
    家康應了一聲,長長嘆了口氣,緊緊地盯著屋頂,許久未動。此種例子數不勝數。父親在前方苦心經營,兒子卻在背地裡種下衰敗的種子。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今川父子。
    「彌四郎!」
    「在。」
    「回到岡崎後,明白地告訴三郎,說我對此事非常生氣。」
    「請主公見諒,這都是我們教導不力所致。」
    「還有,一定要節儉。對於孩子,節儉是最好的良藥。若不節儉,他早晚要向武田勝賴俯首稱臣。將這些話明白告訴他。」家康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
    「大人的訓誡,小人銘記在心。」
    「無論對三郎,還是我,今年都是決定命運的一年,你們決不可掉以輕心。明白嗎?」
    「是,小人明白了。」
    「不要懈怠,作好各種準備,要保證隨時能出戰。辛苦你了!」
    家康說完,取過隨身武刀,遞給了彌四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9
第九十三章 後院亂起


    在毫不遜色於濱松城的備戰氣氛中,岡崎城迎來了新春。三河的山家三方已經投靠了武田氏。新年伊始,信玄便向野田城進軍了。
    已經十五歲的三郎信康除夕天未亮便召集起眾將,他特意脫去戎裝,換上便服,嚴厲地向眾人道:「一旦父親有令,我們也要前往野田城和武田的主力決一死戰。你們都要作好心理準備。」
    信康在刺骨的寒風中縱馬飛馳的英姿,在貼身侍衛平岩親吉看來,比家康更加威猛。沿著春寒料峭的練馬場飛馳了三圈,信康看到心愛的戰馬已經滿身是汗,便跳下馬背。「親吉,如果父親帶我到三方原,大概不會敗得這麼慘。」他昂然地走向靶場。親吉默默地跟著。從木曾谷吹過來的寒風讓地面結滿霜柱,年輕武將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親吉,你怎麼想?父親的戰術是否太低劣了?」
    「不。」
    「你的意思,是父親本來戰術高明,不過偶爾失手?」
    「也不。請少主想象一下大人在這次決戰中所表現出來的氣概——為了武士的夢想和氣節,將生死置之度外。」
    「呵呵。」
    信康笑了,「聽起來,似乎我的氣概遠不及父親。」親吉又沉默了。年輕往往意味著簡單。每當信康拿自己與父親家康進行比較時,親吉便感到十分頭痛。這種狀況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每每和母親築山夫人見上一次,倍康的言辭就變得更加激烈。
    看到親吉沉默不語,信康冷冷地一撇嘴:「不要一提到父親,你就不說話了。好,我不說了。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認,我的武藝的確不如父親,僅此一點。」
    「我知道。」
    「那麼,從今日開始,每天射五十支箭。」
    信康走進靶場,拿起弓箭。他在刺骨的寒風中突然露出半邊肩膀,瞄準靶心。由於每天堅持鍛煉,他的筋骨已顯得十分粗壯,年輕的皮膚滿是汗水。家康決不會這麼做的,是否要勸諫信康停止這種做法呢,親吉很是猶豫。若是一勸,反而會增強信康的好勝心。
    信康的箭響亮地射了出去。已經三十支了,他還在堅強地繼續。那些箭基本都中了靶心。「漂亮!」
    親吉讚歎著,隱隱地有些不安,內心不禁陣陣疼痛。親吉不禁困惑起來。難道是因為主公太過優秀?他一面為信康總與父親相比而感到苦痛,一面又不禁悄悄地比較起父子二人來。既然自己是信康的老師,信康能否成長為合格的武將,責任理所當然在他親吉。
    「射得好。來,快穿上衣服,不要著涼了。」
    「哈哈,」信康爽快地笑了,「這樣就著涼了,那我還能幹什麼?你不是說父親在尾張時,經常在寒冬和信長公一起去游泳嗎?」
    他口中說著,順從地穿上了衣服,「走,我們回去慶賀新春。先生也和我一起用飯吧。」
    「多謝了。但此事沒有先例,我還是不去為好。」
    「和先生一起慶賀新春,有何不妥嗎?若是好事,我開個先例又如何,想必別人也不會有意見。先生不要客氣了。」
    「不是客氣。新春前三天,您夫婦二人一起用膳,這是歷年來的規矩。」
    「哈哈哈。」信康昂然走在冰冷的寒風中,狂笑起來。無論刀術、馬術、槍術,還是弓箭,他現在都比父親家康更加高明。但在那種豪氣背後,總讓人感到似乎缺少點什麼。「老人們的想法就是太頑固。我只要判斷出好壞善惡,就會雷厲風行地改革。你難道沒有發現新氣象的腳步嗎?流水不腐,戶樞不蠢啊。」
    回到城內,大廳內已經陸陸續續聚集了眾多全副武裝的家臣。他們正等著信康和德姬用飯完畢,出來接受眾人的祝賀。
    信康在親吉的陪同下,從旁門進入內庭。今年正月雖然忙亂,但認真的久松佐渡守還是命令下人將各處裝飾得喜氣洋洋。
    「老頭子真夠細心,裝飾得這麼漂亮。」信康苦笑著,抬腳就要走過德姬的卧房。
    「少主!」親吉叫道。
    「什麼事?」
    「用飯的房間在這裡。」
    「哦,我先去換內衣,出汗太多。」信康說完,頭也不回地向菖蒲的新房走去。
    「少主!」親吉又叫道,但年輕的大將根本不理會他。
    「菖蒲,拿內衣來。」信康聲音粗獷。「我特意到此,是想讓你替我擦汗,你高興嗎?」
    「是。啊呀,這麼多汗。」
    「來,幫我擦去。還有,你今天和我們一起用飯吧。什麼……只能讓德姬一人出席?哈哈哈……她不是那種氣度狹小的女人。我允許你去。不必多言!」
    親吉在隔壁房間里默默地坐著,他不知該如何勸諫這位年輕的大將——信康居然要同妻妾一起用飯!
    剛剛領略男人味道的菖蒲,正熱情地替信康擦汗,穿衣服。
    「怎麼樣,我的手勁兒還可以吧……」
    「是……」
    「你握握看。再看看你的手腕,那麼柔軟。」
    「啊,您快鬆手。妾身的手腕都快折斷了。」
    「哈哈哈……你緊皺眉頭叫苦的樣子最可愛。我要再用力些。」
    「請放開。啊……」菖蒲好像忍耐不住了,終於叫出聲來。
    「少主!」隔壁房間的親吉不禁斥責起來。
    「先生竟躲在這裡,我馬上過來。菖蒲,你也去。」
    「少主!不可。」親吉道,「菖蒲不能與你們同席。」
    「你真不可理喻……我已經許可,你卻不許……又是沒有先例嗎?真乃冥頑不靈的老朽。」
    「不,不是有無先例的問題,任何事都要有節制和規矩。今天不能讓他人同席。」菖蒲趕緊慌張地抽回手,小聲說:「妾身還是迴避吧。」
    信康咂了咂舌:「親吉!」
    「在。」
    「我聽說,從前有人因為妻妾爭寵而亂內庭。但我這裡不會出現那檔子事,我會同時寵愛她們兩個人。難道有錯嗎?」
    「少主此言差矣。所謂夫妻,並不是您理解的那樣。」
    「那麼,究竟是怎樣的?我想聽聽你的說法。」信康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親吉。親吉頓感無所適從。他知道導致內庭混亂的往往正是這種荒唐行為,卻苦於無法讓信康明白。
    「你怎麼不說話了?兩個人相親相愛,究竟有什麼錯?為什麼不能讓兩個我心愛的人共同出席?凡是不能理解的,我就決不會聽!」
    「見諒。」親吉努力控制住自己,「世上還有身份、秩序之分。夫人是岐阜城主之女,而菖蒲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郎中之女……」
    「住口!」信康怒喝一聲,猛烈地踢打著榻榻米,「你認為我就那麼愚笨,還需要聽你嘮叨這些?我什麼時候將菖蒲放在德姬之上了?我只是為了讓她們和睦相處,才讓菖蒲同席。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思?」
    「明白了。天晴了,三郎。」背後忽然傳來築山夫人的聲音,親吉不禁緊閉上嘴唇。「平岩,你竟然借內庭的規矩教訓三郎,未免不守本分。你是何居心,竟拿一個小女子開刀?而三郎卻時刻在謀取內庭和睦……做得好,三郎,母親准許菖蒲出席。」
    親吉緊緊咬著嘴唇,沉默不語。他本來有權阻止築山夫人,但性格溫厚老實,無意開口。他一旦開口批評,那夫人定會發瘋似的胡言亂語,他也必會毫不讓步。親吉嘆了口氣。家康和築山夫人的不和給這座城池籠罩著陰影。他不想繼續擴大郡種陰影。
    「平岩,」築山夫人臉上浮現出嘲弄的微笑,「究竟是讓妻妾同時出席正確,還是絲毫不顧正室感受,只知親近側室正確?這個問題,你可以去濱松城問大人。來,菖蒲,既然三郎已經許可,你可以一同去了。」
    座中諸人頓時陷入沉默。菖蒲渾身顫抖,恨不能從眾人面前消失。一直盯著眼前這一幕的信康終於開口道:「此事是我不好。先生,請原諒。」
    他的話讓眾人大吃一驚,「讓菖蒲同席,是我不負責任,信口雌黃。」
    「少主?」親吉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您說什麼?」
    「我不會讓菖蒲同席的。原諒我,親吉……父親在濱松城也是一個人用飯。」
    親吉的眼睛忽然紅了:「那麼,您打算聽從我的意見了?」
    「哦,我忘記了母親不在父親身邊一事,只圖我一人享受熱鬧,太過隨心了。」
    「三郎!」築山夫人聲音尖銳起來,打斷了信康,「你認為你父親是獨自在濱松嗎?」
    「我只是說,母親不在他身邊。」
    「你父親巴不得我不在他身邊!他不但寵幸阿萬,聽說最近還娶了一個叫阿愛的女子。你為何為那樣的父親著想呢?還是帶菖蒲去吧。」
    「母親!」信康眉頭緊鎖,精悍的臉上流露出年輕人的怒氣,「母親難道要干涉我?信康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親吉,走!」斬釘截鐵地說完后,他徑直向德姬卧房走去。這種激烈的個性也是家康沒有的。
    築山夫人獃獃地站在走廊下望著天空,許久未動。天空響晴,風卻很大。屋外響動的松濤聲不斷傳入她那近乎絕望的心底。
    「哼!」她的怒氣頓時發泄到可憐的少女身上,「你還算是個女人嗎?自己的男人……那樣被別人帶走,你難道不感到恥辱嗎?」
    菖蒲更加驚恐,伏在榻榻米上瑟瑟發抖。
    「你難道忘了,是誰讓你成了三郎的側室?」
    「是……是。請夫人原諒。」看著築山夫人血紅的雙眼,菖蒲感到呼吸急促。
    「這裡說話不方便。進來!」築山夫人進到菖蒲的房間,踉踉蹌蹌坐下了,「真是不爭氣的人!」
    「是……是。」
    「我不是說過要通過你,洗雪我的恥辱嗎?」
    「請原諒。」
    「織田的女兒是我今川家的仇敵,我曾經哭泣著要求你,想方設法不讓她接近我的兒子,你難道忘了?」
    菖蒲聽到這裡,突然哇的一蘆,伏地痛哭起來。
    對於菖蒲來說,現在唯一可依賴的只有信康。這個女子哪裡明白甲斐和三河之間的複雜鬥爭,以及築山對織田家的刻骨仇恨。她只是為了逃避繼母,才決定跟著減敬離開甲斐,然後被迫隱瞞了出身,來侍奉信康。當聽說要用自己的身體侍候信康,這個不幸的少女也沒有反對。
    她懷著這一個小小的心愿,來到信康身邊,並得到寵幸,才終於體會了人生的喜悅。同齡的信康用他那如春陽般熾熱的感情溫暖了她的心。就在她小心翼翼試圖維護這種幸福時,築山夫人那駭人的面孔意外地出現。毫無疑問,在築山的周旋下,她才得以成為信康的側室。夫人曾經說過的對德姬的痛恨,沉浸在幸福中的菖蒲幾乎已忘記了。
    「不要哭,被人聽見,像什麼話!」
    「是。」
    「我不止一次地叮囑你,要獨佔三郎,然後為他生個男孩,你將來就可以成為這個城池的女主人。剛才為什麼不跟三郎去?無論器量還是氣質,你都比她強。只要你抓住三郎君,三郎就會是你的。如果那個女人在你之前生下織田的外孫,你將追悔莫及。」
    「是……我一定……努力生男孩。」
    「真是不爭氣……」
    築山好像終於發泄完自己的怨恨和孤獨,眼神怪異地盯著空中,「我已經被家臣和大人徹底拋棄。如果心愛的三郎再讓家臣反感,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你可憐我的話……啊,菖蒲,那麼你就施展本領,將三郎緊緊抓住。」
    說到這裡,她嚶嚶哭了起來。
    望著發瘋般哭泣的夫人,菖蒲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是個涉世不深的女子,菖蒲也並非沒有獨佔信康的想法,但正室德姬是和甲府信玄公齊名的織田信長之女……只這種出身就讓她感到恐懼,還談什麼獨佔呢?若是招信康討厭或者反感,還有挽回的可能;但如果惹惱了德姬,菖蒲將無立足之地。
    恐懼使得菖蒲始終小心謹慎,而築山夫人對此則惱恨不已。哭了許久,她猛地站了起來。
    「菖蒲。」
    「是……是。」
    「聽好了,我命令你。三郎若說要去德姬那裡,你就告訴他要離開一段時問。不僅是說說而已,你可以回到我那裡。如果沒有那種力量,繼續留你在三郎身邊也無益處。」築山夫人說完,匆匆離去。
    菖蒲心如刀絞,一聲不響。她伏在地板上,久久未動。讓她感到萬分傷心的,並不是讓她設法阻止信康去德姬那裡,而是要求她回到築山之處。她依然沒有可以安住的家。心中的愛意逐漸變成憂傷,這隻可憐的小鳥,獃獃地坐在走廊下,含著眼淚,終於悟到自己的苦難,為自己哭泣……人生最痛苦、孤獨的事莫過於此。
    過了半刻,信康回來了。他和德姬一起用完飯,在大廳里接受了眾將的賀辭。「菖蒲,你呆愣著幹什麼?今日大廳里真有趣。」
    「少主,菖蒲有個請求。」
    「什麼事?這麼嚴肅。我回來是想和你開開心心度過剩下的時間。」
    「少主!請您讓菖蒲離開一段時間。」
    「為什麼?說來聽聽。」
    「菖蒲沒有服侍好少主,不能讓您開心。請您休了我吧。」
    「不能讓我開心……那你離去后做什麼?」
    「奴婢想削髮為尼。」
    絕望的表情讓菖蒲顯得愈是可憐。信康頓感血液倒流,他抬起眼睛道:「是德姬對你怎樣了。是嗎?」
    信康和菖蒲之間小小的爭執很快就化解了。手中只有一個果子的少年,得到第二個果子后,大都會忘了第一個。
    「你比德姬……」聽到信康如此說,菖蒲的不安逐漸變成小小的歡喜。至於其後會有怎樣的波瀾,她並不去想。
    大賀彌四郎於四日從濱松城返回岡崎,信康在菖蒲的房裡接見了彌四郎。彌四郎恭恭敬敬地進了房間,抬起頭望著信康和菖蒲。
    「少主……」話還沒說完,他就伏倒在地板上。
    「彌四郎,到底怎麼了?父親難道出了什麼事?」看到彌四郎倒在那裡哭泣,信康不禁探出身子問道。
    「不,沒有發生任何事。沒有。」
    「我很擔心,你為何不說下去?我已看見你眼中的淚水了。」
    「不不。」彌四郎趕緊搖手,「沒有事。只是主公的話過於殘忍。」
    「父親殘忍?對誰殘忍?是你?」
    「不,想必有人造謠中傷。請您不必介意。」
    「彌四郎!」
    「在。」
    「你真啰嗦!既已開口,又為何吞吞吐吐?父親究竟說了什麼?什麼人在造謠中傷?」
    「那小人就不知了……不,小人不能說。若是說出,會招致家臣的怨恨。」
    「我更不明了。父親難道對信康不滿?」
    「小人很為難……那麼,就大膽說出來吧。但請少主千萬不要泄漏。」
    「好,你快說。」
    「主公很不高興,說三郎居然在他出生入死之際,迷戀女色。」
    「我迷戀女色……」信康悄悄地看了看身邊的菖蒲,「是指菖蒲嗎?」
    「是。要是沒有其他事,那小人就……」
    「菖蒲的事,你不是告訴我,已經通知過父親,並得到了他的允許嗎?」
    「是。我讓您不要泄漏,正是此意。雖然已得到主公的許可……但因為少主身邊有人造謠中傷,我不得不……感到難過。」
    「哦。果真如此,我會查清楚的,你不必擔心。」
    「您要重視此事。主公非常不高興,說如果沉溺於女色,忘記武備,早晚會敗給勝賴。」
    「哼,我會敗給勝賴……」信康頓時滿面通紅。血氣方剛的他對勝賴恨之入骨。說他不如勝賴,是難以忍受的莫大侮辱。「父親真這麼說?」
