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3
第119章 嫁賊隨賊


    彌四郎的妻子阿松對於城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用人者,必須能被人用。她經常這麼說,也一直身體力行,今日她照舊匆匆到井邊為孩子們洗衣。
    家中一共四名侍女,還有彌四郎的愛妾於安。女人們經常勸說阿松不要親自操勞,但當她們發現時,阿松已經在井邊勞作起來,而且她洗得比侍女們更乾淨。
    「夫人,這種事該由我們來做。」每當侍女們說她是三河奧郡二十餘村代官的夫人,不該做這些事時,阿松總是搖頭道:「我生在貧寒之家,不能忘本,否則會受懲罰。」
    阿松今日洗完了六七件內衣,正在擰乾時,一個下人前來稟報說,大久保七郎右衛門來訪。
    「啊,少主人。」年輕時曾經侍奉過大久保家的阿松,現在依然稱忠世為少主人。她激動地擦著手,向門口走去。「聽說少主人隨主公去了長筱城。」
    忠世不敢正視她,只是淡淡問道:「孩子們還好嗎?」說完,他困惑起來。
    「托您的福,我和孩子們都很好。這都是主公的蔭庇。」
    「哦?有幾個孩子?」忠世內心雖很狼狽,還是盡量讓自己不那麼尷尬。他望著伏在地上的阿松。聽說她為人極好,從不忘本,至今仍然親操井臼。阿松的手指果然通紅,忠世內心一陣感動。她並非聰慧美麗的才女,身上卻有一種竹子般的堅韌和寒梅一樣的高潔氣息。
    「一共六個孩子。」阿松輕快地回答,「今日大賀當值去了,您先請進。」
    「我有話和你說。」忠世說完,阿松匆忙起身,拿來木屐。忠世穿上木屐,感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阿松卻什麼都不知道。她要是聽到一些風聲就好了,忠世一邊想,一邊向廳里走去。
    「你有六個孩子?」來到廳里,忠世不知該從何說起,又問了一遍。趕緊告訴她!忠世在心裡催促自己,但一看到阿松明朗的面容,又把話咽了回去。
    阿松的一舉一動都表明,她感到幸福,並心懷感激。「是。」
    「你很愛他們嗎?」
    「是。奴婢一直細心照看他們。」
    「側室生下的孩子,你也愛嗎?」
    「嗯,她生了兩個……」阿松老實地回答,「我很愛他們……」
    「我明白,我明白。」雖然是自己發問,卻不忍聽對方的回答,忠世趕緊打斷阿松,「彌四郎現在的地位,確實可以擁有一兩個愛妾。」
    「是。這……這值得慶賀。」
    「我明白了……理當如此。」
    「是。」阿松臉上洋漾著笑容,「我們出身低微,主公卻這樣看重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為了不忘主公的恩情,我決定今生都親自喂馬、洗衣,絕不忘本。」
    「只是為了不忘主公大恩嗎?」
    「是。主公在戰場上拚命廝殺,如果我們在後方還如此憊懶,會受懲罰的。」
    「阿松……你們夫婦確實很般配……但是,你們和主公、築山夫人夫婦一樣,都不得不面臨悲劇的命運。」
    「您說什麼?」阿松的聲音單純清澈。
    忠世頓時無語,良久,嘆道:「阿松。如果你的丈夫彌四郎企圖謀反,你怎麼辦?」
    「啊?」阿松反覆咀嚼著忠世的話,「你說那種事,呵呵……」她笑了出來,「如果發生那種事,無需上天懲罰,我也不活了。」
    「阿松!」忠世再也忍耐不住,然後又壓低了聲音,「主公懷疑彌四郎有謀反企圖。」
    「啊?但是,彌四郎怎麼可能——」
    「所以主公只是懷疑。在此之前,你和孩子們將被帶到三道城中禁足。你不要聲張,快去準備吧。」一口氣說完后,忠世別過了頭。
    阿松並不像忠世預料中那樣驚恐,她考慮了一會兒,平靜地問:「您是說主公懷疑彌四郎嗎?」
    「對。你還是早點準備吧。」
    阿松嘴唇動了動,像要說什麼,但忽然跪倒在地上:「遵命。」
    忠世側過臉去,點了點頭。阿松果然毫不知情,對彌四郎深信不疑。也許認為申辯只會導致忠世更加懷疑,她靜靜施了一禮,徑直出了房間。
    忠世全神貫注聽著院子和房裡的響動。阿松此前即使毫不知情,現在也該有所預感了。因為院子已被士兵團團圍住,隨便問一個人,就可以非常清楚今天發生的事。她會因為丈夫的行為而自殺,忠世暗想,倘若阿松能幹凈利落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有辦法挽救孩子。但這一切不過是忠世的幻想。是因為阿松沒理解忠世所說的「謀反」一詞,還是因為她出生在足輕武士之家,不曉得亂世極刑的殘酷?在這種亂世,一旦謀反,就會誅滅九族。
    「奴婢準備好了,少主人,我們走吧。」
    阿松仍然表情輕鬆,帶著六個孩子來到廳里。十三歲的長男站在最前面,其他孩子按長幼排好,最小的女兒連路都還走不穩。
    「大人好。」
    當孩子們跪在忠世面前問候時,忠世感到莫名的憤怒。彌四郎這個渾蛋!那群謀反的惡棍!忠世強忍住內心深處的憤怒,猛地站起身。「不要客套,轎子在等著呢,快點。」
    「是。」幾個稚嫩的聲音回答。
    「阿松!」忠世剛邁開步,不禁對阿松也不滿起來。六個孩子中有兩個是側室所生。如果阿松稍有點算計,就該將那兩個孩子連同親生母親一起趕走,讓他們躲起來。他們都是武士出身,眾人也不會認真搜查。「你真是個殘忍的女中豪傑。唉,你呀……」
    「少主人說什麼?」
    「好了,好了。上轎吧。」忠世厲聲斥責著,向門口走去。
    當阿松被監禁在三道城的侍女房間后,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久保忠世並未跟來,今村彥兵衛將孩子們拉走後,將阿松一人關進了暗室。
    「我想問您,我丈夫究竟做了什麼?」她戰戰兢兢地問彥兵衛。
    彥兵衛滿臉怒容,斥道:「不要明知故問,謀反者之妻。」
    「謀反?不,決沒有那種事。他一個人怎麼可能……」
    「住口!倉地平左衛門、小谷甚左衛門和山田八藏,他們和彌四郎密謀,在少主出征期間,將岡崎城獻給武田家。經由山田八藏的揭發,這一切不容置疑。」
    彥兵衛一邊說一邊轉身向外走去。阿松拚命叫喊:「請稍等。今村大人,這是真的?」
    「是,才被抓到這裡。」
    「他喝酒後經常說胡話,難道是那些言行讓主公不高興了?」
    但彥兵衛沒有回答,他朝院中吐了口唾沫,走了。
    「請問……」阿松漸漸不安起來,叫住看守自己的士卒。她終於從這個年輕士卒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彌四郎謀反之事已天下大白,倉地平左衛門已被殺,小谷甚左衛門逃往甲州。
    「那麼,山田怎麼樣了?」
    「他是揭發者,不受懲罰。」士卒乾脆地說。
    阿松雖然驚恐不安,但還是問及了最關心的問題:「主公會如何處置我們?」
    「當然是極刑。但時辰還未定下來,你趕緊祈禱吧。」
    「極刑?連那些無知的孩子們也——」
    阿松果坐在房中,她仍不能相信丈夫會謀反,顯然是有人嫉妒他出人頭地,故意陷害。她日日提心弔膽地活著,沒想到還是……
    「彌四郎,對不起!」阿松猛地坐直了身子,在內心向丈夫道歉。她認為,責任大半在她。
    天已近晚,寒氣刺骨。大岡助右衛門待今村彥兵衛拿來燭台後,盡量平靜地在阿松面前坐下。
    「好像起風了,彥兵衛。」
    大岡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風聲,然後向阿松道:「阿松,本來大久保大人想親自來見你,但他實在不忍……」
    「是……是。」
    「所以我受命前來。但大賀彌四郎畢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我有話對大人說。」
    「何事?」
    「我丈夫確有惡習。他喝醉后,經常說胡話,什麼要成為一國一城的主人,要讓我做城主夫人等。是不是因為這些話被人告發……」
    「大久保大人正是因為不忍聽這些話,才讓我過來。你明白嗎?彌四郎不但全招了,還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主公。」
    「不會……怎麼會……」
    阿松臉色蒼白,想要說什麼,但被大岡助右衛門打斷了:「大久保大人希望彌四郎能寫一紙休書,以為你們求情,所以特意去找他。」
    「休書?」
    「但彌四郎非但不寫,還辱罵大久保大人愚蠢。」
    阿松睜大眼睛,半晌沒有回應。她無論如何不相信丈夫會做出這種事。
    「他不但大罵大久保大人,還說要用彌四郎一家的血去教訓主公,他認為自己比主公還要偉大。」
    「這……這是真的?太可怕了……請原諒。」
    「大久保大人震驚不已,無法和他談下去。但一無所知的你和孩子們太可憐。我雖然覺得大久保大人未必能夠說動主公,但他還是希望在主公面前為你們母子求情,所以讓你寫一封書函。」
    今村彥兵衛不快地盯著阿松,大岡助右衛門趕緊命令他道:「準備紙筆!」
    彥兵衛氣呼呼站起來,也不知道從何處拿來紙筆,拋到阿松面前。阿松的孩子們好像被囚禁在隔壁房間,那邊傳來幼女的哭泣聲和長男安撫的聲音。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若知情,早就自殺了。就這樣寫,簽上名。」
    「是……是。」阿鬆口中應著,卻並未伸手去碰紙筆。
    對於阿松,彌四郎是個好丈夫。他們夫婦發誓相濡以沫,齊心協力,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間,他們一起經過多少悲喜。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你。你是個好妻子。」
    阿松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彌四郎剛被升為三村代官時的喜悅之情。那時彌四郎抓住她的手不停撫摸。那樣本分認真的丈夫怎麼會如此膽大妄為?
    「好了,拿起筆。你如果不會寫,我念,你只管寫下來就是。」
    「是……是。但是……」
    「怎麼了?這都是大久保大人對你們的一片情義。」
    「那是自然,難為他……」阿松邊說邊跪拜下去,「我實在說不出口,書函的事,能否等到明天早上?」
    「你現在寫不了?」
    「是。我想……先冷靜下來……好好考慮后再寫。」
    「哦?」大岡助右衛門嘆了口氣,「大久保大人說過,你就是這樣的女子。但大人明日一早就要離開岡崎。為了向主公請示,必須立刻出發,恐怕來不及……也罷,我今日夜裡亥時四刻之前再來一次。你可仔細考慮考慮。我再說一遍,你要細細陳述,你對此事確實一無所知。」
    「好,亥時四刻。」一旁的今村彥兵衛不耐煩地撇著嘴,但大岡向他使了個眼神,站起身。
    「給您添麻煩了,抱歉。」
    大岡助右衛門離去后,阿松依然雙手伏地,一動不動。不知何時,孩子們的聲音已聽不見了,只有風在屋檐上發出駭人的呼嘯。
    「彌四郎。」阿松輕輕抬起臉,顫抖著說,「你為何不為我寫封休書呢?」
    大久保忠世明日一早要去濱松請示主公,阿松已經明白,極刑處死彌四郎是不容置疑了。毫不知情的妻子是否應該和丈夫同被處死,現在的阿松已沒有心思去想這件事,她唯一考慮的,是自己是否應當和丈夫一同去死。她垂下頭,咬住嘴唇,嚶嚶哭泣起來。
    到了亥時四刻,前來阿松處的不是大岡助右衛門,而是大久保忠世。
    「阿松,夜深了,不好驚動大岡,我自己來了,畢竟我們自小就認識。」
    忠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放在阿松面前的紙筆,「還沒寫。」他長嘆了一聲,面對阿松坐下。
    阿松仍然定定坐著,但她的眼神更明澈了。「難為您親自前來,我只……只能再次感謝您。」她正了正衣襟,「少主人的恩情,奴婢永世不忘。但是……至於寫函,就罷了。」
    「你不願寫?」
    「是。奴婢雖然愧對少主人的一片心意,但我還是想和彌四郎死在一起。」
    「唉!」
    「少主人!如果他從未和我在一起,死後也不會感到寂寞。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歸根結底,還是我的罪過。」
    忠世屏住呼吸,盯著阿松。因為激動和亢奮,她臉色泛紅,眼角卻露出笑意。
    「你是認為彌四郎已經習慣與你在一起,你不忍讓他一個人到那個世界去,是嗎?」
    「是。在這個世上唯一能陪伴彌四郎的,也就是我。況且我對彌四郎的密謀並非一無所知。我不能讓彌四郎最後一刻那樣不堪,那更可憐。阿松已經顧不上孩子們,只希望和丈夫共赴黃泉。」
    「這就是你苦參后達到的業果嗎?好吧,一切順應天意吧。」
    「是,我明白彌四郎為何在獄中還如此倔強。彌四郎要做的事,我從沒有反對過。就是這次,我也希望尊重他的選擇。請少主人原諒。」
    忠世不知該說什麼,他不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是賢妻還是烈女。他不能明白這種不可思議的情,太複雜了。這樣做雖是夫婦情深,但身為人母……
    忠世本想說幾句,但轉念一想,又不想再提。「我明白了。你的話,還有彌四郎的話,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主公。」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點了點頭,轉身出了房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4
第120章 裁決者


    大久保忠世從岡崎回來后,家康並未立刻接見他,而是令井伊萬千代前去傳話:「將核查結果寫下來。」他自己仍待在卧房,繼續查看將士名錄。
    以長筱城為重心,戰機正在逐漸成熟。一旦潛入甲斐的探子帶回新的情報,德川軍就會立刻展開行動。在這種緊張的備戰氣氛中,大賀彌四郎企圖謀反的消息直如晴天霹靂。
    家康對彌四郎信任有加。彌四郎雖不能上戰場打仗,但在計算年賦、軍費收支方面的能力,幾無人可比。而且,他是從下級武士被提拔上來的,理當對家康充滿感激之情,視其如生命一般。家康一直這麼認為,並將幾乎所有的銀錢之事都交給了彌四郎。彌四郎的事敗露后,家康的狼狽可想而知。
    家康甚至多次想到,是否有人在嫉妒彌四郎,以至設計陷害。但如今看來,其謀反已是鐵證如山。而且,彌四郎算得上家臣中數第一的不馴之徒。我難道無識人之才嗎?
    家康親自檢查了濱松的米倉、兵器庫和金庫,又吩咐信康和親吉檢查岡崎的倉庫,所幸賬簿和庫存一致。奇怪,既將後方打理得井井有條,又怎麼會做武田家的內應,要我和信康的人頭呢?這種疑惑,在讀了大久保忠世提交的文書後,終煙消雲散了。
    一個正直的男子一步登天,慾望不斷膨脹,最終模糊了夢幻和現實之間的界限,家康明白了——過早地重用了他。這樣說來,那些升得太快的人,確可能生出非分之想。家康意識到這一點,不得不重新審視這次戰役的兵力分配。
    有些人一帆風順,有些人則舉步維艱,二者不能混為一談。如不將這二者嚴格區分,並給他們相應的展示機會,其中有些人可能因為驕傲自滿而失敗,有些人可能因為過分謹慎而貽誤戰機。家康仔細翻閱名冊,逐次審核了一遍人員配置,發現沒有問題。最後,他終於合上冊子,對萬千代道:「叫七郎右來。」家康還未想好如何處置彌四郎,他還有許多疑點,需要詢問忠世之後再作決定。
    未時。溫暖的陽光照射在書院的窗戶上,遠處傳來海潮聲,家康有些恍惚。
    忠世匆匆趕來,跪在地上。家康馬上開口問道:「關於此事,我想先知道,三郎最初是何反應?」
    忠世應了一聲,迅速挪到家康身邊:「實際上,對這次事件,岡崎城最震驚的就是少主。」
    忠世粗暴的語氣帶刺。家康臉上露出不快,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緒。「三郎最震驚?你是說他很狼狽吧?」
    「是。此前曾經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彌四郎有反常行為,但他根本不予理會。岡崎城中氣氛陰鬱,老臣們認為無論稟報何事,少主都不會認真對待,他們都……都有些絕望了,不再積極出策出力。」
    「你是想對我說……三郎太自以為是?」
    「是。」忠世清楚地回答,「但這都是彌四郎那奸人設下的圈套。平岩親吉說,彌四郎想方設法在少主面前搬弄是非,故意使得家中不和。」
    「此與築山夫人有關嗎?」
    「沒有。」忠世茫然地搖了搖頭。他一向直率,但只這件事,他不願意插嘴。家康從忠世的表情中明白了他的心思,既然他不願意說,也就沒有必要追問。「我想知道家臣對彌四郎之事的反應。」
    「他們對彌四郎痛恨不已。」
    「哦。他怎會遭到眾人如此痛恨?不可思議。」
    「不,在情理之中!」
    忠世語調仍很粗暴,「只有主公和少主大出意外。」
    「我們父子二人?」
    「家臣們背地裡都說,主公和少主被彌四郎這隻狐狸蒙蔽了。」
    「因此,他們不願意向三郎進諫,是嗎?彌四郎對武田氏的勝利充滿自信?」
    「他是那樣說過,不過是瘋子的自信。」
    「還有,他說家康不如他彌四郎,這是在何時說的?」
    「主公!」忠世忍耐不住,「實際上,那廝已是瘋了。自以為別人總是糊塗的,唯他任何時候都非常冷靜。」
    家康忽然笑了,但笑容顯得有點彆扭:「彌四郎還放出豪言壯語,讓我隨意處置?」
    「是。不僅如此,他還說,如果不讓您一人來作決定,而讓領民和下級武士們參加判決,大概無人會贊同殺他。」
    「哼!領民們都不希望殺了他?」
    一向冷靜穩重的家康聽到此處,表情嚴峻起來,「真是那樣說的,七郎右?」
    家康目光尖銳,忠世不禁打了個冷戰。這句話對家康的刺激竟如此之大嗎?忠世以為讓家康憤怒的是「家康不如我彌四郎」那句話。「是,他確實這麼說。」
    「哼!可惡的東西!」
    「主公!關於彌四郎的妻兒,我去抓他們之前,他們對彌四郎的陰謀尚一無所知。」
    「哦。」
    「因為多是年幼者,我希望他們能得到主公的寬恕,於是讓阿松寫信來求情,但她沒寫。」
    「哦。可恨!」
    「不,那女人很倔強。她想為那個瘋子守節,流著淚說要和彌四郎一起去死。」
    「彌四郎處極刑已無疑了。」
    「他的家眷怎麼辦,主公?」
    「你想為他們求情?」家康終於意識到忠世在說什麼,「現在是戰爭期間。本應馬上處死彌四郎,但他既然那麼說,我會讓他滿意。他妻子說什麼?」
    「她要為彌四郎殉死。」
    「你以為如何?」
    「在下認為,可以一起處死,此事實屬無奈——」
    家康突然打斷他:「留下最小的兩個女孩。」
    「兩個女孩?」
    「聽著,留下她們,但暫不能讓她們知道父親是誰。此事就交給你,你要仔細安排,不要讓家臣們認為我執法不嚴。」他說完,又自語道:「那混蛋竟那樣說?」
    忠世想說的話已被家康說出來,他心頭一陣溫暖。他本想求家康放過一個女孩,然後偷偷告訴阿松,不想家康卻已心存慈慧。忠世被此寬大胸懷打動,許久無語;他根本沒去想家康為何對彌四郎的一句話耿耿於懷。
    「七郎右,彌四郎是在向我挑戰呀。」
    聽家康這麼說,忠世終於醒過神來,驚訝地問道:「什麼?」
    「彌四郎認為他的判斷比我正確。」家康用訓斥的語調說,「你難道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嗎?笨蛋!」
    「但他是背叛者——」
    「不!」家康厲聲打斷忠世的話,「他認為……他背叛我,是為了領民的利益。他一心創造太平,而我則不斷發動戰爭,給領民們帶來痛苦。哼,他現在仍然堅持他的意見。」
    忠世重新打量了一眼家康,閉口不語。如此說法也有些道理。彌四郎狂妄的心態中,與其說潛伏著失敗后的恐懼,不如說飽含勝者的自豪。「主公!您剛才說,已經決定如何處置彌四郎了?」
    「是,決定了!」
    「那麼……究竟用什麼樣的……方式?是釘死,或斬首?」
    家康緊緊盯住屋頂,搖了搖頭:「不是釘死。我要滿足他的要求,讓領民們來審他。」
    「什麼,讓領民們——」
    「對。」家康緩緩點點頭,又道:「你聽著,這不是我和彌四郎之爭,而是我在詢問蒼天。」
    「啊?」
    「大戰即將爆發,將企圖謀反的彌四郎鋸死。」
    「鋸死?」
    家康點了點頭:「他的家眷拉到岡崎城外的念志原釘死。先準備行刑,再將彌四郎從牢中提出。」
    「先處死家眷?」
    「是,讓彌四郎看著他們受刑。然後將其綁在馬上,背後豎起寫有他罪狀的牌子,從念志原解到濱松。」
    「將他解到濱松再鋸死嗎?」
    家康搖首道:「滿足他的心愿,讓他在從岡崎到濱松的途中,接受領民的評判。到達濱松城后,再解回岡崎。」
    忠世有些糊塗。將人鋸死這種殘酷的處刑方式在傳說中有過,但現實中卻未見過,甚至未聽說過。主公是真怒了。家康又看住他,道:「你要記住,接下來將他拉到岡崎城外的田野上,就地活埋。只讓他露出腦袋,上面豎起牌子,上書:若路人痛恨他,均可鋸其脖頸一下。旁邊再放上竹鋸。」
    忠世還是沒領會家康的意圖。聽來讓人不寒而慄,主公卻笑了。「七郎右,明白了嗎?」
    忠世終於恍然大悟地拍膝道:「即是說,豎起鋸死的牌子后,讓過往路人行刑?」
    「對。」
    「萬一有人念及彌四郎的恩情……」
    「那就救他一條性命。」
    家康又微笑了,「路人或者救他一命,或者殺了他。要麼選擇大賀彌四郎,要麼選擇我德川家康。休要讓人監視!」
    「是。」忠世拜倒在地。蒼天!他忽然喉嚨哽咽起來。
    「立刻回岡崎城,照此行事吧。」
    第二日,大賀彌四郎被提出大牢,反綁在馬背上。
    晴空萬里。馬背上豎起了寫有彌四郎罪狀的牌子,由六個下人在前引路,前後簇擁著二十個足輕武士,從不凈門拉到了城外。站在路兩邊圍觀的人群紛紛投擲過來石塊。但彌四郎依然面不改色高昂著頭,環顧四周。一行人來到城東的念志原后,放緩了腳步。
    松林右側的刑場上,已備好了寒光閃閃的刑具,只待處死阿松和四個孩子。五個十字木被悄悄豎立起來,冬天的大地上陽光耀眼,卻不知從何處傳來鶯啼。
    「彌四郎,看到了嗎?」一開始就對彌四郎充滿憎恨的今村彥兵衛,特意走過來招呼道,「因為你的野心,你無辜的家小落得如此下場。看,他們被從左邊的帳中拉出來了。」
    但彌四郎仍不屑一顧。「五個十字木,哈哈……」他自言自語著,然後正視著五個人影,響亮地喊道:「我隨後就到,你們先去那個極樂世界吧。」
    「這就是你對他們最後要說的嗎?渾蛋!」
    「哼!我彌四郎的心境,豈是爾輩所能明白?」然後,他垂下眼瞼,無論彥兵衛說什麼,都不再理會。
    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們抵達了濱松城。
    濱松城的人比岡崎城的人更加痛恨彌四郎,紛紛向他身上投擲石塊和雜物,家康一眼也未看彌四郎。
    在念志原還昂首挺胸的彌四郎,抵達濱松城時,已經完全筋疲力盡,好似是無法忍受馬背上的顛簸。彌四郎畢竟沒有鍛煉體格的習慣,儘管意志堅強,還是經受不住長途勞頓。
    最喜刺人的本多作左衛門特意走近,挖苦道:「彌四郎,一路辛苦。」彌四郎沒有回答。
    彌四郎被牽著游遍濱松城,從奉行所即將被再次拖回岡崎城的時候,大久保忠世宣布了家康的處置方式。
    彌四郎本以為自己會在濱松城被處死,一聽又要被送回岡崎,終於悲鳴一聲,破口大罵:「如此折騰,士可殺而不可辱!此行之罪,天下昭昭!」
    「彌四郎,我已經向你轉達了主公的意旨。」
    這天早上開始下起小雨,忠世一邊給馬背上的彌四郎披上蓑衣,一邊說道,「你聽好,你會被拖回岡崎城,在城外的十字路口——活埋。」
    「活埋?」彌四郎眼中頓露恐怖之色。
    「正是。只讓腦袋露出地面,用竹鋸處死你。」
    「隨……隨便你們怎麼處置。你們會遭到報應,一定會遭報應!」
    忠世不禁笑了:「你再倔強,大概也只有三日時候了。」
    「……」
    「你知道嗎,這樣做,是為了滿足你的願望。」
    「哼!」
    「平靜點兒,可惡的傢伙!」忠世厲聲斥道,「你到那裡再說吧。你盡可對路人陳述你的觀點。若有人認為你對,你可以讓他挖你出來,救你性命。」
    「什麼,我可以自由說話?」
    「正是。你會得到百姓的判決。這不正是你的願望嗎?過往的百姓將作出選擇,究竟是救你性命,還是用竹鋸割斷你的腦袋。而且,主公不會讓人監視。你滿意了吧?」說完,忠世命令道:「啟程!」
    彌四郎的眼睛又恢復了活力,他吮吸著鬍子上滴下來的雨水,內心竟又燃起一線希望。如能夠自由說話,他就可以和那些想用竹鋸割下他頭的人談判。
    說到辯才,我絕對有自信……彌四郎終於忘記了屁股上的疼痛。
    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圍觀者不到平時的三成。
    第三日晨,彌四郎被活埋在岡崎城附近一個叫小畦的十字路口。挖了一個僅容埋下身子的穴,洞壁用六塊木板遮住。雖然腳下感覺很冷,但坑裡並沒有水。上邊鋪一塊四方木板,中央鑽了個洞,可以讓腦袋露出來。木板壓上了大石頭。若不是雙手伸向空中,完全可以掀開木板,但彌四郎現在的姿勢和力量都不足以自救。木板兩端被鐵釘釘住,周圍放著竹鋸。他身後和左右打好了木樁,寫有罪狀的高大看牌插在彌四郎身後,他看不到。
    今村彥兵衛做完這一罕見的工作后,返回了岡崎城。清晨明亮的陽光中,陸陸續續有人走了過來。
    一度狼狽不堪的彌四郎受到求生念頭的支撐,又恢復了平靜。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善是惡?他想,但隨後趕緊搖了搖頭。
    家康希望百姓來加以評判,而這種處置方式如此缺乏公平,不講天理,彌四郎想。身後豎立著高大的看牌,上書企圖謀反的種種罪行,還以木板和石塊限制了他的行動自由。現在,能夠對抗家康的,只有他的一張嘴和他的頭腦。彌四郎認為,這個場合正可以使用他最擅長的武器與人對抗,而不是反省善惡之時。
    今天早上,身為罪人的他還有飯食,但現在已沒有了。絕食之後,究竟還有幾天可活?正想到此,一個商旅模樣的男子走了過來。
    「這個惡人,應該千刀萬剮。」那男子忽然取過竹鋸,就要鋸彌四郎的頭。
    「且等!」彌四郎嚷了起來,「你說誰是惡人?」
    那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聽到彌四郎的聲音,獃獃望著圍觀的人群。
    「你企圖殺害主人,還認為自己是善人嗎?」說話的是一個六十歲上下、看上去和藹善良的老者,「你任代官時,我還認為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前幾天,你看著自己無辜的妻兒被處極刑,卻不為所動。你這個畜生,沒有感情的畜生!」
    「對,就是!所以我才想要你的性命。」那商人模樣的男子附和道。
    「等等,你們不想聽我解釋嗎?」
    但這時,那男子已經摩拳擦掌走到彌四郎身後。
    彌四郎咬牙強忍疼痛。他的運氣實在不好,一開始就遇到這樣的人。這種愚人根本不懂人世間的道理,所幸那人只鋸破了彌四郎的皮,並沒殺死他。
    「有沒有人繼續來?如果就這樣便宜了這個十惡不赦的惡賊,三河人臉面何在?」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應聲而出,用鞋尖猛烈踢打著彌四郎的腦袋。
    「渾蛋!無……無禮的傢伙。」
    「哼,你還嘴硬!」年輕人回頭看著人群,聲音漸漸變得尖銳起來,「不知恩義、不曉事理、不懂親情的畜生。我有什麼無禮的?渾蛋!」
    他伸出粘滿泥巴的腳,死命踢打彌四郎的腦袋。圍觀的人頓時沸騰起來。
    「等等,等一下,聽我解釋。我所以這麼做,是要將三河從戰火中解救出來。不這樣做,就救不了大家。」
    「什麼,你是說你殺了主公、將岡崎城送給武田家后,就沒有戰爭了?」
    「對。因為有德川家在,武田家必然來攻。我這樣做,就是為了消除戰事根源。只要我們主動示好,武田氏就會和我們結盟,為何非得和他們發生戰爭呢?」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大笑聲。
    「盡說蠢話。」還是剛才那個老人,「以前,我們想和今川氏結盟,卻總是受人家欺負;我們想和織田氏結盟,總是被織田挑戰。總之,越弱小就越容易被戰爭所害。」
    「正是。我們才不願意被武田氏使喚呢。山家的百姓說,武田軍不但對領民粗暴,苛捐雜稅多,而且凌辱婦女,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等等,等等,你們且聽我說……」彌四郎吼叫道,但還未說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一個始終默默站在一旁的工匠模樣的年輕男子,騰騰走了出來,往彌四郎嘴裡塞了一大把馬糞。彌四郎掙扎著吐出糞來,終於意識到自己多麼失算。百姓根本不站在他這一邊,他們都是些難以理喻的愚蠢的暴民!想到這裡,頓覺無比憤怒,他不能再保持冷靜了。「渾蛋!豬狗!畜生!」
    詛咒、謾罵、小石塊、泥巴和馬糞的攻擊結束后,眾人漸漸散去。彌四郎的脖子上已經留下了七八條鋸痕。但到了夜晚,他又恢復了冷靜。他遵守自己的信條,掙扎著活到了今天。有時,他彷彿看到天空中閃爍的群星要墜落下來,替他打開木板,挽救他,但這種夢想最終沒能實現。
    彌四郎被埋於此的第四天,信康率領岡崎人從他面前呼嘯而過,奔赴吉田戰場。就在信康經過次日,也即被埋在此的第五天黃昏,彌四郎被自以為能救他一命的領民割斷了脖子,氣絕身亡。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7:36
德川家康.6.兵變本能寺


第121章 二戰長筱


    天正三年,甲府,春意尚淺。四周的山脈連綿不斷,山坳里殘雪若隱若現,院子里結滿了霜柱。武田勝賴踏著霜雪,巡視集結在城內外的官兵。在他看來,這支部隊兵強馬壯,絕對可靠。
    勝賴在城內外巡視了一圈,回自己的房間。板坂卜齋一直緊隨其後。勝賴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真沒想到,這次出兵,前景居然如此好。」
    「全憑主公洪福齊天。」以前一直給信玄做隨從,而今又給勝賴做侍醫的法印和尚卜齋在一旁笑答。
    「說實話,我聽說德川家康把奧平九八郎貞昌放到長筱城,還真不能麻痹大意。」
    「主公高見。」
    「可是,現在的形勢卻與我當初的想法迥然不同。」勝賴迎著朝陽,興緻勃勃,俊秀的臉上現出追夢者恍惚的神情,「逃到淡路由良的足利義昭公急令我入京之前,我還真沒把區區家康放在眼裡。」
    「是啊,沒想到居然變成了進京大戰。」
    「是啊,這可是先父畢生都在渴盼的進京大戰啊!」
