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10
第379章 長安事敗


    慶長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服部正重從江戶出發,於二十八日夜抵駿府。在拜見德川家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本多正純府上。
    「在下乃服部正成次子,雖已夜深,然有要事在身,煩請通傳。」服部正重請下人如此稟報。
    正重旋被帶進正純的房間,似已睡下的正純擁被而坐,身披一件羽織,旁無他人。
    「你是正重?」
    「是。」正重穩穩地笑笑,道,「大人可知在下為何前來?」
    本多正純皺了皺眉頭,略帶不快地低聲道:「是令岳父亡故了?」
    「正是。此事本應首先通知上野守大人。」
    「石見守一生操心啊。」
    「尊意是……」
    「石見守和服部、池田都結了親,卻未留下一句遺言便仙去了。」
    「大人也聽說了石見守的一些傳聞吧。」
    「哦。」
    「比如說,京城的所司代大人對石見守的做法頗為不安云云。」
    「啊,這我知道。」正純輕描淡寫,隨後微微笑了笑,「你既是女婿,自不能置之不理。」
    「是。服部家一心為公,不會偏袒姻親。」
    「哦?那我問你,世間傳說,石見守藏匿了巨額金銀以牟私,你欲如何理會?」
    「此事也已傳到大御所大人耳內了吧?」
    「你打算掐滅它?」
    「不,在下也聽說過這些傳言。不過,關於藏匿地點,卻無人知之。也許在宅中,也許是哪個村寨。」
    「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
    「傳言便是如此。」正重立刻附和。
    正純又輕輕笑道:「正重,我在問你呢。」
    「實在失禮。關於此事,所司代大人似乎掌握了一些情況,才特意把事情……」
    「板倉勝重?」
    「是。似除了金銀外,他連聯名狀的事也已知悉。」
    「哼!」
    「大人?」
    「他若連這都已知,你最好還是和尊夫人分開,便無人會懷疑服部一門的忠誠。」正純嚴正道。
    正重突然感到一股怒火騰起。這麼看來,一切都很是明白了:恐是有人先一步把岳父的死訊告訴了本多正純。即使無人暗通,正純也對岳父中風倒地、可能無法復甦之事甚是清楚。不只如此,正純恐已相信了世人關於大久保長安牟私的傳言,怕正暗自打算弄到那些金銀。就算如此,他竟讓我夫妻儘快散去,真是其毒如蛇!
    其實,說正純欲將長安的私藏據為己有,只是正重臆測。正純實是忠告正重,事已成定局,為了不受到牽連,最好有所準備。
    「唔……」正重有些發獃。
    「明白嗎?」正純繼續輕聲道,「我不想危及服部一門,也不願隨便找個替死鬼。」
    「是。」
    「大御所大人年事已高,正純不得不狠心快刀斬亂麻——石見守做事太不規矩了!」
    服部正重屏住氣。本多正純心中的怨恨,似遠遠超出他的想象。這對正純來說,絕非出於私恕。他有自己的志向,若大久保長安站在前面,將他阻擋,就不可容忍此人!
    「這,算是對你特意來通報我的回報。其餘諸事,無須多說。」
    「是。」
    「此事你就放在心中,然後再想些應對之方。」
    「在下謹記在心。」
    「石見守的手已經伸到了一些不當交易之中,大御所對此也心知肚明。他曾苦笑道,長安是想與他為難。」
    「這麼說,有馬修理大夫的事……」
    「是啊!他們秘密勾結,做那些大御所大人最厭恨的買賣,牟取巨利。」
    「就是那些金銀、武器之類?」
    正重問得著急,正純卻未直接回答:「不只如此,他還和不良教士往來,被喚作『洋教大名』,有所圖謀。不過,若是只有這些,我也許就算了;但他的手下結黨集派,蠢蠢欲動,對此,我焉能置之不理?他們就像豐臣太閣後期的石田治部那般,都是獅子身上的蟲子!」
    正重有些懷疑,然而仍認真地點點頭。只有本多正純這樣的人,才會首先聯想到石田三成。
    「好了,我告訴你——用心聽好了!」正純伸手擦了擦燭台上的油。
    服部正重向前略探了探身。
    「你儘快去八王子,待到開始查辦的時候,要儘力保護女人孩子。」
    正重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事情大概已經決定。
    「他的兒子恐已搭救不了,不過還不至於連婦孺也要懲辦。只是,也要看你們出力的程度。」
    「是。」
    「嫁出去的人,既已是別人家的人,自然可以留在夫家,孩子們也能偷偷安置在山寨或代官官邸。當然,我也會暗中幫忙,不過還是需要你出力。」
    正重根本未明白正純的意思,「在下出力?」
    「今晚你就在舍下歇著。明日一早,我把你來通報的消息稟告大御所大人。這一路舟車勞頓,我讓人給你燒些熱水,具體辦法路上再想,現在先歇息。」言罷,正純拍拍手,喚來年輕侍從,把正重帶去客房。
    正重終於徹底明白本多正純的意思,乃是他在客房用完飯後。「啊!原來如此。」他正欲鑽進被褥之中時,猛地明白了正純話中之話:原來……是讓我尋找岳父牟私的證據啊!這樣一來,便只能祈禱族中的女人和小孩能得些慈悲了。
    作為下屬,不得不忖度上司的吩咐,而不論上司的吩咐多麼讓人不快,也只能恭恭敬敬奉行。若不能掌握任務的實質,別說是白白辛苦,恐怕最後連腦袋也得搬家。
    想明白之後,正重睡不著了。他想先回八王子把來龍去脈和妻子說清楚,她可對外稱留在夫家,實際仍在大久保府內。然而,恐怕沒法挽救藤十郎和外記等住在八王子的七個男丁了。長安為防萬一,把正重召為女婿。但這個女婿在此時卻得尋找不利於岳父的證據。戰爭雖然終於停止,人和人之間的爭鬥卻仍然不休。本多正純究竟打算給大久保長安扣上何樣的罪名?他說的話頗耐人尋味,因為,若真打算查辦長安,罪名和證據俯拾皆是。
    天將大白時,正重方朦朧睡去。
    正重剛剛醒來,正純已進了駿府本城。雖然正重還有諸疑問,但若因此耽誤了稟報,正純恐怕也會受猜疑。他照正純吩咐,洗漱后直奔八王子。
    本多正純一早便入了城,將大久保長安的死訊稟告家康。
    家康眉間頓時陰雲密布。「茶阿,把線香點上。」吩咐畢,他口中誦著佛號,停下了手中的功課,面向正純道:「他對繼承諸事,一概未說什麼?」
    「是。」正純嚴肅答道,「請大人令旁人退下。」
    「哦?就讓茶阿和侍女……」家康到底點點頭,「你們都先退下吧。上野守大人和我有要事相商。」
    最近,家康有意在人前給正純名字后帶上「大人」二字,或是故意如此。近臣們頗感意外,伏身施禮。家康的表情很是嚴肅。他也是要為日後打算:自己身後,還要多多倚仗正純。他對正純非常信任,直到現在,他也經常以「你」或「佐渡」稱正純父親正信,對正純卻甚為有禮。就這一點來說,頗似豐臣太閣晚年對待石田三成那般。也許為了不讓正純重蹈三成的覆轍,家康甚至在措辭方面都很是注意。
    「服部正重說什麼?」只剩下二人時,家康說話又恢復了常態。
    「大人,這和所司代板倉大人、成瀨、安藤所想一樣,大久保石見守的世評太差。」
    「那麼,」家康不動聲色,「有了什麼證據?」
    「還無證據。不過,本阿彌光悅給所司代送了一件有趣的東西。」
    「什麼?」
    「一隻鑲了綠寶石的小盒子,上面繪了秋草圖,風格頗似京城的畫工宗達。」
    「那小盒怎的了?」
    「小盒之中,放有一份石見守愛妾的書函。」
    「哦。那書函和長安牟私有何關係?」
    「石見守手中有一個和那小盒一樣的盒子,裡面應該封存著那份聯名狀。」
    「聯名狀?什麼聯名狀?」
    本多正純端言:「松平上總介大人號召以大坂城豐臣秀賴為首的洋教大名,將箭矢對準將軍。長安那側室說,聯名狀便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故意用淡淡的口氣,擇要點把事情說了。
    然而,即使正純假裝平淡,家康還是大吃一驚。家康吃驚過後,會發生什麼,正純已無法想象。
    「叮——叮——」書架前紅毛人贈送的鐘錶打起了鐘點。待鐘聲響過後,家康道:「正純。」
    「在。」
    「你再給我慢說一遍,我似有些耳背。」
    「是。松平上總介大人號召以大坂城豐臣秀賴為首的洋教大名,將箭矢對準將軍,為此締結的聯名狀應收於另外一個綠色盒子里,藏於八王子宅邸某處。那上面是這般寫的。」
    「忠輝?忠輝!」家康團著身子朝扶幾探了探,「聯名的都有哪些人?」
    「還不知。那聯名狀還未找到。」
    「哦。除此之外,那書函上無其他的了?」
    「是。」
    「那麼,正純……板倉、安藤和成瀨也都知道了?讓他們查一下書函的真偽。」
    「傳言讓人太意外了。」
    「長安煽動上總介謀反,若真如此,確不……不過,陸奧守……政宗不知此事嗎?」
    「這,還……」
    「還只是傳言嗎?將軍知否?土井利勝可知?」
    「還未透露出去。也還非透露的時候,因為眼下這也許不過是傳言。」
    「哦。」
    「石見守樹敵甚多。若他那個側室乃是因為私怨而胡言亂語,恐有不妥。」
    「唔。」
    「大久保長安作為金山奉行,使起黃金來有如流水。他甚至召妓去礦山町,荒淫無度,令世人瞠目。正因有這等傳言,故人覺得他可能和女人結怨。」正純的口氣愈發淡然,「另,之前被下令切腹的有馬晴信,其實還寫了一份密狀,說自己受石見守秘托,暗中藏匿武器和金銀。」
    「正純!你怎的這般愛繞圈子?」家康的口氣突然變得很是嚴厲,「為何不明明白白地說,想搜查八王子宅邸?你心裡難道對長安就無判斷?」
    罕見地被家康斥責,本多正純仍如尋常一樣,面無懼色。他使勁直起身子,道:「大人讓在下意外。世人一直傳言,正純本與大久保長安不甚和睦。」
    「所以你就繞圈子?你認為這樣便是為天下好?」
    「在下未這樣想,才繞了圈子。若在下之言帶有私心,那便成了讒言,將引起萬般惡果,只望大人明斷,才不敢多言。正純並無搜查長安宅邸的打算。大人若這樣想,正純今後對長安一事不再有任何看法。」
    「混賬!」家康漲紅了臉,怒斥道,「別裝得那般無謂!退下!退下待命!」
    一瞬間,正純的眉毛森森立了起來。然而他沒出聲,只回答了一聲「是」單膝下跪,平伏施禮,臉色蒼白地退出房間。
    「且等!」家康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自從關原合戰以來,還未見他流露過如此強烈的感情。他斜睨著伏在地上的正純,道:「好了,退下吧。可以退下了。」
    正純退下后,家康盯住桌子上擺著的「南無阿彌陀佛」,表情高深莫測。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他方道:「叫茶阿來。」在這一時辰中,他所慮的似不只是正純和長安的事情,他把上總介忠輝、右大臣秀賴、千姬、淀夫人,以及生下了忠輝的茶阿局等人都想了一遍。
    「大人叫妾身?」茶阿局進了房中,看到家康弓著背,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找人來,叫羅山先生,還有從江戶來的柳生又有衛門來!」
    「羅山先生和柳生先生?」
    「對。我想聽聽年輕後生的見解。雖說我現在無欲無求,卻並非不能思慮。」
    「大人心裡有何事?」
    「跟你說也無用。我非擔心什麼。」家康又突然道,「長安這廝,死得真是時候!」
    家康對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之間的不合已略有所聞。他還知,導致這種不合,直接原因其實不在忠鄰,而在長安。長安這人,到底幹了多少壞事,恐無法計算。開採金礦逐漸變成了他一人專事。家康並不怕他會隱瞞礦脈不報,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生性耿直的正純卻認為長安此乃不可容忍的牟私。
    林道春被茶阿局帶進來時,家康已恢復了冷靜。去歲臘月初九,家康令林道春從江戶移居駿府,這也是他為身後打算。亂世遺風逐漸得到了改變,然而倫理道德的確立仍需時日。正世之道在於教化,家康明白這些,然而只有想法勢難打破局面。所以,他把林道春叫到身邊,早晚和其議事。這次長安的事,家康也想聽聽他的意思。然而道春來了之後,家康的想法又變了——這畢竟是為政之事。另外,他也不欲使政亂外泄。故,他只是和林道春聊了聊在各藩建立書院一事,便讓其回去了。然而,他和隨後到來的柳生又右衛門卻密談了約一刻鐘。
    「又右衛門,大久保長安死了。」
    宗矩似已知此,眼神複雜地看著家康。
    「上野介大人說,長安的名聲很是不好,想查一查他的宅邸。」
    「那……大人同意了?」
    「不,我罵了他。若這般做,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必勢同水火。」
    「是。」
    「日前派閥萌生啊,才當好生安排以後的事。」
    「大人已不欲檢視了?」
    家康緩緩搖頭,「到了這一步,紙終包不住火。何況,上總介和秀賴也有些牽連。真假尚未知,卻也不能置之不理。故,我要麻煩你。」
    「不敢。」
    「我不讓上野介去查,也不讓町奉行去查,由我親白查,故我想讓你幫我暗中打探。」言罷,家康把正純所言一一講給了又右衛門。
    柳生又右衛門對家康所言絲毫不驚。他現在的官位表面上是「將軍府修正」,負責指正兵法,其實乃是被家康派到秀忠身邊為謀,其敏銳的判斷比劍還要鋒利。見又右衛門毫不吃驚,家康心中充滿疑問:難道這些風傳已到了將軍耳中?若真是這樣,自己便更加為難了。忠輝和伊達政宗並非全無干係,但秀忠對此卻一副淡然之態,不予掛懷。家康便不得不快刀斬亂麻。
    說完正事,家康突然想試探宗矩。「將軍那邊,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他盡量問得若無其事,而這句話還是令又右衛門的面上緊繃一下。
    「伊達陸奧守去為索德羅求情時……」
    「他說什麼?」
    「大久保長安大人和索德羅先生乃是密友,不過雙方似都不大信任對方,將軍這般說。」
    「唔,互不相信。」
    「更多的,在下也不得而知了。請大人寬諒。」
    「哈哈,宗矩還是這般謹慎啊。好了好了,我也不多問了。我給將軍寫封信函吧。你就放心調查,休要帶任何成見。不過……」說著,家康又有些疑惑,「本阿彌光悅、茶屋四郎次郎,另,有必要的話,所司代、伏見奉行,以及石川丈山等人,我想也可以了解一下。記住,要暗中行事。若亂了天下,我可就保不了你。」
    宗矩似已充分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表情堅定地施禮領命。
    「好,拿杯子來!萬萬不可讓莫須有的傳言散布世間,拜託了。」家康又強調了一次,方叫茶阿局端酒盤上來。
    問題變得有些微妙。又右衛門感到家康的視線在迴避著茶阿局,不由為之側然。茶阿局所出六男松平上總介忠輝,微妙地出現在旋渦中心,家康也很無奈。這些風言風語有意無意地擾亂了家康的晚年。事實上,越前的秀康故去時,便曾有過流言。那時,世人以此作為話題,津津樂道。傳言說,秀康乃是被家康秘密下令毒殺的,理由自是因為秀康違背家康意志,過於同情秀賴。傳言說,秀康少年時成為秀吉公養子,然後繼承了結城氏。對他來說,秀吉公遺孤秀賴便是他的兄弟,凡事都當照顧有加,家康卻把他看作德川一門的異端。秀康家臣中或許也有這等喜生妄想之人。不過柳生又右衛門對於這些傳言只是付諸一笑。但眼下的風言風語,自比之前更為惡劣,稍不留意,恐會鬧出亂子來。
    又右衛門接過茶阿局遞上的酒杯,莫名地感到陣陣寒意……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9 23:46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11
第380章 以劍止殺


    柳生又右衛門當夜便返回江戶。
    關原合戰前後,宗矩便到了德川家康身邊,故他對家康的心思了如指掌。家康信賴他,他也敬重家康。只是他的敬重和成瀨正成、安藤直次等心腹對家康的敬重,有些不同。成瀨和安藤畢竟是家康手下出色的家臣,宗矩卻不想做家臣。從這點來說,他冷靜侍於一旁,亦僚亦友,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是。
    這種心思,源於他父親石舟齋的「無刀取之劍」的慈悲心愿。「無刀取」乃是指不殺不戮的大乘之劍,此劍與天地共存,不對一時一日的權貴獻媚屈從。故又右衛門帶著自尊和自律,把自己當作「師表」,而非「將軍府修正」。悲哀的是,當今世間,他無法將此種心思形之於外。若他把心志講出,則會被認為桀驁不馴、不可容忍,必會受到諸多非難。故而他安於柳生氏三千石的舊領,一直拒絕接受加封。
    秀忠認為這是宗矩固執,宗矩只是笑道:「那就算在下不聽大御所大人的吩咐吧。世上的財物、性命,都從神佛處借來……」他用佛家教義來回答,秀忠卻完全不明。
    然而當家康得知,不由拍膝道:「他乃真正的修正啊!」
    家康讓他去訪查,自然有其深意。甲賀和伊賀自不必說,天下大名無不學習柳生兵法。柳生一門算得上是開枝散葉的宗派,柳生石舟齋則是開山祖師。
    宗矩回到江戶城正門前的自家宅院后,先把家人聚到一處密談。
    宗矩已和尾州兵庫介利嚴取得了聯繫,又讓家人與在仙台為西席的長兄嚴勝的三子權右衛門聯絡。備前的池田氏有三兄龍藏院德齋在,不必憂心;兵庫介曾於肥后的加藤府中客居過一段,這方面也有所準備。
    四月三十,宗矩自己則以弔唁長安的名義,騎馬趕往八王子。
    柳生宗矩到達八王子,最早出迎的乃是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
    正重毫不驚訝。伊賀眾的首領服部一族和柳生一門並非全無往來。服部一族對柳生石舟齋行師禮,在消息收集方面互通有無。正重對宗矩的本事和聲望甚是清楚,宗矩也頗了解正重的人品。
    宗矩在正重的帶領下來到靈前,和跪成一排的藤十郎等人見過,才注意到服部正重低著頭,身體顫抖。
    長安的遺身被及時用鹽鎮起來,故雖天氣濕熱,竟未發出臭味。正重恐怕早就作好了準備,想到此,柳生不忍再看藤十郎以下那些小孩的面目。長安勞苦一生,最終竟是這般可悲的下場,難道真是由於一時疏忽?
    柳生又右衛門和大久保長安所行殊途。長安忘了控制自己的野心,只是一味欲求,結果愈陷愈深;相反,又右衛門則致力於修身,嚴格控制慾念。
    宗矩拜過之後,正重立刻起身,「請先生到別室歇息。」
    正重敏感地察覺到柳生又右衛門此行的目的。二人在別室相對坐下,正重立刻道:「柳生先生,您可聽說了京城風傳?」
    「風傳?」
    「石見守一故去,京城立時山雨欲來啊!」言罷,正重將送上來的茶點放到又右衛門面前,道:「京城洋教徒已蠢蠢欲動。」
    「消息已傳到這裡了?」
    「是。石見守故去,他們一得到消息,便著手準備,此次的亂事恐怕不會輕易罷息啊。」
    「唔。」宗矩對正重下文似隱約有些明白了,沉穩應對道,「京城又有騷亂?」
    「洋教信徒們失去了依傍。他們看出,今後將是三浦按針一人的天下,很快,葡班兩國傳教士就會被驅出日本,他們方才鬧事,欲湧進大坂城。」
    「哦。」
    「此事出有因。請先生看這個。」正重拿出來的,乃是又有衛門也有所耳聞的聯名狀,不過並非原件,單是一份抄本。又右衛門臉色變了:實物去何處了?
    能夠有聯名狀的抄本,必是正重親自在宅邸某處找到了那個綠色的小盒子。又右衛門感到心中苦澀得簡直無法吐納。他快速掃了一眼聯名狀。「為了讓日本國成為世間第一大國,有志者在此署名。」開頭一句為石見守的筆跡,僅此而已,看不出意圖顛覆幕府的陰謀。恐是大久保長安用自己如簧巧舌把眾人誘上了鉤,以做生意的名目騙人簽了名。全然不知實情的人對此又怎樣看?
    松平忠輝最先署名,然後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鄰。由於發起人乃是大久保長安,倒也無甚稀奇。然而不同的人署名,必會產生各種複雜的意味。署名者有越前的秀康、大坂城的豐臣秀賴,然後是池田輝政、前田利長,還有已故的小早川秀秋、淺野幸長、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有馬晴信也簽了名,與長安有姻親關係的石川康長也落名紙上。在大久保忠佐、里見忠賴、富田信高、高橋元種、石川數矩、佐野政綱等人的名字之中,還夾雜著織田有樂齋、大野治長、片桐且元等秀賴身邊人的名字,以及寄居加賀的高山有近大夫、小西如安等。公卿、僧侶、傳教士,豪商富賈的名字甚至也散見其間,讓真正了解大久保長安的人看到了,恐怕要大笑出來。與其說這是陰謀,不如說是大久保長安這個喜歡熱鬧之人一生的「交友帖」。
    然而稍微轉念一想,又確實奇怪,讓人困惑:這聯名狀之中,竟無一個世所公認的本多父子一派的人,也無對將軍秀忠和大御所忠心耿耿者。柳生右衛門清楚其中含義:因為這些人頗為保守,對「卑門富貴」的長安的夸夸其談頗為不屑。長安也知道逮些,才不和他們接近。
    然而世間風評對此卻巧妙地加以演繹。若本多父子看到聯名狀,必會道:「長安這廝定是要尋隙圖謀不軌……」這樣的聯名狀,只會讓人如此聯想。
    「正重,這是抄本,在下可否看看原件?」又有衛門捲起聯名狀,點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原件不在此地,已交與駿府的本多上野介大人。」正重若無其事回答。「已交到駿府了?」
    又右衛門之前的不安變成了現實。
    正重仍是淡淡回答道:「柳生先生,希望您體諒。像這等會引起騷亂的東兩,在下想還是莫要留在自家手中了,尤其在下還是女婿……」
    「正重,這份抄本真未給別人看過?」
    服部正重仍是靜靜地搖頭,「我等既是將軍的家臣……」
    「這麼說,將軍已知?」
    「總之,原件送去了駿府,抄本送到了將軍大人手中,除此之外並無外泄。」
    宗矩突然重重嘆息了一聲:來遲了!
    送去駿府的那份,想必已穩妥地交到了大御所手中。大御所定已嚴令正純,在決斷之前,不得對任何人泄露。然而,一旦抄本到了江戶,事情便會發生重大變化。秀忠性情耿介,肯定認為要把東西交給父親派來輔佐他的本多正信和土井利勝,一起商量……重臣們商議后,必要「聽大御所的吩咐」,便會從江戶派使者趕赴駿府。此後的家康公,便再也無法回護於人了。
    然而此時正重想的,卻是別的事情,他道:「我帶先生去一處隱秘的地方。那裡有會讓先生吃驚的東西。」
    「吃驚的東西?」
    「是金庫。在下嚇了一跳——地板下有黃金。」
    「晤。」
    「在下相信先生是受大御所大人差遣而來,才會將牟私之事逐一彙報,回到江戶后,在下更會小心謹慎……」
    現在連正重也用了「牟私」二字,卻未覺得任何不妥。這實不怨他薄情,對他而言,此事實在太重大、太複雜,他擔當不起。
    「不。」又右衛門嚴肅地打斷了正重,「我本是弔唁而來,事情到了這一步,便不得不讓你待在此地,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先生的意思……」
    「我先去江戶,把你們的苦衷稟報將軍,然後趕往駿府……即使如此,還是恐有大亂啊!」
    正重似乎又想起什麼,問了一個更是驚心的問題:「柳生先生,萬一畿內近畿的洋教徒一窩蜂湧進大坂城求救,如何是好?」
    柳生又右衛門不太明白服部正重為何總是想到大坂。長安的正室乃是熱心的洋教信徒。也許被她所感,藤十郎之妻、外記之妻、長安長女也都成為虔誠的教徒,現今八王子竟成為散居全國的教徒秘密聖地之一。教徒們以為,只要和八王子聯絡,就不會遭到像秀吉公時那樣的迫害了,這自然是希望依靠長安的勢力保全他們,幾乎不切實際。男教徒們和客居前田氏的高山右近大夫及小西如安保持密切往來,女教徒們則事事依賴八王子,和此處來往頻繁。
    服部正重對此一清二楚。故當他得知長安身故,便意識到近畿教徒會因心生恐懼而湧入大坂城尋求庇護,可又右衛門不明內情。
    「服部大人,你為何總是提起大坂?」
    「南蠻人和紅毛人的不合,由於石見守先前的努力,終有所緩和,然而現在這大堤轟然倒塌了。」服部正重抿嘴苦笑,「真是可嘆,石見守對女人非同尋常的狂熱,把大久保一族女人都變成了虔誠的教徒。這些女人的信奉,先前乃是能抑制教徒暴亂的大堤。」
    「這些鄙人倒從未聽說過。這般說,大久保石見守一去,大堤便倒塌了,教徒便會生亂?」
    「是。」
    「我更不明白了……」又有衛門有些激切,卻不往下說。他想了想,覺得還是莫要在此逼問為好。但事情當然不能就此算了。大久保長安在洋教徒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若是因為長安枉法牟私而處罰他的遺族,將會導致何樣的後果?只怕洋教徒會誤以為此乃三浦按針的陰謀,藉此發起更大的亂事。服部正重似未考慮到這一步。
    「服部大人,你已經調查過教徒們寄給這家女人的書簡了?」
    「是,在下把那些書函和聯名狀一起送到將軍處了。」
    正重的行事,居然一件一件都與又有衛門的意思背道而馳!
    「鄙人還有一兩事要問大人,然後就去江戶。」又有衛門努力用若無其事的口氣道,「大人這麼快就把女人們的書函交給了將軍,是否為了自保?」
    「是……事情不是在下能掌控的。」服部正重臉色蒼白。
    「哦。」又右衛門之前一直相信正重未參與長安的牟私,這下得到確認,便又換了個話題,「大人不覺得伊達陸奧守能幫上忙嗎?陸奧守甚至為了幫索德羅,陪石見守一起去領內呢。」
    「不敢存望。」
    「為何?」
    「那聯名狀上並無伊達大人的名諱。這說明,石見守從一開始已疏遠伊達大人,或者說是敬而遠之。」
    「因為陸奧守心思深沉?」
    「恐是如此。另,伊達恐怕暫不會離開領內。」
    「為何?」
    「帶著索德羅去領內,或是在自己的領內招待比斯將軍,都是為了今日做準備,在下是這樣看的。」
    「晤。」
    「眼下在伊達大人領內桃生郡的雄勝濱,將軍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將監正帶領木匠八百、鐵匠七百、人伕三千,助伊達大人造船。這是伊達大人為了在事情解決之前,有借口不離開領內,以避風頭。」
    「你認為大久保石見守打算在松平上總介忠輝的幫助下謀反?」又右衛門說得若無其事,卻明明白白觸到了事情的核心。
    服部正重斷然道:「此要由將軍大人親自裁斷。在下只不過是收集證據,幫助將軍大人作出判斷之人。」
    「明白。」宗矩用力點點頭,「你已經把證據交到江戶去了。這回答足夠了。鄙人就此告辭。」
    「先生費心了。」
    「唉!」嘆罷,宗矩站起身,「我會盡量保護孩子們。」
    正重沒站起來相送,他心中矛盾重重。
    宗矩到了江戶,大吃一驚。大火已熊熊燃起,比他預想的還要兇猛。由於服部正重的彙報,「大久保石見守生有叛心」的風評,已在各位重臣心中成為「鐵定事實」。
    「既然女婿都這般說,哪還有錯?」
    「先把相模守請來。相模守也在聯名狀上籤了名,必須說個清楚。」
    在秀忠身邊,還是反對大久保的聲音居多。然而借著土井利勝的名義讓大久保忠鄰出席時,毫不知情的忠鄰卻一口回絕:「人老了,身體不好,若有必要,懇請派使者到病榻前來。」
    忠鄰原本就因兒子忠常亡故極度傷心,基本不再奉公,此外,本多正信在秀忠身邊,任意擺布秀忠,也讓他大感不快,大久保長安的死訊又讓他甚是難過,卧病不起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將軍身邊人的反應則截然相反:「此人發現事情敗露就不奉公了?如此看來,不能給他喘息之機,當立刻征伐小田原。」
    在他們看來,服部正重呈上的聯名狀,以及女人們的往來書函,已是鐵證如山。在聯名狀上籤了名的越前秀康已病故了,他的親弟弟上總介忠輝身為年輕武將,才幹備受稱讚。前時在二條城見過家康公的豐臣秀賴,已長成偉岸的六尺男兒,讓家康盛讚不已。他們竟與幕府元老大久保相模守暗中勾結,密謀造反,沒有比這更能引起騷亂的大事了。
    柳生宗矩到達江戶時,土井利勝正準備趕往駿府聽領大御所示下,眾人也正議得熱鬧。秀忠未令又右衛門參與,他中止了商議,把又右衛門叫到自己房中。
    「聽說你奉大御所之命去了八王子?」平日里的秀忠遇任何事都面無表情,但此時他臉上泛紅。
    「是。有傳言說,石見守牟私……這傳言甚囂塵上,故大御所大人才命在下親去訪查。」
    「發現什麼問題了嗎?」
    「也非完全沒有問題,畢竟他做了那麼久的金山奉行。」
    「你的意思是……他私藏金銀?」
    「是。除此之外,還有……」
    「未問聯名狀一事?」秀忠本想假裝隨意地問問,卻劇烈地咳嗽了兩聲。
    他怎能不激動,石見守和親兄弟想要他的項上人頭!
