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4
第439章 江戶之蛙

    江戶城將軍府的內庭甚是簡樸,僅是將軍秀忠從外庭回來時歇息、用飯和睡覺的地方,還不如後面的長屋寬敞。
    只有少數親信可來到此,接受將軍召見。土井利勝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於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從大坂回來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為總管,不再稱刑部卿局,改稱阿為。
    秀忠一般不把當在大廳處理的政務帶回內室,因此,正室阿江與夫人對政事兒完全不知,更無法插嘴。
    是日,秀忠陰沉著臉回到內庭。
    阿江與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鬱鬱寡歡的千姬,「不如尋個好人家,將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話。阿江與夫人這般說,乃是因為德川家康的孫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經與她暗中談過,但秀忠目下實無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飯時還思慮。用完飯,他叫來一個侍童,吩咐道:「柳生當還留在前庭,把他請來。」
    柳生宗矩剛從駿府回來。中午,秀忠接見了他,聽他轉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讓竹千代進京,作為德川嗣子面聖,請聖上賜封官職。斯時家康也會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則擔當沿途護衛。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還有密令。前庭人眾,秀忠未問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會與秀忠單獨見面。然而事畢,宗矩並未要求單獨見面,卻也不急著退下,似在等待什麼。這樣一來,秀忠便覺得應把他請到內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間越來越默契,甚至可說心有靈犀。
    未幾,宗矩進來。「將軍召見,在下速速趕了來。」他首先鄭重地對秀忠施了一禮,又轉向阿江與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爾給他寫些書函。」
    秀忠見宗矩若無其事談起家常,會意地打發阿江與夫人下去。
    房裡只剩下二人時,秀忠默默看著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兩手伏地,一本正經抬頭望著秀忠,道:「請問將軍召見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親說最近會來江戶?」
    「是。他差遣大總管松平勝隆去了越后,責罰上總介大人。勝隆歸后,大御所先是聽了曹洞宗僧人講法,又召見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問了些佛法,便去狩獵了。」
    「佛法、狩獵與來江戶有何干係?」
    宗矩一本正經地道:「佛法講慈悲,狩獵卻是殺生,我們尋常人都會這般想。但大御所卻認為,殺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頭想了想,道:「這麼說,在你看來,父親狩獵是為了強身健體,為來江戶作準備?」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這麼大年紀,原本不該出門,他卻決心來一次,為此自是要作些準備。大御所現在還如此嚴於律己,真讓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見大御所,又聽他說了一句令人欽佩之言,便是:心中無慈悲之正直,實乃冷酷。」
    「無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為美德,但若心中無慈悲,正直便只會給人帶來傷害。在下認為,這是為人父者教導兒子的心得,在下已將此言銘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側首想了想,道,「你是說處罰上總介一事?」
    「不,不只上總介大人,也包括伊達。在下以為,這是站在高處之人表現出來的關懷。大御所決定先在獵場練練筋骨,於月底來江戶。」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駿府,問問出行的具體安排。」
    秀忠道:「又右衛門,在你看來,父親會在江戶待到何時?」
    「不知。」宗矩乾脆地搖頭道。
    「不知?」
    「在下以為,此非大御所自己所能確定。要看伊達,他什麼時候放棄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麼時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當然。
    秀忠臉上頓時泛起紅暈:原來父親竟是為了此事!他為自己的愚鈍感到羞愧,道:「若伊達仍不識時務,父親便要舉兵滅了他?」
    「非也!」宗矩臉上帶著嘲笑,搖頭。
    「嗯?」
    「大御所覺得對不起神佛,他認為在大坂合戰前夕,應親自前去說服秀賴母子。」
    「大坂?」
    「是。大御所說,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錯,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說,他以老邁之身,依仗著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戰便是神佛對他的懲罰。要想消除戰亂,就不能有絲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著宗矩,「父親竟說出這等話來?」
    「是。而且,他已經親自製定好了日程,只要伊達一日不放棄野心,大御所便一日不回駿府。」
    秀忠長嘆了一。氣,點頭道:「哦。這樣的話,是應派利勝去駿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說過,江戶的青蛙若不明取捨,便會成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臉更加紅了,「哦?江戶之蛙……當趕緊把西苑騰出來,收拾收拾了。」
    「大人說什麼?」
    「竹千代還是孩子。父親要是在這裡住一些日子的話,就要把西苑騰出來,讓父親舒舒服服住下。」
    「將軍!」
    「有何異議?」
    「在下以為,您若這般做,大御所便會責罵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
    「大御所決定親手解決伊達之難,然後帶著少主進京面聖。他想把此事作為自己最後的努力。」
    「父親的關懷真是無微不至啊。」
    「因此,他即便來江戶,也不會住進西苑。因西苑乃是繼承大御所和將軍您大業的第三代將軍的居所。」
    「你是說父親要住進本城?」
    「非也。本城乃是征夷大將軍的居所。將軍要是想為大御所準備一個住處,就選擇二道城吧。如此,大御所會甚是快意。」
    「宗矩,你連父親的日程和住處都已知……你真是會刁難人。我要不問,你便不說!真是如燈盞,撥一下亮一下!」秀忠面帶怒色,責道。
    宗矩毫不在乎施了一禮,道:「正是。」
    秀忠見宗矩如此應答,更是生怒。他雖一向嚴肅認真,但對如此揶揄實難容忍,「你雖然什麼都知,卻不欲主動道出?」
    「正是。」宗矩再次毫不猶豫回道,「將軍大人與大御所父子之間必心靈相通、步調一致,若我等介入其中,破壞了您父子之諧,便是不妥。因此,除了大御所讓在下傳達之言,其他事情,只要將軍大人不問,在下決不敢多言。」
    秀忠咬了咬牙,道:「有理。」
    「將軍大人,您要是明白這些,在下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又右衛門,待大御所來江戶,就住在二道城。但,父親已年邁,還未從大坂之戰的疲憊中恢復。作為兒子,我應盡量把諸事理好,也好讓父親早日回駿府。」
    「這才是孝心。」
    「我還有一事要問。我若把伊達請到江戶,讓他當面發誓,事情便能解決嗎?」
    「這……」
    「事情會暫時得到解決,但之後還會發生動亂,如此便無法去除病根。父親有何主意?雖還未說,但父親心中定已有所考慮。先生,你所慮如何?」
    宗矩微驚,原本以為秀忠已怒,卻不料到他竟如此耐心下問。「不敢當。」他剛一開口,又忙止住。下無諍臣便上無明主。他至今仍舊拒絕加封,拒絕晉爵,只因欲作為一介諍臣侍奉於將軍左右。
    「將軍這麼問,在下便不妨說說。」他故意擺了擺架子,道,「大御所問了在下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什麼問題?」
    「他說,出現了一隻食人之虎,不願踏進太平大門。」
    「食人之虎?」
    「是。若將軍他日往極樂去,那虎卻仍留在世上,不知他會如何對待少主。這個問題讓在下意外,也很難回答。」
    「嗯。」
    「大御所還說,到那時,他也早就不在人世。吃人的老虎說不定會搗亂,當如何是好?」宗矩語氣比家康還嚴厲,緊緊盯著秀忠。
    一隻不願踏進太平門檻的食人之虎……秀忠閉上眼,眼前浮現出兩張面孔,一為伊達政宗,一為忠輝。
    「倘若置之不理,那食人之虎定會闖入市井,致使血流成河。」宗矩似在說別人之事,「但,若槍炮齊放,不僅可能被老虎反噬,還可能傷及無辜。此亂一起,必有人沿川逃跑時溺水而亡,有人亂中放火燒掉家園。況且,若讓老虎逃了,百姓戰戰,天下兢兢,何能安心?」
    秀忠輕輕點頭,睜開眼,「先生是怎樣回話的?」
    「在下未找到合適的答辭,單是說令少主好生看住那老虎。」
    「讓竹千代好生看住?」
    「是。少主定非它對手,只能在還未舉槍放炮時,便想法令老虎乖乖人籠,然後看住它,但並不殺之。如此,天下無憂矣……」
    秀忠低應了一聲。他為人一向規規矩矩,在他看來,宗矩的這說法幾如戲言,饒是如此,卻說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自不便深駁。他遂道:「父親同意你的說法?」
    宗矩拿出隨身所佩短刀,「大御所說甚好,還賞給在下這柄短刀。」
    「哦。」
    「將軍有何疑慮,請儘管說。」
    「竹千代若無這個能耐,當如何?他的眼神若不夠威嚴,便無法對老虎產生震懾。」
    「不。」宗矩挺起胸道,「將軍差矣。即便是將軍的眼神,就已足夠威嚴。」
    「我?」
    「大御所請林道春為首的諸多學人,傳授太平之際的聖人之道。聖學與已遍服天下大名的征夷大將軍的武力合為一體,此力威懾之下,何人敢不懼?若人不懼,只能說將軍還不明此理,不會以眼神懾人。」
    「哦……」秀忠臉色再次微微泛紅,似是出於羞愧,「你是說我太懦弱了?」
    「只有懦弱心虛之人才會馬上拔刀。執刀在手,就與盲目地用槍炮打老虎一樣,只會讓老虎瘋狂,傷及百姓。因此,敝派新陰流主張,不當輕易拔劍,拔劍則必勝。」
    秀忠默默盯著宗矩。他面上平靜如水,但宗矩卻能聽到他劇烈的心跳——他在拚命體會宗矩之言。秀忠是個很難得的老實正直之人,因此,家康才選擇他作為繼承大業之人,對他信賴有加。
    「父親所言和你的劍道乃是一致?」
    「殊途同歸。」
    「多虧了先生,我才明白父親的心意。你去把大炊叫來,我們議一議前往駿府之事。」
    柳生宗矩畢恭畢敬施了一禮,起身出去。
    將軍似已明白。宗矩這樣想著,心裡雖還有一些不安,但尋思片刻,自覺無大差。土井利勝將前往駿府,大御所必再次問到秀忠的想法,若覺有不足之處,定會指點迷津。
    柳生宗矩沿著長廊去到前庭,不僅土井利勝還沒離去,本多正信、酒井忠世、水野忠元等人都在,仍在議論家康來江戶之事。
    宗矩走到土井利勝身邊,貼在他的耳邊輕語數言。土井利勝便站起身來,匆忙往秀忠內庭趕去。
    秀忠靜靜坐在房中,抱著胳膊,閉了眼,似睡著了一般。火爐里的炭已有了偌多灰燼,燈台上的燭芯亦變得很長。
    「將軍大人?」利勝坐下,剪了燭芯,小聲道。
    「大炊,父親來江戶諸事,你們商議妥了?」秀忠並未睜開眼,單是將手放在了膝上。
    「還未。」利勝往前膝行一步,搖頭道,「本多佐渡守建議待大御所一到江戶,便佔領江戶的伊達府,擒拿伊達夫人和忠輝夫人為質,然後觀伊達反應。但眾人反對。」
    「反對之人是說,在江戶的仙台武士可能生亂?」
    「且不論這個。」利勝道,「大御所將來江戶,他想親自坐鎮。目下最重要的,是將軍要有討伐伊達的決心。」
    秀忠聽到這裡,才睜開眼。「大炊,父親並無這種心思。」他這麼說著,嘴邊不由得浮起一絲微笑。
    「大御所有何……」
    「無甚特別吩咐,知父莫若子,我大體能明白他的心思。因此,欲派你速去一趟駿府。」
    「在下?」
    「是。按照父親的計劃,他將於本月出發,我們必須先去和他商議行程安排。」
    「這是理所當然,可是……在大御所到達江戶之前,我們應先有主見。」
    「不必,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將軍有了主意?」
    「是。你到了駿府,就對父親說,想問問他欲到何處狩獵。不,不能這般問,這麼問會挨罵。」
    「為何會挨罵?」
    「父親肯定會說:那要看情況……說不定還會去奧州呢。」
    「這麼說,將軍是覺得大御所準備親自上陣,討伐伊達?」
    「正好相反。哈哈!」
    「相反?」
    「父親是要用眼神嚇唬伊達那隻老虎。」
    「眼神?」就連一向機敏的利勝此時也瞪大了眼,一頭霧水。「是。要是害怕那老虎,便會發生戰事。父親鐵血一生,怎會怕了那隻老虎?」
    「啊?」
    「因此,他緊盯那虎幾眼,那老虎便會乖乖走進太平之門。對了,你就這樣說,在父親之後,秀忠也會用眼神威懾老虎,請父親告知威懾老虎之法……這樣說,必萬無一失了。」
    土井利勝歪頭想了想,突然拍膝道:「是!將軍聖明!」
    「大炊,父親說我們是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
    「江戶不是井。我們只會在這裡胡亂叫喚,卻忽略了問題的關鍵。仔細反省,我們確實有些好事,又有些膽小怯懦。」秀忠說到這裡,拿起火鉗從火爐中厚厚的灰燼底下掏出一塊通紅的炭。「還有一件三就是上總介。上總介將按照父親的吩咐去深谷。你問問父親,在他來江戶之前,能不能再與忠輝見一面?」
    土井利勝突然挺直上身望著秀忠。大御所並無打仗的意思,但也不能就此坐視不管,因此要親自來江戶,告誡政宗不可對幕府無禮。秀忠把此事理解成以威懾服人。這些利勝都能明白,但上總介之事,他卻無法明白——秀忠是真心想讓父親再和忠輝見一面,還是表面為忠輝求情,實際上卻催促父親儘快處置?此言非常暖昧。利勝反對秀忠憐憫忠輝,主張行事徹底,如打蛇半死,只會招來禍患。
    「在下冒昧一問,若大御所拒絕和上總介大人見面,應如何是好?」利勝這一問問得隱晦,他想從秀忠的回話來判斷其真意,「在下以為,對上總介大人的懲罰,便是對伊達政宗的巨大震懾。」
    「你是想說,不必提此事?」
    「嗯。一不小心,便會攪亂大御所心緒。不如讓上總介大人蟄居深谷城,如此才能讓政宗有所忌憚……」
    「嗯。」秀忠依然非常坦率而真誠。
    土井利勝認為,秀忠若是出於真心,肯定會說:「你不懂兄弟之情,我是想讓你為他求情。」但秀忠卻不動聲色,這樣一來,利勝便心中有數了。
    「在下以為,大御所為了天下太平,作出了這等犧牲去震懾伊達政宗。我們若是插嘴,壞了大事,就有些糊塗了。」
    「你是說我考慮不周?好,那麼上總介的問題還無定論時,我們便不要插嘴了。」
    「如此甚好。」
    「此事以後再說。要是父親馬上出發,我也應該到川崎一帶迎接。你去好生和上野介裔量,途中要經過哪些地方,路上如何護衛。父親已經年邁,若有萬一,唯你們是問!」
    「請將軍放心!」
    「明日一早你就出發。我們要讓父親知,江戶的青蛙也有青蛙的想法。若非如此,便是不孝。」