    「令尊大人定會含笑九泉。」
    「那是當然!將軍義昭公不僅給家康發去了討戰檄文,還給家康生母的兄長——刈谷城主水野信元,以及越后的上杉,都發了檄文。義昭公早就想跟我和好,然後一舉西上,消滅信長,重振天下。當然,我也不能對此抱太大希望。可是,對於這些密使,應該心裡有數。」
    「除此之外,足利將軍也是我們強有力的盟友。」出生於京都的卜齋當然把進京的夙願全部寄托在勝賴身上。因此,這次出兵,他暗地裡非常贊同。
    「沒錯!聽說本願寺、比睿山,還有園城寺的人,都等著咱們西征呢。」
    「聽說京都那邊的將軍還特意派智光院賴慶為上杉家的使者。」
    「不錯!」勝賴用力點了點頭,「這還是我從中斡旋的。如果上杉、本願寺和我武田氏三者聯合,定能殺得家康屁滾尿流。」
    「可是對上杉那邊的防備呢?」
    「這個萬無一失。只要咱們不和一向宗僧兵在加賀越中結盟,上杉不會攻進一兵一卒。他們早就發誓了。而且……」說著,勝賴眯起了眼睛,「岡崎那邊用了苦肉計,早就作好進城的準備了。哈哈,沒想到原本打算進攻長筱的戰爭,竟成了尊奉先父遺志、瓜分天下的大戰。」他無意中往自己房裡一瞥,不禁皺起眉頭。原來,在他巡視之時,重臣宿將們早已聚集到他的議事廳了。
    「你們有何事?」勝賴故意提高了嗓門,大步邁上台階。他當然明白眾人的來意。時至今日,重臣們還想阻止這次出兵。這使得勝賴深感不快,幾近無法忍受。「不是早就議定了嗎?你等還有何疑慮?」
    說著,勝賴瞪了叔父逍遙軒一眼,又瞥了一眼山縣三郎兵衛、馬場美濃守、真田源太左衛門和內藤修理,長坂釣閑和小山田兵衛則悄悄地坐在後排。
    「三郎兵衛,為何沉默不語?各路先頭部隊都已派出了使者,主力部隊當然不能落後。」
    「主公說得是,只是……」源太左衛門終於開口了,「聽說德川命令岡崎城九八郎的父親奧平貞能帶領小栗大六去增援岐阜……」
    「這個我早有預料。明擺著,信長定會分兵三河。若不然,他攻入美濃則有後顧之憂。未雨綢繆,這一點他不會想不到。」
    「恐怕……」小個子三郎兵衛一下子直起腰來,膝行到大家面前,「在下想斗膽問一句,主公如何看待火槍的威力?」
    「你擔心咱們的火槍比敵人少?」
    「探馬回來說,信長正全力加強火槍營的火力。」
    「哈哈哈,」勝賴笑道,「三郎兵衛,說起火槍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得點引線,又得裝子彈,用起來特別麻煩。碰到雨天,就更不好使了,還沒等子彈裝上,敵人早就衝上來殺得你七零八落。所以,當他們準備好火槍時,咱們就等到下雨時再去襲擊。這不就行了嘛。」
    「主公,我也想說兩句。」長坂釣閑道。釣閑私下裡屬於主戰派,卻跟在大家後面,裝出一副贊同的表情,勝賴對此深感奇怪。
    「直言不諱是先主以來的老傳統,因此,請恕我冒昧。」
    「請講。」
    「去年,將軍一舉拿下高天神城,凱旋而歸,在甲府大擺慶功宴之時……」
    「怎麼?」
    「高坂彈正大人手捧酒杯,卻對著我簌簌落淚。」
    「為何?」
    「他悲痛地說,那是武田氏滅亡之酒。」
    「什麼?」勝賴雙目一下子冒出火來,「高天神城先父屢攻不下,卻被我一舉踏平,這竟成了滅亡的先兆?」
    「主公所言極是。雖說您拿下了連先主都沒有攻取的城池,卻內心驕傲……後來,有高坂、內藤二人不斷進言,余者亦毋須多言。我只是希望主公從諫如流,並且將其作為傳統,牢記在心。」
    釣閑當然還是主戰派,他這樣說,是想反過來煽動一下勝賴而已。勝賴強壓怒火,瞪了釣閑一眼:攻取連父親都未攻克的高天神城,是父親死後自己唯一值得驕傲之事。有人居然把它說成武田氏滅亡的先兆,無疑表明此人對父親的無比思念和敬慕,卻是對自己的侮辱和不信任。然而釣閑還讓自己牢記在心。不用釣閑提醒,也沒有比這更煩心的事了。
    「哼,」勝賴強壓怒火,說道,「不管怎麼說,你都是為了我和武田氏著想,我不怪罪你。」
    勝賴的所有想法都在釣閑預料之中。「總之,這幫人……」釣閑接著說道,「我建議主公可以先跟織田、德川議和,然後再向東進發。具體而言,就是把東美濃讓給信長公之子御坊丸,把駿河的城東郡讓給家康同母異父的弟弟久松源之助,讓他迎娶您的妹妹,我們再掉過頭來進攻小田原,這才是上策。」
    「釣閑,別說了。小田原是我夫人的娘家。」
    「我當然知道,正因如此,這次西進,大家才有不同意見,如果不能說服所有人,將會大大影響我軍的士氣。」
    突然,勝賴拿白扇狠狠敲了一下坐墊,全場鴉雀無聲,釣閑也連忙閉上嘴。
    「知道了!主意不錯!」勝賴蒼白的額頭上青筋暴跳,臉像剛出浴一樣緋紅。他來到廊邊,像火山爆發一樣,大聲朝板坂卜齋嚷道:「你叫人到寶庫去,把諏訪法性甲胄和家傳的旗子給我拿來!」
    卜齋答應一聲,正要起身離去——
    「主公!」三郎兵衛單腿膝行一步,說道,「且慢!甲胄是武田家幾代家傳的寶物,就連先主在世之時都不敢輕易動一下,主公……」
    「住口!卜齋,快叫人去拿。」
    「遵命。」卜齋再次起身。其餘的人則像僵了一樣,死一般沉默。大家都知道這寶物的厲害。說到要請出此物出戰,就意味著主人已經鐵了心。如再多言,甚至連腦袋都可能不保。這些都是代代相傳的。今天勝賴命人去取寶物,就是想表明他力排眾議的決心。
    滿座的人一開始還勁頭十足,這會兒卻都蔫了下來。只有長坂釣閑一人不懷好意地掃了大家一眼,道:「大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臉漲得通紅的勝賴也垂下了頭。
    「這是主公一生難得的好機會,還請大家成全,讓主公完成先主的遺志。什麼三河、長筱城,主公一擊即潰,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還望大家保留意見,幫主公一把。」
    這時,從一個角落裡傳來了啜泣聲。大家看去,只見一個人正在用手背悄悄地擦著眼淚。不是別人,正是長得和信玄幾乎一模一樣的逍遙軒。
    當武田氏的大隊人馬在勝賴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從甲府出發的時候,正值二月底,桃花含苞,櫻花綻放。
    勝賴先有意造成佯攻的假象,一面調長筱城原城主菅沼的兵馬向東三河移動,一面向西邁的武節大道進發。勝賴覺得這是他一生中絕好的機會,想成全自己,只能拿出家傳寶貝來使老臣們服從。
    其實,大賀彌四郎勾結勝賴,準備迎其進入岡崎城的陰謀,這時早已被發覺,只是密信還沒被送到勝賴處。原來,彌八郎有一個同夥小谷甚左衛門,該人已經游過天龍河,逃到了武田的領地。只可惜此人潛入甲府時,勝賴已經出了城。
    跟去駿河、遠江的路不同,隊伍的右面就是木曾山脈,大隊人馬在山坳里行進,而且帶了大量軍需物資,因此走得格外慢。翻過蛇蛛山,從浪合去往根羽的途中,山櫻花像從山谷里溢上來一樣,漫山遍野,格外迷人。
    「進入武節便有吉報。」在和合川邊,正在喂馬的勝賴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管敵人從哪裡出兵,自己這方的意見已經統一,勝賴對此很滿意。他正在做一個美夢,夢想著趁家康不備之時,一舉攻入岡崎城。隊伍在一個細雨飄零的日子抵達了武節附近的稻橋。空氣中洋溢著濃濃的春日氣息,雨腳細如絹絲,行軍的傷感和天地的柔和交融在一起。
    「報。」細雨中,勝賴駐馬等候報告,卻見旗本大將小山田備中守昌行面露難色,來到面前。
    「怎麼回事?臉色不對啊。武節那邊派使者來了?」
    「這……」說著,備中守來到勝賴的座前,單腿跪地,低頭稟道:「剛才,屬下的士兵抓到一個形跡可疑之人,那人說有件奇怪的大事想報告主公。」
    「奇怪的事?武節城裡的?」
    「不,是岡崎城。他說在岡崎城郊外,一個叫大賀彌四郎的被活埋,腦袋被鋸裂了,他親眼所見。」
    「什麼,大賀彌四郎?」
    「是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是謀反罪。那人信誓旦旦。」
    「叫他過來。」被勝賴這麼一催,還沒回過神來的備中立刻奔了過去。
    「把那人拽過來。」遠處的杉樹底下,一群士兵正蜷成一團避雨。備中守沖他們一喊,一個年輕武士答應一聲,跑了過來。被帶過來的男子六十齣頭,打扮不像是姦細,看上去有點兒傻,是個胖乎乎的小老頭。
    「你從岡崎城到此何干?」
    「小人和女兒、外孫就住在前面的根羽,出來賣棉籽,賣完了,便回來了。」
    「那為何在此鬼鬼祟祟,偷看我們的兵馬?」
    「不不不,小人哪敢偷看……」老人看上去真是嚇壞了,「我從這邊走碰見將軍,從那邊過也還見到將軍,可把我嚇壞了,於是就癱倒在樹旁了。」
    備中守看了勝賴一眼,聽候他的發落。
    「將軍大人,根羽那邊是不是打起仗來,被燒掉了?」
    「這個誰會知道!」勝賴一動不動地盯著老頭,答了一句。
    「請恕小人冒昧,從圍幔的花紋上看,我知道您是武田家的人,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若我不告訴你,也不讓你通過,你會怎麼辦?」
    「大人,請發發慈悲,我女婿在前一場仗里中流箭死了,留下兩個外孫和我女兒……女兒從那以後一直疾病纏身,我要不幹活,孩子就得餓死……」
    「老頭!」這時,勝賴終於現出一副相信對方是鄉巴佬的樣子,問道,「你在岡崎城外看見了什麼?你是不是看見被鋸了人頭的犯人?」
    「是,是是,小人自從看了那噁心東西,每次吃飯都想吐……」
    「那個人長什麼樣?把你看到的如實講來!」
    「是。哎……那個人臉腫成青紫色,腦袋被路過的人踢來踢去,額頭上的皮掉了,嘴唇被割得像炸開的石榴。」
    「還有呢?」
    「他大聲求我們救他,說要是把他從那個坑裡給挖出來,以後怎麼謝都行。還說他是三河的什麼什麼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麼厲害的武士,居然像嬰兒一樣哇哇大哭,誰信啊!」
    「好了,那人叫什麼?」
    「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什麼大賀彌四郎惡人之類。」
    勝賴額頭上不覺滲出了冷汗:「備中,速派人調查真相。查清之前,先把這個人關在城裡。」
    「起來!」備中說著,把老頭拉了出去。
    「將軍大人,我說的句句屬實……」老頭被帶了下去。雨依然在下,淅淅瀝瀝的,好像要把樹木的嫩芽剝開似的。山谷和溪流間,像流溢著加熱了的乳汁一樣,瀰漫著一層霧靄。
    「原來如此。彌四郎居然暴露了。」勝賴嘆了口氣,像只受傷的老鷹一樣環顧四周。戰魔對勝賴可真是太苛刻了。大賀彌四郎被處死對甲州軍來說,決非小事一樁。正因如此,勝賴才應該冷靜下來,再仔細研究一下作戰計劃,可事實並非如此。
    為掩飾內心的狼狽,勝賴故意誇張地對眾將說:「彌四郎的死無足輕重,他活著還是死了的區別,只在於是岡崎城先破還是長筱城先失守。」這樣一來,有必要立刻進入小城武節,商議軍情。
    既然彌四郎做內應一事已經暴露,說明岡崎城內已經作好了準備,因此,決不可麻痹大意。一旦攻城戰開始,如不能在一日內攻下,甲州軍就會受到西邊的織田援軍和東邊的濱松吉田軍的兩面夾擊。
    「岡崎不是問題,我們應掉轉矛頭,踏平長筱城。」
    「因此,剛才發生的事也並非毫無意義。他們以為我們的主力要攻打岡崎,因而減少攻打長筱的人馬。」這就是善於狡辯的勝賴的邏輯。
    說話之間,長筱城的地圖在大家面前展開。山城建在豐川上游、大野川和瀧澤川的交匯處,堪稱天險。兩條河交匯的正面懸崖上是野牛門,還有一架細長的索橋,此處稱為渡合口。西北面是本城,本城正對著的左邊是彈正苑,後面是帶苑,再後面則有巴苑、瓢苑相連。家老的府邸位於彈正苑外面。城的正門在西北方,後門則在東北方。
    因此,要想一舉擊破長筱城,南面得從渡合口發起進攻,西面需隔河騷擾,東面則應隔著大野川,以鳶巢山為中心,從中山、君伏戶和姥懷等處展開攻勢。前後左右,所有地方的軍情都議了一遍。
    「我軍主力應放在何處?」小山田備中守問道。
    「城北藥王寺山。」勝賴不假思索地答道,「留三千預備軍駐紮在那裡,你來指揮,如何?」
    大家本以為勝賴會把先頭部隊放在野牛門,現在放下心來。馬場美濃守問道:「那麼,全軍分成幾部?」
    「全軍共分為北、西北、西、南、東南和主力六部,如何?」
    「恐怕……」山縣三郎兵衛添了一句,「我認為除此之外,還應再加上機動部隊和殿後部隊,共分八支比較合適。」
    「機動部隊?你覺得在地勢險要的山谷里,機動部隊能如願發揮威力?」
    「但乃兵家之常識……」
    「知道了。那麼,誰來指揮?」
    「可讓山縣三郎兵衛、高坂源五郎在有海村一帶相機而動。」
    「有海村?」勝賴額頭青筋暴跳,「三郎兵衛,你這傢伙,一開始就縮手縮腳。你就等著吃敗仗吧!」
    被勝賴一罵,山縣不禁瞠目結舌。
    看到山縣著急,勝賴卻又笑了起來:「哎,只是說笑而已。你估計長筱城現在有多少兵力?」
    「估計有五六百人。」三郎兵衛冷冷地答道。
    「不過區區五百人,而我們卻調集甲、信、上三州兵力。萬一失手,不被後人笑話才怪。好!你和高坂源五郎帶領機動部隊,殿後部隊則由甘利三郎四郎、小山田兵衛、跡部大炊助三人率領,共兩千人馬,隨時候命。」
    「主公能夠迅速、果斷地採納屬下的建議,實在難能可貴。那麼,請您部署進攻部隊。」
    勝賴知道軍心事大,便假裝爽快地答應了。商議的結果,大家一致同意:先踏平長筱城,然後在長筱和吉野之間全殲火速趕來支援的德川軍,最後再痛擊織田軍。
    城北的大通寺,武田左馬助信豐、馬場美濃守信房、小山田備中守昌行率領兩千人馬;城西北的正門則由一條右衛門太夫信龍、土屋又衛門尉昌次率領兩千五百人馬;城西的有海村則由內藤修理亮昌豐、小幡上總介信貞帶領兩千人進攻;至於城南野牛門,則由武田信廉人道逍遙軒、穴山玄蕃頭梅雪、原隼人昌胤、菅詔新三郎定直率兩千兵丁防守。城東南方的鳶巢山由武田兵庫助信實任總指揮,和田兵部信業和三枝左衛門守友領一千人。再加上主力軍三千,機動一千,後備兩千,定把長筱城圍個水泄不通。
    第二天,大賀彌四郎被處決的準確消息傳到勝賴耳中,武田軍終於改變了行軍路線,開始向長筱進軍。
    另一方面,長筱城的防禦工事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把父親貞能送進岡崎城,獨自一人留在長筱的奧平九八郎此時正指揮人馬,在大通寺對面修築防禦工事。
    「如果甲州大軍殺來,這些工事到底能不能頂得住?」
    「聽說敵人怎麼也得有兩三萬人馬。」
    「咱們城裡頂多只有二百五十名武士。我心裡實在沒底。」
    看到搬運土石的人時不時地交頭接耳,九八郎就鞭打他們,催他們趕緊幹活。
    「我們這座山城乃是天險,勝過三千五千兵馬,此戰定會獲勝!你們就別打小算盤了!」
    九八郎單純至極,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絞盡腦汁,盤算著眼下的這次戰鬥。
    「長筱城滅亡之日就是德川氏滅亡之日。」家康的這句話,九八郎信以為真,不假思索就記在了心裡。家康唯一的女兒龜姬就嫁到了這裡,因此,他絕不會坐視不管。援軍一定會趕來。
    如果到時候援軍還沒趕到,長筱城落得跟高天神城一樣下場……不,即使如此,九八郎也毫不怨恨家康。他心裡早就作好了準備。
    如果真到了龜姬和自己一起與城池同歸於盡之時,自己就微笑著死給她看。至少要讓人們提起他時,說他決沒有玷污父親的英名。當然,在其背後起支柱作用的,實際上是他贏得了龜姬的愛情這場勝利,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此種意義上說,龜姬才是他在這座城裡迎來的第一個敵人。
    從一開始,龜姬就把九八郎視為猴子之類,對他極為鄙視。她終日不發一言。新婚之夜,她道:「今晚我肚子痛,想一個人待著。」不由分說,把九八郎從洞房趕了出去。
    只要是一個有感情的人,都會氣得渾身哆嗦。此時,九八郎簡直像一頭髮瘋的猛虎。他笑道:「龜姬,你討厭我?」
    「討厭……我要說討厭,你作何感想?」
    「什麼感想也沒有。女子本來就是如此。不久之後,你自會明白。」
    「明白什麼?」
    「你父親說我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能幹之人。所以,我認為你和你父親截然不同。」說著,九八郎快步走了出去。
    龜姬非常吃驚,啞口無言。可以說,那是二人之間的戰爭開始的信號。龜姬對內庭的侍女們誇下海口:「我就是咬斷舌頭,也決不和他睡到一起。」
    可是,九八郎卻心平氣和,不慌木忙。到了晚上,他帶了侍衛來到龜姬的居室,竟然在此吃起飯來,甚至還聊到深夜。
    「還鬧彆扭嗎?」九八郎不慌不忙,沉穩的目光觸碰到龜姬眼中的怒火,他哈哈大笑著向外走去。
    如此反覆再三,龜姬擔心起來,他是不是討厭女人?人家居然對自己熟視無睹,難道要和這樣的人過一輩子?龜姬開始這樣想,就意味著她要輸了這場戰爭。
    「還在耍脾氣嗎?」又是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
    「如果我說我改了,你會如何?」龜姬大聲反詰道。
    「改了?」正要出去的九八郎立刻轉身回來,「你要是改了,我就這樣。」
    說著,他突然抱起龜姬,一陣狂吻,「只可惜,今晚太忙了,脫不開身。」接著,他毅然離去。
    直到最近,龜姬才告訴九八郎,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她被突然抱住的那一刻,不禁怒火中燒,想狠狠地抽九八郎一耳光,高高地舉起了右手。可是,還沒等手落下來,她已被扔到了格子門旁邊,摔得特別慘。家臣們還沒有離去,她委屈極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等等!」龜姬慌忙整理一下衣裙,高聲叫喊著。
    可是,這次不像前幾次那樣,九八郎頭也不回,飛快地消失了。「我說過,今晚我脫不開身。」
    「這樣下去可不行,我還從來沒受過這麼大的侮辱……」那天晚上,龜姬一夜沒睡,她甚至想立刻派人到父親那裡去,解除自己與九八郎的婚約。那樣還不夠,她還不解氣。這也難怪,千金小姐受了那麼大的氣……
    第二天晚上,九八郎照樣笑呵呵地來了,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高聲談論一些軍情,越信的上杉謙信人道如何啦,織田大將怎麼樣啦,說個沒完。這次,龜姬等他談完之後,主動去親近他。
    原來龜姬想以牙還牙。要羞辱對方,就得先接近對方,然後再狠狠地拒絕他,讓他無地自容。然而,九八郎卻笑嘻嘻地走開了:「今天是我祖父的忌日,請你放尊重些。」
    被九八郎拒絕後,龜姬被逼無奈,開始了第三次作戰。如果再被拒絕的話,這次受傷的就不是九八郎,而是龜姬了。她扭扭捏捏地來糾纏,又被九八郎巧妙地制服了。
    「我本以為,等你成為真正愛我的妻子,得花好幾年的工夫,沒想到竟然這麼快。我看你內心還是非常喜歡我的。」同房過後,九八郎依然不冷不熱地耍嘴皮子,「你要做我的好妻子,這才是做女人的幸福。」
    當然,九八郎認為,至此也就打成平手而已。然而,龜姬卻獃獃地望著天空,過了一會兒,她一把抓住九八郎,號啕大哭起來。她為什麼會哭,九八郎至今也不明白。只是從那以後,龜姬成了一個讓人無可挑剔的好妻子。
    在戰備中,九八郎連細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自從這次開始修理城郭,他就不斷地把圖樣抄送給家康,讓其過目。通過九八郎,龜姬才開始了解父親的心事。
    「萬一城池失守,我也要留在這裡,與你同生共死。」龜姬的話說得十分清楚。她已經意識到,父親有可能拋棄女兒和女婿不管。
    身陷困境的九八郎卻迎來了第一支援軍。
    那一天,從早晨起就開始下雨,從野牛門往下一看,只見左邊流過來的紅彤彤的大野川濁流和右邊來的清澈水流相碰,萬馬奔騰,一瀉千里。波濤洶湧,連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甚至當援軍趕來的時候,兒八郎還誤以為是敵人來襲,急忙地跑到野牛門旁的城樓上去看。
    「德川大人讓你我二人合力死守,不知城池修完沒有?」
    九八郎急忙到橋頭迎接的時候,走在援軍隊伍最前面的松平三郎次郎親俊急不可耐地問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必須死守,人再少也得死守。這是大人的命令。一共是二百五十人吧?」
    「二百五十人……」九八郎輕輕點了點頭,「算上孩子共有五百。不過咱們以一當十,五百人能頂五千用。還不錯。請快快進城,先讓人馬休息一下。」
    「奧平大人!」從隊伍最後催馬趕來的是松平彌九郎景忠,他後面跟著一名年輕的武士,「我家主公命你和我們父子,以及三郎次郎四人指揮,你看如何?」
    「這下我心裡有底了。」九八郎低下頭,訕笑道,「我們四人可要好好玩玩這隻甲斐的山猴子。」
    「奧平大人。」
    「何事?」
    「在武節露了一面的武田的人馬正在向長筱城趕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還一點消息都沒有。不過,不管他們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采,我都毫不畏懼。」
    「人馬再多,你也不懼?」
    「哪怕他來五千七千我也不怕。照樣痛擊他們。」
    「不過,好像不止五千七千。」
    「那麼,一萬多人?」
    「濱松接到的探報,是超過一萬五千人。」
    「哈哈哈……」九八郎大笑起來,弄得景忠的兒子伊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九八郎才道:「五百人對一萬五千人。這樣的仗才值得一打。」
    「奧平大人!」
    「哎!」
    「這不是值得一打,而是值得犧牲。」
    「不不不。」九八郎搖了搖頭。與其說他心裡有底,不如說是無牽無掛、心理單純更為合適。「德川家的女婿可不是軟柿子,不能死在這山城裡。一個人對三十人就夠了。只是如此一來,戰場肯定會有些血腥。你們二位只管放心好了。」說著,九八郎走在前面,把大家引進城裡。
    援軍進城后,大家立刻開始議事。四人在剛剛修好、剩餘的木料還沒搬走的古書院里,展開地圖,開始合計。但是,五百人對一萬五千人,怎麼分配似也不夠。因此,光爬上箭樓查看地勢,就反覆了五六次。
    無論看哪邊,都是山。彌九郎景忠說:「山雖然多,可都將成為陣地。」
    「如果真有一萬五千人,估計會這樣。」三郎次郎親俊隨聲附和道。
    但是,九八郎卻絲毫沒有當作一回事:「就算城外填滿敵兵,他們也碰不著這座城。我就納悶,營沼怎麼就棄城逃跑了?」
    「哼!」
    「看來那傢伙是個冒失鬼,還剩下五六天的食物,就被嚇跑了。」
    「五六天……」向九八郎刨根問底的,正是景忠的兒子彌三郎伊昌,「如果還有五六天的口糧,再好好動動腦筋,幸運的話,可以堅持半個月。」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九八郎的臉上才現出嚴肅的神情,語氣果斷而堅決。雖然看上去滿不在乎,可是他內心非常清楚,敵人一萬五千人馬正殺奔而來,他卻只有二百五十人來分配。他在認真分析家康派來如此少的援兵的意圖。
    「大戰必定於城外展開,此前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輕易放棄。你和我女兒都在這裡,我們絕不會坐視不管。」
    家康的話又在耳旁迴響。正因如此,無論是松平親俊還是景忠父子,九八郎都要讓他們作好一切準備。
    當夜,九八郎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酒宴,龜姬也參加了。大敵當前,要想死守,必須精誠團結。一人嘆氣而導致全軍士氣跌落,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所以新加入的指揮者,還有奧平家的老臣們都參加了酒會,這樣可以使大家的心擰成一股繩。
    雙方引見完畢,酒過一巡,九八郎嚴肅地說道:「諸位,當今之世,勢力最強大的當屬甲州,其次則是三河,這次戰役,正是改變這種局勢的絕好機會。城北的泥土吃了可以長力氣,三河的好漢們就是吃泥土,也能殺得甲州軍馬落荒而逃。難道大家不想留下這樣的美名嗎?」
    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接著,龜姬站起來,詼諧地說:「眾位,我要是不嫁到這裡,還真學不會這烹調紅土的技術。紅土飯就交給我龜姬了,大家吃了,殺個痛快。」
    情意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不知從何時起,龜姬也學會了九八郎的語氣。
    五百人阻擊一萬五千人。人們絞盡腦汁,發誓要堅持下去。而且不久,家康就會說服信長一起來此決戰。所以,在這以前,必須死守城池。一旦城池陷落,甲州軍就會勢如破竹,從吉田城進攻濱松,進而從岡崎突入尾張。
    如果讓甲州人馬踏上尾張的土地,那麼,德川氏從世上消失的日子就不遠了。為了讓大家牢記於心,九八郎在酒宴上把這些講得情真意切,說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天終於晴了。運沙袋,做柵欄,堆土堆,將校、民夫不分彼此,忙得不亦樂乎。因為這座城裡,無論官兵還是百姓,也不管男女老幼,都將面臨著同樣的命運:要麼大破甲州軍,否極泰來;要麼戰死沙場,曝屍荒野。
    已是五月。杜鵑在野牛門和龍頭山之間盤旋,發出凄厲的悲鳴。
    城郭已經修好,工事也已築就。「殺呀!」「沖啊!」天亮的時候,城裡到處是演習聲。不管敵人從哪裡進來,務必要將其擊退。敵人稍有疏忽,就立刻殺出去,避實擊虛。「如果我們悄悄地藏在城裡,敵人就會迂迴向古田分兵。決不能讓敵人的計謀得逞。要把他們釘在這裡,讓他們欲進不能,欲退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是我們的戰術。大家切記。」
    大家都在忙著練兵,有拿刀砍箭靶子的,戳土袋子的,投石頭的,射箭的。每天巡視完后,九八郎必定大笑幾聲:「哈哈哈……如此,我軍必勝,必勝,必勝啊!」
    剛開始,跟著他笑的人鳳毛麟角。但是,隨著日夜訓練,不可戰勝的信心樹立起來后,九八郎一笑,大家也都跟著張開大嘴笑起來,笑得嗓子都痒痒。
    五月七日,晨。
    龜姬把白天的暢談都帶進了夢鄉,一覺醒來,旁邊的九八郎早就不見了。她嚇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來。原來在自己熟睡的時候,丈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了,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下,龜姬既覺得過意不去,又很羞愧。
    繼承了父親的習慣,九八郎每天早晨都要光著膀子練一陣刀。開始時練三百下,後來增加到五百下。練刀的地方就在卧房后的假山上。
    「大人練完刀了嗎?」龜姬穿著木屐,來到假山旁。
    「哦,練完了。」從假山上傳來九八郎的聲音,「來,快上來看。到處是旗幟的海洋,真是壯觀!」
    龜姬被丈夫的快樂吸引,也笑著爬到假山上去,順著丈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人山人海,如潮水般湧來,嚇得她腿都軟了。一萬五千這個數字,經常從家裡人口中聽到,可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多。
    「那是藥王寺山,那是大通寺山,那是姥懷,那是中山,那是鳶巢山……」所指之處,全是旗幟和人馬。在知道敵人到來的一瞬間,龜姬覺得這座小城彷彿消失了似的,特別渺小。如果這時從九八郎的臉上看到驚慌,哪怕只是一點點,或許她早就倒到地上了。
    「怎麼樣,好看吧?」
    「是。」
    「我也出身於武士世家,也想指揮這麼多人馬,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滿足了。」
    「趕緊集合,武裝起來吧。」
    「急什麼,用不著。」
    九八郎嘲笑道,「敵人現在才開始做飯,而我們已經做好了。走,回去吃飯,吃得飽飽的。」
    龜姬嘆了口氣,跟在丈夫身後下了假山。晨光中,丈夫不僅神色未變,就連走路的姿勢、沉著的樣子也絲毫沒有變化。九入郎盤起腿,剛端起泡飯,就不斷地接到眾臣的報告,哪個陣地怎麼樣、主將是誰等等。每次聽到報告,九八郎都沒有什麼明示,嘴裡仍然嚼著泡飯,只是「哦」一聲。
    「請大人火速趕往野牛門,松平三郎次郎大人已經等不及了。」
    「用不著這麼急。明白人只有在明白的時候才出現。」他稱讚了一番泡飯好吃,又和一旁的龜姬聊幾句,方才頂盔掛甲。
    信長武裝迅速,遠近聞名;而九八郎貞昌卻截然相反,他先慢騰騰地比較一下絲絛長短,才喜滋滋地繫上。可是,一旦準備就緒,他就雷厲風行地發號施令。他事無巨細,考慮周到。所有的榻榻米都得收拾好,拉門隔扇要卸得乾淨利落,這樣,敵人放火箭時,容易把火撲滅;屋內要不留雜物,才能舞得開刀劍;彈藥庫要保護好;火槍隊的行動要迅速及時;飲用水的使用更要嚴格控制。結果那一天,敵人沒有進攻,戰火沒有燒起來。「敵人像是在休整,而我們卻有勁無處使,閑得難受。」
    第二天,有了動靜,城南的武田逍遙軒開始構築陣地。武田軍似也不知從哪裡進攻這個天險,最後終於選了南面為陣地。
    人一旦找出一個不怕死的理由,就會異常膽大,甚至會認為生死無別,即使可以保全性命,也在所不惜。武田逍遙軒想從野牛門外的激流渡河,奧平的軍隊發覺這一意圖之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大人,他們終於上來了。」跑到本城的大門前來報告的,是奧平次左衛門勝吉,「我領軍到河灘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九八郎想訓斥他,卻又住了口,只是皺起了眉頭,道:「次左衛門,你的膽量倒是不小啊。」
    「大人過獎了。我只是想嚇一嚇敵人。」
    「休要再說!」九八郎站了起來,立刻向野牛門方向走去,「正面的懸崖高二十間,從那裡下去得死多少人,你考慮過嗎?」
    「只要打仗就會有犧牲。我想至多折五六個人……」
    九八郎踱來踱去,然後回過頭來,嚴厲地盯著次左衛門:「我們是五百人對一萬五千人,你這樣做划算嗎?