    柳生又右衛門想到事情重大,未立刻回答。若回話不夠妥當,只會讓秀忠誤會加深,忠輝便會受到萬般猜忌。大久保長安乃是家老,岳父又是伊達政宗,而且,忠輝曾於秀賴拒絕伏見城之召時,代將軍拜訪了大坂城。
    因此,自會有傳言道:忠輝與大坂城秀賴結盟,定下謀篡之計。即使這並非實情,也定會有不少對豐臣氏欲除之而後快的德川譜代大名深信不疑,一口咬定此為實情。到那時德川蕭牆之內,一星之火,便可燎原。
    「宗矩,你未聽說過聯名狀?」
    又有衛門故作平靜,道:「在下有所耳聞,不過流言似乎有些過分了。」
    「你認為東西雖不假,但不可深信?」
    「正是。方今天下,有三大隱患。」
    「唔……你說說。」
    「第一,乃南蠻和紅毛的宗派之爭。」
    「不過紅毛人……」
    「不管怎生說,他們還未打到頭破血流。但南蠻人忐忑不安,擔心早晚會被將軍趕出日本。」
    「這便是所謂的杯弓蛇影吧。」
    又右衛門道:「第二,乃關原合戰以來的浪人心思,他們擔心,若是太平持續下去,他們恐就再無出頭之機,故時時摩拳擦掌,希望再生動亂。」
    「唔。我對此很是清楚。」
    「第三,便是豐臣氏和德川譜代大名之間不合。此矛盾雖已逐漸淡化,但一旦因某事激化,便可掀起滔天巨浪。聯名狀一事被這三大隱患過分誇大了……不管聯名狀真偽,必須對這些情勢有充分估量。」
    「晤。你是說,即使聯名狀不假,處置此事也要格外謹慎?」
    「在下……」又右衛門蹙著眉,堅決道,「在下想,聯名狀非為了謀反,而是大久保長安不謹而授人口實。將軍您說呢?」
    秀忠陷入了沉默。他也不是完全沒這種感覺:大久保長安有時確實是夸夸其談,流於輕薄。不過對那些署了名的人,怎可掉以輕心?
    「那麼,你認為它到底是何用意?」
    「正如開頭所言,長安平時也常掛在嘴邊:進入世間海域,讓日本更加繁榮……」
    「因此,你認為簽名之人不可疑?」
    「正是。」
    「不過,其中可無伊達政宗。」
    又右衛門微微笑了,「將軍認為,無陸奧守的名字,便有陰謀?」
    秀忠心裡仔細玩味了一下又右衛之言,道:「好,那我再問你,要是你,欲如何處置?」
    「首先,以大久保長安私匿金銀的罪名,予以處罰。」
    「唔。」
    「因世間既已對此議論紛紛,自不能置之不理。有功惜賞,有罪無罰,必生禍亂。」
    「唔,私匿金銀……只以這個名目施以處罰?」
    「對聯名狀一事嚴格保密,在下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燒了它。」
    「哦?」
    「這樣,便能讓相關人等相信事情已然了結,斬斷騷亂之源,樹立幕府威信。」
    「倘若……」秀忠一邊思索一邊緩緩道,「倘若事情平息了,那些野心之徒鬆懈下來,反而露出狐狸尾巴,也是大有可能。」
    又右衛門不言。也許事情真如秀忠所言,但身為將軍府修正,他不能這樣想。
    秀忠嘆一聲:「唉!請先生即刻去駿府一趟吧。」
    「是。」
    「我先讓土井大炊等一等。你就稟告大御所,說大久保長安牟私,故要立刻逮捕其遺族加以懲罰。」
    「聯名狀一事呢?」
    「先生就聽大御所示下,不要說我任何意思。」
    「是。」
    「事情和上總介有關。若是讓時日無多的父親知道兄弟不和,有違孝道。我方才聽你講時,頗為感觸。」
    又右衛門無言,伏地施禮——秀忠果然嚴格按照義理約束自己。
    「為慎重起見,請容在下重複一遍:將軍大人的意思,由於大久保長安利用職務牟私,故要抓他的家人查辦。那牟私是……」
    又右衛門還沒說完,秀忠便接下去道:「作為金山奉行,瞞報采量,沒其家產,流放族人,尚有餘辜。聯名狀流入世間,即使按照先生之言燒掉,也已無任何意義了。」
    宗矩再次鄭重地垂下頭,「說到長安的遺族,大都值成年。知道家主牟私卻不加以阻止,應按同謀論罪。」
    秀忠不答。又有衛門說罷,便立刻站起身來。周圍十分寂靜,室內一片肅殺。
    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大門時,又右衛門已出了一身汗。
    無論秀忠心中存有多少疑惑,似都打算把忠輝交給家康處置。然而已經看過聯名狀的家康,現在怎樣想?對於家康的心思,又右衛門終是無法推測。直到關原合戰之前,他對家康都是敬懼參半,唯最近卻生了變化。將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這也許只是又右衛門的想象,然確讓他感到全身緊張,這種感覺,和有信奉之人在神佛之前卻不能正襟危坐,從而產生的那種懼怕相同。
    此事彷彿是神佛對人世的嘲笑和憎惡。家康公英傑一世,值此暮年之際,卻發生了這等駭人之事。大御所一生坎坷,為了太平盛世傾盡全力,然而令人悲苦的是,他的腳下竟有人挖下了深深的陷阱——自己的兒子和大坂城攜手,等父親死後,便要滅了兄長!
    但宗矩不得不去見家康。他來到大門前的拴馬樁處,天空下起了細細的小雨,此時的又右衛門卻無所感了。他只是苦苦尋思,家康將會如何裁決?
    家康公相信自己乃是太平盛世的創建者,然而現在,這自負已在他腳下撕開裂口。他會怎樣呢?宗矩很難想象失去自信、彷徨無助的家康公會如何行事。他深信,就像先父鍛出一柄「無取之劍」、到達絕對境界一樣,家康如佛如神,有如富士山,然而如今……不得不承認,家康把許多小石子一顆一顆堆積到了一起,又赫然發現其早已坍塌……
    家康公通過武力平息了亂世——對朝鮮戰事作了妥善處理,又在關原合戰中消除了亂世隱患。然後,他費盡苦心,傳播儒學,與海外交易以求強國,制定嚴格的等級,穩定人心,終於建起了連南蠻人和紅毛人都讚嘆不已的太平國家。終於到了靜靜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每日凈書佛經,等待歸天的時刻,卻意外發現腳下已裂了一個大洞。
    柳生宗矩回到宅邸,立刻著手安排去駿府,但他一直全身發抖。人生並無所謂永遠的「安心」,在流動不息的時日中,經常萌發毒芽。只是,他並不覺得大久保長安乃是為了給家康尋麻煩。
    三浦按針恐也無法想象,他的存在讓舊教徒把怨恨都轉移到了家康身上。大坂的秀賴、越后的忠輝,都是在太平中長成。若說有糾葛,便是本多父子與大久保忠鄰之間的爭鬥,然而也不過是在如何為幕府效力方面,有些微差異罷了。然而,這些善意互相碰撞,瞬間便將家康拋入不幸的濁流……
    又有衛門和兩個持槍牽馬的隨從連夜離開江戶,趕赴駿府。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9 23:01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12
第381章 萬雷驚落


    德川家康戴著老花鏡,正在房裡心無旁騖書寫佛號。本多正純捧著那份從服部正重處得到的聯名狀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這麼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語仍甚是尊重。他緩緩摘下眼鏡,靠近燈火,「好像有些悶熱,是不是要下雨的緣故?你也當保重身體啊。」
    正純只是默默頷首,他不欲主動解釋聯名狀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說,家康也自會問。到那時,再冷靜、不帶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況一一稟報,由家康去判斷。他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
    「哦,戴上眼鏡,這麼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鏡,突然面色一變,「上野介大人,這似是聯名狀啊。」
    「是。」
    「這是誰的?」
    「存於大久保長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面還用金子壓上了。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尋到后交了上來。」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鋪滿了黃金?」
    「是。黃金數額之巨超乎想象,不過還未正式檢視。還需要些時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長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聯名狀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這拿給我看,你心裡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純拚命搖頭,「在下只是吃驚,想不出任何辦法,便只有來拜見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無法判斷?」
    「是。」
    「仔細看看,這些簽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對洋教徒鬧事怎麼說?」
    正純不答,他怕不小心說錯話,誤導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幾遍,把聯名狀卷了起來,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靜,「上野介大人,剛才你說,只是吃驚……是嗎?」
    「是。想不出任何辦法……」
    正純還要再重複和剛才一樣的話,被家康抬手阻止了:「這世上恐怕沒有想不出辦法的事。事情發生了便要處理。不能妥善處理,乾脆辭去官職,痛痛快快承認,事情發生乃是因為自己的疏漏。」
    「這……」
    「切腹便是這種時候應做的,是武者承擔責任的方式。」
    正純想說些什麼,又頓住。導致事情發生,是主事者的責任。如此說來,也許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長安牟私了啊。」
    「聯名狀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夠查辦的。」
    「是忠輝、秀康,還是秀賴?」
    「這……都有。」
    「這麼說來,你認為,是要齊心反將軍了?」
    「請……請大人明鑒。」
    「我看,這並非什麼值得擔心的東西。」
    「啊?」
    「值得擔心的人,反而未出現在這裡。」
    「大人指……伊達陸奧守?」
    「我不說,不過這裡確實沒有陸奧守的名字。」
    「其實,這才是讓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這的確是上總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寫下的毫無惡意的聯名狀,他的岳父陸奧守自當出現其中,可是……故在下覺得,背後肯定還有什麼,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你也知長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覺得這聯名狀並無惡意嗎?」
    「大御所大人,」正純不得不說,「在下想,問題不在於長安是否有惡意。」
    「唔。」
    「問題在於,已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卻不知這些簽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們因為有了聯名狀,欲湧進大坂城避難,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為舉事的時候到了,那可就是大問題了。在下擔心的是這一點。」言罷,正純小心地閉嘴。
    家康並未立刻發話。正純似已認定,背後另有隱情,設若如此,世上恐已傳開忠輝和將軍兄弟不合的風言風語,但誰會把這樣的傳言說給家康聽?
    「是啊。」家康嘆道,「恐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會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個習慣,經常讓別人退下后,又半路把人叫回來。正純心下想,今日會不會還這樣呢?但是沒有,可見家康心中難過。正純躅躅走在濕氣濃重的夜色中,心中隱約有些歉疚。他說自己完全沒有見解,那是說謊。他不只認為大久保長安為人輕率。就算長安並無惡意,在超過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權柄,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邊,趁機作亂。大久保長安對這樣的人,不分好壞,一概親近,甚至寫下了會引起亂事的聯名狀,又把它藏了起來,豈能讓人放心?既將其藏起來,長安便是知這東西會帶來危險。
    這樣一想,本多正純更覺可怕。最開始時,長安心中可能並無如此可怕的大陰謀,然而他越來越受到家康的寵信,忠輝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發生了改變:為何不讓自己的主君當將軍?即便這只是一閃之念,他最後也可能涉險。忠輝乃家康六男,有伊達政宗為後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賴籠絡進來,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動地的力量。
    大門已關上了,正純通過便門,朝家中走去。他對自己道:「不可這般惶惶無主。今晚當好生思量思量。」
    轉日,柳生宗矩被喚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從江戶一路快馬加鞭,於昨日半夜抵駿府。當宗矩見到家康時,發現家康的臉色甚不平靜,眼角堆積了許多皺紋,臉上似也有些浮腫。
    「辛苦了。來,到這邊來。」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遠,連忠輝的生母茶阿局也是遠遠地候著。「其實,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這在又有衛門預料之中,他默默無語。
    「真是讓人頭疼啊。你有什麼想法?」
    「將軍今日恐會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這麼說,將軍著惱了?」
    「是。」
    「將軍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個大誤會。」
    「誤會,從何說起?」
    「將軍命大久保相模守面見,被相模守推拒了。據在下看,自從兒子去世后,相模守身心俱疲,這已是事實。然而將軍身邊的人不這麼看。」
    「他們怎麼看?」
    「他們認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聲音尖利,嚇了又右衛門一跳。然後,家康又壓低了聲音,道:「又右衛門,真讓人頭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斷。」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責怪我啊,我太寵信長安了。不,因為我只顧自己安穩,未作最後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責備我。」
    又有衛門沉默,此事可不能隨隨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們已經去了?」
    「是。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親口說長安牟私。」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牟私只是金銀方面的事吧?」
    「不,不僅如此。從長安藏匿金銀的地板下;發現了一份奇怪的聯名狀,抄本已送到了將軍手中。」
    真跡便在家康手中,宗矩雖心裡清楚,但家康什麼也沒說,他也只能這般稟報。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還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蒼白的雙唇劇烈顫抖著,臉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從未見過家康這般模樣,又右衛門感到全身寒毛直堅。
    過了許久,家康還是臉色陰沉,一言不發。他在想些什麼,又右衛門很難猜測。
    「又右衛門,」家康發獃了約莫一刻鐘,終於重新開口,聲音頗為疲憊,「是我疏忽了,被鑽了空子,我還不夠老到……」
    「大人……」
    「對於世事,我還是太鬆懈了,唉!這個責任不可推卸。」
    又有衛門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說什麼,這不過幾句牢騷,但他到底打算怎麼辦,如何承擔責任?
    「把大久保長安的遺族抓起來,世間也會懷疑這是不是因為長安謀反?如此一來,自然激起驚濤駭浪。」
    「是。在下也這般想。」
    「但若說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會擾亂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幾代人效忠德川。現追隨大久保者眾多,才會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傳言。」
    柳生又右衛門注意到家康眼中終於現出了一絲光芒,只聽他沉聲道:「還有啊,知子莫如親,將軍已經看過聯名狀了,這必會給他心中帶去極大的震憾!」
    又右衛門不言,不過他非常清楚家康這話的意思。將軍秀忠無論何時都不會背叛父親,然而又有衛門深深懷疑,秀忠的孝行是否會被世間接受?先前,秀忠完全聽從父親吩咐,堅決支持父親,對父親的信任和感情堅如磐石,摻不進半絲懷疑。然而,倘若他知父親的權威竟是可以動搖的,必會大感灰心。那時,兄弟忠輝便會變成一塊巨石壓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淚縱橫?
    柳生又右衛門不忍再看家康。直到兩日前,家康還絕對想象不到,他到了這般年紀,一直尚稱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現如此巨大的裂縫。
    「對長安的處理就聽憑將軍裁定吧。你說呢?」家康憮然道。
    「是。不過重臣們都已知道了,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
    「忠輝和相模守也許真會不利於將軍。唉,處置完長安的遺族后,我欲去一趟江戶。你說呢,又右衛門?」
    柳生又右衛門平生還是首次見到這般沒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衛門知道,最近家康特意從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請來,表面說是要學習天台宗佛法,其實是為了詳細詢問幕府對皇宮應持怎樣的態度。
    此時,天海已由權僧正升為正僧正,被賜予昆沙門堂,深為皇室所重。聽取了天海的意見后,家康決定除為天皇奉上一萬石,還為後宮奉上兩千石;他還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與天海進行了密談。
    當時,家康定認為德川內部一切安穩,欲為國家盡最後一份力。然而,後院卻不那般穩固。亂世的混亂無序雖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時代,卻會不斷滋生出新的問題,其中偌多問題僅憑家康的經驗無法處理。但若家康尚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勢將會如何?
    想到這裡,柳生又右衛門感到背上生起一陣寒意。這絕非只是家康和秀忠的問題。一直充任將軍老師、擔當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難題。
    「又右衛門,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圍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閉眼呢。」
    「五柄利刃?」
    「蕭牆之禍、洋教,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大坂城,最後,便是我的年紀。」
    柳生又右衛門無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內亂和年齡竟讓家康如此苦澀。「大人的意思,再年輕些的話……」
    「是啊!我再年輕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爭鬥了。他們二人的對立,被認為是出於將軍和忠輝不和,這種看法會不斷引起騷亂。這些,都是因為家康老了。這無可奈何的事實,才是亂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嘆道,「人有天命,天命難違啊,又右衛門!」
    面對此時心亂如麻的家康,柳生一族該如何是好?又右衛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最終,如何處理大久保長安牟私一事,由江戶裁斷。雖事涉忠輝,作為父親的家康卻不得對秀忠的處理置喙。然而一旦決定,家康便不會讓其他人看出自己心亂。他還請來負責處理外交文書以及皇宮和五山事務的金地院崇傳大師。天海與崇傳二人,就對最近到此地來的英吉利使節塞爾斯的招待及應對,進行了長時商議。聯名狀的事嚴守秘密,也許被暗暗埋藏了起來,或已由家康親手燒掉了。
    在此期間,柳生又右衛門一直待在駿府,一邊思慮德川內部諸事,一邊在家康和秀忠之間進行聯絡。他放出去的人不斷把消息送回來。
    讓世人吃驚的,是對已然死去的大久保長安的處罰。表面上,罪名只是「牟私」,然而正如又右衛門所預料,世間不免生起各種流言。讓秀忠身邊重臣們大為震驚的,乃是長安藏匿黃金的數量。服部正重老老實實對黃金數量調查了一番,甚至嗅到了移至黑川穀的一部分。他將黃金如數沒收,悉運江戶金庫。
    「真讓人吃驚啊!長安藏起來的金子比上交幕府的還多啊!」
    重臣均失色。這樣的傳言傳到駿府,隨即決定了對長安遺族的處罰。
    幕府的金山奉行私藏比上交幕府還多得多的黃金,這便引來許多捕風捉影的說法。
    「長安那廝,真要來一場大叛亂啊!」
    問題的關鍵聯名狀越是被深藏,世人的想象力發揮得愈甚。
    「太可怕了。又是一個大賀彌四郎!」
    「大御所被自己養的狗咬了。這就是喜新厭舊的懲罰啊!」
    旗本之間的傳言頗有誇大其辭的成分,彷彿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譜代大名則更過分,許多議論早已逾越了本分。
    「知道聯名狀的事嗎?」
    「聽說了,不就是大坂的陰謀嗎?」
    「怎麼回事?」
    「別人告訴我的。大久保長安乃是大坂內奸,他拉攏忠輝公子和洋教徒,單等大御所歸天,就要扳倒將軍大人。要不是為了這個,怎麼會藏起那麼多金子?」
    「啊?有這樣的陰謀啊。」
    宗矩獨自冷靜地收集著各樣的消息。
    大久保長安牟私和豐臣秀賴的大阪城,竟如此被緊緊綁到了一起。甚至還產生了一些無稽之談,說前時相繼死去的人便是家康在二條城與秀賴見面時,一個個被毒殺的。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甚至連池田輝政,都因為無法驅除劇毒而亡。如此說來,當時未一同前往的福島正則,便真是大有遠見的卓識之人了。
    各種風言風語漸次漫卷開去,大有星火燎原之勢。有人說,長安的死讓家康更是震怒,正敦促大軍制訂攻打大坂城的計劃。這樣的傳言,柳生又右衛門實無法稟報給家康。他只是覺得,散布這等傳言的,定是那幫除了打仗不知該怎麼討活計的浪人。
    然而各種傳言此起彼伏之時,又發生了一事,攪得風浪益發高漲。那便是歐羅巴新興國家、班國大敵英吉利的將軍約翰·塞爾斯,攜詹姆斯國君的國書,從平戶出發,準備經由駿府往江戶。
    約翰·塞爾斯去年歲末從爪哇的萬丹港出發抵達日本。他所乘船隻為「格魯勃」號,船上除了他,還有七十四個英吉利人,一個班國人,一個日本人,五個黑人,共計八十二人。他們到達平戶,為慶長十八年五月初四,此時大久保長安的靈柩還放在八王子。
    早在兩年前的慶長十六年三月,英吉利東印度公司便決定把稱作「黃金島」的日本納入其勢力範圍。是年九月,塞爾斯便作為英吉利全權代表,從故國出發了。
    塞爾斯到達平戶后,會見了平戶領主松浦法印及其孫松浦一岐守隆信,拜託他們立刻幫著引見家康親信、自己的同胞三浦按針。松浦法印遂派使者帶著英船到來的消息。請三浦按針儘快至平戶。使者先走陸路,到了三浦按針領地,見到按針的妻子馬進氏,得知按針已去了駿府,遂又趕往駿府城,見到按針,方與按針一起前往平戶。
    其實,塞爾斯到駿府倒無他,英吉利船抵達日本的消息卻引起了巨大反響。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又右衛門真是毫無辦法。
    柳生又有衛門最初只是簡單地以為,洋教徒騷亂的原因,乃是由於大久保長安之死。然而,當他得知英吉利的使節抵達日本,並引起了巨大風波時,便令人加緊打探消息,所得最新消息是,因為派到駿府去的使者回來遲了,身在平戶的塞爾斯甚是不悅,與特意到江戶迎候的三浦按針生了嫌隙。按針也許會因此不再踏上故土,終老日本。不過,兩個在平戶相會的英吉利人,終於五月初八同從平戶出發,前往駿府。
    大久保長安之死令天下頗有山雨欲來之勢,各種傳言又讓不安縱貫全國。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告訴柳生又右衛門:「塞爾斯帶了十個英吉利人和一個佩槍的日本人,另有一名從爪哇帶來的日語通譯,以及諸隨從,共二十二人,日本船離開平戶了。」
    以前雖能時常見到南蠻人,但如此多的紅毛人穿行於日本國內,自能激起眾好奇心旺盛之人議論紛紛。
    窮兩年之功、終踏上「黃金島」的英吉利使節,卻是另一番心情。
    他像其他洋人一樣,詳細記錄日記。第二日登陸博多,等待風向,穿過海峽,登陸大坂。大坂令他很是興奮。他驚嘆於大坂城的堅同和闊大,遂問路過的一個商家:「此城的主人必活得美滿吧?」從爪哇跟來的日本人幫他轉成了日文。那商家卻害怕地直搖頭:「哪裡,這世道啊!城主雖是太閣大人之後,現在卻被江戶壓制,過得很是凄苦。」三浦按針本想對塞爾斯解釋,但因過往路人甚多,遂緘口不言。
    塞爾斯權重位高。他既是武將,又有貴族氣派,看不起已樸素得有如傳統武士般的三浦按針,訓斥:「你那般模樣,必被當地人看不起,讓大英帝國蒙羞!」因此按針在心裡亦對塞爾斯多有怨氣。
    英吉利的使節約翰·塞爾斯從大坂抵達伏見,適逢伏見城守軍進行輪換,他親眼目睹了隊伍的威武壯觀。衛兵三千,威風八面的場面,令他感慨不已。
    塞爾斯真喜歡上了東方的風土人情。接下來,他繼續於陸路旅行,沿途受到東海道各驛站款待。
    六月十八,家康接見了塞爾斯一行。塞爾斯在日記中對接見大加記述:
    〖奉禮之人行於列前,乘轎前往大御所所居駿河城。入城門后經三座弔橋,行至一隊士兵把守之處。登華麗石階,有二人威風凜凜引余至一室內。內鋪精美榻榻米,吾雙足交疊坐於其上。那二人,一乃大御所親信上野介大人,另一為水軍奉行兵庫大人。
    片刻,二人請起身,引余至大御所所坐之處,著余施禮。御座高五尺,披金絲布帛,背及兩側裝飾華美。此室無藻井。其後回坐,一刻后,始知大御所將出。再起身,被引至門口,那二人雖同往,然殊無朝內窺探之意。大御所出御前,余將國王贈禮並余之禮物整然置於室內榻榻米上……〗
    讓柳生又有衛門大驚失色的消息,則來自英吉利使節一行剛剛從伏見走上近江官道的時候。傳言道,洋教徒恐欲鬧事,密使將從大坂趕向各地。
    英吉利使節一行抵達駿府時,由於大久保長安的死可能導致家康下令禁止洋教,教徒們正在觀望形勢。不過僅僅這些,還不足以令人吃驚,洋教徒們似認為,幕府將大開殺戒,其可怕程度遠甚豐臣太閣時的鎮壓,故他們惶惶得出結論,欲以不敗名城——大坂城為據點,與幕府一戰。方今大坂城便成了洋教的「石山本願寺」。大坂城乃攻不破的金湯城池,若全天下的洋教徒起事,在三五年內可保無憂。況在此期間,班國援軍必會趕來,一滅德川幕府,二復豐臣天下。
    柳生又右衛門得知,洋教徒最先派密使去見的,正是現客居加賀的南坊高山右近大夫長房,以及隱居於高野山附近九度山的真田幸村。
    英吉利使節一行大享旅途之快,卻不知他們此行卻成了洋教騷亂的引線。先前,傳教士無所不用其極地用惡言攻擊英吉利和尼德蘭,說他們乃是歐羅巴的潑皮無賴,舉國之人皆是海盜。人心真是微妙,他們的憎惡愈強烈,恐怖的陰影愈大。既然他們如此仇視英吉利和尼德蘭,必會引起對方更加激烈的報復。而如今,英吉利和尼德蘭一樣,終於找到了進入日本的機會。「英吉利使節約輸·塞爾斯乘『格魯勃號』一進入平戶港,立刻找松浦法印要了房子,以為商舍……」這樣的傳言似是為了反擊舊教徒,製造英吉利和尼德蘭欲修城築池的錯覺。
    然而在塞爾斯和家康會見結束之前,柳生又右衛門卻未讓家康知悉這一切。在此之前,他通過本阿彌光悅,勸說客居加賀的高山右近大夫要向重,又通過兄長至真田幸村處遊說。這是又右衛門的兵法,因情勢已刻不容緩。
    當塞爾斯在日記中頗為愉快地記下與家康的見面過程之時,天下暗流湧起,風雨將至。
    〖余施吾國禮,至御座前呈國書。大御所親手取之,舉至齊額,命坐於略遠處的通譯(亞當斯)慰余旅途勞頓,著歇息一二日,再回復國書。
    大御所又問余是否欲見其子(將軍秀忠),余答有此計劃,大御所遂命配給所需人馬供給,又謂歸來之時,則書簡已成。
    出御座所至戶前,上野介大人送余至階下,乘轎返回下處……〗
    塞爾斯一行於七月二十八正午離開駿府,途經鎌倉與江島,於八月初一抵江戶,拜見將軍秀忠。滯留江戶七日後,於初八出發前往浦賀。一行在浦賀三浦按針宅邸小歇數日,得按針夫人馬進氏款待,十六日返回駿府。塞爾斯尚不知此際他的到來正掀起一場可怕的風波。他在日記中愉快地記錄,拿到家康的回書、禮物和通商狀后,於八月二十七離開駿府,悠然自在遊歷了京坂之地,九月二十四返回平戶。
    塞爾斯快意地在各處旅行之時,傳教士對不斷擴張勢力的英吉利的恐懼則與日俱增。使節塞爾斯乃軍人,他坐著軍船,攜家康回函及故人三浦按針至駿府和江戶,成功締結了條約。如此一來,罵英吉利人乃「潑皮無賴」的舊教教士自然大為狼狽。
    和先前班國、葡國的外交文書比起來,英吉利國君之書函甚是鄭重。國書書以蠟紙,寬二尺,長尺五,三面鑲綠,上飾唐草花紋;先三折,再對摺,置於金箔內,封以蠟印。函面由英皇親筆書寫。三浦按針將國書譯成日文呈與家康。
    書簡主旨乃是:天道所賜,英吉利、法蘭西和尼德蘭三國與日本相交十數年,深知將軍大人威名,特遣約翰·塞爾斯為特使遠渡重洋問候,日的便是希望多事交易,互派使節,互駐商舍會館云云。
    英吉利贈送家康猩紅氈一匹、弩一柄、大炮二門,以及望遠鏡一支。家康回贈以押金屏風五扇。兩國「通商狀」的各項條款,亦允許英吉利使節在日本廣為宣揚。
    如此一來,舊教傳教士們更是惶恐。他們這邊其實也來了一個軍人使節,非是別人,正是前來探寶的比斯卡伊諾將軍。比斯在大坂城會見秀賴時口出狂言,擅自在近海探測,比起英吉利使節塞爾斯,舉止名聲都甚是惡劣。這種心虛使得他們更加焦急,亦導致他們妄自採取行動。
    在英吉利使節一行返回平戶之時,另一個讓柳生宗矩大吃一驚的消息則自仙台而來。在仙台,不只柳生又右衛門,服部一族和本多正純也安插了不少眼線。此外,又右衛門認為,因為忠輝那位如豹如虎的岳父,將軍秀忠必對其大生戒備。最開始,又右衛門簡單地以為,伊達政宗把索德羅從將軍手裡救下,帶回自己領內,只是出於求知,頂多在造船時用上一用。然而,密報說,政宗一見大久保長安的死及洋教徒的騷亂,頓時心生惡念,欲利用這個時機,發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
    又右衛門初時並不相信,不過服部一族傳來的消息也差不多,他便覺得不能再視若無睹了。服部說,在仙台會合的索德羅和比斯將軍,制訂了和英吉利使節進行正面對決的計劃,並已說服政宗。
    政宗常把索德羅叫到房內,以佈道的名義密談。據云,政宗稱:「我雖由於親戚和朋友的關係不能接受洗禮,但絕不干涉家臣皈依。」他特准眾人在城內和本城大廳自由傳教,還在鬧市建了兩座教堂。政宗甚至下令毀掉松島瑞嚴寺及另一寺宇里的眾多石像,僧侶若有不從,格殺勿論。伊達家臣、洋教徒支倉常長還毀燒寺廟——若無破釜沉舟的決心與計劃,怎會發生這等事?