    「對不起,這大概並非主公的本意。」彌四郎故作深沉地眨了眨眼,「小人覺得……大概是有人在背後中傷少主,便匆匆趕了回來。」
    信康猛地站了起來。為了平息胸中的怒氣,他粗暴地扯開朝著走廊的隔扇。冰冷的寒風撲了進來。菖蒲戰戰兢兢地看著彌四郎,似乎在求助;但彌四郎沉默不語,仍然裝出悲傷的樣子。
    凝視了一會兒房外的松樹,信康開始在室內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彌四郎,叫親吉來。」
    「這……您叫平岩來做什麼?」
    「親吉這個混蛋,事無巨細都要干涉我。肯定是他向父親造謠。」
    「少主,您要慎重呀。」
    「你是說非親吉所為?」
    「不,即使是平岩所為,如果您在彌四郎面前訓斥他,在下很尷尬。」
    「但是,那種話太殘酷無情……」信康突然擦起眼淚來,「我希望自己不比父親差,希望不辱沒父親的名聲,並為此奮鬥不已,片刻也不敢忘記,沒想到……」
    「在下明白了!但是,少主,您要忍耐。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彌四郎!」信康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彌四郎面前坐下,握住他的手哭泣起來,「我信康真可憐……」
    「請您忍耐。」
    「我一直以為父親……以為只有父親……看重我。」
    「這都是因為小人中傷。那些小人為少主的親生母親和主公不和而竊喜,甚至還想疏遠、排斥您。少主,您千萬不要上他們的當。」
    「知道了。我可以信任的人,如今只有你……彌四郎,你忠心耿耿。這個給你。」信康從懷中取出防身用的短刀,交給彌四郎。
    彌四郎立刻伏倒在地接過。「少主!」
    「什麼事?」
    「千萬不要魯莽。無論什麼事,都一定要和在下商量以後再行動。」
    「我不會忘記你的忠義。」
    「那麼,在下這就去見築山夫人。」
    築山夫人正坐在床几上喝著減敬遞過來的茶。她頭腦發熱,身體也感十分倦怠。
    「人在自然與命運面前是如此蒼白無力。」減敬背對著築山,坐在暖爐前,彷彿在自言自語,「針灸自不消說,就是按摩和湯藥,都不過是在加速病發。所以,倘若日常起居不合自然之理,無論怎樣治療,都只能起暫緩的作用,而不能斬斷病根。」築山半躺在被褥中,慢慢喝著熱茶。「那麼,我如何才能除掉病根?」
    「夫人的身體其實很好,至少比同齡人要長壽四五年。」
    「但我不是這裡疼痛,就是那裡不適。」
    「那都是日常起居不符自然之理之故。病根正在於此。話說,女人三十三才開始見老,但主要是說那些生養過許多孩子,並為撫養孩子而日夜辛勞的下等女人,並不適用於夫人。」
    「我有這麼年輕嗎?」
    「如果夫人在大人身邊,按照自然之理行男女之事,可能會更年輕,更健康。」
    「減敬,不要說無用之話。你不是不知,濱松的大人已把我忘記了。」
    「所以小人才這麼說。如果您說……小人的針灸不靈驗,那小人將無顏立足。」
    「我說錯了。」
    「小人正是受夫人如此著重,才決定終生侍奉夫人。也正因如此,我連獨生女菖蒲都獻給少主做了偏房。」
    「我知道。你又開始啰嗦……女人的命運真是悲慘。」
    「也許……也許吧。」
    「你想想看。據我所知,大人已經染指了五個女人,他那樣無拘無束地生活,而我卻病魔纏身。」
    「所以大人才能無畏地去戰鬥。如果沒有機會接觸女人,也無法想象戰場上的榮光。」
    「戰爭……你怎麼看和武田家的這一戰。」
    「這……大人現在勢如朝日,但甲斐的信玄也是聞名天下的武將。小人實在分辨不出優劣。」不知何時,減敬已經轉向築山夫人,又開始為她斟新茶。走廊下傳來侍女的通報聲:「大賀大人回來了。」
    「哦,是彌四郎,讓他進來。」築山夫人將手伸向減敬,「扶我起來。」
    減敬來到築山身後,雙手放在她肩上。她緊緊抓住減敬的手。「你不必迴避。」
    她斜著眼望著減敬,眼神溫柔得似要融化一般。減敬以只有他們兩人能夠領會的眼神看了看對方,輕輕搖了搖頭。築山定定道:「我說可以,就可以。」
    「是……是。」
    「你難道嫉妒他嗎?彌四郎不就是我的家臣嗎?」
    話音剛落,隔扇被輕輕拉開。「夫人一向可好?」彌四郎恭敬地伏在地上。
    「哦,彌四郎,聽說你傍晚就從濱松城出發了。難得你如此忠心。」
    「先向夫人拜年。」
    「不需客氣。你也看到了,我今年又是疾病纏身,大過年的還躺在床上。」
    「您好些了嗎?」
    「有減敬時刻守候在我身旁,大概暫時不會離去。走近些。」
    彌四郎看了減敬一眼,趕緊避開,來到夫人的枕邊。「減敬,辛苦了。」
    「辛苦的是像您這樣的重臣。戰爭持續不斷,辛苦您了。」
    「彌四郎,主公還是那麼精神嗎?」
    彌四郎看了看減敬,「請夫人屏退左右。」
    「沒關係。減敬嘴嚴,不會亂說。你無須擔心他。」
    「即便如此,還是請您屏退他人。」
    如此一說,減敬知趣地站起來,道:「小人在隔壁房間守候。」
    彌四郎傲慢地點點頭,緊緊盯著築山夫人,直到腳步聲走遠。
    「彌四郎,你怎麼這種眼神?」
    「夫人!」彌四郎猛地直起身子,然後警覺地環顧四周,「您該下決心了。」
    「下決心?」
    「大人這次失手了。他不可能戰勝武田家。」
    「那麼,岡崎城如何是好?」
    「這樣下去,少主恐凶多吉少。」彌四郎說完,眯縫著眼,饒有興緻地盯著築山苦悶的表情,「如果您想救少主,我認為……現在該作決斷了。」
    「……」
    「還有,大概是有人告密,大人好像已經覺察到您的……胡作非為。」
    「你說什麼?我胡作非為,什麼意思?」
    「是關於您和我之事。還有您和減敬……夫人!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夫人的罪名是……當然,我也同罪。」彌四郎又眯起了眼。
    築山夫人臉頰通紅。彌四郎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誰察覺到了我們……報告給大人。大人見到我時,說夫人全仰仗我了,那種嘲諷的神情讓我無地自容。」
    「彌四郎……事到如今,你後悔了?」
    「後悔?」
    「這一切都是因為大人迷好女色而起。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沒錯。」
    「所以,我才說您應該下決心了。」
    「不,不!無論大人說什麼,我們都必須將它當作捕風捉影的胡思亂想。否則就會掉人他設好的陷阱。」
    「夫人!」彌四郎向前挪了挪,「請您不要胡思亂想。您我之間,還可以認為是胡亂猜想,但您和減敬,卻有人目擊。」
    「目擊……誰?」
    「不妨告訴您。是德姬身邊的下人,一個小侍女。」築山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冬至那日,德姬的確派人來給她送餡餅。
    來人便是小侍女,那時恰巧築山的侍女都不在隔壁房裡。或許那個小侍女在隔壁房間等待時,聽到了築山卧房內的說話聲。
    「那個小侍女是德姬從尾張帶過來的,一旦有事,難保她不會說出口。夫人難道一點也想不起嗎?」
    築山的嘴唇激動地顫抖著,並不說話。她沒想到彌四郎不但提及自己和他的事,還拿減敬的事責備、威脅她。「你所說的下決心,是指什麼?」
    「依我看,派人去見勝賴,以確保大人失敗以後,信康能保平安無事,方是上策。」
    「派密使到甲斐去……」
    「如果拖延下去,被大人發現……那時恐無人能救信康了。」
    築山夫人又沉默。武田家和今川家是親戚。如果有今川氏血脈的築山秘密聯絡甲斐,或許可以救信康一命。但那樣一來,便是對家康的徹底背叛。築山夫人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彌四郎。」她終於開口道。此時她已沒有絲毫傲慢,彷彿一個柔弱的可憐女子。「我能夠依靠的只你一人。到我身邊來,仔細告訴我,如何才能夠救三郎?」
    彌四郎向前挪了挪,粗暴地推開夫人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此時,大賀彌四郎與築山夫人不再是主僕,而是一個狡猾的男子和被其征服的女人。
    事情本不該如此。對於家臣而言,主人絕對高高在上。一直以來,主人都可以隨便收用家臣的女兒。築山過於自信了。她以為可以隨心所欲地指使彌四郎等家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但是看來正好相反。她現在根本不敢激怒彌四郎,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事。與其等到醜事揭開,不如現在就縱火自焚。
    被彌四郎推開后,夫人又趕緊依偎過去:「彌四郎,你難道生氣了?」
    「為何生氣?」
    「當然……當然是因為減敬。」
    「如果我生氣了,您會怎樣?」
    「請原諒。那不過是我一時糊塗。那和你我之間的關係不可同日而語。」
    「夫人,我在說更重要的事。」
    「不,我看得出你因為此事生氣。」
    「我彌四郎的個人安危與榮辱都無所謂,我考慮的是……您和少主,或者說是岡崎城所有人的命運。」
    「我知道。所以,你要教我怎麼做。我只能找你商量,彌四郎。」
    彌四郎咂了咂舌,定定神,按住夫人放在他膝蓋上的雙手。以前,這雙柔軟的手是那麼高貴,每當彌四郎親近她時,總覺得自卑而榮幸,他甚至記得他怎樣驚恐地顫抖。但不知何時開始,那種榮幸和畏懼的感覺逐漸消失,代之以厭煩和鄙夷。她也不過一個普通女子……這促使他的心理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以前,佔據他彌四郎身心的是「尊敬的主公」德川家康;而如今他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平凡的女人」築山夫人。家康不過是此女的丈夫,信康也不過是此女的孩子,自己則是可以將此女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男人。想到這裡,彌四郎開始為自己設計另外一種人生。
    難道出生於足輕武士之家,就必須滿足於做一介末位家老?為何不能立志成為一國或一城之主?現正是大好時機。他可以和甲斐的武田家裡應外合,滅了岡崎城。
    此時,築山夫人在他眼裡成了一個工具,她是彌四郎實現野心的絕好誘餌。所以,彌四郎和減敬設下圈套,讓築山與減敬有染。這樣,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她了。彌四郎不覺將手放在夫人肩上,眯縫起眼睛。
    築山夫人悲傷而可憐地依偎在他身上。如果說這是偶爾放縱慾望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她現在必須向彌四郎百般獻媚,以維持生命。
    「彌四郎,關於減敬的事,你就原諒我吧。」
    「我沒有原諒您的資格。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也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小人。」
    「我不是說了嗎,完全照你的意思去辦。」
    「那麼,您下決心了?」
    「如果那樣能夠挽救三郎……彌四郎,我是個軟弱的母親。」
    「那麼,您就好好照我說的去做,保證沒有問題。」
    「嗯,我會聽你的。我只有你一個人可以依靠了。」
    彌四郎伸手捏捏夫人的肩膀,輕輕地搖晃起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憤懣。「無論如何,被小侍女看到您和減敬的苟且之事,總是您疏忽大意所致。必須封住那個小侍女的嘴。」
    「怎麼才能封住她的嘴,你說來聽聽。」
    彌四郎壓低聲音,「必須藉助少主之手,別無他路。」
    「讓三郎去吩咐她不得泄漏嗎?」
    彌四郎馬上搖了搖頭:「那太便宜她了!」
    「那麼,怎樣才能……」
    「她可能會泄漏給德姬,德姬自然會告訴織田,大人則有可能從織田氏聽說此事,那樣一來,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必須除了她!」
    「除了她?」
    「除了少主,沒有人殺得了她。」
    聽到彌四郎冷冷的聲音,築山夫人不禁抬頭打量了他一眼。她早已沒有了因嫉妒而歇斯底里的狂亂,只因恐懼而十分可憐。
    「但是,合適嗎?」
    「那就看夫人怎麼想了。請您速作決斷。」
    「但是,我們還無從知曉她是否泄漏了秘密,就去殺她?」
    「如果有憑據表明她泄漏出去,我倆早已人頭落地了。」
    「啊。」夫人慌亂地顫抖起來,「我腦子裡亂作一團。你快說怎麼辦,彌四郎。」
    彌四郎沒有做聲,而是繼續撫摩著她的後背。他十分了解築山,如果不這樣安撫一下,她的內心會愈加混亂。「比如告訴少主,說那個小侍女經常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挑撥德姬和菖蒲的關係……」
    「哦!可以。就那樣辦吧。」築山夫人聽到這裡,竟撲哧笑了。她如此溫順,彌四郎反而不安起來。他美好的夢想與現實的差距太大了。他本以為,只要成功離間了家康和信康父子、信康和德姬夫婦的關係,眼前就會出現一條通衢大道。「您明白了吧?如果小侍女泄漏您和減敬之事,一切都完了。」
    築山夫人緊緊抓住彌四郎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彌四郎對她柔軟的雙手和獻媚的眼神十分憎惡。或許,這是對她毫不羞愧地背叛家康的憤怒。
    「那麼,告辭了。」彌四郎粗暴地推開築山的雙手。夫人躺在枕邊,怨恨地望著他。他沉下臉,慢慢向會客室旁邊的房間走去。減敬正坐在火盆旁邊等待著。
    「減敬,該做的我已經做完了。」
    「噢。」減敬望著彌四郎,會心一笑。
    「減敬,夫人的病體如何?」彌四郎佯道。
    敬低聲道:「這是一條血光之道,千萬不能麻痹大意。」
    「是啊。但是……正因為是三河迎戰武田的關鍵時刻,你一定要用心為她看病,不可掉以輕心,明白嗎?拜託了。」
    「那……那是自然。我縱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彌四郎出了房間,減敬乾咳一聲站起來,徑直向夫人卧房走去。
    夫人正獃獃地坐在被中,盯著空中。茶釜的響聲仍然在寂靜的房內迴響,和夫人的體味交織在一起。減敬也不說話,從茶器旁邊取過裝滿了葯湯的陶壺,換下茶釜。
    「減敬。你能不能到三郎那裡去一趟?」
    「是。」
    「你就說我的病比想象中要嚴重,讓他前來看我。」她依然盯著空中,有氣無力。
    減敬出去后,夫人撲在枕上失聲痛哭。為何哭泣,她自己也不清楚。想當初在駿府,少女時代的她是多麼快樂,如今卻成了孤獨的飄零之人。種種往事不斷浮現在她眼前。這難道就是女人的一生?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對這個世界沒有絲毫感激之情。
    她一直怨恨家康,但現在,連怨恨的資格也沒有了。如果世人知道了她和彌四郎、減敬之間的事,會怎樣嘲弄她這不幸的一生呢?人們不會評說家康的冷淡,而會說:是築山夫人的放蕩使得家康心煩意亂,才去找其他女人。那樣,她將死不瞑目!哭了良久,築山又坐起身,發起呆來。雖說死不瞑日,又能怎樣呢?
    若是以前,她一旦有機會,便和家康大鬧。但現在,她已經失去了大鬧的勇氣。難道是道德與良心上的譴責讓她失擊了力量?