    土井利勝鬆了口氣,低頭施禮。他實際上並不想打仗。但,說到應該怎樣對付伊達,他實並無多少自信,切要藉助家康公的智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5
第440章 末巡關東

    德川家康命上總介忠輝蟄居深谷城,后與從江戶趕來的土井利勝一番密談,方於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九從駿府出發,踏上了前往江戶的旅程。尋常人到了七十四歲,早已躺在家中閉門不出,打發嚴寒的冬日。但,家康卻決定離開駿府到江戶狩獵。天下大名聽說此事,紛紛揣測,一時眾說紛紜。
    不僅諸大名,就連尋常百姓也議論紛紛。「肯定要發生大事。」
    此疑問又和傳聞纏在了一起。
    「伊達回到仙台,決定與幕府一戰。聽說大御所到江戶,就是為了舉兵征伐伊達。」
    「對。聽說伊達女婿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因此被幽禁在深谷城了。」
    「這麼說,上總介大人雖是大御所親生兒子,卻與岳父勾結,背叛父親?」
    「上總介大人正是因此才受到了圈禁。」
    「過年的時候,便要征伐伊達了?」
    「江戶卻並未這麼說。伊達也非等閑之輩,說不定他先動手呢,到時江戶便成了戰場。聽說已有很多浪人帶著鎧甲前往奧州了。」
    「這麼說來,大御所到江戶狩獵,實際上是出征?」
    「對,大御所這麼說,是怕人心大亂,實際上就是出征。」
    這些傳言傳到了江戶的旗本將士中間,遂演變成了另外的流言。
    「伊達軍已經從仙台出發了。」
    「越后軍也想奪回主子,從高田出發了。」
    謠言沸沸揚揚,讓百姓大為吃驚。有人甚至取出已經收藏的長矛,檢查弓箭,擦拭火槍。
    據傳聞,江戶的伊達府緊閉三道大門,府中武士也全副武裝,高度戒備。淺草河岸的忠輝府邸也已被米津堪兵衛田政接管,夫人五郎八姬則被井上主計頭正就送回了伊達府。
    就在各種傳言沸沸揚揚之時,家康離開駿府,悠悠東下。他先是歇在沼津,后在三島召集伊豆的代官,對他們進行一番訓示,然後越箱根,在小田原進行了大狩獵。
    謠言遂傳得更快。
    東去隊伍中,家康乘著轎子,后而跟著三匹戰馬,跟隨左右的侍衛亦全副武裝,一路到了川崎。將軍秀忠已經著一身威風凜凜的獵裝,帶著重臣與眾旗本,張開印有家徽的軍帳,候了多時。
    家康下了轎,秀忠和往常一樣,一本正經致歡迎之辭。
    家康不加理會,進了軍帳。不管在誰看來,這都是他從未有過的妄自尊大。但家康絕非輕視秀忠。在此之前,他在大名面前始終對秀忠頗為尊重,若非如此,秀忠便會被大名瞧不起。
    「秀忠。」家康坐在扶幾前,望著秀忠率領的重臣,道,「我和大炊頭說過,但現在改變主意了。」
    「父親的意思……」
    「我決定住進竹千代的西苑。這也是這次狩獵中的變數。」
    重臣比秀忠還要吃驚。此次跟著秀忠來的有青山忠俊、安藤重信、水野忠元、內藤正次,以及井伊直孝和柳生宗矩。土井利勝和酒井忠世留在城中負責守衛。
    「可孩兒認為,江戶的大名會來向父親問安。」
    「到時就在本城見他們吧。雖然時間短暫,但我還是想和竹千代多住幾天。我就到竹千代那裡做客吧。」
    秀忠聽了這話,不敢多言,只是道:「一切聽父親吩咐。」
    「就這樣給我安排。狩獵的路線也有所改變。將軍就當我這老頭子任性,寬諒我吧。」家康說到這裡,回頭看了看身邊的松平勝隆,淡淡道,「忠左,把地圖拿給將軍看。」
    「遵命!」勝隆從懷中取出一張折了四折、繪著關東地圖的美濃紙,鄭重打開,放在秀忠面前,道,「按照原來與大炊頭所議,原本決定先在葛西狩獵,但現在改成從武藏的戶田開始,一路布防於川越、忍、岩規和越谷等地。」說到這裡,勝隆抬頭看看家康,改口道:「非是布防,是狩獵。就照這上邊箭頭的方向一步一步走。」
    秀忠看看圖,對家康施一禮,道:「孩兒明白。」言罷,又把視線落到地圖上。
    帶箭頭的紅線,從越谷指向葛西,又從下野的千葉指向上總的東金、下總的船橋,然後伸到佐倉。表面上是家康狩獵的線路,實際上卻是為江戶築起一條防線。但,這條防線並未經過現圈禁忠輝的深谷,此令秀忠甚是難過。
    「孩兒已經謹記在心。」秀忠道。
    「目下獵事如何?」家康一邊接過神原大內記遞過來的麥茶,一邊若無其事問道。
    「哦……秋日的鳥雀甚多,有時還能看見鶴。」
    「哦?有鶴啊,老虎呢?」
    秀忠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家康。父親要問的似並非獵物,而是伊達政宗。可是,這也未免太性急了。他原本想進了城,再好生與父親商議,但父親立時就著急一問,難道是故意令在此諸人都聽聽?於是,秀忠大著膽子回道:「倒是有個對老虎頗為不利的消息。」
    「莫非老虎蛀牙了不成?」
    「是。可說是老虎的牙齒,也可是說是老虎的爪子……片倉景綱故去了。」
    「啊,你在說伊達啊。」家康佯裝糊塗,「片倉景綱乃是政宗的左膀右臂。他去世了?」
    「是。十月十四,片倉景綱故去,長眠九泉。伊達應大為落寞。」
    「真是可惜啊,快派人前去弔唁。你派出使者了?」
    「可是……伊達對喪事秘而未宣。」
    「不管對方怎樣,既知了,就當派人去。」家康發出了深深的感慨。伊達政宗的氣焰恐稍受挫,但餘事甚多,仍不得有絲毫放鬆。若僅僅擔心伊達之叛,實無必要如此大張旗鼓。上總介忠輝已經交出兵權,被政宗派向班國求援的支倉常長至今了無音信。這個時候,片倉景綱又死了……
    秀忠原本想視父親的康健狀況,勸他適可而止。此時一見,他才發現,父親現在與以前大為不同,總在試圖掩飾自己的衰老。
    家康未繼續談議片倉景綱之死,用完午飯,便站起身來,拿年輕的井伊直孝取笑:「直孝,你是德川旗本將士頭領。我問你,若南蠻軍乘大船攻到川崎海邊,我也越過箱根,攻陷小田原,再打過來,你在江戶該如何阻擋南蠻和我前來?我們回江戶城時邊走邊談,你就跟我講講這攻防之法,聽好,你要是有一絲疏忽,我可就要把你滅了。」
    井伊直孝有些委屈地應了一聲。他的辦法,是在六鄉堤埋伏旗本精銳,先趁天黑殺入停泊於海邊的南蠻船。他因循當年元寇入侵,在博多灣迎戰的舊例,待敵人降下船帆之時,看準時機,駕小舟襲擊敵軍大船,便能將敵人全部拿下。
    「不讓一個敵人過六鄉渡口。」井伊直孝走在家康旁,回答著家康的問題。柳生宗矩微笑著,和他並排而行。
    「但若這時又傳來另一個急訊:我得知你為了保衛江戶,帶著精銳出了彥根城,便在背後包抄了皇宮,你如何用兵?」
    「大人,您的大營駐在何處?」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駿府。」
    「那樣的話,您便過不了名古屋。因尾張參議已率領屬下將士擋在了那裡。」
    「你是想藉助別人的兵力?」家康揶揄地笑道,「我當然也知名古屋有參議和成瀨等人把守。但我若借用南蠻大船,從海上至堺港,便可登陸包圍京都。自從井伊谷以來,井伊門便以勤王聞名於世,因此,你在任關東旗本頭領的同時,還擔任拱衛宮廷的大任。」
    這裡是海邊,天氣晴朗,碧藍的天空中傳來蒼鷹之嗚。井伊直孝的黑髯在初冬的風中飄逸,他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哈哈!」家康見直孝不答,笑道,「好了。上馬。」
    「可是……」
    「你不必馬上回話,與我同去打獵吧。在到達武藏野的忍城之前,你要好生思量,要是想不出好法子,就會有三家走向敗亡。」
    「啊?」
    家康見直孝驚懼,笑道:「三家走向敗亡,日本國自會因此走向滅亡。一是井伊家,一是德川家,然後,便是最重要的皇家。因此,你豈能有絲毫疏忽?」
    柳生宗矩心頭一熱。從家康對直孝的揶揄,可看出他此次來江戶的目的:一是阻止伊達謀變,但這非全部。他還想確定竹千代為下一代德川家督,更確切地說,他想向包括自家在內的諸大名明示嫡子相續的規矩。他還故意改變行程,以試探將軍及屬下臨機應變之能。其……就像剛才試井伊直孝,他要言傳身教,訓示部下。
    這如遺言啊……宗矩感到一陣冷風吹過心頭,就如冬日的大雁掠過天空。
    家康此間,只是為了掩飾疲倦。他僅在鈴鐺森林歇了一歇,當日便到了江戶西苑。
    家康進入西苑,和將滿十三歲的竹千代見面諸情,柳生宗矩就不得而知了。
    當年圍繞著秀忠、秀康繼承家督之爭,家康身邊重臣分成了大久保和本多兩派。現在的江戶城內,也和當年一樣,乳母阿福自是擁戴竹千代,正室阿江與夫人則獨喜國松丸。據云阿福夫人有機會便拽住家康的衣袖,求他關照竹千代。但據柳生宗矩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立竹千代,並非受他人左右。二子雖為同胞兄弟,能力必有高低。在武力至上的亂世,以力道決定優劣,實為迫不得已,如今不同了。
    「但,這和野獸的世界有何不同?」這就是家康的想法,「生於太平之世的人,必須依靠智慧而非武力維持秩序。」
    關於家督之事,柳生宗矩曾多次聽家康說起。家康將其稱為「長幼有序」。不管有幾個孩子,皆是世間的神佛賜予,乃天地之子,因此,既虔誠頂禮神佛,就不應摻雜私情,擾亂順序。這便是家康「嫡子相續」的根據。宗矩認為,這是擁有諸多兒子的家康公最後得出的結論,也可說是智慧。
    「人們要是以這種心態來調教後人,便能培養出有德之人。若不付諸努力,便對兒女分出好壞賢愚,必會受到神佛懲罰。」若人人都認為理當將家業傳給最賢明的兒子,父母也會迷茫:誰為最賢?重臣自然也各有主張。自古以來,家事爭鬥皆是圍繞著嗣子問題展開。若不為家督之立定下一個規矩,騷動便會萌芽,無限擴展,就難保天下太平。只要長子非天生愚鈍,就當繼立家業,方符合天意。
    柳生宗矩認為,竹千代能繼承大業,並非乳母阿福之功,而是家康公經過深思熟慮,為後代定下的規矩起了作用。柳生宗矩後來才知,在家康公住進江戶城當晚,阿江與夫人偏愛的國松丸和竹千代同來向家康問安。當二人同時坐在上席向家康請安時,家康默默把國松丸從上座抱了下來,道:「此非阿國該坐的地方。國松丸乃是竹千代的家臣。」
    家康此來江戶,此前爭論不休的嗣子問題輕而易舉得到了解決。家康說要到三代將軍竹千代處做客,阿江與夫人不必說,重臣也只有依從。第一日夜,家康和竹千代一起住在西苑。第二日,他在本城正式見過秀忠,然後見了在江戶的諸大名。
    「恐是因為老年人不自量力,我竟還喜歡田獵。」他一邊若無其事說著,一邊給大名分了狩獵場。這既像是邀請,又像是命令,但目的只有一個,便是顯示關東守衛堅不可摧,為鞏同太平進行無言的示威。
    十四日午前,宗矩被叫到西苑。此時,家康和竹千代在一起,告訴竹千代,柳生宗矩日後便是他的老師。三人便在一處用飯。
    宗矩意外發現家康神色甚是疲憊,心中大不忍。他覺得,大御所必須靜養兩三日,否則,此去獵場很可能出意外。
    家康似也感覺到了,道:「這樣和竹千代在一處,還是首次,故,我決定把狩獵日子延後幾日,聽增上寺的上人講些凈土宗的佛法。」
    宗矩也想聽聽上人講佛法,可藉機觀察一下日後負責調教的竹千代。後來他才知,凈土宗的佛法問答,乃是要教給竹千代對百姓的慈悲之心,這和兵法有所區別。將軍為武士統領,勇武為表,慈悲在內。若把表面修養和內在修為混淆,必令少年感到迷惑。
    宗矩要離開時,家康留住他,道:「不管多苦,竹千代這孩於都會努力。你能不能讓一步,答應出仕?」
    「出仕?」
    「令尊曾自稱但馬守,但不知道是否有過正式任命。你願真正繼承但馬守之職否?」
    宗矩不語。他若讓步,便意味著失去作為將軍幕賓的自豪,變成德川家臣。
    家康見宗矩默不作答,遂轉移了話題:「好了好了,你不用急著回答。但是,作為竹千代的老師,少不了要和大名打交道,因此有個名號為宜。」
    佛法問答后,十九日,家康會見了從足利書院來到江戶的禪珠;二十一日,出發田獵。
    亂世之人,賤生賤死。百姓若立戰功,即可光耀門庭;武士戰死沙場,是為榮耀;雖已戰敗,國滅家亡,能切腹自殺,亦為無上風光,故,當世男子能年過四旬,已是大不易。善感之人常稱「人生五十年」即為高壽。年已七十有四的德川家康公,簡直有如聖人。
    柳生宗矩奉了將軍秀忠密令,負責保護家康,但他時時被家康吸引,甚至忘記自己的職責,直嘆這個老人為何有這般驚人的智慧?
    第一隻,他們在戶出和岩淵渡口狩獵。荒川流經此地,有好幾個渡口,天生是個好獵場,也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可防止北方兵馬入侵。
    人人提心弔膽看著老鷹從頭上飛過。即便在這種時候,家康雙目亦未緊緊盯著天空。他讓人仔細將河道深淺和地形變化繪成圖紙。
    「要記住哪裡有什麼獵物,這樣才有趣。」家康佯裝糊塗,小聲嘀咕,逢見寺院使去小坐片刻。他們去了位於河口、被人稱為川口寺的善光寺,也去了蕨地以西八里的笹目鄉的地方守護神社,以及美女木八幡神社。另有多福院、開禪寺,以及妙顯寺等,只要看見能成為陣地的寺院,家康便賜一些領地。
    家康若非如此細心,只怕無法讓戰事從世間消失。他對太平真是太執著了!但在結束戶田狩獵前往川越,在城南小仙波的喜多院落腳之時,發生的一事,讓宗矩對作為用兵之人的家康公,佩服得五體投地。喜多院被稱為星野山無量壽寺,乃天台宗古剎。與家康關係甚密的南光坊天海便是此處的住持。家康一到,天海忙著出來相迎。
    到了喜多院,家康吩咐從人在寺院用飯,然後和天海進了方丈窒。若非天海叫宗矩一起過去,宗矩怕此生也想象不出他們二人說了何事。此為元和元年十月,宗矩永生不會忘記。
    宗矩作為家康的貼身護衛,坐在朝向院子的方丈窒廊上,背對二人,自能聽到他們談話。
    房中只有他們二人時,天海道:「大人有一個確定的法子了?您一定累了,千萬不要硬撐。」
    家康道:「還是不夠周全。我知這樣下去不行。」他的語氣意味深長。
    宗矩以為他們是在說對付伊達的法子。但下面的一段談話,卻令他大為意外,有些迷茫。
    「為皇家和公卿制定法度,尚無先例,家康這是要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是啊。」天海應道,「大人作何打算?」
    「記得大師先前對我說過,從前賴朝公曾請一品親王東下野州二荒山?」
    「正是。」
    「我只是一個建議,絕非為了自家心思而對皇室指手畫腳。我必須留下證據,以免後世誤以為我乃一介竊國之賊。」
    「大人說得很是有理。」
    「因此,我有一事要拜託大師。請大師代我請求皇家,為了復興二荒山的神社寺院,依循前例,請一位一品親王東下,來此住持。」
    天海未立即作答,他默然不語,以銳利的目光盯著家康。
    「我已決定了……」家康道,「待我西去時,會命人將我葬於二荒山。如此,我便成為關東鎮守。因此,要再建伽藍,請親王來此住持。因為,我多少有些擔心皇家的事情。為了防止京坂有萬一,我把井伊安排在了那裡。為了防止逆臣策變,我在鳥羽口安排了石川丈三,在伏見口安排了小堀遠州,于丹波口安排了本阿彌光悅,讓他們隨時收集消息。這些人也明白我的心思,定在用心監視。他們和諸大名、公卿交往密切,但他們都已不再年輕。萬一事變倉促,江戶還沒來得及派兵援救,皇統便斷絕了,才是家康的罪過,那時便是家康的粗疏導致了日本皇室之終。」
    「那之後呢?」天海愈加平靜。
    家康的語調愈發高昂:「僅僅在彥根安排井伊,還是遠遠不夠,我想把一個兒子安排到紀州。我非說自己兒子就可靠,我亦會為他安排有能力的家臣輔佐。」
    「大人是說遠江中將?那家臣便是安藤帶刀直次吧。」
    「是,看來大師已然猜到。但僅僅如此,仍是不能讓人放心。於是,我想請一品親王東下。但若無恰當理由,世人定會說:德川家康這隻老狐狸,竟然向朝廷索要人質,真是個不識國體的俗物。」
    「哦?」
    「因此,我才想拜託大師,尋個合適的理由,無論如何,都不可讓皇統斷絕……」
    「可是,聖上若答應了此事,真要把一位尊貴的親王請到二荒山嗎?大人是想讓親王前往野州的山中,將他保護起來……」
    「非也。」家康斷然道,「要是在二荒山,發生意外,則無法保證親王安危。我欲在江戶建一處寺院,請他常住江戶。人在江戶,不管發生何事,都能保證親王安危。」
    「哦。」天海冷冷道,「但要為一品親王建住處,可要比建一座江戶城還費功夫,那也無妨?在京城,皇親貴族住持的寺院甚多。若是在江戶,僅僅一座普通的七堂伽監怕不行。況且,若只是一座普通寺宇,眾人更會說大御所乃是在扣留皇家人質。」
    家康低聲笑道:「不用擔心。幕府已經頒布了一國一城令,可將原來用於建造城池的錢分些出來,用於打造太平。即如京城有鎮護王城的比睿山一般,關東也要築建一座相當規模、可被人稱為關東比睿山的寺院,能守護天下,保得長治久安。若能因此消除戰亂,把原本可能浪費在戰事上的血汗和金錢省下,也不算昂貴。」
    柳生宗矩聽著聽著,渾身發暖:大人真是太執著了。亂世武士為了爭奪領地,只會瞪大眼相互殺戮。如此亂世,為何能出這麼一位視野開闊的雄傑之士呢?在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肉身之人,似為神佛!