    「白白折了一個人,就等於損失了三十人,如果折二十人就相當於損失六百人,你難道沒想到?斷不可貿然出擊!這次戰鬥,轟轟烈烈地死不是英雄,在痛苦的深淵中堅強地活下來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明白嗎?」
    次左衛門不再說話。
    「不僅要你知道,還要讓大家都知道。這是一人對三十人的戰爭,不能過早地斷送性命。」說完,九八郎頭也不回地向野牛門走去。
    這一天,高二十間的懸崖下方,激流籠罩著一層薄霧。河大約寬四十間,上游有許多竹筏,伴隨著轟鳴聲,不斷地涌下來。
    「甲州軍渡河,像是要用竹筏把河面填起來。」
    「還真是鋪張浪費啊。」
    要在這兒架起橋,那得流失多少竹筏啊!九八郎正在感慨,又發現從上游漂下來四隻一組的竹筏。那筏子到底是用什麼固定的呢?透過霧靄,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
    原來,有一張粗麻繩結成的大網張在河面上,這樣就可以阻止筏子漂走了。只見那張大網不斷地把漂流下來的竹筏串到一起。九八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舉動。大家公認這條河無法渡過,甲州軍卻從一開始就改變了局面。
    「大人,敵人開始渡河了,怎麼辦?」不知是誰在九八郎身後尖叫起來。自然,在這裡觀察敵人的絕不僅九八郎一人。
    甲州軍欲攻破野牛門、征服天險,表面上看起來愚蠢透頂,實際並非如此。若是敵人從這裡突入城內,那麼戰鬥一開始,守軍的信心就會被擊垮。所有人都在忖度著敵人能不能渡過來。
    「啊,大人,敵人已經源源不斷地過河來了。」
    不知誰又大喊了一聲。九八郎像磐石一樣,一動不動。這種情況,他也沒有想到。當這支敵軍向野牛門進攻的時候,東西北三面的敵人也必定會出動。而自己的軍隊早就耐不住了,只要他一聲令下,所有士兵就會從城裡殺出去。可是這樣一來,就成了混戰,起碼兩三天後才能決出勝負。
    「急個屁!」九八郎在心裡罵著自己,此時決不是發泄怒氣的時候。「哈,哈哈……」當敵人的先頭部隊抵達岸邊的時候,他竟然大笑起來,「把火槍隊調過來!」
    「是。弓箭手呢?」
    「不需要。這樣一來,我軍勝券在握矣。哈哈哈……」
    只見敵人一到岸邊,就立刻釘楔子,投繩索,然後忙著往懸崖上爬。這可是甲州軍的拿手絕活。不一會兒,只見兩條繩索垂到懸崖中部,攀岩開始了。
    「大人,敵人已經……」
    「再等。」
    火槍隊的八十支火槍已經調過來待命。九八郎努力控制著情緒,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他回頭看了一眼火槍隊:「好!等到那根繩子上爬上三十多人的時候,打兩發子彈。一發打人,另一發炸斷繩子。不要緊張,要打准。」
    為防萬一,九八郎命令瞄準一條繩索,三支槍的引信同時點火。甲州軍發現城內出奇地安靜,繩子剛一搭到懸崖中間的凹處,他們就接二連三地抓住繩子爬了上來,和九八郎預想的絲毫不差。
    「準備!瞄準!」九八郎不敢大聲,只是飛快地揮了一下手。
    很快,天晴了,霧靄散去,只見激流穿越峽谷,奔騰而去,明媚的陽光照著兩岸,格外壯麗。
    「砰,砰……」隨著槍響,兩條繩索應聲而斷。回聲相呼應,如同百雷轟鳴。懸挂在兩條繩上的人嘩啦一下掉了下去,正砸在剛剛渡到岸邊的士兵身上。
    「啊……」慘叫聲從下面傳了上來。九八郎不動聲色地盯著,低聲說道:「槍彈珍貴。留著以後再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06
第122章 貞昌禦敵


    自從大賀彌四郎被處決以來,岡崎城內一直瀰漫著靜謐的空氣。就連築山夫人也把自己關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內,德姬和菖蒲也終日不出聲。
    這一日,天空陰沉,似乎要下綿綿細雨的樣子,雲縫裡偶爾透出一縷陽光,溫暖濕潤的南風不時吹拂。天氣炎熱,但這種炎熱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從身體里一點一點擠出來的悶熱。德姬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早飯絲毫未動。她在和喜奈談論女人的憂愁:「彌四郎的妻子和女兒也不來索命,還說若不一起死,彌四郎會寂寞。」
    「大賀大人已經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還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個女子不溫柔?可是,為何唯獨築山夫人會如此殘酷?」
    「這個……」喜奈低下頭,不敢出聲。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為濱松的公公對她不好。」
    「哦。」
    「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細想來,說不定何時我也會落得跟她一樣,想起來真是可怕。」
    「哪裡會有那樣的事,小姐出身名門……」
    「不。當女人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相知時,就會變成厲鬼。與其變成婆婆那樣,還不如做彌四郎的妻子、女兒。」
    「您瞎說些什麼呀?」
    「不是瞎說。這次少主就是回來,也不會像往常那樣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無情,趁著還沒落到婆婆那樣的地步……」
    實際上,德姬正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當然,並不僅僅是因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裡。在她和信康之間插進來一個菖蒲后,德姬終於明白了築山的心。在德姬看來,這次的大賀彌四郎之事幾乎全由婆婆對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罰的僅僅是彌四郎一人而已。彌四郎罪有應得,卻連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兒。而築山夫人依然百般為難德姬。德姬又氣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聽到小侍從在叫我。」
    外間傳來說話聲,兩人趕緊打住。
    「報。」傳來一個男子粗莽的聲音,震得空氣嗡嗡作響。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說了不該說的話。這種感覺並不是自責,而是覺得待在這座城裡越久,就越有一種落入虎口的恐懼。喜奈向德姬使了個眼色,走了出去。
    「奧平美作即將出使岐阜,前來向少夫人請安。」聲音清清楚楚。德姬還沒有反應過來,喜奈聽著稟告,卻似已明白。
    「進來吧……」德姬的臉上絲毫沒有見面的驚喜。
    美作一進來,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頭髮花白的腦袋,兩眼滴溜溜地盯著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著胸口。「敵人已經包圍了長筱城,可是,不要擔心,只要我兒子在城內,就萬無一失。只是大熱天的,我兒受苦了。」
    「真是有勞您了。」
    「甲州那幫東西,到底還是兵分好幾路。攻打長筱的同時,往吉田和岡崎也派了人馬,還在二連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圖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長筱城。」
    「哦?」
    「雖說敵人打著如意算盤,可是沒有得手。今天的來報說,少主討伐山中的法藏寺時,敵軍將領戶田左門一西、大津土左衛門時隆正要截斷岡崎與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銀槍,殺了個落荒而逃。」
    「那少主……」
    「報告的人說,少主身先士卒,威猛無比。」
    「哦……他的身體,他自己……」德姬已決定不再為信康的事情傷心,可是,她心裡依然難受。信康不愛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麼,她又突然著急起來。
    「少夫人。」
    「哦……聽著呢。」
    「按少主的個性,不會輕舉妄動,您就別胡思亂想了。」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這一仗如果不勝,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見閻王了。所以,不僅少主,就連我和我兒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龜姬也一樣。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鬧。」
    不知何時,德姬也把兩隻拳頭放在胸口,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麼……」美作臉上帶笑,「我現在就起身前往岐阜報信,去報什麼信我不能講。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盡,決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的話說完了,您有什麼口信,需要我帶給您父母?」說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搖著扇子,笑了起來。
    德姬控制著感情的波瀾,坐著發獃。信康一馬當先、高聲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閃現,他身處險境,可有危險?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長求救兵,這一點誰都明白。
    「少夫人,請問需要我給您父母帶信嗎?」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這次戰事不僅關係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決口,怒濤就會湧向美濃、尾張。」
    德姬輕輕點點頭。這次不單是應付美作,也包含著她作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傾注給信康的決心。「書信比口信鄭重一些,您請稍候。」
    「是,還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邊的書桌前,坐了下來。一想到美作在背後看著,她就心慌意亂。可她還是把心一橫,提起筆來。德姬寫了很多,她寫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寫信康毅然出陣,為德川、織田兩家奮勇殺敵,寫父親經過岡崎的時候,她要講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親派援軍之事,她卻隻字不提。
    信長發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寫完后拿給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這份心意實在難得。」帶著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門。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從岡崎消失了。當然,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沒帶眾多的隨從,因此,路上會遇到多大危險,誰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疊台正殿見到了信長。
    是日,信長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風凜凜、高高在上的樣子。原來他剛剛接見了京城來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兩側站滿了文武重臣。美作被傳到了裡面。信長環視兩側,大聲喝道:「大家退下。」
    「這樣說話不方便,還請大人屏退左右。」
    信長有點不高興,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後的森蘭丸,說:「他無妨,不必退下。」森蘭丸是信長的貼身侍衛,平常片刻不離。
    「是。」森蘭丸凜然應了一聲,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蕩蕩的大殿里,信長聲如洪鐘,語氣裡帶著點斥責的味道,「你讓我支走眾人,倒有點首領的派頭。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樣子,像鬼一樣。難道你想用這張臉嚇唬我信長?」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臉呀。」
    「什麼?」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卻是大鬼。」
    「哼。你要說什麼,直說罷。」
    「是。」美作應聲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戰可要抓住戰機呀。」
    「哦?」
    「我們主公一直認為您會在敵人攻打長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卻不見援兵蹤影。現在,敵人已經開始攻打長筱城了。」
    信長一言不發,雙目圓睜,盯著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長筱城據城死守,如果稍有閃失,就會斷送性命。」
    「……」
    「因此,這次我才被派為重要使節。不知大人——」
    「夠了!」信長大喝一聲,「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家主公說如果長筱陷落,敵人就會像衝破堤壩的洪流一樣勢不可擋。」
    「美作!」
    「在。」
    「你兒子就那麼沒出息嗎?」
    「如果說犬子沒有出息,大人至今還沒出城,這又是為何?」
    「這個混賬王八蛋!什麼狗屁洪流,不但從甲斐流出來了,就連伊勢一帶也危險了。河內、攝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來,「我不是來聽您講這些的。三河、尾張大壩決口跟伊勢、河內、攝津的小堤決口可不一樣。現在三河既沒有人質,也沒有使者,是大洪水。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為何還那樣斥責別人?如果只是想試試我的膽量,那就太無聊了。」
    「好厲害的一張嘴,那麼,你來到底想說什麼?」
    「請大人速發援兵。」
    「立即發兵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的答覆。」
    「那麼,何時發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會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並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準備了。如果不懂得這點,我半步也不會踏入這裡。」他聲音響亮,如同驚雷,信長身後的森蘭丸都不禁探出身來。
    「你在這裡,一步也不許動。」這次是信長大笑起來。
    「一步也不許動?就這樣對待我這個糟老頭子嗎?」
    「說的是。」
    奧平美作頭髮有些亂,可他全然不顧:「岐阜的千疊台,對於我貞能來說,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長在思考什麼,他凝神望著天空,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美作。作戰固然有戰機,可也應相時而動。」
    「您這麼說,是不是有什麼錦囊妙計?」
    「我一旦發兵,如果耗費時間過長,原本不是敵人的人,也會變成敵人。你說,是不是這樣?」
    「這個,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決定出發,就必須要勝。講到具體安排,不到萬不得已,三河那邊不用考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信長的語氣由剛開始時的強硬轉為舒緩。美作對信長的脾氣了如指掌,一旦對方發起火來,他是一步也不會讓的。一旦讓步,信長的火氣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讓,他就會緩和下來。
    「美作,你認為我到底帶多少兵合適?」
    「這個……我不敢講。」美作也換了口氣。
    「七八千怎麼樣?」
    「七八千?那麼,多少火槍?」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這次是信長奇怪地笑了:「那麼,你認為五六百夠嗎?」
    「怎麼,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碼得三千五百支槍。而且,現在大和的筒井、細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槍。」
    「三千五百……」
    「這些火槍如能阻擋武田的騎兵,我們就勝利了。美作,信長是不會眼看著三河的親家有難而坐視不管的。」
    奧平美作不禁低聲哭起來:「剛才言語不周,多有冒犯,懇請大人原諒。」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費苦心,把你這個小鬼派了來。」
    美作抬起花白的頭,仰天痛哭。他也不知為何流淚,只覺得兒子正在長筱苦苦抵擋敵人大舉進攻,其身影若隱若現。信長看到美作流淚,不禁轉過臉去,罵道:「美作,你哭的樣子太難看了。」
    別人怒他則笑,別人哭他則怒,這是信長的秉性。儘管知道這點,可美作還是止不住眼淚。這場戰役,信長比家康還重視。他甚至把火槍借給筒井、細川兩家,就是再好不過的證據。
    「大人見笑了,我是高興得流淚。」
    「沒出息。眼淚留到擊潰敵人之時再去淌吧。」
    「是,是,美作銘記在心。」
    「好了,這下該放心了吧。森蘭丸,把大家都叫回來,與美作痛飲三杯。」
    「是。」
    家臣們第二次被叫進殿的時候,信長也不再陰沉著臉,大口大口地狂飲,還不斷給美作敬酒,打仗的話隻字不提。
    第二日是五月初十,又有使者從三河來,是家康的隨從小栗大六重常。
    小栗和美作正好相反,他極盡殷勤,求信長發兵。「剛開始時,我們主公以為光憑自己殿後的部隊就足夠了,可沒有想到竟然從甲州來了那麼多人,主公覺得不妥,於是請大人發援兵,兩軍合一,支援長筱。十萬火急,越快越好!」使者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知信長是在真聽還是假聽。
    可是,從第二日起,軍隊就開始陸續向城內集中,而且,如同大家商量好了一樣,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根柵木和一條繩子。看著這些軍隊,美作和大六都陷入了疑惑。
    此前的戰鬥都是一對一的單打獨鬥,大家身輕如燕,高聲通報姓名,然後展開格鬥,勝負自見分曉。因此,全軍的勝利是由一個個勇士的勝利積累而成,這是多年來的基本戰術。照這般常識,挑著木材,提著繩子,這樣的軍隊,總讓人覺得心裡打鼓。這到底是何用意呢?