    「少主來了。」外面傳來平岩親吉的聲音。
    築山趕緊正了正身子道:「趕緊收拾收拾,讓三郎一人進來吧。」
    不久,就聽見信康在外面說話,支開了親吉,拉開隔扇。「母親,聽說您身體不好。」信康大概是聞到了房裡湯藥的氣味,緊皺眉頭,來到夫人身邊坐下。
    「啊。我也不知為何,最近老是精神不佳。恐怕我的日子不長了。」
    信康滿不在乎地笑了:「母親不要多想,人是不會一有病就……」
    「話是那麼說,但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弱,只想見見你。德姬的身體如何?」
    「母親,德姬好像懷孕了。」
    「什麼?好,好啊!」
    「還未通知父親,生命……生命真是奇妙。」
    「最近德姬身邊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
    「有,她特別喜歡吃酸的東西。」信康雙眼放光。築山趕緊搖了搖手。
    「不是那種事。是關於菖蒲的,有什麼可疑的事發生嗎?」
    「菖蒲……不,沒有。」
    「那就奇怪了。」
    「什麼?」
    「德姬身邊有個小侍女吧?」
    「那個小侍女呀,她寸步不離,細心地服侍著德姬呢。」
    「但據我所知,那個小侍女是個很不安分的女子,經常搬弄是非,挑撥德姬和菖蒲的關係。」說到這裡,夫人停下來,小心地觀察著信康表情的變化。
    信康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小侍女憎恨菖蒲?這在他看來,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事。但他不想因此打擾卧病在床的母親。「母親,請放心。無論小侍女如何挑撥離間,德姬和菖蒲都不會在意。」
    信康這麼一說,夫人的眼神頓時尖銳起來。她的良心本來還有一點不安,不想信康的反駁又讓她的嫉妒之情燃燒起來。「三郎性情豪爽,才這麼說。但女人之間的事可沒那麼簡單。」
    「母親,不要再說這些事了。」
    「那麼,」夫人喘息著探出身子:「那麼菖蒲說過要回我身邊來之類的話嗎?」
    「您說什麼?」信康看了看母親,「菖蒲曾向母親說過這些話嗎?」
    「如果說過了,你準備怎麼辦?」
    「真是混賬!果真如此,我不會送她回您這裡,親自處理即可。但請您心,菖蒲不是那種女子。」
    夫人皺起眉頭。十五歲的信康好像還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但如果就此放棄,她又害怕小侍女的嘴和彌四郎的眼神。
    「呵呵,」她突然笑了,「三郎真是個好心人。小侍女百般挑撥,企圖將菖蒲從你身邊趕走,你卻全然不知。」
    「母親!我不想再聽這些事了。無論小侍女如何挑撥,德姬都不會信的。請您不要說了。」
    「哦,那麼說,三郎認為德姬會為菖蒲的事高興嗎?」
    信康自信地點點頭:「她打心眼兒里高興。她曾經說過,菖蒲是個謹慎、可愛的姑娘。」
    「三郎,我是擔心發生意外,才告訴你。我死去的舅父今川治部大輔因為親近侍女,差點被甲斐的夫人毒害。」
    「倒是第一次聽說。」
    「不,還不僅僅是治部大輔。就是母親我,也差點被現在濱松城的阿萬害了性命。女人的嫉妒,能將人變成鬼。」
    「我明白了。」
    「你又輕描淡寫,我很擔心。今後那小侍女說話做事,你千萬要小心。」信康表情扭曲,站起身來:「母親既然身體不錯,那孩兒就告辭了。」
    「再多待一會兒。」
    「不行。父親馬上就要出徵到野田城。我可能也快要接到出征的命令。母親多保重。」
    「三郎,我還有話要說。」但是信康已經沒有回頭的意思。減敬和信康擦肩而過,畏畏縮縮地一邊搓手一邊走進來。「夫人。」
    但是築山夫人並不回答。丈夫早已經不屬於她了,她一直將信康當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離自己越來越遠了。被拋棄的感覺,頓時讓築山夫人變成了一個瘋狂而孤獨的人。
    「少主真是勇猛。他要是出戰,武田軍定會心驚膽戰。」
    「……」
    「人們都說,他將來會超過他父親,成為天下第一大將。」
    「住口!」
    「是……是。」減敬惶恐地蹲下身,撥旺爐火。
    「我真希望自己是生在一個百姓之家。」
    「夫人真會開玩笑。」
    「我終於明白了,所謂女人的幸福,不過就是守著丈夫、孩子,開心度日。」
    「夫人說得不錯……」
    「我真想立刻從這個世界消失。減敬,你能不能帶我去某個遙遠的國度?」
    「夫人盡開玩笑。來,湯藥好了。您先喝了這個,然後好好歇息。」築山夫人又沉默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麼,牙咬得咯咯響,頹然倒在枕上。
    減敬趕緊驚恐地給她扇風,替她蓋上被褥,伸手取過他親自調製的湯藥。這是清熱去毒之葯,他在湯藥中攙了些甘草。看到她溫順地喝著湯的樣子,減敬彷彿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作為女人的築山夫人,那麼悲傷而可憐。減敬靜靜地替她揉著背。「唉,女人的幸福……大概正是如此吧。」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心中想,如果這個女人嫁給另一個男人,也許不至於像現在這麼悲慘。減敬甚至想勸說勝賴,讓信康繼續統治岡崎,讓築山再嫁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如此一來,岡崎城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落入武田之手。這個時刻快要到來了。
    「減敬……我不會認輸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
    「什……什麼事?」
    「三郎和德姬,還有那個小侍女,不讓他們反目為仇,我是不會罷休的!德姬是仇人的女兒,那個小侍女是仇人派過來的姦細。」
    減敬沒有回答,他一邊悄悄地替她拉上被褥,一邊在腦中考慮,給勝賴的密函究竟該如何寫。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1
第九十四章 甲府虎殤


    不知不覺,春色漸濃。點綴在吉田川兩岸的白梅,已經吐出黃色的嫩芽,馬上就要被櫻花遮住了。
    武田勝賴沒想到此次出征竟陷入膠著狀態,想不到這座小城會耗費他們這麼長時間。他從帳篷里抬頭望著野田城,那野田城背依本官山,城下長滿茂密的竹林,可謂叢林之城。
    就連一向行事謹慎的父親都說:「原來這就是野田城。早知道它這麼小,我們在進軍途中順便就可以把它滅掉。」
    山家三方眾把守的長筱城堅固高大,令人畏懼,實為要塞。而眼前的這座野田小城則給人一種渺小的印象,感覺一天之內就可以攻下它。
    城主是長筱城菅沼伊豆家族的菅沼新八郎正定,守城士兵只有九百餘人。但發起攻擊后,武田發現這座小城的抵抗力遠遠超出估計。
    家康派松平與一郎忠正前來叮囑道:「決不能讓他們從此通過。要知道,失去了野田城,岡崎城就危在旦夕了。」他讓他們死守野田城。
    武田軍在正月十一發起了首輪進攻,而現在已快到二月中旬。勝賴端麗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掐指算道:「快四十天了,他們真有些手段。」一旦明白無法一舉攻下,武田軍開始作長遠打算。將主力放在樹林中,其他士兵分佈在石田村至佐佐良瀨、黑坂、杉山原一線。
    家康當然沒袖手旁觀。正月,他重整遭受重創的濱松軍,然後率領三千精銳,前來增援,主力在笠置山。
    兩廂有很多次決戰的機會,但是信玄和勝賴都放棄了。
    勝賴在雙方僵持期間,開始籌措如何攪亂下一個進攻目標岡崎城內部,希望能兵不血刃地進入岡崎,而信玄則在考慮更深遠的計謀。在三方原大捷第二日,信玄便將織田家老臣平手監物長政的首級特意送到信長處,宣布與其絕交。絕交之辭背後,隱藏著信玄無比的自信,也暗含威嚇之意。其言外之意即:我已打敗了忘恩負義的家康,爾和家康聯盟,究竟有何好處?
    信長領會到這一點,於是派人前來反覆申明,不會再派援兵支持家康。
    而勝賴在岡崎城中的策略似乎也奏了效,不時有好消息傳來。他於是向野田城派出了最後一個勸降使者。
    「這不是白費心機,三郎兵衛。」勝賴面帶笑容地說道。他身後的山縣昌景哈哈笑了。
    「家康此次會對我們的實力有切痛之感。」勝賴笑著回到床幾邊坐下,山縣昌景又笑了。
    「三郎兵衛,為何發笑?」
    「沒什麼,人與人所想如此雷同,怎能不讓人發笑?」
    「雷同?」
    「家康在努力迴避決戰的同時,焦急地等待信長援軍的到來,而主公也在等待著信長因為畏懼而放棄增援家康……他們考慮的都是援軍。」
    「哈哈……原來如此。」勝賴重重地點了點頭,從腰間口袋中掏出細細的香木,「三郎兵衛,將這個點著。我們一邊聞香,一邊等待使者的歸來。」
    「是。」昌景將香木放到行將熄滅的火上,「信長到底會作何選擇?少主是如何預料的?」
    「作何預料?你的話我聽不明白。」
    「家康認為信長是他的盟友,而主公則認為信長在某種情況下會轉而支持他。」
    「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我們馬上就要進入岡崎城,如果到時派去使者說,若不從……信長對利害得失頗為敏感,無論有何想法,他都會放棄與我們作對。」
    「您是說,要以實力收服他?」
    「這話聽來不像是你三郎兵衛所說。當今亂世,除了實力,難道還有其他東西行得通?」
    「如此說來,岡崎城也是利用實力攻下的?」
    「哈哈,岡崎當屬例外。築山夫人好像一心改嫁。女人的心愿是我們所不了解的。」
    「她說如能改嫁,就放我們入城?」
    「對。她希望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並想讓有今川氏血脈的兒子繼承三河舊領。她答應在家康率領援軍前來野田之時,立刻放我們入城。」
    「哈哈哈,太奇怪了。她不是正常的女子,肯定是發瘋了。哈哈哈!」
    「三郎兵衛,不要笑。」
    「最可笑的是,少主竟然對此毫不懷疑。」
    「什麼,我可笑?」
    「少主,您清醒清醒吧。無論多麼瘋狂的女人,都不會如此行事。」
    「我也曾經考慮過。所以我讓他們獻上夫人的親筆書信,否則就踏平岡崎城!」
    「如此甚好,但只怕書信不會輕易送來。」
    正說著,軍帳前忽然喧嘩起來,原來是派往野田城的使者回來了。
    二人停止談話,將使者迎了進來,是長筱城的菅沼伊豆和奧平道文。二人臉上陽光燦爛。看到他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勝賴終於放下心來。
    「怎麼樣,說服正定了嗎?」
    「他真是難纏。」伊豆滿臉誇張的表情,單膝跪在勝賴面前,「松平與一郎在背後嚴密監視著新八郎正定,使得他有些話說不出口。」
    「但是我們已經攻下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如他繼續在本城負隅頑抗,恐將全軍覆沒。」
    「是。在下反覆陳說過這種結局。但與一郎在身邊,他無法明言,只說織田的援軍肯定會到來。但是……」
    伊豆停下來,和道文對視了一眼,「如果沒有與一郎在,新八郎或許會鬆動些……」
    「哪裡會有什麼織田的援軍?信長已經派人到父親這裡道歉,與我們和好了。」
    「此事我也屢屢提起。新八郎的話很模糊,他說,若是武田方能夠將這次戰鬥中的俘虜遣送回去……」勝賴和山縣昌景相視,點點頭。武田方雖知不能立刻攻陷眼前這座小城,也並未懈怠。他們一面暗中籌劃對付岐阜和岡崎之謀,一面打算天亮以後,吩咐佐佐良瀨、黑坂、杉山原和轟目木等處的軍隊輪番發起攻擊。在這種情勢下,家康的軍隊又能堅持多久?所以,當菅沼新八郎明白織田的援軍終不會前來之時,他只能投降。
    「三郎兵衛,就這樣定了。你認為還需要幾天?」
    「兩天足矣。」
    勝賴微笑著點了點頭:「你們再去告訴他,俘虜一事,我們已知。我馬上去父親那裡,勸他停戰。」
    「太好了。你們明白了吧,繼續打下去,對野田城沒有任何好處。」
    聽到昌景這麼說,二人伏在地上,對視了一眼。昌景說只需兩天就可攻下野田城,他們似乎不大相信。但勝賴不以為然。被逼到本城的對手,已不可能對武田家構成威脅了。
    勝賴出了帳篷,翻身上馬。遙望著家康主力所在之處,他笑了。比較著自己和家康的年齡差異,他內心不禁感到可笑。
    逐漸回暖的大地上,沒有一絲風,笠置山上的戰旗無力地耷拉著。三方原經歷了九死一生,此處又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家康卻還白日做夢,天真地相信織田的援軍會到來。他甚至不知,此間他的妻子已經在岡崎城為他挖好了陷阱。其實,戰爭到了這裡,已經算是結束了。
    勝賴不曾見過築山夫人——那個背叛丈夫並且希望改嫁的女人。在勝賴心目中,她乃是個不潔的醜陋女人。家康反而讓人覺得可惜和同情。
    勝賴一邊沿著向南延伸的吉田川河岸,向轟目木的據點飛馳,一邊自言自語著:「真是個瘋女人。她一定會送來書信。」
    若是那樣,他就可以先行進入岡崎城,那時,家康會是一副什麼表情呢?
    信玄的帳前,立著兩株開滿花的香椿樹。小心謹慎的信玄讓這個據點的出入口背對野田城,並在外圍設置了四道柵欄。每一道柵欄處都布置重兵把寄,在二道軍帳至主帳之間,則布下影武士。那些影武士特別像信玄,連勝賴都難辨真假。
    「我是勝賴,請通報父親。」勝賴在主帳前正了正衣襟,說道。
    「進來。」裡面傳來粗重的聲音。信玄正讓隨軍醫士替他按摩肩部。「每當長期對陣,遇到萬物逢春的季節,我肩膀都會不適。」
    「父親,菅沼新八郎要投降了。」
    「哦,是時候了。我們的糧隊來回奔波,已經讓百姓苦不堪言了。」信玄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來什麼,摸了摸肚子,「那麼,該留誰駐守野田城?」
    「父親的想法是……」
    「我離開后,家康會迅速強大。還是讓三郎兵衛鎮守吧。」
    「勝賴也那樣想。讓山家眾和三郎兵衛留守較好。」
    「哦,若是家康強大起來,威脅到我們的後方,將很麻煩。就這樣吧。」信玄似乎也認為只需一兩天就可攻陷野田城,氣色非常好。自發兵以來,信玄愈加肥胖。大概是天氣變暖的緣故,他滿臉紅暈。「還有事嗎?家康本性狡猾,看到菅沼新八郎有變,不定會前來偷襲。你到各陣中,命令士兵們不可掉以輕心。」
    勝賴幾乎每天前來彙報一次戰況,每次信玄都會說「不可掉以輕心」。驕兵必敗,在信玄看來,勝賴身上還缺乏周密和冷靜,讓他放心不下。
    勝賴離開后,信玄微微地閉上了雙眼,讓醫士接著替他按摩。
    「今天是二月十六。」他自言自語道,「今晚的月亮定會很美。」
    「大人說什麼?」
    「無事,我只是自言自語。」信玄閉口不語了。他感到肩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情逐漸舒暢。世人也許認為,他會因為野田城久攻不下,而陷入和三河人的持久戰中。但他已經輕鬆計劃好一條通往勝利的光輝道路。
    大道的鑰匙,在於織田信長的態度。
    三方原大捷后,信玄首先向伊勢的北畠(zai)具教派去密使。鞏固了武田和北畠(zai)的軍事同盟后,信玄立刻列出信長的五項罪名,送去了平手凡秀的首級,宣布和信長斷交。
    正月二十,信長特意派遣同族的織田掃部來三河。掃部向信玄反覆說明,信長並無異心,但信玄不予理睬。接下來,他又請求將軍義昭起兵討伐織田氏。將軍義昭按照他的要求,發動了軍隊。如此一來,織田人自身難保,哪還有餘力支援三河?