    「大人這般說,老衲豈敢說半個不字。老衲就去試試,亦會儘早前往京城。」天海也被感動了,低聲笑道。
    原本在確定皇家和公卿的各項法度時,家康便尋天海商議過,以天海為首,對法案進行了反覆推敲。此法度與幕府的施政息息相關。若幕府在施政上稍有欠缺,這試圖約束皇家公卿的法度就會有僭越之疑。天海怕正是考慮到這些,才深深意識到家康和秀忠責任重大。
    法令第一條為:「天子諸藝,學問第一。」這一條明碥規定了天子之道。
    「天子諸藝,學問第一。不學不明古道,因而至今未有能創長久太平之善政。《貞觀政要》有明文。《寬平遺誡》雖未盡通經史,卻亦有可取之處。《群書治要》亦應誦習。和歌自光格天皇以來傳習至今,雖多綺語,卻為吾國習俗,不可棄之。《禁秘抄》中所載,亦為學習專要。」
    第一條作為對天子的規範,指出了天子研習學問的必要。《貞觀政要》乃是大唐太宗時,將太宗與群臣論政及名臣行跡記錄在冊的書籍:《寬平遺誡》則是在寬平九年,宇多天皇讓位於年幼的醍醐天皇時,送給他的一些訓示,其中對公家儀式的意義、任官敘位之程序、分辨臣下賢愚諸法,及作為天皇應為之事和應知之藝,均有詳述,因此備受歷代天皇重視。《群書治要》乃是大唐太宗名臣魏徵從眾多書典當中,選出可為為政之箍的君臣言行集為一冊。《禁秘抄》則是順德天皇為子孫留下的著作,內中記述了宮廷儀式及諸典章制度。
    此法度合共十七條,詳細規定宮廷內的位次及任用諸法。其中第四條曰:「即便為五攝家出身,若為無能之輩,亦不當位列三公(內大臣、右大臣、左大臣)及攝關(攝政、關白)其餘比照此例。」
    法度規定頗為嚴格,難怪恐世人認為,此乃臣下試圖約束天子的無禮法令。
    但,經歷了漫長的亂世,宮廷早已禮崩樂壞,目下必須依照傳統進行整頓,因此,此法度的制定也可看作一種責任。如此思之,家康正是要把宮廷作為天下百姓的行為之范,法度也就有了非凡意義。
    在天海看來,家康要請一位親王東下,正透露出他隱於法令背後的赤誠之心。
    「那就多謝大師了。」
    宗矩聽見家康長出了一口氣,接著便聽到二人一陣低低的笑聲。
    「既然大人為皇統之事如此費心,老衲自無法拒絕。老衲也是生長於天子土地上的草木。」
    「多謝。家康心頭又可卸下一副擔子了。」
    「可是,大人說要建一座可堪稱關東比睿山的寺院,是否有個好處所?」
    「這個,」家康立即答道,「聽說比睿山原本是為了鎮守王城,方建在了皇宮的鬼門方向。因此,江戶的關東比睿山,也應建於江戶城的鬼門方向,便是上野台地一帶,如何?」
    「呵呵。」天海低聲笑了,他也有此想,「是啊,是個好處所。歸根結底,乃是關東的比睿山,可以叫東睿山……對對,還可加入年號,比如東睿山元和寺,因偃武而建。」天海說到這裡,突然壓低聲音,「大人是否想讓老衲暗中將此事告訴陸奧?」
    宗矩心頭一驚,不由得想轉過頭去。
    家康不答。但是,若令伊達政宗知,家康對皇統之事都已作出了這般細心的安排,政宗怕會放棄妄念。
    「伊達的事情……」過了片刻,家康道,「還是先不讓他知這些為是。」
    「老衲明白。何時需要,大人儘管吩咐。」天海爽快道,「還有上總介大人,他現就在武藏,大人何不順道去看看?」
    宗矩再次凝神細聽。這怕是忠輝想通過天海向家康致歉。不僅是忠輝,現已被送回娘家的五郎八姬及忠輝的母親,均欲求天海斡旋。
    家康不答。
    忠輝到底有無打算一見家康?這對於宗矩,仍是不得而知。
    半晌,家康方道:「這是我自家之事。我想在解決當前緊急諸事之後,再作考慮。我亦還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天海也輕鬆地轉開了話題,「也好。時辰不早了,我們用些飯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5
第441章 聖人佛光

    德川家康離開喜多院,回到川越城過了一夜,第二日出發時,柳生宗矩發現家康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
    此時的川越城城主乃是酒井贊岐守忠勝,后被三代將軍家光的重臣松平伊豆守信綱取代。從地形上看,此處乃是江戶城外圍防備的要衝。出發時,家康半開玩笑似的對忠勝道:「唯有勝利,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應無可憂心者。」然後上轎離去。
    家康公臉上的笑容,頓時照亮了宗矩的心。在此之前,家康心中似始終有個疙瘩,表情陰鬱。但自從離開川越城,他突然變得明快了。家康的變化太大了,昨日還一臉陰沉,今日卻陽光燦爛,難道僅僅因為天海答應去請一位親王東下?
    家康身體的疲憊並未消除,還在日日加劇。但現在他眼裡卻看不到絲毫憂鬱,如稚兒眸子一樣明亮。宗矩後來才知,此時的家康不僅僅因為拜託天海一事而鬆了口氣,更重要的是,此時他已達到了狩獵的目的。苦難重重的家康心中照進了陽光,他已大徹大悟矣。
    當日傍晚,一行抵達忍城。當家康從轎子里走出來時,宗矩似真的感覺到有一縷陽光照到身上。忍城曾是家康四男、秀忠同胞兄弟松平忠吉住過的城池。忠吉後來轉封至尾張清洲,於慶長十二年病歿,年僅二十八歲。
    「又右衛門,你看,忠吉這孩子在城門口迎接我呢。」
    宗矩聽家康這麼一說,慌忙環視了一眼周圍,死去之人怎會出迎?許久,宗矩才明白,家康公的眼睛清澈如水,許可看到冥界。
    城池目下未有城主,由阿部豐后守擔任城代。
    家康微笑著叫出一起跟來的井伊直孝,道:「直孝,我在川崎問你的問題,你有答案了?」
    井伊直孝一臉苦澀,跪伏於家康面前,大聲道:「請大人寬諒!」
    「寬諒?」家康緩緩問道,他的眼睛依舊如清泉般明澈。
    「大人見諒!」井伊直孝重複著,淚水嘩嘩落了下來,「直孝無能。直孝一直在想,卻無法尋出一個兩全之策。」
    「哦?」
    「請恕在下愚鈍,在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向大人致歉,願引咎退隱……」
    「慢著,直孝!」
    「大人……」
    「你已經成熟了,說得很好。」
    「啊?」
    「在亂世,武將忌諱說泄氣之言,氣勢最是重要。但如今,只靠豪言壯語大是不可,最為重要的乃是防備。沒有自信的豪言壯語,只是一句空話。你說得很好,好極!」家康言畢,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就備好的紙,笑道,「為了表彰你這種知己不足的勇氣,我加封你五萬石。收下吧。」
    井伊直孝驚訝地抬起頭,滿是鬍鬚的臉上淚痕猶在,「這……」
    「不用擔心。我決定把一個兒子安置在紀州附近,協助你拱衛京城。因此,你要記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誓死拱衛京城。你就抱著這決心,好生想辦法。這五萬石便是慰勞你。」
    直孝一臉茫然看著家康,過了片刻,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頓時渾身顫抖。
    柳生宗矩已不再感到驚訝,這正是父親石舟齋所創的新陰流的要訣,家康公把這個要訣活用於治世。他似看到父親正在某個地方,面帶微笑,點頭不已。
    正在這時,將軍一行也到了。父子二人在岩規、越谷和鴻巢同狩獵畢,秀忠從鴻巢回了江戶,家康卻似無退回之意。和將軍分開之後,他再次趕往越谷,然後從葛西至下總的千葉,最後至東金本漸寺,晚上宿於此。
    家康在狩獵之時,主要對荒地的開墾和水利興修作了些吩咐。冬月十六,他再次把回到江戶的秀忠叫到了下總船橋,二人一路狩獵,同到佐倉的土井利勝居城。
    父子抵達佐倉城,和城主土井利勝密談一番。此時亦是柳生宗矩護在三人一旁。
    此時已到了冬月下旬,家康周圍放著三個火爐,點著四盞燭台。
    「我決定今後兩三日,在船橋和葛西一帶田獵,之後於二十七日回江戶。」家康道。
    「此前大人吩咐的事……」土井利勝話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私下似接受過什麼囑咐,要於獵畢解決。宗矩一開始很是迷惑。
    「又右衛門,你也坐到火爐旁邊吧。」家康道,「江戶的防衛已得充分保障,可放心回駿府過年了。」
    秀忠依然一本正經坐於旁邊。土井利勝回頭看了看宗矩,小聲嘆了口氣。
    「大炊好像還在擔心呢。這次江戶的謠言真可謂沸沸揚揚。」
    「江戶的謠言?」
    「是說伊達。但伊達已不敢妄動。支倉現在還無消息,片倉景綱又亡故了。他呀,我當伸手拉他一把。又右衛門,這樣如何?」
    宗矩側首等著家康下文。家康的意思似是說,伊達政宗已經收起了叛心。但哪能輕易相信伊達?
    家康好像未注意到宗矩的擔心,繼續道:「我給伊達寫了一封書函。告訴他,這次狩獵應請他同往。」
    「和伊達一同狩獵?」
    「我在函中說:此行乃是為了鞏固江戶防備,想聽聽他的意思,以改正不足之處。他卻因為片倉的病情不得不暫時回領內,真是遺憾啊。聽聞片倉已亡故,還請節哀順變……」
    宗矩驚訝地看了看家康。政宗突然返回領內,家康則解釋作他是緊急回去探望片倉景綱,為他尋了一個台階。但政宗能否欣然接受這番好意?他沒準會說:「這隻老狐狸,又在耍心機。」
    宗矩正這樣尋思,家康又說出一件讓人難以置信之事來。
    「我讓人去向上總介的夫人致了歉,說犬子忠輝愚鈍,讓小姐受了委屈,真是抱歉。但,為了兩家世代友情,我決定把將軍的一個女兒嫁與伊達忠宗。這都是為了天下的安定,請務必答應。」
    家康淡淡說完,看了一眼土井利勝,「大炊雖反對,但能因此換來太平,又算得了什麼?」
    宗矩暗暗抬眼看利勝一眼。土井利勝似反對這法子,但家康的開闊已足夠壓制他的褊狹。
    伊達政宗原本為豐臣秀吉提防,秀吉公險些命他更換領地。是在家康的周旋之下,政宗方得以繼續留在陸奧,亦才有了今日威勢。目下家康又試圖讓政宗從世人對他的憎惡中解脫出來。
    「又右衛門,」家康的表情依然平靜如水,他將視線轉向宗矩,「兵法與為人之道本是一途,可對?」
    「是。」
    「我回到江戶之後,欲把大家召集起來,告訴眾人:萬一天下有事,藤堂和泉守擔任先鋒,井伊掃部頭緊隨其後,堀直寄居中直進。」
    「藤堂任先鋒?」
    「然後,我告訴政宗,讓他切不可離開將軍左右。這主意如何,你說說?」
    宗矩道:「在下不敢妄斷。」
    「政宗乃是難得的將才,只要他瞪著一隻眼守護在將軍身邊,天下何人敢妄動?這樣就好,不用擔心。」
    宗矩以為家康接下來會說起忠輝,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家康終未出口。
    第二日,家康繼續以少有的開朗心緒,盡享田獵之趣。
    二十五日從東金到船橋,二十六日到武減葛西。途中遇到百姓,家康便會輕鬆地與他們搭話,問及地里的收成,及確認先前頒布的四公六民的賦制有未得到施行。「年賦如何?是輕還是重?」新開墾土地免除七年年賦,其後的三年三公七民。若在七年內將荒地開墾成沃田,實行四公六民,天下民無食之憂矣。
    「好生對待農夫。只有農人辛勤勞作,天下才不會忍飢受餓。」家康一有機會便對近侍說教,「天下何為苦?農夫最苦。他們並未得到什麼,只是沒有了戰爭,他們不會身死於戰亂而已。因比,武士應該時刻想著百姓之苦,節儉第一,不可奢侈。」
    家康於二十七日返回江戶城,然後在西苑與竹千代同過了六日。這是三代將軍家光最後見到祖父了,但他總是痴痴地望著家康。在這個敏感少年眼中,此時的祖父乃是一棵在陽光下散發著萬丈光輝的巨木。許正因為如此,日後他才命人為家康公畫了十多張像,築建了華麗至極的日光東照宮。此為後話,不表。
    臘月初四,家康見伊達政宗已無力舉兵,便離開了江戶。
    柳生宗矩奉將軍秀忠之命,負責護送家康回駿府。秀忠許是已知宗矩奉了家康之命,擔當竹千代的師父,才故意把他安排在家康身邊。
    返回駿府途中,家康依然頗為快意,有如一條在陽光下暢遊的魚,但他肉身上的疲勞已無法掩飾,此次來回,終令他勞累至極。
    家康自己似也感覺到了。他一路在稻毛、中原、小田原停留歇息。至三島時,他說要在此西南八里處的泉頭城舊址造一處隱居之所。泉頭城舊址在堂庭北的清水池旁,在此背對小田原北條氏的山陵建造一處別苑,必是一處名勝。
    「又右衛門,你來看看,作為隱居之所,天下再無比此處更佳的了。」
    在前往江戶時,家康以狩獵為名考察沿途地形。返回途中,他卻在思量選擇何處為隱居之所。宗矩一邊與家康閑話,一邊徒步跟在轎邊。
    若是陽春三月倒罷了,現今乃是臘月中旬,寒風毫不留情呼號而來,清水池四周皆不過一片落寞的荒草地。
    來到一處小山腳下,家康命人住轎,讓人在一株萱草的背陰處鋪上毯子,道:「又右衛門,來這裡坐。」
    「是。」
    「此次與我一起狩獵,有何體會?你覺得百姓都安樂了?」
    「是。與亂世比……」
    「不會被人殺掉……僅僅如此,便是福澤?」
    宗矩不答。人之幸福,並非僅僅與悲慘舊事相比便可感知。
    「哦。你要是回答不了,不答也罷。」家康聽著呼嘯的寒風,眯起了眼睛,道,「若領主非良善,不守規矩……」
    「哦?」
    「我是說年賦。設若他們大肆搶掠百姓,實施惡政……」
    「哦……」
    「到時百姓應該向何人訴苦呢?若向領主家臣訴苦,不管你如何訴說,他們亦不理會。」
    「是。」
    「又右衛門!」
    「在。」
    「我要解決這些問題。若農夫發起暴動,領主自有足夠的力量鎮壓。但是此時的武力,已非防衛之需,乃是欺凌百姓的惡賊所為。」
    宗矩聽到這裡,心頭為之一震,「是。此大違武士之道。」
    「必須照拂百姓。領主施行惡政,百姓可以直接向將軍提出訴訟。只有這樣,大名才不敢任意胡為。」家康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目光卻如炬。
    柳生宗矩對家康此言不甚明白。為政根本在於慈悲,慈悲乃是佛法胸懷,若脫離慈悲,便不配當政。而且,武士乃是佛祖之子,百姓也是佛祖之子,他們都應受到慈悲之光的照耀,不得有半點不公。宗矩時常會聽家康說起這些,他明白家康的心思,但應怎樣判定一個準則,以區別善政惡政?
