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4
第340章 阿勝夫人


    飯畢,三浦按針反覆向德川家康表達了謝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內住一夜,然後才啟程前往江戶。看他的樣子,在江戶也不會久留,定會飛速前往伊豆,著手造船。
    本多正純出去相送,房中只剩下阿勝夫人和卜齋,近侍都候在別室。
    侍女提燈走了進來。阿勝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將軍大人,您今日真是糊塗,說要將妾身的妹妹許配給按針,妾身哪有這樣一個妹妹?」
    家康倚著扶幾,一邊喝茶一邊道:「我還未跟你說起。」他放下茶碗,看著阿勝夫人。
    「呵呵,您就是說起了,妾身也無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鄰為你挑了一個妹妹。」
    「她……她是誰家姑娘?」
    「我問過忠鄰,他說那姑娘和你頗像。」
    「啊?就可當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況長得又很像,不妨讓你父親收為養女。是江戶獄監馬進勘解由之女,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一開始時她還不願,但聽說按針雖是個紅毛人,卻比武士還重信義,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賜良緣,我便說成是你妹妹,以增體面。你說呢?」
    阿勝夫人驚訝得半晌無語。她雖對家康自作主張略有怨氣,但又無比佩服。
    阿勝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後,家康整日忙於政務。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這些。想及此,她又感頗為自豪,只有這樣,才能號令天下。
    「卜齋,我和按針的談話記下了?」
    「是。應無疏漏。」
    「好。待正純回來,讓他趕快著手準備按針的婚禮,另,召募熟練的船員、船工、鐵匠。對了,年輕人忘性大,你寫下來交與他。」
    「遵命。」
    阿勝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說老年人易忘事,卻說年輕人忘性大,這讓她感到甚是好笑。「呵呵,將軍大人今日凈說反話。呵呵。」
    「不,這可並非反話。你說呢,卜齋?」自從做了將軍,家康白日里總是一本正經,但一到晚上,便會輕鬆地和眾人說些貼心話。
    「大人說年輕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輕時,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齋附和道。
    「把豐國祭一事告訴板倉勝重。」
    家康再次轉向卜齋,對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辦。讓角倉、末吉、淀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納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進來。所司代負責當日治安,謹防暴徒作亂。你寫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膽敢作亂,必施重典!」
    「遵命。」卜齋持筆疾書之際,阿勝夫人又接過話:「到了太平之世,反而會有武士發難。」她皺起眉頭,一臉擔憂。
    家康盯著阿勝夫人,問道:「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別無生計之人,離開了餉糧,何以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勝毫不示弱地歪歪頭,回道:「首先,讓大名們把他們收為屬下。」
    家康擺手道:「僅此還不夠。大名們雖可收留,但畢竟有限。」
    「那麼,多鑄些錢,多增些新的謀生機會。」
    「多鑄錢幣?」
    「是。讓他們建築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橋樑。」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當,卻隱含暗示。城池作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樹立威信上頗為必要,但又不必大興土木。然而,阿勝的觀點卻不同。她認為,此舉乃是為了拯救浪人。聽她這樣一說,家康感到事情緊迫。現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萬。
    「好個奇女子,你說要多鑄錢幣。」家康對阿勝夫人有了新的評斷。他裝著漫不經心,其實在全神貫注等待阿勝的下文。
    「是,妾身這般說了。有人甚至說,要是當日有足夠的錢幣,想必太閣大人也不會想到征伐大明國。」阿勝夫人毫無顧忌回道。
    「太閣大人?」家康似乎對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鑄造錢幣,銅和黃金自會減少啊,阿勝。」
    「大人您只想著自己。」
    「哦?這話我不懂。那用什麼鑄造金幣呢?」
    「用將軍大人金庫里的黃金。」
    「黃金還是會變少啊。」
    「不,無人會扔掉黃金。妾身認為,人人都會珍惜,只是放置之所不同罷了。」
    「你是說,黃金只是從我的庫里轉移到別人庫里,僅僅如此?」
    「是。僅僅擱置在大人的庫里,黃金僅僅是大人的黃金,而鑄成錢幣,則能夠成為世人的黃金。」
    「你是說錢乃流通的寶貝?」
    「正是。錢和金幣會促使世人更加勤勞。與其苦口婆心勸武士們操持家業,還不如用錢幣驅使他們。這種方法更有效。」
    阿勝夫人似乎愈發來了興緻,往前探身道,「一戶存上十兩金幣,可要多少黃金?」
    「一戶十兩?」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們不會想著如何用,而會想著如何增加,因此會使用金幣置辦家業,植桑種糧。這才是真正為百姓著想。」
    「阿勝!」家康突然大聲說道,「你是聽誰說的?你怎能想到這些?」
    「呵呵,將軍大人絕不會有任何損失,只要您將與錢幣價值相當的其他東西放進金庫就是。」
    「阿勝……」