    新教國英吉利使節謁見家康,兩國締結友好條約之後,政宗便親近舊教的比斯將軍和索德羅,甚至在城內的本城大廳張榜宣布傳教自由,甚為放肆。
    正當此時,又有線人來報:「政宗下令讓索德羅與燒了寺廟的支倉常長等人,欲乘坐正在雄勝濱日夜趕工的大船,船成後去往歐羅巴,此事正在加緊準備中。其目的已與索德羅密議了若干次,即欲引新教國佔領日本,屠殺舊教教徒,不可不防……」
    又右衛門震驚不已。他以為,伊達政宗必是看清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後果,才決定出手,促使他下此決斷的,仍然是索德羅和比斯將軍對新教的怨恨。又右衛門並不認為政宗有多麼虔誠的信奉,只能推定,促使政宗下決斷的另外一個原因乃長安之死,或不如說是政宗看透了長安死後,將軍秀忠和上總介忠輝兄弟之間頗耐人尋味的「不和」。派閥之爭常常以「家族之亂」的形式出現,而且此時長安已然下葬,餘波便湧向忠輝。若忠輝被一舉擊敗,不管事實如何,只能以二字判定:謀反。伊達政宗一方面擔心自己在無意之間,變成了千夫所指的謀反者之岳父,一方面,他似已看清局勢,欲迅速上演一出大戲。若被扣上了「謀反」惡名,便極其被動。政宗深知其中玄機,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真正謀反,主動進攻。
    此時正值英吉利使節從江戶去往三浦半島,又右衛門立刻離開駿府趕往江戶,秘密拜見秀忠。他發現,秀忠已然知悉一切。只是秀忠的看法與又右衛門大為不同。「陸奧守為了不讓自己因長安和上總介的事受到猜忌,便不斷討好於我。」秀忠似乎真心這樣想。他認為,索德羅也好,比斯將軍也罷,對日本來說,都是惹是生非之人,不過也不能隨隨便便把他們攆出去,故伊達政宗便想出一個絕妙好計,讓頗招人厭的南蠻傳教士們立刻乘坐新船離開日本。
    秀忠還大發感嘆,政宗憑藉非凡的謀略,在驅逐這幫傳教士離開日本的同時,亦搭載了一個希望。為了不讓那幫傳教士們看透自己的本意,政宗故意讓人毀壞了松島瑞嚴寺的佛像,又修建小教堂,裝成一副熱心的教徒模樣,甚至還委託支倉常長打探能否開闢直接和歐羅巴交易的途徑。秀忠認為,政宗的想法必是:若交易不成功,就不可讓那幫傳教士們回來了。
    柳生宗矩對秀忠的見解悉心傾聽。伊達政宗雲山霧罩,虛實交織。對認為松平忠輝為謀反者,欲對其岳父政宗加以打壓的人來說,政宗讓人惱火。「那麼善於自保的獨眼伊達,現在竟會做出讓將軍警惕的傻事?」產生這種看法的人會認為,包括搭救索德羅等所有事在內,都是政宗在秀忠心照不宣的暗示下大出其力。政宗在大久保長安生前便和他疏遠,在聯名狀上也拒不簽名,巧妙地把業已成為江戶負擔的索德羅和比斯將軍引到仙台,假裝改變信奉,藉助他們的膽識和幫助造好了新船,然後讓這一堆麻煩坐上新船,把他們趕回歐羅巴。這一系列舉措,八面玲瓏,堪比家康治國大計。
    政宗不接受洗禮的理由,表面上無懈可擊。據說政宗曾問索德羅:「能否在日本築建更大的教堂?」
    索德羅回答:「當聽羅馬教皇吩咐。」
    既然索德羅這麼回答,政宗便很快獲得了幕府批准,派人出海。據索德羅言,那船重五百噸。過去家康讓三浦按針所建的往返於大洋的船重一百二十噸,故此船之巨震驚世人。船上約有四十個南蠻人,為首者為比斯將軍、索德羅和另外兩個神父。日本方面的正使乃是故意燒毀寺院的支倉常長,常長之下有今泉令史、松本忠作、田中太右衛門、內藤半十郎等副使。另,為了學習航海技術,幕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將監手下十餘人亦在船上,再加上一些商家,合計一百八十餘人。
    不僅將軍秀忠,連家康似都對此次航海大為關注。但又右衛門看出,關於此次出航,政宗定對已返回江戶的松平忠輝有過暗示,遂又多派了人手加緊監視。
    大船預定於九月十五齣發。那之前八日,即九月初七,政宗寫給女婿忠輝的書函已落入了又右衛門手中。又右衛門深深感到,天下之勢,只四字可書——
    萬雷驚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13
第382章 不敗之地


    伊達政宗寫與女婿松平忠輝的書函虛實間雜,看上去破綻百出,實則滴水不漏,令人大為佩服。他在函中,就家康身後恐會發生的內亂進行了極為詳細的剖析:巨木倒下,必生波瀾。若家康公後任少了平息波瀾的能耐,便會導致祖業敗覆。大久保長安之死,以及之後發生諸事,只是無可避免的小糾紛。忠輝還年輕,對一切必須泰然處之。此次造船,從牡鹿郡的月浦出海,其實亦是為日後準備。天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太平,萬不可在內亂和外力的衝突下敗亡。今方百廢待舉之時,對於有利和不利於國之繁榮諸事,要明確區分,以為盛世基石。有利於天下者,是南蠻之菲利普三世,還是紅毛之詹姆斯一世?無人真正查訪,故才命使節跨越重洋去歐羅巴一見,同時命索德羅與其他神父為日本開拓一條交易之路,以此試探忠心和實力。他寫道:無實力者就不必再回日本,這也算為國清除塵垢。
    書函之外,還有一份寫與墨國總督和教派頭領的書函抄本,可見政宗的複雜思慮。裡邊寫道:日本和墨國通商,不會對呂宋的馬尼拉不利。家康公只希望通商,毫無用兵意圖。通商若是能給班國帶去利益,舊教教派自會受到幕府厚待。唯結尾的幾言,卻令柳生又右衛門百思不得其解。
    政宗擁戴將會成為次任皇帝的最強大實力者,並得家康公信賴,此次派遣使節,斷不會引起家康公和將軍不快。故請為使節行便利為望。
    這種「便利」非說政宗希望班國儘快派兵船,竟似成了請班國給政宗送來一個讓家康信任、將軍也樂意支持的下任皇帝——含義實在複雜難辨。
    毫無疑問,松平忠輝將從岳父處得到這封信。若他以為「次任皇帝」指的便是自己,又會引起何樣的後果?
    伊達政宗暗自疏遠大久保長安,乃是為了不讓自己被誤為是長安同謀。
    如此謹慎的政宗,在信函里明確說此次派支倉常長去歐羅巴,絕不會引起大御所和將軍的不快,其心意很是明白。
    無二人的許可,那重達五百噸的巨船斷不會造出來。索德羅自不必說,比斯將軍無船,也無法離開日本。故政宗必是私下獲得了家康和秀忠許可,把那些招人恨的神父和傳教士趕出去,才能造巨船。但政宗命人破壞瑞嚴寺的石佛,又在本城大廳張榜宣揚洋教,還在城下建了兩處小教堂,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事情無這般簡單,又右衛門只能這樣想,至少,政宗早就預料到,大久保長安死後定會發生些事情,他擔心自己被看作一派魁首,才疏遠長安,還拒絕在聯名狀上署名。其實,正如政宗擔心的那樣,長安一死便立即出事。
    同時,還應看到,政宗的心思也已發生了莫大變化。長安身死和英吉利使節的到來,都使事態發生了急劇變化。日本國內的洋教徒想到了太閣時的鎮壓,開始騷亂,長安的那份聯名狀,則被流言說成「忠輝謀反」的證據,更是擴大了不安情緒。這樣一來,作為忠輝的岳父,伊達政宗也將處於極為危險的境地,他亦順勢加速派索德羅和支倉出使歐羅巴。自五月以來,工匠們沒日沒夜、不分黑白地趕造巨船;而在巨船造好之前,便已定下九月十五齣港。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都會充分感到事情的緊迫性和政宗的急不可待。
    難道他擔心到時船不能順利啟航,才允許在大門前,甚至在本城大廳張貼通告。不只如此,此事應也已獲得了忠輝的許可。毋庸置疑,「次任皇帝」這樣奇妙的文字,是在暗示忠輝的存在,並以忠輝的名義拜託班國。若真是如此,伊達政宗不反大御所,但成反幕府將軍的首領,幾成事實。
    伊達政宗看到內亂將起,即著手準備……他正按照自己一貫的縝密作風,為家康身後之事籌謀。將軍秀忠欲與新教國英吉利和尼德蘭聯手,政宗便著手利用班國和羅馬教皇。既然他能將手伸到歐羅巴,定也在國內暗中尋找可利用的勢力。他的這些行為,在又右衛門眼中看來,確實乃「反秀忠」。然而稍微轉變一下角度,又可以說均為「為秀忠著想之遠慮」,政宗的籌謀和手段,著實可怕。
    宗矩欲向家康稟報此事。家康已把「通商狀」交與英吉利使節塞爾斯,稍微鬆了口氣。他瘦了些,不過已處理好使節之事,心緒還算不錯。
    「又右衛門,英吉利說想在江戶得到一處屋舍,正在四處找地方呢。他們留在日本期間,我會保護他們。」
    又右衛門有些疑惑:家康公為何故意做可能惹舊教教徒反感之事?難道是想看看他們的反應?
    其實,家康締結的條約中,已破格給予英吉利特權:除了自由通商,還允許英吉利入住在江戶,給他們治外法權。即英吉利人若有作姦犯科,其罪由英吉利判定。此前的南蠻人,哪能得到這等厚待?
    「伊達領地的月浦傳來消息,新造好的船將於本月十五齣海。自然已得到大人批准了。」家康微笑著點頭,「陸奧守欲把招人恨的傢伙都幫我清理乾淨。」
    「這麼說,大人也知他欲交給班國國君書函的內容了?」
    家康轉了轉眼珠,抬眼盯著又右衛門,「在船出海之前,我欲不動聲色。」
    「不動聲色?」
    「是。也就幾天了,還是不動聲色好。又右衛門,聽說大坂城的七手組去加賀辦事,你可知此事?」
    「哦?」
    「聽說是想修築大坂城,去請高山右近大夫。」
    「這……大人是從何處聽說?」
    「自是前田利長,利長可非知情不報之人。」
    「唔。」又右衛門低應一聲,忽然單膝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從大坂去的使者乃是速水甲斐守?」
    家康淡然道:「聽說秀賴的近臣最近去過紀州的九度山了。」
    「秀賴近臣?」
    「是,好像叫茨木彈正。當今能夠和幕府領軍匹敵的,似只有真田家的後生。」
    「這……大人聽誰說的?」
    「真是令人不明呵。」
    「這麼說,真是要築建大坂城?」
    「是啊,高山右近和真田之子在築城方面,可謂天下無匹。對了對了,陸奧守的書函是怎回事?」家康果然沒忘記,只是為了緩解氣氛,避開了片刻。
    「其中有一言,頗令人費解。」
    「哦?」
    「是言說,政宗擁戴將會成為次任皇帝的實力最強大者,大人您對此可有所知?」
    「次任皇帝……」
    「是。次任皇帝指的自然是下一代將軍,陸奧守擁戴的,怕是上總介大人。」
    「晤。」家康故作淡然地回答,然而他心中的波瀾卻無法掩飾。他忙拿過花鏡,重新戴上,視線卻變得模糊,表情也顯得含糊起來。此情此景讓又右衛門不忍正視。
    「你認為,陸奧守因看到騷亂不可避免,才幹脆採取主動,是嗎?」
    「是。他口頭上命令索德羅、比斯將軍,以及正使支倉六右衛門常長緊急借用兵船……」
    「又右衛門!」
    「在。」
    「我欲待那船離開月浦后,立刻去江戶一趟。」
    「在下願意一同前往。」
    「我和將軍商量之後,打算親自處理忠輝的事,弄清他究竟是否有輕視兄長之意。然後,怕還得請你往京城一趟。」
    「是。」
    「忠輝和秀賴當然還什麼也不知,不過這才令人為難啊!他們不知,在此時反而是障礙。其實,本是知了也不會有所行動的人,卻因不知而無法判斷大勢。」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
    「唉!一切都是我太大意了!自己腳底下居然起了火。」說著,家康迅速摘下花鏡,擦了擦眼角。
    德川家康已非往日的德川家康了。他曾說過,「忍耐乃長久根本,憤怒是人生大敵。」此為天下之主者的首要修為。此言是他在關原合戰時說的。當時,他在清洲城內輕度中風,卻依然堅持上陣,神色自若,心如磐石。而現在,他竟在柳生又右衛門面前流淚,這令宗矩手足無措。兵家所言「不敗之地」只是一種念想,在完全不知懼怕,或忘記了勝負之分時,才能到達那般境界。
    「出兵必勝!」昔日的家康,心中始終有絕對的自信支撐,有立於不敗之地的莊嚴之美。「為天下之主者,必須有坐於漏船,或是卧於火屋之心。」家康以前常這樣說,他時時謹慎地作好一切準備。絕對的自信一直支撐著家康,正是這種由自信而生的莊嚴之美,使他打敗了天下大名。然而,今日的家康是怎的了?
    將軍秀忠的兄弟上總介忠輝竟不滿兄長,欲與伊達政宗聯手大坂城豐臣秀賴,以示對抗。這當然令家康心緒大壞。
    不只如此,伊達政宗還把自己的心思通告班國,欲藉助洋人的勢力,準備採取行動,推倒將軍秀忠。家康難道從「不敗之地」跌落下來了?若他的自信坍塌了,天下豈非要重回亂世?
    父親石舟齋若發現自己創的「無刀取秘技」被人所破,他的晚年將會變成何種光景?這樣的想象時常在又右衛門心中掀起一陣冷風,而現在,在家康身上,彷彿出現了同樣的蕭瑟。
    「又右衛門,」家康擦了擦花鏡,又擦了擦眼角,終無力道,「我天真地以為,每日念佛誦經,早已到達凈土,船已至彼岸了。」
    「……」
    「可是,可是,彼岸無那般近。我現在站在巨大的深淵之前,不知這點剩下的體力,夠不夠用……」
    又右衛門無言以對。不敗的信念,果然已隨著肉體的衰老,慢慢從家康身上消失了。
    「我先去江戶見忠輝,是暗中去,然後,再決定是做惡鬼還是做菩薩。我的信奉究竟有多少效果,此次可以親眼一看了。你也當作好準備,借給我力量啊……」
    又右衛門真想說些合適的話安慰家康。有人在策劃可怕的陰謀,紛爭之暗雲滾滾捲起,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簡單。在關原合戰時,還有解決辦法,然而此次情況不同。此次無石田三成那般領頭者,也無願意為三成陪葬的大谷吉繼和直江山城守。然事態之中孕言著的危險,卻遠甚於關原合戰,並在迅速惡化。
    大久保長安非惡人,也非領頭之人。他死後財產被沒收,兒子全被處死,相關人等悉數發配給各大名,事情在很短的時日內便料理乾淨。伊達政宗自也不能算是領頭人,他不過是意識到大久保長安一事恐會在不知不覺間牽連了伊達氏,方小心翼翼地轉守為攻而已。說到松平忠輝,他甚至不知長安的死在自己和秀忠之間造下了怎樣的不快。大坂城的秀賴,究竟是否已知七手組或其他近侍去了加賀,或至九度山尋訪真田幸村了?然而,據從大坂方面得到的消息,在保羅神父等人的煽動下,洋教徒紛紛喬裝打扮,不斷湧入城內,亦不斷有入托明石掃部和織田有樂齋,以進入大坂,南坊高山右近很快也會離開加賀前往大坂。德川的旗本大將本未消除對豐臣氏的敵視,這樣一來,必會更為緊張……
    若只是大坂有事,倒也簡單了;然而松平忠輝竟被卷了進來,事情就複雜得多了。「上總介大人怎會與將軍對立?」然而伊達政宗等大名又悍然站在眾人眼前。政宗從一開始就拉攏上總介,為了實現野心而大費苦心。女婿忠輝一旦被虔誠信天主教的女兒俘虜,政宗便露出了利牙。流言雖無稽,卻具有擾亂世人心念之利。
    想到這裡,又右衛門真不忍再看家康。
    「又右衛門啊,」過了片刻,家康又道,「你好似還未與我說出真心話呢。你可不只會帶兵打仗。從何處下刀,你可看出點眉目了?」
    宗矩還沒下定決心,只是沉默無語。
    倒也並非無話可說。此次事件為首者,不單隻覬覦將軍之位,進一步,乃是在思慮如何抓住太平時人心,其背後蘊藏著甚於奪取權力的野心。
    「怎的了,又右衛門?是否採納你的見解由我決斷,你只是說一說,無妨。」
    「大人!」又右衛門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若在下緘口,便是不誠。大人願意聽,在下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來。」
    「哈,無妨,講吧。」
    又右衛門向前挪了挪身子,直道:「此次騷亂的根源不在某人,而在洋教。」
    「唔。」
    「故,若大人允許尼德蘭和英吉利在平戶建立商舍,第一要務,便要疏遠三浦按針。」
    家康沒想到又右衛門居然是這樣的開場白。他低頭半晌,不語。
    「然後,依法懲處那些滋事的洋教徒。」
    「依法懲處?」
    「是。信奉乃是自由,然而在世間散布流言、擾亂視聽,則斷不允許。」
    「那些鬧事的人中,也有信洋教的大名。」
    「正是!百姓中的教徒只不過是聽信流言,激起些小波紋。」
    「你認為,處罰應從誰開始?」
    「首先是陸奧守。如大人所知,陸奧守在居城大門上張榜宣揚洋教。然後是譜代長老大久保相模守。此為在下淺見。」
    「忠鄰……晤,忠鄰也信洋教?」
    「正是。因此,應從相模守嘴裡說出,大人疏遠了三浦按針,對新教、舊教一視同仁。不過,擾亂世間,斷不允許。」
    家康靜靜盯著又右衛門,看了片刻,點頭道:「這樣一來,洋教徒們就能安靜下來了。將軍和上總介之間的不和,又當如何?」
    「在下認為,最好交與伊達陸奧守處置。」
    「唔。」
    「陸奧守在此事上思慮重重,亦得雙方信任。說得難聽些,便是左右逢源;說得好聽些,乃是老成謀國。關鍵是,不能讓他們彼此再存敵意。」
    家康輕輕點頭,「剩下的,就是大坂的秀賴了。聽說偌多洋教信徒湧入了大坂城,那是為何?」
    聽家康這麼一問,又右衛門又向前膝行幾步,有重要見解時,他便會如此。「兵法講究的乃是去敵,不是樹敵。」宗矩激切道。
    家康移開視線,臉上明顯露出不快的神情。但又右衛門毫不退卻,「大人一貫相信,只要心中無敵,便不會有敵,此乃大人神心佛腸。大人對秀賴,確無任何敵意。但大坂城卻不同,此城從一開始,便是太閣為威懾天下之敵而築。」
    「與天下為敵?」
    「是。各種建築其實蘊含著不同的意思。京城皇宮乃是將戰事置之度外的御所,故站在皇宮之前,誰也不會生起敵意。然而大坂城不同,站在大坂城上向外一看,便會產生要和新舊之敵一戰的念頭。只是看看那城,便能激起人強烈的戰意。」
    「哦?」
    「因此,無論是被流放之人,懷抱深深敵意之人,憤恨世道不公之人,以及野心勃勃之人,都會大受其激。大坂城乃是一座肅殺之城,故比斯才發了那些狂言妄語,挑撥起洋教徒的妄想,將其與心懷怨恨的浪人野心聯繫到一起。」
    「唔。」
    「大人依然把秀賴安置於大坂。在下常思,若某日讓秀賴產生了誤會,以為大人要滅了他,那對大人來說,可就太委屈……」
    「且等,又右衛門!」
    「是。」
    「你也認為,我真的厭恨秀賴?」
    「大人把他置於肅殺之城,有其果,必有其因。」
    「唉。」
    「對上總介來說,情形亦同。上總介大人身邊無名古屋的成瀨或駿河的安藤那等名臣。大久保長安再怎麼說,終是遜色了許多。」
    「又右衛門。」
    「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和我的想法有同有異。不過,若不管我怎樣大費苦心,秀賴都不離開大坂,又將如何?」
    「那時,便會天下大亂了。」
    「我問得多了。洋教徒和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不斷湧入大坂,切不能置之不理。」
    「不過,那時大人要對付的,可能不只秀賴一人……」
    「哦?」
    「到了那時,上總介大人和秀賴恐怕……大人啊,只怕您斯時便要傷心了。」言罷,又右衛門吃驚地捂住了嘴。
    家康的身子在劇烈顫抖,柳生又右衛門的一席話恐是觸到了他痛處。
    「唔,秀賴並無敵意,但他既然和大坂城同在,便成了罪孽的源頭。」
    又右衛門不語。先前之言也許說得太重了,他有些猶豫,這些話對為人父母者,似太殘酷了。但他並不後悔把真實見解說了出來。
    騷亂的芽已生長出來,為防患於未然,必當將忠輝和伊達政宗置於監視之下,斬斷政宗的不安和妄念,將秀賴移封別處。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又右衛門想的是,假如從秀忠和家康口中說出:「忠輝太年輕了,才被長安利用。為了不耽誤他的未來,請你予以足夠的教化!」政宗精明如狐,他能看出來,如此一來伊達氏也就安全了,故會收起異心。然後,秀賴身邊的重臣自可看清不能再待在大坂城,甚至主動提出移封……
    然而又右衛門大覺失言。若秀賴要抗家康,家康只能連同兒子忠輝一起,以作亂的罪名加以懲罰。也就是說,家康必把太閣的兒子秀賴和自己的兒子忠輝一起殺掉,徹底斬斷騷亂根源。又右衛門的建議有如寒風呼嘯。
    良久,家康方道:「決斷其實並非那麼難。」
    「正如大人所言,之前的準備與安排最為重要。」
    「自然也不能坐失良機。你是兵家,自當覺得我的處置太過優柔寡斷了吧?」
    「不,在下不敢這般想。」
    「但我還未放棄。我欲等到伊達的船從月浦出發之後,暗中離開駿府,路上先去大久保相模守的小田原城一看,然後到江戶。在到江戶之前,必須作出決斷。一路上也想好生拜拜神佛,請些佛意哪。」
    「是。」
    「請你在此期間,莫要離開我左右。另,把你從各種途徑得到的消息,都說給我聽聽。」
    「是。」
    「記住,此話就止於你我之間。你不可離開我的轎子!」
    「是。」又右衛門感到,家康似乎在害怕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依計,家康於九月十七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伊達正宗建造的五百噸巨船,已於二日前載著支倉常長等人,從牡鹿島的月浦出發。本多正純、柳生又右衛門、服部正重和向井忠勝事先都各自派出人,一旦巨船發生故障,導致延期,駿府肯定會得到消息。然而駿府未得到這方面的消息,家康便如期出發了。
    時值深秋,在世人來看,此次出行彷彿一場輕輕鬆鬆的遊山玩水之旅。掌鷹人跟在轎子兩側,後面還有三乘女轎。其中之一坐著忠輝生母茶阿局。她尚不知,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現正處境艱難……
    「到了江戶,就能看到很久沒見的上總介大人了呢。」聽侍女們這樣一說,茶阿局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在沼津城小憩后,家康到病中的大久保忠佐榻前探望。忠佐年逾七旬,已然衰老得很難坐起,膝下亦荒涼無子。
    「大人,您一定要再來啊。」
    聽忠佐這樣說,家康不禁熱淚盈眶:「莫要擔心,我欲讓令弟彥左衛門繼承你的家業。」
    忠佐卻道:「那個不成器的傢伙能勝任嗎?」
    然後,一行人前往三島,在那裡,接到了「小田原的大久保忠鄰家中有不安之氣」的密報。據云,由於大久保長安事發,家臣擔心會被本多父子算計,氣氛異常。
    「風浪似比想象的還要大啊。」家康只是對又右衛門這般道,對同行的本多正純則緘口不言。
    在三島停了一日,翌日,一行參謁了明神社。然後有近臣建議放鷹,家康卻心不在焉,完全不似先前。
    又右衛門尋思,若此事不得解決,家康公就歸天,不知天下將亂至何樣。
    經過箱根的關所后,眼前出現了小田原,又有衛門心中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家康身子越來越差,在人生之末,正要帶著自信,滿足地閉上眼睛時,卻發生了這等事,打擊之巨,實非常人可想象。
    又右衛門始終不離家康的轎子半步。然而家康時常陷入沉思,似忘記了周遭諸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03
德川家康.12.大坂風雲


第383章 逆子野心


    洋教各派傳教士以拜訪為名,不動聲色打發信徒去往越后松平忠輝處,乃是大久保長安身故后未久之事。
    忠輝盛情款待信徒。對精力充沛卻百無聊賴的他來說,來訪者帶來的掌故,似給他打開了一扇寬敞明亮的窗戶,吹入「西洋之風」此外,信徒們還將從西洋帶來的藥物、香料,甚至與洋教有關的飾物紛紛送與忠輝,使他立時想入非非。
    與此同時,忠輝岳父伊達政宗亦不斷從仙台送來書函。初時,忠輝對岳父無甚興緻。此門婚事究竟有何意味,他一開始就頗為明白;只是他也太年輕,無法看透政宗。可是,自從索德羅到了仙台之後,政宗卻大變其樣,讓人親近,忠輝的內心亦被深深觸動。
    在解救索德羅之後,政宗便欲造一艘寬五間半、長十八間的巨船,以揚威歐羅巴,這樣的想法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船的圖樣已送來,桅杆有兩根。主桅長十六間有餘,次桅亦近十間。忠輝立刻令人在福島城做了船的模型,雖說是模型,尺寸卻與實物無二。遺憾的是,他未能在領內尋到長十六間的主桅之材,無奈之下只得拼接。可就在快要完工時,一股不滿卻兀自湧上他心頭:我造了一艘並不能在海上航行的大船,就興奮不已,豈非小兒之舉?難道騎於木馬背上,便能指揮大軍?唉,我究竟已長大成人,還是一介小兒?
    許久以前,忠輝心生反省時,自會立時想起大坂城的豐臣秀賴,這兒成了他的習慣,這次亦不例外。忠輝眼前浮現出了秀賴的身影,他落寞地下了船模。秀賴也會做這等無聊之事嗎?
    秀賴的身後,乃是那座高聳入雲的大坂城九層天守閣……與其威容相比,忠輝所居的福島城何其貧弱、何其寒酸!況且,秀賴只領六十餘萬石的俸祿,卻有那般奢華的城池,我松平忠輝所領七十萬石,遠超秀賴!儘管不當這般計較,但一旦鑽入牛角尖,便很難排遣不滿了。
    秀賴乃千姬夫婿,不就是我的侄女婿?想到這裡,忠輝更覺不快。
    接著,忠輝心中又浮現出對阿龜夫人之子義直所居名古屋城的贊言。名古屋城的規模或許比不上大坂,雖然忠輝未親自領略過,但見過之人莫不交口稱讚,說名古屋天守閣上的那一對黃金虎鯨,更是曠古未有,天下第一。義直乃忠輝之弟,所居之城竟如此豪華,自令忠輝不快。
    不滿之芽一旦萌生,便不易除去。忠輝自然又想起大久保長安來。大久保藏匿了大量黃金,卻被將軍德川秀忠悉數沒收,可是,長安那般做並非為了一己私利,此中必有為忠輝的將來籌劃之意,忠輝心知肚明。
    我為將軍的親兄弟,如今非小兒。正因如此,父親才不得不與我七十萬石的厚祿。大久保長安為我的家老,就算髮現他十惡不赦,也當先問問我忠輝的意思,憑何一聲不吱便把此事辦了?
    想至此,忠輝憤憤走進本城房中,把刀遞給出來相迎的五郎八姬,壓抑著急促的氣息,一進門便道:「原來如此,哼!」
    「什麼事?大人臉色這般蒼白。」
    「哼!我告訴你,我一直惦記的那個謎,總算解開了。」
    五郎八姬有些擔心地盯著夫君的臉,可忠輝卻未再說下去。他根本無法把心中所想全然吐出。
    我一心一意輔佐將軍兄長,兄長卻對我這個弟弟懷恨在心。即使不懷恨,他也是大有戒心,否則,他怎會把長安為我隱匿的黃金無理沒收了?亦因為懷有戒心,他才不由分說令人搜查長安的宅子,把本屬於我的黃金作為判罪的證據。這些狠招定非兄長一人想出,必是和本多父子、土井利勝等人共同謀划。既如此,我忠輝怎能心甘情願默默退到越后這窮鄉僻壤?
    忠輝端起五郎八姬遞過來的茶,一飲而盡。他決定去駿府。
    不滿的火焰焚燒著年輕氣盛的忠輝。在他看來,秀忠城府深沉,陰險如狼,表面事事順著父親,實際上完全是陽奉陰違,處處以自己好惡處事。一旦與其有利害衝突,他絕不會給對手生路。他總是悄悄地設下網套,卻還不忘裝出有道長者的樣子。對大久保長安的處分,對索德羅一事的處理,都是明證。關於索德羅一事,秀忠總算給了伊達幾分面子,手下留情,但對越前的秀康,卻是冷酷陰險。
    秀康於慶長十二年閏四月初八故於北庄城。當時就有傳聞說,秀康乃是被毒殺。這傳言或許便是起於「秀忠為人陰險」之說。
    由於秀康生前已皈依了禪宗,故他的遺骸始時被葬於曹洞宗的孝顯寺。
    可未過多久,秀忠便聲稱父親有令,把秀康改葬在了凈土宗的運正寺,甚至連其謚號都由「孝顯寺吹毛月珊」改為「凈光院森嚴道慰」了。
    「松平一族應皈凈土宗。」在被告知是父親這般吩咐時,忠輝還不以為然,可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秀忠恐是別有用心。「即使秀康身為兄長,也是將軍家臣。」為了施加這種無形的威壓,秀忠就連秀康死後諸事都要橫加干涉,這難道不是對信奉的藐視?