    「大人的意思,是說在領主欺凌領民時,領民可以直接到將軍處告狀,是嗎?」
    「若非如此,便無法防止領主作惡。」
    「大人是說,將軍也可能支持農夫?」
    「正是。所謂暴動,有些毫無理由,有的則是因領主的惡政所致。」說到這裡,家康似又想起了什麼,問了一個讓宗矩深感意外的問題。「你知古人為何把一反分為三百六十坪?」
    「在下不知。但,自從已故太閣丈量天下土地以來,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閣並不知一反之含義。他整日埋首於戰事,無暇研習典故。一反必須是三百六十坪。」
    「哦?」
    「有一種說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糧。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農耕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糧。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閣卻因三百好計量為由,將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農耕比先前長進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彌補內中差別,也就不追究太閣是非了。」
    「是。」
    「但,我們卻不能忘了,我們生在世間,一日必須耕種一坪土地,方能生存。這便是佛祖賜予世間眾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於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對眾生的關懷。上天的慈悲之手會伸向每一人,讓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記這一天意,便不配當政。」
    寒風呼嘯著掠過水麵,吹起陣陣漣漪,天空飄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著被寒風吹紅了臉龐的家康公,心中思慮:要在此處築建一隱居之處、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說什麼?
    「百姓辛辛苦苦耕種,才從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絕不能奪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種土地所得俸祿,若不把六分交與他們,神佛便會震怒。武士不事耕種,若有了四分還不足以防衛,武士只會成為無用兇器。」
    柳生宗矩在這一瞬間,彷彿感覺到被一縷強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樹枝,均突然抽葉開花,眼前凈是初夏情形……
    「因此,領主必須恪守四公六民之規,否則,就必須受到責罰。」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災舛,甚至突發兵變,領主要說明情況:方可免受責罰。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會釀成暴動。」
    「雖說允許直接訴訟,但這畢竟是對領主的逆反。因此,大名會因為被起訴而除封,而訴訟之人也會受到懲罰。刑斷諸事,不可兒戲。」
    「是,從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慫恿百姓上告舊事。」
    「我決定了,我決定了,又右衛門。」
    「啊?」
    「我要制定一條直接訴訟的法度。被告大名將被除封,訴訟的領民也將被施以釘刑。」
    「釘刑?」
    「在根本上還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惡政。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並不反對。好了,我們回去吧。」
    「那隱居住處的築建?」
    「以後再說無妨。我一直在為自己尋一個明春上洛歸來后的安心之所。我尋到了!太冷了,我們回去吧。這一帶的景色真不錯。如一心只想著皇家而忘了萬民,就如同這美景當中有山,卻沒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機會,就把這些話說給竹千代。」
    家康一行當晚住在了瀨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臘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駿府,新年之聲依稀可聞。
    此時,奉了伊達政宗密令前往歐羅巴的支倉常長一行,從羅馬經由西塔非,到達佛羅沙,然後朝著里窩那港前進。
    菲利普不會派出援軍,消息也傳不回日本了。在上總介忠輝被圈禁於深谷城、伊達重臣片倉景綱去世之後,伊達政宗在仙台城讀著家康寫來的書函,身上流淌的滾滾叛逆之血漸漸冷卻……
    家康和前來迎接自己的兒子遠江中將賴宣同入了駿府城,與隨後趕來的土井利勝見了一面。土井利勝稟報,伊達政宗鄭重其事給將軍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聲,並不在意。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6
第442章 終年新歲

    德川家康相信自己已成功地令政宗收起了叛心。政宗並非石田三成那種不知進退之人。石田三成自非愚人,他對秀吉去後天下會變成何樣,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種只願為情義殉身之人,無法控制自己,才會逆流而動,自取敗亡。
    但伊達政宗並非如此,他能冷靜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會韜光養晦,政宗卻能隨機應變。他在看到家康親赴江戶,仔細地檢查江戶周邊軍備時,便已知萬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歐羅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從少年時便與他同甘共苦、為他股肱之臣的片倉景綱也病歿了。被當作擋箭牌、甚至可當成人質操縱的女婿松平忠輝,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於深谷城。政宗可謂爪牙皆斷。
    政宗是個聰明人,已對天下局勢一目了然。此時家康若要責罰他,他只會走向窮途末路。但若責罰他,便會違背家康所言「為政之要訣乃是慈悲」。於是,家康主動向他伸出了寬諒之手,不僅為他的忽回領內尋了個體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還為兩家安排了一樁新的婚事,以彌補忠輝和五郎八姬的離散。這對於目下的家康來說乃是正道,絕非策略。政宗自應明白。
    家康回到駿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對家康並不責罰政宗,還要把將軍之女嫁與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勝認為過於示弱討好心存不滿。
    「沒有年齡相當的女兒,可收養一個再嫁去也無妨。」家康淡淡說完,又談起了新年諸事,「過年時,皇室依例會派來賀年敕使。但這次不用了。來年春日,我會帶著竹千代同赴京城,給聖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來敕使了。」說完,他便開始認真思量進京一事。
    土井利勝依然對「伊達已服」半信半疑。他覺得,家康的關東巡遊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鬥志,於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戶傳來的消息,決定在駿府稍事停留,以觀察事態。
    關於伊達要舉兵的傳聞,又一次在江戶市井被人大肆傳揚,乃是新年之時。「怕是想利用過年的機會,出其不意。」在將軍的親信當中,多有人贊成此種說法。唯家康並不在意。
    家康和賴宣、賴房同迎來了元和二年新年,一邊給他們講些已講了幾十遍的信濃舊事,一邊吃著兔雜煮,從大年初一起便高高興興接受諸家臣賀年。
    家康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勝留於駿府的柳生宗矩,在這個平靜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親自進京?初六,家康聽完曹洞宗的佛法問答之後,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
    此次佛法問答乃是元和二年首次。家康聽了兩個時辰的佛法之後,從座位上站起身時,搖搖晃晃,險些摔倒,旁邊的茶阿局急扶住了他。
    家康自己卻並不在意。到了初九,他便令土井利勝趕回江戶:「你要是不在將軍身邊,將軍定然有諸多不便。回去吧。」家康又對竹千代的元服儀式作出了詳細的指示。竹千代年已十三,將在京都舉行元服儀式,因此,家康決定在梅花開放時節,再次前往江戶商議此事,讓江戶重臣作好準備。
    此時受命擔任竹千代師父之人,又增酒井忠世、土井利勝和青山忠俊等。竹千代元服儀式之事,家康亦已知會了京都。土井利勝領命,決定退回江戶。
    出發前,利勝到家康房裡辭行,發現家康正戴著老花鏡,在書案前寫著什麼。土井利勝心裡尋思,怕是寫給將軍的書函,便等在一邊。信到手裡,他才知是安慰失意的千姬的。信如次:
    〖常收來書,欣慰之至。謹祝新春,身體安泰。祖父甚好,不必挂念。
    另,向阿小致意。〗
    家康一臉認真道:「幫我把這信交給阿千。人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擔子,一個重擔。你要告訴她,不能氣餒。」
    「是。」利勝忍不住聲音顫抖,眼圈通紅。
    利勝去后,柳生宗矩依舊留於駿府。宗矩在此處並非僅僅陪家康閑聊,他要仔細觀察日常生活中的家康,將他的體會傳達給日後會成為三代將軍的竹千代。宗矩眼見著家康的身子一日日衰老,愈發感到焦急。
    家康卻依舊怡然自得。正月十一,他再次見了明人華宇、明人三官和舟本彌四郎三人。
    「今日乃是新歲開庫的好日子,把倉庫打開吧。」家康說著,把前往安南的渡海朱印狀交給了他們,旋又吩咐金地院崇傳和本多正純,就竹千代進京一事給板倉勝重修書一封。
    家康覺得必須改變一下「陽春之際和竹千代同進京城」這種說法——如果行事草率而受人輕視,此次進京便無法達到目的。函中說,此為第三代征夷大將軍的元服儀式。因此,家康公先進京,在二條城進行各種準備,其中包括進獻給皇宮的禮物,還要給各親王和公卿加封,並預先通過武家傳奏廣橋兼勝和三條西實條二卿向聖上問安。
    這實為一封公文,故本多上野介正純和金地院崇傳署名之後,家康也畫了花押。
    家康欲於四五月進京。竹千代在各種準備齊備之後,再正式從江戶出發。
    「竹千代的事就交給你了。」家康對宗矩道,「如果我這個做祖父的帶著他同去,很可能公私混淆,竹千代可是要成為幕府大將軍啊。」
    從此時開始,進京之旅和竹千代元服儀式的準備便佔了家康大半心思。他原本說要在伊豆的泉頭為自己建一座別苑,但正月十二,他下令中止了別苑的築建。十九,他請來崇傳和他器重的林道春,下令刊行《群書治要》。在這之後,他突然提出要去志太郡的田中狩獵。
    「今年為心中無大憂之年。我的志向並非只傳與竹千代一人。想給有志之士留下希望,唯有通過書典。忘記讀書研習,何以治國?你們儘快往京城派出使者,準備刊行《群書治要》。要多尋些有才之士。切木三人、刻字三人、嵌入三人、塗墨三人、校對三人,這些人都必須從京中請來。」
    家康這性急的吩咐,多少讓人感到有些異常。
    「西苑還存放有刊行《大藏一覽集》時所用的銅活字,共一萬三千八百六十八字,以前的,總共該有八萬九千八百十四字。」家康將銅活字的數目隨口道來,令崇傳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聞強記,但他竟連這等數字都記得,著實出人意料。
    「加起來合有十萬三千六百八十二字,還不夠的話,尋三個刻字的人足矣。對,讓板倉勝重召集二三十個能人,即刻從京城出發。」
    《群書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書,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鎌倉五山寺院、駿河清見寺和臨濟寺等寺院僧侶抄寫此書。
    「在下會儘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這樣就好。讓他們快些動手,盡量在我進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這般吩咐之後,次二日,他精神大振,從駿府出發去田中狩獵了,是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勝隆為首的近侍都對此大感不解。天氣雖然已稍微轉暖,但梅花花蕾還甚小。他們擔心家康會傷風,卻無人敢攔。家康的老軀流露出一種堂堂氣魄,堵住了眾人之嘴。當然,家康為何又要去狩獵,他們也都頗為清楚。
    「身體要時常磨鍊。」家康經常把此言掛在嘴邊,不消說,這次乃是為進京舉行竹千代元服儀式作準備。他是怕這樣蜷在駿府,季節慢慢變暖時,身體必已倦怠,進京之旅便會變得困難,才決定去狩獵。
    藤枝驛東的田中一帶有一座小城,乃是當年武田信玄讓人築建,信玄公與馬場美濃守在此有過短暫的駐留。武田氏敗亡之後,家康曾將家臣高力清長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後德川轉封關東,後來駿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領她。在關原合戰後,中村氏也被轉封,此處便成為駿府番城。
    進了城門,家康令人將轎子停在大門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著從燒津海濱吹來的風,使勁跺地。
    「又右衛門啊,人要是不時常跺跺地面,腰板就會變軟。明日我要在這附近徒步狩獵,休要讓竹千代笑話他爺爺老了。」家康興奮地眯起了眼,卻未說當日便去狩獵。
    他還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著,離開家康,走到馴鷹人的小屋前。
    此時,城中負責守衛的武士一一前來問安,領民們也陸陸續續送來一些鮮魚。尤為重要的是,一個稀客從駿府跟著趕了過來,請求謁見。這稀客便是暫留於長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繼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現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禮儀管事、總町總領等職。而且,他現在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的手下做事,負責絲綢交易,交易所得多歸家康。大坂之役時,轟擊大坂城的天守閣、讓大坂心驚膽戰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從尼德蘭購來。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從長崎至京都,又從京都至駿府,一聽說家康來此狩獵了,遂馬不停蹄跟了過來。
    家康聽說茶屋四郎次郎遠路來此,如個孩子一般興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請進。」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過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擺放著領民不斷送來的禮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亂跳的鮮魚,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條裝於竹簍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魚。
    四郎次郎用溫水洗過腳,進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墊上,入迷地望著那加吉魚。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見過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來坐。」
    「是。大人別來無恙?」
    「四郎次郎啊,這裡非二條城,也非駿府,不必拘禮。看見你身體好,我也很高興,你的妻小都還好吧?」
    「多謝大人關心,他們都很好。」
    「令堂怎樣?你母親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見她一面,在二條城的時候曾要見她,但當時她正因風寒卧床不起。」
    「是。託大人的福,母親之後很快便痊癒,現在又嘮嘮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寶。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時見到板倉了?」
    「聽說大人將在陽春之際進京,為少主舉行元服儀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緊張籌備。」
    「你家家廟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還記得?」
    「我怎會忘記?令尊去世那年乃是慶長元年,五十二歲,即是我封內大臣那一年。二十年過去了。但,四郎次郎啊,當年我和你父親謀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現已達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兩百艘了。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說著,指著眼前的加吉魚道,「真是可喜可賀,大『吉』大利啊。」
    「見大人這麼高興,父親九泉有知,也自欣慰無比。」
    茶屋不再說話。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拚搏,為此賭上了青春年華。當他知心愛之人被秀賴玩弄,上方風雲突變,京城、大坂可能會成為一片灰燼時,他遠在長崎,手拿算盤,無語望著這個世間。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務交給了弟弟新四郎長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長試圖燒毀京城,襲擊二條城時,先發制人,向板倉勝重告發。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圖縱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倆都從心底里佩服家康,擁戴家康,以為家康辦事為榮。
    新四郎常對人說:「我和兄長,以及本阿彌光悅和小堀遠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當被人問及所司代板倉等人算何人時,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謂家臣,乃是傾心於主君、甘心為其獻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還不夠。當政者,除了擁有家臣,還必須擁有信徒。家臣忠貞於主君,身為主君活,身為主君死。信徒則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即便從者離散,出於信仰,信徒會永遠信任所擁戴之人。兄長和我都是這種人。」
    但茶屋卻不這般想。世道朝著某個方向前進,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這種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勢所趨,世道長河使會朝著大勢流動。信徒也好,家臣也罷,都是大勢的子民。
    「這樣看來,多數人還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們也須思及日後大河之勢。又四郎,太平已然到來,人們不再動輒有性命之憂。世人生存的願望已得滿足,下一個願望會是什麼呢?」茶屋二十歲時,家康經常如此諄諄相問,又自問自答,「當然是如何活,是財富,是富足。太平時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開拓財富。」
    這些話至今還在茶屋心中迴響。茶屋望著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魚,一臉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禮物送給大人。」
    茶屋讓兩個下人搬上禮來,道:「這是麝香,這個叫作『肥皂』,這是上等的紅酒。另,這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東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個徑約七寸有餘的陶壺,裡邊盛著水樣的東西。他眯著眼晃了晃陶壺,放在家康面前。
    「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們用菜籽榨油一樣,這是從一種叫橄欖的東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聞聞,很香。」
    「哦,有加吉魚和竹葉的香味啊。」
    「還有橘子的芳香。」
    「不錯不錯。果然不同於尋常的菜籽油,香氣雖淡,卻是味道久長。」
    茶屋見家康高興,遂接著道:「長崎人現今喜用這種油炸食物。鳥魚、蔬菜、豆腐和肉丸之類,用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這等好處?」
    「若是炸魚,先要將魚切成片。」
    「哦。」
    「然後上芡,放入滾熱的油鍋當中,炸至焦黃。趁熱滴上兩三滴橙子醋,吹著吃。也可蘸醬油,蘸鹽。有些講究的人,還會撒些胡椒面。」
    「聽你這麼說,的確美味。」家康聽茶屋一說,竟舔起了嘴,似嘗到了橄欖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你食過?」
    「是。」茶屋四郎次郎頓了頓,臉上洋溢著微笑,「豈止食過:在下還親自炸過幾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嘗嘗,在下現就給您炸一些。」
    「哦?現在就能炸?」
    「是。這裡既有這麼多魚,就做魚吧。」
    「甚好。就用這加吉魚怎樣?我剛才還在發愁,應怎麼吃這魚呢。」
    「加吉魚啊,」茶屋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歡的至味。」
    「好!」家康高興地拍了拍膝,「那就拜託你了。對?讓茶阿、勝隆、又右衛門都來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臉滿足,對家康施了一禮。
    上天給與每個人的「天壽」終是謎團,非凡間之人智力所能解開。
    當晚,茶屋炸了一大盤加吉魚,和陪著用飯的人一起,把大盤裡的炸魚分到小盤裡。家康心緒頗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勝隆和柳生宗矩。下廚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動筷子,此為試食,有嘗毒之意。眾人都咂巴著嘴,交口稱讚:「好吃!」「真是近來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這一情景,帶著一絲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魚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眯著眼放下筷子,道:「多點幾盞燈吧。目下新年雖已過了,但茶屋既然來賀年,就特別允許多點兒盞燈,奢侈一回。在暗裡品嘗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個年輕武士領命加了四盞燈。
    家康道:「六盞太浪費了。五盞就可。」說著,讓年輕武士熄了其中一盞,令大家繼續用飯:「趁熱好吃。我再來一塊。」
    中間的大盤裡,還有偌多炸魚片散發著香味,但眾人都有些拘束,並不動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這般年輕,卻這般沒出息。我年輕時,吃好睡好乃是武士習慣,有時一頓能食一升米,之後兩日都不再進食,堅持打仗。當時把這習性稱為武士之道呢。」
    之後,家康不斷舉箸,他比宗矩和勝隆多食了些,還喝了三碗清魚湯,食下兩大碗飯,又喝了一點點酒。他興高采烈地述著明日如何打獵,或是向茶屋詢問近日長崎流行的歌謠。將近亥時,他方在茶阿局的攙扶下回了卧房。
    此時無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盡頭。
    家康回了卧房,眾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後想來,此時家康天壽的火苗已將燃盡,只要門縫裡有一絲風,便可以將其熄滅。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慣粗茶淡飯的德川家康生命將盡,才賜與他最後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廁時摔倒!病危!」
    此時為丑時。
    「飲食不當!嘔吐!高燒不止!」
    一瞬間,城中大亂。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7
第443章 發病

    待柳生宗矩趕到,德川家康已經被人抬入卧房,無力睜眼,無力發話。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濕巾敷在家康額頭,不停喚著。
    「柳生,速速前往江戶,稟報將軍大人。」松平勝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蒼自的臉,急急離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與家康一起用飯的人皆無事,故家康此次昏厥當是疲勞所致。
    柳生宗矩帶著一個識路的武士,騎馬連夜趕往駿府。他心中暗悔,為何未帶醫士隨行!為了今春進京,他過於興奮,竟忘此責。若是遠行,定要良醫隨行。為何單單於這種時候發病?難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隨家康左右多時的柳生宗矩內中大哀:家康公已無半絲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後事。他成功壓制住了伊達政宗叛,閉口不提忠輝一言,一心為竹下代進京元服準備。為了這最後的願望,他傾盡全力,為了順利進京,才到此處磨鍊筋骨,誰曾想……
    宗矩在馬上不斷擦拭著淚水。他不時想起家康公那雙清澈的眼睛,只覺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雙目,是否已看不到現世的骯髒了?