    家康試圖打斷她,但阿勝夫人依然滔滔不絕:「太閣大人儲備了黃金,卻閑置起來,不能為世人所用。因為他不知為百姓著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國。他錯以為,只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財富。呵呵,這確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這般告訴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關於錢幣和財富,他並非未思量過。但一戶存十兩黃金這種新穎的說法,卻打動了家康的心。迄今為止,他還未這樣來考慮過。物物交換的習慣根深蒂固,錢幣只是像永樂通寶一般持在少數人手中,錢已不再是錢。
    家康原以為,若將金庫里日益增多的黃金鑄成錢幣流入民間,黃金便會減少。然而如今想來,實在大錯特錯。錢幣多了,物價自會上漲,錢幣便會不值錢,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許正是因為數量不夠,百姓才把錢幣當寶貝存起來。正如阿勝夫人所言,若每戶有十兩金子,便會促使世人辛勤勞作,積攢家業。
    「阿勝,誰告訴你這些的?」家康平靜地吸了一口氣,頓了頓,接著道,「人人都被金錢牽著鼻子走,要是那樣,所謂武士道還是存身之道嗎?」
    「呵呵。」阿勝夫人又笑了起來。她似已料到家康會問這樣的問題,「那已是陳舊的看法了。將軍大人為世人著想,特意鑄幣,也可顯示大人的功德,憑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夠……」
    阿勝夫人突然說出了兩個人名:「這些都是后藤庄三郎和長谷川藤廣所言。他們二人在等待大人時,說起這些事,正巧被妾身聽到了。」
    「庄三郎和藤廣?」家康輕輕咂嘴,對卜齋道,「卜齋,你聽到了?我就覺得這些點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錯。」
    后藤庄三郎原本負責內庭衣裳用度的,現在江戶和伏見掌管銀庫,頗有聲望。畏谷川藤廣乃家康側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為長崎奉行。他們二人都是家康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們說錢幣不夠?」
    「將軍大人……」
    「難道還有聽來的點子?」
    「大人不馬上召見后藤,讓他增鑄錢幣嗎?」
    「混賬!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來!」家康故意裝出盛怒的樣子,心中卻在回味阿勝夫人的話。為自己,為蒼生……家康體味著這話,感覺其中頗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為自己,便是為別人。但只要人活著,就免不了為自己。為別人而活並不那麼簡單。只要是凡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痛苦,在不經意間犯下罪孽。為別人而活,實在不易。
    家康一心創建太平盛世,殺人之不敢殺,怨人之不敢怨。他時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該如何向枉死者賠罪。但他若不殺該殺之人,此生都將化為毫無意義的泡影。故,他必須始終將「為人著想」放在心頭,為天下太平賭上身家性命。
    仔細想來,家康的處境有著難以言說的悲哀。他未選擇向眾人道歉,而是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隱藏起自己的悲哀,無論面對何人都傲然挺胸,滿懷自信,若非如此,必會導致騷亂。
    阿勝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壺時,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走了進來。成瀨正成現被任命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畢,又突然道,「你是為自己著想,還是為蒼生著想?」
    正成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正純,又瞧瞧阿勝夫人和卜齋,「不知將軍是何意?在下此來,是想和大人商議豐國祭。」
    「堺港的納屋和木屋也應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說的並非此事。有旗本將士怒氣沖沖地質問:為何要舉行豐國祭?」
    「哦?」
    「有人說,難道將軍忘了當年被逼到關八州時的恥辱嗎?有人放言要在祭禮當日殺進神輿,一舉摧毀豐國神社。人情洶洶……」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人而活?你還沒回我的話呢。」
    成瀨正成頓時愣住。他有如此緊要的事稟報,家康卻似執拗於此問。
    「當然是為蒼生著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過。」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確在任何時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點頭,道,「那麼,他們就拜託給你了。」
    「他們?」
    「我們有此種不平,豐臣氏也不會平靜。既然你一心為人而活,想必對此事已有所察覺了。」
    成瀨正成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一臉驚慌,「這……這,大人是說,我們這邊之所以不平,乃是因為大坂?」
    「正是。世間之事便是如此。我會指責並制止我們這邊的魯莽之人,不會讓他們輕舉妄動。你亦應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豐臣氏發生騷亂。我們這邊即使能壓下去,對方不老實,騷亂也勢所難免。」
    正成愣在當地。
    近日,家康總似故意刁難成瀨正成與安藤直次等年輕後生。可今日正成乃是來稟報旗本群情激憤情形,家康卻反問大坂諸事,未免令他驚訝。其實,正成並未考慮過大坂之勢,也未著手調查。