    但是,火槍隊的威武軍容卻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畏懼。在此之前,日本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從沒有過如此眾多的火槍手。由八十人到一百人編成一隊,陸續開進岐阜,果然如同信長放言的那樣,最後達到三千多人。
    五月十三日,信長的援軍帶著大量柵木和火槍,浩浩蕩蕩從岐阜出發。
    此時的孤城長筱,已經陷入了苦戰。
    十一日拂曉,當「大鬼」美作得知信長即將發兵而鬆了口氣時,他的兒子——長筱的「小鬼」九八郎貞昌聽到甲州的兵馬又一次向野牛門逼來的報告,心情沉重地登上城門觀看。他手搭涼棚,看了一下霧靄沉沉的懸崖下面,長嘆一聲。本以為敵人在此前的戰鬥中吃了苦頭,不會再在這裡冒險了,可萬萬沒想到,敵軍又調來竹筏,第二次前來挑戰絕壁。而且,這一次士兵用竹盾擋在了身前。
    把竹子綁成束做盾牌,恐是抵禦火槍的唯一辦法。竹子表面又硬又滑,又是弧形的,子彈打上以後就崩飛了。所以,最初的幾發子彈沒有炸斷繩索。
    「白搭,不要打了。」看到打不中,九八郎讓火槍隊撤了下去,「關緊城門,等敵人上來。」
    「敵人一旦靠近城門就不好辦了,大人。」貼身侍衛說道。九八郎卻彷彿沒有聽到一樣。
    敵人一旦發現沒有了炮火的干擾,就會順著繩子往上爬。眨眼間,先上來的一隊人馬已經用竹盾牌圍住了突破口。「現在還不能打嗎?」
    「不行!」九八郎制止了性急的士兵。
    「已經從二十增加到四十了。一會兒又會漲到八十的。」
    九八郎在數著不斷增加的敵人,就在人數快要從八十漲到一百六十的時候,他喊道:「尖刀隊,三十人,上!」
    城門一下子大開,殺聲震天,回聲擴散到谷底,落到敵人頭頂的聲音放大了四五倍,響遍山谷,嚇得敵人屁滾尿流;再加上原本一直緊閉的城門在登崖作戰的敵人身後突然洞開,更嚇得他們魂不附體。
    「哪裡逃!殺!」一隊人馬眼都不眨,沖向涌人城門的敵軍,奮力搏殺起來。
    「再上三十人!」九八郎這次派出了長槍隊。長槍隊沒有沖入擠在城門處的甲州軍,而是不斷地奪取敵人的竹盾,施火焚燒。乳白的晨霧中,竹子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和著火紅的火焰,使敵人產生了錯覺,以為對方殺了出來。
    「好!火槍準備!」九八郎這次只讓四五支槍對著失去盾牌的敵人猛射。
    雖然火槍好像沒有擊中,可是,由於此前的失利,敵人的軍心已被攪亂。看到繩索上有幾個人逃到河灘,剩下的也無心戀戰了,所有繩索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怎麼樣,不錯吧!不一會兒肯定也有人往這邊退。」這時,從守衛在城北的松平彌九郎那裡來的報信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報,大通寺糧倉處,有敵人壓過來。」九八郎不禁皺起眉頭。畏筱城的糧倉位於城北瓢苑的後面,正好和甲州軍大通寺山的陣營相望。糧倉對於這座山間小城來說,其意義自不待言。
    原來,在大通寺山安營紮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在那裡等候戰機,早已多時了。這裡既沒有河,也沒有懸崖,根本沒有障礙。因此,如果城裡的五百精兵大多被分到別處,佔領糧倉簡直是易如反掌。對此,甲州方面無疑早就瞅准,並制定好了策略。
    當奧平九八郎得知南面的敵人不甘最初的失敗,又一次乘竹筏捲土重來時,他已敏感地察覺到大事不妙。可沒想到敵人從南北兩面同時發起進攻。
    九八郎命令奧平次左衛門堅守野牛門,自己則帶著火槍隊火速趕往瓢苑。畢竟軍心重要,軍心一旦動搖,後果不堪設想。就是吃紅土也要戰鬥到底,那是嘴硬,世上再也沒有比餓著肚子堅守城池更凄苦的事了。別說織田的人馬,就連濱松的主力部隊此時也沒趕到。一旦此時糧草失守,後果就不僅是全軍覆沒了,連後人都會恥笑奧平貞昌不懂戰事。
    趕到那裡一看,只見松平彌九郎景忠和其子彌三郎伊昌正守候在此,看到敵人逼近城門,拔出大刀就要衝出去拚命。「休要驚慌!敵人的數目是多少?」
    九八郎喝道,他知道,一旦驚惶失措,就會帶來嚴重後果,才這樣笑嘻嘻地問。
    「兩千。」
    「不,頂多也就七百。」九八郎又笑了,「這塊陣地的主將,是左馬助信豐和馬場美濃守信房,再加上小山田備中守昌行,三員大將共統兩千兵力。今天左馬助信豐出來打頭陣,頂多七百人,所以不必驚慌,要沉著應戰。先放幾槍,讓敵人聽聽槍聲,再從城門殺出去。」
    說完,他讓跟來的火槍隊裝上彈藥,從敵人逼近的城門向西邊的城牆進發。他確認城門前確實擁擠了很多人,於是下令:「把牆推倒!」
    難以翻越的城牆被繩子拉向城內側,轟的一聲,驚天動地。敵人一下子慌了神。緊接著,藏在裡面的全部槍支對著城門,多槍齊發,炸得敵軍人仰馬翻,哭爹喊娘。同時,急不可耐的彌九郎父子率領一百五十人,從城門殺了出去。眨眼之間,勝負已經決出。
    第二日,兩軍在土堆中短兵相接,更是打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惡戰。
    奧平九八郎膽大心細,開戰僅七天,兢使甲州軍陷入了惱怒和焦慮之中。所有的一切,九八郎都布置得天衣無縫,無論是野牛門的戰鬥,還是第一次糧草保衛戰,都沉重地打擊了甲州軍的士氣。他雖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子,打起來也是蠻攻,卻的確狠狠地耍了一把武田軍。
    在這喜悅的氣氛中,松平三郎次郎親俊前來報告,說本城西面的地下傳來奇怪的聲響。眾所周知,甲斐礦山眾多,採礦業發達。聽到這個消息,九八郎當著眾人捧腹大笑:「哦?挖金人來了。」
    原來,在城西安營的是內藤修理亮昌豐和小幡上總介信貞兩員大將,這裡大約安排了兩千多人馬。
    「兩千多人馬居然想玩老鼠鑽洞,真是騙小孩子的把戲。」九八郎表情誇張地說道,然後耳朵貼地,聽了聽地下挖洞的聲音,命令士兵也開始挖洞。
    由於敵人不熟悉地形,而且民工都是遠方征來的,一旦進入挖掘階段,就不得不屢次返工。而長筱城的士兵卻非常熟悉地形,什麼地方有什麼樣的石頭都了如指掌,所以,兩者的挖掘速度當然有天壤之別。
    從大門南老臣的府邸挖到彈正苑的時候,長筱的人馬和甲州的人馬撞了個正著。
    「啊,土中有人!」一個挖洞的甲州兵被嚇破了膽,大呼大叫。這時,五六支火槍已經被安放在突破口,又不費吹灰之力粉碎了敵人的企圖。
    次日清晨,又有一隊人馬發起進攻。這次是西北的一條右衛門太夫信龍。他在距離正門較近的地方修築了箭樓,試圖向城內放箭。這一回九八郎沒有笑,他命人用五十支槍的火藥做了一個像大炮一樣的大筒子。只見屹立在晨暉中的敵方箭樓連一支箭也沒來得及放,眨眼間就被大炮筒炸到了九霄雲外。
    但是,畢竟是五百人對一萬五千人的戰役。從四個方向來攻的嘗試都失敗后,武田軍終於發起了總攻。他們悟到,急攻只會損失更多人馬,於是一致同意進攻對方的糧倉。他們用柵欄把城包圍起來,在河上拉了好幾層繩子,在繩子上繫上鈴鐺。包圍圈形成以後,再次發起了慘烈的糧草爭奪戰。
    五月十四日,九八郎不得不捨棄糧倉所在地瓢苑,撤回了大營。當夜,他眼看著落入敵人手裡的糧草燃起熊熊大火,沉默不語。當然,武田方面為這座小城耗費了如此多的時間,也非常惱火。
    毋庸置疑,糧倉所在地瓢苑被占,對長筱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運到本城來的糧草已經堅持不了四天了。九八郎看著糧草被燒盡,然後來到箭倉,走到聚集在本城的眾將面前,讓人搬來床幾,對侍衛命令道:「多點一些燈。」空蕩蕩的大堂里只有兩三支燭台,大家死一般地沉默。長此以往,不如痛痛快快地戰死。有人已經堅持不住了。
    近一段時間,就連十分了解九八郎之心、平時裝得若無其事的龜姬也紮上了頭巾,挎著長刀,緊張地跟隨丈夫左右。添了幾盞燈后,大堂里亮了起來,大家的表情清晰可見。九八郎笑道:「糧倉被敵人佔去了。」
    語氣就像被搶走玩偶的孩子一樣。松平親俊哈哈大笑:「差不多三天後……就得吃泥土了,希望大家作好思想準備。或許是五天吧。」
    「不到五天了。」伊昌道,「織田大人還沒有發出援兵嗎?」
    九八郎裝出一副沒有聽到的樣子,他尋找著奧平次左衛門勝吉。「次左衛門,你出城到主公那裡去一趟。」
    「去做什麼?」
    「請派援軍已經來不及了,你就說再過四五天,長筱就要破城了。」
    「恕在下不能從命。」
    「你說什麼?你是覺得不長翅膀就出不了城嗎?你可以從城東北的後門潛水過去。雖說敵人在河面上拉了繩子,還拴了鈴鐺,不能渡河,但你可以像河童那樣潛過去。你不是游泳能手嗎?」
    「這個,在下難以從命。」
    「怎麼回事?」
    「我是說,請恕我難以從命。」
    「嗯?你是忘記了自己的實力,還是讓敵人嚇破膽了?」
    次左衛門像孩子一樣地搖搖頭:「大人想到哪裡去了。正是因為我不怕敵人,才拒絕從命。不到五天,城池就要破了,您和其他官兵就要戰死疆場,而我一個人卻身在城外,豈不被人笑話。人們會說,看,快看呀,那位就是天正三年長筱之戰的時候,眼看城池陷落,他卻獨自一人逃命的怕死鬼。」
    大堂上的氣氛一時十分緊張,大家不知九八郎會如何應對這個問題。次左衛門的一席話,乍一聽似豪言壯語,卻使大家十分泄氣。
    「哼,是嗎?」九八郎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環視了一下大家,「鳥居強右衛門何在?」也沒有事先打個招呼,他就徑直喊了另一個人。
    靠近拉門的一個黑暗角落裡傳出聲音:「末將在此。」
    隨著粗聲大氣的回答,燭台旁邊現出一個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
    「強右衛門,你去!」
    「遵命。可是,不知大人派我去哪裡?」
    大家哄堂大笑。這個人剛才一定在黑暗的角落裡打盹兒了。
    「去哪裡?你剛才沒有聽到我講話嗎?」
    「是,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
    「好!妙極了。既然在這樣的氣氛下你都能睡得著,那麼,就是你了。今晚從東北的後門渡河過去。」
    「遵命。」
    「河面已經拉了網,所以,你要潛水而過。」
    「是。可是,去哪裡……」
    「混賬,只有潛水才能到達對岸,到了對岸后再走陸路。」
    這時,強右衛門才開始醒悟:「這樣,這樣才能衝出重圍……啊呀,是要去搬救兵啊?」
    「嗬!」九八郎二目圓睜,非常驚奇,「這一點想必你也明白。只是,不用說求援,吉田、濱松或者是岡崎,主公肯定在某個地方。見到大人,你就說再過四五天……你就說,九八郎說了,只剩四五天了。」
    「在下難以從命。」
    「怎麼,剛才不是你說要……」
    「我強右衛門也知道城池危在旦夕……」
    「住口!」九八郎火了,「你是在耍我?」
    「不是,不是。」
    「住嘴!我說糧食只剩四五天,可是,我說城要陷落了嗎?誰說城要陷落了?我九八郎決不會丟掉城池。只要天不塌,只要主公不下令停止抵抗,我就戰鬥到底!」
    強右衛門的四方臉上,一雙眼睛傻呵呵地望著九八郎。
    「不僅是強右衛門一人,不管是誰,只要說放棄城池,那就是對我九八郎的侮辱,我決不允許!」
    這時,次左衛門慌忙向前一步:「明白了,大人。次左衛門願意前往!」
    「不!」強右衛門大喊道,「強右衛門願意前往!」
    九八郎看了一眼二人,笑了:「強右衛門,你馬上去作準備。無論發生什麼,不要中途倒下。到達之後,不要急著回來,一直在那裡歇息,到勝利的那一天。在完成這次使命之前,天塌下來,有我九八郎一人頂著。」
    「遵命!」強右衛門毅然答道。
    大家商定,強右衛門安全突破敵人的警戒線后,一定要在雁峰山上點燃煙火報信。然後,他就離開了大營。
    十四日晚上,皓月當空,地上的人影格外清晰。
    「要是沒有月亮就好了。」強右衛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趕路。他穿過野牛護城,在大野川一棵樹的樹蔭下站住。
    眼前的激流閃爍著一片銀光,對岸守兵的篝火一堆接著一堆,望不到頭。這裡距離守兵的位置約四五十間,篝火周圍晃動的士兵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左後方起依次是姥懷、鳶巢山、中山、久間山,敵營已經嚴密地封鎖了去路。敵軍白天剛剛拿下瓢苑,士氣高漲,還沒有歇息,所有陣地旌旗林立,映著銀白的月光,十分壯觀。
    「真夠戧。怎麼辦?」強右衛門在懸崖邊站了一會兒,思考著對策。九八郎貞昌叮囑過他,在趕到目的地之前,須保住性命。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明白,一旦被抓住殺掉,後果不堪設想。「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他虔誠地念道,「八幡大菩薩呀,我求您了!河童呀、惡鬼呀、狐狸呀、邪神呀,把我渡過河去吧!完事之後,就是把我粉身碎骨來孝敬你們也行啊。」然後,他摘下隨身攜帶的箭筒,在手巾上寫了一首詩:
    〖我主水深火熱中,玉墜陪我搬救兵。
    此去路上多艱險,一腔熱血為盡忠。〗
    他在月光底下寫完后,不禁得意地笑了。九八郎說,如果在援軍到達之前死去,他將永世承擔罪名,這雖是無心之言,自己此番出發,也沒有打算活著回去。想到這裡,他伸手把手巾掛在樹枝上,找了個陰暗之處盤腿坐下,等著敵人去睡覺或是月亮鑽進雲彩。總之,現在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河流湍急,水聲震天,就是發出點聲音,敵人也聽不見。」強右衛門盯著河對岸念叨的時候,不知不覺呼嚕呼嚕地睡著了。他是疲勞過度,當然,這種膽量既是奧平家的風氣,也是他粗獷性格的體現。
    不知睡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對面的篝火已經熄滅,月亮已鑽進了雲彩。強右衛門站起來,急急忙忙她把長刀和短刀包到衣服里,把所有東西都背在肩上。他轉念一想,又把長短刀扔到地上,只帶了衣服和匕首。
    「大人,我去去就來。」強石衛門朝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消失在夜色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06
第123章 死士赴死


    五月十四日,在鳥居強右衛門潛出長筱城的當晚,德川家康已經進入岡崎城,正在大擺酒宴。他相信織田信長會從岐阜趕來增援,要為信長大軍清除路障。但是,直到開宴,他還不知信長是否已從岐阜發兵。家臣們則持不同意見。
    「我想信長肯定會來,他一定會和上次在高天神城時一樣,不會讓我軍受苦。」家康道。
    悲觀的人則反駁道:「織田軍雖然人數超過了武田軍,但是新兵眾多,缺乏戰鬥力。再加上長筱戰場是山區,對信長更不利,這點他不會不明白,所以,織田大人恐是不會來了。」
    如此說來,似乎有點道理,堅持認為信長會來援的家臣也低下了頭,沉默了。士氣就像風氣一樣可笑。一旦在某處颳起一股強勢的風,即使毫無意義,也會有人趨之若鶩,反之,就會悄然消逝。
    在戰鬥最緊張的時候,家康還大擺宴席,這非常罕見。看到大家如此落寞,他說:「大家不要爭了。信長必定會來。來來來,今晚痛飲三杯。」
    「主公肯定信長公會來?」僅憑酒宴還不能鼓舞起士氣,本多平八郎看到這一點,又添了一句。
    家康讓人摸不著頭腦地笑了笑:「既然到了這樣的時候都不來,說明信長公此人不可信。既然不可信,那麼何懼之有?」
    「主公明示。」
    「要是我一人去救長筱,那麼他憑什麼得到尾張、美濃?這個道理信長不會不明白。來來來,什麼也不要多想,只管喝酒。」說完,家康命令似乎支持悲觀一派的酒井忠次:「跳一個你拿手的捉蝦舞,如何?」
    「主公!」
    「怎麼了?」
    「萬一信長公不來,主公只率三河的人馬前去長筱嗎?主公已下決心了?」
    「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再問了。在高天神城時,是因為看出小笠原那廝要投降,所以按兵不動。奧平九八郎那樣的勇士,你能坐視不管嗎?」
    「那麼,趕赴長筱,主公可有取勝的把握?」
    「知道了。兵馬的強弱取決於帶兵之將。不要因為信玄的兵馬強悍,就認為勝賴也強大。忠次,趕快跳舞。」家康說完,喝了一口酒。
    忠次站了起來:「那麼在下就獻醜了。您的意思我已明白,好,現在可以痛快淋漓地跳上一曲了。」
    酒井忠次的狂言捉蝦舞早已有口皆碑。只見他一手拿著粽子,一手拿著笊籬,彎下腰,模仿出追逐跳蝦並裝進蝦簍的動作,惟妙惟肖。
    吉田城主的身份和尊貴的容貌,讓他的舞蹈帶給人們一種奇異之感。今天,這種感覺更加明顯,眾人不禁捧腹大笑。
    「這個動作挺滑稽的。那個一本正經的表情怎樣?」
    「這樣就成了。抓那個抓那個。」
    「那種腰肢的扭法怎樣?真讓人受不了。」
    家康看著大家的笑臉和忠次滑稽的動作,想著心事。他明顯從此中感覺到一種和平常迥異的東西。當一個人有心事的時候,無論是笑容還是舞蹈,都會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誇張。儘管如此,忠次的捉蝦舞還是多少沖淡了一些緊張。
    大家嘩地沸騰起來,家康則悄悄站起。他發現月亮把槲樹枝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格外迷人。「多幺迷人的月亮啊!出去看看。」家康沒有脫下戎裝,僅穿著皮襪子,就趿著木屐走了出去。
    外面蛙聲一片,不絕於耳,菅生川的流水聲隱隱傳來。家康穿過樹叢,來到松樹底下。為了不妨礙他的思考,井伊萬千代遠遠地跟在後面。家康停下來,仰望著月亮。望著望著,彷彿聽見從青白色的月亮表面,隱隱傳來長筱城的聲音。「九八郎……」家康自言自語,「信長馬上就來,且等等。且再等一會兒。」
    說著說著,家康不覺心口發熱,肩膀也抖動起來。人生可真快啊!打打殺殺的日子還要繼續嗎?到底何時太平才會到來?想著想著,他突然覺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經不可能天下太平了。如果這樣,下一個時代太平也不會來,再下一個時代也不會。想迎來太平,必須扎紮實實,步步為營。
    家康捫心自問,不經意間地扭頭往室內看去。他想到一起進城的信康想去看德姬,不禁笑了。德姬和信康相擁的影子清晰地映到了窗紙上。
    「主公,主公。」這時,身後傳來剛剛提升為貼身侍衛的大久保平助忠教的聲音。
    「平助,在這裡。」只聽在稍遠的地方,萬千代高舉著大刀,回答道。
    大久保聽出萬千代的聲音,像兔子一樣從松樹蔭里跳了出來:「主公,小栗大六重常從岐阜回來了!」
    「大六回來了?是嗎,我馬上就去,你先把他領到我房裡去。」
    「遵命。」平助飛跑著離去。家康則急急忙忙往回趕。突然,他又開始自問:如果援軍還不來怎麼辦?
    既來之,則安之!家康早就把自己說服了,又進一步給自己一個承諾。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腳步,又恢復了以往的閑庭信步,慢慢踱到屋子前面。
    萬千代依然不說一句話,默默地跟在後面。家康慢慢地脫下木屐,整齊地擺放好,對早已端坐在那裡等候的大六說:「你辛苦了。」
    「主公,明天,信長父子將抵達岡崎。」
    「哦。」家康雖然若無其事地回答著,心裡卻一下子哽住了,「那麼,多少人?」
    「兩萬人。」
    「可真辛苦你了。」
    「哪裡哪裡,這……這……」大六誠惶誠恐地伏下身來。酒宴似已結束,大殿里又恢復了以前的寧靜。
    「大六,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可是,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是,是……」
    「現在才開始。信長可還如以前一樣康泰?」
    「是。主公,這是臨出發前信長公和眾人即興而寫的連歌,請您過目。」
    「哦?吟著連歌出發?有雅興!拿來看看。」家康接過紙來展開,高聲朗誦道:
    〖勁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時。信長〗
    其中「世上堪第一」一句下面括弧內寫著:武田腦袋無。家康笑了,接著讀道:
    〖水晶花爛漫,四郎看不見。久庵
    月落西山坳,悄悄隱蹤影。紹巴
    小田吹秋風,百草皆披靡。信長〗
    『①「勁松」指松平氏,即家康;「西山」指甲州;「小田」指織田。』
    「確實不錯。好個勁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時。好個水晶花爛漫,四郎看不見。好,確實不錯。月落西山坳,悄悄隱蹤影。小田吹秋風,百草皆披靡。真是氣吞萬里。」家康大笑起來,「哈哈哈,這才是織田大人。先把牛吹足了,再把它當作鞭子來抽我一下。我可不敢這樣吹,我得小心地吹。哈哈哈……」
    笑著笑著,家康突然覺得信長的性格里有一種令人恐怖的東西,一下子閉了嘴。事前不斷冷靜籌劃,一旦行動起來,不把對手打得體無完膚,決不罷休,這就是信長無比殘酷的一面。火燒比睿山就是這種性格的體現。去年七月,信長攻打伊勢長島的一向宗時,其戰況也慘不忍睹。
    「你們嘴上念著慈悲為懷,手上卻玩著火槍,每天凈是舞刀弄劍。這次決不輕饒,為了懲戒你們,統統殺光。」信長說話之間,竟把本願寺和兩萬無路可逃的僧兵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所以,信長既然吟誦「待到明朝時,武田腦袋無」,就說明他已穩操勝券。
    因此,戰鬥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變化。原本是德川對武田的戰役,現在已經演變成織田對武田的戰役,白己必須牢記這一點。因此,獲勝之後,為了防止織田信長干涉德川內部事務,必須謹慎地應對。
    「大六,在那裡沒有遇到奧平貞能嗎?」家康呆坐了一會兒,問道。
    「見到了。他對信長公說,由於這場戰鬥事關德川氏的沉浮,他要親眼看見信長發兵之後才會離開。」
    「哦,這是那個老頭說的?所有人都把此戰看成關係德川氏沉浮的戰役啊。」
    「是的。不只奧平大人,我也這樣認為。」
    「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第二天,十五日,信長父子果然進入岡崎城,和家康父子見了面。雙方的重臣和老臣都出來相見,當然,這只是一次禮節上的會面而已。信長的嘴角一直掛著微笑,家康也總是無所用心似的異常沉靜。
    當夜,雙方的謀士們聚議一次,當然;這也僅僅是一次象徵性的議事而已。雙方都以為立即會從岡崎出發,不料信長卻說,第二天還想住在岡崎,不必立即出兵。大臣們心急火燎,家康卻也不催信長,還不慌不忙地說道:「您先慢慢地靜養,然後再出兵也不遲。」
    十六日的拂曉時分,從長筱城逃出來的鳥居強右衛門像個乞丐似的來到了岡崎城。
    「主公,長筱來的密使求見。」
    家康已經起床,正在收拾東西。一聽密使求見,不禁眉頭一皺。長筱的密使當然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是來求救兵呢,還是報死訊?
    「把他帶到院子里來。」說著,家康命人前門廊上設座。從晨霧中認出強右衛門的身影,他不覺微微吃了一驚。只見強右衛門用稻草扎著髮髻,身穿長及膝蓋的下地幹活的農夫衣服,大腿裸露,腳穿草鞋,狼狽不堪。
    「你是九八郎的家臣嗎?」家康問。不知何時,小栗大六、酒井忠次和本多平八郎都站到了家康身後。
    「是,在下乃九八郎的家臣鳥居強右衛門。」說完,強右衛門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家康。家康故意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我不認識你。等一下,把奧平貞能叫過來。」
    奧平美作和織田的人馬一起回到岡崎,現在正住在三道城。趕到那裡去把美作叫起來,得花好長時間。強右衛門心急火燎,一會兒踮起腳望望,一會兒舔舔嘴唇。而家康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穩如泰山。
    不久,美作慌慌張張地趕來了。「哦,是強右衛門啊。辛苦了!主公,此人確是犬子的家臣。」
    強右衛門一看見美作,不禁潸然淚下。「喂,出使的口信,快說。」
    「喂,主公准你說話了。」
    「是,那我就說了。」強右衛門咽了口唾沫,然後說道,「瓢苑已經失守,糧食只剩三天的了。」說完這幾個字后,就閉口不語。
    「你帶的口信就這麼多?」
    「是。只說這麼多,所有的事情全由大人定奪,說多了會妨礙您判斷。這是少主的吩咐。」
    「哦。」家康咳嗽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侍候在身後的美作。美作努力抑制住眼淚,不斷地抬頭望天。
    「好爽快的口信!九八郎只說了這麼多?那麼,我來問你,你是如何衝出敵人的重圍的?」
    「潛過大野川的河底,來到這裡的。」
    「像河童一樣,好樣的!那麼,你是如何把成功出逃的消息告訴城裡的?」
    「我在雁峰山上點起煙火通知他們。」
    「九八郎、彌九郎父子,還有三郎次郎,也都平安無事吧?」
    「是的,大家早就發誓,就是吃紅土,或者吃自己的肉,也要堅守到底。除非大人下令停止抵抗,否則決不把城池拱手予人!」
    家康抬眼看了一下美作和兩側的家臣:「好。知道了。你必肚子餓了,吃點東西,換換衣服,去歇息吧。」
    「大人,不必了。」
    「你不餓?」
    「城裡能夠堅持到後天的糧食,恐怕連粥都空有其名了。因此,強右衛門立刻就回去,與大家同生共死。」
    「哦?不愧是九八郎的屬下,好樣的!」說著,家康的眼睛也濕潤了,「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就這樣立刻返回嗎?」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平靜地問道,旋又道:「我也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到時候你和我一塊兒去,這下你該安心了吧。」
    「多謝大人美意。木過,聽了大人一席話,在下更得立刻回去了。」強右衛門的言外之意是催促家康趕緊發兵。看到家康已被自己感染,說恨不能飛去,他知道家康也待不住了,心裡很高興。
    「嗯,九八郎有這麼好的家臣。不用收拾,就這樣,我把你引見給信長大人。只簡單地把腳洗洗就行,平助,給強右衛門打水來。」
    強右衛門急得兩眼冒火。九八郎臨行前對自己的囑託又在心底迴響:決不要多說一句話。即使什麼也不說,主公也會理解這裡的人的心情。大概正因如此,家康才要把他引見給信長,要他強右衛門親耳聽一聽信長的答覆再讓他回去。就這樣,強右衛門被帶到廚下側門,又被平助帶到家康的書院。
    家康早就在門口等候多時。原來本城的書院早已被安排為信長的居處了。「快過來。」他領著強右衛門,向信長的卧房走去。此時,小鳥正在枝頭歌唱,東方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
    因為小栗大六提前趕去報信,所以,信長也早在那兒等候了。不待家康說明來意,信長先問道:「你就是小鬼的家臣?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信長聲如洪鐘,還不待強右衛門跪拜,他又說道:「幹得不錯。聽說是潛河底過來的?哈哈哈……這次你得駕著雲回去了。」
    「是,是是。」
    「你叫鳥居強右衛門?」
    「正是。」
    「回去之後,還是在那座雁峰山上立刻點煙火。這樣,城裡就會士氣大振。你就說,一兩天之內,德川和織田的四萬聯軍就會拍馬殺到。到時,定要殺得敵人片甲不留。讓他們等著看熱鬧吧。」
    強右衛門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席話聽來和家康的深藏不露截然相反,一聽這話,眼前就彷彿出現了被殺得丟盔棄甲的武田軍。
    「不錯不錯,小鬼有小鬼的勇敢家臣。你回城的時候,要格外小心,記著,一定要活著回去。就說我們立刻就到。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了。」
    誰都知道,織田有兩萬兵力,而家康只有八千,說是四萬大軍有些誇張,可是,這話從信長嘴裡說出來,卻絲毫沒有奇怪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遵命,我們一定血戰到底!那麼,就此告辭。」
    「你去吧。」信長的聲音還是像斥責下屬那樣大。說完,他回頭看看家康,哈哈大笑:「時不我待啊,濱松大人。」
    家康輕輕地點點頭,默默地望著遠去的、看起來有點毛手毛腳的強右衛門。
    第二日,十七日,穴山玄蕃頭從藥王寺山的武田勝賴的帥帳走出來,極不高興地催馬趕回自己的營帳。勝賴依然為長筱這根硬骨頭而頭痛。
    區區一座小城,在戰略上也沒有多大意義,但就是拿不下。原本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餘的前去攻打岡崎或者濱松,可是,和大賀彌四郎的密約的失敗卻死死禁錮了勝賴的頭腦。別人越是反對,他越是堅持:「連區區一座小城都拿不下,今後如何號令天下?後人一定會這樣笑話我。就是德川、織田二人的主力軍趕來決戰,我軍也未必會敗。」
    這時候,有人小聲道:「如此一來,武田氏滅亡的日子就為時不久了。」可是,由於勝賴請出了傳家寶旗,大家都不敢冒死進諫。
    玄蕃頭的陣營在城南逍遙軒的右面。此時他從馬上跳下來,把韁繩交給隨從:「大家都給我小心點,今天早晨又有人在雁峰山上點起奇怪的煙火。」貼身侍衛河原彌六郎接過韁繩,突然覺得從身邊走過的那隊民夫有點不大對勁。「喂喂,你是哪裡來的?」五六十個民夫扛著防彈竹捆走過去,彌六郎指著其中一名男子高聲喝道。正要進帳的玄蕃頭也聞聲走了過來,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是……我是有海村的百姓,叫茂兵衛。」
    彌六郎呼哧呼哧走過去。「此人形跡可疑,一定是乘機混進來的,給我抓起來!」說著,一手抓住那個自稱茂兵衛的民夫的頭髮,將他從隊伍里拉了出來。
    旁邊的五六名侍衛聞風沖了上去。只見那個百姓打扮的人一把推開兩名侍衛,突然從懷裡拔出一把匕首,對準玄蕃頭就刺。玄蕃頭把馬鞔往旁邊一甩,閃到左邊。彌六郎眼疾手快,從後面衝上來,把韁繩拋向這名男子的腳踝。這人腿被絆住,一下子撲倒在地。玄蕃頭的坐騎受到驚嚇,也兩眼圓睜,圍著這名男子亂轉。
    侍衛們趁機一擁而上,眨眼間,就把此人五花大綁,抓了起來。
    「混賬王八蛋!居然敢來行刺。我們的民夫腳上都鎖著褐色的腳鐐,而你的卻是淺黃色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哼!」彌六郎得意地晃晃肩膀問,被綁的那人卻不屑一顧。
    「你是個武士吧。告訴你,我也是武士。」
    「我看一點兒也不像。」那名男子在地上盤腿而坐,滿臉鄙夷,「我乃奧平九八郎的家臣鳥居強右衛門。哼!」
    「什麼,你是奧平的家臣?」玄蕃頭非常吃驚,連忙走上前去,「你是想夾在民夫當中混進城去?」
    「不是進去,而是回去。」強右衛門滿臉是汗,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他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堅毅起來。
    「再過一兩天長筱就要陷落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再過一兩天……」強右衛門哈哈大笑,「長筱城會陷落?笑話!再過一兩天,織田、德川的四萬大軍就會滾滾殺來,嘿嘿……」
    穴山玄蕃頭一聽,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此說來,今天早晨是你在雁峰山上點的煙火?」
    「不僅是今天早晨,十五早晨,也是我點的。」
    「你出城是去請援兵的?」
    「哈哈哈……」強右衛門又大笑起來,「不是去請,而是去確認一下援軍是不是來了。見到織田大人了,也見到德川大人了。我還點了煙火通知城裡,難道你們沒有察覺到城裡的變化嗎?」
    「彌六郎。」玄蕃頭把視線從強右衛門身上移開,對河原彌六郎喝道:「把這廝帶到勝賴大人的大營去!等等,我也去,別讓他溜了。」
    「遵命。」強右衛門絲毫沒有反抗的樣子,仍然嘻嘻哈哈,神情凜然。他被反綁著騎在馬上,在炎炎烈日下被帶往勝賴的大營。剛剛被抓的時候,他還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現在什麼都不再想了,身子像被拋向藍天,心裡無比敞亮。
    勝賴的營前人喊馬嘶,好不熱鬧。重重包圍,水泄不通,居然有人能夠闖出去,大家非常吃驚,又聽說德川、織田的聯軍很快就要殺到長筱來,眾人更是無比驚愕。眨眼閭,整個陣營像炸了鍋一樣,從大將到士兵都慌亂起來。
    強右衛門被帶到勝賴的帳外,汗水早已在他的四方臉上結成鹽粒。勝賴盯著他問道:「你叫鳥居強右衛門?」
    「是又怎樣!」
    「爽快!」
    「承蒙您誇獎。」
    「衝破重重險阻出去,還要趕回來與大家同生共死,精神可嘉。」
    「過獎了。奧平家的家臣,如我這樣的比比皆是。」
    「哼!不要再耍嘴皮子了。穴山,這個人先留在我這裡,我要好好地犒勞犒勞他。」
    強右衛門沒想到勝賴會這樣說,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給我起來!」玄蕃頭依然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在強右衛門的心目中,武田勝賴是一個殘忍無比的大將。然而,他居然由衷地感動了,還說要犒勞自己,別忘了,他殺個人就像踩死只螞蟻那樣容易。
    強右衛門被玄蕃頭領到旁邊的帳里,他只覺得渾身無力,大腦一片空白。只見那裡既有醫士,也有佑筆,還有一些茶人和雜役,但沒有一個認識的。他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到了他身上。這裡的人早就聽說他的傳聞了。
    「過來坐下。」說著,穴山玄蕃頭也在右邊盤腿坐下,卻沒有給他解開繩子。
    「強右衛門。」
    「哼!」
    「我們主公看出你是一個有血性的男子漢,他敬佩你這樣的人,想放了你。他把你交給我處理,但是,我又不能這樣把你放了。」
    「既然如此,便又怎樣?」
    玄蕃頭也不回答,接著道:「不光我一人,眾將都這樣想,如果就這樣把你放了,會激起眾怒,他們是不會答應的。」
    「哼!」
    「因此,我得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在這裡立一個功。」
    這麼一說,強右衛門不耐煩了,愛理不理地答道:「啊呀,行了行了。」說著,嘆了一口氣,「你如果有那個意思,後面的話說了也白搭。」
    玄蕃頭顯得格外緊張,但馬上就平靜下來。「我們主公說話不會賣關子,他是說要放了你。可是就這樣放你,別人都不答應,說不定會在什麼地方把你剁成肉醬。所以,為了你的安全,他說你必須做一件事,讓大家心服口服。」
    「哼!」
    「城裡面……」玄蕃頭改變了語氣,「城裡面的人都等著你回去,你已經放了煙火,大家都知道你回到附近了,可是誰都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這是人之常情。」
    「說來倒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把你帶到城外去,你對著城裡人喊話。你得這麼喊:喂,看樣子援軍是不會來了,援軍不來了。只這麼喊就行了。這樣,誰都不會加害於你了。」
    強右衛門像河裡轉動的水車,一面聽,一面一下下地用力點頭:「只喊這一句,就放我?勝賴大人是這樣說的?」
    「是的。如果你告訴他們,援軍不來了,他們就會大開城門,這樣,城裡的五百男女老少就保住了性命,這也是善事一件。」
    「明白了。的確如此,是一件善事,你們的慈悲心腸讓在下心服。」這樣的回答使周圍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強右衛門絕不是那種思維敏捷的人,他的思維應比常人更慢。但是,一旦他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決斷起來比誰都快。
    勝賴之意、穴山玄蕃頭的主意,還有自己的處境,強右衛門都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他認為勝賴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殘忍,而玄蕃頭儘管是那種看透現實、精打細算之人,唯獨算錯了一件事——認為強右衛門為了救自己的命,會背叛主子,而他絕不是那種人!