    宗矩趕到駿府,叫起本多正純,大聲道:「大御所病重。」
    正純臉色驟變,急令侍童鐵三郎道:「速去叫宗哲,醫士片山宗哲。」然後急急開始換衣服。
    「什麼癥候?」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異常平靜。
    「晚上吃了炸加吉魚,故有人說是中毒,實可能是過度勞累所致。」
    「炸加吉魚?」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訪,親自下廚,我們皆已試過。」
    「炸加吉?第一次聽說這麼奇怪的東西。後來怎樣了?」
    「丑時如廁摔倒,嘔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無妨,想必應該帶著些藥物。只怕是中風。但願我們趕去,大御所還能醒著。」說罷,正純馬上往江戶派出使者,然後帶著以片山宗哲為首的三名醫士連夜趕往田中。
    當本多正純帶著醫士趕到,家康已經微微睜開了眼。
    誰都認為大難將至。眾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間鐵律,但直面死亡,卻還是均覺事起倉促。
    片山宗哲為家康把了約近半個時辰的脈,方道:「不是中風。」然後到旁邊房中,望著一動不動的正純、勝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異物,加上現在高燒不止,暫時當讓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純厲聲道,「倘若在這種地方發生萬一,該如何是好?必須趕快回駿府。你們幾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樣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駿府。」
    此時,神原大內記、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聞訊趕來。眾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說話。即便問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睜開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輕易搬動,只怕途中……」宗哲眨巴著眼,還沒說完,正純便再次打斷他:「若在此靜養,便能康復?」
    「是。脈息還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讓大人再靜躺兩三日,稍事觀察。」
    「你為何不早說?不用急著把大御所兒女請來嗎?」
    「這……」
    「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當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諸況。」
    「話雖如此,大御所畢竟年邁……」
    「應將大御所兒女皆請來一見嗎?」
    「這……」
    正純焦急地看了看勝隆,道:「該如何是好?不讓大御所兒女們過來和他見一面,但有不測,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戶尚無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軒然大波。」
    勝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覺得,還是照醫士所言做,先讓大人靜養兩三日。兩三日後江戶自會傳來明示,就當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將消息泄露出去。」
    終於有了一個定論。眾人不讓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風寒為由,先讓他在此靜養兩三日,以觀後效。若稍有好轉,便馬上返回駿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中度過。
    秋日多雲的天空,時而明朗,時而陰沉。家康卻是時睡時醒。第二日,一直守護於身旁的正純聽到家康說了一句:「知會江戶了嗎?」過了片刻,又以對著茶阿局的口吻說了一句:「往後的事就拜託你了。」這種鄭重其事的口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後僅可聽到輕微的喘息。
    「終於讓我看到了生死啊。」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對正在為自己把脈的宗哲的感慨之言。當時他似甚為清醒。宗哲驚慌地應了一聲,只聽家康又道:「性命如生於地上諸物。」
    「是。」
    「朝著天空生長,如樹如木,長高,長粗,幾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著天空生長。」
    「是。」
    「不會枯老……不會。地上的巨木大樹,怎會幹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見。」
    「是。小人看不見。」
    「神佛對我這般說過:現在就讓我看看生死之樹。是,我在那大樹的枝葉之間,見了很多人。」
    「啊?」
    「今川義元停在最下枝條,如鴟鵂一般豎了雙耳。上為信長公,他有如蒼鴴。對了對了,還有太閣,也在樹上,直似瘦削的白鶴。他托著我的手,嘩嘩落淚。他說對不住,對不住……」
    宗哲為難地看了看正純。正純覺得家康在說胡話,皺了皺眉頭,移開視線。但茶阿局和勝隆卻貼在他身旁,不住點頭。他們相信,此實為家康的感慨。
    「又右衛門在嗎?」
    聽見這話,在檐下守衛的柳生宗矩急急進來。
    「哦,又右衛門啊。我在那樹上,也見到令尊石舟齋了。」
    「是。」
    「你父親所在的樹枝比信玄公還要高啊。他對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樹枝還要往上,實乃正直之人。」家康說到這裡,閉上了眼,又道,「這生死之樹伸向太陽,乃是連接大地和太陽的橋樑。人不會死,只是隱藏起來,回到這大樹之上……」
    宗哲聽到這裡,低聲對正純道:「小人以為,可以準備回駿府了。」
    從家康這番關於生死之樹的言語中,宗哲感到了時日緊迫。實際上,最近一段時日以來,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暢。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卻突然退了燒,主動提出要食隨身攜帶的萬病丹和起緣丹。
    家康的突然恢復讓宗哲無法明白,他擔心藥物藥效太強。但家康不聽眾人勸說,堅持服用自配藥物,然後堅定地對正純道:「明日,二十五,回駿府。」
    他竟然還清楚記著日子,這讓始終守護在旁的幾個人難以置信。之後,家康又說了一句離奇之言:「我只是從那生死樹上借了一點時日回來,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聽到這話,臉色蒼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從駿府趕來的金地院崇傳坐在家康旁邊,不停往本子上寫著。他是想給板倉勝重修一封急函,詳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駿府,見了從江戶急急趕來的青山忠俊,隨後又叫來藤堂高虎,「江戶應如原先所想,平靜無事吧?」他已經大有起色,甚至能問起這些事來。
    當日,高虎和崇傳聯名給江戶的土井利勝、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寫了書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漸好轉,二十五日從田中返回駿府,氣色愈好。」
    但此時家康已預感到自己天壽將盡。眾人皆能看出,他從心底里感激上天給他延命之機,在靜靜品味天壽餘霞。
    繼青山忠俊之後,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勝前來探望。二月初一,秀忠從江戶出發,趕往駿府。他現在才動身,仍是對伊達不放心。
    秀忠辰時動身,快馬急進,於初二戌時趕到駿府,立即前來探望父親。從江戶到駿府要越過箱根山,約五百六十餘里,平時需要五日,但秀忠卻只用了十數個時辰。
    義直也從名古屋趕了過來。秀忠便帶著義直、賴宣和賴房三個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負責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紅著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兒子忠輝已被排除在外,想到這裡,她心頭湧起萬般悲傷……
    「躺著見將軍,實在失禮。」家康看到秀忠到來,笑著點了點頭,然後便問道,「江戶還平靜吧?」
    「是,甚是平靜,只願父親能早日康復。」
    家康不語,單是將視線轉向與秀忠並排而坐的三個兒子,小聲道:「你們都要記著,休要違背將軍命令。」
    三人齊聲答道:「是!」
    「將軍,長兄如父,日後代我好生照顧他們。」
    「孩兒明白。」
    「還有大炊。」家康看著跪在秀忠身後的土井利勝,道,「這三個孩子日後諸事,你已告訴將軍了?」
    「是。已詳細稟報將軍。」利勝和秀忠對視一眼,道。
    他們三人便是後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無可繼承將軍之位的子嗣,便要從義直、賴宣家中選取嗣子。賴房一支則代代作為將軍之副任輔佐之職。家康曾將此事認真地對土井利勝說過。
    家康九個兒子,存世只秀忠、忠輝、義直、賴宣和賴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輝。茶阿局坐在末席,低頭不語,強忍悲傷。
    但,誰人會顧得上她的悲傷?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發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著三個兄弟離去。
    雖說家康有所恢復,但是誰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復。天壽將終,這隻怕是暫時的好轉。
    「我會暫時留在駿府處理政務。你們注意和江戶聯絡,不可疏忽。」秀忠這般吩咐過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之後,從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駿府城。
    家康的病情時好時壞,時而痰液瘀堵,時而脈搏紊亂,駿府城籠罩著緊張之氣。
    進入二月之後,京都也陸續派來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衛氏、女院、親王、公卿,還有各神禮寺院派來的人。
    初九,皇宮為家康的康復祈願,在內侍所演奏神樂,令土御門泰重勸信徒布施。不僅如此,十一日,聖上親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禱,並於二十一日特意將三寶院義演招到清涼殿,命他修「普賢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後,眾人才發現,對於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諸大名陸陸續續來到駿府。眾人矚目的伊達政宗也於初十從仙台起身,過江戶而不停,一路來到駿府。當他到達駿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駿府第三日略有好轉,甚至偶爾能從病榻上坐起。伊達政宗抵江戶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卻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當接到政宗要來探病,並業已抵達駿府的消息,秀忠頓覺一股殺氣。
    「大御所病重,萬萬不可把他帶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對他笑臉相迎?」
    青山忠俊對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為本多正純。正因為眾人清楚,家康欲壓制政宗叛心,伊達之請才令人大為棘手。但伊達政宗十分固執,聲稱若不能見到家康公,亦當即刻見將軍。
    「驚聞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從仙台趕來,只怕見不到大御所最後一面而後悔終生。伊達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會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問候一聲:大御所,政宗來了。」
    土井利勝最終決定為伊達政宗通報。但此人畢竟為當代少有的梟雄,利勝讓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護在家康一旁,並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長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動摘下佩刀,遞給松平勝隆,方進去。
    土井利勝通報時,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塗。
    將軍親信都欲將政宗帶進,讓他看一眼,施一禮就罷。這樣,他便能知家康絕非裝病,眾人也絕無掩蓋大御所歸天消息之意。他若膽敢有半絲失禮,就把他帶到將軍面前,給他顏色瞧瞧。
    然而政宗進來時,家康竟已坐起身來。純白的褥子疊了起來,家康靠在上面,裹著一塊紫巾,望著政宗,清晰道:「哦,有失遠迎啊!」他眼中發紅,但目光清澈平穩,「我原本想去迎你。你來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蹌了兩步,撲倒在地。他兩手伏地,渾身顫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從來沒見過男兒如此慟哭,那聲音有如橫吹殘笛,其音哀哀不絕。
    「你是……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見到你了……見到你了。我們生在同一世間,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終又見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靜,屢屢點頭,「唉,我們生在同一世間,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聲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過些時日也好……政宗日後該如何行事,還要請大人指點啊……」
    不知家康是否聽到了這些,不等政宗說完,他卻道:「拜託你了!陸奧守。」又感慨頗深道,「在我這一生中,遇到了四個可懼的、亦是世所罕見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會我如何打仗。再便是總見公織田信長……這是一個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從他身上學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時政宗已經正襟危坐,他的心許也平靜了下來,「總見公?」
    家康道:「當然!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只要沉下心來,認真察看,便能發現,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閃耀佛祖的光輝,有著無限智慧。」
    政宗淚流不止。「我的另一師父便是太閣。太閣教給我如何應變,不,應當是以何種心思去應對世間變化。太閣以自身生死告訴我這些。我真有難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聲嗚咽,但在哭泣的同時,他的一隻獨眼亦緊緊盯著家康。
    「下一個,便是伊達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絕不會輸給信玄公、總見公、太閣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傑。你乃神佛之子,將軍就拜託你了……我死之後……」說到這裡,家康的頭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葯湯送到家康唇邊,但他似已無張嘴的力氣。
    「我明白了!」政宗的聲音大得驚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嚇得面面相覷,「伊達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輩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獸,絕無法變成人。現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個大地的神佛之光,這光照進政宗心間,照進政宗靈台。」政宗言罷,以拳抵在膝上,獨眼緊盯家康,顫著身子,復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還活絡。他緊緊盯著政宗,渾身上下似生成萬丈佛光,籠罩了對方。
    聽到藤堂高虎長出了一口氣,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來:伊達政宗鐵腸終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對視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許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間的陽光一照,慈悲方使他還原成人。
    「莫要哭,陸奧守。」家康喘一口氣,嚅動著嘴唇道,「有心之人,並無亡故。」
    「嗯?」政宗驚訝收淚道,「並無亡故?」
    家康復道:「對於有心之人,並無亡故。」
    「並無亡故……大人是說,生死如一?」
    家康緩緩點了點頭,道:「這世上有一生死大樹,我們都是樹上的枝椏。」
    「……」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椏枯了,卻也不能因此說大樹枯了。大樹還會年年生長,年年開花,萬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記著,我們皆不會亡故。」
    「是……」
    「即便我的軀體不在了,還會繼續活在生亡大樹上。我會看著大樹開出何樣的花,能長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並無不同。如何讓此生死大樹枝繁葉茂,便是我的責任。僅僅如此,既無生,亦無死。」
    政宗目光銳利地看了看周圍,然後拍拍膝蓋。這個動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歸屬之時,不可言說的歡悅嗎?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渾厚的聲音道,「政宗日後也會活在這大樹底下,日夜守護……」
    伊達政宗剛說到這裡,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時辰久了,對大御所身體不宜。請……」
    政宗頓時面露慍色,卻未發作,他此時發現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嘆道:「唉!一生勞苦啊!」
    「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對不住!只因好久不見尊顏,大喜過望,一時疏忽了。」政宗轉向眾人,鄭重施了一禮,「就此別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7
第444章 生死之間

    當夜,柳生宗矩回拜伊達政宗,二人促膝談了大約一個時辰。他乃是奉了將軍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卻也想拜訪政宗。
    當世不二梟雄伊達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還是只是如當年裝成洋教信徒時一般,大演一場戲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萬般疑問。然而,此次卻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處,仍是無法抑制淚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頂,如今方知,讓他這等感動的人,世上只有兩人,一為師父虎哉禪師,一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讓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時,便要離開人世!」他已預感到家康之逝,長淚難禁。
    宗矩見伊達如此,也不由淚流不止。兩人真正相知之時,卻是其中一方死別之際。這究竟是上天對人世的嘲弄,還是悲哀人間的業相?