    忠輝愈想愈覺心事難平:若自己欲入洋教,屆時秀忠必無理干涉,難道也默默服從?
    忠輝覺得,必須去跟父親說說個中情形!無論如何,如今已非可以任意威嚇諸大名的時代了。就連父親都鼓勵交易,讓將近兩百艘朱印船暢遊世間,從呂宋到安南、暹羅、爪哇等地,日本人聚居的城鎮不斷興起。大久保長安亦是為了這個目標,作了種種準備。而眼下,岳父伊達政宗也開始了征服歐羅巴的行動。將軍兄長稱得上是順應潮流之人否?思來想去,忠輝決定將自己的不滿統統告訴父親,於是先把重臣小栗忠政打發到駿府,讓他先探探父親的意思。可家康卻推說眼下甚是繁忙,無空得見,又雲反正早晚要去江戶,且候些時日。這又引起了忠輝莫大的不滿:將軍一定是先發制人,在背後搗鬼,阻止父親與我見面,豈非令我步兄長秀康後塵?這樣,忠輝的不滿益發膨脹。
    年輕人的不滿總是輕率而猛烈,一旦被這種情緒攫住,其人必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八姬,我找到與父親過話的口實了。」沉默良久,忠輝突然開口。
    五郎八姬「啊」了一聲,驚訝地抬起頭。
    「我要去江戶,在江戶靜候父親。」忠輝一臉倔強,之後,又呵呵笑了起來。
    「您要與父親大人交涉什麼?」
    「交涉什麼?這樣吧,你權扮作父親大人。」
    「那,妾身就把自己當成大御所了?」
    「對。一旦答不上話,便是父親無理。那就開始吧。父親大人,忠輝乃是將軍的親兄弟否?」
    「然。」
    「那麼,義直又如何?將黃金虎鯨懸於名古屋城的義直,亦是忠輝的兄弟否?」
    「當然。」
    「兄長居將軍之位,小弟已是名聞天下的名古屋城主,唯忠輝居窮鄉僻壤的福島城。父親覺得是否公平?」
    「這個嘛……」
    「哈哈哈,忠輝並非無理取鬧,無非想要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而已——不要別處,便是太閣所築大坂城。」
    五郎八姬睜大眼,獃獃望著大君。
    「難道這個要求過分了?父親大人。唯大坂城才不居於名古屋之下。難道父親認為忠輝不肖,不配那座城池?」
    「這……」
    「哈哈哈哈,父親,孩兒請您莫要閃爍其詞,請真心回答。」
    「唉……大坂城內已有了太閣遺孤右大臣豐臣秀賴。」
    「讓他遷出去不就得了?大久保相模守和已故石見守也多次說過,秀賴不希望成一員武將,而是想以公卿身份生活下去。既如此,在京城為他覓一座宅邸,或把他遷到古都奈良亦可。當然,這些事,孩兒不便插嘴,在哪裡建一座符合豐臣氏身份的宅邸,乃是父親大人和兄長的事。」
    「……」
    「總之,忠輝就是想要大坂城,待在那座城中,可一邊輔佐將軍,一邊考慮向海外發展。此乃忠輝的心愿,請父親大人認真思量,給孩兒一個回復。」說到這裡,忠輝再次大聲笑了起來。「怎樣,我若這麼一說,恐怕連父親也無話可說了。我早就想過了,我不願在父親身後再去求兄長,要在江戶靜候父親,像剛才這般與父親交涉,你最好也收拾收拾。」
    始時,五郎八姬還只是笑著附和忠輝,但一旦明白夫君之言並非心血來潮,她的不安遂大為加深。忠輝似真的想要大坂城。那若是一座空城,另當別論,可那是太閣遺孤的居城,全天下大名無不矚曰!當然,要一座城並不意味著想奪取天下,但他要的卻是曾一度位極人臣、號令天下者的居城,乃是象徵著太閣雄視天下的權力的私城。「忠輝想要大坂城!」一旦世人聽到此言,定會產生「忠輝欲奪取天下」的錯覺。
    「父親會責備我有非分之想嗎?」
    「大人……」
    「怎的了?難道你認為不能把秀賴遷往他處?」
    忠輝似在戲言,八姬卻十分惶恐,「大人說話可要小心些。」
    「小心?哼,這次的交涉,我就是要從此下手,不過,不是去逼父親。」
    「大人不如說,希望重建福島城,這般說不是更合理嗎?」
    「重建?」
    「是。家父說,此處其實不適宜築城,不如在高田一帶圈出一塊地,重築一座符合大人身份的居城。」
    「哈哈,看來你終究還是女人啊,目光短淺!石見守常道,今後的日本國,要以天下為對手。一個要以天下為對手的人,蜷縮在這冰天雪地的蠻荒之地,怎能振翅高飛?心懷大志者,還是居大坂城為宜啊,可以堺港碼頭為大門……」
    「大人,此話可不能亂說,只怕禍從口出,招人誤解。」
    「誤解什麼?我已說過了,這只是與父親過話的借口!」
    「可是,大御所若不答應呢?」
    「哈哈,到時提出藝州、紀州亦可,若我與兄長商議,恐還會把九州的博多或長崎給我呢。我只是想讓他們記住,忠輝乃是將軍的兄弟、義直的兄長、秀賴的叔父。」忠輝狂笑起來,旋又低下頭,「話雖這般說,博多或長崎終是不行。」
    「啊?」
    「還是大坂最好。兄長乃是將軍,我則必須周遊天下,與菲利普皇上和詹姆士國君一決高低。這樣一來,門戶就顯得至關重要,居城氣度尤為關鍵……哼,非大坂不可!」
    人的野心總是在不可思議之處,沿著不可思議之路膨脹。忠輝最初所懷有的,只是對父親和兄長的不滿。他拿幼弟義直的名古屋城和地處北國的寒酸之地福島城作比較,只因為偶爾想起了大坂城的威容,才做起了從沒做過的美夢。
    當然,這種性情並非一朝一夕養成,其中既有大久保長安的影響,也有索德羅和伊達政宗的引誘,更主要的,乃是因為忠輝為家康之子、秀忠之弟,身份不同尋常。
    對忠輝最後的刺激,來自於支倉常長出海及岳父政宗的書函。儘管五郎八姬一再提醒,忠輝還是想立刻趕赴江戶。此時,他的野心還在不斷膨脹,甚至連他自己都為之驚訝。
    在前往江戶的路上,忠輝亦只在考慮此事:「既如此,我忠輝須到海外風光一圈,否則豈非如凡夫俗子?」但他卻忘了一件事:支倉常長一行至墨國,然後橫渡大洋抵班國,進而再航至羅馬,究竟會花多少時日?「他的船回來之後,下一個遠航的就是我了。嘿,我既要去看看英吉利,也要去瞧瞧尼德蘭。否則,就會落於人后了。」忠輝不禁把這些反覆說給五郎八姬聽。抵達江戶之後,他亦是一刻不歇,立刻造訪西苑,把這些想法告訴父親。
    許久不見的家康已明顯衰老了。忠輝見到他時,家康於面前放了兩個火盆,坐在厚厚的坐褥上,倚著扶幾。「哦,上總介大人啊。」他的聲音聽起來甚是和氣,簡直讓人有些驚訝。或許正是因此,忠輝反倒精神起來,草草寒暄幾句后,忽向家康說起海外遠航之重要。
    「父親大人,孩兒認為,令支倉常長等人出海實是錯誤,應該讓您的兒子、將軍的兄弟忠輝去才是。」
    「哦。」此時的家康似很快慰。至少在他眼中,到昨日為止還是孩子的六子忠輝,現在竟也關心起國事來了。
    「伊達家臣支倉常長和將軍的兄弟松平上總介,給人感覺自是大不一樣。待他的船回來,忠輝便想立刻出海口。」
    「看來,不站在陣前,是體會不到勝利的滋味啊。」
    「是。在海外,忠輝自會代將軍大展威儀。另,請父親大人務必答應孩兒一事。」忠輝聲音高昂,向前膝行幾步。
    家康還是笑,「答應何事?」
    忠輝要代將軍出海——家康似未從這話中聽出別的意味,但聽了下一句,便立時豎起雙眉。
    「父親大人,請將大坂城賜與忠輝。」
    這是家康從不曾想過之事,「大坂城?」
    「是。孩兒聽說義直的名古屋城雄壯氣派,其黃金虎鯨更是舉世無雙。代將軍遠航海外,人家若得知孩兒只是個窮酸的福島城主,定會恥笑孩兒,故忠輝想要大坂城。」
    家康忙掃了一眼房內。忠輝生母茶阿局和本多正純雖都不在,但正信卻在一旁,他抖動雪白的眉毛,急將目光轉向一旁。稍遠處的外間,柳生又右衛門正背對他們守候,必也聽到忠輝的話了。年輕氣盛的忠輝,聲音是那般有力。
    「父親大人!」忠輝未注意到父親臉色的變化,繼續道,「作為大坂城主,忠輝既要會會菲利普皇上,也想見識見識詹姆士國君。若那座居城是我的,他們的使者便也不敢小覷忠輝。」
    「住嘴!」家康這才厲聲喝止了他,「是誰教你這般說的?這樣的事,即使是你自己的主意,也要和重臣們商議之後,先詢問將軍的意思,方為正道。你休要說了!」
    忠輝猛地愣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本多正信,臉頓時漲得通紅,然後長長舒了口氣,似明白了,一切是礙於正信啊……
    正信緩緩轉向忠輝,「上總介大人,您方才的話有些孟浪了。」
    「孟浪?」
    「正是。大坂城並非無主之城。太閣遺孤右府大人正住在那裡,故,剛才那話不可輕易出口。」
    「那又怎樣?哼!若是和他人同席,我自然會謹慎,可此處不是只有老爺子你和父親大人嗎?因此,我才請求父親大人,這有何不是?」
    「住口!」家康再次厲聲斥責道,「佐渡守乃將軍重臣,並非你的家臣。你怎可亂了禮數?」
    年輕的忠輝,眼看著額頭上根根青筋暴跳。
    父子雖久未謀面,但忠輝實在太天真了。他原本以為,即使家康難以接受他的請求,起碼也會溫和地加以解釋,得來竟是父親一頓呵斥。事實上,家康的內心亦已不堪重負,他甚至還需要忠輝的安慰。
    「先退下去吧。以後不許你再說那種事!」家康氣咻咻地訓斥著忠輝,憂色滿面,「我早晚要讓小栗又一好生調教你。退下!」訓罷,家康不再看忠輝一眼。
    忠輝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他噴火的雙眸睨視著正信,道一句「孩兒錯了」,便退了下去。
    「又右衛門,過來些。」忠輝退下去片刻,家康把守候在外間的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喚了進來,「你大概也聽到了吧,但剛才上總介大人的話,你就權當沒聽見。」
    「遵命。」又右衛門點點頭。但家康又嘆了口氣,道:「真是麻煩啊。」聽上去,這嘆息既非對又右衛門,亦非對正信,「盯上大坂城的,何止是洋教徒和浪人啊。」
    「但大人也犯不著如此憂心。」本多正信安慰道,「上總介大人還不知高田築城的想法,就容在下詳細告訴他緣由吧。」
    但家康並未順著正信的話:「盯上那大坂城的,絕不止忠輝一人。一旦我離世,垂涎大坂城的人定層出不窮。你說呢,又右衛門?」
    又右衛門沒做聲,默默垂下頭。
    「長福丸和鶴千代還小,一旦長大成人,誰保他們不會眼饞?」
    「可此事……」
    「唉!我也有疏漏啊。當我聽說比斯在那大坂城大放厥詞時,就不能不留神了。那城啊……」說到這裡,家康再次深深嘆了口氣,「大坂城似在大聲向心動之人發出挑釁:到這裡來,這裡乃是攻不破的金湯之城!」
    本多正信彷彿在打瞌睡,柳生又右衛門則似被家康打動了,道:「大人,今夜議事,恐怕又要熬到深夜。趁著現在沒事,大人何不先小憩片刻?」
    但家康似聽未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04
第384章 深夜密議


    密議於西苑中書院進行。外面寒氣逼人,但中書院四面的窗戶卻盡皆敞開,從走廊到前院都排滿崗哨。
    參與者除了大御所德川家康、將軍德川秀忠之外,與家康同來的本多正純、安藤直次,金地院崇傳也被允列席。隨將軍秀忠來的則有本多正信、土井利勝、酒井忠世、水野忠元、井上正就等重臣。此外,柳生又右衛門和青山忠俊也列席,只是這二人還兼護衛。但本該參加這次議事的最年長的大久保忠鄰,卻始終未曾露面。
    「都到齊了吧?」家康不快地環視了眾人一圈,催促秀忠發話,「先請將軍說說此次議事主旨。」
    但秀忠卻無要主動發話的樣子,他恭謹地向家康施了一禮,道:「既如此,還請父親大人先訓示……」
    話音未落,家康就一聲怒喝:「豈有此理?為父已七十有二高齡,你就當我已不在這世上。」這一聲喝罵讓在座所有人心驚膽寒,屏氣凝神。
    「不敢。」秀忠小聲答了一句,立刻回頭望著土井利勝道,「處置大久保長安一族之後,天下似有不穩跡象。先由大炊頭介紹洋教動向。」
    土井利勝早有準備,向前膝行一步,道:「關於此事,由大久保相模守來說明較為妥當,但相模守未出席。最近,江戶倒算穩定,這麼說,是因為町奉行島田兵四郎等人,已對屢次秘密集會的索德羅施藥院有關人等提出了嚴正警告。不過,上方的情況還不甚明了。聽說開始有信奉洋教的大名到大坂去秘密聯絡,而且,與加賀的高山南坊也頻頻往來。故,我已要求加賀大人嚴加監視。」
    「大坂城內動靜如何?有無新的消息?」家康問道。
    「回大人:保羅、托雷斯等神父常出入城內,與速水甲斐守、渡邊內藏助等人頻頻密會,並以明石掃部也參加講經為幌子,滯留於大野治長、織田有樂齋等處,頻頻向加賀的南坊派出密使……」
    家康拍打著扶兒,打斷了他:「我對大炊的話無甚意見,這些無所謂,我關心的是,大久保相模守為何不露面,他有何不平?想必你們知道些吧?」如此性急之間,完全不似家康平素的樣子。
    「大久保相模守的事,在下……」酒井忠世插進話來,「關於相模守,聽說。由於近年來舊友紛紛亡故,他心緒極其低落,正欲提出隱退時卻又失去了長子,便越發委靡,身體也大不如昔,據說最近正卧病在床。」
    家康睨視著忠世道:「只是這些嗎?你們有誰去探望過?」他聲音甚是嚴厲。
    一直眯著眼靜靜端坐的本多正信舉起手,道:「今日可非尋常議事:關於大久保相模守,就由老丈來說說。事實上,相模守今日極不願與我父子同席,現正避在家中呢。」斬釘截鐵說完,正信仰視著家康。
    家康微驚道:「你以為家康連這些都不知道?但忠鄰為何發怒,我要你說說。」
    「說來話長,從早年,相模守就與正信合不來。他性情剛直,老夫卻曾在一向宗暴亂時一度逃逸,是個少見的無恥之徒。就是我這樣一個無恥之徒,現竟與兒子上野介日日賴在將軍與大御所身邊,插手天下大政。他容不下老夫的放肆,這是他親口所言。」
    家康閉上了眼睛。二人稟性的差異,他心中甚是清楚。眼有眼的作用,鼻子有鼻子的用處,各司其職。可雙方都已年過七十,卻依然不能和解,真是可悲啊!
    「實際上,對於此事,正信也深感恥辱,也曾努力為他解開心結,但一直未能成功,以至於發生今日之事。最近,讓他最感憤怒的,便是對大久保長安遺族進行的處置。他心裡一定在想,若長安徇私舞弊,當然要接受處罰,但為何未跟他商量一下就作出了決斷?這種憤怒的心思,老大並非不解。大御所大人召他前來,他恐怕也不會推三阻四。當然,他也實讓人悲懷。正如酒井大人方才所言,他正下決心要隱居的節骨眼上,長子卻先他而去,自弄得他身心俱疲。」
    「這話……這話,你與忠鄰說過嗎?」
    「說過了……啊,非親自說的,此事需請他容讓,故老夫就勞水野忠元大人幫著跑了一趟。但他一聽是老夫的口信,便以卧病為由不予接見。是這樣吧,水野大人?」
    忠元點頭。
    「唉!既這樣,忠鄰啊……相模守斷無不露面的道理。那麼,現在家康就給大家說說,眼下局勢不穩到底是何原因。若有偏頗之處,請諸位明言,休要拘束。」家康語氣依然像鞭子一樣威嚴。
    滿座人鴉雀無聲。眾人都感到,許久不見的、只有作戰議事時才有的殺氣,又從家康身上散發出來。
    「此出不穩,最大的原因,在於某些人忘記了太平世道來之不易。」說著,家康一個一個仔細巡視在座者一遍,「大久保相模守的我行我素,與長安的輕妄,無不根源於此。其實,忘記了太平來之不易而麻痹大意的大有人在。」
    「我等實在汗顏。」正信插上了一句。
    「不懂得戰仗殘酷之人,先且不論。我要說的,是經歷了關原合戰的人。我們在世期間,必須把亂世的殘酷告訴世人。眾位可知最易疏於此的,是誰嗎?」
    「啊!」秀忠最先驚訝地打了個哆嗦。接著,正信也低下了頭,「慚愧!」
    「莫要插嘴!」
    「是!」
    「錯最大的,便是德川家康,家康繼承了總見公和太閣遺志,終於實現了天下太平的夙願,卻安於小成,疏忽了對右府和上總介的教導……正是由於這些疏忽,才導致長安的輕妄和洋教徒的陰謀策動。」
    唯有坐於末席的柳生又右衛門臉上現出了微笑。家康對自己的批評,正是石舟齋兵法的極致:若人本身無破綻,對其施何種陰謀和妖術都不能得逞,故,所謂必勝的信念全來自此種自信——「若是發現我有破綻,就只管上來試試!」看來,家康似又恢復了先前的豪氣。
    「我把忠輝全權託付給長安,竟是這種嬌寵害了忠輝。同樣,我把右府交與有樂、片桐、小出等人,也是大有疏漏。若他們能夠堅定不移,都擁有『維護世間太平,捨我其誰』的心念,洋教徒也就不可能有發起陰謀的機會。正信恐也知,當我蟄伏於三河時,能夠鎮壓一向宗的暴亂,原因就在於此。他們和我的信奉,究竟誰為真?在這種自信的比拼中,我最終還是壓倒了他們。這一次則正好反了過來,我們被打了個出其不意。忠輝跟著長安一起墮落了,右府則淪為了女人之城的裝飾之物。聽著,到了這種程度,天下還不亂,那才叫怪事!故,錯在德川家康。」言畢,家康眼圈紅了。
    家康究竟要說些什麼?秀忠、正信和正純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家康會把所有的不滿發泄到他們頭上,沒想到他卻泣不成聲,率先自責起來。
    土井利勝戰戰兢兢道:「大人這麼一說,我等都無地自容了。這哪裡是大御所的疏忽,完全是我們這些屬下的怠慢啊。」
    家康再次緩緩注視著眾人。他臉上完全是一種莊嚴的、無人猜得透的悲憤。無人知曉他究竟是在憤怒還是反省,抑或是為了要斥責別人,而故意先拿自己的是非開刀?
    「哦?利勝,你是這般想的?」
    「是。真是汗顏之至。」
    「你若這麼想,那我無論嘮叨多少遍都無用。火已經著了啊。你說呢,將軍?」
    「是。」
    「那麼,應怎樣滅火?從何處著手?怎樣做才能把損失降至最低?當然,對於這個問題,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看法。那就先從年長的佐渡守大人開始說吧。」
    「恕老夫冒昧。」本多正信此時才真正洞察了家康的內心。家康強忍怒火,當著眾人的面自責,完全是因為看透了在座眾人。「正信以為,應從鎮壓狂妄的洋教徒入手。最好從三地開始:其一為奧羽之地,完全交給伊達陸奧守即可。聽說陸奧守自己都要改宗了,從城內到正門前處處都豎起牌子鼓勵洋教。這當然是別有用意的一招反棋。」
    「反棋?」家康閉著眼睛問道。
    「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利,想以此來向將軍表明忠心,也就是說,他是在暗示信徒們,若意圖不軌,大可放心投入到他懷中去,他會為他們撐腰。他把一切都攬下來之後,事情自然就平息了,必是如此。」
    聽到正信這番意外的發言,滿座嘩然。無論是酒井忠世,還是水野忠元、青山忠俊,對伊達都無這般樂觀。不止如此,他們甚至還懷有疑念:煽動大久保長安,慫恿忠輝的,不正是伊達政宗嗎?但由於家康正眯著眼睛聽得入神,誰也不敢插嘴。
    「奧羽之地完全交給陸奧守之後,從關東到信越、東海,江戶就足以控制了,亂無由起。最重要的是上方。鎮撫上方的騷亂,尋常人不能勝任,因為秀賴那邊有相當多的信徒在幫著出謀劃策。因此,能夠一舉鎮壓騷亂的人,若少了足夠的分量和實力,自是萬萬不可。如此看來,平亂之人非大久保相模守莫屬!」
    一席話,令在座之人驚愕得喘不過氣。
    大久保長安事件背後,大久保忠鄰與本多正信父子的爭鬥已然糾纏不清,正信口中卻忽然蹦出忠鄰的名字,眾人豈能不驚?可是,此時家康竟也沉默了。這樣一來,無人敢插言。
    「老夫居然推舉大久保相模守,或許有很多人感到不解。事實上,正信對相模守近來所為也頗有微詞,但私情和公事絕不能混為一談。趕赴上方詰責那些意圖鬧事的信徒和大名,並且,讓右大臣秀賴把他庇護下的神父和傳教士,以及企圖趁機作亂的浪人都悉數交出,斬斷禍根。能夠擔此重任者,非相模守莫屬!」
    說到這裡,本多正信飛快掃了一眼秀忠。但見秀忠像陶人一樣凝然靜坐。
    「或許,世間會有一些自以為是的讀書人造謠說,本多正信再次把對手趕到了陷阱里,但這樣的惡言不足為懼。相模守和伊達陸奧守一樣,都被世人當作洋教信徒,正因如此,他們親自出面,才會更具說服力。而且,為了消除此前世人對他懷有的疑惑,相模守定全力以赴。故,無論於公子私,這都是好事一樁。這樣,先控制住火勢,再慢慢商議善後之策,諸位以為如何?」
    但家康仍閉眼沉思,片刻後方道:「佐渡守大人的意思已經明了,酒井忠世有何看法?」
    「在下恐難以認同。」家康忽然這麼一問,忠世倒是明確地表明了態度,「照伊達的性子……先不說這些,對於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一事,在下無法同意。」
    「哦?」
    「即使不這樣安排,相模守都曾憤憤說過,他完全是擺設。讓這樣一個自暴自棄之人去安撫上方信徒,正如佐渡大人所言,這恐被解為帶有嘲諷之意的命令。如此一來,相模守的懷疑會愈發加深。把一個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派去,無異於火上澆油。故在下以為,反倒是派伊達陸奧守去較好。」
    「正純你說呢?」這時,家康才睜開眼睛,用刀子般的目光盯著正信的兒子。
    「恕在下直言,在下會折中處理。」
    「折中?你休要拘束,只管明說。」
    「誤導大久保相模守的人,不用說,罪魁禍首還是大久保長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與之有牽連。由於長安已去,故應在嚴厲處置餘黨之後,再把相模守派到上方去,在下認為方是上策。」
    「還有一些人與大久保長安有牽連?你指的是誰?」家康似有些納悶,不解地問道。
    「信濃松本城主石川康長、築摩藩主石川康勝。」說著,正純從懷中掏出從前那張聯名狀的抄本,在家康面前展了開來,「大人請看,在相模守和長安的署名之後,石川康長、石川康勝,以及宇和島的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岡城主高橋原種,亦赫然在目。」
    家康沉著臉,把視線從聯名狀上移開。石川康長兄弟乃石川數正之子。數正多年身在豐臣氏,卻暗中為德川效力,家康心中頗明。
    「你現在還帶著那樣的東西?」
    「是。這份聯名狀可讓在下時時作參考。在這上邊署名的,都是與長安最為親近之人,而且,他們私下裡都是熱心的洋教徒。」
    「所以,就要先懲罰他們?」
    「正是。他們中間,有從前背棄了德川投奔豐臣氏,給三河武士丟盡了臉面的石川伯耆的兒子,還有,富田在四國,高橋在九州,也分別要加入長安的走私交易,故,首先要沒收他們的封地,再把相模守派往上方。」
    家康無語,盯著正純——此子露出的機鋒,令人何等驚心啊!對正純來說,大久保長安已鐵定是謀反者,大久保忠鄰則是被長安利用的好人。對他來說,既然已處決了長安的遺族,為了德川的安全,對那些與長安親近的人,也要堅決予以剪除。
    「這麼說……這麼說,上野介大人,你的意思,是通過對忠鄰周圍的人進行處罰,來促使他本人反省自己的不當和過錯,之後再將其派往上方?」
    「正是。否則,相模守到了上方,反而會四處遊走,發泄一肚子不滿和牢騷。怎麼說,他也一大把年紀了,若到處胡說八道,恐會擾亂天下,也會給大久保一族帶來災難。眾所周知,相模守與石川一族的關係亦異常親密。」
    說到這裡,正純突然閉了口。這些事情,用不著他說,家康也清楚得很。
    家康低低呻吟了一聲,再次閉上了雙眼。不錯,大久保忠鄰和石川兩家,從家康祖父時起就交往甚密,形同一家。忠鄰之妻乃石川家成孫女,算起來便是數正的堂妹,而現在石川一族的家主石川康通的嗣子忠總,實際上乃是大久保忠鄰次子。基於此,正純才提出嚴懲石川數正家人,再把大久保忠鄰派往上方的建議。
    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本多上野介正純既然連長安的遺族都予以處罰了,現在又提出這樣的建議,其目的恐是要把政敵大久保忠鄰一舉除掉。為此,與其直接對付領養了忠鄰次子的石川家成後人,不如除掉石川數正的兒子,因為眾人都認定其背棄主家,投奔太閣,甚至那些頑固的旗本大將仍在私下裡喋喋不休:「三河武士的恥辱就是石川伯耆守的背叛。只要除掉了他,譜代們就全都是忠貞之士了……」
    每當聽到這樣的議論,家康都如鯁在喉。石川數正的出奔乃是家康默許過的,事到如今,他卻無法將這些說出口來。而且眼下,石川康長和康勝與已故的長安關係篤厚,也是事實。正如正純所言,在那份令人頭痛的聯名狀上,清清楚楚署著康長與康勝的名字。
    「相模守大人上了年紀,故須採取這樣的措施,否則,他就極有可能在上方發泄不滿和牢騷?」家康問道。
    「是。但必須是在沒收了石川兄弟和富田、高橋等人的封地之後,才可將相模守派往上方。只有如此,相模守才會緊張起來,認真做事。」
    家康不禁打了個寒戰。正純的話說得絲毫不差,但是,那冷氣逼人的鋒芒后,會不會隱藏著什麼呢?將軍究竟如何想?家康擔心的是這些。他一生所歷,車載斗量,倒不是很難作出決斷。但一旦秀忠無法明白他的決斷,必會埋下禍亂的種子。
    「好,上野介大人的意思已明了。誰還有什麼想法?」
    家康話音剛落,酒井忠世道:「在下認為,相模守並不合適。」
    「可是……」此時正純之父正信意味深長插上了一句,「如此一來,就必須另外考慮對相模守的處分了。」
    在這種場合下,此言無異於致命一擊,其鋒芒完全超過了其子正純。
    安藤直次愕然地叫了一聲,慌忙閉上嘴。最近的忠鄰,甚至對將軍都有些怠慢了。因此,是否對其放任不管,實際上乃是關乎幕府威嚴與體面的一樁大事。
    家康又問了一次:「誰還說說?」
    此次就無一人發言了。儘管多人內心同情大久保忠鄰,但由於其我行我素,誰也不便為他說話了。
    「好。關於忠鄰,大家該說的也都說了。」家康看向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緒的將軍秀忠,「行將就木的德川家康不便再插嘴,就聽聽將軍的裁斷吧。對於將軍的裁斷,恐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嗯?」
    四面黑了下來。柳生又右衛門輕輕站起來,點上燭火,又靜靜退回末席。
    此時,有人喊了一句:「恕在下冒昧,在下有話要說!」
    是安藤直次。他看到家康已經在催促將軍決斷,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他此前一直在為該不該開口而猶豫。
    「直次啊,有話就趕緊說,無甚好擔心的。」
    「請恕在下冒昧。」直次又恭敬向家康施了一禮,道,「諸位之高見確有道理,但鄙人以為,此前的話題偏離了關鍵。不知眾位有無察覺?」
    「偏離了正題?」家康佯驚道。
    「正是。」
    「口氣不小啊。說來聽聽。」
    「直次對本多大人提出的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之議,沒有異議,但並非隨便派個人過去就能解決。萬一把相模守派了去,騷動卻毫無平息的跡象,到時局面該如何收拾?在考慮派何人去之前,必須先思量思量。」
    滿座人都一怔,這確是必須考慮的關鍵。但是,不知家康怎麼想的,他忽然一拍扶兒,怒喝道:「直次住口!」
    「是。」
    「你以為你不說這些,將軍就想不到嗎?」
    「在下糊塗。」
    「將軍會反覆權衡天下諸事,在確定孰輕孰重之後,自有決斷。現在只談論派誰去上方的問題。」家康先是粗暴地呵斥了一頓,然後轉向秀忠:「請將軍裁斷。」
    秀忠不再畏縮。他已與正信商議過,內心早已有了決斷。當然,這裡面有兩種考慮:若忠鄰拚命完成任務,那就可將功抵過;若他仍然到處發泄不滿,就只好忍痛將其處置,以儆效尤。
    「那麼,派往上方的使者,就定為大久保相模守。」說完,秀忠轉向家康道,「父親對此還有什麼提醒的,請訓示。」
    家康有些悲傷地皺起眉梢,但他仍是努力控制著感情,道:「那麼,此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派往上方的人,就定為大久保相模守……相模守若無法平息騷動,究竟該如何應對?直次先說說吧。」
    先給直次一個當頭棒喝,讓其閉嘴,現在卻又來逗他,家康樂於如此。他又道:「直次,這次你就不要客氣了。聽你剛才的口氣,已是胸有成竹啊。」
    直次顯然陷入了困惑。在他看來,即使把大久保忠鄰派到上方,京坂騷亂也不會平息。不只他一人這般想,事實上,他心裡也知,最清楚這一點的是本多正信父子。但如此一來,忠鄰必然要引咎退隱了。這位家老的末路真是可悲,因此,直次才會反對。可他的發言卻遭到了家康的阻止,派忠鄰至上方已成定論。既已決定,他除了服從,還有何說的?