    強右衛門被彌六郎牽著,從城北來到中軍帳前的箭樓下。炎炎烈日炙烤著大地。在這裡,雙方的陣地很接近,都能看清對方士兵的長相。一個民夫模樣的人被人用繩子牽了過來,當然吸引了城裡士兵的視線。
    「啊,是強右衛門!」
    「是,鳥居大人被抓了!」
    轉瞬間,城內起了一陣騷動。窗戶里,樹蔭下,石牆上,探出一張張精悍的臉來。
    今天早晨,大家都看見了雁峰山上的煙火,沒有一個人不高興。「這下好了,援軍來了。」
    正當大家大受鼓舞的時候,看到自己的使者被捕,都無比悲痛。
    穴山玄蕃頭沒有跟過來,他覺得強右衛門這個人老實,一定會按照事先約好的去說。
    「好,到這兒就行了。」彌六郎過來給他解繩子,一邊小聲地對他嘟囔。
    強右衛門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然後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一處高坡。西面的天空漂浮著一縷白雲,藍天顯得格外遼闊,彷彿把人、山和所有的工事都融進去了一般。「城裡的諸位聽著!」強右衛門爬上一塊岩石,一字一句地大聲喊道,「我鳥居強右衛門正要回城的時候,被抓住了。」喊聲加劇了城裡的緊張和騷動,「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德川和織田大人……」喊到這裡,強右衛門清了清嗓子,「已經率領四萬大軍從岡崎出發。兩三天之內,大家必定鴻運大開,還請大家堅守城池。」
    城內嘩地一下歡聲雷動。就在這時,武田家的兩名侍衛跳上岩石,一把把鳥居強右衛門拉了下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一頓痛打。儘管如此,強右衛門還是覺得爽快,想大喊幾聲。
    「媽的,這廝早就有預謀。」
    「居然敢玩花樣!」
    武田的侍衛們連踢帶罵,強右衛門被撞過來踢過去,活像一個不倒翁,卻一聲不吭。
    「夠了。滾過來,強右衛門!」氣急敗壞的彌六郎終於制止了眾人的暴行。強右衛門頭上臉上全是泥土,卻還是笑個不停。他的眼睛格外有神,讓彌六郎感到憎惡,不由得拿起繩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就那樣辜負我們主公對你的美意,你對得起良心嗎?」
    「十分抱歉。」
    「什麼都泡湯了,你讓我空歡喜一場。」
    「實在抱歉,但我知道那不是武士應該做的。在這種場合,就是你家主公,也不會做出不利於盟友的事。反正我做了對不起您的事,請原諒,只要您高興,怎麼處置都可以。」
    「哼!」
    又是一鞭,但始終抽不掉強右衛門的微笑。
    騎馬的武士在帥營之間往返了兩趟,第三趟的時候,他們把一個巨大的十字木運到面前。強右衛門身上的繩子解開了,他被綁到十字木上,身子、腦袋、兩手及兩腳都被綁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又不容分說,在他兩隻手心釘入大釘子。強右衛門仍然一聲不吭。這樣死也值了,痛苦就要結束了,他終於要解脫了。
    十字木被好多人抬了起來。看到這種情形,城內的人呆若木雞。這時,強右衛門眼裡所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藍天白雲了。
    「喂,你們對我施加這樣的酷刑,你們主公會答應你們嗎?」
    「管他答應不答應,就是讓他看看!」
    這聲音雖然傳到強右衛門的耳朵里,但是,聽來已不是他這個世界的聲音了。
    不久,十字木立了起來。強右衛門大腦一片空白,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兩個矛頭卻在此時穿透了他的兩肋,一直穿出雙肩。他只覺得雙眼發黑,耳朵嗡嗡直響。這時,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底下不斷地說著什麼:「鳥居大人,你是真正的武士,為了成全你的忠烈,我要畫下你臨終時的樣子,做成旗印。是武田家臣落合左平次這麼吩咐的。強右衛門大人,請你原諒。」
    強右衛門想笑,可是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那武士取下箭筒,把強右衛門的最後一刻畫了下來。這一幕發生在有海原山縣三郎兵衛的陣營前面,夕陽映得天邊一片血紅的時候。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08
第124章 聯軍設伏


    強右衛門前腳剛一走,德川家康和織田信長的聯軍就從岡崎出發了。十八日中午,隊伍經過牛久保,抵達設樂原,立刻安營紮寨。信長駐紮在極樂寺山,家康安營於茶磨山。然後,兩軍決定進行一次最後的議事。
    夕陽西下,家康帶領神原小平太康政和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出了營帳,朝極樂寺山信長的大營趕去。此處距離長筱城約八里。
    三人催馬趕到彈正山的時候,看到腳下的連子川和對面鬱鬱蔥蔥的森林,家康似乎聽到長筱城那些饑渴難耐之聲又從遠處傳來。他手搭涼棚向東望了望。
    「主公,要遲了。信長大人恐已等不及了。」鳥居元忠催促家康道。而家康卻一動不動,他似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通向長筱,便站在那裡,久久不願離去。
    「主公,平時懶得挪地方的信長公,居然也會來到這種地方。」
    「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再讓人等著,恐怕不好。趕緊去吧。」
    「元忠,你知道信長為什麼不願挪地方嗎?」
    家康的視線從群山轉向密林,「織田大人這次是從心底里想幫我一把,因此,他才按兵不動。」
    元忠聽了,眉頭緊鎖,思量著,多麼會替人打圓場啊。正是考慮到是他人的戰爭,才按兵不動,這就是信長。這一點就連德川氏的小卒都十分清楚。
    「信長公心裡正怕著呢——他怕武田勝賴得知咱們趕到,一下子從長筱撤走,溜回甲斐,避免和咱們決戰。」
    「他不會那麼傻!」元忠反駁道,「果真那樣,真是意外的好運。您還記得他在岡崎住了好幾晚的事嗎?」
    家康終於回頭看了元忠一眼,此子居然想到這一步?
    「一定不會有錯。因此,他才急急忙忙地趕來,無論如何也要開一次軍事會議,研究如何決戰。」
    家康的臉上浮起微笑,沒有對元忠再說下去,催馬揚鞭,直奔極樂寺而去。
    已故的信玄有一種叫「隱游術」的游擊戰術。那就是冷靜計算敵我雙方兵力的差距,一旦發現沒有勝算,就撤回兵馬,讓對方空等一場。信長正是清楚這一點,才故意拖拖拉拉。雖然家康這樣判斷,那麼究竟是不是這樣呢?
    「主公,今天對待信長公的態度一定要強硬一些。」後面的元忠又強調了一句。
    正如元忠所料,信長的大帳里,眾將早已坐好,正等著家康的到來。以織田的兩個兒子信忠、信雄為首,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羽柴秀吉、丹羽長秀、瀧川一益,還有前田利家等眾將湊到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商討戰術。在剛剛支上帳篷的草地上,只有信長一人坐在床几上。看到家康過來,身後卻看不見信康的影子,信長奇怪地問道:「三郎呢?」
    「正在松尾山安營紮寨,回頭把決定告訴他就行了。」
    「德川大人,請坐。」信長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信長公,我看甲州那邊必定前來決戰。」家康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鳥居元忠和神原康政,微笑道。
    「那麼,我軍必勝無疑。」
    「的確如此。」信長高興地點點頭:「為防萬一,我還有話要對德川大人講。」
    「願聞其詳。」
    「也沒有別的。只是勝賴是德川的宿敵,你一定想一戰決勝負,然後在此站穩腳跟。如果真想如此,恐怕考慮不周。無論是你還是三郎,深入敵軍時,萬一有個閃失,就是勝了也不合算。一旦變成那種局勢,對於我信長來講,從岐阜發兵助你一臂之力,恐也就失去意義了。」
    家康默默地點點頭。信長的一番話也使鳥居元忠非常吃驚。信長好像已經看出了家康心中的不安。他用「發兵助你一臂之力」這幾個微妙的字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管發生什麼,這一仗你只管穩坐釣魚台,所有事都交給我信長好了。對方若果然挑起決戰,並取勝了,你也全當是遊山玩水,只管看熱鬧。這次,武田的人馬就好比一群任我處置的麻雀。」
    家康臉上現出不快的神色,信長嘴裡說是助一臂之力,可心裡卻想單憑自己的力量取勝,以此向天下炫耀實力。
    「您不是說是『一臂之力』嗎……」一會兒,家康又恢復了先前的微笑。
    「你求我幫忙,我們如果只是遊山玩水也對不起你,所以想奮勇往前,沒想到你卻誤會了我的美意……」說完,信長把目光移到展開的地圖上。這是在岡崎時議好的兵力部置圖,上面用紅筆畫滿了圈圈點點。沿著連子川河岸圍滿長長的柵欄,然後把敵人引誘過來,就可以像捕麻雀一樣任意處置他們。
    家康盯著地圖,又仔細想了想:「僅僅這樣,我心裡還是不踏實。」
    織田和德川的人馬總共兩萬八千,其中包括信長從勢力範圍內調集到的三千五百火槍手。從岐阜出發的時候,信長特意讓每個人扛了一捆木材來,他用帶來的這幾萬根木材做柵欄,從連子橋一直到彈正山的左翼,光柵欄就結結實實地做了三層,即是為擅長騎馬作戰的武田軍預先設下的絆馬樁。
    要想一舉搗毀家康和信長的營盤,武田的人馬必定試圖突破柵欄,而大量人馬會在此處受阻,屆時,所有火槍對準擁擠在柵欄處的敵人猛烈開火,這就是信長考慮了很久的密策,是必勝戰法。正因如此,他才胸有成竹地對家康說什麼遊山玩水啦,什麼只管觀賞風景啦之類的話,而家康還是覺得不放心。
    「噢,這樣你還不放心?還有什麼不足之處?」信長感到有些意外,盯著家康問道,「哪裡不妥,只管講來聽聽。」
    家康不答,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您肯定武田會來突破柵欄嗎?」
    「哈哈哈……這個我可以打包票,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但是,即使是敵人中了我們的圈套,也……」家康說到一半,又打住了,「我的家臣中,有個叫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的……」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來。
    「你在說什麼?」突然,信長也警惕起來。他那老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想透視家康的想法,「忠次這人,由於出使過多次,見多識廣,即使不用別人提醒,也知道怎麼辦。你是想問問他有什麼計策?」
    「要說忠次,確實能征善戰,現在可以把他叫出來,向他討個主意試試看。」
    這次,神情嚴峻、思慮重重的換成了信長。「好吧,趕快把他叫來。」
    「小平太,傳忠次過來。」家康說完,將手中扇子指向柵欄陣的起點連子橋外側,「在那裡,可以讓我的家臣大久保兄弟為誘餌。如果再勞您大駕,家康實在於心不忍。」信長啞然失笑。家康的按部就班也並非無可取之處,但是,信長不是這類人。家康精如猴子,詭計多端。這樣也不錯。兩員大將鬥智斗勇,充分發揮各自的長處,聯軍就會越來越強大。
    「你所說的大久保兄弟,是不是七郎右衛門忠世和治右衛門忠佐?」
    「正是。我想讓他們兄弟倆為我軍打頭陣,大人意下如何?」
    「好。要是讓大久保兄弟去,我沒有意見。」信長又道:「如果柵欄外的大久保兄弟陷入苦戰,我會命令柴田、丹羽和羽柴三員大將從北面殺出。」
    說話之間,酒井忠次來了。營內眾將和侍從,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因為對信長的戰略不大滿意,家康覺得心裡不安,所以,他把忠次叫來問一問,也並非毫無道理。
    「噢,是忠次啊。」還沒等家康招手,信長先打了個招呼,「這次戰役,你有什麼策略,說來聽聽,不要拘束。」
    「是。」忠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鄭重其事地走到信長面前,單腿跪地,研究起地上展開的地圖來,「在這裡,武田軍追擊我方作誘餌的部隊,向有海原出動,如此一來,敵人後方就空了出來。」
    「會空出來?」
    「是的。那時,我軍則悄悄潛入敵人背後,乘機奪取敵人在鳶巢山的防禦工事,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奪取敵人後方的鳶巢山……」家康沉吟。
    「是的。如果大人照我所說安排,可在前一天晚上潛入敵人背後,黎明時分就會拿下鳶巢山,到時候,大人就會看到這樣做的效果了。」
    忠次得意揚揚地講著,家康則在一旁似聽非聽。信長以敏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來:「忠次啊!」
    「在。」
    「我信長活了四十二歲,才開始明白那句諺語:螃蟹挖洞學田螺——就這麼點本事。哈哈哈哈……混賬,還說什麼清楚這次戰役。這不是和強盜山賊的戰鬥,這是大戰,你講的那些,在三河、遠江等地只有二三百人參加的小戰場可以管點用。行了,你的聰明才智我領教了,滾!」
    一旦嘲笑起別人,就破口大罵,無休無止,這正是信長的性格。忠次羞得面紅耳赤,一旁的眾將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個低著頭。只有家康依然保持著沉默。
    「那麼,請恕在下告退。」
    忠次退下去后,會議繼續進行。但是,其後的商議,轉來轉去總圍繞著把敵人引誘到木柵欄之後,如何如何這一點上,當然,如果敵人不上鉤,必須重新考慮。夜幕降臨的時候,會議才基本結束,眾將各自回到新的營帳。
    「家康,不忙回去。」當只剩家康主僕幾人的時候,信長笑著說道。
    「到底還是被他看透了。那麼,請忠次再來一趟吧。」家康也心有靈犀。他兩眼看著信長,一邊點頭,一邊用力一字一句地說:「如此一來,我軍就勝利了。終於可以安心了。」
    當忠次再次被叫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天上的星星閃閃爍爍。忠次臉色蒼白,一副戒備和憤怒的神色。
    「忠次,過來。」家康緩緩地向忠次招了招手,「織田大人說再跟你談談。」
    「是。」忠次來到二人面前,單腿跪倒在地。信長揮揮手,把兩名貼身侍衛也打發下去了:「忠次,再往前來一點。」
    「是。」
    「不愧是家康的左膀右臂,你剛才講的策略,我心裡實際上佩服得五體投地。」
    「……」
    「雖然是在營中,但也不可麻痹大意。由於剛剛發現一個州甘利新五郎的姦細,我乾脆將計就計。因此,敵人必定前來有海原決戰。只是,先出擊的敵人遭到我軍迎頭痛擊后,發現不對勁,定會撤回去,這樣一來,我們的獵物就少了。因此,我正在考慮有沒有更好的計謀。決戰之日的早晨,奪取鳶巢山的敵人工事,實是高見,真是說到信長的心坎上了。只不過由於是夜襲,一旦讓敵人知道了,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我故意在眾將面前嘲笑你。我想明天一天打樁釘柵欄,你明晚悄悄行動,趁敵人到有海原的時候,趁機拿下鳶巢山的堡壘,我給你五百火槍手,你意下如何?」
    「這……是真的?」由於太意外了,忠次看看家康,又看看信長。家康依然雙眼微閉,似在側耳傾聽。
    「哈哈哈,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妙計,如果讓人給聽了去,豈不可惜,所以,我是故意斥責你的,還請你不要見怪。說句實話,你講的夜襲,我恨不能親自去呢。家康,立大功的機會讓忠次搶走了,真可惜。」
    家康依然輕輕點點頭,然後對忠次說道:「率領五百火槍手,好好乾。」
    「是,二位大人放心。」
    「注意,莫要被人發現。」
    「遵命。」
    「那麼,我也告辭,回去還有好多事得趕緊給眾將安排。」家康深施一禮,站了起來,信長則不客氣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聽遠處打樁的聲音,咣當咣當,多麼悅耳啊,德川大人。」
    就這樣,德川、織田的軍情議事結束了。
    藥王寺山的武田勝賴也連夜把眾將叫到一起商議軍情。營帳里點了許多大蜡燭,奇熱無比,走進去就跟進了蒸汽浴房似的。眾人臉上油光閃閃。
    「這麼說,主公無論如何都要決一死戰?」正對著勝賴、說話猶疑不定的正是馬場美濃守信房。
    也不知是否聽到信房說話,勝賴把主戰派的跡部大炊助勝資叫了過來。
    「聽說在敵入內部卧底的甘利新五郎來報,什麼內容,趕緊講一講。」
    跡部大炊故意誇張地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馬場、山縣、內藤和小山田,那眼神彷彿把四人都看成反對決戰的頭頭。「是這麼回事,織田的大將佐久間信盛通過甘利給我寫了一封親筆密函說佐久間要歸順武田氏,得立一件大功,他想以此作為禮物獻給主公。」
    「嗯?佐久間信盛想為武田效力?」內藤修理急切地問道。
    「確實如此。」跡部大炊重重地點點頭,「函上說,信長的缺點是性子急,一旦發起火來,不罵到滿座人都低頭不語,決不罷休,一張利嘴曾把佐久間盛罵了個狗血噴頭,這話早就聽甘利說了。」
    「果真如此?織田可是馬虎不得的謀略家。」
    「說的正是。」大炊用軍扇拍拍胸脯,接著道,「對方想立個大功獻給主公,我看主公既沒必要拒絕,也沒必要警惕。我想把佐久間親筆密函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宣讀一下。」接著,大炊拿出一封書信來,讓大家看了看。
    「密函是這樣寫的:今主織田信長,內中極懼武田大軍,所謂主動進攻云云,萬不可能,且,身邊若無丹羽長秀、瀧川一益二猛將,必不敢輕舉妄動。故,若武田軍隊前去攻打,信盛必尋機從里接應,一舉破信長大營。信長大營一旦擊破,家康敗走無疑,以此為禮,獻勝賴公,斯時還望笑納。」
    滿座聽完,鴉雀無聲。
    「佐久間想投誠?把密函拿來我看看。」勝賴老練地說著,掃了一眼書信,然後卷了起來,夾在腋下,「不管怎麼樣,決不能指望佐久間叛變,萬一他真來投誠,屆時再考慮不遲。那麼,明天就照原計行動,左翼由山縣三郎兵衛昌景率領。」
    「遵命。」
    「小幡上總介信貞在一旁輔佐。山縣之右為左馬助信豐,再右即逍遙軒與內藤修理。」
    內藤修理悄悄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馬場信房,沉默無語。
    「右翼是馬場信房和真田源太左衛門二位……」
    大帳里只有一個干雜活的僧人在轉來轉去,給燭台添燈油。一連串的命令下去了,卻半天沒有人回答,勝賴急了,聲音和眼神都嚴厲得像刀子一樣,「你們難道想違抗軍令?」
    武田一方的軍情議事一直持續到十九日晚,主戰派和反對派之間的微妙氣氛,使會議難以作出決議。有的說要看對方怎麼出擊而定,有的則堅持認為等敵人來了之後再出兵痛擊,才是上策。
    他們還在爭論不休,德川、織田兩軍的軍報卻接連不斷地傳來,對方的軍事部署己初露端倪。
    聽說德川的主力正前往彈正山,並且在山前築起三重高高的圍欄。主戰派又眾口一詞,情緒高漲起來。「佐久間所說果然不假,信長沒有前來進攻的勇氣。若非如此,他為何進了家康駐紮的茶磨山,還築起三重柵欄,有築那麼多的嗎!」
    「如此一來,我方可主動出擊,將其一舉擊潰,即便敵人不出來,我們頂多另想辦法而已。」
    勝賴從一開始就是主戰派,所以,這句話可說是最終說服了反對派。終於,在十九日晚亥時左右,武田一方拿出了最後決議:二十日行動,先在敵人前面布陣,二十一日拂曉發起總攻。第一支人馬為山縣的赤備軍二千騎。第二支為武田逍遙軒和內藤修理。第三支為小幡上總介信貞。第四支為武田左馬助信豐。第五支為馬場信房和真田兄弟。
    想打頭陣的勝賴最終還是留在了藥王寺山,這多多少少也給了反對派們一絲安慰。軍事會議結束,眾將從勝賴的營帳出來時,時間已經很晚。馬場美濃守信房仰望著天上的月亮,等候著後面的山縣三郎兵衛。
    「山縣,你我交情多年,想不到就要分別了。」
    「唉!時勢如此,還有何方!」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先到你的營帳再說吧。」
    「要不去我營帳途中的大通寺山,有一個山谷,那裡有一處山泉甚好,再細言吧。」
    二人說著,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這時,內藤修理亮、小山田兵衛和原隼人看見二人,也催馬趕了過來。
    「就這樣分手,真有些捨不得。」內藤修理打了一聲招呼,三郎兵衛和信房也相視一笑。這次戰役,大家都似已作好戰死沙場的準備。
    信房想起此事,就不住地捶胸頓足:「要守住武田氏這份家業,就得避免如此冒失,我們都勸過主公,都儘力了,可是,既然決議已定,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如果再說三道四,後人會笑話我們主公愚蠢,做不了領袖。」
    信房見大家憤憤不平,又悲痛道:「唉!牢騷怨氣,就不必說了。拿出甲州武士的氣概來。只可惜,就這樣分別,真是令人不舍。」
    小出田兵衛也沉痛不已。不知不覺,五人騎著馬並排走到了一起。馬場信房心情沉重,一句話也不想說。三郎兵衛終於提議道:「咱們到大通寺山的山谷,以水代酒干一杯,然後再分別吧。」
    信房緊貼著三郎兵衛,把馬靠了過來。他謹慎地望望四周,加重語氣:「山縣大人,你得活下去。」
    「為什麼又提這掃興之事。」
    「萬一大敗,就請你斷後,把主公安全送回甲州。」
    山縣三郎兵衛輕輕地搖了搖頭:「鄙人愚鈍,恐不能勝任。」
    「你若不承擔此任,那就麻煩了。一旦主公看見局勢不妙,他也會拚命地殺入敵陣的。」
    「馬場大人,我看這個活兒你來干吧。既已經決定了,我就得服從軍令,身先士卒,不然士氣怎麼起來?到時勝仗也會變成敗仗。不要再說了。」
    「無論如何……」
    「不行,我不能答應你。否則,我掉腦袋的日子就為期不遠了。」
    馬場信房下了馬,唉聲嘆氣,望著時隱時現的月亮,沉默不語。讓第一隊人馬山縣三郎兵衛活下來,的確有點勉為其難。如果這樣,被任命為第五隊首領的自己就必須為了殿後留下。但是,一旦往甲斐撤退,自己還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都未可知。難道一名武將一輩子所心儀的主人,就只有一位嗎?如真是這樣,信玄公逝時,自己是否也應隨之而去?同樣追慕信玄的人肯定不少,這樣一來,是否對現在的勝賴不義呢?