    信玄微微閉著眼,呵呵笑了。他眼前彷彿浮現出年輕家康的狼狽、悔恨之態。
    家康也決非普通武將,他好像正月末就已識破信玄的意圖。
    根據各處情報,有跡象表明:家康曾於二月初三次派遣密使前往越后的上杉謙信處,其目的一目了然。但北國之春遲遲未到,正苦於對付富山地區一向宗暴亂的謙信,根本無力支援家康。
    「好了,舒服多了。」信玄高興地對醫士道,然後吩咐佑筆拿硯台來。
    他要從三河出發了。出發前,他要給本願寺光佐修密函一封。因為一向宗信徒在近畿一帶叛亂,所以請淺井長政和將軍義昭務必盡全力除去信長。他在按摩時想到此計,想從背後向膽大包天的信長捅上一刀。
    信玄筆走龍蛇,立揮而就。他臉上露出沉穩的笑容。這時,帳前又傳來喧嘩聲:「我是山縣三郎兵衛,請通報。」
    信玄回頭看著貼身侍衛,抬了抬下巴。三郎兵衛昌景搖搖晃晃走了進來,還未坐下,就急急說道:「明白了勝負就在一兩天內后,他決定立刻打開城門。」
    「哦,太好了。營沼新八郎呢?」信玄一面將密函遞給佑筆,一邊面無表情地問道。
    「新八郎在本城周圍築起堡壘,躲在裡面不出來。」山縣昌景施了一禮。
    「對野田城人不得無禮。」信玄柔聲道,「明日一早你立刻進攻。」
    「那麼,停戰之事呢?」
    「明日下午吧。他們或許還在等信長。」
    昌景突然爆笑起來:「真是失算。」
    「你說誰失算?」
    「主公和信長。」
    信玄表情扭曲,苦笑。從甲府出發時,他的確沒有預料到今天這種結局,說「失算」並不過分。無論信長內心作何想,他是不會破壞盟約而向家康增派援軍。信長的錯誤已被修正。現在,進退兩難的不是信玄,而是信長。
    待山縣三郎兵衛和信玄商量完接收野田城以及對付笠置山的家康事宜后,已近傍晚了。
    信玄用完飯,穿著鎧甲直走到帳外。十六的月亮已升至空中,周圍恍如河水般清澈。面前的群山黑壓壓地擋著夜空,夜色中的野田城黑漆漆的,沒有一星燈光。
    信玄轉過頭看著手提武刀跟過來的貼身侍衛,道:「今晚能聽到笛聲嗎?」
    「嗯。」侍衛只應了一聲,未置可否。
    信玄忽又抬起頭來望著夜空,繁星閃爍,他不禁感慨。月亮出來后星星漸次看不見了。可憐的星星,雖然在拚命地爭搶光芒,畢竟還是消失了。
    如今,在信玄這輪明月面前,家康、信長之類的星星也被奪走了光芒。野用城的主人,甚至不能歸入這些星星之中。又有多少雜兵、下人,懷著渺小的企盼,在世間苦苦地掙扎、喘息,這就是人間。
    現在的野田城內,那些人匆匆吃完晚飯後,恐正悲愴地激烈爭論。就在信玄唏噓不已時,忽傳來忽近忽遠的笛聲。
    「看來今晚可以聽見笛聲。」
    「是,是平日的笛聲。」下人回答道。
    「那個吹笛的高手叫什麼?」
    「那人師從於伊勢山田的御師家,名芳休。」
    「哦,獻給神靈的笛聲,難道今晚竟變成了城池淪陷前悲愴的哀鳴?搬床幾來,我要靜靜地聽一會兒。」
    「是。」下人應著,向跟過來的貼身侍衛打了個手勢。
    信玄的軍帳后是一塊空曠的土丘。不時落下樹木的黑影。春風拂過野田城,吹到了這塊土丘上。隱隱的,那風聲中也常常夾雜著城內的人聲。
    風停了,也就沒有了人聲。只有月光底下那哀怨的笛聲,悠悠地飄過來。不僅僅是今晚,那笛聲已經延續了近二十日了。當雙方僵持下來,那笛聲每天晚上都會在夜間響起。
    天亮了,人們誓死拼殺;日落後,人們收起手中的武器。吹者,聽者,都陷入一種生命的孤獨中,細細品味戰旅的哀愁。
    不知何時起,連信玄也被那笛聲吸引住了。「……城內好像有風雅之人。真是高手。」
    一個貼身侍衛聽到信玄的誇讚,便射了一支箭過去,問吹笛人的姓名,最後得知,是伊勢山田的嫡傳,叫村松芳休。
    信玄以為今晚可能聽不見那笛聲,不想它還是在同一時刻,從同一個地方傳了過來。既然陷落已成定局,城內的人心大概也逐漸平靜。貼身侍衛將床幾搬到那個熟悉的地方。「城裡的人聽到這管聲,還以為在哭泣呢。」
    信玄在能最清楚地聽到笛聲的椎木背陰處坐了下來,但很快又立起身。
    「將床幾再向左邊挪挪。」
    「啊?」
    「城裡的人也許知道我們每晚都在這裡聽笛,將床幾挪挪。」
    「是。」貼身侍衛應著,一邊順從地將床幾挪到一株幼杉旁。
    「戰爭中最忌諱大意。如有人知道我聽笛聲的地點,就可能在白日用火槍攻擊,我可能因此丟掉性命。只剩下一晚了,你們一定要小心。」
    只有一個下人在旁侍候,為了不打擾信玄的雅興,余者分別藏身於左、右、后三個方位。信玄輕輕地搖著軍扇,微微閉上了眼睛。月光越發清冷,山谷、樹木、城池,都彷彿沉浸在這最後一夜的美妙笛聲中。或許芳休本人也在一邊流淚,一邊吹奏出感人的笛聲。
    月亮躲到了雲彩後面。五十二年的人生,信玄歷歷在目。十六歲那年初次出戰,不覺間過去了三十六個春秋,歲月如歌。
    突然,傳來嗵嗵的巨響,彷彿要把山谷、大地、河流都要震裂了。信玄聽到從剛才放床幾的那個位置,傳來了幾聲響,便猛地跳了起來。
    那一瞬間,信玄突然感到憤懣無比。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沮,黃河決於側而神不驚。為了練就此種心態,信玄可謂費盡苦心,他認為自己確實達到了此等境界。
    即使在川中島時謙信殺進了本陣,他也沒有從床几上跳起。但是今夜,儘管他已經預料到可能有人向他開槍,並為此作了準備,仍然不禁驚慌。
    還是修鍊得不夠啊!自責一番后,信玄正要坐回床幾,巨大的身軀卻搖搖晃晃起來。一種強烈的麻木感從右腰直竄到腳,他膝蓋一軟,撲倒在地。
    信玄頓覺狼狽不堪。他正要用右手支撐起身體時,突然大吃一驚——他的右手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感到後腦有種異樣的疼痛感,右臉直向地面撲去。
    下人拔出刀,高聲叫喊著向信玄這邊跑來。
    「主公被火槍擊中了。」
    「渾蛋,瞎吆喝什麼?被火槍擊中的不是我。是侍衛,快去……」信玄呵斥,但牙齒咬得咯咯響,聲音終於越來越低。他的嘴唇痙攣著,感覺有口水流出來。他試圖用左手攆起身子,但右半身彷彿在地上紮根了一般,十分沉重。心內一急,他忽感胸口被什麼堵住了,要吐出來。
    「哇!」信玄終於吐了出來。那東西好像是食物,又好像是黑色的血塊,左臉上有種黏糊糊的感覺。信玄不得不承認,自己舊病複發了。
    此次進京可謂思慮周密。有今川義元的前車之鑒,他不慌不忙,小心謹慎,而且初戰大捷,眼看雄心壯志即將實現,一切卻在瞬間化為泡影。難道被月光奪去了光芒的星星,不是家康和信長,而是自己?必須活下去!怎麼能死?
    「不要叫——」信玄想要怒喝,但仍然說不出來。
    「不要叫,不要讓敵人發覺。都別說話。」微弱的聲音使得跑過來的貼身侍衛們更加驚恐、狼狽。
    「主公被擊中了!快向少主報告。」
    「叫醫士來!快。」
    「趕快將主公搬到軍帳中。」
    月光下,黑影來來往往,亂作一團。
    笛聲依然在夜空中飄蕩,彷彿要融化在夜氣中一般,但這裡已經沒有人再聽它了。
    「主公被擊中了。」
    「那笛聲是敵人的陰謀。」
    一片混亂聲中,使者在四郎勝賴和各位重臣的軍帳之間發瘋般地狂奔。
    笠置山的家康,已經雙手抱拳很久了。床幾后的鳥居元忠和神原康政不時地發問,但家康只是「噢、嗯」地應著,並不作答。二人也不知不覺間閉上了嘴,在月光下沉默著。從這裡看去,武田的陣營團團包圍住野田城,在淡淡的月光中朦朧不清。月光下的敵人逼迫著家康作出決斷。
    大久保忠世道:「野田城只能在明日……」
    家康聽到報告,一面在內心讚歎他們付出了犧牲,一面卻呵斥道:「真是一幫沒用的傢伙!」
    野田城陷落之時,即武田大軍發起攻擊之日。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已被派往吉田城,石川數正也被派往岡崎城信康處。
    但面對信玄大軍,家康自己尚且無能為力,吉田和岡崎也不過相當於洪流面前的獨木橋。種種跡象表明,令家康望穿秋水的織田援軍已不可能到來;就是最後一線希望上杉謙信的援兵,也遲遲不見蹤影。但家康既不動搖,也不慌亂,他已經漸漸步入成熟。
    照他的判斷,此後留守野田城的應該是山縣三郎兵衛昌景。郡昌景定會在此牢牢盯住家康的主力。一旦看到家康有追擊信玄的跡象,他無疑會襲擊濱松城,以牽制家康。面對敵人的前後夾攻,勢單力薄的德川軍如何抵抗?是在人間建立凈土世界,還是選擇武士的死亡方式?家康滿腦子都在想這些。
    其實家康對於生死早已經沒有了困惑,他現在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為實現志向而死。寂靜的月光下,那些死去家臣的幽靈包圍住他,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代他而死的夏目正吉,為了表明自己不是懦夫而英勇赴死的鳥居忠廣,戰敗后,為了斷後在雪地中被殺的本多忠真,還有年紀輕輕的松平康純、米澤政信、成瀨正義……一一浮現在家康眼前,像是在傾訴什麼,然後又悄悄離去了。家康明白他們想要訴說什麼。
    「主公,不要想得太多。」能夠單獨面對號稱天下第一武將的信玄,決非不幸之事。
    「請您明白,信玄乃是上天用來磨鍊主公的試金石。」
    正在此時,突然傳來一聲炮響,幾乎震裂了夜空。不待家康發問,神原康政率先站了起來。
    「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鳥居元忠站在月光下,抬頭遠望。
    「奇怪,城內仍是靜悄悄的。」康政說道。
    大久保忠世歪著頭不解地走進帳中:「剛才的聲音聽起來像火槍。」
    家康沒有回答他,單是輕輕道:「不要說話。」
    「只有一發,再也沒了聲音。大概沒什麼事。」
    「也許是某種暗號。是否因為知道城池即將陷落,而突然發動夜襲……」
    康政匆匆走到外面,想去打探一番。不知康政說了些什麼,最後只聽見他吩咐下人「……快去看看」。有人應了一聲,匆匆跑下山去。
    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探馬首先來報,說山縣昌景已經入城。接著,鳥居元忠前來稟報說,信玄派來了使者。
    「使者?」家康思考了半晌,才問元忠道,「是誰?」
    「長筱菅沼伊豆家的家臣,是否斥退他?」
    元忠這樣說,顯然是認為信玄欺負德州軍處境不妙,派使者前來勸降。家康並未立刻作答,而是久久地凝視著天空。事已至此,派使者來幹什麼呢?
    「見見無妨。讓他進來。」
    「望大人不要動怒。」
    「我們隨時可以殺他。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那使者帶著出人意料的恭敬神色走了進來。是菅沼伊豆家的老臣同苗滿信,已年過花甲了。「在下是山家三方推薦給信玄公,然後被派到此處的使者。」
    家康故意岔開話題,漫不經心道:「聽說信玄公發病了。」對方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聽說他胸口發悶,經常吐血,是否因為長期征戰變得如此柔弱?」
    「在下不在他身邊,因此不知詳情。但來此之前見到他,氣色尚好。」
    「足下此次前來何事?」
    「大人和野田城沒有聯繫,大概不知其詳情,請容鄙人細細道來。」
    「你是想說菅沼新八郎已經舉城投降了?」
    「不錯。信玄公從甲府調來巧匠,讓城內所有水井均無法出水,他出降也是迫不得已。」
    「讓水井不能出水?」家康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眼使者。攻打二俁城時,武田軍曾經放木筏到天龍川壩下切斷水源,此次又派人掘人地下,斷絕水脈……想到信玄縣出不窮的奇特戰法,家康不覺毛髮倒豎。「信玄公的戰法真是變化無窮。」
    「是。所以,守城的將士們通過能滿寺的僧侶向信玄公求情,希望能夠留下菅沼新八郎和松平與一郎的性命。」
    「什麼時候的事?」
    「十一日。」
    「進展如何?」
    「信玄公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將二人迫人二道城,反覆勸說他們追隨甲府。」
    「他們於是投奔了武田?」
    使者聳起半白的眉毛,微微笑道:「沒有。他們寧死不屈。我家主人菅沼伊豆和作手的奧平監物人道、田峰的菅沼刑部三人於是為他們求情。」
    「哦。」
    「但費盡了口舌,他們也不肯屈服。因此,山家三方決定用他們交換扣押在濱松的武田人質。」
    家康禁不住哈哈笑了。他早已認定人質在這次戰鬥中會派上用場,因此秘密將他們送出了濱松。
    「信玄公同意了山家三方的建議,派你前來商議人質交換事宜嗎?」
    「正是。」
    「若我不答應,又待如何?」
    對方變了顏色。定發生了什麼事!家康想。
    「果真那樣,鄙人只能付之一笑,切腹自殺。」
    「自殺也並不能完成你的使命。你在向誰謝罪?」
    「兩位被囚的武將令我深深感動。」
    「你見過那兩人嗎?」
    「是。兩位都被信玄公的寬廣胸懷深深感動。大人難道要棄那兩位甚至感動了信玄公的武將不顧嗎?」
    「我沒有說要拋棄他們。」
    「鄙人也想替他們請求大人。請您體諒其中大義。特別是松平與一郎,自從大人六歲那年到熱田為質,就一直陪伴在您身邊。」家康聽到這裡,故意綳起臉:「足下所言差矣。若信玄公果真信守承諾,我自會率領眾人,護送人質前往廣瀨川。只要信玄公能做到,我自然沒問題。」
    使者無力地垂下頭:「我定向信玄公轉達大人的意思。」
    「好,我們分頭準備吧。元忠,代我送客。」
    二人去后,家康垂首,繞床幾慢慢踱步。此事著實蹊蹺……
    人質交換很快開始。
    雙方人質在兩千多人馬的護送下,來到廣瀨川河岸上。山縣昌景已經進入野田城,如果信玄耍陰謀,武田的主力立刻會前來襲擊。為防萬一,家康令在濱松地區雇傭來的伊賀眾分佈四周,防敵突襲。但人質交換后不久,家康就接到探報說,有轎子從信玄的本陣出發,急向長筱城方向去了。不久,更準確的探報來了:有三頂轎子。但他們並未進入長筱城,而是朝北方的鳳來寺而去……
    如果轎子里坐著信玄,不是明顯的撤退嗎?他為何要撤退呢?「不可掉以輕心。」家康對旗下眾人吩咐道。武田軍也許是佯作撤退,騙家康退回濱松城,他們再調轉矛頭進攻吉田。果不出家康所料,留守野田城的山縣昌景似正在忙忙碌碌地準備進攻。
    人質交換后第二日。
    「我有機密要向大人彙報。」困於野田城的松平與一郎忠正的部下鳥居三左衛門前來拜訪同族鳥居元忠。
    「三左,你難道想和主公談論守城之事?」
    「除了大人,不能告訴任何人。」
    「對我也不能說嗎?」
    「是。煩請您前去秘密通報大人。」
    「故弄玄虛。那好,我去給你稟報。」
    家康在軍中也穿著戰服睡覺,因而常常全身發癢。他此刻正泡在熱水中,一邊擦著背,一邊讓下人在他衣服里尋找虱子。
    「報。野田城的三左要單獨面見主公。」
    元忠越過下人的肩膀,看到了家康那污濁的內衣,大聲道。
    「讓他候著。」門板後傳來家康的聲音,「我正在搓背。」
    「三左連我都不肯告訴,一定要見您。」
    「連你都不能說?」家康驚道,「三左進來。」
    三左衛門小心翼翼來到門板后。
    「你究竟有何事?」
    「這……」三左衛門的視線從家康的身子上移開,道,「有傳言說武田大將信玄在陣中被擊身亡了。」
    「什麼?」家康失聲叫道。
    信玄曾差點讓家康的人生陷入黑暗,家康嘗盡了三十年的酸甜苦辣,在終於要迎來光明之際,卻遇到的最大障礙——這塊巨大的絆腳石,居然在陣中死掉了,這個傳言簡直讓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三左!」家康裸著身體,怒睜雙眼,提高嗓門,「你從何處聽來這個傳言?說!」
    「是。正因為事關重大,小人才決定只告訴大人一人。」
    「擅長陰謀的信玄大概是想藉此蠱惑我軍心,或是為了誘織田上鉤,總之,他居心叵測。但你既然特意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總有理由吧。快告訴我傳言出自何處。」
    「是……」三左衛門再次將視線從家康的身體上移開,「小人在野田城被困期間,一直苦苦思考是否有法子擊中信玄。」
    「哦。」
    「甲斐軍雖然強大,但也只是因為有信玄,若殺了他,就相當於折斷了甲斐的柱石……」
    「真啰嗦!不需要講這些狗屁東西!我在問你傳言的出處。」
    「哦,見諒。三左說的正是此事。被困的野田城內,有個吹笛的高手,出身於伊勢山田家,名村松芳休。」
    「那個吹笛高手——你有屁快放!」
    「請大人耐心聽小人說。那個吹笛高手每晚都在戰鬥結束后吹笛子,雙方都可沉浸在笛聲中。三左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小人聽說信玄公喜歡吹笛,就將芳休誘至能夠讓武田本陣聽到笛聲的位置,讓他每晚都在那裡吹笛。」
    「有意思,有意思。」
    「所謂人有所好,想必信玄公會聽得入迷。他究竟會在什麼位置聽笛……那正是小人關心的問題。信玄的轎子赴鳳來寺前一天,在武田本陣後面的土丘上插著一根系著紙片的竹竿——」
    家康忘記了穿衣服,緊緊地盯著三左。
    「那支竹竿立刻引起了小人的注意。我相信,那就是信玄聽笛的位置,於是我借松樹枝的掩護,用火槍對準了那個地方。」
    「……」
    「芳休也是此事的證人。那一晚,小人讓他照例吹笛,就在他的笛聲吹得出神入化之時,我開槍了。」
    「……」
    「接下來,我發現武田陣中一片混亂,不時傳來奔走呼號之聲。第二天,信玄的轎子就向鳳來寺方向去了。」
    一直默默聽著這一切的家康突然大喝一聲:「渾蛋,住口!」
    鳥居三左衛門頓時驚恐地緘口不語。
    「如此說來,那根本就不是傳言,而是你的得意之作?」
    家康怒喝,「快拿衣服來,我差點因為這無聊的話題而傷風。三左你總是喜歡上別人的當,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那竹竿不過是敵人的詭計?」
    三左衛門一臉茫然。他看著家康穿上下人送來的衣服,默默無言。「你真是個獃子,三左。好不容易張羅個陷阱,卻被對方利用……好了,還是我家康來告訴你吧。你們都退下。」穿上戰服后,家康粗暴地斥退了下人,「過來,三左。這裡再無外人。轎子的確是沖著風來寺方向去了嗎?你應該知道他們的動靜,快詳細說來。」
    三左衛門聽到此話,猛地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家康的用心。
    「是,是。小人一直在關注著他們。」他探過身子,「我開槍后,對方立刻陷入喧嘩和混亂之中。接下來,就聽見騎馬的武士在陣中狂奔,人越來越多。」
    「噢。天亮以後,他們就來交換人質……」
    「不,天亮以後,山縣三郎兵衛就怒氣沖衝進城去了。」
    「我知道了。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同。那麼,接下來你怎麼做?」
    「小人並不認為那一槍會要了信玄的命,但他肯定受傷了。」
    「不要妄下論斷。他在陣中死去的傳言,你從何處得來?」
    「山縣的隊伍進城時,運送糧草的百姓說的。」
    「你將那百姓的原話告訴我。」
    「是……那人拎著專給信玄的雞肉飯前往陣中,忽聽得一聲巨響,他頓時嚇破了膽……」
    「等等,三左!我聽說信玄自參禪以來,十餘年一直堅持吃素食。他為何要吃雞肉?這個你可問過?」
    「問了。信玄胸部有病,這也是他在出征時召集醫士在身邊的理由。醫士勸說信玄在軍旅期間不宜再吃素食,而是將魚肉之類作為藥餌。」
    「哦。」家康雙手抱肩,「接下來呢?」
    「他說,在一片混亂聲中,的確聽到有人大喊主公被擊中了……被火槍擊中了……兩個侍衛抬起了一動不動的信玄,隨後,兩個醫士匆匆被傳進了軍帳。信玄好像的確死了。」
    三左衛門一口氣說完,家康兩眼放光,陷入了沉思。三左衛門所說也並非沒有可能,但他怎敢輕信。正如戰有勝敗,人有生死,就在家康對命運絕望的時候,對手信玄卻突然倒下了……這難道真是偶然?