    「直次,怎的不說話?你不是反對派忠鄰嗎?」
    直次默不作聲。既然他已被家康看透,就愈發無話可說。
    「直次!」家康的聲音益發尖銳起來,「我方才說了,不得反對將軍的裁斷,你也聽到了吧?」
    「是。」
    「就連德川家康都服從了,你反對還有何用?把大久保忠鄰派往上方的事巳定。現在討論的,是一旦忠鄰失敗,該如何處置?」
    直次不禁心頭火起。若事情到這種地步還不做聲,那便是懦夫所為!
    「既已決定,在下無話可說。但直次依然認為,以大久保相模守的能力,斷無法平息事端!」
    「那麼,你認為怎樣才能平息事端?」
    「恕在下直言,只有將右大臣豐臣秀賴請出大坂城,否則,騷亂永無平息可能。可是,諸位大人卻彷彿把這一點都給忘了,這實在令直次感到意外。」
    聽直次如此一說,滿座微微有些震動。末席的柳生又右衛門舒了一口氣。一定會有人在某個時候跳出來說這些,他從一開始就等待著這一時刻了——在座者中,心存這種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若移封秀賴,正在彙集的信徒及那些意圖不軌的浪人,就失去了野心的根基,只好作鳥獸散了。孕育了他們野心的並非秀賴,而是大坂城!秀賴壓根兒就無一絲野心。
    「哦?這麼說,你的意思是要直接與秀賴談判,讓他交出大坂城?若非有如此辯才之人,派去便無意義,對嗎?」
    「正是。」
    「那麼,我倒是要問一問,你覺得有這樣的人嗎?若有,代忠鄰去也可。你覺得,誰適合做這個使者?」
    這是直次萬萬未料到的難題,但他已無路可退,道:「上杉氏的直江山城,或是真田昌幸……」
    話音未落,家康反詰道:「混賬!昌幸早就死了。」
    直次一愣,自己怎會說出這二人來?他剛想到這裡,家康就以責怪的語氣替他解釋道:「你認為直江山城和真田昌幸是能夠向家康挑戰之人,對吧?」
    「是。」
    「連你都這般想,秀賴母子當然也會這麼想。把這樣的人派去,明言相告,若要動兵刀,大坂只有一敗,故秀賴必會乖乖把城讓出來。你是不是想讓使者如此去談判?」
    「是。」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冒失?你不知,直江山城守便是關原合戰時向我放箭的上杉家老。哼,準確說,便是他與石田治部合謀,挑起了那千古一戰。」
    「因此,若派他去……」
    「住嘴!」家康再次斥責,「不與山城和昌幸等人商議,事情就無法解決,特軍若給世人留下這樣一種印象,即使秀賴乖乖出了城,日後天下的事還怎生處理?一旦招致世人輕視,日後的天下便真要亂了。這樣的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明。」
    直次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聽家康這麼一說,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正如家康所言,他一直認為,現在戰場上最強大的對手,不是直江山城率領的上杉的軍隊,就是真田昌幸父子手下的大軍。由於心中一直這麼想,他方一不留神說出口來。但即使家康不提醒,他也知,此次與德川內部的派系之爭糾纏在一起的問題,絕非隨隨便便就可泄露給外樣大名。
    「在下慚愧。」
    「明白就好。並且,我聽說昌幸早就去世了。既如此,你這個提議也就無甚意義了。好,下面聽聽利勝的看法。」家康徑直把視線移到土井利勝身上。
    利勝緩緩施了一禮,「這絕非一件尋常事。若大久保相模守解決不了……就連大久保相模守也無法彈壓,各位這樣一想,騷亂自會變成天下大亂。」
    「這些用不著你重複,我在徵求你的看法。」
    「恕在下不才,利勝無任何看法。」
    「沒有看法?如此怎能輔佐將軍?」
    「無論大人怎麼說,腹中無物卻硬說有,那才是不忠。服從大人以及將軍的決斷,並為此效犬馬之勞,才是一個愚臣的奉公之道。」
    這個大炊頭真是滑頭!末席上的柳生又右衛門險些笑出聲來。
    家康輕輕嘆了口氣,閉上嘴。他很清楚,多數人都無意見,只有安藤直次這種爭強好勝之人有異議,但於事無補。面對此意外事件,最好的解決之方便是快刀斬亂麻。目下能夠明晰的,是對大久保忠鄰的我行我素心有不滿的,不只是本多父子,秀忠也頗為不快。大久保這老傢伙還以為是從前,動不動就可斥責秀忠兩句。看來秀忠無論如何要把彈壓洋教徒的重擔加在忠鄰肩上,將他派往上方。
    「啟稟大人。」柳生又右衛門旁邊的永井直勝道,「廚下來說,晚膳已備好了。」
    「哦。」家康略顯疲勞之態,「那麼,就先歇息一下。」
    「明白。讓他們把晚膳送上來。」
    安藤直次和柳生又右衛門起身離席,未幾便讓下人把晚膳端了上來。不過,在這間歇,誰都未說話。時已酉時過半,就連院子里都是漆黑一片了。
    「大家好久未湊到一起吃頓飯了。」舉筷的時候,家康道,可無人回話。眾人都在認真琢磨派遣大久保忠鄰去上方一事。
    家康忽覺奇怪,一種感慨掠過心頭:我現在還不能死!
    「哈哈哈,這簡直就跟在靈前守夜似的。好吧,吃完飯之後,讓柳生又右衛門把送到他手裡的京城、大坂的消息說說吧,權當消遣。」
    宗矩一面恭敬地施禮,一面想,家康終於恢復了本性。事實上,初時他還在想,在這次議事時,自己恐怕得講點什麼,可一開始,家康就對自己進行了深刻的反省,讓大家嚇破了膽,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議事主題上;看到大家才思枯竭之後,再用新的消息來刺激眾人。這便是在關原合戰時,家康經常採用的啟發眾人才思的策略。照此看來,家康心裡恐早就有了對策。
    未幾,飯已用完,侍童奉上茶,退了下去。
    「差不多了,又右衛門,聽說京城的本阿彌光悅又給你送來了消息。」家康一面剔著假牙,一面催促道。
    「是。本阿彌先生似覺得,眼下的事態不宜再耽誤……」為了避免給眾人形勢險惡的感覺,柳生又右衛門努力保持著平和的語調。
    「此話怎講?」家康應道,「他究竟是從何處看出來的?他原本就是個好操心的性急之人啊。」
    「先生說,大坂城已經三次向加賀派出使者,不用說,目的就是為了邀請高山右近大夫,稱是近日想修築城池,才想請他去。」
    「高山南坊怎麼說?」本多正信立即問道。關於這些,正純也知,他卻裝作不知情,一副漠不關心之態。
    「右近大夫似立刻把此事稟報了加賀大人,便被利長公阻止了。可之後大坂又連連派去使者。據說右近大夫最近頗為心亂,他既欠加賀人情,又要對大坂城盡義理,立時陷入了兩難境地。於是,光悅先生認為,最終決定一切的,必然還是信奉。」
    「他的意思是說,南坊要離開加賀?」
    「先生也特意趕赴加賀,與加賀大人及橫山大人等會了面,他的推測是在此之後作出的,故甚是可信。」
    其實家康早就聽到這個報告了,可他卻裝出一副第一次聽到的表情,頻頻點頭,「那麼,大坂那邊邀請高山的主謀是誰?」
    「這個還不甚清楚。」又右衛門故意含糊,「只是最近,一個令人意外的傳言,似乎在大坂城扎了根。」
    「什麼樣的傳言?」
    「傳言說,大久保長安帶進城內的聯名狀,是為殉教而做的血盟書。他早就預料到會有今日,為了防備這一天,才特意制了那聯名狀。」
    「為了殉教?」秀忠探出身子。
    「是。這個傳言究竟是進城的神父杜撰的,還是由明石掃部、速水甲斐等捏造的,尚不可知。總之,不可掉以輕心。反正傳言的意思是說,長安已經看出,幕府早晚會摧毀大坂,這已是不可動搖的策略。」又右衛門注意到重臣們都驚訝得面面相覷,越發放緩了語氣,「長安原本並非豐臣家臣,但他亦非一個背叛天主的信徒。他從三浦按針來到大御所身邊的時候起,就已料到舊教會有今日之危,遂忙與越前的秀康公商量,投奔了忠輝公。」
    由於又右衛門語氣雖是淡漠,但實涉及要害,滿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僵在當地。
    「散布傳言的那人真是老謀深算。長安真這般想?但他本人已死,越前公亦仙去,一言以蔽之,死無對證。那人這樣說,是想巧妙地發揮那份聯名狀的作用。結果,所有人都像中了邪。」
    「那麼,」家康催促道,「那個傳言紮根之後又能怎樣,又右衛門?」
    「不用說,它會讓世人陷入錯覺,即大坂已被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大坂不得不反?」
    「長安已故去了,大御所身邊就成了三浦按針一人的天下。其證據是,英吉利、尼德蘭的使節堂而皇之在全日本遊歷,甚至要在江戶城拜領宅邸……只是這些,那還只算是舊教之危,而非大坂城之危。故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再次拿出那份聯名狀……大久保長安早就預料到此日,遂結了血盟。並且無意之中,以秀賴公為首的大坂重臣和近臣,也都一起簽了名。長安的遺族都被處決了,這份聯名狀必會落入將軍或大御所手中,如此一來,亦便有了諸公今日的會合,而這次會合也就給大坂製造了一個借口:一次商討如何征伐大坂的軍事議事。」
    「有理。」家康不動聲色道,「這傳言的製造者真是老到,為了給日後的騷動打下基礎,一定動了不少腦子。」
    又右衛門只希望大家聽了之後不會大驚失色。可遺憾的是,除了家康,未有一人臉色不變。只有本多正信,雖然有些吃驚,驚愕背後卻透著一股森森的冷靜。
    「但是,你說這傳言已經紮根,還有其他依據嗎?」家康道。
    「有。」又右衛門臉上刻意堆起微笑,「他們還向隱居於紀州九度山的真田昌幸處派赴了使者,是在同大野修理亮商量之後派出的,使者似是渡邊內藏助。」
    「昌幸不是已經死了嗎?」
    「正是。所以,使者也吃了一驚,於是慌忙返回稟報了情況。估計他們現正商量著要不要邀請昌幸之子。世傳其子幸村的才能不過爾爾,但宗矩知,幸村的用兵之才,實不亞於其父……」
    聽到這裡,酒井忠世的臉色變了,他打斷又右衛門,「那麼……那麼……大坂那邊已經開始備戰了?」他的語氣聽上去頗為焦急。
    家康只輕輕責道:「這些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忠世大吃一驚。
    家康若無其事輕聲道:「我已經交待伊豆守了。伊豆守不會讓他兄弟參加謀亂,他欠著德川的人情呢。」
    聽家康這般一說,忠世點頭不已,一座人也都點頭。關原合戰時,信州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曾為加盟西軍的父親安房守昌幸和弟弟左衛門佐幸村乞命,得了家康的寬恕。
    故,此次家康想通過伊豆守信之,勸說幸村休要輕舉妄動。由於真田幸村之妻乃西軍智將大谷吉繼之女,其兄長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之妻,為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平八郎忠勝之女,大家都不便多言。
    「還有什麼新鮮事嗎?沒有的話,就重新議事了。」
    前面是雜談,接下來是議事,真是涇渭分明,眾人頓時正襟危坐。
    「那麼,對與大久保長安和洋教徒有關聯的人之處分,及派大久保相模守往上方的事,就這樣定了。」
    家康話音剛落,秀忠立刻道:「正如父親大人所言,派相模守去上方的事就這般決定了。但究竟讓相模守帶著什麼密旨去,必須慎重考慮。第一個問題便是,相模守是否要去大坂城?」秀忠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繼續道:「必須先把這個定下來。」
    家康使勁點點頭,「那就請大家談談看法。既然派遣大久保到大坂去,就有要不要會見右大臣的問題。你怎想,正信?」
    「在下以為,現在的時機還不適合與右大臣見面。與其與右大臣會面,不如與所司代板倉大人先談一談,先處置一下造成騷動的信徒。這才是重要的事。」
    「處置信徒?」秀忠問道。
    「恕在下直言,在下以為,首先要將投奔前田氏、在能登獲得近三萬石封地的高山右近大夫,和同樣客居前田氏的內藤(小西)飛騨守如安流放,方是關鍵。」
    「嗯。」
    「聽說內藤如安的封地有四千石,再加上高山南坊的,共有近四萬石,他們的開支已足夠。若他們向世間發出糾集天下信徒的文書,說不定就會發展成昔日一向宗暴動那等大亂。故,在下以為,應該趕緊從此處下手。」正信冷靜地說完,飛快看了秀忠一眼。
    秀忠看了看父親,但家康卻無意開口。他再度閉上眼睛,把兩手放在膝前的扶几上,思索著什麼。片刻之後,他道:「佐渡守的意思,是趕緊處置高山和內藤二人?」
    「正是。」
    「那麼雅樂頭呢?」
    「未有異議。」
    「大炊頭呢?」
    土井利勝略微思考了一會兒,應道:「在下以為,還是當直接去見秀賴公,先向他提出忠告,讓他避免捲入騷動;然後,不動聲色推進移封一事,才是上策。否則,一旦秀賴聽到高山、內藤遭到處置,就會武斷以為,江戶決意要對大坂動手。準確說,因為他身邊皆是奸人,故一旦處理不當,反倒會釀成大禍。」
    「這倒也有些道理。那麼,上野介,你說呢?」
    秀忠知,當家康要說些什麼時,必然會正對別人,但他現在依然閉目沉默,故秀忠只得催促正純。
    「在下贊成父親的意思。」正純嚴肅地說著,向前膝行了一步,「實際上,秀賴公只是大坂城的一個裝飾,事實上是女主掌權……一旦貿然對他說出移封之事,恐會造成大亂。總之,大坂城內的一場騷亂已是在所難免,既已看透這點,就應當機立斷。如此一來,就算他們想亂事,也騰不出手腳。不給他們套上枷鎖,移封亦不會平穩進行。況且,既然已與上杉氏之直江山城守、九度山的真田左衛門佐也都打了招呼,那就應先將洋教暴亂的核心人物除去,再處置大坂,方能將騷亂控制到最小限度。」
    秀忠又飛快地看了家康一眼。但家康彷彿就要睡著了似的,靜靜待在那裡一動不動。於是,秀忠又把視線轉向在座眾人,「上野介的意思也明白了。還有誰有話說?」
    無人回話。看來,實無人對處理此事懷有自信。
    「父親大人。」秀忠不得不望著家康,「大家說得甚是有理,請父親大人吩咐。」
    「哦,一不小心竟打了個盹。」家康迷迷糊糊嘟囔道,「此事若不告訴秀賴一聲,恐怕不妥。」
    「這麼說,父親大人贊同大炊頭的意思?」
    「不,和利勝的意思還有些不同。我方才詢問了神佛的意見。你聽著,人皆是神佛之子。同為神佛之子的秀賴已二十一歲了,他早已成人。對於一個成人,我們就必須以待成人的方式待他;若去施憐憫,只能類似一個愚蠢母親的愚蠢關愛。」
    眾人茫然若失,面面相覷。
    「那麼,先派大久保相模守往大坂嗎?」秀忠深感意外,聲音不禁高了起來。看來,他已與本多正信反覆商議過了。
    「不,」家康輕輕搖了搖頭,「讓相模守去說,太缺乏誠意,嘿,還是由我去說吧。」
    「父親大人要親自去?」
    「並非我特意趕到大坂去。把忠鄰派往上方的同時,還要把片桐市正叫到駿府來,然後把事情懇切地告訴市正。這樣,我們的真心就會傳達給秀賴了。」
    「那麼,相模守呢?」
    「要他處置京坂信徒,然後由將軍親自處置高山、內藤之事。」秀忠終於放下心來,舒一口氣。看來,父親還是巧妙地妥協了,既採納了土井利勝的意見,也給足了本多父子面子。
    其實,家康的考慮不止如此。
    「總之,不能讓太平再度成為亂世。說實話,以忠鄰的能力,實無法說服秀賴。既然明白這些,卻還是要派他去,我一定會受到神佛的斥責,而且也對不住已故太閣大人。因此,我想向將軍提出一個請求,不知能否允准我?」
    秀忠大吃一驚,慌忙低頭施禮,「父親如此鄭重,吩咐便是。」
    「也無他。能否請你從河內或攝津當中挑出一塊地方,再加封給秀賴一萬石。」
    「一萬石?這已經……但是,究竟是為何?」
    「實際上,當我剛隱居到駿府時,大坂那邊曾為修復方廣寺的事向我募過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我拒絕了。當時,覺得大坂有已故太閣留下的甚多黃金,才拒絕,可是,一直這樣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這麼說,是要修大佛殿?」
    「不錯。我若把片桐叫到駿府來,空氣就會益發緊張,因此,我就推說把前些日子的捐贈之事忘記了,現在又想起來,想多少捐一點。這樣一來,不但大坂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誤解也可以化解了。」說到這裡,家康再次仔細環視著大家,「你們聽著,我並不想為此事攪得天下大亂,這是我的夙願,因此,我對將軍也始終是一心一意。我懇請各位不要忘記了這些。否則,當欲剷除騷亂的根基時,騷亂卻越弄越大。騷亂一旦大起來,慘遭塗炭的就絕非大坂和江戶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話就說到這裡。秀賴的事,就由我擔下來。那麼,究竟讓忠鄰如何做,我們再接著合計一下。」言罷,家康微微閉上了眼睛。
    夜已經很深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05
第385章 情義兩難


    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於江戶麻布台今井,內外依然飄溢著木材的香氣。
    還不到黃昏,信之就令人將門窗關閉起來,與叔父真田隱岐守密談了近兩個時辰。當然,近侍們都被支了開去。一陣陣激烈的爭論聲不時從室內傳出,融入府邸的靜寂之中。
    慶長十八年,已近歲末,可由大久保長安激起的騷動仍在世間漾起恐怖的波紋,不僅給真田,也給大多數外樣大名心頭籠罩上一層恐懼的陰雲。德川家康已經離開江戶,但他並未返回駿府,而是從武藏中原轉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據說正逗留於此。這種意外的中途逗留,越發攪起了大名們的不安和揣測。
    「你數一數。」隱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尋常風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當面說是要加封給豐臣氏一萬石,可是話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葯來。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見忠賴。同月十三,沒收中村忠一的遺臣舊領。同月十九,流放信濃深志城主石川康長至豐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沒收伊予宇和島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岡城主高橋元種的封地,旋義沒收信濃築摩城主石川……」
    「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煩地打斷了叔父,「將軍非比尋常的決心,大御所深為苦惱,信之心裡非常清楚。」
    「哦?」隱岐守的話被攔腰柯斷,似也頗為不滿,「莫要以為你是本多忠勝的女婿,便可萬事無憂。你夫人雖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養女。這樣一來,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難道你不願體諒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說服九度山的源次郎?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
    「……」
    「你還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嗎?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會去大坂城。這樣一來,你們兄弟就要骨肉相殘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覺得,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這可謂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來自於貫穿了父親一生的、非比尋常的執著和見地。關原合戰以來,兄弟幸村一直在父親身邊接受教導,他心裡盤踞著另外一種「志向」,像磐石一般,讓他無法動搖。叔父根本不明這些……想到這裡,信之心頭湧起一陣難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這樣的態勢發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處置完與大久保事件有牽連的諸大名,放心地離開了江戶的家康公,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動,其中理由,信之當然也甚是清楚。還有,應立即趕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鄰,為何遲遲未從小田原城出發?信之亦了如指掌。固執一生的忠鄰,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純父子的陰謀。他堅信本多父子乃是為了除掉自己而不擇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駿府的途中,攔住家康,把他強行請進小田原城,向他直諫,把奸人從將軍身邊清除。事實上,當家康到達武藏中原的時候,就有人把這些事密報與家康了。
    信之甚至還知,密報者為馬場八左衛門。這樣一來,家康就會變成小田原城的人質,如此,天下才會真正陷入大亂。
    土井利勝面無血色地從江戶趕奔中原,在他的進言下,家康暫時轉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緊急的狀態下,若幸村再進入大坂城,德川蕭牆之內、江戶和大坂之間,都將會陷入無法收拾的混亂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沒有隱岐守的勸誡,信之自己也正想飛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遠非如此簡單。信之十分清楚,繼承了先父偏執性子的兄弟幸村,不會輕易接受兄長的勸誡。這絕非因為性格上的差異,而是見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與信之皆堅信,人只有靠教導,才能成為尊禮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則認為「那隻能是痴心妄想,人並非都喜歡體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個徹底信奉「實力」之人。
    這世間,成王敗寇、弱肉強食,是永遠不變的規則。因此,家康欲把戰事從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實在有些幼稚。但人間絕無常勝將軍,打敗別人的人,可能立刻就會被人打敗。人只要存在於這個世上,戰事就會永無止境。父親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輩子,方離開塵世。
    「源次郎啊,你沒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為清楚這些,信之才未貿然行動,否則,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絕,只會令他自己進退兩難。
    「看來大人是要堅持己見了。」真田隱岐守無奈地嘆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們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亂,信長公、秀吉公、家康公,歷經了三代人的努力,就會化為泡影。老夫在這裡求你了。這絕非背叛天道,是為了真田一門啊。可是,你卻只寫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拋棄掉。他兩次不聽,你就寫第三封,三次不聽你就親自去說,只有拿出這樣的誠意,才是對先去的令尊盡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搖頭,「我就跟您說實話吧。叔父您並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親。」
    「這說的是哪裡話?安房守可是從小就與我一起馳騁疆場的兄長啊,你憑何說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眾所周知,父親從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衛之首。」
    「那還用說。他在信玄公身邊的侍衛中乃首屆一指,連信玄公都常常驚嘆他乃真正的麒麟兒呢。」
    「是。父親大人雄略偉傑。但是,英明的父親實在好戰。他自在長筱之戰中失去了源太左衛門信綱和兵庫丞昌輝兩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繼承了家業之後,就一次也未失手過。」
    「一點不錯。說來已是老話了,在川中島決戰時,你父親就以武藤喜兵衛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陣,據說他當時才十四歲。在小田原攻城戰中,他與馬場美濃守監軍,在韭山一戰中,與曾根內匠一起被信玄公贊為『雙目』。之後,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萬八千石納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長公攻打甲州時,為了營救勝賴公,你父親力勸勝賴公進入自己領地上州岩櫃山城。但勝賴公不聽,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終化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國滅……」
    「叔父!」信之忍無可忍,打斷了隱岐守,「誠如叔父所言,父親戰無不勝,但,我不得不說,正是這種勝利誤導了父親。說起來,上杉氏直江兼續、豐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輔等,全都為父親的兵法而心醉。但是,這些人卻都因好戰才深陷絕境。」
    「那與此次去九度山有何關係?」
    「請叔父聽我一言。大御所道,父親大人乃是用兵梟雄,同時也是一介病夫。」
    「這什麼話?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這樣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為黑田如水,一為伊達政宗,再便是家父。他們都堅信,世事總是伴隨著戰亂,總想做天下之主。唉,他們都是患了奪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親忠誠的兒子。您明白嗎,叔父?」
    「話雖如此,卻也不能聽之任之啊。」隱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請叔父把下面的話聽完。雖說如此,我並不認為父親只是好戰。父親大人先是讓我迎娶了大御所的養女,又讓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後,在關原合戰時加入了西軍。父親當時所言,我至今也無法忘懷。他說:伊豆守,這樣一來,無論哪一方獲勝,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續下去了。你可莫把父親看作真田的罪人啊……」
    「若是這些,我也經常聽說。正因為他總是深謀遠慮,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邊,把源次郎放到太閣身邊,總是防備著變故啊。」
    「正是。關原合戰時,父親為何會加入西軍,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嗎?」
    「那是因為他與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著深厚的情誼,加入西軍乃是想盡義理。」
    「不。」信之搖了搖頭,擺擺手,「並非如此。人世的戰亂乃是常態,太平只是零星點綴,這種觀念已深深地紮根於父親心中。他認為太平的世道絕不會持續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應該賭在戰爭上。基於這種想法,他就把關原合戰看成了七分對三分的戰爭。」
    「七分財三分……這麼說,他認為西軍有七分勝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賭在七分一方,即使勝了,也頂多會在信之的十萬石上再加上一兩萬石。但是,萬一西軍獲勝,結果將會如何呢?這場戰爭的主謀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續,都是形同父親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時難說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沒有這種便宜,起碼也可成為一個百萬石的大藩之主,父親因此才把賭注押給了西軍。儘管父親大人當時是笑著說的,但我卻渾身冷戰。生存方式的差異、對塵世看法的不同——唯有這些無法撼動。」
    「嗯。」
    「這場豪賭以父親的失敗而告終。為了給父親乞命,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大御所。」
    「這些我都清楚。」
    「那時,父親也笑了,他說,這一次的太平又會持續多少年呢?或許會持續十年左右吧。但家康公乃是心慈之人,估計會給大坂留下一條活路,因此,我要在被流放到紀州后,好生休養,精鍊韜略,一直等到那一天……」
    「看來,兄長確非尋常之人啊!」
    「是,父親不是尋常之人。他每日都在教導源次郎——下一次的戰事必發生在江戶和大坂之間。源次郎就是這樣長大的,您明白嗎,叔父?」
    言畢,伊豆守信之緊緊盯住隱岐守,吐了一口氣。信之已給九度山寫了一封書函,深深闡明了太平的重要,信函卻原封不動退了回來。這便是信之目前的處境。
    若幸村真是那種生性傲慢、桀驁不馴之人,信之定會派人前去斥責:「把為兄的書函原封不動送回來,真是無禮之極!」但是,幸村卻生性溫馴淳厚。信之在出戰時,會刻意作出剛勁威猛之態,咆哮不已,故作強悍:幸村卻連重話都未對人說過。或許,幸村生性就具韜光養晦、運籌帷幄的大器。即使信之勃然大怒,幸村也總是笑眯眯的,不失寬和。若有過錯,他會主動道歉,但該堅持的,卻必堅持到底。因此,幸村儘管生長在紛亂年代,卻幾未樹敵。
    正如信之乃是被送到家康身邊長大的一樣,幸村也過了一些時日的人質生活。他將幼名棄丸改為源次郎后,不久就做了上杉氏的人質。在那裡,他與直江山城守兼續相識。兼續對昌幸簡直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故與源次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那時,昌幸正與德川勢力抗街,因此,無論如何也需要上杉氏的幫助。后在豐臣太閣的斡旋下,兩家和議,於是,幸村又被送到了太閣身邊,既稱不上是人質,也稱不上是侍童。他從此與石田治部相識,又遇到了大谷刑部。由石田治部保媒,幸村娶了刑部的女兒。與信之迎娶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忠勝的女兒一樣,這樁婚事也是安房守一手安排。
    從那時起,昌幸就已認定,不久之後,秀吉必與家康掀起一場霸業之戰。雖然此戰在秀吉公生前並未出現,但是在他故后的第三年,關原合戰就開打了,一切在昌幸意料之中。
    西軍戰敗,由於信之的努力,昌倖免於一死,卻又對下一次戰事作出了預言。他一面閑居在九度山,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灌輸給幸村:「太平只是暫時的,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間,人怎能與戰爭絕緣?」
    若想於賦閑之餘,推敲戰略,九度山確是最好不過的隱棲之地。各式各樣的浪人扮作朝拜高野山的樣子,喬裝成修驗者或僧侶頻頻出入。伊賀和甲賀武士中,也有一些鬱郁不得志者彙集昌幸手下。與幸村合計之下,昌幸把其中的志同道合者安置於附近村落,經十數年的經略,已悄悄發展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但他竟緊跟大久保長安之後故去,終未能舉起豐臣與德川決戰的令旗。但臨終時,他將幸村叫到膝前,留下遺言,說一生心念無錯。
    因此,幸村才把兄長的書函原封不動打回來,其中的意味,就算隱岐守不明白,信之也能痛切地猜到:此乃一封雖可悲,卻堅定如鐵的絕交書。
    「這麼說,九度山已經鐵心了?即使幸村進了大坂城,你也只能袖手旁觀?」