    穿過樹叢,繞過岩角,來到大通寺山谷底的時候,已近亥時四刻。月光灑下來,溪面泛起銀白色。大家找到一處水窪,跳下馬來。
    「剛開始一萬五對五百,現在變成了一萬五對四萬。」說話的是原隼人。
    「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撤退,居然還要決戰,不自量力!來,乾杯。」內藤修理從馬背上取下勺子,舀了一勺水,「那麼,先由山縣開始吧。」
    「哦,真是難得。你們看,月亮的影子映到勺子里了。」三郎兵衛笑著喝了一口,然後把勺子遞給旁邊的馬場信房。
    信房畢恭畢敬地端著勺子,口中念念有詞:「八幡大菩薩,您就看著吧,諸位,我先去了。」
    說完喁了一口,遞給內藤修理。
    內藤什麼也沒有說,又遞給原隼人。
    「哦,多麼甜的泉水啊,甜得讓人無法形容。」原隼人咕咚喝了一口,又遞給小山田兵衛。
    「哈哈哈……」小山田兵衛卻笑了,「就這樣死去,大家說的話怎麼聽起來就像撒謊一樣。哈哈……」
    不知從哪裡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仔細一聽,溪流聲中還似和著河鹿的低聲嘆息。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從黎明時分起,東南風就猛烈地刮著,發白的天空風起雲湧。武田軍第一隊的山縣人馬,已經前進到左翼最邊上的連子橋附近。預料到戰鬥可能會在早晨打響,他們早就作好了準備。天剛蒙蒙亮,前面構築的防馬柵欄看上去還不是很清楚。山縣的赤備騎兵隊的任務就是衝破柵欄,殺進敵人大營。
    「該吹進攻的號角了。」三郎兵衛望著前方自言自語。短小精悍的他飛身上馬,顯得格外威武。
    「喂,有敵人到柵欄外面來了,給我看清楚,到底是什麼人!」
    三郎兵衛有些納悶。黑洞洞的柵欄露出一絲亮光,有一些黑影在那裡晃動,定睛一看,原來是些步兵。
    家康的手下有兩員猛將,一為大久保忠世,另一為大久保忠佐,這兄弟二人,乃是家康的左膀右臂,打仗的時候,總是這二人中一人開始,另一人收尾。今天在此把守的正是這兄弟二人。由於山縣乃武田大軍赫赫有名的猛將,所以,兄弟二人絲毫不敢馬虎,還沒等到天亮,就開始行動。
    山縣派出的探子還沒有回來,只聽見對面大久保的人馬摩拳擦掌,喊殺聲震耳欲聾。「不要輕舉妄動。」
    三郎兵衛命令道。他獨自騎馬登上一座小山丘,察看敵情。視野模糊,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敵人。但是敵人一旦出來,就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敵人縮了回去,他無論如何也要踏平柵欄,發現敵人要出來,便可趁機衝上去,殺他個七零八落。
    「報!柵欄外的敵人乃是大久保的人馬。」
    正在這時,突然從後方的鳶巢山方向傳來悶雷似的聲音,嗵嗵嗵,嗵嗵嗵……像雪崩一樣,槍聲大作。
    「嗬!他媽的!」三郎兵衛勒住戰馬,罵了一聲。這槍聲聽起來不像是只有五六十支的樣子。如果大敵已經摸到了背後,那麼後路便被掐斷了。
    毋庸置疑,這槍聲正是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率領的火槍奇襲隊打響的。忠次率領信長特意配給他的五百火槍手,昨天晚上就已摸到了鳶巢山上。突如其來的震天槍聲,使左鄰的武田左馬助和後面待機的小幡上總介的陣營像炸了鍋一樣,亂作一團。
    山縣三郎兵衛勒住馬韁,像塑像一樣立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他大喊一聲:「各位注意!」接著像風一樣催馬跑到陣前。
    大戰開始。不,不如說是二千名騎兵武士為了踏平大久保的步兵,捲起了一陣狂風。
    天漸漸地亮了,戰鼓咚咚,號角長鳴。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09
第125章 設樂原之役


    面對百里挑一的騎兵武士,對方卻用步兵來對抗,只要稍加考慮,就會覺得可疑。對於步兵來講,戰馬的鐵蹄就像後世的戰車一樣勢不可擋。山縣三郎兵衛跳上馬鞍,揮舞著長刀,大喝一聲:「殺!」
    此時,他突然心頭一凜:會不會是對方誘敵深入的詭計?若是,自己就會眼睜睜地掉進敵人的圈套。
    此刻,大久保的火槍已經開始第一輪射擊。
    估計槍炮至少有七八十支之多。這一通射擊把山縣三郎兵衛等人心中的疑惑一掃而光。他方才明白,大久保是有恃無恐。如此一來,三郎兵衛他們欲進不能,欲退無路,陷入兩難境地。
    後方的鳶巢山已被佔領,本來山上有武田兵庫助信實把守,可不知被誰擊破。總之,發動這次奇襲的人決非等閑之輩。萬一撤退時遭到前後夾擊,對於武將是天大的恥辱。
    終於,眼前的木柵欄,對面的極樂寺山、茶磨山、松尾山都清楚地現出了原貌,埋伏在林間的人馬也清晰起來。山縣知道,信長此刻就在茶磨山,原本打算一路殺過去,打開一個突破口,看來那不過是做夢。槍聲震撼著大地,山縣的人馬正在遭受大久保的猛烈打擊。
    大久保一方,騎馬的只有大將七郎右衛門忠世和弟弟治右衛門忠佐二人。「哥,我來了。」弟弟騎著馬滴溜溜打了個轉,看見哥哥,撲哧一聲笑了,然後把馬屁股朝向敵人。他大喊一聲:「撤!」
    徑直退回柵欄裡面。哥哥七郎右衛門也跟著跑了進去。接著,柵欄旁邊槍聲大作。
    對於怒濤一樣湧來的山縣的騎兵,區區二三十桿槍,簡直如同隔靴搔癢。因此,騎兵像洶湧的蜘蛛群,跟在大久保的後面撲了過來。柵欄裡面零星地飛出一些箭來,還有一些人手持長槍嚴陣以待。
    「兄弟們,機會來了。給我踏平柵欄!」
    「踩爛柵欄,殺奔信長大營!」
    武田的騎兵一起沖向第一道柵欄。稀里嘩啦,到處是衝倒柵欄的聲音。
    正在這時,信長早就安排在那裡的一千桿火槍,對準擁擠在柵欄處的兩千多騎兵猛烈開火,嗵嗵嗵,嗵嗵嗵……槍炮聲震耳欲聾。眨眼間,喧鬧的戰場變得鴉雀無聲。火槍隊用的是新式裝備,再加上信長嚴令他們百發百中,所以一瞬間,千桿火槍就堆起了一堵血淋淋的人牆。
    硝煙漸漸向西散去,柵欄前面,只剩下沒有了主人的戰馬在咴咴地悲鳴,活著的人已經所剩無幾。震天的戰鼓聲和高亢的號角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收兵!」不知什麼人喊了一聲,大久保的人馬舉著長槍衝出柵欄,「勝利了,這是我們的勝利,是三河武士的勝利。」
    織田方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敵軍解決了。儘管已經到了勝賴這一代,可是,思慕信玄時代的武田軍隊,在戰術上還是沿用信玄那一套。然而在此期間,武器已經由刀換成了長槍,又由長槍換成了火槍。山縣三郎兵衛等人執意撤回甲斐,大概是由於直覺到這種差距。
    三郎兵衛的人馬被打散了,早已茫然不知所措,大久保則緊緊追擊。剛才是長槍隊,這次則是火槍手。但是,三郎兵衛此時並沒有死。他直感到自己將死,就讓殘兵逃向左翼佐久間信盛的陣營。據跡部大炊助的說法,信盛要背叛信長,他定會救自己一命。當然,三郎兵衛並未全信,他只是存有一線希望而已。
    結果,從佐久間的陣中噴出來的千餘條火舌,徹底打碎了他的最後一絲希望。信長把火槍隊分成了三隊,每隊各一千支火槍,不斷地填充彈藥,隨時可以射擊。
    這一次,已看不見三郎兵衛在馬上的影子。正如預感的那樣,帶著曾經輝煌的戰史,三郎兵衛倒在了讓他深感恥辱的設樂原戰場。山縣的人馬留下了一座屍體堆成的山,潰敗而去,活下來的不到一成。
    太陽已經升高了,青山、藍天、森林、旗幟清晰可見。
    武田軍的第二支人馬出動了,為首的大將是信玄之弟逍遙軒。他幾乎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一臉嚴肅。
    「沖!」隨著一聲令下,他已經催馬沖了下去。戰鼓擂,號角響,騎兵隊像波濤一樣沖向丹羽長秀的營帳。柵欄裡面鴉雀無聲,正在等候敵人的到來。不久,先頭部隊已經衝到柵欄前面。
    但轉瞬間,硝煙第三次籠罩了四周。
    信長曾經放出豪言壯語:打武田軍就像玩麻雀一樣易如反掌。果然不假。眨眼之間,千餘桿火槍就把逍遙軒的部隊擊倒大半,而柵欄卻沒有損失一根木頭。
    「撤!」逍遙軒還是一臉嚴肅的表情,把暈頭轉向的人馬集中起來,往後撤退。
    勝負已經不言自明,可是,戰魔仍然不肯罷休。麻木的心已經忘記了悲傷,第三支隊伍小幡上總介信貞的陣營里,又吹起了進攻的號角。
    在龍頭山的山頂上,白雲被扯成千絲萬縷,飄向長筱城東面。地上,失去了主人的馬兒有的隨心所欲地狂奔,有的自由自在地吃草。屍橫遍野。
    互相通報姓名,然後捉對展開廝殺——姊川大戰時的光景看不見了,戰鬥已經完全演變成集團與集團的激烈對抗,對抗的瞬間,火槍噴出火舌,無情地決出勝負。
    第三隊的小幡上總介信貞率領赤備軍衝到柵欄處,也同樣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接著,第四隊武田左馬助信豐的鐵蹄又沖了上來。這支隊伍的盔甲、戰袍全都是黑的,武裝得如鐵塔一般。如果對方沒有火槍,這位勝賴的堂兄恐已將他的鼎鼎大名留在此地了。
    最右翼的馬場美濃守信房,此時也已敲響戰鼓,向雁峰山麓織田的左翼發起了衝鋒。織田方面看見敵人來襲,又派出一隊步兵出來引誘。
    但是,信房心裡一合計,停止了進攻,叫過一個信使:「你去真田源太左衛門大人和兵部昌輝大人那裡一趟,還有,也去土屋右衛門尉昌次那裡一趟。」
    「是,遵命……」
    「還不快去!我是為自己考慮,所以不向前進攻。好讓其他人去立大功啊。」報信的感到很奇怪,終是點頭離去。
    就這樣,左馬助信豐突擊到柵欄前面的時候,第五支人馬中的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的一隊人馬也在猛烈襲擊敵人左翼,三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們遭到了炮火的猛烈打擊,但既沒有停止,更沒有後退。第一道柵欄已被沖毀,在對方裝彈藥的時候,隊伍已經衝到了第二道柵欄,但是,柵欄共有三重。衝到第三道前時,哥哥真田源太左衛門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與此同時,從北面的森長村迂迴而來的柴田修理和羽柴秀吉、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的游擊隊,已經向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發動了襲擊。在這裡,火槍同樣發揮了打開通路的先鋒作用。嗵嗵嗵,嗵嗵嗵,草叢裡冒出一陣陣青煙。
    於是,衝到第三道柵欄前面的真田和土屋,眨眼間便全軍覆沒。土屋昌次和真田昌輝的英姿也消失了。
    只有馬場信房一人躲在樹蔭下,看著自己人慘烈地死去。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的人?戰魔兩眼冒著凶光,咬牙切齒,還在繼續前進。戰敗已無需多言,武田源氏的家傳寶物——八幡太郎義家的白旗,變成了一塊破布,在風中飄搖,顯得滑稽可笑。
    剛才還稱雄天下的武田氏,轉眼間灰飛煙滅。接二連三慘敗的消息早就報給了勝賴的大營。
    勝賴終於忍不住了,他下了藥王寺山,向陣前殺去。看到這種情形,信房又把信使叫來:「你去告訴主公,就說勝負已定。讓他趕緊逃走,儘快撤回甲州,由我信房斷後。就說我今生再也見不著主公了。」信使急匆匆地離去。信房再次擂起戰鼓,阻擋在織田大軍前面。織田大軍停止了追擊,秀吉的士兵也停了下來。雖然總攻的命令還沒有下來,但是,誰都看得出,現在是追擊的最佳時機。
    「不要衝,不要衝。等敵人衝上來再消滅他們。」信房仍然在擔心身後的勝賴。
    他擔心,若勝賴不聽他的忠言,還不撤兵,恐怕難以再踏上甲州的土地了。一想到這些,他心裡就一陣悲哀。他祈禱,主公只要往甲州方向撤退,就不會遭到織田、德川兩軍的夾擊,過後可再讓其深刻反省。
    當信使再次返回的時候,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時辰。「主公命令撤兵!」
    「嗯?這麼容易就採納了我的建議?」
    「不是採納了您的建議,而是穴山人道大人跪地死諫,說現在已到了武田家生死存亡的關頭,主公才答應撤兵。」
    「哦。是穴山將軍死諫……好,好!」信房從樹蔭里出來,手搭涼棚往後一看,只見從藥王寺山衝下來的旗幟風幡果已開始向北移動。
    「好,我總算可以對先主有個交代了。」
    這時,丹羽五郎左衛門的一隊人馬再次氣勢洶洶地前來挑戰。信房則在陣前橫刀立馬,準備迎敵。
    這時,織田已經下了總攻的命令。只見由南向東,大須賀五郎左衛門康高、神原小平太康政、平岩七之助親吉、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石川伯耆守數正、本多平八郎忠勝等德川氏勇將,爭先恐後殺出柵欄。「休要讓一個敵人跑掉,殺光敵人,取勝賴的首級!」
    堵住去路的馬場信房的人馬,立刻成了對方攻擊的目標。
    信房把自己的人馬分成三路,阻擋殺到近前的敵軍。一看到沖入敵軍的士兵被消滅,就鳴金收兵。這樣邊戰邊撤,讓對方始終無法接近勝賴。剛開始的一千二百多人,經過一番拼殺,銳減到八百來人;分成三隊與敵人拼殺后,只剩下六百;到最後,已經減少到二百人了。
    信房第四次組織起敢死隊,他身先士卒,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拚命廝殺,不知何時,身邊只剩了二十幾個弟兄。除了戰死的,受傷的、逃亡的、被俘虜的,還有投降的,不計其數,想想昨晚的威武軍容,真是恍如隔世。
    「罷了。撤!」他對跟在後面的二十幾個騎兵弟兄喊道。而他自己不知怎麼想的,突然跳下戰馬,且戰且退,且退且戰,不知不覺地來到離猿橋很近的出澤附近的山丘上。四周是茂密的荒草,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和煦的陽光。
    信房在草叢裡盤腿坐下,才覺得疲勞至極。他擦著滿臉的汗水,眼前突然浮現出信玄的幻影來。「四郎已經落敗,我對不起主公啊……先主的恩惠,我只能報答萬中之一……」想到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信房不禁苦笑了一聲。
    突然,旁邊的草叢一動,一個步兵手持長槍跳了出來。
    「你是誰,是敵是友?」
    士卒道:「我乃高九郎左衛門直政的下屬岡三郎左衛門,你站起來。」
    「嘿嘿,你這個人運氣真不錯。」
    「怎麼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起來,我與你一決雌雄。」
    「你叫岡三郎,對吧,把槍扔了,給我做介紹,武田的老臣、馬場美濃守信房就把這顆腦袋託付給你了。」
    一番話把對方給說懵了。像信房這樣的大將,當然不會說謊,可是,如果自己扔了長槍,恐又不利。這名武士猶豫不決。
    信房拔出長刀,交到左手。「如果別人來了,你可就沒有這種榮幸了。趁著沒有來人,趕緊動手。」信房看了看天空,天上風起雲湧。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武士這才扔掉長槍,倏地一下拔出刀來,轉到信房的背後。「即使在這最後一刻,我也不認為你這是勝利的頭顱。」岡三郎不知對誰嘟囔了一句,然後手起刀落,信房的人頭骨碌一聲滾落在地。
    同一天下午,被圍困得彈盡糧絕的長筱城門,本多平八郎的手下終於送來了救命的糧草。城裡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男女老幼頓時歡聲雷動。
    「太好了,謝天謝地。」九八郎嘴裡念叨著,眼前模糊起來。「雖說敵人已經退去,但仍然不能麻痹大意。當務之急,是趕緊生火做飯,填飽肚子。」他立刻命人生火做飯。
    這時,一個人扛著的一面旗子映入他的眼帘。「哎,那是什麼旗?那不是從八幡太郎義家傳下來的源氏白旗嗎?」
    「確實是那桿白旗。」押送糧草的忠勝家人原田彌之助若無其事地答道。
    九八郎感到納悶,「那面白旗為何在你手下的手裡?」
    「是我在路上撿來的。」
    「你從路上撿來代代相傳的寶旗?」
    「是啊,我撿起來的時候,旁邊的尾金平還對敵人的旗手說呢——勝賴呀勝賴,雖說你現在正在狼狽逃命,可也不至於把先祖傳下來的寶旗交給敵人啊!成何體繞!」
    「這麼狼狽嗎?」
    「還沒有到這個地步,但即便如此,這個旗手也夠丟人的了,不,是愚蠢。那個旗子是古物,扔不得。旗手卻說他們有新旗子。金平也不示弱:是啊,你們武田氏把古物都扔了,馬場、山縣、內藤等老臣,都是古物,也都扔了。結果,那個旗手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飛也似的逃走了。」說著,彌之助詼諧地笑了。
    「哦。」九八郎沒有笑,反而嘆了一口氣。勝者為王敗者寇,世間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無情地裁決著一切。這次勝利讓他感到悲涼,感嘆人類的殘酷:「不知大名鼎鼎的勝賴,拿什麼臉面回到甲州。一萬五千將士幾乎全軍覆沒。」
    「別想那麼多,如果他回到信州,光是海津的高坂彈正就有八千多士兵在等著他呢。」
    九八郎把彌之助送到渡口,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昨天,河對面的陣營還點著長長的一排排的篝火,如今已經不見,只有瀧澤川的河面上星光閃爍。不知為何,九八郎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呼吸急促。「鳥居強右衛門,戰爭已經勝利了,敵人一個也沒有了。」他念叨著,肩膀劇烈地晃動起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戰爭勝利了,人卻感到寂寞,這到底是為什麼?九八郎在斥責著自己。如果說他在為死去的家臣而悲嘆,那麼,失去了一萬五千人的勝賴的悲傷更是寸管難書了。
    熠熠閃光的星星,無論是在落荒而逃的勝賴的路上,還是在信長、家康的陣營里,看起來是否都一樣?是否都那麼迷人?不知為何,九八郎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久,城裡到處燃起了紅紅的篝火。看樣子是要開飯了,處處洋溢著清脆的笑聲,有人還打著拍子跳起了舞,也有人哼起了小曲。差不多每人都吃上飯的時候,九八郎來到本城的廚下。頭一次遭遇如此殘酷經歷的龜姬在熬粥,袖子破得一條一條的,滿臉是灰塵,正沖著九八郎微笑。九八郎心頭一怔,回過神來。原來戰爭已經勝利了。
    「你到哪裡去了。來,快來嘗一嘗。」盯著九八郎的神態,龜姬像姐姐,又像母親。她端著滿滿一盆飯糰子,還有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粥,走到丈夫面前。
    九八郎慢慢地坐在門口。「你也吃吧。」他抓起一個飯糰,笑嘻嘻地吃起來。眼前的龜姬、爐灶里跳動的火焰、飯糰子,還有粥的香味,所有這一切,在這個世上就像是第一次碰到一樣,是那麼新鮮。「打仗這事可真奇怪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龜姬旁邊,看著她笑得那麼甜,吃得那麼香。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龜姬很乾脆地打斷了他,「戰爭嘛,一旦打起來,就是強者獲勝,是那些能忍耐的強者獲勝。」
    當夜,九八郎怕有強敵來襲,還不放心,一直警戒到天亮,光巡城就有三次。每次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毛病,想得過多。
    第二天,城裡迎來了德川家康,他這才放心——真的勝利了!
    大堂里新鋪了榻榻米,九八郎和家康對面而坐。家康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當然,這微笑並非出自真心。與其說是衷心地感謝九八郎,不如說是沉痛地犒勞他。「這都是織田大人相助的結果,遲早是要償還的。」家康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然後定定地望著九八郎,彷彿要看透他的內心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臉上滿是微笑。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家康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15
第126章 三年蟄伏


    長筱一戰的勝利,與其說加強了德川家康的勢力,不如說是鞏固了織田信長的地位。信長的地位已經堅如磐石,不可動搖。武田信玄在世的時候,信長一直避免與之決戰,但到了勝賴這一代,他卻一舉拋棄了以前的避讓戰略。現在,信長逢人就得意揚揚地炫耀:「我本想等信玄一踏進信濃、三河地界就一舉消滅他,誰知這個老東西詭計多端,老謀深算,死活不敢出來,結果沒有機會,真是遺憾。正巧這時,四郎慢騰騰地出來了,於是狼狽不堪地讓我趕回了信濃。」
    按例,此際交戰雙方,打起仗來都是由裝束精美的武士單打獨鬥,雙方懷著家門的自豪感,高聲地互通姓名,然後才展開廝殺。武田氏更多地沿襲了這種風氣。而信長卻使用不知名的小卒手持火槍來對抗敵人,不管對方如何,都運用團體戰術,幾是罕見敗績。結果,不論對方有多麼勇敢的騎兵團,只要有了火槍,用步兵就可以應付了。這種戰法乃是戰術史上的一次革新。以往都是選拔百里挑一的勇士為大將,為此甚至不惜以高官厚祿相許,而如今,只要有火槍就行了,如果在戰術上再動一些腦筋,信長的軍隊就會天下無敵。
    因此,長筱之戰以後,信長隨心所欲,勢如破竹,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霸業。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五,信長凱旋岐阜;八月,進攻越前地區一向宗的僧兵,入北庄;九月底返回岐阜。十月十二,他已身在京城。
    十一月初四,信長被敕封為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位高權重。同月十五,信長返回岐阜,命長子信忠攻打美濃的岩村城。信忠凱旋歸來,信長對他極盡褒獎:「信忠,你已可以擔當大任了。我把這份家業傳承給你,之後,我便退到近江修一座新城。」
    言必行,行必果,這就是信長的性格。在對信忠說了那番話未久,信長就輕裝退出了岐阜,住在佐久間信盛的宅院里,並在那裡過了新年。行動之速,令人稱奇。
    當然,他這麼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若非如此,新城的修建就不能及早完成。為此,被命令到近江琵琶湖畔的安土山去築城的丹羽長秀,為了趕工期,沒日沒夜地干,甚至連歲末新年都沒有空閑。
    「長秀,快點!我都沒有地方住了。」信長時不時從佐久間信盛的宅院趕到安土,催促長秀加緊。他還說要在高三十餘丈的山上築一座七層的天守閣,使這座城更加雄偉。
    聽到這些傳聞,家康趕忙送來工匠和石料,幫助修城。信長為什麼把岐阜城讓給信忠,又到安土去築新城,家康心裡一清二楚。勝賴兵敗長筱后,家康立即出兵駿河,於八月二十四,攻陷諏訪城,然後休生養息,蟄伏起來。
    家康得知信長修築安土城的消息是在十一月中旬。從到岐阜出使的酒井忠次嘴裡聽到此消息時,家康與其說是高興,倒不如說是憂心忡忡。「哦。終於又築城了。」他嘆了一口氣,陷入了沉思。
    忠次這次出使岐阜,是去參加信長被任命為權大納言和右近衛大將的慶祝儀式。忠次不明白家康為何嘆息,興緻勃勃道:「岐阜的財富真是不計其數。剛一決定要修城,馬上就命令修路了。」
    家康也輕輕點點頭,「哦,即使新城修了起來,也不能號令天下啊。」
    「這可不是修一般的路,聽說信長大人要把領地內的所有大路都修到三間寬。」
    「三間寬?」
    「而且也不是一二十里那樣普通的路。他要修一條從岐阜一直到安土的大道,還要把所有領地內的官道全部重修一遍。真是古今未聞的大工程啊。」
    「那麼,主管修路的是誰?」
    「是坂井文介、高也藤藏、山口太郎兵衛和筱岡八右衛門。信長大人命他們儘快完工,在錢財方面毫不吝惜。」家康依然語氣舒緩:「那麼,選址奠基,作圖設計者為誰?」
    「是明智光秀大人。」
    「明智築城,丹羽修路,果是慧眼啊。不久之後,我也要修建工程什麼的,所以,如果學點東西,或許用得上。」家康雖然在笑,可實際上他卻十分緊張,要是拿不出辦法來對付信長,後果不堪設想……
    信長在以前就使用過「天下布武」的印章,所以,他為何要在安土修建新城,為何要修路,家康心裡一清二楚。越前的北庄已經安插了柴田勝家,伊勢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而甲州的勝賴已被他打得一蹶不振。他剛剛又被任命為右近衛大將,正好借這個機會掌控天下。
    安土與坂本一衣帶水,只隔一湖,過了那裡,京城則近在咫尺。此處既是去向北陸地區的必經之處,又離岐阜很近,再加上領地內寬闊的大道縱橫交錯,正是問鼎天下的最佳之地。
    「忠次,」家康道,「我問你,信長為何不在京城築城?你明白其中的原委嗎?」
    忠次對於家康今天的態度很不解,明明在對岐阜的事刨根問底,巨細靡遺,極其關心,神情卻像今天陰沉沉的天空一樣,看上去很是遲鈍。他有點心急火燎,道:「信長現在進京還為時尚早。石山有本願寺的僧兵,攝津以西,他還鞭長莫及。」
    家康把目光從忠次身上移開,掃了一眼伺候在側的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萬千代等人。「信長縱然是征服了天下,也不會到京城築城。」
    「為何?」
    「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號令天下的人,會住在京城給天子添麻煩。信長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真的到了號令天下之時,他可能會繼安土城之後,在石山本願寺的大坂一帶選址築城。」
    「原來如此!那麼,安土城完工之後,下一個征伐的對象,大概就是本願寺吧?」
    「忠次征服本願寺、在大坂築新城以後,他再去征伐哪裡?」
    「接下來就應該是中國①,要不就是……」
    『①指地名,為日本本州島近畿以西諸地,下文或作「中國地區」全套書同。』
    還沒說完,忠次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打住。
    家康笑了:「長筱之戰後,我在仔細盤算今後的戰勢走向。要什麼樣的實力,作什麼樣的準備,才能避免覆滅。這些都在我肚裡裝著呢。平助,把桌上的本子給我拿過來。」
    大久保平助拿過一個本子交給家康。家康這幾天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拚命寫著什麼,原來就在這個小本子里。
    「火槍的數目是:織田三千七,我方八百,雙方加起來共四千五。用這些武器打倒的武田人馬是一萬一千左右,如此一來,每一枝槍能打死三個人。」家康一邊講解,一邊盯著大家,「如果只有我們自己的八百桿槍,後果又會如何呢?假設還是每桿槍打死三個人,這樣,我們只能打死二千四百人。」大家鴉雀無聲,認真地聽家康列舉數字。「但是,一旦和一萬五千敵軍混戰起來,我方的傷亡恐怕更大。因此,總兵力只有八千的三河人,別說勝利,後果究竟如何都不敢設想。明白了吧,這就是我們的實力。」
    聽了家康的一番講解,忠次先嘆了一口氣:「當然,絕不能說我們的力量不夠。但是,如果沒有織田的幫助,勝敗就會顛倒過來。」
    「的確如此。」小平太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織田公終於等到號令天下的機會,他便要到安土去築城。我並非懷疑織田,但萬一援軍不來,或者,如果織田就是我們的敵人,我們還能勝利嗎?」
    家康眼角帶著魚尾紋,笑著掃了大家一眼。據他多年來的思索,從古至今,戰敗的一方當然會滅亡,但是,勝利的一方在不久的將來也必定灰飛煙滅,這是鐵律。勝利之後就忘乎所以,這似是人的天性。
    從這個角度來說,家康覺得信長的勢頭強勁得有些離譜了。勝必驕,驕必橫。武田勝賴這次大敗,是因為取得高天神城戰役的勝利之後,萌生驕傲之心。所以,在勝利玄后,家康就一直在不斷地反思,估算自己的實力,看看內部是否也有這些跡象。信長則完全相反,他想趁著這次大勝,一舉統一天下。他的勢力如此強大,甚至連這次大勝都可以忽略不計。
    在勝利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把奧平九八郎引見給信長時的情景,至今還深深地印在家康的記憶里。
    「哦,你就是大鬼的兒子,幹得不錯,你的性格,信長一輩子也忘不了。為了獎賞你,從今天起,你就把名字改成信昌吧。」然後,信長讓奧平一家七口和五位老臣舉杯同慶。
    給立功者改名字,史上也不乏先例。可以看得出,當時九八郎感動得渾身顫抖。但是,信長這種肆無忌憚,表明他已經不再對家康有所顧忌了。
    家康早就下定決心,這一輩子絕不做別人的附庸。信長也知道這一點,而且信長還是家康的親家,可居然也漸漸以號令者的身份來對待家康。
    家康繼續翻著本子:「人,在勝利之時,往往會忘記分析勝利之因。為了自我警戒,我才嘗試著記下這些。這次勝利的原因,首先是你們忠義、勇武,無論發生什麼,都擁戴我,上下一心、精誠團結。如沒有這些,織田不會來支援我們。我們就可能已經滅亡了。不,可以說,沒有我們上下一心的強大力量,沒有三河眾將士天下無敵的勇猛,織田不但會見死不救,甚至還會反過來進攻我們……其次是運氣好。運氣並不是等來的。我們結盟的對象既不是武田,也不是北畠(zai),而是和我們毗鄰的織田信長。按照遠交近攻的戰略,我們和織田之間必定有一方要滅亡。幸虧織田和我結盟了。但是,不要以為好運會一直伴隨我們,我們也應走自己的路,考慮自己的對策……」家康又翻過一頁來,突然,他的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
    大家一齊盯著家康的臉。親眼目睹了武田勝賴的慘敗,家康認為,憑自己的實力,還不足以自保。每個人的眼裡都帶著不滿,卻又沉默不語,這究竟是為什麼?