    當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稟報時,他已為政宗辯護:「大御所胸如川海,終令獨眼伊達心服口服矣。」
    當作為京城敕使的武家傳奏權大納言廣橋兼勝和三條抵達駿府時,柳生宗矩直面了更為悲哀之事。
    家康聽說敕使到來,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他張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實速速嚴守伏見城!」
    秀忠和正純都吃了一驚,茶阿局則認為他燒糊塗了。更為驚訝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來,安心躺著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邊待著!」家康撥開宗哲的手,「敕使既都來了,看來我實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請……」
    「我讓你在一邊待著!」家康再次撥開宗哲的手,對正純道,「我病重的消息傳到了西邊,要是出現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實入駐伏見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會紋絲不動。這才是對皇室前來探病的答謝。正純快去!」
    家康並不糊塗,只是擔心敕使來探病一事,可能會引起民心動搖,才下達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著。」正純施了一禮,然後與宗哲耳語幾句,他想讓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見的氣力甩開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純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聲命令,「我要換衣服!把衣服拿來。」他蒼自的臉扭曲了,無疑,他定是想換上正裝,恭迎敕使到來。
    「大人不可硬撐著……不可硬撐著。」宗哲哭道,「大人要是這般,先前的療養都白費了……病人、病人必須聽醫士吩咐。」
    「你說什麼,宗哲?」
    「病人應該把性命交與醫士……聽從醫士……」
    「住嘴!」家康頗抖著責道,「我的性命,你們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傷心地皺著眉頭,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對秀忠道:「將軍,把宗哲帶下。這傢伙不過一個醫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見著家康和宗哲的爭執,心中亦是犯難: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對,還是大御所對?近日,比起宗哲所開藥物,家康更喜自己製藥,而且對於服用之量,他也不聽宗哲之言。在宗哲看來,家康隨身攜帶的萬病丹和起緣丹藥力甚猛,對幾已不進食之軀乃是虎狼之葯。家康雖也喝宗哲開的煎藥,卻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葯。
    「大人請少服用一些。」
    「不必擔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體。」
    每當這時,宗哲便一臉無奈。像家康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與尋常之人了無兩樣。
    「恕小人斗膽。小人和其他醫士一樣,要負責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滿的便是此言。他認為,雖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換地,「宗哲,你說得不對,我並未把性命交與你,我只是把疾病交與了你。」他心情好時,會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今日敕使到來之際,二人衝突已不可調協。
    「宗哲,你的擔心不無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著吧。」將軍秀忠語氣平靜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額頭上卻還青筋直跳。
    此後,家康命令秀忠、義直、賴宣、賴房都換上禮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見面時,房內似飄蕩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將軍秀忠後跟著義直、賴宣、賴房三人,端坐於本城大廳當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攙扶下到來,他臉上無一絲血色,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猙獰。
    敕使見到家康,大吃一驚,一時竟忘了問候。此時片山宗哲亦來到廊外入口處,卻不能進去。
    敕使道:「聖上甚是擔憂,二十一日,聖上召三寶院至清涼殿,請修普賢延命之法。與此同時,令各神禮寺院一起祈禱。務請大人安心療養,早日康復。」
    家康口齒清晰回道:「臣謝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實與所司代協力鞏固上方防備,請聖上放心。」
    會見時辰不長,敕使很快便退到別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裡。
    但這段時辰對侍醫片山宗哲來說卻是度時如年。醫藥是為何?祈禱是為何?敕使是為何?探望又是為何?不都是為了病能痊癒么?大御所為何不聽醫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醫士嘔心瀝血的努力都當成什麼了?
    正如宗哲所擔心,家康剛被抬回,即又暈厥過去。宗哲愈發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聽到他滿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們想象的嚴重許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幾近彌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圍於家康四周。此時,卻出現了奇迹。
    「醒過來了。」凝神為家康把脈的片山宗哲幾露絕望之色時,突然小聲道,「脈息恢復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見!」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業已乾枯的軀體,竟復甦了,所司代板倉勝重派人前來稟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稟報了大御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將會再次派使來駿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還活著之時,任命他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這消息之後,卻將日日夜夜守護於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稱職為由處以流放之刑。
    眾人都驚住。片山宗哲雖愛嘮叨,但無論忠心還是醫術均無懈可擊。由於為人誠實,表裡如一,自會發不平之言。但他的這種性情,家康應比別人更為清楚,但,他卻要將宗哲流放。即便說此乃病中人任性之為,也令人詫異。
    松平勝隆圓場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鑒……」
    「哼!」
    「可是,他絕無半點惡意……」
    家康並不理會,自顧自道:「流放到信濃去:讓他去信濃的高島,我不想再見他。」
    此事很快成為城中眾人的話題。
    將軍秀忠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幾如一個偶人。他執行了父親的命令。醫士們原以為將軍秀忠會替宗哲周旋,此一見,都吃了一驚。柳生宗矩亦開始憂心當家康再次接見京城敕使,提出要親自設宴招待時,宗矩憂心愈盛。
    家康身體日益衰壞,在萬人看來,皆已無望,歸天只是時日早晚之別。若宗哲還在,家康提出設宴招待,會怎樣呢?依宗哲性情,定會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麼會豁出命與家康據理力爭,要麼會當場切腹自殺。家康知他性子,才先發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帶著冊封太政大臣的聖旨來到駿府,家康欲親自設宴招待。當他在心底作出此決定時,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純樸的宗哲留在身邊了。正直單純、堅信醫術便是仁術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於病中如此折騰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將對朝廷的重視宣示天下,他一邊掰著指頭盤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邊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設宴招待。家康認為,此為人臣之禮;宗哲卻以為,性命為大,禮數為其次,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著通紅的眼睛,默默朝著信濃的偏僻之地高島去了。之後,由半井驢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腳剛去,京城敕使後腳再來。還和上次一樣,來者乃武家傳奏廣橋兼勝與三條西實條二卿。是日為三月二十七,他們住在臨濟寺的新館。
    家康接了聖旨,便和將軍秀忠同在本城設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都建議家康在卧房領旨,然後把宴會交與將軍以及義直、賴宣、賴房三個兒子便是。但家康卻很是固執,拒不答應。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誰都無法阻擋。家康說,他目下所懼,並非生死,而是日本國丟失了尊崇皇家的「禮儀」。「你們也要好生看著,不能忘記。」家康在三個兒子面前坐起身來,吩咐茶阿局為自己梳理頭髮。
    如果躺著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長几日,但他的心愿便會落空:家康絕非清盛人道,亦非豐臣太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會依禮拜受聖旨,為此感激不盡。如果無法將此心意傳達給敕使,無法傳給後人,便是罪過。家康認為自己能在榻上壽終正寢,便已是萬般幸運,若仗著幸運不知感激,自將與恩寵無緣。但他的心思,身邊親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當日接待敕使的宴會,有著一種無上的莊嚴和華麗,讓人似覺不在人間。
    日後,柳生宗矩詳細地將此情此景說與三代將軍家光,故在寬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進京時,聖上曾下旨封家光為太政大臣,但家光卻以不能勝任為由,婉言謝絕。彼時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歲、人生的最後時刻才誠惶誠恐接受的官位?此為後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說起當日之事:「奇怪的是,當日大御所面如佛顏。這絕非錯覺。心靈貧瘠之人在瀕死時都會鼻子塌落,眼窩深陷,皮包骨頭。但大徹大悟之後得以永生的大御所,面容反恢弘無比。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區別吧。」
    敕使一行整頓好行裝,從臨濟寺新館出發,進入駿府城。
    中原師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後是宣命使舟橋少納言秀相、烏丸大納言光廣、廣橋中納言總光、四辻中納言廣繼、河野參議實顯、柳原右大弁業光、烏丸右中弁光賢等人,頗有威儀。后乃岡部內膳正長盛,他騎著馬跟在隊伍後面。
    將軍秀忠來到城池大門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請到本城大廳上首時,家康已經著好禮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頭右大弁藤原兼賢捧旨,由上卿、大納言日野資勝口宣天子旨意:「從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為武將而被任命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只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義滿公和豐臣秀吉公;家康身後也只有兩人。而三代將軍認為自己不及祖父功業,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后話不表。
    家康從心底里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會之中,這種心思愈是明顯。他當著眾人,宣讀了一首辭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千秋萬代頌春風。〗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只嘆目下雖確為春日,但與鮮花相映的,卻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慶祝儀式上,能樂謠曲、歌舞雅樂可謂眾彩紛呈,有《高砂》、《吳服》、《喜界》、三番拍子,還有《太平樂》、《營翁》、《春鶯囀》和《安摩》。然後,眾人以《多春花契》為題,吟詠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臨濟寺,再次傳來諸大名,接受眾人祝賀。
    有生之年位極人臣,自是可喜可賀,但亦很是嚴肅。家康對諸大名朗朗道:「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滅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對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對諸大名的威嚇,彷彿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綻?」
    家康接受諸人祝賀,當場下令來駿府探望的諸大名返回領內,「在此滯留太久,領民疏忽了稼穡,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諸大名回國,無疑乃此生離別。
    招待敕使的宴會對於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讓人拿出早就備好的贈禮送與諸大名之後,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傳寫與板倉勝重的信函道:「相國大人(家康)自患病以來,身子日漸衰弱,打嗝、瘀痰,時時忍發燒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將軍大人與重臣及諸大名均到城中,越發令相國大人呼吸困難,想必大人亦能想見之。宣旨眾公卿返京之後,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淚寫成此書。」
    家康卻於此際,再次接見前來道別的伊達政宗,實在罕見。就連從不掩飾病情的秀吉公臨終之時,對親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卻言要與政宗一見。
    家康送給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跡,以為臨終贈品。
    「天下之事就託付與你了。」家康信任地望著政宗,坦言道,「不知我還能活幾個時辰。我要好生享受閑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聲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輕輕握住家康的手,獨眼一睜一閉,淚如泉湧。
    政宗去后,家康召來堀直寄,說這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後,若發生戰事,先鋒為藤堂高虎,次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間,隨時準備突進。切記!」他說此言時語氣嚴正,讓周圍諸人大吃一驚。平日他常說「不會再有戰爭了」,今日卻完全相反。從他的話中可聽出,日後必還有戰事,萬不可掉以輕心。
    此後,家康又陸續叫來了金地院崇傳、南光坊天海,以及將軍秀忠和本多正純諸人。他現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對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後的閑暇。但,他已無法看清諸人的面目。
    「你是……」
    金地院見家康如此詢問,遂把頭靠過去,哭道:「貧僧崇傳。」
    「是崇傳。」家康點頭,旋抑揚頓挫道,「刻書都還順利吧?那些書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倉廩實當知禮儀,衣食足當知榮辱,天子與萬民皆要研習學問,不可懈怠。切記!」
    不管是怎樣的雄傑之士,在面臨死亡時,往往會心緒混亂,但家康目下卻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於一旁,似已被人忘記。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靜觀眾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內還不會往生,同時,他亦明白為何流放忠誠的片山宗哲。
    自從流放宗哲之後,家康幾不再令醫士到身邊來。醫士也怕惹他生氣,雖總是候在外面,卻不會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強硬。家康對此全然不顧,單是忙著最後的吩咐,盡享最後的「閑暇」。
    崇傳去后,接著進來的乃是天海。
    「一品親王東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與兒女說話,「不論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為立國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請大人放心,聖上聽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個,正純。」
    「是。正純在此。」
    「正純,你鋒芒太露。」
    「啊?」
    「在我死後……你要謹慎……」
    「是。」
    「你要好生想想德川家康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麼。記著,不可樹敵太多!」
    「是。在下謹記在心。」
    此時,家康才把視線轉到了秀忠身上。不知他是否能清楚地看到兒子,此前耳背的他,耳朵似變得靈敏起來。
    「將軍啊。」家康停頓了一下,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是。」
    「你應已明白,這個世上無一件東西歸於自己,包括你的肉身和權柄。」
    「是。」
    「這些都和江海、日月、天地一般,金銀財寶自不必說,就連性命、子孫,均無一樣屬於自己。」此時,家康雙目似突然有了神,「萬物均非個人所有……人間有萬物,萬物皆屬人間。」
    「是。」
    「所有的東西都是上天暫時放於我們之手,你明白嗎?為父的性命亦是神佛所賜,我已珍惜了。」
    「孩兒明白。」
    「我且把遺產交與你,這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乃是將將軍之位讓與你,第二次乃是從西苑搬到駿府,這第三次,便是我要離開人世。我要把遺產交給你,但它並不歸你所有,只是大家交與你保存的東西,我把原來由我保存的東西交與你保存……你明白了?」
    對於秀忠,家康這種「萬物均為上天所賜」的說法已不再新奇。他一本正經施了一禮,答道:「請放心。孩兒絕不敢私用一分一厘。」
    「是啊。將軍確是這等人。」家康滿足地點了點頭,接著道,「當時時謹記,此為一生之理,非一時之理。」
    「是。」
    「你為德川家康的繼承之人,我現在把遺產交與你,你準備好了?」
    「多謝父親。」
    「只是……」家康喘了口氣,環視了一眼周圍諸人。他想告訴大家,讓大家也好生聽著。眾人會意,個個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我雖將它交與你,但是它並不歸你所有。故,你不可將它為己所用。」
    「是。孩兒謹記。」
    「第一,用作萬一之際的軍備費用。」
    「軍備費用?」
    「是。你乃征夷大將軍,若無法內平國內之亂,外抗寇敵來襲,便是失職。故,第一便要用作軍備費用。」
    「孩兒明白。」
    「第二,饑饉所用。」
    「饑饉?」
    「是。百姓自己吃著粗糧,卻整日辛勤勞作。但,十年八年,總有一年顆粒無收。這是上天對世人的考驗。」
    「是。」
    「也可能年年皆是豐收。年歲一好,米穀自賤,世人便不再把米穀當一回事。斯時,不能僅僅把這些事交與商家,而應該購下米穀,儲備起來。」
    「從商家手中購米?」
    「是。在飢荒之年,賑饑而出。你要記著,天子把天下委託給了我們,即便是在飢荒之年,如果有一人餓死路旁,便是你失職!是為第二條。」
    一旁的藤堂高虎心中一熱,捂嘴哭了起來。