    隱岐守眼看著就這樣把侄子逼入死地,實在於心不忍。在他看來,家康也似鐵了心。在這個節骨眼上,聚集到大坂城的浪人不斷增加,若真田幸村和高山右近入城,家康必毅然率兵征伐。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儘管昌幸擁有從未敗給德川的榮耀,但若據此認為他的兒子也會這樣,恐就大錯特錯了。若信之能夠說服幸村,使他幡然悔悟,家康或許還會給幸村保有大名的地位。隱岐守實是真心希望,信之能夠親口將這些利害關係告訴幸村。
    「我認為,你還當有些兄長器度,莫為幸村的無禮動怒。」
    「唉!」伊豆守信之嘆息一聲,「此事到此為止。叔父也是真田一族的人,看來我真田氏總有令人頭痛的固執啊。」
    「嗯?」隱岐守也怒了,「一旦發生決戰,你認為勝算在豐臣一方?」
    「叔父!」
    「怎的?」
    「您對此事如此執著,為何不親自去幸村處走一趟?」
    「這是什麼話!就連你的書函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他原本就把我看作了大御所的親信,就算是去了,也得吃閉門羹。故而我才來拜託你啊,你怎連這都看不清楚?」
    「既如此,我想出一招,您就說親筆書函被退回,我勃然大怒……」
    「罷罷,去也無用。」
    「誰讓您親自去了?既然他連您都不見,不如委託與幸村和父親都甚為親密的松倉豐后守大人去一趟。」
    「讓松倉大人……」
    「是。松倉大人的領地在和州,距離九度山也不遠。就說我十分震怒,近期就會加入征伐之軍,不用假他人之手,親自去結果了幸村。但是,兄弟相殘必令先父痛心,故松倉大人特前去從中調和。」
    「可是,這樣能打動源次郎嗎?」
    信之不耐煩道:「看來連叔父也怒了。他若連這都置之不理,九度山就要受到松倉豐后大人的監視了。」
    聽他如此一說,隱岐守才率直地點頭不已,拍膝道:「好,此計果然妥當。」
    伊豆守信之也放緩了語氣:「對幸村來說,比起遠在信濃的兄長,還是近在眼前的人對其虎視眈眈更為可怕。故,若松倉大人造訪,幸村絕不會將其拒之門外。」
    「嗯。」
    「並且,若再向他說明我的憤怒、叔父的心痛、大御所的決斷,即使他再固執,也斷不敢傲慢無禮。」
    「唉!你才不愧是真田血脈,真是機智過人啊!」
    信之苦笑,「叔父的心情總算好些了。叔父您想,有松倉豐后守重正在大和死死盯著幸村的一舉一動,即使幸村有進入大坂的想法,他也動彈不得。能夠把他牢牢地綁在那裡不動,叔父所擔心的不幸,也就不會降臨了。並且……最好再加上一條,就說最近一段時日,大久保相模守就會趕赴京都、大坂,去彈壓洋教徒。」
    「相模守會去嗎?大御所可還停留在小杉一帶啊。」
    「不用擔心。憑著大御所的秉性,無論發生何事,他定會讓將軍的決斷執行下去。另,還須讓松倉說,那大久保相模守實際上還有一事,就是去加賀談判。」
    「去加賀……談判什麼?」
    「不是流放高山右近,便是讓他切腹。」
    「這……這是真的?」
    「若非如此,局面就無法平息。同時,還要暗示他,相同的危險也會降臨到真田幸村身上。」
    「源次郎?」
    「是,到時候,被命令去驗屍的將是松倉豐后守。最好把這些也告訴豐后守。這樣,豐后守就會更加努力勸說。豐后認真起來,幸村恐就會被逼重新思量。信之不才,只能如此,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了。」信之說罷,拍了拍手。
    不知何時,夜色已經降臨,四周漆黑一片。
    「掌燈。事情已談完了。」
    在昏暗當中,真田隱岐守再次欽佩地拍著膝蓋,「幸村還真不是偷襲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們正面進攻。幸村不是生來就吃軟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過頭。這也是他最像父親大人的地方。」
    「總是一副溫厚仁慈之態。」
    這時,一名年輕的近侍端著燈走了進來,隱歧守忙站起來,「松倉大人也該從城裡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擱。雖已是夜間,我還是得趕緊去拜訪他。」
    也不知真田隱岐守是如何對松倉豐后守說的,總之,不久之後,松倉就返回了江戶城的西苑,拜見了家康,然後徑直從江戶出發,沿東海道西上,從自己的領地大和進入紀州,造訪了真田幸村隱居的九度山。此時已是慶長十九年正月過半。
    九度山地處高野山之北,紀川南岸。穿過大橋向南乃是一個緩坡,登上緩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陽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偉的樓閣,馬廄成排,似為昌幸所建,讓人難以想象這裡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簡直如城郭一般。在來到此地的途中,松倉重正聽說了兩件大事:一是關於正在京都頻頻搗毀洋教堂、流放傳教士的大久保忠鄰的移封之事,江戶已有決斷——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棟樑,因有瑕疵,便被剝奪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鄰出小田原城的時候,似已隱隱知道了這種處分。他想把家康強留在城裡直諫,便是主因。時代變了,現在已非主從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時代,已不允許家臣我行我素了。恐念其祖上盡忠盡職,家康才留忠鄰一條性命。但是一想起為人忠厚的忠鄰從所司代那裡聽到處分時的義憤之情,松倉重正心頭就悶得慌。
    與此相比,對於另一件事,即高山右近、內藤如安等人在加賀被捕,松倉倒不是特別在意。不過,那兩位估計也能保得性命。因為松倉早就聽說,儘管高山右近也曾多次受到來自大坂城的邀請,但他卻始終對使者說:「當前不能戰。」並一直奉勸大坂應尊奉信仰,維護太平。
    松倉豐后守重正心情沉重地走到大門前,使勁清了清喉嚨,對著門口的一個年輕人道:「煩請通稟真田先生,說松倉豐后守在歸領途中,順道探望久未謀面的老友。」年輕人是一個俊美少年,還留著額發,估計是幸村的兒子,松倉亦未刻意問其姓氏。
    「知道了。請您稍候。」
    可是,那名少年進去之後,卻遲遲未出來,而是幸村本人出來相迎。
    「哦,真田先生,本人久未回領內,今日特到高野山來參拜,在回來的路上,忽欲一見先生。」
    但幸村並沒立刻把松倉讓進屋內,只是平靜地看著比他年長的不速之客,道:「那就請大人在此說說來意吧。」他臉上既沒有笑容,也不覺有多冷漠,而是透著一股溫和。
    松倉重正閃著雙眼,嘴角浮起了微笑,「先生真是名不虛傳,果然柔中帶剛。怪不得您把令兄的親筆書函都給退了回去。一看這份固執,就明白了。」
    但幸村依然面不改色,「這麼說,大人此次前來,是與家兄有一樣的事?」
    「一樣……不,準確說,是得到了伊豆守授意。不僅如此,紀州的淺野氏,以及其他人,也有此意,正好又憶起與令尊大人的交情,也想到他靈前進一炷香,故前來相擾。不知這樣是否唐突?」
    幸村臉上再也掛不住,一下子紅了,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因羞愧。他道:「既是祭奠亡父,作為兒子焉有拒絕之理?快快請進。」
    「哈哈!」重正豪爽地一笑,脫了鞋,「儘管安房守已經仙去,但九度山風光依舊,真是可喜可賀啊。」
    「讓大人見笑了。實際上,最近來自各地的訪客絡繹不絕,迫不得已,只好一律謝絕。」
    「哦?這麼說,您已決意要趕赴大坂城,遂謝絕與德川有關諸人?我想,這種傳聞並非空穴來風吧?」
    「是啊,嘴長在別人身上,世間的傳言誰也阻止不了。儘管如此,由於兄長的不懈努力,亡父和幸村方被允許隱棲於此,成了禁閉之身。」幸村語氣變得坦率,把松倉豐后守讓進了廳里。
    進入客廳,豐后立刻跪坐在緊挨壁龕的佛壇前,一副專為祭奠亡友的樣子。奉上香,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先父定也十分欣慰。」
    「據傳,大御所聽說大坂的使者造訪了九度山,臉色都變了,恐不久之後就會揮起老拳了。」
    「哦?」幸村佯驚道。
    「當然不是畏懼先生。恐怕他以為令尊還健在,怕那些人拉攏令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哈!」幸村第一次笑了,「不致如此,大御所並不那般膽小。實際上,大坂的使者在得知父親故去之後,甚是失望。」
    「哦?從大坂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是自稱受大野修理亮密令前來的渡邊內藏助。」幸村表情平和,淡淡答道。從他的語氣和表情中,絲毫感覺不到一點隔閡和慍怒,而是處處顯示出友好與豁達。
    「左衛門佐,聽說你把令愛嫁給了伊達家臣片倉小十郎的嗣子?」松倉豐后故意問道。
    「是,片倉一向照顧真田一門。」幸村淡然應道,「聽說本多佐渡守正信大人幼男,乃是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大人的養子。」
    「正是。大御所大人總想把此次之亂圓滿平息下去,可周圍人卻一味散布謠言,故意為難你。也就是說,你把令愛嫁到片倉家,僅僅這一事,就掀起了軒然大波。」
    「哦?這倒是頭一次聽到。究竟有些什麼樣的傳言?」
    「這……說是真田左衛門佐繼承了父親的遺志,決意要進大坂城,與關東相抗,依據便是結了這樁親事。」
    「真是岜有此理!片倉大人與大坂究竟有何關係?」
    「問題就在這裡。此次的騷動規模甚大,不只涉及洋教信徒的問題,還與德川內訌攪在一起。片倉與松平上總介忠輝之間,片倉與將軍之間……」
    「哈哈!」幸村大笑,「看來世人總喜無中生有,居然會有這等傳言!」
    「傳言說,始終和上總介忠輝大人來往甚密的,有已故去的大久保長安、現正在京都的大久保相模守,以及上總介大人的岳父伊達政宗……據說那些人都會加入大坂一方呢。這樣一來,大坂居中調度者左衛門佐,必須首先搞好與伊達氏的關係。」
    「哈哈,這樣一來,自然就有把女兒嫁給伊達氏頂樑柱片倉氏一事了?」
    「是。因此,本多父子自不能袖手旁觀,遂立刻把手伸向了上杉氏,把上野介最小的兄弟,送到直江山城處做了養子。」
    「若再令上杉氏與大坂接近,可要出大事啊。」
    「左衛門佐!」
    「哦。」
    「既然說到這裡,我想你必已明白鄙人的意思了。請恕我直言,目下你一念之間,立時可致天下大亂,決斷當需三思!」
    吐出了真心話之後,松倉豐后把煙絲盤拉到身旁。幸村的臉色仍無變化,他恐是從一開始就預料到這些了。他仔細思量片刻,竟說起與此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來:「看來,幸村把兄長的親筆信函原封不動退回,兄長似是誤解了此事。」
    「你說什麼?」豐后不禁把煙管從嘴裡拿出來,急道,「誤解你了?」
    幸村微微笑了,「大概幸村還不會如父親所想那般,總希望這世上戰事不止,還欲孤注一擲加入大坂一方。」
    「嗯。」松倉豐后急躁地敲著煙斗,「這麼說,你並無那樣的考慮?」
    「幸村並不認為父親的想法有差。關原合戰時,先父與幸村同在上田城阻攔了現今的將軍進軍。但幸村的打算,卻與那時的豪賭有些不一樣了。」
    「這麼說,你一開始就未考慮過要加入大坂一方了?若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實上,我乃是受隱岐守所託,並在西苑接受了大御所囑託后,才來貴地。大御所說,絕不能讓左衛門佐進入大坂城。他已令紀州的淺野嚴密監視,暫時還不至於有事。他也囑託我,面晤真田之後,務必要把一事轉達於你,就說,你若不去大坂,他將會在信濃給你加賜一萬石,希望真田兄弟二人能和睦相處,為太平盛世建功立業。」
    松倉豐后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幸村的臉卻再次漲紅了,「請等一下。大人似誤解了幸村的意思。」
    「誤解了?」
    「不錯。幸村不會像父親那般賭,但也未說不入大坂。」
    「你……你……你說什麼?你已經答應要去大坂?」
    幸村輕輕搖了搖頭,「當然,我亦未答應,但是,也未拒絕……」
    「左衛門佐,既然如此,就給伊豆守和隱岐守個面子,也給鄙人一個面子,萬不可輕視關東,請儘快決斷!」
    松倉豐后話猶未完,幸村就反問道:「豐后守大人,這麼說,您覺得幸村不去大坂城,戰事就打不起來了?您有確切依據?」
    「確切依據?」
    「正是。幸村現在還未決定要去大坂,卻又不能不進城。幸村心裡煩惱啊。」
    「這就奇怪了,聽你的意思,你已經明白,即使入了大坂,大坂一方也會落敗。可是,雖知如此,卻還要為豐臣氏殉葬,你難道欠著豐家義理嗎?」
    「唉!若不如此,先父那『世上戰事不絕』的想法就成了笑談,父親就會淪為山賊野盜之流。幸村絕不會做出這等事來。」
    聽幸村如此一說,松倉豐后不禁呆然若失。
    幸村究竟在想些什麼,想說些什麼?松倉豐后糊塗起來。他喃喃道:「這麼說……這麼說,你明知大坂一方會落敗,卻還必須加入?」
    幸村沒點頭,而是嘆了口氣,微笑道:「大人還不明嗎?」
    「不明!令兄伊豆守擔心你,作為骨肉兄弟,自是理所當然,可大御所的話里,也蘊涵著非同尋常的意味啊。」
    幸村不言,他知自己心中有多矛盾。他不恨家康,相反,他尊敬家康,敬其罕有的度量。即使兄長信之乃是本多忠勝的女婿,入了德川一方,但自己在關原合戰時為德川強敵,能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已足令世人意外……若是秀吉公或信長公,會如此對待自己杏?每當想到這些,幸村就對家康充滿崇敬。家康甚至還答應,此次只要幸村不與大坂同途,便要立幸村為大名。這種雅量,天下何人能及?此乃神佛心懷。但愈明白這些,幸村便愈是心苦。
    「看來你還是不能明白大御所的苦心啊。」
    「豐后大人。」
    「若不能明白,我此次前來亦無用了……恕我告辭。」
    「松倉大人,幸村只想跟您說一事。」
    「還有何事?」
    「煩請大人只將這一言轉告大御所和兄長:無論是否有幸村,此戰都無法避免。」
    「哦?」
    「想必大人心裡也隱約感受到了。想消滅戰事,把這個塵世變成一方凈土,只是大御所的夙願,但戰事斷不會從這個世上滅絕,父親的斷言里蘊涵著真道。」
    「但這與眼前的事有何干係?」
    「唉!戰事必至……一想到這些,豐臣之主的悲哀就歷歷在目。幸村無法忍受這些。」
    「這更怪了?」
    「是啊。尋常世人怎想得通?幸村正因為這般想,才把兄長的親筆信函原封不動退了回去。松倉大人,若這世上的戰事無可避免,與其打贏這場戰爭出人頭地,幸村寧可把這一桿六文錢的旗幟,贈送給可憐的遺孤,與他一起戰死沙場。」
    松倉豐后目瞪口呆,他終明白,此方為幸村真心!幸村將自身的榮華、子孫的富貴棄之不顧,毅然支持大坂,此實為此生為人的可悲之處。正如人生來擁有不同的面孔一樣,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容他人進入的密室。豐后守便是無法進入幸村心中密室之人。幸村所思所感,大異於常人,豐后守只能如此解釋。若不這樣理解,幸村即與其父一樣,是一個賭徒。
    「既如此,我不得不再對你說一次。」其實,豐后的誠實,絲毫不遜於幸村。他把膝前的煙絲盤推到一邊,道:「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一個極大的疏漏,不知是否察覺?」
    「疏漏?」
    「是。我已明了你的決心。在你眼裡,戰事無可避免,並且,即便必敗無疑,為了可憐的遺孀和遺孤,你也要支持大坂,對吧?」
    「……」
    「但你究竟如何去大坂?你可知紀州的淺野氏早已在一旁屯兵監視。」
    「幸村完全清楚這些。」
    「當然,若只有紀州的監視,倒還有出走的可能,淺野原本就是豐臣氏的親戚,說不定還會睜一眼閉一眼,放你一馬。但現在,你竟拒絕大御所的忠言與好意。」
    「這實在對大人……」
    「不,我倒無妨。只要一想起左衛門佐乃是安房守之後,我也就釋然了。但,有一事卻……」
    「哦?」
    「我現在就返回關東,無論如何,必然要把今日之事向大御所稟報。問題就在於此。正如你方才所言,大御所總想消除戰事,一心想把這塵世變成凈土。這樣一個大御所,一旦得知你無論如何也要去大坂,他怎會坐視不管?儘管戰仗在所難免,他也要儘力把禍亂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一旦他認為你進入大坂,只會引起更大的騷亂,豈能輕易放你出九度山?他定會命令鄙人或他人揮兵直進。我既已擔當過一次使者,討伐之事也難以推辭。不只如此,令兄出於義理,也不得不派出人馬。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你還是要為豐臣氏遺孤殉葬?你就如此置兄弟情義不顧,真要與親兄刀兵相向?」言及此,松倉豐后守眼裡已噙滿淚水。
    其實,幸村也欲大哭。松倉豐后守情緒大亂,竟說錯了話,他原本想說的,並非什麼「殉葬」而是——我得到真田伊豆守的支援,在大和五條對你嚴加監視,你還能平安進入大坂城?但他深深挂念著真田一族,擔心幸村,以致語無倫次了。
    幸村心中也矛盾重重,「豐后守大人,先父生前十分固執,看來幸村也不亞於父親啊。」
    「這……這就是你的答覆嗎?」
    「雖如此,幸村也絕非完全對大御所背信棄義,唯有這一點,大人若有機會,請一定稟告大御所。」
    「唉!大御所原諒了令尊的過錯,大大封賞了令兄,還說連你都要立為大名,你分明對這些恩情一清二楚,卻還非要進入大坂城,與大御所為敵不可?」
    幸村道:「幸村無比敬慕大御所,後世恐怕也會盛讚他乃是一位曠世雄傑。儘管如此,幸村還是有一點……不能贊同大人。」
    「你是不是還想說,這個世上不能沒有戰事,若不繼承先父遺志,便無法盡孝?」
    「在幸村眼裡……」幸村一字一句道,「此次戰事已無可避免。大御所的夙願的確不錯,即使說成神佛慈悲,亦毫不為過。」
    「嗯。」
    「或許,大御所才是要把眾生拯救至凈土的佛陀化身。但是,他的願望裡面,有著幸村無法贊同的天真,無論他心底藏有何等博大的關愛,也終無法完全拯救塵世之人。當浪人的不平愈甚,新舊教的衝突加劇,憎恨、慾望和野心都糾纏到一起,必會釀出天道和神佛也無法裁斷的混亂,結果,一切還是歸結為戰事。如果有機會,請您如此告訴大御所,就說左衛門佐是這般說的:若有幸村一人挺身而出,可以為秀賴母子帶來安泰,幸村就絕不會退縮。但事實卻非如此,報應正在將大坂城牢牢束縛起來,現在已經進退兩難。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幸村才這般說。或說,真田左衛門佐幸村乃是為了減少哪怕一絲報應,才欲投豐臣氏。這種心境,即如關原合戰時的大谷刑部……」
    剛聽到這裡,松倉豐后守猛起身,「今日就到此為止,告辭!」
    幸村忙拽住豐后衣袖,「大人不能就這樣走了。幸村已命人備好粗茶淡飯,還請您好歹用些。」說著,他拍手把兒子大助叫來,在大助的侍奉下,為松倉敬獻了一杯酒後,才讓其回去。此時,松倉豐后實已無法釋然。在不知情人的眼裡,松倉的臉上甚至現出了驚恐之色——幸村難道想在敬完酒後,殺人滅口?
    把松倉送出門后,幸村感慨地環視一眼身周群山。春日尚遠,枯樹、發黑的扁柏、杉樹,都不由令人想到生之艱難。但意外的是,幸村不覺孤獨:看來,還是父親有遠見卓識啊。若加入豐臣遺孤的陣營,進入大坂城,唯有一死。但在信濃的一角,真田的子孫不正盤根錯節地成長嗎?在亂世,人生原本就是建立在他人的死傷之上,不只如此,它甚至是建立在骨肉相殘之上。即使在兄弟姊妹當中,究竟誰繁榮興盛,誰會成為他人階梯,人皆無法參透……
    「豐后守大人的深情厚誼,幸村沒齒難忘。」幸村忽然念叨出聲,一起送客的十五歲的大助突然擔憂道:「父親,松倉大人說他絕不會就這樣讓您趕赴大坂,他必親自帶領人馬前來阻攔。否則,他身為武士的顏面就丟盡了。」他一面笑著,語氣卻甚是認真。
    「我也是這麼看的。」
    「那麼,父親是不是對他透露得過多了?」
    「不用擔心。很遺憾,咱們真田一族有的,只有松倉大人阻止不了的兵略智慧,它已由祖上傳入我們的身體之中。」
    剛說到這裡,幸村忽又有些後悔:一旦動起刀兵,松倉豐后守之輩自不值一提,但這種自豪與松倉的誠意比起來,是不是顯得太淺薄了?
    天陰沉沉的,看來馬上就要下雪了。
    「走,回家。」幸村催促著大助走進家門。
    「父親,看來大御所還是想以世俗的誘餌,來釣父親上鉤啊。」
    「大助,你是這麼看的嗎?」
    「大御所想將父親立為大名。松倉大人不是這般說的嗎?」
    幸村微笑了,卻是苦澀的笑,看來大助偷聽到了。處世理所當然要小心,這無可厚非,卻總讓人傷感。
    若父親還在,他會如何處理?他定會和幸村完全相反,覺得這是一個把大坂城納入囊中的絕好機會,迅速行動。與父親相比,自己卻……幸村一面如此反省著,一面進了家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06
第386章 病急亂醫


    從早晨起,片桐且元就把自己關在大坂城內的府邸里,忙著書寫什麼。
    既非書函,亦非日記,更非近日即將完工的方廣寺大佛殿的工程記錄。他不時地擱下筆嘆息一聲,旋又重新思量,磨磨墨,舔舔筆尖,接著繼續寫。實際上,他是在想萬一大坂和江戶發生戰事,能於此留下一些他和家康在駿府會面的記錄。
    去歲秋天,他被召到了駿府。
    「我想給秀賴在河內加封一萬石。」當聽到家康此言,不知為何,且元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其實無他。此前修理大佛時,我未能奉上一文錢,就權當是一種補償吧。」當家康添上這句話,且元愈覺可懼,之所以畏家康如此,是因為當時的大坂正流傳著一個傳聞:「大御所終要蕩平大坂城。」這種傳聞甚至都已流傳到女人之間。如此一來,城內最先被推上風口浪尖上的,自是千姬。
    千姬必還不知這股風究竟因何而起,又吹向何處。大久保長安的死和她根本無一絲關係,洋教徒的意圖就更不用說了。她成了阿蜜所出幼女的母親和姐姐,以及玩樂的伴兒。
    這時,另外一個女人又給秀賴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國松。千姬甚至連國松生母的來歷都未問過。秀賴染指來自伊勢的侍女,還讓她生下了孩子,這種事情既然已發生,也實在讓千姬無奈,她似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既無疑慮,也無妒忌。
    反倒是秀賴不好意思起來,「這個孩子就別在這裡養了,最好和常高院商量一下吧。」他遂讓京極家臣田中六左衛門的妻子做了乳母,打算不久后把孩子寄養在田中家。於是,女人們都對千姬隱隱生起敵意。
    就在這個時候,家康特意把片桐且元叫去駿府,說起加封一事。且元如坐針氈,實屬自然。
    「世上正流傳著一種無由的傳聞,你或許也聽到了。」當話已談得差不多,家康端著酒向片桐且元說起這些時,片桐的心已安定下來:大御所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為了豐臣氏,自己已下了決心,問心無愧矣。可家康並沒有責問片桐,單是意外地和他商量起來,語氣彷彿在對一個德川嫡系家臣說話。
    「我想,現在該讓秀賴離開大坂城了。你有什麼想法?」家康若無其事道。
    且元狼狽之極,甚至戰慄起來,「大人,在下……在下……乃是從小就在豐臣氏長大的家老啊。」
    「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像這種事情,你我之間就不必無謂地隱瞞了。」
    「但是……即使不這樣,大坂城內就已懷疑市正與德川私通了啊。」
    「市正。這不只是豐臣氏一家的問題,此事關係天下安危。」
    「正因如此,在下才不敢與大人商談。」
    「這是哪裡話,你好像混淆了公私。你當然是豐臣家老,但是,你亦是將軍屬下的大名啊。」
    「這……是。」
    「要不,就把你的俸祿從豐臣氏分出來,將領地奉還朝廷……嘿,這當然只是說笑。但是,一旦天下動亂,究竟會帶來多大的麻煩,這些你可曾想過?」
    「這個……在下亦常憂心。」
    「你是豐臣家臣的同時,還是天下的大名,理應把防止天下騷亂的責任時刻記在心上……希望你把這些好生記在心裡,再回我。我若坐視不管,秀賴必會被那些螞蟥叮上,不由自主地捲入戰爭漩渦,你說呢?」
    「但是……」
    「再讓秀賴待在大坂城,就防不住了。當然,我並非說秀賴懷有敵意或二心。可以說,這都是那座城帶來的罪孽。」
    「若是此事,還請大人只管放心。要打仗,最重要的還是軍餉,儘管一些狂妄之徒都在盯著,但不久之後大坂便無錢可出了。待此次方廣寺的修復、大佛寺的巨鍾完成之後,大坂庫中幾乎就空了。」
    「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人安心。這些我也已仔細思量過了。我覺得,為了天下安定和豐臣氏的存續,除了讓秀賴出城之外,別無選擇。當前就讓他先去郡山城吧。也希望你能捨棄私情,好生考慮。如果在眾人的慫恿下,亂起大坂,那我也只能不顧私情,對豐臣氏不利了。就算還沒到那一步,但若情勢如眼下這般,大坂仍連續不斷把洋教徒和浪人招進城內,哪怕只射出一支箭,事情的性質也就陡然變了。一旦這樣,移封就不僅是減掉傣祿的問題。你要想清楚,以秀賴目前所領,再加上今日加封的一萬石,便是六十六萬七千四百石。希望你多想想,該如何把這些家業原封不動地傳給豐臣子孫後代,好生說服老臣,把事情想清楚,這樣,秀賴母子亦會明白。我當懇求你了,市正啊……」
    「就算大人這麼說,恐怕也……」且元忙回道,「現在的形勢,已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掌控。」話剛出口,他又有些後悔:或許,家康便是故意想知道這些,才來試探的。若真是這樣,自己就乖乖中計了。
    「哦?事態已到你無能為力的地步了?」
    「這……倒是也……還未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且元期期艾艾起來。
    「所以,我們還不能棄之不管。這種事態下,需要的可非尋常忍耐之功。現在,大坂那邊堅信,最大的盟友乃是高山右近和真田幸村吧?」
    「是。此外……」且元斷然反戈一擊,道,「還有松平上總介大人。或許這只是在下的錯覺。但是在下想,一旦大坂豎起大旗,松平上總介大人、伊達陸奧守自會遙相呼應。」
    「嗯。」家康認真地點點頭,未刻患否定,只喃喃道,「哦,嗯?有這樣的傳言?」
    「不只如此。傳言道,大家若齊心合力固守大坂城,不久之後,班國大船隊就會駛抵沿海,每艘船上至少裝有百門大炮,這樣的船不下三艘。另,他們還會運來大量新式火槍,與相助本願寺的毛利軍隊不可同日而語……」
    「這樣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散布的?」
    「市正也不甚清楚。或許是洋教徒,或是什麼人從伊達氏傳出來的。據說支倉常長已經載著索德羅和比斯卡伊諾,從月浦趕往班國求救兵去了。此事早在大久保生前就安排好了……他們似對此堅信不移。」
    片桐且元之所以連這些都透露出來,是想向家康證明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只如此,他恐還想通過這些閑話,使家康打消對移封的考慮,哪知結果恰恰相反。
    「嗯?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如此一來,把眾多兵力放進大坂城,不就等於為方廣寺舉行落成典禮了?」
    聽到家康如此念叨,且元心冷如冰。他本想轉移家康的注意力,但一不小心把實話說了出來。大野修理等人的確有這樣的打算:為大佛殿的落成舉行盛大的典禮,並以參觀的名義,把諸地浪人集中到上方,然後直接讓他們入城。
    片桐且元戰慄了。家康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名將,一眼就看穿了方廣寺大佛殿的落成儀式會被利用。他不由道:「大人,在下懇求大人,移封之事能否暫緩?」
    「哦,不知有無其他防患於未燃的手段……」
    「在下有一個主意。」可把事實本身作為撒手鐧——且元不知已在心裡想了多少次,「在方廣寺的落成典禮上,且元打算把太閣留在大坂城的資財已耗盡之事,公之於眾。一萬石養二百五十名士卒,六十五萬石差不多能養一萬六千餘人,可是現在,無論如何也養不起如此多的人了。因此,希望他們能夠精簡人員,包括各自的家臣和雜役,人數要在一萬以內。否則,豐臣氏財力將無以為繼。把費用的問題一條一條講給他們聽,他們不會不明白,休要說雇傭浪人,其所有野心,都會由於軍餉無著而煙消雲散。」
    「有理。」家康也頗為動容,「若全部人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他們怎敢舉起叛旗?」
    「因此,看在市正的分上,移封之事暫先緩上一緩。」
    「你是讓我先等等看?但市正,想必你亦十分清楚,經歷了亂世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夫當關、百夫莫開的自負。事實上,我也是一直以這樣的氣概打天下的啊。」
    「是。」
    「假如一萬士眾全被這種妄念支配,他們就會自我陶醉,把自己當成千萬大軍。故,即使僅留一萬人,還是太多了。我欲把那些要進入大坂城的、極度自負的浪人在城外一網打盡,除掉禍根。因此,你莫再糾纏移封一事,好生去勸秀賴母子,別讓他們自尋死路。」
    片桐且元戰戰兢兢問道:「那麼,加封一萬石的事情……」
    「你多慮了,此事……自然會由將軍裁斷。」
    「人心非是鐵石,總有幾分感情,我從心底里為豐臣氏將來擔心,希望你把這些原原本本轉達給秀賴母子。」
    淀夫人還算知趣,當且元把家康的意思大略告訴她時,她感慨得淚如雨下。但是,眾近臣與七手組起事的火焰業已漫卷開去,已非片桐且元所能阻止的了。
    平素還算明事理的大野修理亮治長,此時幾已變成昔日的石田三成。
    在片桐且元眼中,關原合戰時的三成就是敗於固執己見。秀吉公歸天之後,三成頓時失魂落魄。家康逐漸以實力掌得天下權柄,眾武將則齊齊把不滿發泄到三成身上,甚至到了意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不幸的是,唯一可庇護他的前田利家又故去。這樣一來,三成就陷入了兩難境地:要麼自行隱退,要麼借維護豐臣氏,自取滅亡。三成依照自己的性子選擇了後者。
    與當時的三成一樣,現在的治長亦充滿妄念。
    大坂城內諸人,將治長視為淀夫人的面首,蔑視之極,讓他逐漸失去理智,他亦越發焦躁。
    關原合戰剛結束,治長被家康遣回大坂時,還無這種情形。
    「一切與淀夫人和秀賴公子無關,都是治部少輔和大谷刑部的固執造成……」他把家康的話傳給了大坂,可以說,似是他給了大坂城一條活路。
    且元想,這真是可悲的錯覺。不用說,救贖大坂的本是家康的慈悲,但前來傳達家康慈悲的治長,卻在眾人的千恩萬謝中逐漸產生錯覺,彷彿這種結果是他捨生忘死得來的。秀賴去二條城拜謁家康時,儘管治長極不情願,但還是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絕非可與加藤、福島、淺野等人比肩的豐臣重臣,手無實權,只是主母的一介寵臣而已……這種感慨,甚至超越了三成在秀吉公歸天之後的落寞。
    正在這時,大久保的死颳起了一股意外之風,一股關於洋教存亡之風。而且,這股風立時從明石掃部,以及神父托雷斯、保羅等處蔓延到了速水甲斐守、渡邊內藏助、茨木彈正、來田喜八郎等人身上。這股欲把大坂城作為殉教大本營的火焰,不可能燒不到極為鬱悶的大野治長身上。但是,大野治長卻非石田三成。三成擁有向天下發出檄文、向家康發出「借問大義究竟在孰手中」之聲的器量,治長卻是既無氣勢,亦無力量。只是,三成當時依靠的大樹太閣大人已經故去,治長尚擁有自己的靠山——秀賴生母淀夫人。且元幾已心灰意冷,別的事尚可,唯獨閨闈之事,他這外人實無能為力……
    自秀賴年滿二十,大坂城的權柄就迅速從淀夫人手中轉移到秀賴近旁的人手裡。這自然也引起了大野治長的焦慮。但他並非自己跳出來指手畫腳,而是不斷謀划,讓淀夫人獲得說話的機會。他並不慫恿淀夫人,單是把一些淀夫人非常關心的話題吹到她耳內,哪怕使她不快,也要讓她插嘴言事。比如,把渡邊內藏助打發到紀州九度山之後,他便說:「聽說江戶那邊發生了大騷動。」
    「騷動?」
    「德川內訌。說是大御所六男上總介忠輝,企圖於大御所身故后推翻將軍。」
    類似的說法此前絕非沒有,自然一下子吸引了淀夫人。
    「真的?居然會有這等事?」
    「是啊,因此,大久保長安一族已被全部處決,忠輝岳父伊達政宗感到事情敗露,遂迅速撤回了自己領內。不只如此,更令豐臣氏無法坐視的,是傳言竟說,上總介大人正悄悄謀划著拉少君入伙,實現陰謀。」
    如此一來,淀夫人自忍不住先質問了秀賴,再把且元招來詢問:「傳言說,江戶不久之後就會以此事為借口,移封秀賴,是真的?」
    且元微笑著予以否定。他說,若有那等事,關東方面早就把他叫過去了。那隻不過是些傳言,請莫要在意……可接下來,淀夫人聽到高山南坊被趕出加賀的傳聞后,又大生質問。
    「有兩種說法。一是利休居士的養女阿吟一直與南坊在京里幽會,事情敗露,南坊遭流放。還有一種說法更為可懼,說南坊亦是上總介的同夥,他進入大坂城,是想擁戴右府大人舉起反旗。此事敗露了,出乾和德川之誼,前田利長再不敢收留他。如果此言不虛,他當然會對豐臣氏說些什麼。」且元從容應道。
    從淀夫人口中聽到這些,且元從心底里產生了一股厭惡。大野治長把阿吟和高山右近捕風捉影之事也攪和進來,幾句甜言蜜語,就勾起了淀夫人的注意。這種只能在內庭內使用的手腕,乃是何等可惡!