    「三左。」家康叫了一聲,又陷入了沉默。一種難以抗拒的充奮刺激著他的四肢,他的聲音都走樣了。如果這是事實,基於禮法,他當低頭憑弔……陰霾漸漸散去,可以看得到藍色的晴空。如果此時掉以輕心,那麼又有可能轉眼烏雲密布,甚至下起瓢潑大雨。不可性急!不可性急!
    「大人。」看到家康沉默不語,三左衛門小心翼翼道,「即使信玄公真死了,小人認為,武田方也會將這個消息封鎖起來……」
    「有理。」
    「果真那樣,武田會在民間散布希么消息呢?」
    「他們肯定會說,要在鳳來寺休養一段時間。」
    「那麼,小人到鳳來寺探個究竟吧。」
    家康搖了搖頭。他並不是反對,單是覺得,即使去了風來寺,也打聽不到事情的真相。身邊總是帶著影武士的信玄就算死了,也定會讓某個替身躺在病床上,並讓佑筆模仿他的筆跡。家康想到這裡,站起身來。
    「聽好了,休要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明白。」
    「你馬上回去,為慎重起見,注意尋查武田究竟會散布希么消息。」
    「是。」
    三左衛門出去后,家康盯著虛空,禁不住哈哈大笑,但馬上自責:爾豈可幸災樂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1
第九十五章 德姬報信


    對德川家康的命運具有轉折意義的天正元年春,織田信長卻危機不斷。
    武田信玄、足利義昭、本願寺光佐、朝倉義景、信長妹婿淺井長政,都聚集在反信長的旗幟下,力量愈來愈強大。到後來,佐佐木的餘黨、北畠(zai)具教、三好義繼和松永久秀,也理所當然成了信長的敵人。為了渡過危機,信長四處奔走,苦思如何才能對付武田。策略之一,是信長於正月派織田掃部到信玄處,以表明絕無二心,但信玄並不信他。如此一來,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力挽狂瀾:織田、德川、上杉結為同盟。雖如此,信長卻並沒有餘力派援軍去支持家康;而家康到底能夠在三河地區抵擋多長時問,直接關係到信長的命運。
    就在他憂心忡忡之時,探報到:「武田信玄已經停止進京。」
    信長一開始並不相信消息的真實性。「那隻老狐狸大概又在耍陰謀。」如此判斷,是因與家康的對抗太苦,信玄恐會決定放棄三河地區,而和伊勢的北畠(zai)具教聯手,選擇從吉田乘船直抵堺市,在那裡強行登陸。如那樣,信長的勢力必須一分為三。一以對付美濃過來的侵略軍,一以防備朝倉和淺井,一以阻擋武田登陸……
    作出判斷後,信長立刻進京了。在對信長形成的包圍中,最弱的一個環節,無疑是佔據京城的將軍足利義昭。這個可惡的渾蛋!信長員然心裡暗恨不已,但在包圍二條城之後,他還是派人前去,表明自己並無二心。
    在義昭被圍的情況下,雙方舉行了談判。義昭企圖堅持到信玄順利抵京,他故作和好,和信長簽訂了誓約。
    四月初七,信長早已離開京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各個擊破,是他擅長的策略。他派佐久間信盛和蒲生氏鄉去攻打閑守近江鯰江城的佐佐木義弼,自己則前去看望守衛虎御前山堡壘的木下秀吉,那虎御前山是為了防備妹婿淺井長政而修築的。
    四月初九傍晚,已經領有長濱五萬石俸祿的「猴子」木下秀吉,和愛將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福島市松、石田佐吉結束了攻打小谷城的演習,正讓竹中半兵衛進行講評。
    「藤吉,幹得不錯呀。」在可以鳥瞰小谷城的軍帳前,信長下了馬。
    「哦,是主公。」秀吉大大方方跑到信長身邊。他並非不知信長已到,但裝作剛剛發覺。「啊,真抱歉。眾人大意,沒看到主公已到。虎之助、市松,快過來。」
    竹中半兵衛等人應聲跑過來,向信長問好。信長將馬韁遞給侍從,眺望著正對小谷城而建的堅固堡壘,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他並不是對秀吉的設計不滿。在這裡大聲呼叫,小谷城裡的人就可以清晰地聽到。想到那裡還住著妹妹和三個可愛的外甥女,信長不禁對糊塗的長政父子恨得咬牙切齒。
    「如果天氣晴好,從這裡可以看見市姬和孩子們的身影。」秀吉道。
    「藤吉郎,到裡邊來。半兵衛也過來。」
    「是。」秀吉第一個站起來,進到帳中,為信長搬過扶幾,「將軍好像暫時夾起了尾巴,聽說武田信玄已經放棄了進京行動。」
    「還有什麼消息?」
    信長接過秀吉的部下石田佐吉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屏退眾人,「半兵衛是秀吉的軍師,留下來,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秀吉令眾人退下,房間里只剩下了三個人。
    「武田信玄好像死了。是嗎,半兵衛?」
    半兵衛低下頭,默默不語:「在下派人調查了他赴鳳來寺之後的種種動向,沒有還活著的跡象。」
    「哦。」信長目光如鷹,看看半兵衛,又看看秀吉,道:「家康在三月初試探性地進攻過?」
    「是。然後武田方忽然宣布信玄病癒,再次出兵三河,他本人則坐鎮平谷,在手窪、宮崎和長澤地區修築了堡壘,並於三月十六派山縣三郎兵衛攻打吉田城。」半兵衛答道。
    「這種舉動和以前有何不同?」
    「所謂有所不同……是三河人的判斷。其實不僅僅是三河人這樣想,對不對,半兵衛?據說坐鎮平谷的信玄看上去年輕了一些……」
    「半兵衛!」信長忽然道。
    「在。」
    「這是你的猜測,那個信玄是替身嗎?」
    竹中半兵衛白皙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在下聽說,那是信玄的第四個堂弟逍遙軒。」
    信長忙道:「若是信玄死了,半兵衛,你當怎麼辦?把你自己當作武田的軍師回答我!」
    半兵衛沉穩地施了一禮:「若是我,就隱瞞這個消息,將隊伍撤回甲斐。」
    信長接下來的問題更加尖銳:「為何要隱瞞,半兵衛?」
    「因為家康非等閑之輩。家康出師不利,信玄反覆羞辱。如果信玄死去的消息被家康得知,他們必無法順利回國。此為其一。」
    「其二呢?」
    「那些切盼信玄進京的大名將立刻崩潰,主公的勢力將迅速擴張。」
    「其三?」
    「其三,以暫向信玄稱臣的山家三方眾為首的一些家臣,可能不服勝賴,必不斷潰逸。」
    「好!」信長大叫,「的確如此,即使是我,也會隱瞞死訊。我再問你,勝賴究竟器量如何?」
    「不及其父,有二。」
    「一是什麼?」
    「年齡。」
    「第二?」
    「性格急躁。」
    「哈哈,」信長笑了,「說到性格,我要比他急躁得多。你若作為軍師,隱瞞死訊后,接下來又當如何?」
    「人須有自知之明。隱瞞死訊后,應當迅速撤回本國,拋棄駿河而死守甲信兩國。」
    「如果勝賴不聽呢?」
    「那麼武田氏就要滅亡了……嘿,我將隱退。」
    「好個無情之人!聽到了嗎,秀吉?半兵衛此人不可掉以輕心。」信長大笑起來,隨後道,「藤吉,該你了。」
    「是。」
    「你若是家康的軍師,該當如何?」
    「確認信玄的生死。」
    「派探子去?」
    秀吉哈哈笑了:「我會猜測敵方軍師的心思,首先在山家三方眾中散布謠言,趁勢攻入駿河。」
    「那麼,答案就有兩種了?」信長道,「究竟是信玄還活著,還是勝賴愚笨無知,我仍然不知。」
    「如果他是愚笨之人,父親死後,他將更加慌亂。他派人攻打吉田城……是不是虛晃一招,只要與之對抗就可以清楚。若我是軍師,就會馬上向家康進言,讓他採取行動。」
    「明白!如果你們二人是我的軍師,又該怎麼辦?考慮周詳再說,否則,哼!」
    秀吉猛地拍了拍額頭,叫道:「這主公!」他開心地笑了起來,但信長卻沒有笑,他用更加犀利的目光盯著半兵衛和秀吉,似已下定決心。
    「若我是主公,一旦確認信玄已死,會立刻返回京城。」
    秀吉看著半兵衛,充滿自信,「今年是決定天下大勢的一年。連比睿山寺院都敢燒毀,為何要容了義昭那個渾蛋,秀吉我想不明白。」
    信長沒有回答,單是看了看半兵衛。半兵衛緩緩地搖著軍扇,輕輕閉上了眼睛。他好像也對信長和將軍義昭訂下的盟約不滿。信長面帶諷刺,臉有些扭曲。其實他自己也認為,這種盟約持續不了三個月。一旦離開京城,義昭定會立刻發動叛亂。他一生中儘是此等輕率之舉。
    秀吉繼續道:「主公對將軍太過寬容,他卻不能領會您的好意。時勢殘酷,冬天落葉的樹決不會吐出嫩芽。因為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事端,結果導致了敗亡,其事其理,史上已不少見。在下以為,主公不應在乎別人的非議,首先應痛下決心。」竹中半兵衛好像贊同秀吉的意見,微微地閉著眼睛。
    信長哈哈笑道:「哦,藤吉的想法,我已全明白了!那麼,之後當如何?」
    「將義昭趕出京城,掃平河內和攝津。」
    「之後呢?」信長不覺也微微驚心,閉上了雙眼。他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何時攻打眼前這座籠罩在暮色之中的小谷城。目下萬事俱備。但這座城裡仍然住著妹妹市姬和三個外甥女……
    秀吉敏感地把握了信長的心思。信長想在亂世建立新的秩序。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他已犧牲了太多骨肉親情。殺弟弟,罰族人,將兒女予人,現在,紛紜亂世又要將那三個尚不曉世事的外甥女捲入這場血腥的爭鬥。
    「接下來,」秀吉盡量裝出心情舒暢的樣子,「秀吉可能要被派去攻打淺井和朝倉。」
    「你是讓我不出戰?」
    「只要主公出戰,我和半兵衛一定能夠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繫,頓使形勢好轉。」
    「哈哈哈。」信長突然大笑,「猴子,你是在為我考慮。好!我意已定。就讓我們的熱血盡灑於亂世!」
    「主公要立刻回京?」
    「誰要回京!」信長斥道。
    「這,這……」秀吉不禁搔首。
    說是對著秀吉訓斥,信長的臉更像是對著半兵衛:「四月到了……該收割麥子了。」
    「的確如此。」
    「你覺得義昭會忍耐到麥收完畢、播種結束之後嗎?」
    秀吉不禁猛拍了一下膝蓋,「不錯!在收割結束前,他定會有所行動。」
    「在此之前,我要返回岐阜休整一段。京城的事,就委託給光秀。」
    半兵衛睜開眼睛,終於放心地微笑道:「在此之前,遠江、三河的狀況也會好轉。」
    「哦,連半兵衛都如此想?若信玄一死,家康便比我們輕鬆。好了,在那之前,你們定要固守此地。」
    「那是自然。」
    當夜,信長留宿在此地的軍帳中。第二天晨,在姊川上濃霧的掩護下,他帶著幾個侍衛向岐阜去了。對付朝倉和淺井的準備工作已經完畢,信長一邊眺望著河兩岸的麥苗,一邊向岐阜城飛馳而去,但心中卻籠罩著重重的陰影。面對信玄縝密的布陣,他只能各個擊破。戰機稍縱即逝。
    在收割結束前,信長需要休整隊伍,首先滅掉義昭,然後出兵河內;在秋收前如果不能拔掉淺井和朝倉這兩顆釘子,中部的毛利勢力將聞風而起。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欺有死,壯士何所憾?〗
    這便是信長的人生。他希望用鮮血沖洗大地的污濁,其中也應該有他自己的鮮血,他沒有懼怕。阿市,你的,還有你的孩子們的鮮血,都給我吧!當他抵達綠樹掩映的岐阜千疊台,同樣有親人受難的消息在等待著他。
    留守武將菅谷九郎右衛門彙報完訴訟之事,布施藤九郎和高野藤藏彙報完財務狀況,信長正要邁進轎子時,伊賀奉行豬子兵助匆匆忙忙跑到內庭院子里,單膝跪下:「在下有事向大人彙報。」
    「好吧,到裡邊來。」信長說完,徑直向濃姬的卧房走去。
    「阿濃,兵助有話對我說。你去端些茶水來。」信長對穿戴整齊的濃姬說完后,在廊下盤腿坐下,「什麼事?」
    「從岡崎寄來一封書信,真是不忍卒讀。」
    「德姬寄來的?好,你說吧。」
    這時,濃姬端著茶水上來了。信長看了一眼夫人:「阿濃,你也來聽聽。岡崎城裡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濃姬在離信長四五尺遠的地方坐下了。
    兵助雙手伏在地板上:「小姐的貼身小侍女向我的部下彙報,三郎信康娶的那個叫菖蒲的側室,好像是甲斐的姦細。」
    「信康娶了妾?」信長禁不住苦笑,「我不想責怪他。那麼,甲斐的姦細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扭頭看了看夫人,道:「阿濃,這不會是德姬的嫉妒心所致吧?」
    濃夫人歪著頭,默默無語。
    「你也該注意。德姬還是個孩子。她若是嫉妒,就該斥責她……然後呢?」
    「那侍女說,德姬還未意識到菖蒲是姦細。自稱是菖蒲父親的減敬,以郎中的身份攀附上家康的夫人,而且有跡象表明,家康夫人暗中和甲斐來往,所以她通知我們不要掉以輕心。」豬子兵助說到此處,看了看濃夫人,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在下想將信中的原話告訴大人。」
    「哦,但說無妨。」
    「家康和他夫人之間感情不和,築山夫人便和郎中減敬勾搭,十分寵愛他,簡直不堪入耳……事情就是這樣。」
    「家康夫人和郎中勾搭……哈哈哈!」信長豪爽地笑了,「居然有這種事!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嗎?」
    「還有一個家臣和家康夫人、減敬串通,一直與甲斐勾結。那人叫……」
    「等等!」信長的表情忽然嚴峻起來,「德川家和我家不是普通的親戚關係。我不想聽到那人的名字。好了,你退下吧!」
    「是。在下馬上安排部下行動。」豬子兵助謹慎地說著,向後挪了兩三步,靜靜地站了起來。
    信長馬上立起身。「更衣。」他一邊輕輕說著,一邊解開袴服上的紐扣,回頭望著身後的夫人,「家康的夫人是義元的外甥女吧?」
    「我記得是。」
    「女人難道就這麼害怕獨守空房嗎,阿濃?」
    濃夫人沒有回答。
    「小侍從為人厚道,我覺得定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麼做?」
    「您又開始戲弄人了。」夫人一邊給信長穿衣服,一邊道,「德姬是個沒有算計的孩子,身邊只有小侍從一人……」她仰視著心不在焉地系著衣帶的信長,小心地說道。
    信長漫不經心地換好衣服后,盤腿坐下,不禁又細細思量。家康很少在岡崎城中停留。對他來說,濱松、吉田、岡崎三城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一直在拚命守護這三座城池。當然,燃眉之急是攻下甲斐的門戶長筱、作手和田峰城。它們都由山家蘭方眾把守,家康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這上邊,顯然無暇顧及內庭。「阿濃,你覺得有可能發生那種事情嗎?」
    「完全有可能。」
    「那麼,」信長一邊用扇子扇著敞開的胸懷,一邊繼續說道,「如果他的家臣中確實有人勾結甲斐,那就不可無動於衷。」
    「妾身也認為不可袖手旁觀。」
    「我剛才故意沒問那人的名字,其實也不需要問。此事還是通過其他途徑告訴家康吧,不要讓兵助去說。」
    「那麼,德姬……」
    「別管她!摻和上德姬,事情就變複雜了。如果被人疑為我因愛護女兒而散布流言,那就糟了。」
    信長說完,只見夫人微微皺起了眉頭。她擔心的不是這件事。家康接到信長的通報后,一定會徹查,那樣一來,陷入這場紛爭的德姬難免會和同齡的信康發生爭執。但如果考慮過多過細,一旦中了居心叵測之人的圈套,事情將更加棘手。小侍從雖然有極強的應變能力,但在順境中長大的德姬卻無法從容應對。
    看到濃夫人陷入沉思,信長將視線轉向院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不要多想,阿濃。阿市、德姬,還有那些侍從,都是這個時代的犧牲品。只要能夠給亂世帶來太平,就讓我織田家的鮮血盡情地灑給大地。」
    夫人瞥了一眼丈夫,順從地垂下頭。丈夫的性格就是如此堅強、倔強。
    濃姬很清楚,大概是年齡漸長的緣故,從十七八歲就開始詠嘆「人生五十年」的丈夫,即使犧牲生命,也要在這個世界建立新秩序,這是他的大悲願。當她不明白丈夫的心志時,心情是舒暢的;明白以後,她變得痛苦。
    濃姬雖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妻子,但事已至此,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怎樣與丈夫一起度過短暫的人生。
    「德姬的事,就交給妾身吧。我自有辦法。」良久,濃姬小聲說道。
    「阿濃,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信長爽朗地笑了。
    盡量不讓內庭的事惹丈夫心煩,一直是濃夫人的想法,但亂世的風浪總是會打碎她小小的心愿。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小谷城的市姬。一旦兩家開戰,市姬和三個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呢?