    「今後,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敵人,我們都必須擁有不依賴織田就能打敗對方的力量,運氣才會向我們招手。在此之前,我們應該盡量避免所有危險的戰鬥。要努力發掘埋沒的人才。我們的領地這麼小,每年只有不到八十萬石的收成。要處處留心,向神佛祈禱,讓大家都富裕起來。勵精圖治!」
    大家一齊點頭。家康如何看待織田的援助,已經非常清楚了。「哦,天已黑了,忠次,這次你辛苦了,我也該回去了。」
    大家一齊恭送家康。
    「我覺得跟在三方原的時候相比,主公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誰嘟囔了一句。
    「是啊,那時雖說是敗仗,可是主公氣得恨不能把對方撕個稀巴爛,那是何等勇武。可是這次,在他身邊總感覺那麼壓抑。」
    「不,這才是主公的用心周到之處。你看,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主公經常寫點什麼呀,騎著馬到村裡轉轉呀,和百姓說說話呀,這些好像已經成了主公的分內之事。」
    「是啊,讓領地內的百姓富起來,一旦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別說是八十萬石,就是一百萬石、一百二十萬石的糧食也拿得出來。」
    「總而言之,我們也必須小心起來。」此時,家康正在內庭洗澡。負責日常起居的,依然是他寵愛的西鄉阿愛,甚至連抓痒痒都讓她來做。只是,她還沒有孩子。
    「你真是個神奇的女子。」家康笑道,「剛開始,你看起來就像少年時代的吉良龜姬一樣,可是現在,你已經鑽到我的心底了,不知什麼時候,龜姬的身影從我心裡消失了。」阿愛在家康面前,既不怎麼說話,也不刻意給他留下個性很強的印象。
    那天和往常一樣,家康剛從浴池裡出來,她就捧著換的衣服跑過來。
    「其實你不用做這些事。」家康老是那樣說,可是她只答應一聲,還是和往常一樣利索。
    「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不論春夏秋冬,在八橋默默地開花的菖蒲來。」阿愛似對眼下的生活十分滿足,她體貼周到,從不招人妒嫉。
    從浴池出來后,家康走進剛剛建成的廳室。飯食早就準備好了,燭台里也已經點上了燈。這都是西鄉事先安排好的。家康坐在桌前,默默地進餐。仍然是五菜一湯,有炒飯和肉食。西鄉局坐在對面,滿臉幸福地看著家康用飯。
    「阿愛……」家康在她盛第三碗飯的時候,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喊出了愛妾的名字,「你要是生個孩子的話,不知會是什麼樣。」
    「我想應該是一個又聽話又聰明的孩子,可是恐怕……」
    「什麼,你是說你生不出來?我不這麼認為。說不定是個細心周到的孩子呢。」阿愛突然用眼角瞟了一眼家康:「妾身求您一件事。」
    「何事?」
    「我想另找個女子來服侍您。」
    家康一下子放下筷子:「你的話好是奇怪。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以為我是在責備你?」
    「不,不不。您不是說過,孩子越多越好嗎?」
    「我雖然有那樣的想法,可是你不生也可以。如果有看上眼的女子,你也可以隨時告訴我嘛。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大人,妾身覺得像是懷孕了,才來求您。」
    「什麼,你懷孕了?」家康看著愛妾,眼睛瞪得大大的,「哦?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怪不得你說要再給我物色個女子呢。」
    在一夫多妻的時代,女人一旦懷孕,就得讓出男人枕邊之位,這是身為女人應遵守的訓條。不僅如此,過了三十歲還和側室爭風吃醋,就會被人背地裡說成勾引男人的老妖精。所以,一到那時,正室就會提出「枕邊讓賢」,把丈夫讓給年輕女子。
    「是的。我給您選了一個女子,把她叫過來您看看吧。」
    家康邊考慮邊放下筷子。「算了。」他一本正經地答道,「今晚我只想為你懷孕而高興。說起來,我以前還沒有真心地想過要孩子。」
    「……」
    「信康和龜姬出生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到於義丸的時候,腦子裡又全是煩心事。這次你肚子里的孩子,才使我真有了想做父親的感覺。好好給我祈禱,生個好孩子。」
    阿愛久久地望著家康,眼睛濕潤了:「吃完了?」
    「哦,真香。可以撤下去了。」阿愛拍了一下手,叫來侍女,然後和她們一起收拾。
    「報!」是井伊萬千代的聲音,「剛才平岩親吉大人從岡崎來,說有要事面稟主公。」
    「七之助?好吧,你把他叫到這裡來。你們可以下去了。我們有些話要說。」說完,家康命人再添上一個燭台,又回頭望了一眼阿愛。
    平岩七之助親吉是奉信康之命,前來報告年底情況的。為避免再發生類似大賀彌四郎的事件,信康一直命親吉來做他們父子之間的聯絡。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萬千代等六七個侍衛從外面走進來,站在家康兩側。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以前,主人和老臣對談大多只有兩個人,言語也很隨便,不分主次,但是,卻不能讓信康也這麼學。這是一個父親的良苦用心。
    「啊,足親吉呀,辛苦了,快到跟前來。」親吉明白家康的用意,恭恭敬敬地在門口行了禮。
    「三郎身體還好吧?領地內都仔細地巡視了?」
    「是,通過狩獵的方式,幾乎都……」
    「發現孝子烈婦沒有?三郎的眼睛老是不管事。」
    不知為何,平岩親吉支支吾吾起來。「是,是,還有,少夫人又生了一個女兒。」說著,他低下了頭。
    「哦,又是女兒?」家康道,「沒關係,還年輕,還可以生好多。母子都還平安吧?」
    「是的,都很健康。」
    「你好像有心事?」
    「是是。」
    「這裡又沒有外人,說來聽聽。就是壞事,大家也可以引以為戒。」
    「那在下也不瞞著了。」
    親吉紅著臉道,「第一胎是女兒,這次又是女兒,少主很不高興,把娩室的柱子都給砍了。」
    「信康去娩室了?這個混賬東西!德姬沒有受傷吧?」
    「我聽見少主在罵什麼沒有用的東西,氣死他了云云。」
    「德姬呢?」
    「說沒法過了,要回娘家……」
    「沒有人勸她嗎?」
    「勸了。久松太夫人從三道城過來安慰少夫人,築山夫人也來了……」
    「好!」家康說道,「後面就不用說了。只是,事情就這樣平息了?」
    「是。我想讓少主消消氣,就把他領出去打獵了。真是怪事,平日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獵物,可唯獨那天卻一點兒也沒有。正不高興,在村裡遇到和尚念經。老百姓說為了年忌,得念經作法,他們就把一個在路上碰到的和尚帶到了村裡。」
    家康閉上了眼睛。信康自幼嬌生慣養,打獵不著,遇上僧人,不會幹出什麼好事來。
    滿座的人都沒有了興緻,信康對誰都不會好好地說話,正因為明白這一點,家康既生氣,又無奈。是不是年輕人都一樣,不知好歹……家康又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他把那個僧人殺了?」
    「是的……」
    「這……這算怎的了?」問著問著,家康後悔了。
    親吉誠惶誠恐地看著在座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還是把人給殺了。這混賬東西!」而且,估計還不是一般的殺人。信康正在氣頭上,說不定……家康不敢再往下想,他想趕緊換個話題:「那麼,年賦收得如何?」
    「還好,和預想的差不多,都入庫了。」
    「哦。這個想必不會有欠。三郎也看不過來。得特別留意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租不要太重了,要注意分配好田地……」
    「在下都記下了。」
    「然後,你告訴三郎,就說是我的話:雖然今年的戰鬥勝了,但是也要和往年一樣,平平安安地過年,要是沒有織田大人的援助……」
    「是。」
    「我們要牢記織田氏的恩情,並把這種喜悅與百姓共享。讓三郎不要看到自己是那麼多百姓的領主,就得意忘形,要保持一顆平常心。」
    「是。」
    「另外,代我問候少夫人。就說不要泄氣,她還年輕,以後還能生好多兒子。我也會為她向神佛禱告的。」
    親吉兩手伏地,頭也不敢抬。家康的心思他再明白不過了,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得罪織田家的人。不僅不能得罪,長筱之戰,織田大展雄風,然後勢如破竹地擴大地盤。這些,家康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萬一稍有不慎,把信長惹怒了,麻煩可就大了。以信長直來直去的性格,別說是家康,誰都不敢惹。
    「好了。七之助好不容易從岡崎來一趟,一起喝兩杯吧。阿愛,趕緊叫人把桌子收拾乾淨。」家康看見親吉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為逗他開心,就笑了起來,「從今往後,無論什麼人,都得學會隱忍,世上再也沒有比隱忍更好的盾牌了。你明白嗎?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忍的。能忍人之不能忍者,將來方能成大器。」
    「這些我都會稟告少主。」明白了家康的心思,親吉又咬著嘴唇,垂下了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16
第127章 逼死菖蒲


    吹了整整一晚的寒風終於停了,人們不知何時悄悄地進入了夢鄉,一睜眼,天已經亮了。菖蒲悄悄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在身邊熟睡的信康。房間里酒氣熏天,讓人噁心。「又喝多了……」
    信康原本就有好酒的毛病,不知為何,近來更是變本加厲。「勝利了,勝利了。」這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剛開始還一本正經,可一旦喝多了,就發起酒瘋來,有時說勝賴真可憐,還眼淚汪汪的。
    「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把小命丟在戰場上。菖蒲,你猜誰會來取我的腦袋?」
    凈說些不著邊際的事。僅僅這些話還沒什麼,可到了最後,話題就扯到了少夫人和她的父親信長,說起來沒完沒了。
    「信長好像以為長筱之戰是全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而取勝,真是不知羞恥。你說是吧?我們德川氏八千人馬就砍掉五千二百個敵人的腦袋,而織田氏號稱三萬大軍,才殺死四千多人。沒有我們出力,他怎會取得那麼大的勝利?」
    信康一旦喊起來,就連菖蒲也嚇得渾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信康瞪大血紅的眼睛,齜著滿口的白牙,一想起什麼事來就哇哇大叫,十分嚇人。然後,就是瘋狂地行房事。
    剛開始,菖蒲還以為他是怕有人要殺他,或在戰場上被什麼惡鬼附身,犯了瘋病。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偷偷地一看,信康那安靜而悲傷的睡姿,真是讓人百感交集。用手摸一摸他鼻尖,還有氣,她這才放下心來。這樣的事頻頻發生。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信康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把身體搞垮了。他孤單、寂寞。自己難道真的在可憐他嗎?近來,菖蒲經常反思自己的心跡。一開始,她認為自己是姦細,是讓姦細減敬自由出入這座城的幌子。不久,她就成了築山夫人與少夫人德姬交互鬥爭的工具,雖然也曾經兩度懷孕,但是一次也沒能把孩子生下來。
    「要是比少夫人早生下孩子的話,菖蒲就是家業繼承人的生母了,就是我的勝利。」築山夫人多次這樣說過。但如果真的生了,那又能怎麼樣,她不過是武田家派來的姦細。
    「嗚嗚嗚……」旁邊的信康翻了一個身,菖蒲嚇了一跳,趕緊收回自己的思緒。
    「啊……天亮了。」信康突然醒了,看了一眼全身僵硬、眼睛緊閉的菖蒲,「還沒醒?睡得這麼沉。」然後悄悄地鑽出被褥,徑直走了出去。
    平時也總是這樣,說起來真是奇怪。一睜眼的那一瞬間,信康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管多冷的日子,他都立刻跑到靶場,光著膀子開始拉弓射箭。馬也沒少騎,不同的只是有時騎在馬上揮舞長槍,有時則練大刀。
    究竟晚上的少主是真的呢,還是白天的少主是真的?一開始,菖蒲常常這樣想。可是,現在她覺得兩個都是真正的少主。
    等聽不到信康的聲音,菖蒲才起來,然後叫過兩個侍女。侍女們每天做的事,問安、打洗臉水、梳頭,還有梳妝台的搬運等,都是程式化的,這讓她覺得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兒。以前,她覺得這太鋪張了,長筱之戰中武田大敗以後,她就覺得更彆扭了。由於自己與武田家有關係,因而被冷落了——她常常產生這種感覺。
    化完妝,吃完飯,她坐在火盆前取暖。侍女阿勝冷冰冰地前來報告,說築山夫人來訪。
    「夫人來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菖蒲一下子慌張起來。以前有什麼事,都是夫人把她叫過去。「快請她進來。」
    還沒等菖蒲說完,築山夫人已經打開了格子門,站在那裡了:「菖蒲,多日不見,變漂亮了。」
    抬頭一看,築山夫人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已經蒼老了許多。以前她的皮膚還有點動人的光澤,而現在,她懶洋洋、胖乎乎的,感覺一點也不優雅,很是臃腫。
    「不知夫人您來,有失遠迎。」
    「哪敢勞您費心,像我這樣的,在這裡是不值錢的累贅。」
    「您就別挖苦奴婢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今天是有事求你來了。快把那個女孩兒叫過來。」
    外間一起跟來的琴女答應一聲,帶進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只見她臉蛋圓圓的,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情,不住地打量著四周,在夫人後面坐了下來。
    「最近,少主在狩獵的歸途中,做了一件慘無人道的事,你知道嗎?」
    夫人的眼睛像毒蛇一樣冒著凶光。菖蒲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為什麼不說話?」築山夫人毫不留情,單刀直人,「你想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我的確什麼也不知道。」菖蒲從一開始就戰戰兢兢的,連聲音都在發抖,「慘無人道?少主到底做了什麼?」
    「那天,少主心情大壞,當然,我也覺得情有可原。少主拼殺疆場,隨時都可能遭遇不測。娶妻是為了生子,從而繁衍後代,接續香火。如果沒有後代……豈不枉有一生的英名。」
    「是……是。」
    「可是,你卻不生育,而德姬又老生丫頭,這樣,少主下次打仗能提起精神嗎?」
    「這……」
    「連能繼承家業的兒子都沒有……覺得以後總會有的,所以立下大功,就安心了。有和沒有,有天壤之別。少主正是因為這麼想,當他看到又是女兒的時候,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再加上亂七八糟的事,就氣呼呼地出去打獵。」
    不知築山夫人在想什麼,眼淚簌簌地落下來,「他心裡彆扭,當然打不著獵物,天氣又那麼冷……結果碰上那個倒霉和尚。」
    菖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不住地點頭。
    「遇到僧人的時候,正好沒有打著豬物,少主想起古時候的傳聞……一下子又火了,都怪這些和尚,什麼不許殺生,什麼咒語,純粹是騙人的把戲。碰巧那個小和尚又耍嘴皮子,說他是佛祖的弟子,所以平常念經打坐,都一絲不苟。」
    「啊……」
    「少主再也壓不住火了,一下子從馬上跳下來,在和尚衣領上拴上一根繩子,然後狠狠地抽了馬一鞭……」
    菖蒲不禁捂住臉,她彷彿覺得從什麼地方傳來了那個被活活拖死的和尚的悲鳴。
    「聽說和尚大聲求救,可是氣瘋了的少主卻說,如果是佛祖的弟子,為什麼不用佛祖的法力來救自己……他大喊大叫,就是不讓馬停住,最後,把人活活地拖死了……」
    不僅菖蒲一人,不知什麼時候,所有的人都低下頭,抽泣起來。
    「菖蒲,所有這些,都是由於你們不生兒子引起的。本來,少主是不會對佛家弟子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由於內心不滿,才被惡鬼附身。這都是你們造的孽……」
    菖蒲滿臉恐懼,茫然地望著築山夫人。少主居然對一個無辜的和尚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來……但是,把這一切都歸罪於她,菖蒲怎麼也不解。
    「為什麼不說話,啊,啞巴了?」夫人惡狠狠地瞪著菖蒲,不斷地責罵她。
    信康既沒有因菖蒲不生孩子責罵過她,也沒有在她面前唉聲嘆氣。但是,築山夫人卻認為正是由於她不生育,信康才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大發雷霆。
    「請您原諒。」菖蒲兩手伏地。不知哪裡來的一陣悲傷,一下子湧向心頭。
    「你明白了?」
    「是。」
    「就是你們把少主的脾氣弄壞的,你明白嗎?」
    「是。」
    「就因為這個,少主挨了濱松的大人一頓臭罵。當然,大人不知道是你們把少主給氣壞的。大人說了,倘若再對僧侶做出這樣無法無天的事,就是兒子,也決不輕饒!」說著,夫人還在吧嗒吧嗒地掉淚,「大人恨死我了。他說都是我生的兒子不好,如有什麼過錯,他恨不能把三郎殺了才解恨。我們也明白他的心情。這次憑藉織田的幫助才取得勝利,他的脾氣就更壞了。可是,我們可不能輸給他。」
    「……」
    「少主的身體里流著和織田勢不兩立的血液,這血液一定要在我們德川家傳下去,有朝一日,一定會雪此恥辱。」夫人剛剛還是淚汪汪的雙眼,霎時又像毒蛇一樣射出逼人的凶光來。
    菖蒲已經成了蜷縮在巨蛇面前的一隻可憐的青蛙。家康並不那麼厭惡信康,信康也不怨恨家康。但是,夫人的怨恨和憤怒,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無休無止地燃燒著熊熊烈火。如果對她說個不字,她會怎樣?
    「好了好了。」夫人說道,「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罪過,我就不再責備你了。如果沒有我的庇護,你在這座城裡連容身之所都沒有。帶你來的減敬,也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武田氏已經大敗而歸,你可不能背叛我。」
    「是。」
    「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德川的血脈。我把這個女孩交給你,她叫菊乃,你再把她交給少主。這個女孩的身上,多少還有點今川氏的血脈。如果你嫉妒她,或是讓德姬得了寵,我可決不饒你!通過你的手,必須讓這個女子給我生個孫子,這樣,才算洗刷了你的罪名。」
    菖蒲戰戰兢兢地望著這個臉若滿月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沒有聽見夫人的話,只顧在膝蓋上玩弄手指頭。
    「菊乃,到這邊來。」夫人厲聲呵斥小姑娘,「你在做什麼呀!我已經對菖蒲姐姐說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這個屋裡的人了。」
    「是。」菊乃仰起小圓臉,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她還不到明白夫人的焦急和怨恨的年齡。她膚色雖然有點黑,睫毛卻很長,眸子很亮,乃是一個清純可愛的小女孩。
    「為了讓少主看上,一定要舉止優雅、得體、大方。懂嗎?」
    「會的。」
    「那麼,你明白了?菖蒲,你如果記得我的囑咐,就趕緊把她獻給少主。對了,如果少主問起來,就說是從駿河跟著我們來的渡良瀨文吾的女兒,血統純正,少主也應知道。」
    不等菖蒲回答,夫人立刻站了起來。菖蒲慌忙說道:「粗茶一杯,剛剛泡好……」
    「不用了。」夫人還是和剛才一樣嚴厲,「孩子還沒有生出來,我是茶不思,飯不想。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阿琴,走,回去。」
    菖蒲「啊」了一聲,連起身相送的勇氣都沒有了。
    窗外,北風仍在呼嘯。
    「哦,可真冷啊,快過來。」忍著背上颼颼的寒意,等聽不到夫人的腳步聲了,菖蒲這才趕緊點上火爐,讓菊乃到跟前來。
    「是。」菊乃天真爛漫,童稚的回答和她發育得略顯成熟的身體一點也不相稱。她答應一聲,移到火爐前。
    「叫菊乃吧,幾歲了?」
    「十二,馬上就十三了。」
    「父母還好吧?」
    「不,都已經……」說著,菊乃靦腆地苦笑。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來已有幾分大人的樣子了。
    「不在了?」
    「是,本來母親就不在了,來到岡崎之後,父親也……」菖蒲又想起自己父母早已不在,不禁感到胸口發悶。「剛才,夫人說你有今川家的血統?」
    「是。奴婢聽說,我的外祖母侍奉過治部大輔,出嫁時已懷了身孕。」
    「祖母……」
    「所以母親是治部大輔的女兒。」
    「啊,果然是官宦人家的血統,那麼,你知道少主是誰嗎?」
    「知道。出去打獵的時候,還有前一陣出兵打仗的時候,我看見過他。」
    「還沒和他說過話吧?」
    「沒有。」說完之後,菊乃有些擔心的樣子,皺了一下眉頭,認真地問道:「我該怎麼服侍他,才能生下少主的孩子呢?」她的話太孩子氣了,菖蒲不禁哽住,趕忙煽了煽爐火。
    「您快告訴我,要是生不出孩子來,夫人就責罰我。」菊乃又鞠了一躬,認真地盯著菖蒲的臉。
    「這……」不知不覺,菖蒲一下子從臉紅到脖子根。她回憶起自己剛被帶到信康面前時的狼狽相來。儘管如此,夫人還讓菊乃快生孩子,多麼莫名其妙啊。菖蒲不答,她不斷地撥弄著爐火。菊乃還在問,真是啰嗦。
    「夫人說不能生小姐,要生公子。如果生不出來,就要折磨我。」
    「啊,她居然這麼無情!」
    「奴婢怎麼才能生出公子來,您快告訴我呀。」
    漸漸地,菖蒲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的怒火。難道夫人連一點兒慈悲之心都沒有,對一個小姑娘居然也下如此毒手。從不會怨恨也不會責備他人的菖蒲,覺得一股無名怒火正噴涌而出。但究竟如何是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惡,更不用說信康了。如果一眼就喜歡上菊乃,那還好,如果連睬都不睬她,該如何是好?這樣一來,夫人又要責罵菖蒲了。我決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兇狠聲音在菖蒲的心底回蕩。
    「為什麼不說話,您也不知道嗎?」
    「是啊,我也不知道,才沒有生出公子來,遭到夫人的痛罵。」
    「那麼,去問誰好呢?」菊乃突然嘆了一口氣,對菖蒲頑皮地笑了起來。
    雖說菊乃才只有十三歲,可是,也該略知一點男女之事了。而她卻刨根問底,向菖蒲詢問那些難以啟齒之事,真是個無知的孩子。
    「總之……」菖蒲欲言又止。她渾身像火烤的一樣難受,終於說道:「總之,要先和少主說話,然後……然後就那樣……你去問侍女們吧。」
    「那麼,請多多關照。」
    從那天晚上起,信康有三天沒有到菖蒲這裡來。
    又是一年過去了。
    天正四年除夕日,信康也學著濱松的父親那樣,賀年以後,在岡崎城裡令人表演幸若舞給大家看。第二日則是信康開始練武的日子。第三日下午,侍者說,今晚信康要在菖蒲這裡過夜,並吩咐廚下作好準備。
    這日的下午,侍者第二次報告說,信康馬上就要過來了,菖蒲覺得心裡一陣發慌,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她這天的妝容格外細心,袖子和前襟的布料、花紋都特別留意。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是這個叫菊乃的小姑娘,喚醒了作為女性的菖蒲心中隱藏的情感?以前她毫不在意的閨房細節,如今也令她關注。一想起即將取代自己和信康同床共枕的菊乃,她就喘不過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嫉妒?
    這時候,菊乃已經和菖蒲混熟了,卻還是那樣天真無邪。她走了過來,菖蒲覺得有些歉疚,對她道:「快過來,我給你塗上口紅。」
    菖蒲親手給菊乃化妝,又給她梳頭。
    信康來的時候,已是日落時分。
    新年以來一直晴好的天空下,木曾山脈顯得格外挺拔,山頂上白雪皚皚,院子里的冰柱還沒有融化,在餘暉里熠熠閃光。
    「看來今年又是一個好年景。」
    信康又喝了不少酒,但心情好像不錯,他剛到門口,就把前來迎接的菖蒲一把摟到懷裡,一陣狂吻。
    「啊,痛……」菖蒲不禁發出一聲低呼。
    「哈哈哈……」信康的聲音大得都能傳到少夫人的房間,「去年年底挨了父親的一頓罵,今年一定讓老爺子好好褒獎我。」
    「那樣就好。」
    「菖蒲,昨天我在靶場射了一百支箭,八十八支射中了靶心。哈哈哈……」他又一次放聲大笑,看來今天心情真的不錯。突然,他「啊」了一聲,看見了菖蒲身後的菊乃。菖蒲心裡咯噔一下,也回頭看了一眼菊乃,心不禁怦怦直跳。
    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信康,菊乃還是頭一次。她忽閃著漂亮的大眼睛,帶著溫和的微笑,屏息凝神,抬頭定定地望著他。
    「你的臉蛋怎麼這麼圓啊?」
    「是的,大家都說像十五的滿月一樣圓。」
    「什麼,滿月?現在可不是仲秋,是正月。再出來的時候,可不要搞錯了。」
    信康就是這樣,如果對方響亮地回答,他就不高興,「我今天不是來看月亮的,你退下去吧。」
    「是。」
    菖蒲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既鬆了一口氣,又可憐菊乃,心情十分矛盾。但是,菊乃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她一本正經地點了一下頭,退到了旁邊的房間。就在這時——
    「等一下,等一下,滿月。」不知道信康在想什麼,突然放緩語氣,把菊乃叫住。
    菊乃回過頭怔怔地看了一眼信康,站住了。大概是由於築山夫人的吩咐,她努力想做到舉止優雅。她那還不會眉目傳情的眼睛,讓人想起鴿子。
    信康撲哧笑了:「你真是個美人兒。」
    「是。」
    「像你這樣的美女別說是這座城裡,就是整個三河也不多見。真是不錯,眼睛鼻子都這麼俊俏。」
    「是的。在見到您之前,大家也都這麼說。」
    「那是當然。滿月二字,形容得好。可是,你是從哪兒的山溝里出來的?」
    「這,這個……」菖蒲忍不住插了一句,「是渡良瀨文吾的女兒。」
    「什麼,渡良瀨?那個從駿河來的……」
    「是築山夫人介紹的,我就放在了身邊,好讓您看看。」
    「什麼,是母親給介紹來的?」突然,信康的眉頭又鎖了起來,「今後不要讓我再見到她。」
    「啊?」
    「你把她放到德姬那裡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去那裡。就說是我讓她去的。退下!」
    菊乃好像對信康的話非常吃驚,畢竟她還不是成人,還不明白自己究竟給信康留下了什麼印象。
    「菊乃,你可以下去歇息了。」菖蒲看見菊乃的眼裡有些悲傷,約略安慰了一下,讓她退了出去。
    早已吩咐下去的酒饌擺了上來,信康又恢復了微笑。侍女們不斷地祝福,然後敬酒。菖蒲不覺又想起菊乃的事,差點聽漏了信康的話。
    掌燈時分,信康已經喝得大醉。他站起來,模仿幸若太夫的手形,跳舞給大家看,卻已經踉踉蹌蹌。但是「危險」之類的話,誰也沒有說出口來。初春時節,忌諱這類不吉言辭,一旦出口,信康必定勃然大怒。
    「什麼,我腳跟不穩,踉踉蹌蹌?我信康可不是喝這麼一點酒就醉的人。練就一身好武藝的我,會這樣嗎?」
    一旦讓信康壞了興緻,他就沒完沒了,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這樣做真的管用,跳完舞后,信康心情很好。
    「啊呀,今天是初春,大家多干幾杯。」他嚴厲的聲音里含著笑意,先是和菖蒲喝,接著和緊挨菖蒲的兩個侍女喝,又跟剛來的侍女一起喝。酒過一巡之後,他道:「我還沒有盡興。」說著突然現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對了,把滿月給我叫來。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喝酒以後,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這大概不僅僅是信康一個人的毛病,恐天下所有醉酒的人都如此。
    「少主。」菖蒲不得不出來阻止他。他果然還想著那個菊乃,她心頭一陣難受,「還是個孩子,這時恐怕已經睡了。」
    「什麼,睡了?給我叫起來!」
    「是。可是,那個孩子還沒有伺候過您,如果稍有不周,就不好了。」
    「母親為何把那個孩子送到你身邊來,你難道還看不出嗎!」
    菖蒲一時驚慌失措。她一直惦記著找個合適的機會再給他講,卻被他先說了出來。「這,這……」
    「那是母親想強塞給我的女子。」說著,信康撲哧一聲笑了,「好,你們不去,我去叫她來。」
    「少主,那……那不太合適……」
    「真是好極了。就連母親都懂得我的心,你作為一個女人,竟然絲毫都不明白。我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你知道嗎?」信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菖蒲也驚慌地站起。
    「我現在就去叫她,現在就去,叫她馬上過來。」菖蒲好不容易讓信康坐下后,自己去叫菊乃。
    菊乃在長局那邊的房間里,伏在火盆旁邊,呼嚕呼嚕地睡得正香。圓圓的臉蛋上,忽閃忽閃的眼睛閉上了,睫毛長長的,看去不由讓人心酸。
    「菊乃……」菖蒲彎下腰,輕輕地抱起菊乃,她突然睜開眼睛,倒把菖蒲嚇了一跳,「少主要你到他那裡去,他吃醉了酒,你要小心行事,別跟他頂嘴。」
    「是。」過了好大一會兒,菊乃才明白菖蒲的話。
    「要順著他,不要頂嘴。他已經喝醉了。」
    「是。」菊乃一邊用手揉著眼睛,一邊跟在菖蒲後面。
    看到她老老實實地點著頭,菖蒲更加不放心。為何讓一個全然不識世事的少女在酒席上來取悅男人?真是作孽!
    「帶來了。」
    「哦……」信康好像正在興緻勃勃地說著話,看見走進來的菊乃兩手伏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哈哈大笑,「滿月,我母親對你說了些什麼,讓你來這裡?你可不能老那麼站著,快點說!」信康故意綳著臉說道。或許,無論築山夫人說了些什麼,他對菊乃都有了興緻。
    事實上,像信康這樣性格爽朗、生性豁達的人,或許菖蒲那樣的女子最合適。菖蒲沒有反抗性格,既不知憤怒,也不知怨恨,既沒有個性,又沒有自我,因此,才能毫無痛苦地融入到對方情感的旋渦里。德姬則完全相反,天天和信康吵架。
    儘管如此,今晚菖蒲還是心神不寧。毫無個性的她,既要包容信康的粗暴,又要安慰菊乃。
    「說,母親對你說了些什麼?哦,說來聽聽,一五一十地說,快!」
    「是。她讓奴婢到少主的身邊,代替菖蒲,生一個孩子,必須生一個。」菊乃帶著認真的表情,堅定地回答。正因如此,本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反使人感到極大的悲哀。
    「哦,是命令你來給我生孩子的啊。」信康瞪了菖蒲一眼,又把目光轉移到菊乃身上。
    「生完以後就行了?」
    「是。」
    「一個人能生出來嗎?」
    「這個……」她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突然像記起了什麼,「對,對對,還說不能生小姐,得生公子。」
    「然後,你就抱著生兒子的想法來了,是嗎?」
    「是的。夫人說,如是我,就一定能生兒子。」
    「那麼,你就給我生一個吧。你什麼時候給我生呀?」
    滿座鴉雀無聲,只有信康覺得挺有趣,繼續逗著菊乃玩。菖蒲心裡惴惴不安,看看信康,又瞧瞧菊乃。
    「這個……我不大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你自己的肚子,你自己的身體,不知道怎麼行?」
    「是……」菊乃又一個人認真地琢磨起來,「可不是一個人能生出來的。」
    「那麼,請個人幫幫忙好不好啊?」
    「好。」
    「那你心裡有沒有來幫你的人啊?」
    「有。」
    「有?好,我問你,是誰幫助你來給我生孩子?真有趣。」信康又飛快地看了菖蒲一眼,故意向前伸了伸腿,稍微抬高了一點聲音:「那個幫忙的人是……」
    「我想讓菖蒲姐姐幫忙。」
    「哼?」信康一下變了臉色,「你領個孩子來給我看,這是耍弄我信康!」
    「呵,如果……」菖蒲慌忙抓住信康的手,可信康突然抓起一個酒杯,扔了出去。母親也真是,連自己的好惡都不考慮一下,就送來一個丫頭。剛才信康還想狠狠地挖苦一下這個女子,然而,當他聽到菊乃說,請菖蒲來幫忙生一個孩子,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常識的差距常常把人置於尷尬的境地。「讓菖蒲幫忙」這句話,在信康看來,就是讓菖蒲引退的意思,多麼狡猾。這樣看來,小丫頭剛才的言行舉止,全都是騙人。
    「胡說,這是只讓人無法原諒的狐狸精!」
    「不,不,沒有那樣的事。這個孩子對我百依百順,非常依戀我。」
    「混賬東西!你這個人心眼太好了。」
    「不不,這孩子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一個,因此,她才說請我幫忙……她什麼也沒有想就說出了口。菊乃,趕快認錯。」
    由於受到驚嚇,菊乃圓圓的眸子睜得更大了,她也沒有弄懂菖蒲的話是什麼意思,傻在那裡,還抬著頭。
    「少主,您就原諒菖蒲吧,正是新春,大好的日子……」
    「嗯。」信康終於把火壓了下去。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已解除了對菊乃的猜疑,而是因為才正月,如果為一些雞毛蒜皮之事惹來父親的責罵,就不合算了,他才打住。「但是,菖蒲,你不要因此把她看成一個小孩。」
    「您說得對,請恕罪。」
    「滿月!」
    「在。」
    「你不夠機靈。過來喝酒。」
    「是。」菊乃似乎鬆了一口氣,她恭恭敬敬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哈哈哈……」信康笑了。他不是因為菊乃喝了酒,心情變好了而發笑,而是又想出一個好辦法來整治這個輕狂的小姑娘。
    「你很是直率,你怎麼想就怎麼說嗎?」
    「是。」
    「都是我性子急。你說要給我生孩子,也是實話,我卻責罵了你。」
    「不,您罵得對。」
    「你能不能原諒我?」
    「是。」
    「但是,到底讓不讓你生,還得由我來決定。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沒有一個人回答,只有信康一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滿月,到酒桌那邊去,站在燭台旁邊讓我看看。」
    菊乃想起菖蒲說過「要百依百順」,答應了一聲,站到了燭台旁邊。
    「好,站在那裡,把衣服脫了。我要讓大家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給我生孩子。快脫!」
    大家都驚呆了,連大氣都不敢喘。菊乃也非常驚詫,看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少主的心情已經好轉了,為什麼大家都神情緊張,不敢抬頭?