    且元很少責問淀夫人,唯在此時,他終於忍不住,反問道:「這樣的傳聞,究竟是何人告訴夫人的?」
    淀夫人竟毫無羞恥,淡然答道:「修理告訴我要小心些。」
    此後,上總介忠輝和將軍秀忠的不和,似逐漸與豐臣氏糾纏不清時,駿府來人傳喚。淀夫人質問道:「何事啊,市正?是移封之事嗎?」
    儘管老嬤嬤們都侍奉在身邊,淀夫人還是著急地探出了身子。
    「非也。由於方廣寺的工程終要結束了,而從江戶西苑移到駿府的大御所,早些時候卻一直無任何捐贈,故此次就請求將軍,要來了一萬石。」
    幸得此時,大野治長不在淀夫人身邊。
    「哦?捐贈一萬石?是捐給方廣寺的?」
    「不,乃是加賜給少君,定是體恤到少君的巨額花費。」
    聽他如此一說,淀夫人頓時眼角通紅,「哦,是這樣。」
    「在下也覺得是件好事,遂奉上了承諾。」
    「看來,大御所仍然未忘記大坂啊。」
    可是,到了第二日,淀夫人卻忽似換了個人,「關於此次加賜的事,還想問問。」
    「怎的了?」
    「有人說,此乃德川終要進攻大坂的依據,是在作準備,你說呢?」
    「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還說,大御所分明欺負我這個女人,先灌蜜湯,讓我放鬆警惕,然後一擊致命。為謹慎起見,我們最好暗中令浪人進城,以防萬一……」
    「究竟是何人……是何人這般說的?」
    「是修理,他甚是擔心。」淀夫人答道。
    當時,且元就當狠狠對治長的話駁斥一頓才是。可遺憾的是,一聽到言出治長,且元竟面帶苦色,與從前一樣沉默了。淀夫人寵幸男子倒無妨,若將這樣的閨闈痴語拿來干涉政事,真是豈有此理!且元長時裝聾作啞,竟釀成了無可彌補的過失。或許,淀夫人已把他的沉默誤解成了默認。
    此時,高山右近和內藤如安二人,連同家眷一起被流放到呂宋島的傳聞,飛速傳進了城內。大坂城裡頓時人心惶惶。
    之後,也不知大野治長用何等甜言蜜語打動了淀夫人,又不知如何討好了秀賴,總之,且元竟接到了秀賴一條天真幼稚的命令:「日後就由修理指揮七手組,也是為了減輕大人的勞苦。大人就專心負責方廣寺的工程吧。」
    且元愕然。但是,因為事關己身,他就無法撕破臉皮進諫了。若是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此時還在世……且元不免凄然,罷了罷了,他只好把事情告訴了織田有樂齋,讓其去勸秀賴再考慮一下。可是,有樂恐又與以前一樣,嬉笑怒罵一番,回來便說,主母的想法已難以撼動了。
    「算了吧,市正,與其讓主母對政事妄加干涉,還不如讓修理出面呢,這樣你就可正大光明反駁了。現在若再橫加干涉,反而降低了身份。」
    聽他這麼一說,且元也有同感。況且,當時且元在挑選鑄造大佛殿的巨鍾所必需的三十九名鑄匠,事務繁忙,儘管他惦記著此事,但還是聽之任之了。
    其間,家康則在有條不紊地行棋布陣。被派到京都搗毀教堂、流放信徒,並向諸大名發出禁教令的大久保忠鄰,於慶長十九年正月十九遭貶。命令傳來之時,忠鄰已處於所司代的監管之下,無能為力了。在把忠鄰貶謫的同時,家康再次從江戶出發,親自進入小田原城,立刻把將軍秀忠召去,命其馬上搗毀小田原城,原因或許是忠鄰身為譜代重臣,卻不允大久保氏以外的人進入小田原城之故。同時,家康馬不停蹄,下令六男忠輝把福島城改築到該領內的另一地高田去,不用說,這分明是對忠輝恬不知恥地提出想要大坂城的回絕。
    正月二十六,遭到拘禁的高山右近和內藤如安被直接押送至長崎。接下來,家康一系列舉措更是如萬雷驚落:二月初二,在京都遭捕的大久保忠鄰被流放至近江;同日,又令本多正純和安藤直次搗毀大久保忠佐的居城沼津城,因為譜代之間似有一股聲音:哪怕把忠鄰流放到沼津城也好……二月十四,家康又令譜代老臣提交誓書,以表明對一系列處置毫無異議,並對將軍忠心不二。
    不只如此,為了表示對幕府有關德川內部騷動之裁斷的支持,廣橋兼勝和三條西實條兩位公卿作為敕使從京城出發,趕奔駿府。事實上,這一安排也是根據家康的意旨周密部署的結果。敕使的使命乃是向家康孫女、將軍秀忠之女和子小姐傳達進宮之令。
    如此一來,秀忠與宮廷的關係得到鞏固,將軍的地位固若磐石。
    風雲變幻的形勢下,片桐且元能有何等應對之策?
    為了太平,家康所作準備細緻周密,滴水不漏。而與此相比,大坂的片桐且元所為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無論如何也要保全天下太平,並讓豐臣氏平安地存續下去,就此一心愿,去歲在駿府城會面時,二人已互相挑明,達成一致。為此,家康不容分說,將德川內部派閥分裂之根斬斷。對於親生兒子想要大坂的愚魯想法,家康亦斷然拒絕,並令其把福島城改築到高田。對於眼看就要成為洋教徒暴動中心人物的高山右近,家康並未對他施以秀吉公時的釘刑。「既然異國的神靈要比日本的好,那就滿足他們的心愿,讓他去異國過活吧。」於是,他便把高山右近連同家眷一起流放到了國外。應該說,此事的裁斷甚是合理。它告訴世人,現在已非可任意殺伐的亂世了,它把信奉的自由和與國有王法的衝突巧妙地避了開來。
    因此,對於和且元的約定,家康已利索地予以兌現,剩下的就看且元如何行事了。
    且元卻在「移封」一事上未取得絲毫進展。恰在這時,秀賴稱有事尋他商量,說是想把已故太閣的遺產——千錠秤砣金,改鑄成分量為四錢八分的一兩小判:「現今世上風聲不穩,為防萬一,我想把這些金子收拾收拾,請你想想辦法。」
    聽到秀賴如此吩咐,且元頓覺眼前發黑。大野治長等人已以修築大坂城的名義,開始聯絡各地浪人進城。改鑄一兩小判,必是想將其用作軍餉。「還請大人三思。在如此敏感時刻,這樣做恐會招致江戶誤解,必認為大坂乃是蓄意謀反啊。」
    但淀夫人與織田有樂齋,竟都視若當然。
    「軍餉?你可不要蠱惑人心。即使要把已入城的洋教徒和傳教士趕出去,也需要錢啊。事到如今,怎能讓剩下的黃金閑置?」秀賴道。
    如此一說,且元無法拒絕了。為了建造大佛殿,就連內庭的開銷也都大大減少,管事甚至為此屢屢抱怨。且元決定以此為契機,高談「移封」之事,遂答應改鑄。一旦被人說成要用這些錢做軍餉,事情就鬧大了,故無論如何,且元都要作出將錢財用於建造大佛殿之態。
    可是,片桐且元的一片苦心果真有用嗎?
    人願不如天願。家康愈是嚴厲地控制德川眾人,大坂的反感就愈甚,妄想之火亦愈燒愈猛。
    人的器量之差實如天地之別。設若片桐且元掌舵幕府,德川和幕府必已大亂。但且元還能感到大坂之危。大坂城內既無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那般對立,也無秀忠與忠輝這等極易發生內部大動的隱患,其旁也無伊達政宗、前田利長這等風雲人物。但儘管如此,洋教、浪人、移封,以及圍繞這些問題的妄想,便已讓大坂亂成了一鍋粥。
    而且,且元可敞開心扉,向其傾訴煩惱的人,幾已絕跡。加藤清正和淺野長政父子俱已不在。幸長於去歲八月去世,僅三十八歲,聽說似是由於生活放蕩而染上風流病。福島正則現在幾乎足不出江戶,而一旦貿然與高台院商量,定會引起淀夫人不滿……
    但若一直放任下去,家康遲早會派來詰問使。到時該如何回答?
    只有一個人似還可倒倒苦水,此人便是所司代板倉勝重,只是如今的勝重卻是在上方執行家康命令的人……且元思來想去,決定把一切全記錄下來。這種心情背後,隱藏著他可悲而無奈的決心:一旦家康暴怒,欲對豐臣氏下手,自己就算一死,也要保全豐臣氏。照且元的能力,他或許無法挽救豐臣氏,但他並未完全絕望,他尚有最後一手棋,便是先建成大佛殿,讓淀夫人和秀賴安心,之後,再向他們母子挑明事態。但在此之前,家康還能繼續信任他嗎?
    且元寫累了,擱下筆,茫然凝視著書院的窗欞,一動不動。他無法抹掉心頭的不安,為自己的無力悲慟。
    且元又思量,是否應與有樂商議一下?儘管為叔侄,但有樂和常真人道談不來。最近,有樂已明顯衰老,唯頭腦還算犀利。哪怕他用諷刺的口吻給自己一點暗示也好啊。
    想到這裡,且元拍手把近侍叫來,令其先去向有樂通報。
    「你就說我想去打攪他一下。他恐正因初春風寒而卧床呢,但我確有要事見他。」
    未幾,有樂給了且元一貫的回復:「誠如你所料,我確因風寒卧床。只是,你若帶著好禮前來探望,我也不會不起來相見。」
    於是,且元就照所說,攜一壺紅酒前去造訪,去了一看,有樂哪有生病的樣子,他正獨對著棋盤,陷入沉思。
    「市正,看來戰事實不會從這世上消失啊。」
    「凈說不吉利的話。」
    「但老這般無聊,只有一個人,也想讓白棋和黑棋廝殺。看來人總喜歡愚蠢的爭鬥。」
    且元笑著拿出酒壺,「且先放下,歇息片刻吧。這可是寶石酒壺啊。」
    「酒我收下了。只是,要讓我拿出一個辦法讓豐臣氏永享太平,恕難從命。」
    「哦……這麼說,您不指望少君?」
    「哼!是恨!也許出言不當了。」說著,有樂齋收拾起棋子,「太閣算不上織田重臣……可能不當這般說。論交情,德川和豐臣與我都一樣,我若偏向一方,怕招神佛恥笑。」
    且元默默從懷中掏出玻璃酒杯,倒進酒去,湊在杯邊嗅了嗅,自己先飲了一杯。
    「嘿!我不是什麼人物,犯不著投毒。我只是一介老糊塗,無論何時閉了眼睛,也無人惦念。」
    「織田大人,在下只有一事,想請您公正地評斷一下。」
    「何事?」
    「在大佛殿落成禮之前,江戶會不會提出移封少君?」
    有樂目光銳利,眼珠上翻,不做聲,單是舉起杯子。
    「我如今已無法判斷了。幕府若不提,我想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可是……」
    「你等著瞧吧,市正。如今談這些,已經遲了。」
    「遲了?為何?」
    「據我所知,真田昌幸之子……」
    「幸村?」
    「正是。聽說幸村固執己見,不聽大御所奉勸,要到大坂城來。看看你那表情,滿臉狐疑,必是想問我是怎生知道的——木村常陸介的兒子常來舍下。」
    「重成嗎?」
    「是。此子在當今年輕後生中,可是少有的穩健之人。當然,其母右京太夫局便是個沉著老練之人。他也跟我一樣,可說欠著豐臣氏的恩義……他的父親重茲,你也知,便是已故太閣下令切腹自盡的關白秀次的家老。」說到這裡,他好像想起什麼,忽然冷笑起來。
    有樂總是以出人意料為樂,這一點,且元十分清楚,但是,他此時的冷笑卻讓人甚是不快。真田幸村已決定要入城,此若不虛,那才是關係豐臣氏存續的大事啊。
    「織田大人,這並不可笑。重成說,此事已成定局了?」
    「據我的判斷,已是無可更改。」有樂仍未停止冷笑,「市正,你我都被人甩到一旁了。在作戰方面,你我都已是明日黃花,被當成局外人了。」
    「竟有這等事?」
    「看來你也一無所知啊。大坂城主事的,究竟是大野修理亮還是明石掃部,已搞不清了,再加上真田幸村、長曾我部盛親、毛利豐前、后藤右兵衛……把這些人與關原合戰時的人相比較,我無話可說。反正三兩日,仗自是打不起來……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這話可不像織田大人所言啊。」
    「照你這般說,就憑這些人也能打起仗來?」
    「就算大坂無力對抗,但人家若以此為口實挑起戰端,那該如何是好?」
    有樂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大御所了。你覺得,像他那等人物,會和一個孩子較真?」
    「且元可不敢這般想,凡事皆有度。」
    有樂擺擺手,根本不當同事,「休要擔心了,市正,你要明白,現在的江戶和大坂根本不會動起手來。若江戶覺得大坂礙眼,呵斥一聲足矣。」
    「難道呵斥一聲,孩子就不敢做聲了?」
    「那就呵斥兩聲。大野和真田怎會真和江戶動手?頂多就是虛張聲勢。所以,最好再候些時日,待他們的確出格時,再從旁提醒即可。」說著,有樂舉起未喝完的酒,「酒不錯,此味真有達人品性啊。」
    「織田大人!」
    「你還在擔心,市正?」
    「您能不能提醒夫人,讓她有事也要與且元商議。」
    「不可。你最好莫多嘴。不挨一頓呵斥,迷惘之人不會醒來。」
    「可那時便事關領地和性命啊,一旦……」
    「那也無妨。六十餘萬石太多了,已故太閣大人侍奉信長公時,頂多也就十二萬石。減少俸祿,天經地義!人的器量怎能敵得過神佛的裁定?哈哈哈哈!」
    片桐且元心冷若灰。織田有樂齋不再是可商議大事之人,他已成了一介過於淡泊的古怪之人,縱然其所說不無道理,他卻似早已對紅塵厭倦。且元心中甚至生出這等疑慮:這並不奇怪,儘管有樂生為信長公的幼弟,卻最終淪為大坂城的食客,亦未得到豐臣氏厚待。正因如此,他怎會為豐臣氏殫精竭慮?
    但且元愈想愈覺得有樂齋不無道理。愚劣者必為優秀者吞併消滅,此幾為天理。今川、武幽、齋藤、朝倉之子均不及父輩,現在各家均已後繼無人了。豐臣氏也一樣,未生出如秀吉公那般器量的子嗣,其衰敗勢為必然,無論如何掙扎,亦是回天無力。有樂似已洞悉世間一切,遂聽天由命了。但是,幕府真要兵臨城下,又該如何?他終與有樂不同,無法置身事外,即使以命相搏,也要儘力保全豐臣氏。
    「再來一杯。」片桐且元為有樂斟滿酒,隔了片刻,忽又道,「織田大人,雖然人生來就有幸與不幸之分,但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亦絕非罕見——謀事在人……」
    「但成事在天啊。」有樂淡淡應道,「蠢貨們惶惶然四處活動,已把命運之門關上了。」
    「雖然且元就是那等蠢貨,但無論如何,豈能見死不救?」
    「哈哈,既如此,那你就愚蠢到底,去助修理一臂之力好了。只管把秤砣金一塊一塊熔掉,拿著那些錢去收買更多的浪人。」
    「唉!」
    「那樣的話,事情解決得就更快了。無論是呵斥,還是移封,大御所還是會讓秀賴做一個大名,給他留下三五萬石。人一生,只有所得與身份相符,才會安穩。嘿,早早死去,就更是安穩了。」
    片桐且元陰沉著臉,閉口不言。有樂此時似已心冷如鐵。但事到面前,自己能忍耐下去嗎?
    此時,且元竟想起自己的姓氏「片桐」來。豐臣氏家徽乃是三七桐,而與這個家徽大有干係的「片桐」,現在卻連一個可商議之人都沒有了,真的變成了「一片桐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3
第387章 蠢人蠢動


    片桐且元造訪織田有樂齋時,內庭淀夫人的大廳里,眾人正在酒席上高聲爭論。
    開始時本無事。大野治長只是把明石掃部帶來,與淀夫人等閑談了片刻太閣生前舊事。可不知不覺,話題竟扯到了被流放的高山右近一行身上。而一談到右近,掃部的語氣頓時尖銳起來,話題亦不山轉移到了家康身上。
    「大御所定是懼怕右近大夫,只是礙於前田氏的面子,既不能殺,又不能讓他進入大坂城,遂想出了最惡毒的詭計,哼,在途中讓人將其滅掉。可右近大夫也不好惹,一路上硬是沒給人半絲機會……」
    正說到這裡,淀夫人眉頭皺了起來,咣當一聲放下杯子。
    大野治長一怔,忙輕聲責備掃部:「此事先莫要談了。」氣氛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可由於出使到紀州九度山的渡邊內藏助回來,再次生起風波。內藏助好像故意說給淀夫人聽:「江戶決意發起戰事,這次九度山之行,在下得到了確鑿的依據。」實際上,他純是妄斷。
    治長掃了淀夫人一眼。
    「這些話以後再說吧。」淀夫人冷冷道。
    內藏助置若罔聞,「這是哪裡話,座上乃是幾位重臣,均非外人,有甚好怕的?已是火燒眉毛,一刻都不能猶豫了。」
    聽他這麼一說,明石掃部亦道:「既然在下在座不方便,那就迴避一下……」
    「不,你最好也聽聽。」淀夫人阻道。
    事實上,不只內藏助,治長和掃部都知,最近淀夫人一聽到家康或秀忠的名字,就大生反感。
    「夫人,既然內藏助都那樣說了,就請您也一起聽他稟告吧。」治長勸道。
    淀夫人明顯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卻也未拒絕。
    「那就聽在下一一道來。如今,從九度山到大坂城的大道,從紀伊見嶺到大和的五條,都被松倉豐后守手下士眾死死把守住了。」
    「你怎的就看出這是戰事準備?」淀夫人立刻尖銳地反詰道。
    內藏助轉向淀夫人,「在此之前發生了兩事。大御所曾派松倉前去引誘幸村,說只要他拒絕進入大坂,前往江戶,就賞他一萬石,但竟被幸村斷然拒絕了。於是,大御所又拋出第二個誘餌,說要給他信濃全境,請幸村擁戴江戶。松倉之所以出兵包圍五條,就是因為此次的引誘又被拒絕。夫人,即使我們按兵不動,戰事也已開始了。」
    「戰事已開始了?」淀夫人厲聲道。
    內藏助似早就等著淀夫人這句話了,「確已開始!在大和的五條一帶,為了阻止真田先生通行,已經處處磨刀霍霍,戒備森嚴。行人都要接受嚴厲的盤查。江戶若不想動刀兵,有必要如此嗎?」
    「住嘴,內藏助!」淀人人哆嗦著喝住他,「你欺我只是個女人嗎?無論是大御所,還是將軍,根本就無進攻大坂的想法。我自能判斷,絕不許你無中生有,憑空捏造!」
    「這……」內藏助有些泄氣,掃了治長和掃部一眼,「小人斗膽請問,夫人的消息都來自將軍夫人吧?」
    「哼!這也是常高院的意思。怎的,不可信?」
    內藏助輕輕搖了搖頭,笑道:「在下雖然並不敢與夫人辯駁,可無論是將軍夫人還是常高院,儘管都是夫人至親,但在目前,她們卻都站在了江戶一邊。夫人如此信任江戶傳來的消息,克一旦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幕府舉大軍來犯,真不知當如何是好啊!」
    「哼!你張口江戶閉口幕府,但不管是大御所心裡,還是將軍心裡,江戶和大坂並無區別。秀賴乃是將軍女婿,德川和豐臣本為一家。他們怎會首先挑起戰事?難道你連這些都不明?」
    「在下很是意外,生事的不正是大御所嗎?大御所要送給真田信濃全境,要他莫支持大坂……」
    大野治長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內藏助:「夫人所言句句在理,你最好檢點些。」說著,治長轉向淀夫人,「內藏助也是一心為豐臣氏著想。夫人還是先賜他一杯吧。」
    淀夫人像是才想起來一樣,嘴唇哆嗦著,拿起杯子遞給旁邊的侍女,「是啊。內藏助,你喝了這一杯,辛苦了。」
    「不敢當。」內藏助恭敬地低下頭,但仍無一絲屈服之意,「在下還有一事要稟告夫人。」
    「何事?」
    「究竟是夫人的消息準確,還是真田向在下透露的看法正確,在下想在此與夫人稍稍討論一下。當然,這絕非在下個人的意見……」
    淀夫人凜然抬起臉,「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她有些憤怒,突然尖銳地問道:「內藏助,你剛才說,大御所要給真田信濃全境,要他不支持大坂,此事當真?」
    「不錯,在下是這般說的。在下認為大御所老奸臣猾,天下共知,我們不能不防……」
    「我可不這般認為。若讓真田進城,與你們這些衝動的人同流合污,那才會天下大亂呢。一旦亂了起來,江戶怎會坐視不管?這樣一來,才會危及豐臣氏!當前絕不能讓真田來大坂。這種深謀遠慮,你能領會嗎?」
    「哦?」內藏助大吃一驚,他絕未想到會遇到婦人如此有力的反駁,「這麼說,夫人信任大御所了?」
    「你有依據令我不信嗎,內藏助?我出於任性,以前也怨恨過大御所,但想想,大御所過去刁難過我嗎?你說呢,修理?」
    忽然被喚,大野修理嚇了一跳,忙答道:「是、是。」
    「我永遠忘不了大原合戰後的事。那時,我和右府思及己過,驚恐萬狀,可大御所竟派修理快馬加鞭從大津趕回,要我們母子只管放心,那時我的欣喜啊……修理,你一定記得很是清楚。」
    「是……是。」修理愈發慌亂起來。
    內藏助微笑道:「夫人,那時豐臣氏有將近二百萬石的領地,現已被減至六十萬石。這難道不是事實?」
    「哦,大御所從一開始便是敵人,你是這樣看的?」
    「不,有時是敵,有時是友。人的一生,利害總在變化。實際上,這亦是真田的看法。因此,根據利害,方有和與爭。哪怕大御所內心非常喜歡少君,但那是另一碼事。如今兩家明顯對立,戰事一觸即發。因此,我們必須作好準備,以應對隨時都可能燃起的戰火……夫人,在下只是這個意思。」
    「那麼……那麼,那個叫真田的,為何連信濃都踢到一邊,非要支持大坂呢?」
    「因為真田與豐臣為世交,出於義理……」
    「住口!你既能把義理二字搬出來,為何就不承認大御所對豐臣氏的情義?分明是在胡說八道!能夠撼動這個塵世的,便是義理和人情。你所謂義理,完全脫離了人情。真正的義理,只有在人情的支撐下,才可感動別人,也感動自己。可你為何不承認大御所的情義,卻獨獨只認真田之流的義理?」一番犀利的駁斥之後,淀夫人尖聲笑道,「呵呵,修理你也聽到了吧?內藏助欺我乃一介女流,想憑藉連三歲孩子都騙不過的混賬道理來駁倒我。那個真田必是懷有野心,哼……」
    治長一聽到這笑聲,就知無指望了,遂再次責備起內藏助來:「內藏助大人,休要再說了。」
    渡邊內藏助咬著嘴唇,閉了嘴。
    「夫人,這話只是說說而已。由於內藏助親眼看到了松倉的軍隊,不免有些激切。」治長輕聲說著,親自執起酒壺靠近淀夫人,「夫人再來一杯,消消氣。」
    最近,治長不再懼怕別人的目光,他似已把自己看成可正大光明出入淀夫人內庭之人,看成秀賴的輔佐之人了。他又道:「內藏助大人也無需擔心。夫人不會輕易聽信將軍夫人和常高院之言,也不會輕易被人操縱。夫人有自己的考慮。」
    可內藏助仍然渾身戰慄,沉默不語。
    「你也再來一杯吧。」治長勸道。
    「修理大人。」
    「何事?」
    「在下方才的話有些過火,為此深表歉意。」
    「哈哈……不必太在意,夫人看得很清楚。」
    「但若因為在下的失言,使得真田先生被誤認為乃一介野心之徒,在下實難安心,故容在下再說上一句。」
    「唉,下次再說又何妨?」
    「真田先生實乃當世少有的高潔之士。此位志士不僅對已故太閣大人,對少君也是有情有義。」
    「哦?看來真是有些誤會了?」
    「內藏助實在不忍令諸位誤解。」
    「哦,既如此,那就更……用不著擔心了。我回頭會向夫人好生解釋。」
    「修理大人,真田先生要我無論如何要轉達夫人,他留有口信。」
    「口信?」
    「是,能否請您將口信也對夫人說說?大人能說上一句,在下感激不盡。」
    如此一來,淀夫人也無法繼續賭氣了,她側臉看著內藏助。渡邊內藏助亦是不肯輕易放棄之人,何況他母親正榮尼亦深得淀夫人信任和寵愛。他一邊認錯,一邊伺機反駁。
    「夫人,您願不願聽聽真田的口信?」治長道。內藏助乃是毫不動搖的主戰之人,這一點,治長完全清楚。
    「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讓我聽,那我且聽聽。」
    「多謝夫人。」內藏助忙施了一禮,向前膝行一步,「真田先生道:究竟會否打仗,在大佛殿落成之前,必見分曉。」
    淀夫人扭開臉,不語。
    「江戶那邊,不會不清楚:一旦讓那些以瞻仰落成禮為借口、從各地紛紛湧向京城的浪人都進入大坂城,必會釀成大事,故在此之前,江戶必然有所舉動。因此,當前我們所當做的,便是儘早把落成禮的日子定下來,取得江戶方面許可。這樣一來,事態究竟如何,自會一日瞭然。真田先生如是說。」
    「……」
    「在下早就該說出這話,卻把真田的意思和自己的意見混為一談,掃了夫人的興。還請夫人見諒。」果如內藏助所科,此言動人肺腑。
    「內藏助。即使大佛殿建成,江戶也不允許我們熱熱鬧鬧舉行豐國祭嗎?」
    「恕在下冒犯,在此之前,他們必會提出移封一事。真田先生認為,既不想移封,又想讓落成禮平安進行,絕無可能。因此,請一定要小心……」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明石掃部接過話茬,道,「真田的意見,是若江戶有意動手,絕不會給浪人集中到京都的機會,在此之前,他們便會令我們把大坂城交出去。」
    「正是。因此,我們一定要提前作好準備,否則事起倉促……」內藏助立刻應道,然後不等人反應,就端起酒杯,「在下再喝一杯就退下。一路匆忙,還未回過寒舍呢。」
    「好,辛苦了。」大野治長臉色變得陰沉。渡邊內藏助惹得淀夫人不快,更讓治長不安:莫非真要發生戰事?