    女人無法逃避戰爭,但無論如何也要保全母子四人的性命。此事已經通過住在岐阜城中的秀吉的妻兒之口,傳到了虎御前山堡壘。秀吉的夫人就是過去那個被稱為八重的藤井氏家的寧寧。寧寧將濃夫人的意思告訴秀吉后,秀吉便寄來了一封信,說或許有挽救市姬母子的方法,但事後必須將市姬給他……濃姬苦笑無語,卻安下心來。秀吉帳中現有被稱為絕世少有的智謀之士的竹中半兵衛,如果他們二人願意救市姬母子,應該萬無一失。
    岡崎的德姬卻沒那麼走運,沒人能保證救得了她。濃姬早就聽說,德姬夾在築山夫人和信康之間,非常痛苦,遠沒想到信康居然還娶了個妾,而且連武田的姦細都滲透進去了。
    濃姬趁信長去外庭大廳參加酒宴之機,再次叫來豬子兵助,詢問詳情。
    「兵助,你應該知道具體情況。究竟是誰勸說信康娶側室的?」
    「聽說是築山夫人。」
    「夫人親自……」
    「是。根據在下得到的消息,築山夫人非常憎恨德姬小姐。」
    「那麼,信康怎麼樣?他對小姐好嗎?」
    「這……」
    兵助言語模糊起來,「他畢竟還年輕,而且經常從身邊人那裡聽到莫須有的流言——」
    「你是說小姐被疏遠了……是不是?」
    「不像以前那麼和睦了。」
    「哦,明白了。但不要將此事告訴大人。」
    「是。小人明白。」
    「還有,你手下可有合適的人選,能派到岡崎去陪小侍從?」
    「小人明白。」
    「好。定不能讓人發覺此事。還有,你剛才所說投靠甲斐的那個人,他叫什麼?」
    「他是個勘定奉行,叫大賀……」
    「大賀,」濃姬自言自語道,彷彿要把這名字刻在心底,「德川家是我們東邊的門戶,一切不能出大事。」
    「是。」
    「一定要保護好小姐……如果小姐遭遇不幸,將給兩家的關係帶來隔閡,將給天下帶來多大的混亂,無人可以預料。你一定要把這個道理對小侍從講清楚。」濃夫人輕輕嘆息了一聲。
    德姬和信康不和,丈夫性情暴烈,想到這裡,濃姬夫人似乎看到悲劇的種子已經深深埋下,她感到陣陣不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2
第九十六章 女人戰伐


    菖蒲坐在自己房間,茫然地聽著迴響在綠葉間的木槌聲。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岡崎城,夜以繼日地進行城池的修繕。在亂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沒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錘鑿敲打的聲音讓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後傳來說話聲。
    「哦。」她回過頭去,只見德姬帶過來的小侍從站在廊下,雙手捧著一個托盤,盛著用竹葉包的十二三個粽子。「這是夫人賞賜的東西。」
    「啊,多謝了。」夫人賞賜給側室的東西,這是小侍從精心考慮后的用詞。
    「沒有看見您的侍女呀。您趕快吃吧。我來給您沏茶。」
    聽到小侍從這麼說,菖蒲並沒有拒絕。她只有十五歲,侍女已經將近二十,年齡上的差異讓她感到壓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從一邊慢慢地倒著茶,一邊說,「聽說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戰死了……」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菖蒲。
    菖蒲茫然地點了點頭。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雖然還沒能確定,但養父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說不定……菖蒲曾經想過最壞的結果。
    「傳言說,」小侍從一邊勸菖蒲吃粽子,一邊繼續說道,「四月十二,信玄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於信濃的駒場附近……他一直是疾病纏身嗎?」
    「也許是吧。」菖蒲的臉上明顯露幽不安。
    「我也那樣想。所以,大人立刻離開濱松,回到岡崎來修繕城池。您難道沒有從少主那裡聽說過減敬的事情嗎?」
    「沒有。」菖蒲使勁搖了搖頭。她的確沒有聽說過減敬的事,但從減敬慌慌張張的神態和舉動中,能夠猜出一定發生了什麼。「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親在外庭商議事情。」
    「您一個人孤零零的。」小侍從親切地笑著,「夫人已經懷孕,行動不便,所以讓奴婢向您問好。」
    「是……我一定盡心服侍。」
    「您喜歡少主嗎?」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內之事。」
    「同樣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願,有的人卻心懷不滿。小侍從最近對此多有感觸,大概是太辛苦的緣故。」小侍從說完,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嘆了口氣。
    這小侍從就是織田家選拔到德姬身邊的侍女。她總是想方設法謀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盡量使他們不相互對立。但這種和睦在最近卻遭到了衝擊。她甚至開始憎恨信康和築山夫人,並為此悲傷不已。為何會這樣呢?大概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愛意,終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表現了出來。或者說,小侍從悄悄地愛上了信康。看到德姬被抱在信康懷裡那種陶醉的樣子,小侍從的心也彷彿融化了。
    但是對於菖蒲就完全不一樣了。看到信康抱著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們二人。但憎恨不能解決問題。而信康彷彿感受到了小侍從身上的憎恨,開始疏遠德姬。看到德姬日漸憔悴,小侍從再也無法忍耐了。
    「小侍從有事拜託您。」小侍從對菖蒲道。
    「什麼事……那麼鄭重……」
    「夫人身懷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經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親……放心的感覺對胎兒最好。」
    「是。」
    「如不嫌棄,請讓我見一見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著小侍從,點了點頭。她大概是想請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裡去吧。既如此,就為她引見吧。
    「夫人經常目光獃滯地望著天空。每當那時,作為服侍她的侍女,我真……想哭。」
    菖蒲又點了點頭。看到要強的小侍從眼睛里閃現出淚光,她也終於落下淚來。這時,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隔扇被猛地拉開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從在房裡,信康驚訝地站住了。他打量著二人的臉,然後將視線對準了茶碗和粽子。
    「打擾了。既然少主來了,奴婢告辭。」小侍從轉過頭,站了起來。她哭了,菖蒲也淚流滿面。信康覺得有些怪異。「菖蒲,你怎麼了?小侍從來幹什麼?」
    菖蒲猛地抬起頭。她神情微妙,既帶著撒嬌,又有些悲傷。看到她柔情萬種的樣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從離去的方向。「怎麼不說話?她來幹什麼?」
    「是夫人……讓她來送粽子。」信康盤腿坐下,伸手摟住菖蒲,另一隻手拿起盤裡的粽子,高高舉起。
    「這粽子並無特別之處,你為什麼流淚呢?說來聽聽。」
    「少主,請您抽空也到德姬那裡走走。」
    「是小侍從這麼說的嗎?」
    「是……是。這也是菖蒲的請求。」
    信康猛地將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駭人的光芒。
    年輕氣盛的兩個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溝通,無人知曉。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在互相誤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討厭別人指手畫腳。」
    「……」
    「我今天和父親爭吵,是關於米倉和錢倉的事。父親說錢幣要縱著擺放。他看到我橫放,沒批評大賀彌四郎,卻先責罵我。米倉的事也是一樣。我本來命令大賀彌四郎按照能夠隨時看到大米數量的方式擺放……沒想到父親居然問我米倉里有多少石糧食。我一氣之下說不知,就徑自回來了。我連父親都敢頂撞,你卻來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道。
    菖蒲更加悲傷了:「妾身……怎麼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僕人。」
    「那麼,是小侍從讓你這麼說的嗎?誰會聽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來準備去看德姬,現在決定不去了。」
    「要是那樣……菖蒲更是為難。」
    「不必擔心。有我在你身邊……那個多管閑事的渾蛋,肯定還說了些別的事。我已經從大賀彌四郎和你父親那裡聽說過一些事,你把聽到的原原本本告訴我。」
    「是。」
    菖蒲這時已經聽不清信康的話了,被信康緊緊抱在懷裡,一種甜蜜的感覺襲遍了全身,她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這……小侍從問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經戰死。」
    信康吃驚地望著菖蒲,輕輕地吻著她熾熱的臉頰,激動地自言自語道:「哼!彌四郎說得沒錯,小侍從這個渾蛋!」
    「彌四郎說什麼?」
    菖蒲輕輕地閉著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視線盯著她,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嫵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著她的臉。「據說小侍從是個無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從?」
    「對。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圖在你和夫人之間製造隔閡。」
    「不……不,菖蒲決不離開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麼會被小侍從這種渾蛋騙到呢。她竟然說我母親和你父親勾結武田氏,大賀彌四郎也參與其中,並特意派你來離間我和夫人。如果她不是夫人從尾張帶過來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殺了。」
    菖蒲沒有回答,而是更加驚恐地偎依在信康懷裡。信康話音剛落,忽然傳來喊聲:「少主!少主在哪裡?」是平岩親吉。
    信康無可奈何地放開菖蒲,大步來到走廊下,大聲問道:「發生什麼事?」
    親吉身著戰服,從院中匆匆跑了過來。他滿額是汗,怒氣沖沖:「少主,究竟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信康問道,「我不是個孩子,不會在自己的城池裡走丟。你不要大聲嚷嚷。」
    「少主,您為什麼惹主公生氣呢?您頂撞父親,我還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輕易動怒是父親的本性,而討厭別人訓斥,是信康的個性。你不要管!」
    「您這話好無理。今天修繕城池是為了什麼?因怕少主守衛的城池發生意外難以支撐,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來修繕岡崎,到現在還沒有歇息。少主難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賬話!我的城池也就是父親的城池,怎能說只為我修繕?你為何如此糊塗?」
    親吉不理會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過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廝混,他會更生氣。快——」
    「哼,古怪脾氣!那就讓他到——」
    正說著,忽從走廊旁邊松樹下傳來了說話聲:「不必過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過來,雙眼隱隱生光。那是家臣們從未見過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尋覓,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三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父親?」
    「我不生氣。你到這邊來。」信康緊繃著臉,站到父親面前。家康的嘴裡咯吱咯吱作響,不知是咬牙切齒的聲音,還是無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臉頰上的肌肉:「三郎!」
    信康用抗議的眼神盯著父親。「你已經長大了!甚至比我還高……」家康說著,眉毛高聳,嘴角劇烈地抽搐著。平岩親吉頓時忐忑不安。他明白,對兒子的愛和失望已讓家康出離憤怒,他在尋找發泄的突破口。
    「三郎……你是德川氏嗣子,明白嗎?」
    「明白。」
    家康額上汗珠涔涔,嘴唇劇烈地抖動:「為父不會用言辭誇獎你。我心中對你的愛,也只能表達其萬一。」
    「此外,我告訴你我之前險惡的人生道路,是因為擔心,你能否像我那樣忍耐狂風巨浪。」
    家康悲怒交集,幾是欲哭無淚。信康不由垂下眼瞼。家康的視線忽然轉向旁邊的菖蒲,他放開了那雙揪住信康臉頰酌發抖的手。
    「你就是我兒子的側室?」
    一直在旁邊瑟瑟發抖、不知如何是好的菖蒲,雙手伏在地板上,答道:「是。」她的聲音細若蚊吟。
    「你好像是個溫順的女子。三郎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顧他。」
    「是。」
    「還有,我好不容易到此,也想見見其他人。你去叫三郎夫人過來。」
    「是。」
    「三郎,端上白開水。」
    「是。」信康應著,慌慌張張用拳頭擦了擦眼角,吩咐下人。
    家康盯著外面的綠葉,緩緩在走廊上坐下:「親吉。」
    「在。」
    「你們顧忌我,以致放任三郎。今後該訓斥時便不要客氣。」家康說完,長嘆了一聲。此時,德姬匆匆過來了。她挺著大肚子,綠葉映照下的臉頰如同紙一般蒼白。
    「哦,德姬。」家康臉上終於露出笑容,「太好了。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能成為下一個竹千代。」
    德姬艱難地伏在走廊下:「父親氣色還是那麼好,媳婦無比欣慰。」
    「客套話就免了。我很忙,很久沒到內庭了。但三郎如今盡了大孝。」
    回到座上的信康悄悄地望著外面,緊咬著嘴唇。父親到底是父親啊……信康那敏感的性子被一種無以言說的東西所折服,不覺又變回了一個清純少年。
    菖蒲端著茶水走了進來,她戰戰兢兢放在家康面前,便退到信康下首坐下。
    家康將茶碗放在掌中,緩緩擺弄著,沉穩地看著菖蒲,道:「夫人已經過來了,她代表著內庭,你可以退下了。德姬,到這邊來。」
    坐在德姬身後的小侍從,如釋重負地望了望家康,但誰都沒有注意到她。菖蒲慌忙退到隔壁房間。德姬在小侍從的攙扶下,靜靜和信康並排坐下。家康眯縫著眼,繼續喝著茶:「三郎。」
    「父親。」
    「無論夫人還是側室,都很好。」
    「是……是。」
    「在這戰亂頻仍的世上,相逢就是分別的開始。我再說一遍: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是家臣。」信康一隻手從膝蓋上拿下來,點了點頭。
    「獨自一人不能成就任何事,這是我三十二年的人生體驗。三郎。」
    「是。」
    「家臣就是家寶,是我師,是我的影子,你明白了嗎?」信康輕輕點了點頭,但這種話他現在還不能明白。
    「決不能粗暴地對待家臣。」
    「是。」
    「要將他們當作自己的恩師,聽從他們的勸諫;他們有不足之處,你就看作是自己的不足,然後加以反省。」家康放下手中的茶碗,繼續道,「多虧你,今天終於見到了德姬。德姬,你掌管內庭,這裡的事由你全權處理。」
    「媳婦記住了。」
    「女人可以用柔情的光芒照耀這個世界。哦,我坐得太久了。三郎、親吉,我們走。」家康立起身,信康慌忙穿鞋跟上,女人們一齊走出來,低頭致意。家康頭也不回,徑直去了。
    家康對信康和家臣的情義,深深打動了小侍從。家康離去后,小侍從轉身催促德姬道:「請告訴菖蒲夫人。」德姬似乎要站起來,輕輕叫了聲「菖蒲」,嘴唇微微有些扭曲。強烈的嫉妒在德姬心中漸漸萌芽,連聲音都有點顫抖了:「公公剛才說的一席話,決不能當作耳邊風。」
    這話與其是說給菖蒲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菖蒲溫順地跪在地上,望著德姬:「我一定謹遵教誨。」
    「每天都要好好侍候少主。」
    「是。」
    「小侍從,你過來,我肚子里的寶寶又開始動彈了。」
    小侍從走過來,抓住了德姬的雙手。家康的話仍然久久留在她心中。在她看來,築山夫人和織田家的濃姬夫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就是信康,也不值得依賴。但今天見到的家康,卻如此高大,她竟想把全部心裡話都向他傾訴。
    回到房間,小侍從讓德姬斜倚在扶几上,雙眼炯炯有神,道:「小姐,女人與女人也有戰爭。」
    「你說什麼?」
    「奴婢想見一見大人。」
    「剛剛不是見過……你有什麼事忘了說?」
    小侍從沒有正面回答:「照這樣下去,德川氏岌岌可危。如果德川氏危在旦夕,那麼小姐,還有您肚子里的孩子,都將面臨不幸。為了德川氏的安危,小侍從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神色冷峻。
    「你到底怎麼了?」