    「快,快點脫,要一絲不掛。」
    「啊?」菊乃驚問了一聲,「是脫棉襖?」
    「不只是棉襖,裡衣也要脫。要脫得赤裸裸的,和你剛出生時一樣。」
    「這……」
    「如果不這樣,大家就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生孩子。」
    菊乃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悲傷,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接著,像忽然記起什麼似的,響亮地說了一聲「是」,開始解衣帶。大家都低著頭,默不作聲。也只能這樣了。帶子落到了榻榻米上,棉襖也從她肩膀上滑了下來。她雖然個子與菖蒲不相上下,但身體還沒有發育完全,乳房還不豐滿,臉上、眼裡現出一種異樣的緊張。她正要繼續脫內衣的時候——
    「啊……」再也忍受不了的菖蒲喊了一句。
    「夠了!」幾乎在同時,信康也喊了起來,「去把夫人叫來。你這個可惡的小賤人,我立刻就把你交給德姬。把德姬給我叫來!」
    剛出娩室不久的德姬臉色蒼白地來到這裡,菊乃連棉襖的帶子都沒有系,站在那裡瑟瑟發抖。
    「發生了什麼事?」德姬站在門口冷冷地問信康。菖蒲站在屋子一邊,嚇得惴惴不安,德姬看都沒看她一眼。德姬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她剛修過的眉毛不住地顫抖,眼睛瞪得圓圓的。第二次發問的時候,那聲音已經走樣了,透出一股殺氣,甚至連信康都有點害怕。當然,信康也沒有正眼看她。
    「這個小丫頭,是個可惡的傢伙,我本來想狠狠地懲罰她,正好剛生了女兒,又是大正月的,我不想見血,就送給你了,你把她帶走吧。」
    德姬兇狠地盯了菊乃一眼,又把視線轉向信康。她全身依然哆嗦得厲害,過了一會兒,才喊了一句:「喜奈,把那個姑娘帶走。」她嘩地一抖衣裙,仰著頭風一樣地離去了。
    喜奈把菊乃叫到跟前,然後對信康深施一禮,帶她離去。
    突然,信康又似笑又似哭地大叫起來:「哈哈哈……菖蒲,終於解我心頭之恨了。到我跟前來,再來喝酒。斟酒!哈哈哈……」
    菊乃被帶到德姬那裡之後,信康意外地規矩多了。酒意闌珊,本以為他又會鬧到半夜,誰知才到亥時,便已躺了下去,不過沒有立刻睡去。
    「我們家的不幸,都怪父母不和。」他直直地盯著屋頂,嘟囔著,一副很不安的樣子,「母親已經瘋了,德川家不會是要家破人亡吧……菖蒲,在我還沒有睡著的時候,你不能睡。」
    「是。」
    他是不是又寂寞了……菖蒲枕著胳膊,想著心事。不料信康又說出更令她驚訝的話來。「你的……脈搏跳得很快,你還活著嗎?」
    「您在說什麼?」
    「你,我,其他人,天天都說活著,今天活著,明天說不定會死去。」
    菖蒲說道:「沒有給您生一位公子,請您原諒。」
    「你說什麼?」這次是信康責備起她來,「我可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說過,男人和女人的緣分,真是不可思議。我只是突然想起,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究竟誰先死去,諸如此類的事。」
    「別說那麼不吉利的話……」
    「不,不是不吉利。去年不是好幾次差點到閻王爺那裡去了一趟,結果又回來了嗎?今年當然還是這樣。菖蒲,我如戰死,你會為我哭泣嗎?」
    「少主……」菖蒲沒有回答,她兩手緊緊地抓住信康。
    「我,非常喜歡你。母親她不懂得情意。因此,我才大發雷霆,把滿月懲罰得有點過頭了。」
    「少主。」
    「我也害得你操了不少心。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我信康的人品還需要諸多的磨鍊啊。」
    雖然有時信康也會表現出不可思議的軟弱和溫存,可是,像今晚這樣,令菖蒲如此感動,卻從來沒有過。他的本性是善良的。難道在這個世上,一個武士想要維持強大的形象,就會焦慮不止,以撤酒瘋來表現矛盾的心理?
    「菖蒲,請你原諒,在我死後,這個世上只有你一人會從心底為我哭泣,只有你一個人對我是真心的。」
    「是……是。」
    「我也從心底喜歡你。」
    「少主。」
    難道是由於菊乃的意外出現,才使菖蒲發現了一個新的信康嗎?不,不僅如此。她也開始反思以前從沒有意識到的事。信康對她的真情讓她很狼狽。
    大概快到卯時了,信康安詳地睡去。菖蒲想把燈拿開,卻看見信康那異常安靜的睡姿。一剎那,她像著了魔似的,心頭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如果信康真的死了,那怎麼辦……
    雖然就這麼一閃念間,菖蒲卻發現原來自己竟也發瘋般地、全身心地愛著信康。她抬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看著信康,看得入了神。信康睡在床上,對此一無所知。
    雖然她想都不敢想築山夫人那張臉,可是,它總浮現在眼前。如果信康死了,那該怎麼辦……這種不安突然轉變成對夫人的恐懼。縱然信康不會死,夫人也決不會饒恕她。為了把菊乃送給信康,築山夫人對她下了死令,若夫人知道菊乃已經被帶到德姬那裡,不知會多麼生氣。
    菖蒲已經忘記了陣陣襲來的寒冷,使勁地搖著頭。菊乃被帶走的事情,她跟夫人是解釋不清的,她絕望了。
    怎麼辦?菖蒲一邊盯著信康的睡臉,一邊背對著門,輕輕向外面退去。她是毫無依靠的女人,既不知道堅強,也不知道反抗!已經站在門口了,可是她的眼睛卻依然沒有從信康身上移開。「少主!」她小聲地喊了一聲,「菖蒲先去死了。」她低下頭,嘴裡念叨著身子在顫抖,禁不住哭了起來。
    外面,寒風依然在怒號,院子里的樹枝打在木板套窗上,發出簌簌的聲音。門廊的油燈似乎就要燃盡了,發出微弱的亮光。
    「少主……已經喜歡過菖蒲了。」她嘴裡再次念叨著,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了過去一樣,徑直走到庭木掩映著的木板套窗前。
    其實,不幸並不是能明確感受得到的東西。信康深愛著菖蒲,與其說是築山的一句話把菖蒲逼上了死路,不如說是她自己想死。只是她認為,這些都是命運的安排。她走近窗戶,輕輕地打開一條七八寸寬的縫。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身上,濡濕的睫毛也一陣陣刺痛。
    「少主,我先去了,菖蒲先走了……」菖蒲想,反正人總有一死。就這樣,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晨,信康發現,菖蒲死了,弔死在院子里的松樹上。
    天一亮,酗酒的信康就變成了這座城的城主,他希望自己的勇武勝過父親。他以為菖蒲如廁去了,一起床就準備去馬場練武。忽然,他看見一扇開著的窗戶有霜飄了進來。「是誰把窗戶打開了。」他一邊不滿地說著,一邊往院子里望去。
    一剎那,他的眼睛被釘在那裡——菖蒲吊在院里的一棵松樹上,她的腳離地很近,很近。
    侍女慌慌張張地向信康跑來,他仰天長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8:29
第128章 山雨欲來


    天正四至六年,是家康蟄伏的三年,而這三年對信長來說,則是完全鞏固霸業、空前活躍的時期。
    信長修築了史無前例的龐大工程——安土城,他所掌握的領地包括大和、丹波、播磨,年賦達到五百萬石,官位遷至正二品,由內大臣升到了右大臣。
    史上,在鎌倉建立了鎌倉幕府的源賴朝,曾官至右大將,而平氏政權的平重盛最高職位乃是內大臣,所以,天正七年五月十一,當信長建成安土城,移住天守閣之時,他的官位已經超越了賴朝和重盛。
    雖說如此,信長與生俱來的我行我素的性格卻絲毫未變。這一日,他帶領剛剛升任日向守的惟任光秀,在剛落成的天守閣到處巡視。
    下面是超過十二間的石土窖,上面聳立著七層高的樓閣,巍峨壯觀。一層,南北長二十間,東西寬十七間,由二百零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撐。主柱高八間,分別粗一尺五寸、六寸和一尺三寸。所有的柱子都裹滿了布,上塗黑漆。
    西面十二疊大的廳里,門窗是金制的,內掛狩野永德的名畫梅花圖,書房裡則是遠寺晚鐘圖,旁邊房間的書架上是鴿圖,中間的大廳也有十二疊大小,懸挂著禿鷲,挨著的八疊和四疊大小的房間里是雉雞圖,南面十二疊大的廳里,則裝飾著中國儒士的畫像。
    「過來,禿子。」信長回頭看了一眼光秀。此時,高位者呼隨從,不呼名字,多呼外號。信長稱秀吉為猴子,稱光秀為禿子,可想而知,光秀的頭髮必多不到哪裡去。
    「是,主公有何吩咐?」光秀小心謹慎,躬身問道。
    「你帶著監督工程的官員的名冊吧,拿來我看。」
    「是。」光秀趕忙遞過去,信長瞥了一眼,又馬上還給了光秀。上面記的是:
    〖石工:西尾小左衛門、小澤六郎三郎、吉田平內
    木工:岡部又右衛門
    雕刻:官西遊左衛門
    漆工:首刑部
    陶瓷:唐人一觀
    金具:后藤平四郎〗
    信長只是刷地瞥了一眼就還給了光秀,光秀很納悶。「主公是否有不滿之處?」
    「別胡思亂想了。我是對這個金燈籠很滿意,想看看它是誰的手筆。」
    「啊,這是后藤平四郎鬼斧神工的雕刻。」
    「不說我也知道。土豆禿子。」
    「是。」
    「我真想拿一個給三河的親家看看啊。」
    「他們如果看了,定會大驚失色。」
    「哈哈哈,再到其他層看看,還有六層呢。」說著,信長邁步走了出去。
    這位右大臣聳聳肩膀,做了個鬼臉,撲哧一聲笑了。「好像甲斐的武田又要對家康動武。」
    「說的是。勝賴回去后卧薪嘗膽,進行軍備改革,又積聚了一支不可忽視的軍隊。」光秀向來謹慎,一句話也不敢亂說。總是信長問他。
    「去年年底,勝賴渡過大井川和家康對峙,這次又跑到江尻來,你認為憑家康一人之力,能趕走勝賴嗎?」
    「以我看來,這幾年,武田、德川兩家都在養精蓄銳,加強軍備,所以……」
    還沒說完,正在登梯的信長就心急火燎地打斷了他:「你這個人真啰嗦,誰勝誰敗,一句話不就完了嗎?絮絮叨叨的。」
    「究竟哪一方會獲勝,確實不好說。」
    「哈哈哈,那就好,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兵討伐中國地區了。在出兵之前,我必須得見一見家康。」
    上了三層,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可是,信長沒有在這裡駐足觀看。這裡是信長今後常住的地方,中間築起一個四疊大小的高台,高台下有十二疊大,房間里掛滿了絢爛的花鳥圖。南面的廳有八疊大,稱為「賢人居」掛著葫蘆圖與駿馬圖。賢人、葫蘆還有駿馬,三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沒人知道,這似乎反映了信長的性格。
    這一層共有一百四十根柱子。爬到四層時,信長又向光秀喊道:「日向守。」禿子變成了日向守,「這次,家康自己消滅不了武田家,無論如何,得磨磨我的刀了。」
    「您的意思是說,如家康憑藉自己的力量滅了勝賴,以後就不好辦了?」
    「正是。所以,無論如何我得插一杠子。當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進攻中國的時候,若是家康憑自己的力量把問題解決了,日後就會給我留下一道難題。」
    「那麼,我們是不是先伺機向甲州發兵?」
    「糊塗!」信長罵了一句,唾沫星兒亂濺,「那樣德川就會如虎添翼。一大把年紀了,說出這種糊塗話。」
    光秀趕緊住口。
    「只有家康一人可信……」雖然這麼想,可信長總覺得家康的勢力大了,會對自己不利。如果家康一人吞併了武田氏的領地,那麼北條氏和上杉氏恐都無法立足,不久,他的勢力就會進一步延伸到奧羽地區。
    不久,二人看完五、六層,接著又爬上了七層。這裡是一個四面圍欄、二十疊見方的宴會廳。信長好像已忘記了所有的俗事,被琵琶湖晚春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最高的第七屢,室內貼滿了金箔。不僅如此,就連環繞四面的圍廊也全貼著金箔,柱子上下雕滿飛龍,屋頂繪滿飛天,廳內繪的則是三皇五帝、孔門十哲、商山四皓、竹林七賢等。這樣的樓閣,映照著一早一晚太陽的光輝,從山下眺望,定是光芒四射,金碧輝煌。
    想當年,腰裡系著草繩,嘴裡啃著甜瓜,在泥中摸爬滾打的頑童,現在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權傾朝野的右大臣,而且可以站在這裡隨心所欲地憑樓遠眺。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不知和多少人爭鬥過,也不知奪走過多少人的生命,如回想一下,該是多麼殘酷!僅僅伊勢長島、越前加賀的一向宗暴亂當中,他就屠殺了五萬人,難道所謂功成名就,就是慘絕人寰地用鮮血澆灌而成的嗎?
    信長憑樓遠眺、感慨萬千的時候,無論是跟隨在身後的光秀,還是七名貼身侍衛,為了不妨礙他的遐想,都屏息凝神,小心謹慎。不知想起了什麼,信長忽地轉過身來,默默走下東側的樓梯。光秀等人早就習慣了信長怪異的性格,立刻緊隨其後。
    石牆約高十二間,其上便是十七間半高的七層樓閣,所以,從上到下大約有三十間。信長一口氣走下來,出了天守閣,向北面的護城走去。這裡有他的臨時住宅。自從下令築城三個月之後,亦即在天正四年的二月二十三,他就匆忙離開岐阜,住到了這裡。
    「禿子,沒你的事了。」來到住宅門前,信長向光秀使了個眼色,快步走了進去。
    「阿濃。」依然像以前那樣稱呼著,信長健步往裡,侍者們一路小跑跟了過來。他回頭擺了擺手,道:「你們不用跟來。」
    光秀的表妹濃姬由於沒有孩子,依然年輕漂亮。雖說侍寢之事她已讓給年輕的姬妾們,但信長有事的時候,就住在她這裡。「您來了。是不是又有什麼事?」夫人帶著侍女出來迎接。
    「阿濃,那個禿子!」還沒有坐下,信長就說道,「他的一句話,讓我想起一個好主意來。德姬從岡崎寫來的書函,你帶來沒有?」
    原來,信長從岐阜搬到這裡的時候,除了茶具,幾乎什麼都沒帶來。所有的東西,儲存的武器、黃金、米糧、馬匹,都留給了兒子信忠。
    「德姬的書函?」
    「就是寫築山夫人和信康是糊塗蟲,抱怨他們的那封。」
    「那封啊,放在匣里了……」
    沒等說完,信長已經伸出一隻手來:「快拿出來。」
    可是,濃姬夫人卻絲毫沒有立刻起身去取的意思。她頭腦靈活,反應機敏,甚至勝過信長,對丈夫的言行舉止一向心領神會,她今天的行為讓人覺得奇怪。
    「拿來,快點!」信長又一次把手伸到夫人面前。
    「那樣的東西,現在還有什麼用?」
    「你今天真是奇怪,居然不知我用它做什麼,你並不糊塗呀。」
    「您是不是又想以它為據,去責罰誰?」
    「你應該明白!」信長冷笑,「你是蝮蛇之女吧?」
    「不,現在不是,我現在是右大臣織田信長的妻子。」
    「別跟我耍嘴皮子。」看見夫人的表情變得僵硬,臉色也蒼白起來,信長笑了,「我想用那封信讓家康下決心殺掉信康。這,你不會不明白吧?」
    「正因為明白,才要阻止您。」濃姬夫人的聲音變得尖利,「您已經不再是上總介織田了,而是右大臣信長公,現在卻想故意找茬殺掉女婿,這會毀了您今後的聲譽。」
    信長又詭異地笑笑:「難道你現在還是織田上總介的老婆不成?你的智謀卻不見長啊,哼,愚鈍!」
    但是,濃夫人毫不讓步:「我自知愚鈍,只是愚鈍之人有愚鈍之人的婦道,還請您考慮周全一些。」
    「不行!」信長的聲音大了起來,又嘆道:「若我現在還是織田上總介,女婿在三河,無論如何也得同舟共濟。可是,我現在已經是右府,所以,得為天下著想。」
    「……」
    「我把尾張和美濃都給了信忠,什麼也不拿,從岐阜城跑到這裡,你說為的是什麼?在我的心裡,我已經不再是岐阜的那個信長了,必須改變自己的思想。若我還是岐阜的信長,就會因為兒子、女婿的親情而蒙蔽了眼睛。
    「可是,安土城的信長已經不是岐阜的信長。企圖謀反、妨害安定者,不管他是我的兒子還是女婿,都決不留情。你還不明白嗎?你還是信長在岐阜的那個妻子,頭腦已經禁錮了。」
    濃夫人還是瞪著他,一副倔強的樣子,但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從箱子底下拿出一卷書函,遞給信長:「大人。」
    「終於明白了吧,我說你不會是那樣糊塗的人……」
    還沒等說完,夫人就打斷了他:「好吧,你讓我把德姬的書函交給你,你把我的頭也拿去,把我也殺了吧!」
    這時,幾聲杜鵑的啼鳴從新城的森林傳到山谷這邊來。
    「殺你?」信長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禁瞠目結舌。過了一會兒,他又調侃似的說道:「你是那個禿子的表妹吧?我看你們的血統之中,都有愛提糊塗意見的癖好。光秀那禿子,我火燒比睿山、攻打長島的時候,就老跟我鬥嘴,提些愚蠢的意見,說什麼殺了和尚一輩子倒霉,簡直愚不可及!你也如此,你們都一樣。」
    「不,不是那樣。」濃夫人像是全身發冷似的遮住臉,「阿濃沒有意見,只是請求大人先把阿濃殺了而已。」
    「哦,你為何不想活了?」
    「我對您失望至極,已經厭倦了。」
    「哦?我要殺信康,你就失望了?」
    「不是因為三郎。是想到德姬的一輩子,還有築山夫人的生命,都會受到連累。同為女人,阿濃受不了,失望至極。」
    信長盯著妻子,感到很奇怪。濃姬以如此強硬的態度來反抗,這是他們結婚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
    「女人不是男人的玩物。就算是為了天下,同意那樣,作為一個女人,我也不會安心的。」
    「哦?」
    「築山夫人是這悲慘人世的犧牲品,德姬也不該憎恨三郎,前來告狀。那只是一時的迷惘,是因為情意而產生的迷惘……是女人的天性,阿濃因而更加悲傷。可是大人卻以此為借口,要信康的命,要築山的命。阿濃也是愚蠢的女子,您把我也殺了吧!」
    濃夫人的臉,不知何時現出血紅。五月的風掠過綠葉吹了進來,可是,室內的空氣緊張得就像結了冰。
    信長搖著頭,還在疑惑。其實,信長的性格並不像家臣們所想的那樣膚淺而猛烈,有時,他甚至會慎重得超過常人,比常人還能忍耐,不會輕易發火。
    「那好,三河的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忠次都在這裡幫忙築城,咱們把這二人叫來,當面對質。」
    信長的態度像是一下子拐了個大彎,換了種柔和的語氣,拍手把侍者叫來:「去把三河的大久保和酒井叫到這裡來。」
    侍者應了一聲出去,信長又回過頭來看著妻子:「就當你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說。咱們問問他二人,到底信康在三河的名聲如何,再來決定是否該懲罰他。怎麼樣?如果我說的傷天害理,就讓它付之東流;要是你理虧,就不要再有意見。」
    濃夫人仍然鐵青著臉,沒有回答。
    不久,在侍者的引領下,吉田城主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和被賜予二俁城的大久保忠世來到廳里。信長彷彿忘記了剛才和夫人的爭吵,高興地迎接著二人:「來,前面坐。你們每天辛苦勞頓,真是非常感謝。做築城的幫手,對於久經沙場的二位來說,實有些勉為其難,可幹得非常不錯。五月十一乃是個良辰吉日,我想搬進剛完工的天守閣。之後,我還想把家康請來,讓他看看。總之,就只等搬遷了。二位今天不要拘束,咱們好好聊聊。」
    身為正二品右大臣的信長居然如此親切地說話,這令大大咧咧、擅長跳捉蝦舞的三河武士酒井忠次和常令人捧腹大笑的大久保忠世大為意外。而且,城的豪華已使他二人產生一種「信長就是號令天下之人」的感慨,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一種威壓。無論是伏在地上的酒井忠次,還是大久保忠世,都感動得眼中噙淚。
    「二位不要拘束,往前坐。在長筱之戰的時候,忠次奇襲鳶巢山,為大獲全勝立下首功。忠世猛衝猛打,給了武田氏一個下馬威。聽說這次勝賴又要來犯,如果二位不在,恐怕家康一個人很為難啊。正好城已築好,你們也得趕緊回去,加強防守。所以,我今天特意擠出點時間,和二位喝幾杯。夫人,趕緊備酒。」
    看到信長說得如此高興,濃夫人也不好多言,叫來兩個侍女,命她們準備酒席。
    漸漸的,被請來的這兩位緊張起來。不管怎麼說,和右大臣促膝交談,還在夫人的內室喝酒,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簡直暈頭轉向。就是連家康,恐也不易這樣親切地對待他們。
    「你們是德川氏的頂樑柱,今後,家中的一些事情還要仰仗你們。來,忠次,你先干!」
    「大人如此看重一個無名小輩,在下感激不盡,那我就幹了。」雖是只能裝兩合酒的杯子,可端起來的時候,忠次的手有些發抖。
    「來,忠世接著干,你的二俁城離敵人近,會很辛苦。」
    「大人這番話,令在下感激涕零,那麼,我也幹了。」二人喝完后,侍女馬上又斟滿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能問別人,想問一下二位:聽說我的女婿信康在家裡的名聲不太好,是為什麼?」
    二人偷偷交換了一下眼色。忠世小心地答道:「這個……少主血氣方剛,怎麼會有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少主實在是勇武,打仗的時候,連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也常常被他嚴厲斥責,居然有人在背後說這樣的話?」忠次接過話頭。
    「哦,連你們這樣的老將都敢訓斥?」
    「是的,大家都說他的勇武甚至超過了主公。」
    「啊,這樣我就放心了。來,再喝。」信長說著,又催促侍者倒酒。
    信長已在暗地裡將矛頭指向了信康,這一點忠次和忠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二人都覺得自己此時很是榮耀,誤解了信長的話。他們以為,信長成了右大臣,一定越來越看重自己的女婿。這樣一想,二人反倒羨慕起信康來。
    第三杯喝了一半,忠次興奮了起來:「少主勇武超過了主公,所以,在家中自然就好評如潮了。」他們已經把信康看成是信長的人了。
    「在戰事上,少主還真沒有吃過大苦頭。去年十一月,勝賴渡過大野川來犯的時候,在主公的面前,他還和我在陣中發生了衝突。」
    「哦?你所說的挨了他的訓斥,就是那時候嗎?」信長很善於誘導別人說話,「信康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我忠次畏畏縮縮,不懂戰爭,沒有骨氣。」
    「信康確實有點過分。」
    「是啊。因此,像我這樣的愚魯之人被少主一說,當然難受,就反駁道,我已弄清勝賴的戰術戰法,請他看好明日之戰。第二日,我就痛快淋漓地把勝賴趕跑了。」
    「哦。不過,雖說勇武勝過父親,可是,在能吃苦這方面,還遠遠不及家康啊。來,邊喝邊說。」
    「是。在下以為,作為一員武將,只有勇武還不夠,勝負總在一線之間。勝賴以為自己足常勝將軍,卻不料遭遇了長筱之戰的大敗。眾老臣雖直言進諫,可是,少主還年輕,怎麼也聽不進去。」
    「信康好像脾氣也挺大。聽說有一次,在打獵回去的路上遇見一個和尚,他把和尚拴在馬鞍上,活活拖死了。」
    「實際上,那時……」忠世也言語隨便起來,「在下正好受主公之命,到岡崎去訓誡他。」
    「哦,信康說了些什麼?」
    「他提到右府大人的名諱,說信長公在比睿山和長島殺了成百上千的和尚,他才殺一個,算得了什麼。還說他已知悔,多說無益。他劈頭蓋臉把在下一頓臭罵。」
    信長飛快地掃了濃姬夫人一眼:「為了慎重起見,我要先對二位申明,我不曾因自己的壞脾氣而殺過一個和尚。」
    「是……」
    「那些和尚,身為出家之人,卻窮兵黷武,妨害天下太平。由於他們都是裝模作樣的僧人、侵犯聖地的亂臣賊子,我才對他們無情打擊。居然把二者混為一談,三郎也太我行我素了!」
    由於信長突然轉變語氣,二人對視一眼,立刻打住,然後默默地喝酒。
    信康成了責罵的對象,忠世和忠次不便再多言。二人恨不能說點信康的壞話,但一旦少主被責罵,二人卻還真想為他辯解:雖說信康不是完人,卻也不算罪大惡極,這是不爭的事實。
    見二人沉默了,信長又爽朗地笑了:「你們二位怎麼了,莫名其妙地一本正經起來。築山夫人還是老樣子吧?」
    「是的,還是那樣。」這次,忠次懷著為信康辯解的心情,小心謹慎地開了口:「夫人的執著確實是當世無雙……至今還把今川時代的輝煌掛在嘴邊,煞是固執,當然,少主的任性也給夫人惹了不少麻煩。這些,我們私底下也悄悄地議論過。」
    「說的是,夫人也說誤會了信康啊。她現在還時常說漏嘴,把我說成是義元的仇敵呢。」
    「是啊,這種執著真是不可思議。」
    「我在京城看見義元的兒子氏真蹴鞠,氏真在父親的仇人——我織田信長的面前好像也踢得很開心。夫人的執著可真令人敬佩。」
    「確實讓人敬畏。」
    「那麼,夫人還在為德姬沒能生個繼承家業的兒子而生氣吧?她是不是又在給三郎找別的女人?」
    「那都是夫人一個人在瞎操心,重臣們都認為少夫人還年輕,誰也不會那麼想的。」
    「好了,能生動地聽到些岡崎的事,感覺不錯。來,再喝一杯。」
    二人這時候才放下酒杯。「承蒙大人盛情款待,不知不覺叨擾您這麼長的時間,請恕我們告辭了。」二人急急忙忙地離去,信長卻一言未發地坐在那裡。
    和暖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屋檐前的油蟬鳴叫起來。
    「連勝賴都不配繼承家業,信康若是一怒就撕裂侍女的嘴,把僧侶綁在馬後活活拖死的話……」這與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是故意說給濃夫人聽的。
    「總之,信康為重臣們所惡。雖然不能說是厭惡至極,可也不是一個有器量的人。何況他還有一個把我罵作仇人的母親。以築山夫人的固執和信康的鼠目寸光,說不定還會把家康給勒死呢。家康一倒下,東海道就要再度陷入混亂……」
    突然,濃夫人伏在信長面前哭了起來。信長除掉信康的決心,從一開始就像一個悲劇,盤踞在夫人的心中。濃姬伏在地上,用心靈吶喊著:人啊,人啊,為什麼這樣愚蠢,為什麼不帶著冷靜的思考降生啊……築山夫人的固執,信康的膚淺,還有自己現在的感情,都應該遭報應。
    信長看著抱頭飲泣的濃姬,突然拍了一下膝蓋:「這可不像你啊,要冷靜一些。」
    濃夫人感到更加無望,再次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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