    大野治長心境非常複雜。他絕非單純地主戰,他骨子裡完全清楚幕府的強大,以至於在關原合戰中,他倒向了家康。儘管如此,他卻不想讓秀賴母子與江戶親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為了豐臣氏與江戶的親睦,不懈努力,治長卻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妒忌和憤怒,這不僅是出於自卑,更因想顯示自己的能耐。前時家康,與秀賴在二條城會面,治長這種情緒就凸現出來了。以前他至少還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來,竟有些脫離常軌,似總盼望能發生些大事,以顯示自己的重要。
    對那些前來控訴江戶不義之人,無論他們是洋教神父,還是牢騷滿腹的浪人,治長皆十分歡迎。並且,當他們發泄那些不合時宜的牢騷時,他就刻意裝出側耳傾聽、深有同感之態。這麼做,總免不了生出些波瀾,讓淀夫人和秀賴有所觸動,這讓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該如何是好啊?」淀夫人必會苦惱之極,求助於身為男子的治長。長此以往,他的人生定會豁然開朗。但現實卻恰恰相反。大久保長安死後,種種風波讓淀夫人變得更如男兒,這樣,治長也就益發喜歡暗中推波助瀾。
    儘管如此,治長絕不想以大坂現有的武力,與江戶正面對抗,況且,他也不認為現在的大坂可與江戶抗衡。最起碼,若騷亂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離去,他的責任自然就比現在重得多了。
    治長認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淀夫人喜炊,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還可說服雙方。但渡邊內藏助剛才的一番話,卻讓他大為恐懼:若真田幸村要來大坂,便極有可能徹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盤。在關原合戰時,大坂都無能為力,十四年後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邊內藏助退出之後,治長慌亂起來。松倉豐後果真以重兵封鎖了京坂大道?念及此,他對淀夫人道:「內藏助有的話令人難以放心,治長想前去問問他,恕先失陪。」
    淀夫人竟意外地答應了治長的請求。
    最近,淀夫人竟變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無事,也要讓治長侍寢,大大折騰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應了治長的請求,或許是她今夜極度勞累的緣故。
    「我有事與內藏助大人說說。內藏助大人還未歇下吧?」
    內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瓮城外。當治長站在內藏助家門前時,發現除他之外,還有其他客人造訪。
    渡邊內藏助有一個習慣,便是每次在淀夫人處喝完酒,同家之後必定再飲,皆因為在內庭,母親差不多都在場,不允他喝醉。
    「請大人稍候。」出迎的渡邊大人匆匆進去,未幾又出來了,道,「木村長門守大人也在,請進。」
    「哦,竟是重成來了。」
    「是。少君也甚是擔心紀州那邊的事。」
    治長心裡一驚:重成和內藏助居然瞞著我,要煽動秀賴?他跟夫人來到廳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豐后守賴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嗬,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長鬆了口氣。自從身為關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陸介承茲在妙心寺切腹后,其子木村重成就在親戚六角參議義鄉近江的府里長大,現在尚未成家。給重成說門好親,一直是七手組眾人的心愿。看今日情形,內藏助似乎給他挑中了真野賴包的女兒,現正相親呢。
    「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長門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話,就娶賴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請阿菊小姐先迴避吧。」說著,內藏助讓阿菊退了下去,之後,意味深長地眨眨眼道,「方才我向長門守轉達了少君的意思,長門守卻不答應,理由是最近大坂危急,這個時候娶妻,恐無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使了個眼色。
    治長一時間竟沒弄明白內藏助的意思,但接下來的念頭,卻使他渾身寒毛豎立。內藏助是不是假託親事,在策劃什麼陰謀?一想到這裡,治長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最近,秀賴對重成的信賴陡然增加。他們若想讓秀賴發動戰事,定先引誘重成。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一條最有效的捷徑……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薦阿菊,便是理所當然,他們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治長掩飾起自己的狼狽,坐到重成上座,內藏助立刻接話道:「誰都這麼看,但長門大人居然推辭,說戰事迫在眉睫……」
    「戰事……戰事的話題,且放一放……」
    「不。長門守大人乃萬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將來甚至可能成為少君的輔政家臣,既已為了戰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來是鐵了心。我這才勸他。」
    「你如何勸說?」
    「戰事迫在眉睫,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長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這麼看。就連日前站在敵方的松倉豐后守等人,也都覺得箭已上弦,才加強了紀伊見嶺的戒備。既如此,成就這樁婚事,不亦是忠義之舉嗎?我方才一直在這麼勸。」
    「答應這門親事,便是忠義之舉?」
    「哈哈!」渡邊內藏助愉快地笑了,「這聽來不似修理大人的話啊。既然決戰迫近,就必須招兵買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會大生戒心,為避其視線,婚禮不就成了難得的偽裝?」
    「有理。」
    「哈哈哈,況且,現今世上男女相戀故事多矣。阿菊對正氣凜然的長門一見鍾情。我自然不能看著她心生相思,鬱鬱而終,遂出言玉成其事,可這段故事眼見就要變成隆達節歌謠或女歌舞伎里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幫著勸一勸才是啊。」內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紅,含著幾分怒氣,道:「請恕鄙人就此告辭。」
    「急什麼,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當早早同去。失禮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內藏助再次高聲美起來,卻不挽留,只嘴上道:「那麼,容我送上一送,怎麼說,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請留步,留步。」
    一番推讓后,內藏助還是送了出去。回來后,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治長道:「修理大人,看來少君也下了決心啊。這樣,大人也可安心了。」說著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氣。
    大野治長一時竟無言以對。事態的發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想。少君要決一死戰,若真是這樣,不用多久,淀夫人也一定會動搖。
    淀夫人身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治長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饗庭局、國局、壽元局,向來都胡亂摻和,對江戶既羨慕又嫉妒。她們根本不會思量戰爭的勝負,一切都憑氣性。尤其負責與江戶城將軍夫人聯絡的右京局,若是兒子主戰,她也便主戰,絕不會阻攔半分。
    「內藏助大人,此次我來,便是為了戰事。」
    「請您只管安心。」內藏助一面親自為治長斟酒,一面誇口道,「大坂方今力量強大,絕不會再出現關原合戰時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長內心對德川懼怕有加。
    「真田果真說要助我們一臂之力?」
    「那還有假?」內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來,就無法後退了。他還說,這也是其父的夙願。紀伊見嶺之事,則促成了這個決心。」
    「哦……」
    「既然松倉豐后守去把守那座山嶺,說明江戶早就打定主意一戰,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左衛門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還說,世間已有肉眼看不見的氣息在遊動,為祖輩的夙願,便要不惜性命。至於如何進入大坂城,他似另有良謀。」
    「等等,內藏助大人。剛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不是說,要儘早舉行大佛殿落成禮嗎?」
    「那隻不過是一種策略。眼睜睜看著對方加緊戰備,我們卻無所作為,到時豈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說假話。片桐靠不住,那廝已成了德川的一條狗……我不能不這麼說。因此,我們只能不動聲色把他支開,讓他遠離權柄。先把兵糧和人數攢夠才是。」
    「話雖如此,若數十萬的關東大軍洪水般壓上來……」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坂城就會紋絲不動。不久,主就會前來幫助我們。看到班國國君率領水軍浩浩蕩蕩前來,奧州的伊達首先會倒戈,接著是伊達的女婿上總介忠輝。如此一來,長州的毛利和薩摩的島津也不會再觀望不動。哈哈,一場規模與關原合戰不可同日而語的必勝大戰!否則,真田憑何倒向我們?他連信濃全境那樣的肥肉都一腳踢開了……」
    揚揚自得說個不停的內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朧的他,猛地發現治長那樣不安,毫無自信。
    「修理大人。」內藏助壓低聲音,換成一副嚴肅的表情,對治長道,「真田都已痛下決斷了,您總不當對此次戰事無自信吧?」
    「哪裡,怎會啊!」
    「我看也是!一開始就斷言江戶根本未有讓豐臣氏存續下去的誠意,並讓局勢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敵愾,集結在大人周圍。就連七手組也無大人這般了解江戶的本意啊。」
    「這些我自不會忘記。」
    「當然,我相信大人。否則,我便是貽誤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戶!此等蠢事……」
    「當然不能!怎會有如此蠢事!江戶始終視大坂為眼中釘,一直伺機滅了我們。他們讓我們重建各處寺字,讓我們耗費金錢,一有機會,就斷我們的手,斬我們的足,看到我們終於站不起來,就出兵挑釁。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嗎?不只如此,忠告我們說織田有樂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為江戶掌控的,也是大人啊。這樣的一個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責我。我想,大人不至於先把火煽起來,然後在火光衝天時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許是借著酒勁,內藏助百般挑釁。治長原本是來提醒他莫要做得太過火,此刻反受到強烈的責問和警告,遂沉下臉,擺了擺手,「你在說些什麼?難道說治長行為失當?」
    「並非沒有。就連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卻當眾斥責我。這到底算怎回事!總不能說大人一點責任都沒有吧?」
    「好。這麼說,真田加入我們乃是板上釘釘。我只明白這一點即可。來,干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去歲九月十五,從月浦出發的伊達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現正不知在哪裡叱吒風雲呢。據傳,高山右近已安抵呂宋了。哈哈,當這弩箭將班國萬千水軍帶來時,昂首站在船頭為他們帶路的,必為高山右近大人!」
    聽著聽著,治長逐漸畏縮了。
    有的人總是採取主動,有的則時不時心血來潮,先巧妙煽動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邊內藏助就屬於前者,大野治長則屬於後者。前者總是一心一意邁步向前,後者卻總是猶豫不決,首鼠兩端。
    大野治長在渡邊內藏助一頓鞭笞之後,不得不調整姿態,重新向前。事實上,內藏助所言,無非治長灌輸到他腦中的東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實實接受流放,便是確信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搭乘班國兵船回來……聽內藏助這般一說,治長似覺真有這麼回事。
    「內藏助大人,當前我們或許應先出一手棋。」
    「此話怎講?」
    「我們主動告訴大御所,稱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這麼做有何好處?」
    「大御所必大吃一驚,然後通過將軍夫人,來遊說淀夫人。」
    「有理。」
    「斯時,我們就事先告訴夫人,說他們必定如此來遊說,夫人也就不會游移不定了。當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鐵下心……大人以為如何?」不覺間,治長出起主意來。
    「不錯,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是啊,我們若一再把伊達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給大御所,那隻老狐狸定會動搖。一旦動搖,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來了。到時我們就揪著那根尾巴,讓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麼,具體怎生做?」
    治長不覺又喝了一杯。此時,他已經完全把來此的目的忘卻了,「總之,最能夠打動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們派人去說,千姬受盡了折磨,痛苦不堪,結果會如何?」
    「妙!派誰去駿府合適?」
    「當然必須是女人。對,有人了。」大野治長認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戰事,規模不會小於上次的關原合戰。」不知什麼時候,他也開始做起美夢。
    壁龕上,主人引以為榮的西洋鍾噹噹響了起來,天已大亮。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9 23:14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5
第388章 悲音前奏


    慶長十九年初夏,駿府本城院中,水池裡的菖蒲開滿了美麗花朵。
    德川家康站在院中,卻無心欣賞這些花。年已七十有三的他,感慨萬千。
    家康已比秀吉多活了十年,可煩心事依然如山一般堆在眼前,亟待他裁決,最沒想到的是,竟要處置大久保忠鄰。
    流放九州的忠鄰固然頗為可憐,卻也使得家康一度憂恐不堪——那時他無法回駿府,江戶城也去不了,只能在中原與小杉等地作短暫停留。一想起這些,家康仍心口發冷。
    家康在小杉決斷了流放忠鄰后,才返回江戶,把洋教的事交給金地院崇傳,又把喜多院天海找來,把自己身後諸事託付與他。現在想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難道連這些事都收拾不完,就要去了?不安越來越濃,家康竟忽地甚為想詠和歌。雖然他並未有留下「臨終詩」等明確想法,但總有一種想傾訴的感覺,這恐是心中苦悶之故。
    於是,家康返回駿府之後,一面聆聽曹洞宗的禪語,一面特意把冷泉為滿從京城招來,讓他傳授《古今和歌集》。他還讓林道春把《論語》從頭至尾再講一遍,令五山僧人從《群書治要》、《貞觀政要》、《續日本紀》、《延喜式》等典籍中,找出可為公家和武家法度的內容,以作永世之用。
    但這些並未讓家康就此安心。已經十四年未有戰事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已不知亂世為何物的年輕後生,無甚人把他常說的「太平珍貴」記到心裡。更讓他痛苦的是,就連真田昌幸之子幸村都無法明白他的憂慮。難道大家還希望倒回烽煙四起的亂世?對於年輕人,他的大聲疾呼只像一陣微風。忠輝如此,秀賴亦不例外。他們安逸地生活在太平年代,總是憧憬著波瀾。可一旦波濤真的襲來,他們剎那間便會被吞噬。
    家康心中思想著,站在院中對著菖蒲花,禁不住老淚欲下。七十三年鐵血生涯,莫非僅是一場夢幻?
    日下,家康正令崇傳、天海、林道春等人廣泛收集古書,讓他們認真考證、繕寫這些先賢的東西。儘管他對那些東西一一過目,佯作平靜,內心卻在考慮目前的時勢。他總算以築高田城暫時抑制了忠輝想要大坂城的荒唐慾望,但被不理智的慾望附身的絕不只忠輝一人。一旦手頭的韁繩稍有鬆動,伊達、島津、毛利、上杉、前田,定都會變成脫韁的野馬。他們對在太平時世長大的年輕後生的弱點一清二楚,因此,在這些從亂世倖存下來的人眼裡,十四年的興盛便是一塊令人垂涎的肥肉。
    家康望著盛開的菖蒲花,待了足有半個時辰,任由思緒馳騁。
    「大人。」一個侍童打斷了家康的思緒。他嘆了口氣,慌忙把自己從幻想中拉回來。
    「大坂使者片桐大人已抵達鞠子的德願寺了。」
    「哦?市正來了?等他多時了。好,立刻見他。」
    「遵命。另,幾乎在片桐大人抵達的同時,右京局也來了,她也要求見您。」
    「右近局?她就用不著我見了。告訴茶阿局,好生款待。」
    「遵命。」侍童退出去之後,家康這才離開水池。且元究竟為何而來,家康已猜出一二。
    除了本阿彌光悅,從心底里敬仰家康,並主動為他搜集消息的,在京坂之地有三人。一是伏見的小堀遠州,一是山崎口的石川丈山,再就是堺港的宗薰。根據這些人的消息,大坂欲以大佛殿落成禮為契機舉兵,這種看法越來越堅定。
    諸地浪人正在源源不斷彙集到京都和大坂地區。最壞的預想,便是聚集在大佛殿前的人直接拿起武器,襲擊所司代官邸,然後湧向皇宮。此次片桐且元前來,恐怕與此事不無關係,秀賴果真願意撤出大坂城嗎?
    家康一隻手搭在額上,遮擋著陽光,慢悠悠返回廳里。隔著中庭的一棟樓上,如同往常一樣,僧儒們仍排於一列長長的書案旁,拚命抄寫古書。
    片桐且元到來,已是半個時辰后的未時。
    家康特意把正純和直次打發下去,只留了年僅十六的側室阿六夫人在身邊侍候,方把且元請進房裡。阿六夫人乃黑田五左衛門直陳之女,亦是側室中最年輕者,於家康身後,據遺言改嫁給了喜連川賴氏,此為後話。她從十三歲起就跟在了家康身邊,與其說是側室,不如說是侍女。
    當阿六被扶為側室時,年輕武士皆羨慕地讚歎家康的健壯。侍女們則說,是阿六主動向家康示好,她與其做個侍婢,還不如登堂入室做個未亡人,到時還能夠再嫁一個有身份的大名呢。由此,阿六才到家康身邊。
    家康恐也是帶著這樣的想法讓阿六接近的。「你真是個伶俐的女子啊。反正我也活不長久了,必須為你的將來作打算了。」家康曾一邊讓她揉腿捏腰,一邊當著侍女們的面如此說道。
    同為家康年輕側室的青木紀伊守一矩之女阿梅夫人,後來就在家康的命令下嫁與了本多上野介正純。這當然是秘聞。據傳,阿梅因本多正純神魂顛倒,若放任下去,二人之間必會生出事端,家康預感到這些,遂成其好事,把二人撮合到一起。如今阿六主動投懷送抱,是不是也有這種遠慮?總之,今日家康把阿六留下,恐怕還是不想讓且元太拘謹。
    「別人都讓我支下去了。你不用擔心這個女子會泄露咱們說話的內容。」家康命給自己揉肩的阿六夫人泡茶,自己則靠在扶兒上,「怎樣,秀賴願意出城了?」
    且元的神色眼看緊張了起來,「此事……如果大人還信任在下,萬請再寬限幾日。」他把額頭抵在榻榻來上,極力請求道。
    「市正,你是說,事情毫無進展?」
    「是。正如去歲所言,在大佛殿落成時……」
    「晚了!」
    「啊?」
    「典禮當日,萬一有暴徒作亂,怎生是好?那些人若是呼喊,稱他們乃是在秀賴的命令下起事,該如何是好?你現在還未老糊塗啊!」
    面對家康嚴厲的斥責,片桐且元愈發緊張。因為在此前,他著秀賴命令,始終緊張地忙於大佛殿的巨鍾和鐘樓建造。鍾銘由南禪寺的清韓長老撰寫,書好之後,又令三條釜座的巧匠名護屋三昌召來三十九名鑄匠,晝夜趕製。
    金佛已於慶長十七年三月鑄成,故一旦巨鍾鑄成,這場大工程就宣告成功了。且元想通過大佛殿、巨大的本尊,以及巨鐘的聲音,讓天下人都知,建造這些,他們化費了巨額錢財。跟這些莫大的耗費相比,把二十八個秤砣金改鑄為近四萬個小判的事,就不算什麼了。
    只一座城池,無論如何堅同,亦無法進行決戰——因無軍餉。如果明白這些,那些野心之徒也就不會再涌到大坂了。且元始終堅信,家康可接受這一切。然而,家康的算計卻和他截然不同。且元這次前來,主要是想向家康請示有關大佛殿和巨鐘的事。由於鐘樓落成的日子已有了眉目,他想把開鍾儀式定於六月二十八,並欲在七月進行大佛開光供養,順便請示由何人主持法事。這些其實都是表象,他真正的用意乃是想問問家康,究竟何時提出移封為宜。然而家康的呵斥讓他驚惶失措。
    「你以為我天天在睡大覺嗎,市正?」
    「不敢。」
    「我不但知道秤砣金改鑄的錢流向了何處,連誰受到了何樣的邀請,我也讓人徹底查過了。你啊,似已被架空了。」
    「不……」
    話音未落,更為嚴厲的呵斥落到且元頭上:「休要說這些沒用的,現在還不是說喪氣話的時候!對你來說,目下正是你的主君或廢或立的關鍵時刻。你聽著,市正,你非不明戰爭之人。你以為戰爭總是因得失而發動?最可怕的就是人的衝動。大佛開光那日,若有人暴亂如何是好?暴亂的先兆已很明顯了,你覺得征夷大將軍能對這些坐視不管嗎?維持天下秩序乃是江戶的職責。如此一來,所司代若不作好準備,豈非要鑄成大錯?可所司代若真的設防,大坂之人必將其當成進攻的先兆,反而會引發大事。問題必須趕在大佛開光之前解決。在此之前,起碼要讓秀賴母子明確答應移封,否則,事情焉能順利解決?」
    片桐且元戰慄起來,慶長九年的豐國祭,彙集到京都、大坂的人,曾達到三十萬之巨,那是何等的風光,又是何等的令人膽戰心驚。
    「在開光之前……」且元咽下了後半句話。經家康一提醒,他也意識到事實的確如此。三十萬人一旦生亂,必將造成一場莫大混亂,無法收拾。可就算想防患於未燃,所司代轄下的三兩千兵馬也無濟於事啊。
    且元不禁心中狂跳,事情誠如家康所言,若再派兵前去,必被誤解為出兵大坂。
    「你明白了,市正?」
    「是。在下明白了大人的意思,可是……」
    「既然明白,那就無甚好說的了。在開光之前,就須防止生變。」
    「是,是,完全如此。」且元惶恐不已,「在下糊塗,在下糊塗之極,無可申辯。」
    且元如此坦率地承認錯誤,家康亦一臉悲哀,默不作聲,因事已至此,無論如何責罵且元,也都無濟於事了。
    「市正,我上了年紀,竟變得性急了。」
    「不,市正白活這麼一大把歲數,太天真了。」
    「唉,」家康凝神低語,「你我在此大發牢騷亦是無用。聽說你前腳剛到,右京局後腳就趕來了。你知她所來何為?」
    「這……這亦是在下疏忽。在下估量,右京局乃是代淀夫人前來問候將軍夫人的。」
    「哦,她可是特意在駿府停留。」
    「在下以為,她是幫助兩家解開一些疙瘩的使者。」
    「我看未必如此啊。」
    「可現在,在下也忽覺有些不安。」
    「那好,你今日只問候一下,然後回德願寺歇息。右京局就交給女人們,至於她的來意,早晚會明白,到時再議。」
    「是。」
    「我剛才所說的事,你應很清楚了。比起大佛開光,最重要的還是保證休要生亂,否則,家康會被後人唾罵。因此,你再仔細思量,究竟如何才能把大佛開光儀式平安辦好。」說到這裡,家康忽然意識到阿六夫人在場,遂嚴厲地叮囑她,「剛才你什麼也未聽到,明白嗎?」
    且元退出去之後,家康把額頭貼在置於扶幾的雙手上,似有些倦了,沉默良久。
    「奴婢給大人揉揉肩吧。」阿六夫人嬌聲道,轉到家康身後,給他揉起肩來。
    家康仍不做聲,他本以為能從且元口中聽到一點好消息,至少,在那座天下公認固若金湯的大坂城裡,無法供養太閣。「此城乃是治理天下之人才能居用的地方,若為勢利小人所用,必成一座引發野心的鬼城。」正因知道這些,高台院才識趣地迅速離去,讓有實力者——家康取而代之。家康始終以為,且元會把這些道理詳細說給秀賴母子。但且元堅信,用不著這些大義,也能把事情解決,遂一拖再拖。難道從一開始就不應對且元抱有期待?莫非所有人都忘卻了太平的珍貴?失望如潮水般湧向家康心頭。
    正在這時,負責接待右京局的茶阿局來了。茶阿局一直嚴守內庭規矩,從不進家康內室,因此,年輕的側室們都對她敬畏三分。
    「大人,右近局說,她是作為淀夫人的使者去江戶拜訪將軍夫人,順道來此請安。」
    「哦?只是尋常的問安嗎?」
    「是。不過,她順口也說了些讓人擔心的事。」
    「嗯。她都說了些什麼?」家康閉著眼,一面讓阿六夫人繼續揉肩,一面問道。
    「說大坂城裡最近充斥著流言蜚語,大坂與江戶不久就要一戰。」
    「不用她說,我也很清楚。」
    「因此,以淀夫人為首,秀賴等都對千姬刻薄起來……不知當如何應對?當然,這些都是女人間的閑言碎語。」
    「嗯。」家康只是輕輕應了一聲,並未立即作答。
    「她鄭重其事說,最好莫把此事稟告大人。」
    「還是告訴我了……居然連女人都活動起來了。」家康丟下這麼一句,開始打起盹來。
    清冷的沉寂持續。阿六夫人默默揉著家康肩膀,家康也一副半睡半醒之態。茶阿局緊張地盯著家康,她深知,家康儘管有時顯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在考慮某種決斷。
    果然,家康忽然抬起頭,睜開眼睛,「阿六,莫要揉了。」
    「這……」
    「稍後再揉,稍後再揉。」家康輕聲道,「茶阿,我想用些甜點。」
    茶阿局膝上早已放了一個小小的陶盤,裡邊有一塊純白的點心。「是,請大人用這個。」
    「哦,這是從名古屋送過來的?」
    「不,是從江戶送來的。」
    「你一定也想過右京局到江戶所來何為了?」
    「是,想過。」
    「說來聽聽,她這次來意欲何為?」
    「是不是來打探風聲?」
    「嗯。」家康笑了起來,擦了一把粘在嘴邊的點心碎屑,動作如一個孩子,讓人忍俊不禁。「看來我還是太懦弱了。」
    「大人說什麼?」
    「我說,我太懦弱了,還懶惰……」
    「大人怎會懶惰!大人若是懦弱懶惰之人,天下究竟誰才是勇敢勤勞之人?」
    「你和阿六就很勇敢。」家康一本正經道,「我總是怕出事,遂想用土把樹根掩住。哪知以土一蓋,那根竟愈發旺盛了。」
    「啊?」茶阿局不明家康在說些什麼。
    家康忽又沉默。他眼裡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連額頭的皺紋都浮現出勃勃鬥志。
    「阿六,你到院子里去剪一枝你認為最美的花來,菖蘭、菖蒲都行。」
    「是。」阿六一愣,依言去了。
    望著阿六離去的背影,家康壓低了聲音:「茶阿,日後我要把秀賴和忠輝都當作成年人看待了。」
    「啊……大人所指何事?」
    「父母不能總庇護著孩子。不久之後,我就會死去。為了在我身後,能讓他們自己走路,今後我須像對待成年人一般對他們。此前,我一直害怕這樣做,一直懶於這般做。其實,我想差了……」
    茶阿局知道家康正在心裡作著艱難的抉擇,但僅僅一句「要像對待成年人一樣」,她還不能明白此中究竟意味著什麼,僅試著問道:「大人是說,此前大人太寵愛他們了?」
    「正是。我忘記了自己的壽命,以為什麼都可做到,實際上,我已老了,連涼水都受不了。」然而,涼水究竟指什麼,家康並未說明。
    此日,家康命人給在鞠子德願寺的片桐且元和右京局分別送去酒饌,自己則將正純和直次等近臣叫來,一起用膳。用膳期間,家康若無其事談論些懷舊的閑話,可當日夜裡,他卻幾乎一夜無眠。此皆為阿六夫人告訴茶阿局。
    最令茶阿局擔心的,是白日家康談到秀賴的同時,亦提起了忠輝。家康說欲把他們二人作為成年人對待,究竟是何意?
    最近,忠輝似平息了情緒,一心埋首於築建高田城。但他的名字時時出現在家康的書函上。忠輝與大坂的秀賴之間,莫非有……為了弄清這些,茶阿局更加盡心地侍奉家康,家康也把除了侍寢之外的所有事,都安心交給她打理。
    當茶阿局明白個中意味時,已是片桐且元急匆匆返回大坂,然後再度來到駿府的時候了。
    且元二次來訪,家康並未立時見他。且元的目的,是來詢問能否請仁和寺宮覺深法親王主持大佛開光之事。
    家康甚是痛快地答應了且元的請求,並且,對且元所示當日出席典禮的關白以下諸有司座次和鍾銘,亦無異議,對其於八月初三舉行大佛供養、八月十八進行金堂供養的請求,也一概允准。但到了七月二十一,家康忽然震怒:「鍾銘當中有不祥之語,上樑的日子亦非吉日,是何居心!」
    家康如此一怒,茶阿局才微微察知他此前的決意為何。家康也許早已決定,在秀賴答應接受移封之前,斷不讓他進行大佛供養。若真是這樣,那麼日後把他當作成年人對待,言外之意就是:若秀賴想供養,就以男兒身份來解我的難題。但此時,茶阿局只能閉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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