    「小侍從聽了大人的一席話,明白了生命的歸宿。」
    「為什麼?」
    「大人肯定能感動家臣,我覺得他能夠抓住家臣的心……」
    說著說著,小侍從忽覺臉上發燙,趕緊住了口。
    「將你的生命交給德姬。」
    小侍從被織田家派過來時,濃夫人曾經這樣叮囑她,如今她居然又找到了另一種生命的歸宿。現在她想對家康大人說的話太多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築山夫人如此荒唐,大賀彌四郎陰險狡詐,減敬和他的女兒菖蒲勾結,還有幼稚的信康,因為聽信讒言將德姬打入痛苦的深淵……
    「小姐,奴婢想再見大人一面。這是對他體貼家臣的回報。」德姬不明白小侍從話中的含義。她只是覺得小侍從越為她打算,她越遭到信康的討厭和憎恨。「我非常感謝你的好意。但不要因為小事傷害少主的感情。」
    「奴婢會小心的。」
    「我已想過。只要生下可以繼承德川家業的人就是了。菖蒲只是個侍女,我不會嫉妒她。你放心。」
    小侍從笑著點了點頭。只要生下繼承人就好,這是多麼悲切的話呀。小侍從可沒那麼單純、幼稚。德姬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嬰,而菖蒲可能也已懷孕了。
    其實小侍從更害怕那之前的狂風暴雨。既然武田家的魔掌已伸進了岡崎城,就難保不會發生父子相殘的悲劇。若是掉以輕心,信康和德姬這對年輕夫婦,則有可能成為各種野心之人最好的工具。有一種力量在背後不斷地操縱著他們。那就是信長和家康平定天下的志向,誰能保證旁人不成為他們個人野心的祭品?這已足以讓小侍從心驚膽戰,沒想到現在又添了兩個魔爪。她感到難以名狀的憤怒。
    德姬斜倚在扶几上,眯縫著眼,靜靜地望著外邊的綠葉。
    「最近,阿龜姐姐到我這裡來了,她還哭了。」
    「什麼時候的事?」
    「你到城下去買針線時。」
    「哦,她有什麼事?」
    「聽說公公已經為她安排了婚事。」
    「啊,原來如此。不過,阿龜小姐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齡了。對方是誰?」
    「說是作手城城主奧平家,還不知是敵是友呢……小侍從,與阿龜比較起來,我還算是幸福的。」
    「是啊。那樣一來,她就完全成了人質……女人真是悲慘。」小侍從一邊應著,一邊暗暗下定決心,要面見家康大人。為了鞏固自己的地盤,連女兒都送給別人的家康,腳下已經燃燒起熊熊的烈火。
    「小姐,請您休息一會兒。」
    「不,我且靠一靠。每當錘鑿聲一響起,胎兒就在肚子里躁動。他大概在為舊貌換新顏而高興吧。」從敞開的廊下吹進柔和的微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3
第九十七章 惡子惡行


    家康站在本城南面的角樓上,一邊伸手指點著風呂谷、籠崎和小船塢,一邊向信康解釋攻守戰略。萬一敵人從南面攻來,就應當死守菅生川上的橋……以此假想為前提,家康詳細地解釋著,信康兩眼放光,不住點頭。父親在軍事策略上,確非等閑之輩。但要論武藝,他或許在父親之上。
    家康暗想心事,口中說道:「今年就讓你初征吧。」信康頓時喜笑顏開,答道:「請讓我去吉田城,父親!」
    家康爽朗地笑了:「若在吉田城失敗了,如何是好?岡崎豈不成了一座孤城?」
    「不不,只要父親在,岡崎城則無虞。信康決不會讓父親失望。」
    「三郎,凡事不可性急。你人生的道路還長著呢。」
    「雖如此說,但人一生中的十五歲卻僅此一次呀。」
    家康驚訝地打量著兒子:「好吧!但出征不得防守,只可進攻。你依託吉田、岡崎二城,去與善戰的武田軍一決高低吧。來,我們下去。還有,你今天可以去內庭歇息。」
    「不。」信康條件反射似的回答道,跟在家康身後,下了角樓,「父親連戰服都沒脫下,兒子怎能獨享清閑呢。」
    家康又笑了。白日里,他還氣哼哼地跑到菖蒲的房間中去,現在卻又雄心壯志。若能夠親自調教好兒子,便是多了幾條臂膀。但是眼前緊迫的形勢容不得他,每日東奔西走,他根本無暇顧及信康。
    城池的修繕總算告一段落,他準備於五月初五離開岡崎,途中檢視一下吉田城的守備,經濱松,如疾風般越過大井川,攻入駿河。一戰便可知信玄死去的消息是否屬實。如消息屬實,就可以立刻攻打山家三方眾。總之,最重要的是奪回二俁城,然後攻下長筱,牢牢控住甲斐的出口。家康為此已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付出多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
    雖已是日頭西斜,各處工場仍是一片繁忙景象。「三郎,你去查看查看馬廄。我先在此歇息片刻。」
    家康登上留下童年記憶的風呂谷前的河堤,微笑著目送信康和親吉昂然而去。
    風聲已逝,樹木靜悄悄的。天已近傍晚。木槌聲和民夫的吆喝聲聽來更加清晰。家康在身邊的樹樁上坐下,遙望著風呂谷中遍野的棉花。他知道,那棉花種子是現居三道城的母親嫁到城中時帶來的。那時的城主是父親。後來城主變成了家康,而如今又變成了家康的兒子信康。接下來又會是誰站在這裡沐浴著夕陽呢?不知信玄是否已死,但家康逐漸意識到,自己有一天也將從這個世上消失。
    「大人。」家康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忽然從身後傳來清澈的叫聲。他緩緩回過頭去,問道:「誰?」
    「奴婢是德姬夫人的貼身侍女小侍從。有事想對大人說,便過來了。」
    家康謹慎地望著單膝跪在地上的小侍從。要強的面孔,像極了以前在家康身邊的可禰,或許那是尾張女子共同的長相。「我記得你。何事,剛才為何不稟報?」
    「請大人見諒。奴婢想單獨稟報大人,便在此等候。」
    「此說法欠妥。今後不許如此。有事一定要先託人通報。好了,你究竟有何事?」
    「這……」
    小侍從謹慎地打量著四周,確認無人後方才輕聲說道:「有人想侵佔這座城池,請大人小心……」
    「是傳言?」
    「是……是。」
    「想侵吞這座城池的大有人在,因此我才來修復。不必擔心。」
    「但是……想侵吞這座城池的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內——」
    「這也是傳言?」家康緊皺眉頭,攔住了話頭,「如果是捕風捉影,就不必說給我聽。或者,你有確切的證據?」
    小侍從自信地微笑了:「奴婢不過是從織田家陪嫁過來的使女,稟報這些傳言,就已越分了,請大人明鑒。」
    「哦。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細盤查嘍?」
    「請大人明察。」
    「城裡有內奸?若只是女人之間的傳言,我不必聽。」
    「是。但事關少主……」
    「事關少主?」家康有意吃驚,然後呵呵笑了,「你是擔心那種事?」
    「是。」
    「你認為我還未意識到那種事?」
    「啊?」
    小侍從睜圓了眼睛。家康繼續道:「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才保持沉默。」
    家康的語氣如此鄭重、自信,小侍從禁不住大吃一驚。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親到岡崎城來監督城池的修繕,就是因為隱隱感覺到了那些風議。」
    「大人已知?」
    「原本不知,來之後就明白了。信康背後好像有人操縱……但這不是你分內之事。聽見了嗎?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職責就是要好好照顧少夫人。」
    「是。」
    「還有,一定記住,信康還很年輕,容易為內庭種種傳言傷害。那些傳言,你不要直接告訴德姬,更不要原樣傳達給岐阜。」
    「知道了。」
    「人世間許多事擔心亦無益。過分的擔心,往往導致失敗和錯誤。你明白了嗎?」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從不太滿意。她以為自己至少會得到些許誇獎。但結果正好相反,她的話還沒說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麼……請大人千萬保重。」
    「大家都提高警惕吧。」家康又叮囑道。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家康站起身。他雖然嘴上說知道,喝令小侍從不要插手,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聽說岡崎城有內奸。他震驚不已。如此說來,確有可疑之處。家康已經從信康的態度中感覺到反抗和不服,岡崎城內的混亂也讓他不可思議。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這時天色已漸黑了。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他不禁歪著頭想。
    他正要穿過城門,忽然從裡面跑出一個下人,差點與他撞個滿懷。那人還未意識到對方是家康,慌慌張張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讓人聽到了嗎?」後面追上來一個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驚訝地站住腳。好像終於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發抖。家康並未發火,對方卻在發抖。暮色濃重。此事的確蹊蹺。「你剛才說什麼?什麼聽到了?」家康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眼前這人。原來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稟報與我!」家康低聲喝道,向裡邊走去。
    城池按照計劃於五月初五修理完畢。護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樓也都增加了槍眼。新挖了十八口水井,各處城門邊的城牆都加了二三尺。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戰經驗,家康作好了戰備,以防信玄軍突襲岡崎。倉庫里堆滿糧食和武器,足夠三千士兵支撐半年。
    工程結束后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離開了岡崎。出發前,他叫過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繕好了。為了確認信玄公的死訊,為父準備前去攻打駿府。你聽好,這座城池決不可能從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關注城內的動向。」
    信康對家康的最後一句話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說守衛者不可靠——信康心懷不滿,將父親送到了一里冢。回來后,立刻向親吉吐露:「注意城內的動向——你認為這是何意?」
    「這……」親吉小心翼翼地將信康領到卧房中,「如果城內有人與甲斐勾結,那麼岡崎將不攻自破……我認為是此意。」
    「城內有人與甲斐勾結……那豈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讓您注意城內的動向。」
    信康納悶地換上了新戰服。天氣炎熱,只穿著一層薄薄的戰服,就已汗流浹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誰?現在與三河人交戰的是甲信的軍隊,可敵人卻不僅僅是他們。在這種亂世,一朝有利害衝突,昨日的盟軍就可能立刻投入敵人的懷抱。築山夫人曾說過,對織田氏絕不可掉以輕心。年輕的信康在內心細細品味著父親家康的話。「親吉,我去內庭了。」
    「是去菖蒲那裡?」
    「不不,是德姬那裡。我要盡量保持內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終於要出城了。」
    親吉點了點頭。他很高興。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絕非愚笨之人。
    「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親吉打理。」
    「德姬應該也很高興,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邊說著,一邊徑直走向通往內庭的走廊。
    內庭里,德姬正和小侍從在聞香。那是信長送來的京都特產十種香具。
    「阿德,我來了。」信康騰騰走了進去,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香具,「這是什麼?」
    「我們正在聞香。」卧房裡香氣瀰漫,德姬認真地回答。
    信康對香氣並無興趣。他調皮地望著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股坐下。
    「收拾一下。」他對小侍從道。小侍從好像沒有聽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讓你收拾,沒聽到?」信康聲音變大了。
    「是……是。」小侍從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將香具打翻。小侍從低低地叫了一聲,慌忙收拾起來。
    德姬和小侍從臉上都露出不滿,因為那香具乃是信長送來的禮物。信康皺了皺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違抗我?」
    「不,我知道您對這個沒興趣,我馬上讓她收拾。」
    「小侍從!你很過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後一定注意。」
    「聽說你最近專程去找父親談話,是真的嗎?」
    小侍從猛吃了一驚。她確實見過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麼不回答,聾了嗎?」
    「是……奴婢是見過大人,但並未向大人多說什麼。」
    信康仍然緊緊地町著小侍從。微弱的不滿漸漸變得強烈。他似從小侍從那倔強的神情中看到了織田信長的傲慢——雖然口中道歉了,內心卻必不服氣。
    「小侍從。」
    「在。」小侍從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一那種沉穩平靜的舉止讓信康更加憤怒。
    「你究竟對父親說了些什麼?從實招來!」
    「是……奴婢只是問候大人,希望他平安無事。」
    「你不認為那太過分嗎?你上次和菖蒲說了什麼?」
    「什麼?」
    「讓我多到德姬這裡來,你不是指使菖蒲這樣說嗎?難道都忘了?」
    「是……不,絕無此事。」
    「那麼是菖蒲在撒謊了……我馬上叫她來與你對證。」
    信康說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沖沖地出去,德姬氣得發抖。「小侍從……你究竟想幹什麼?惹得他那麼生氣。」
    但小侍從卻很冷靜:「少主好像是誤會了。奴婢會好好向他道歉的,小姐不要擔心。」
    正說著,信康又怒沖沖回來了。「過來,菖蒲……」
    菖蒲被信康拖了進來,差點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訴我說,小侍從讓你勸我常到阿德這裡來嗎?小侍從說她從沒那樣指使過你。事實到底怎樣?不許撒謊。快說!」
    「我來說。」小侍從挺身而出,「奴婢不過將心裡話告訴了菖蒲,或許言語中些許透露出那種意思。請少主原諒!」
    「什麼?這還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並沒指使,不過是懇求——」
    「住口!」信康說著,舉手搧了過去。小侍從叫了一聲,搖晃著向後倒去,伸手按住了頭。信康的刀無意中碰到了小侍從,小侍從的手指間汩汩地流出血來。
    「啊!這……」
    德姬和菖蒲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來。他並沒有殺小侍從的意思。豈止不想殺人,他是想來見見欠違的德姬,沒想到事與願違。
    「沒關係。不礙事。」小侍從一邊掏出紙擦傷口,一邊平靜地朝信康垂下頭,「請原諒,奴婢壞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小侍從頭上的一縷黑髮被削掉,飄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間的鮮血仍然汩汩而出。
    「真……真是無禮!」信康狼狽地用腳踢打著小侍從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殘忍,「今天姑且饒了你,今後再發生這種事,決不輕饒,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請原諒!」
    信康怒沖衝出了房間,小侍從又低下了頭。
    「請原諒……」
    信康的身影消失后,德姬哇的一聲抱住小侍從,痛哭起來。菖蒲慌慌張張去取盆。
    「請不要聲張。」小侍從道,「少主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他不過是一時衝動。小姐如果大驚小怪,他會更生氣。」
    「他也太過衝動了!」
    「不,是我太過分了。他都沒錯。是我……」小侍從說著,將手從頭上拿開,那隻手已經染滿鮮血。
    「啊……這……」菖蒲首先喊叫起來,手中的盆差點掉下來。她趕緊取來紙,按住小侍從的傷口。白紙轉眼間就被鮮血染紅,菖蒲的手指間也不斷流血。鮮血從小侍從的額頭流向臉頰,不一會兒,她已面目全非了。
    「傷得太重了……太重了。」說這話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驚恐地睜著雙眼,本能地移開了視線。
    「請不要聲張。那對您肚子里的孩子無益。如果被少主聽見,反而不好。」
    菖蒲不斷地換紙,擦自己的手,擦傷口,擦小侍從的臉。漸漸地,小侍從的臉越來越蒼白。如果她死了……菖蒲內心開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從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傳到織田家,織田信長必生雷霆之怒,那將如何是好?她預感到身負秘密使命的養父和自己將面臨滅頂之災,內心顫抖不已。她擔心的並不僅僅是這些,當明白自己被信康所愛,勝賴和養父昔日的囑咐就變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卧底。