    但家康卻依然興緻勃勃道:「第三,用於天災人禍之時。上蒼經常會考驗世人,看我們是否有疏忽。但有備便無患。江戶和駿府、京城和大坂的居民都越來越多,只要一處起火,便是燒盡全城之大災。為政者若不用心,即刻平息,便會致人心大亂……第四……」說到這裡,家康似有些累了,「之後就不必再說了。一言以蔽之,我把遺產交與你,它不歸於你,不可為己所用……」他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傳來鼾聲。
    敕使去后,四月初一到初五眾人日日守護於榻旁,生怕有急。整座駿府籠罩在緊張之中。
    四月初六,家康又有了一些好轉。在此之前,他幾已水米不進,但此日他竟喝了些稀粥,每次雖皆只一小杯,但喝過兩三次,人逐漸清醒了。
    親信開始試著問他一些話。
    初六晨,略展愁眉的秀忠帶著江戶增上寺的存應、了的、廓山三位長老和三河大樹寺的魯道長老,來到家康跟前。
    把江戶和三河的僧人帶至病人面前,實需莫大的勇氣。如果家康還清醒,必會對葬禮有些吩咐。
    秀忠稟告完兩寺的長老們前來探病,便把話題岔開了。他開始與父親商量為水野忠清加封一萬石俸祿,及令石川忠總繼承家成家業諸事。他是想試探父親是否還清醒,想試試父親能否從石川家成想到石川數正的子孫,再想到大久保忠鄰。
    家康同意秀忠諸議。「為家成恢復家業,如此甚好。找個機會,給大久保也……就交與你了。」他竟主動提起了大久保忠鄰。
    正在這時,藤堂高虎得知家康尚清醒,忽從隔室進來,「大人,請大人收在下為弟子。」
    家康睜眼一看,隱約見高虎已剃去花自頭髮,身披袈裟。
    「大人才是在下在這個世上遇見的最高明之人,請大人收在下為弟子,讓在下在黃泉路上陪伴大人!」
    此為殉死之求。家康驚訝地盯著高虎。
    「大人!增上寺和大樹寺的長老便是證人。在下信奉的宗派與大人不同,但,從今日開始,在下決定皈依大人!不,應說在下早巳皈依了大人。自從天正十四年在下第一次於聚樂第見到大人,就已皈依。大人乃是真正的神佛,請您務必答應高虎之求,收在下為弟子……」
    家康唇邊迸出一言,斷然拒絕:「不!不,高虎……不可殉死!」
    由於家康口齒過於清晰,此時已失去心智的藤堂高虎范然地抬起頭來。
    「所謂殉死,便是要把性命據為已有……不可!」
    「即便如在下這般剃掉了頭髮,大人也不願收在下為弟子?」
    「若是弟子的話……」家康環視了一眼枕邊的寺院長老,吸了一口氣,道,「既然連我的性命都不屬於我,怎能隨意要了弟子的性命?」
    「大人!」
    「你還有重責在身。若有戰事,你要代替我充當先鋒……」
    「可是……」
    「不僅如此。井伊直孝守衛皇宮,你要守衛伊勢神宮。我說的這些,你要謹記。只要皇宮和伊勢平安無事,無論天下發生何等亂事,都終能平息,因此,皇宮和伊勢對於國家,便是主心骨。高虎,你要知道,狹隘之人即便明白動亂之害,也看不清恆定的中心。如看不到這個中心的人越來越多,萬民便會陷入苦難的深淵。因此,我才經常對將軍言,要把伊勢交與你。你近年長進甚多,已非吳下阿蒙,莫要胡來。你若是真正為德川家康著想,便替我好生守衛伊勢,它乃萬民的性命之根……」
    高虎欲言又止。他常聽家康道:萬物皆有主心。日本國的主心便是伊勢。但直到此刻,高虎才真正明白:往上想去,史上確無一朝一代伊勢荒廢而萬民安樂。伊勢神宮乃是天下安定之主心,甚至就是安定本身。
    「你既明白了,幫我叫來神龍院。趁著增上寺和大樹寺的長老亦在,我便說說葬禮諸事。」家康覺得藤堂高虎已然大悟,便將視線轉向將軍秀忠,又道,「我乃天下少有的有福之人。」
    「父親說什麼?」
    「我原本應死於疆場上,現在卻能將心愿一一托與眾人,毫無遺憾離去了。」家康的感慨掀起了一陣波瀾。他把心愿一一托給大家,在這其中,獨無上總介忠輝。這對於照料家康起居多年的忠輝生母茶阿局,卻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哇」一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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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立命往生

    而此時,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悶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勸道,但是後面一言,雖是安慰,卻仍未提到忠輝,「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相會便是別離之始。」然後,他轉向秀忠,一臉淡然地與之商量後事。他希望將軍秀忠儘快將靈樞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禮在江戶增上寺舉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樹寺。「將軍不能長久離開江戶。故,我還有一口氣,便要把一切都備好。」
    此時,秀忠派人傳請的神龍院梵舜在天海和崇傳的帶領下進來。此處頓時變成了神佛兩道議事之所。
    「遺骨……」家康一臉滿足,環視一眼在場諸人,道,「遺骸先葬於久能山,面朝西方。」
    「面朝西方?」發問的非將軍秀忠,卻是坐於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純。
    「是。我先前以為,人生只在此世,但事情並非如此。人去可稱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無有生死。我於今方明白過來。明白過來,心境自然也就變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張開顫抖的嘴唇,接著道:「既知人無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謂成事在人。」
    「是。」眾人道。
    「我要緊緊盯著西邊,這是因為,西邊還讓我憂心。西方不僅有皇宮,往西更有南蠻和紅毛人。我們不去侵犯他們,但一旦我們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將軍失職!因此,我要緊緊盯著西面,專心致志。……」
    天海再次輕輕拍了拍膝蓋,道:「大人是想守在那裡,盯著西方?」
    家康使勁點頭,「對。既已領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這便是我的責任。然後……過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處廟堂,把我迎到那裡。我要守護關八州。只要關八州平安無事,日本國便會安泰。」此時,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們鬆一口氣,互相對視時,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淚水,吩咐神龍院梵舜日後以神道儀式,將家康之靈遷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過短暫好轉,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護在家康榻邊的人喜一陣憂一陣,但他們的心情阻擋不住家康日漸枯萎。
    十二日,崇傳再次給京都的板倉勝重修書一封。他在信中寫道:「相國大人氣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許,交待諸事。九日晚嘔吐,一度昏迷,上下憂心(中略)自染病以來,一日弱於一日。」
    當日,他再修書一封,道:「相國大人自染病以來,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來,已無法進食,只飲水少許。往生就在今明兩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護於家康身邊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眾多的側室當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顧,有時她覺,許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時會睜開眼,緊緊盯著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當此時,茶阿局便會想到忠輝,心痛如絞。她照料著瀕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著,希望家康能夠說起忠輝。他怎能忘記?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篤,隨時都可能歸天。
    茶阿局生性爭強好勝,不會主動提起忠輝。她認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會忘記仍在圈禁的兒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著提起忠輝之機。
    實際上,自從家康在田中病倒以來,蟄居深谷的忠輝便頻頻來函詢問父親病情。每當此時,茶阿局都會回函告誡: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輕舉妄動,萬一有變故,母親自會相告。在此之前,萬不可擅自離開深谷,否則反而惹惱父親……
    茶阿局知忠輝樹敵甚多。以土井利勝為首的將軍親信,至今還認為忠輝有叛心,不服老實正直的將軍管教,企圖入主大坂城,號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輝的機會。但家康什麼都還未說,便已病篤。
    從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經過反覆思慮,終於決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訴兒子真相,作為母親自是失體,作為妻室亦是不賢。
    卻說忠輝自從圈禁深谷,已性情大變。他已經沒了先前的霸氣,更不欲對兄長指手畫腳。他的心胸已變得開闊,想法日漸深邃,已能冷靜觀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發心疼。
    「忠輝已長大成人。兒子已知,原來是何等不肖!」忠輝每次來函,都會寫上這一句。他總在信函中說:希望見父親一面,向父親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還未見父親一面,父親便離開了人世,他必會死不瞑目!他希望母親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親見上一面。
    若家康始終不能原宥忠輝,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將天人永隔,忠輝定然悲怒不已。作為母親,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體察到兒子的苦心,修書一封,內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萬一,時日緊迫,請暗中來駿府等候父親召見……茶阿局想讓忠輝與父親見最後一面,絕非出於對兒子的偏愛。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見,定然能撫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剛剛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輝的書函。
    許是出於不祥預感,忠輝已等不及母親知會,暗中離開深谷,現已到了離駿府二十餘里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帶著怎祥的行裝前來。從蒲原到駿府途中,除了興津的清見寺,再無一處可以秘密歇腳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來了?
    太陽已升得老高,天空萬里無雲。
    茶阿局定定瞧著家康,他偶爾睜開眼睛,旋又會昏昏沉沉睡去。夜間,眾人都到另外一個房間歇息去了。將軍和三個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時回了西苑,現在未歸。要說話,只有現在。
    茶阿局並無他意,只是想讓一個瀕死的父親放心,但,即便她這般想,一想到兒子正滿懷憂鬱,充滿期盼一步一步朝駿府而來,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當家康睜開眼,她便想喚起家康,卻又不敢伸手。她責備自己,如果忠輝想得不夠周全,在自己還什麼都未說時,便貿然來到駿府,該如何是好?
    巳時,茶阿局端著茶湯喚醒家康:「妾身有事,請大人醒醒。」她搖了搖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聲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夢中。
    茶阿局驚訝地執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問道:「大人說什麼?您做夢了?」
    「唔……」家康突然睜開眼,不斷看周圍,似在尋夢中與他說話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麼夢?」
    「是夢。」家康道,「我方才夢見了真田昌幸和太閣大人。」
    「啊……幸村的父親?」
    「是。那傢伙……太倔強,」家康長喘了一口氣,臉有些扭曲,「他聲稱,戰事必不絕於世。天有利誘,人心唯危,還會……」說到這裡,他又輕輕搖頭,「都是夢話……跟你說這些無用,讓我喝些水。」
    「是,您躺著莫動。」
    「真甜……我的嗓子幹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著茶阿局,「你在流淚?」
    「嗯……是。妾身想跟您說……」
    「上總介?」
    「嗯……是。」
    「這事啊,我方才在夢裡已與太閣說過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賴。」
    「妾身想請大人再見他一次,只一眼就是。上總介大人聽說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針氈,未經您的允許,他已來到離此不遠處……他說,如果不向父親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原本不當這樣,她欲一點一點說,小心冀翼,不讓人驚怒,以察家康的反應,但這對於一個將心事埋藏許久的母親,實是太難了。她說完,屏住呼吸,戰戰兢兢。
    「求求大人!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請求!如果實在不能相見,即便是隔著屏風也好。只要一句話……大人只要與他說一句話。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把怨恨撒到將軍身上。」
    家康緊緊盯著茶阿局,那目光並非一個心志恍惚之人所有,但從他那乾涸的眼中看來,他似並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為兒子說話。他即便有錯,但也是大人之子。請答應茶阿,見他一面,與他說一句話……」茶阿局突然閉了嘴。家康那業已乾涸的眼裡流出淚來。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親,怎能忘記?但自己卻如此絮絮叨叨!她一邊自責,一邊急急把水遞到家康唇邊,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沒跟你說過?」
    「說過什麼?」
    「就是那橫笛,信長公送給我的名笛野風。」
    「啊,大人倒是讓妾身從架上取下來過。」
    「哦。你再給我拿來。那是一支好笛。」
    「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來,邁著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裝在紅錦袋中的橫笛。
    「取出來。」家康說道,「威猛的信長公亦有風雅一面,他常站在吹過原野的風中吹笛。」
    「是啊,風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橫笛,遞給家康。家康剛要伸出手,又無力垂下,他已無力執起笛子,便柔聲道:「茶阿。」
    「大人?」
    「這笛子於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歡打仗的信長公也有喜歡笛聲的風雅一面。戰事難消,風雅不絕。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並不愚蠢,並不喜歡殺戮……」
    茶阿局不解地點頭。她約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卻不知他為何於此時說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說,在我死後,你把這笛子交給上總介。」
    「給忠輝?」
    「是。你把這個交與他,他便會明白,他並非愚鈍之人。你告訴他,這笛子讓父親開始相信世人並不愚蠢,乃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大人一直就想送給忠輝?」
    「是,是,我怎單單把此事忘了……你明白了?」
    「是……可是,與其讓妾身去送,不如您親手交與他。」
    家康緩緩搖頭,「我不能見他。太閣在盯著我……他在看德川家康是單單對秀賴那般殘酷,還是對自己的兒子也同樣嚴格。」
    「啊!」茶阿局吃了一驚,笛子幾欲脫手,「要是……要是這樣,妾身把笛子還給大人。」她渾身發抖。她明白了,家康只欲給忠輝一支笛子,不欲相見。
    「我恨您!」茶阿局尖聲道,再次搖晃著家康。但家康已閉上了眼,一滴淚從他深陷的眼窩靜淌出來。
    這淚讓茶阿局心志大亂,「茶阿……茶阿始終嚴守規矩。您為何單單這般恨忠輝?我恨您……」
    「……」
    「忠輝娶了伊達家的女兒,但這怎能成為責罰他的理由?他實有些年輕氣盛,有些任性,但同樣是您的兒子,您為何單單……」
    「……」
    「求求大人!即便大人不能見他一面,隔著屏風與他說句話也好,只要一句。請大人與他說句話!」
    「……」
    「妾身非是讓大人寬諒他。大人不必取消對他的責罰。大人就在……看在茶阿的面上,與他說句話……」
    家康依然一動不動。
    難道他已經聽不見了?茶阿局心裡突然一緊。「大人!大御所!您答應了?謝謝大人!妾身就照大人的吩咐,待他一到駿府,便帶他到這裡。多謝……」
    「茶阿,你扶我起來。」
    「這,您的身體……」
    「無妨。扶我起來,我有話對你說。」
    「不!您要起來,萬一……您有話對茶阿說,就躺著說吧。」
    「唉!」家康也明白不能起身,遂摸了摸茶阿局的手,「你就這麼聽著吧。」
    「是。」
    「在這個世上,哪有父親厭恨兒女的?我也愛著忠輝……」家康說到這裡,執起茶阿局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他臉上滲出了汗,有些熱。他又道:「但,在現今這個世上,還不能隨心所欲愛己所愛。為了締造一個太平盛世,必須有人受苦。你明白嗎?這個道理……」
    茶阿局不語。她還存有戒心,覺得為了兒子,不能貿然回話。
    「在我失去信康之時,亦是出於這種心思才忍住了。太閣最後變得神志恍惚,忘了忍耐,見人就說:兒子就拜託你了……」家康似感覺睜眼太累,遂閉了眼,把頭靠在茶阿局身上。
    「太閣這些不合時宜之言,最終導致了他身後的兩次戰事。一為關原之戰,一為大坂之戰。最後,將軍也不得不捨棄了阿千,伊達之女亦整日以淚洗面。若無如鐵的忍耐,便會落進無間地獄。所謂無間地獄,皆由任性之人造成。」
    「……」
    「你是個少見的明理女子,你應能明白。我疼愛忠輝,但,我有我的苦心,才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要是違反了這個決定,便違背我一生的心志。唉,你這樣想便是了。我此生不見上總介,乃是事出有因。我有負太閣之約,殺了秀賴,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因此即便是我的兒子,只要他做出於天下不利之事,我亦會毫不留情。對上總介的處置就是……」
    「我有話問大人。」茶阿局大聲道,「這麼說……大人是覺得,如果讓忠輝繼續為大名,他還會起兵謀反,與將軍作對,致天下大亂?」
    家康睜開眼睛痛苦地看著茶阿局,微微點了點頭,「人若器量太過,有時反而成禍。上總介……適合為一統帥……故,我才把野風送與他。」
    「這……」
    「你莫要意外,我也難過啊!但……你就把這當成是德川一門為太平盛世獻上的供品吧。」家康淚落無數。
    茶阿局手被家康拉著,一臉茫然。她知家康想說什麼,也清楚,無論如何求他,他也不會再見忠輝。他堅持對太閣的義理,覺得殺了秀賴,有負前約,故他也必須捨棄一個兒子。
    茶阿局在所有側室當中,乃是最為爭強好勝之人。她知求情亦是無用,遂哀哀拾起滑落被上的名笛野風,揣度家康到底想通過這支笛子,向兒子傳達何樣隱衷?
    家康拉起茶阿局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又道:「你剛才說,上總介擅自離開了深谷城?」他的神志已些有模糊,但仍努力定住心神。
    「是……他已到了蒲原,現正朝著駿府趕來。」
    「唉!你去告訴他,不可住在清見寺,住在臨濟寺吧。」
    「大人!您讓他到臨濟寺?」
    「是。」
    家康小聲道,「臨濟寺有一間房子,我幼時曾在彼處讀書習字。你讓他住在那裡……把這笛子送給他。」
    「您是說,妾身可去見他?」茶阿局迫不及待道。
    「不!」家康止住她,「讓勝隆去。讓勝隆暗中帶著笛子去。你去稟告將軍,說上總介未經允許,擅自離開深谷,現已至臨濟寺,讓將軍大人派人嚴格監視。」
    「跟將軍這麼說,可……」
    「未經允許擅自離開圈禁之地,有違法度。你若不去稟報將軍,怕會出事。人心不古,世事滔滔,稍有不慎,他怕有性命之憂。相信我,我比你更明這世間。」
    「那麼……大人是要令將軍捉拿忠輝?」
    「茶阿,我也疼愛忠輝,將軍定會即刻派人監視臨濟寺,乃是保全他!」
    茶阿這才明白過來,沉默不語。但是,讓兒子住進臨濟寺,又去稟報將軍,父子咫尺不得相見,其哀若是,其苦若是!
    「你明白了?」家康再次小聲說著,拉住茶阿局的手,摩挲於自己臉上,「相信我。我也疼愛兒子啊!」
    茶阿局不答,只是「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可憐天下兒女!可憐天下父母!