    剛開始,她什麼也不想,但現在,她開始為信康牽挂。但在無力擺脫養父控制之前,她沒有勇氣向信康坦白。「小侍從,請原諒。菖蒲不小心,讓你被少主誤解。我不該把你說的話告訴少主,我錯了。」
    「不,不要再說了。啊……我頭暈。你把我送回房……讓我歇息。」
    然後,小侍從又叫住正要慌慌張張站起來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姐就說是我頭暈在走廊摔倒,受了傷……」
    菖蒲抱著小侍從,失聲痛哭。
    小侍從堅決不讓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幫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間,讓人鋪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經止了,請你回去吧。」她對菖蒲道。菖蒲站在枕邊一動不動。她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憂心。事情決不會就此結束。這令菖蒲無能為力。
    小侍從看出菖蒲的擔心,故意笑道:「請不要擔心。我不是已好了?請……請回去吧。」
    「小侍從。」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對你說。」
    「什麼事?」
    「我不是減敬的女兒。」
    小侍從眼睛放光,但她無法說話,只是感激地點點頭。
    「減敬……減敬其實是甲斐派來的人。」
    「……」
    「他是勝賴派到築山夫人身邊的人。」
    「噓一」小侍從低聲提醒她。但對於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給對方的菖蒲來說,提醒已經不起作用。
    「減敬把築山夫人寫的信送給勝賴。至於內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將這座城池……」
    「噓——」小侍從又趕緊將手放到菖蒲的膝蓋上。
    「不,我要說!」菖蒲激動地搖著頭,繼續說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夠幫助少主。我知道,小侍從,還有德姬夫人,你們都希望幫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說著,忽然從走廊里傳來喊叫聲:「菖蒲在嗎?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聲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從對視一眼,然後站起身來。她來到廊下,發現信康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好像已經聽見了二人的談話。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蒼白乾燥,在劇烈地顫抖。
    「少主叫我?」
    「菖蒲!」
    「是。」
    「好,你先進屋……」信康好像已經沒有了發火的勇氣。母親竟和減敬勾結起來做了武田氏的內應,菖蒲的話簡直是晴天霹靂……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58
第九十八章 魑魅魍魎


    位於甲山寺附近的減敬家,一片夏蟬之聲。院外的樹葉輕輕晃動,卻沒有風吹進來,庭院里異常悶熱。
    「有人嗎?」門口傳來敲門聲。
    「來了,誰呀?」減敬探出上半身。
    「要竹筒嗎?便宜賣了。」
    看到門口賣竹簡人的身影,減敬收拾一下,迎了出去,「賣竹筒的。我看看。」
    減敬只有一個下人,那個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減敬說。
    「玄黃。」賣竹筒人低聲回答,然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遞過竹筒。竹筒裡面裝著兩封密函,是武田勝賴送過來的。
    「便宜點賣?」
    「八十文。」
    「七十五文?」
    減敬站起來,將一個疊好的紙包遞給賣竹筒人。
    「您真會講價錢。那麼……」那人將紙包放入自己的口袋。
    「聽說信玄公去世了……」
    「不。」對方搖著頭,「還在病床上。告辭。」
    賣竹簡人悄悄出了減敬家,吆喝著去了。
    減敬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過來兩封密函,一封給他,另一封給築山夫人。減敬警惕地站起來,乾咳著望了望走廊,然後飛快打開信封。接到勝賴的命令,減敬將築山夫人的信送到了甲斐,現在才有迴音。
    築山夫人的那封信,至今仍然清楚地刻在減敬的腦中——信康乃我兒,定能為武田氏效力。此次德川、織田兩家必敗。事成之後,當以德川舊領賜予我兒信康。另,盼能為我尋一門當戶對者為夫。
    上述心愿若能允成,煩請迴文。
    看到那封信,減敬不禁為自己的計劃成功而喜悅,更因為女人心靈的骯髒而震動不已。現在回信來了。減敬飛快地讀完勝賴給他的信,捲起來放入口袋;隨後又打開勝賴寫給築山夫人的回信。不知為何,他感到毛髮倒豎,心中冰冷,全身發抖。再也沒有比戰爭更大的罪惡了。他終於成功地讓築山夫人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燒起來,開始報復家康。
    「無論如何,必須贏得這場戰爭。」減敬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開了勝賴的親筆密函。勝賴在函中允許他看給築山夫人的信。
    經由減敬獲悉貴體安好,甚慰。
    切盼令郎能為勝賴儘力,共議滅家康、信長大計。事成之後,不言德川舊領,雖是信長領地,亦可完全交付與三郎,使為一國之主。
    夫人所託事,所幸我藩有大將小山田兵衛於去年喪偶,望能下嫁於他。切盼信康諸公,擁築山夫人入甲信為賀。
    減敬偷偷望了望四周,慌慌張張捲起信,打著了火石。他想先燒掉勝賴寫給自己的那封信。眼看密信變成白色的紙灰飄落,減敬一身冷汗。
    築山夫人和勝賴之間的密約已定。對於築山夫人希望保有德川舊領的要求,勝賴不但爽快地應了,而且允諾將信長的一部分領地交給信康。甲州的小山田兵衛地位之高,足以令耐不住閨房寂寞的築山夫人心神蕩漾了。
    敵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內。家康居然對此毫不知情,為了從山家三方眾手裡奪回駿河而早早離開了岡崎。想到這些,減敬覺得家康簡直就是悲劇。
    他特意走到庭院中,將紙灰揉碎,然後急急準備停當,去築山夫人處。減敬流汗不止,並非僅僅因為天氣炎熱,也是因為緊張。這時,下人同來了。減敬道:「忘記了一件大事,我現在要去築山夫人那裡。我出去時,大賀彌四郎可能會順便來拿葯。你告訴他我稍後會親自送到府上。」吩咐完,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家門。
    從家到城內並不甚遠。想到懷中的密函,他的心一陣陣顫抖。當他看到替築山夫人梳頭、彈琴的侍女們時,竟差點摔倒在地。「夫人情況如何?」
    「她剛剛梳好頭,正等著您呢。」
    減敬脫了木屐,不知為何,他的身體在劇烈地抖動。
    築山夫人看了看跟在琴女身後的減敬,道:「還沒有迴音嗎?」
    減敬吃驚地望了望琴女。「天氣突然變得如此炎熱,要是來一場雨就好了。」他一邊急急地向築山夫人遞眼色,一邊岔開了話題。
    夫人似乎也大吃一驚。「是啊,不知不覺已到了雷雨季節。」
    說完,她對琴女道:「有事我會叫你。先下去吧。」
    減敬搖著扇子,直到侍女走遠。築山夫人已經開始發福,皮膚冷冰冰的,只有眼神還是那麼灼熱,閃耀著慾望的光芒。「減敬,不必擔心琴女。她乃藤川久兵衛之女,是我最信賴的侍女。」
    「夫人,現在正值暴風雨前夜。那琴女的妹妹,好似是德姬身邊的侍女……」
    「哦,你是說喜奈,是我令她潛伏在德姬身邊的,你不要擔心。」
    夫人說著,斜倚在扶几上,眼神變得十分妖媚。「過來。」她用眼神呼喚道。而她那冰冷的皮膚,也洋漾著春光,似在呼喚男人。
    減敬茫然地走上前去。夫人的皮膚如蛇一般冰冷,氣息卻為何依然如此灼熱?直到最近,減敬才算是體會到了人世間慾望的可怕。女人的一生難道就是生兒育女嗎?一旦到了韶華將逝的築山夫人這個年紀,慾望就開始變得瘋狂,瘋狂得幾近凄慘。
    減敬原以為,築山夫人對家康的憎恨背後,隱藏著對「愛」的渴望,但如今看來,事實並非如此。每次見面,她都會像蛇一樣纏住減敬,不先親熱一番,她是不會安安靜靜和他說話的。今日,減敬想要早點從那毒蛇般的糾纏中掙脫開來。「夫人,勝賴有了迴音。」
    「怎麼不早說?」築山夫人微微睜開眼,但還是抓住減敬的手不放,「拿來,是親筆函吧,我想和你一起看。」她柔聲說,伸出手撫弄著減敬的耳朵。
    減敬擺脫不掉,只得依言掏出信來。夫人淡淡地掃了一眼,問道:「肯定是親筆函嗎?」
    「是。此處有他的名章。」
    「哦。那就好,念給我聽。」她依偎在減敬身上,陶醉地閉上雙眼。
    「就這樣讀嗎?」
    「對。不要放開我。就這樣。」減敬驚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後將嘴湊到築山耳邊。
    「經由減敬獲悉貴體安好,甚慰。」
    「哦。」
    「切盼令郎信康能為勝賴儘力。」
    減敬一邊念,一邊警惕地打量四周,緊張得渾身冒汗。當讀到勝賴將信長部分領地贈給信康,並許諾將築山嫁給小山田兵衛為妻時,減敬偷看一眼夫人,只見她微微睜了睜眼,仍是一臉陶醉。不知為何,減敬突然全身發抖。
    「這原是我們開出的條件,您都聽清了嗎?」
    「知道小山田嗎?」
    「是。他在甲斐是個遠近聞名的猛將。」
    「哦。」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多大年紀了?」
    「大概和我差不多。」
    「器量如何?」
    「性格溫文爾雅,行事雷厲風行。」
    「哦。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她連連點頭,但並沒有放開減敬的意思。減敬始時憤怒,現在卻感嘆。他驚訝於眼前的這個女人,她不但毫無羞恥,還堂而皇之地幻想和未來丈夫廝守的情形……
    「夫人……夫家已定。」
    「你幹得很好。」
    「那麼……減敬將來怎麼辦?」
    「你可以隨意行事,只要我沒有異議。」
    「夫人。」突然,琴女滿面羞紅地跪在入口處,她顯然看到了夫人與減敬二人的醜態。
    「什麼事?」築山夫人怒道。
    「少主過來了。」
    「三郎……」
    減敬立刻從夫人身邊跳到房間一隅,跪在地板上。築山夫人也大吃一驚,正了正身子。信康騰騰地走了進來,看到減敬蜷縮在屋角,頓時眉乇倒豎,緊握雙拳。
    「減敬!你竟敢欺騙我。」
    「小人不明。」
    「你說菖蒲是你的女兒?罷了!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滾!」
    減敬道:「是,小人先告退。」
    他汗流浹背,逃也似的退下了。築山夫人趁機將勝賴送來的密函悄悄藏到膝下。「天氣暑熱,三郎依然康健……」
    築山夫人敷衍著,但被信康粗暴地打斷了:「母親!」
    築山不得不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太好呀。」
    「母親!」信康大吼著,在她上首坐下。因為內心激動,他全身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在他的逼問之下,菖蒲終於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她的每一句話,此刻都迴響在信康腦際。聽說減敬是武田家的人,已足以令信康震驚,他哪想到母親居然和減敬不清不白!更讓他無法忍耐的是,他原以為菖蒲清純有加,卻不料她竟是母親和減敬設在身邊的陷阱。但信康無法憎恨菖蒲。
    她出於對信康的情意,已經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和角色。菖蒲並沒有錯,她不過是被亂世摧殘的小草。
    「母親。」信康抑制住內心的激動,終於開口了,「菖蒲並非減敬的親生女兒,您知道嗎?」
    「這……」夫人似乎絲毫不為所動,「我只聽說菖蒲是他的女兒,至於是不是親生女兒,就沒過問。菖蒲難道出了什麼事?」
    「母親知道菖蒲是受命潛伏到我信康身邊去的嗎?」
    「三郎,」夫人笑道,「無論她是否受命潛伏到你身邊,我們有對策就可以了。我們也有耳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冷靜些,告訴母親。」
    信康向她靠了靠,道:「菖蒲……已經全部向我坦自……說她和減敬籠絡母親,欲將岡崎城送給……」
    信康剛說到這裡,築山夫人擺手大笑起來:「噢,三郎,你是這座城池的城主,考慮事情要冷靜些。即使,」她眯縫起眼睛,「菖蒲所說屬實,三郎又打算如何呢?發火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信康頓時無語,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劇烈地抖動著。
    「身為城主,你必須學會判斷是非,採取行動。誰都知道,武田氏覬覦岡崎城,此事無需減敬和菖蒲來證明。你要怎麼辦,三郎?」
    「那麼……您是說菖蒲向我撒謊?」
    「那倒未必,也許是事實呢。」
    「我還想確認一件事!聽說母親寵愛減敬,並且和他做了非分之事,這可是真?」
    「哼,」夫人陰陰地笑了,「如果我說是事實,你會怎麼辦?」
    「唉!」
    「等等。我們的對手在玩弄陰謀,我們也必須拿出相應的對策。」
    「您明知菖蒲的身份,卻仍將她送到我身邊,就是所謂的對策嗎?」
    「是。」
    「那麼親近減敬也是對策了?」
    「當然。」
    「還有……背叛父親,也是對策?」
    「哼!不要說什麼背叛。被拋棄的是我,你很清楚……但我並不打算報復。如果你父親被武田家打敗,丟了性命,我還準備為德川家保留這座城池,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夫人毫無愧色,信康緊緊地盯著她。看來,事情果真如此。身為兒子,再也沒有比憎恨母親更為痛苦的事。他內心也希望母親的所作所為有她的道理。如果真是那樣,他再責備母親就過於殘酷了。被父親拋棄的母親,因為出於愛護兒子而親近敵方的姦細……想到這個,剛才還憤怒不已的信康,此刻漸漸覺得她乃是亂世少有的烈女子。「母親!」信康內心一片混亂,在夫人面前跪下去,「請向孩兒發誓,再也不要接近減敬了。」
    「噢,如果三郎如此在意此事,依你便是。」
    看到夫人爽快地答應,信康突然落下淚來。他悔恨自己懷疑母親,覺得自己是世間少有的不孝之子。
    夕陽西下,卧房內愈加悶熱。母子的沉默,不時被夏蟬的鳴聲打斷。
    信康希望相信母親,但又有某種不安。他不認為敵人會那麼容易中母親的計。他更害怕的,是自以為算計了敵人的母親,反而掉進敵人事先設好的陷阱。但現在最讓信康頭疼的,是母親的所為已經被菖蒲和小侍從知道了。
    此事如經小侍從之口泄漏給德姬,德姬則有可能告訴岐阜的信長。信長倒罷了,若是此事傳到父親耳中,將如何面對?
    父親家康對母親是棄如敝屣。但父親卻是家中的頂樑柱。他每日里都在為整個家族的利益出生入死,如果知道妻子背叛了自己,怎會善罷甘休?看到信康咬牙擦著汗水和淚水,夫人道:「三郎,只有你能讀懂我的內心。母親只有你一人可以依賴了。」不知何時,築山夫人的眼睛也濕潤起來。開始時,她不過是在搪塞、哄騙信康,但不知不覺,竟陷入錯覺,認為自己所為的一切,真在為信康著想。
    「母親!兒子理解您。」
    「你能夠理解?」
    「但有些事,您不能過於隨心所欲。」
    「是……」
    「我已有了主意,可以讓母親脫身。」
    「脫身?」
    「首先,遠離減敬。」
    築山夫人看了看信康,慌忙將視線移開。她想說只有減敬才是聯結甲斐和三河的紐帶,但終未說出。如現在挑明,信康定會情緒激動,壞了大事。
    「其次,請您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再讓侍女們議論紛紛。」
    「你的話,我決不說半個不字。我會牢記在心的。」
    「您能接受這些,孩兒就放心了。」信康長長吐了一口氣。
    挽救母親聲譽的唯一辦法,就是疏遠減敬,消除謠言。信康現在的心思幾乎全部集中在這些事上。知道此事的人,現在城內只有五人:減敬、母親、信康,還有菖蒲和小侍從……信康掐指算著。忽然,他的眼裡露出駭人的光芒:必須殺了減敬和小侍從!此是出於對母親的愛和孝心。
    他站起身,築山並不明白信康神色的變化意味著什麼,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少主要回去了。替我送送他。」她向隔壁房間叫了一聲,然後懶懶地斜躺在扶几上。
    信康出了卧房,轉過頭來,嚴厲地看著身後的侍女,道:「你叫什麼?」
    「奴婢叫阿琴。」
    「是家臣之女嗎?」
    「是。家父是藤川久兵衛。」
    「哦,久兵衛的女兒。」信康頓時放下心來,看著台階旁邊的房間。減敬還候在那墾。信康怒意頓時衝上腦門,彷彿踩到了一堆糞便,立刻騰騰走了過去。
    「減敬!」
    「在。」減敬驚恐地抬起頭來,信康猛地沖他吐出一口痰。減敬默默地擦著額頭,等著信康再一次侮辱他,但是信康卻徑直出了大門,在夕陽的餘暉中飄然而去。
    出了御殿,信康仍是一臉嚴峻,沉默不語。
    「少主,出了什麼事?」侍衛野中五郎重政看著信康不同尋常的舉動,低聲問道。
    「重政!」在那棵據說是父親幼年時栽下的梧桐樹下,信康停住腳步。他的臉和嘴唇都毫無血色,只有眼睛放射著駭人的光芒。「你馬上出城去,殺了減敬。」
    野中重政頓擰起眉頭,十分不解。
    「那個渾蛋……欺騙了我!」
    「欺騙少主……因為什麼?」
    「你不問原因,就不能殺他?」
    重政靜靜地點了點頭,道:「無理殺人有損少主的仁德。」
    信康激動地踢打著地面:「好,我告訴你。那個渾蛋說菖蒲是他的女兒,其實不然。他乃是甲斐的姦細……至於其他事,你無須知道。」
    「在下明白。甲斐是岡崎的敵人。」
    眼看著重政急急走向連尺門,信康再次長長嘆了口氣。重政到了減敬家,定會不由分說殺掉他。但另一個知情人小侍從,如何才能殺得了呢?菖蒲只要繼續留在自己身邊,就不會泄漏秘密。但小侍從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放心。
    「為了母親的名譽!」信康亢聲自言自語著,堅定地向本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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