    「發生何事了?」聽到哭聲,松平勝隆和柳生宗矩緊走了進來。
    「無事,無事,大人又睡著了。」茶阿局慌忙擦去臉上的淚水,坐正身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8
第446章 東照神君

    德川秀忠、本多正純、土井利勝、崇傳、梵舜與天海諸人,齊齊到了家康病榻之前。
    義直、賴宣、賴房三子不曾到來,分別由成瀨正成、安藤直次、中山信吉代替他們來此。此乃將軍秀忠的吩咐。他不想讓年幼的兄弟們看到父親臨終時的痛苦。
    秀忠有不安,也有恐懼,有如高山巨石的父親,萬一在臨終時失去心志,定會給兄弟們心中留下陰影。秀忠告訴他們,他會在父親臨終時派人傳請,在此之前,且在西苑好生歇息。
    家康曾兩次睜開眼睛,要了水。
    但第二日,他已經連水都不要了,偶爾會突然睜開眼,驚訝地看看四周,接著又睡去。
    十五日一大早,通宵守候於榻前的秀忠用冷水洗了臉,道:「事情太多,我幾忘了。」言罷,他叫出自家康發病以來,始終等候於城下自家分號的茶屋四郎次郎,令其返回京城,給所司代板倉勝重送一封書函。「此乃天壽。你不用擔心,回去吧,希望你們一家團結協力,為國家效勞。」之後又加了一句:「你留在駿府日久,大御所吩咐你該回京城了。」他這是在說謊,但又覺得,父親會這般說。
    此後,秀忠的心竟變得輕鬆了許多。他對茶阿局道:「這裡有我,您去歇息一下。上總介……聽說昨夜在臨濟寺,吹起了勝隆轉交給化的笛子。」
    茶阿局驚訝地瞪大了眼。因為昨夜通宵,她與秀忠同守於家康跟前,並未見人向秀忠稟報。這亦是秀忠的謊言,只是她不曾識到破綻。
    「您告訴了我笛子的事,我才明白了父親的心思。父親是想讓他放下武刀,走風雅之道,此乃一條新的人生之路。」
    「將軍……將軍說什麼?」
    「我原本擔心父親會令忠輝切腹,如今有了笛子。多虧了笛子。」
    秀忠緊緊盯著正睡著的父親,道:「茶阿夫人,您看,父親正凝神傾聽上總介吹笛呢。是,我也該振作起來了……」他看了看板倉重昌,道:「重昌,把神龍院請來,當在父親臨終前確認。」
    從十五日下午開始,秀忠有如變了一人,開始乾脆利落下達指令。他令茶屋返回京城,對忠輝的處置也已心中有數,隨後叫來神龍院梵舜,詢問他關於「神道佛法兩義」之事。
    「我已明白父親心思。」秀忠把三個兄弟叫到父親榻前,道,「父親現在還記掛著你們,不忍離去。你們只要不違背父親訓示,父親也就能安心往生了。你們在父親面前發誓吧。」
    他決定,一旦父親歸天,便按照神道儀式將父親的靈位遷到久能山供奉。
    這對於老實正直的秀忠來說,實需要莫大勇氣。作為兒子,父親尚未咽氣,便強忍悲傷,分心廟址和廟堂諸事,實在是戰戰兢兢,惶恐不安。但,見著父親平靜的睡顏,聽著父親勻勻的呼吸,他遂覺得這都是父親的遺命。若是父親覺得兒子如婦人一般猶豫不決,必心急若煎,不!我當學會自己做主了!有此一思,他心中大安。
    結束了和神龍院梵舜的商議,秀忠又把神原清久叫了來。清久乃康政之侄,十八歲便追隨家康左右,現年三十三,乃是家康近侍。
    當著三個弟弟,秀忠決定讓清久守護久能山廟堂。他道:「內記,從大御所吩咐,令你為久能山祭主,不得違令。我先捐贈祭田五千石,另外再給你一千石。你記著,在久能山安排四個社僧負責雜務,你與他們均要時時齋戒沐浴。」
    眼睛紅腫的清久自然不敢有異議。只是,不知他是否發現,這是秀忠從家康睡顏上讀到的一種防止殉死之法。如不這樣做,忠誠正直的清久定在家康歸天之時殉死。
    清久退下,秀忠又定下作為神體、獻給久能山的「三池寶刀」,稱此為父親的命令。
    此時的秀忠亦相信,這些都是父親在斷斷續續的吐納之間,傳給他的吩咐,實是父親的意願,自己只不過是將父親吩咐付諸實施。
    十六日,秀忠與梵舜、崇傳二人商議后,派本多正純前往町奉行彥坂久兵衛光正處,再次檢視大工頭中井大和守正次在神殿的築建中有無疏忽。
    十七日丑時,秀忠令三個兄弟暫時回了西苑。
    雖然秀忠吩咐眾人去歇息,但仍有五個家臣堅持守候家康,是為本多正純、板倉重昌、土井利勝、神原清久和酒井忠利。他們都已精疲力盡。
    唯獨茶阿局似完全不知疲倦,日夜守候,她白日僅歇息了兩個時辰,此時又欲通宵守候。秀忠望著正撫摸父親肩膀的茶阿局,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油然而生:忠輝的處置已得到了她的理解,她亦鬆了口氣,放心許多,只是還似有話要說。
    秀忠覺父親似還有什麼牽挂,讓他無法安心上路,因此,那一口氣總是幽幽懸著。他希望聽懂父親無聲之言,不僅要聽懂,他亦要踐行。
    室內一片寂靜,榻前眾人都打起了瞌睡。這時,秀忠突然從茶阿局身上看到了生母阿愛的影子。
    秀忠坐正,默默在心裡盤算:已令茶屋回了京都,也已派人守住忠輝,並成功阻止了神原清久的殉死之心,久能山諸事已無疏漏,板倉勝重和松平忠實已加強京坂防務,江戶則有酒井忠世打理幕府事務……
    父親還有什麼牽挂?難道是記掛石川和大久保之事?此事,秀忠均已處理完畢。他令美濃大垣城主石川忠總繼承了家成家業,又令跟隨酒井忠總的大久保忠為在大垣開墾新田,未久之後,大久保一門自會復興。然而,父親似還有什麼牽挂……他看了家康一眼,馬上坐正身子。
    周圍一片寂靜,就連蠟燭燃燒之聲皆是不聞,然而家康清晰的聲音竟傳到了秀忠耳內:「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天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違背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秀忠大吃一驚,緊盯著父親。此時,家康突然睜開眼,直視秀忠,「將軍。」
    「父親。」秀忠頓時伏在地上。
    「將軍。」家康道,「我留給你的遺言,你要切記。」
    「是。」
    「這個世上,所有的東西都不歸於某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孩兒已銘刻在心。」
    「天下人的天下……這便是關鍵。天下屬於天下之人,並非說僅僅是屬於現今世人,還有萬千後人,均須謹慎對待。不能只計眼前,休行遺禍後人之事。」
    「是。」
    「人皆赤裸裸來,亦當赤裸裸去。」
    「孩兒明白,自當時時為世人憂,日日為後人憂……」
    「你明白就好,我就不多言。」
    「不,請再多給孩兒說些話,什麼都行……孩兒還想聽父親說說話……」
    「我就再說說,亦是我常說的。我這一生,把節儉視為第一美德。這正是因為我知金銀財寶均非自己的東西,而是世人託付於我保管。」
    「是。」
    「現在我要把保管的東西全都交與你了。」
    「多謝父親信任。」
    「但這些東西非給你的,你不能私用一分一厘。」
    「孩兒謹記在心。」
    「第一,德川家主為征夷大將軍,故首先要用于軍備,以防萬一……」
    「第二,便是用於饑饉之年。」秀忠接道。
    「對。幾年便會有一次荒年。但有荒年,不可讓一個人餓死路旁。」
    「是。」
    「後面我就不說了。人人都是神佛之子,是天地之子。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便能夠明白戰事於天無益,於人無益。人活著非為了互相廝殺,而是彼此鼓勵,相互倚攜。憎人之心不可有,律己之心不可無。如此,上天的恩寵定然臨身……」
    「大人的脈息……大人。」
    茶阿局使勁搖晃著秀忠的膝蓋,秀忠這才醒過神來。他似打了個盹,不,不,此定是父親最後的訓示。秀忠振作起來,傳來醫士,立即令板倉重昌前往西苑。
    元和二年四月十七。
    三個兄弟從西苑趕過來之前,房間已經坐滿了人。
    從長屋趕來的側室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準備給家康含於口中的「末期之水」。
    尾張參議率先奔了進來,接著乃是另外兩個弟弟。他們在秀忠身後坐下時,天已大亮,鳥雀在屋檐下婉轉啁叫,細雨紛紛落下。
    秀忠的視線落在了為父親把脈的醫士手上,尋思,上次去巡視關東,太為難父親了!為了祈願今後不再有戰事,天子年號改為「元和」。今春,為了防止伊達政宗壞太平之事,父親特意巡視關東,威服政宗,令「元和」名副其實。父親的一生,皆為太平著念。
    此時已有側室拿起念珠開始念佛,也有人號啕大哭。秀忠對眾人道:「哭亦無用。大御所最厭懦夫行為。」
    「準備與大御所道別吧。」醫士話音剛落,松平勝隆便畢恭畢敬端著盛有「末期之水」的器皿來到秀忠跟前。
    家康其顏如佛,祥和安寧。他被病痛折磨了這麼久,鼻樑卻似比平日更是挺拔。所謂往生,當是這般模樣。
    秀忠把托盤輕輕挪到茶阿局面前。眼睛通紅的茶阿局驚看秀忠一眼。她原本以為下一個向家康辭行的應為尾張參議,所以,當秀忠把托盤遞過來時,她才如此驚訝。秀忠微微搖頭,把手裡的棉棒遞給她,若無別人在場,秀忠或許會小聲跟她說:「替忠輝向父親辭別吧。」當茶阿局用棉棒往家康嘴裡滴水時,她終明白了秀忠的用意,心哀不已。
    「諸弟。」秀忠聲音里增加了幾分威嚴,「各自再在心中念一遍對父親的誓言。」
    諸子辭行之後,托盤從本多正純手中傳到土井利勝手上。此時,英吉利皇上送給家康的時鐘在隔壁房中噹噹響了起來。
    侍醫道:「巳時,大御所往生了。」
    女人們哇地哭成一片。
    秀忠並無絲毫慌亂,單平靜道:「下一人!」
    秀忠忍住就要湧出的淚水,當父親還活著,讓在場諸人一個一個向父親辭行。他心中雖早有準備,仍是悲慟無比。父親稱人無生死,只是肉身去了,性命卻依然息於生死之樹。但,對於還未能大徹大悟的秀忠,這不過一個幻夢。父親的身體逐漸變冷,嘴亦永遠不會再張開,微閉的雙眼,直令人覺得亡故便是萬世之終。
    想到這裡,秀忠覺得自己很是不孝,但這種想法更令他悲傷不已。他再也忍不住,稍稍離去。當他哭過,凈完面出來,雨已經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映透大地。
    「紫藤花開了……」秀忠望著綻放的紫藤花,及逐漸變綠的院中樹木草叢,喃喃道。這一切,都和以前並無兩樣。但父親不再大笑,不再出聲,他已去了。
    秀忠不得不強忍悲悵,他要指揮眾人為父親送行。
    道別畢,馬上為遺骸凈了身,放進備好的棺木中。人還有一絲溫熱。照佛教儀式,應先誦經超度,秀忠下令在佛閣舉行佛事。女人們也追到了那裡。大人還活著……她們自言自語說道,凈身之時,那一絲溫熱給了她們無限安慰。
    入斂畢,秀忠將眾人叫到大廳,「元和二年四月十七,巳時,太政大臣從一品源朝臣往生。囑眾位即作好靈柩遷座之備。」
    諸重臣早就知了如此安排,並不驚訝。唯女人們一聽,無不大吃一驚。照例,靈柩至少應在城內停放兩日兩夜。家康公剛歸天,屍骨未寒,將軍便令將靈柩運到久能山,實令世人驚心。
    「真是不知禮儀啊!」
    「即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會如此。」
    但,將軍秀忠卻道,若非如此,便是違背大御所生前的吩咐,他說得異常冷靜。
    傍晚,天又下起綿綿細雨。
    秀忠把自己意思均說成是父親的「遺命」,諸事遂順。即便他不這般說,也不會有人違抗命令,提出異議。大家來不及歇息,迅速轉移靈柩。
    「尾張參議義直、遠江中將賴宣、少將賴房不必親自前往,各人派出家臣即可。」
    秀忠這般吩咐完畢,又暗中增派町奉行彥坂光正屬下的二十騎士前往上總介忠輝暫居的臨濟寺,嚴加警戒,藉機告知父親已經歸天。
    秀忠不讓三個兄弟隨行,理由頗為簡單,表面上說他們年幼,怕他們因過度悲痛而傷身,實際上他是想令諸弟智勇雙全的家臣隨行護衛,以防萬一。義直派了成瀨隼人正正成,賴宣派了安藤帶刀直次,賴房則令中山備前守信吉前往,諸人均備受家康公的厚愛和信賴。
    此次遷座自非正式葬儀,單是將靈柩送到久能山,等待葬禮之期。因此,祭主德川秀忠並不隨行,單由土井大炊頭利勝指揮。
    靈柩於酉時出城。
    天已黑,綿綿細雨中,可以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百姓已聽說,紛紛跪伏路旁,恭送太政大臣。
    最前面乃是本多上野介正純,接著為松平右衛門大夫正綱、板倉內膳正重昌、秋元但馬守泰朝,再往後便是家康靈柩,正成等三人則緊緊守衛於旁。金地院崇傳、南光坊天海、神龍院梵舜亦隨行。隊伍到了久能山山腳下,閑雜人等便不能進山。
    是日夜,侍奉於家康公靈側的,除了先前已回到山中的神原大內記清久,便只有前面所述的幾個家康公寵臣。
    十八日,築建神殿的錘鑿之聲,在雨後的晨霧中迎來了黎明。天晴之後方知,此地實為一處視野開闊的風水寶地。
    西南面的大海一片蔚藍,和遠天連成一片,右邊駿河水拐過一個彎,與海水相互嬉戲。
    秀麗的風景,不禁令人凝神細聽萬物低鳴。
    「此處真乃超脫凡俗。」天海道,「一眼望去,便能明白地水火風之源。」佛說,地水火風共成身,隨波因緣招異果。
    此時,施工錘鑿之音愈發清晰。
    十九日亥時,家康公葬禮依神道儀式舉行。
    在町奉行彥坂九兵衛、黑柳壽學和大工頭中井大和守正次協力下,十九日傍晚,一個三間的四方殿堂落成,就連鳥居、井垣和燈籠亦都制好。左右拉上帷幔,殿堂前面二十五間的路上都鋪了新草席,迎接靈柩。
    入山參加葬禮的除了松平一族,另有三河諸舊臣及其子孫。酒井、本多、植村、阿部,以及安藤、水野、青山、板倉……其中手持長矛的大久保新八郎(康正)最是引人注目。
    家康公絕非不愛惜性命之人。他一生征戰,家臣殞命甚多,但對其遺族血脈均予厚遺,非只為護其後人,他亦斥責之,教導之,厚道以待蒼生,坦蕩回護。七十五年,家康公一生無時不崇尚太平,即便是逝后,他也要面朝西方,況在一年過後,還要移至二荒山,鎮守太平。面對他堅如磐石之志,世咸臣服。是夜,山中莊嚴肅穆,風亦止住,似不敢有一絲不敬。
    將軍秀忠默默跟於轅車后,重臣皆隨秀忠默默而行,無不感念家康公大志。
    家康公之卓絕志向,後世將會怎樣消長,已非家康公所能鞭及,後人自有後人的疆場與天地。公之功過是非,後世自有評說。
    熄滅燈火,禁止喧嘩,隊伍默默朝靈堂行進。最前面的人施撒五穀,其後的人持鏡。神原清久持驅邪幡,梵舜搖鈴。然後便是靈柩。秀忠扶靈而行,其他戴烏帽子之人跟隨。後邊還有弓箭百副,火槍百支,弓矢台,長矛二百柄……靈柩就要進入靈堂時,人或執鏡施谷,舞幡搖鈴,以符驅邪。
    靈柩停於殿內,燃長明燈。神供一份,菜六品,另精選三十六味,供奉靈前。梵舜至靈前,進行三加持和三大祓百二十座。祈禱之聲繚繚回蕩夜空。
    山頂紋風不存,古今罕見。
    眾人垂首伏身,與天地同聞祈禱之詞,送公歸天……
    與此同時,暫居於臨濟寺的忠輝靜坐於房間一隅,手握父親所遺笛子,悲從中起……
    天地萬籟俱靜。房中孤燈一盞,燈焰搖晃,忠輝身影寂寂映於壁上。他已知父親之逝,亦知此時葬儀將盡。
    父親歸天,孩兒以一聲清笛相送。忠輝心念一起,笛子橫於唇邊,卻哀哀無聲。他全身無力,今生何怨?往生何倚?如夢如電,將之何之?
    臨濟寺夜空,群星燦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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