    在旗本將士當中,水野、兼松、戶田、大久保等族人,便放言要在祭祀時生事。有人說,那時不如索性大鬧一場。他們以為,豐國神社如今甚是礙眼。堺港的木屋彌三左衛門聽說此事後,偷偷告訴了正成。自本多作左衛門之後,對秀吉的厭恨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旗本將士之中,成瀨正成因此才急匆匆趕來見家康。
    家康見正成緘口不言,戲道:「罷了罷了,你不必說出他們。誰是主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出亂子。只要你在想辦法就好。不把人名字一一道出,正可以看出你的慎重。」
    正成眉毛倒豎。家康明知他一無所知,卻大加讚賞,令人忍受不了。
    「將軍大人!」
    「怎的了?」
    「此事在下完全不知,望大人明示!」
    成瀨正成很少反駁人,這次的反應讓眾人感到吃驚。連本多正純也驚訝地看著正成。或許是家康令正成大動肝火。
    「在下毫無覺察,更談不上對策。他們到底是何人?」
    正成激動地顫抖著。家康輕輕避開他的問題,「只為自己著想。」
    「大人說什麼?」
    「挑撥人,正是出於自私。但他們自己可能並未察覺。一些人都以為,自己乃豐臣或德川忠臣。正成啊,真正的忠臣並不如此。」
    「哦?」
    「真正的忠臣應忠於天道。家康正是因為忠於天道,上天才把天下託付於我。但我若走上了只為自己著想的邪路,上天便會立即從我手中收回權柄。剛才你說,無暇想自己的事,是嗎?」
    「是。」
    「很好。如此,事情就好辦了。騷亂自有其理由,若忘掉了這些,便無法做到公平。」
    成瀨正成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掃視了一眼眾人,對家康所說似懂非懂。
    「恕在下多嘴。」本多正純出言解圍,「德不孤,必有鄰,同樣,若不分敵我,何來爭執?人往往會忘記這一點,你說呢,成瀨?」
    成瀨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禪語,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麼。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無法靜下心來。家康卻不再說話,他似是想讓正成自己思量。
    「將軍大人。」半晌,正成一臉沮喪地低下頭,「企圖作亂之人,將軍大人會出面說服。在下已然明白這一點,可在下不知應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
    「啊?」
    「與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無用。在你明白之前,什麼也莫要做。」
    「大人無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說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後把糖壺推到成瀨正成面前。
    成瀨正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在家康的親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數的賢良之一。且不說他擁有這樣的自負,就是世人也都這般認為。
    曾經被稱為四大虎將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許多譜代老臣都離開了家康,或成了大名,為一地領主,或輔佐秀忠。現在家康身邊的老臣,只有永井直勝和板倉勝重二人,現已到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時。而且,成瀨正成和長崎奉行長谷川藤廣、大津代官末吉勘兵衛、掌管銀庫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總領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壽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長安一樣幸運,被提拔為堺港奉行,成為將軍幕府的中堅。可他若聽不懂家康的意思,還有何面目見人?
    家康將砂糖壺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顫抖著挖了一勺,然後推給本多正純,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機會發動騷亂,將軍莫非是讓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應去見誰、說什麼,最有效而最得體的處理方式又是什麼?不,首先應弄清楚家康讓自己去見誰,及該說什麼。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為人,他一發現什麼苗頭,自會主動解決。或者家康不是讓他去見秀賴的親信,而是讓他去見淀夫人的親信?要說淀夫人的親信,恐指大野治長。可若稍有不慎,反而會招惹是非。因此,他得著手去調查,與那準備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瀨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純,聽說一個叫索德羅的神父想去江戶?」
    「是。他說大人若許他在江戶傳教,他會建施藥院,為窮人看病。」
    「你查過那神父的底細嗎?」
    「他是南蠻人,屬什麼弗蘭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醫士嗎?」
    「不是,他自己懂些醫藥,但另帶了醫士。」
    「哦,還帶了醫士?」
    「是。叫什麼布魯基利昂,還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麼我要是邀請他們,他們恐會求我為他們建一座教堂?」
    話題完全轉移了,成瀨正成愈發焦急起來。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來,到了晚上眾人聚在一起閑聊時,必會說些武家軼事,談論兵家勝敗。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魯基利昂這樣拗口的名字,就是談論三浦按針的幾何學,真正換了天地。
    「那索德羅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樣。」本多正純道,「在下主動提出,要為他修建教堂,他卻推辭說,不必費心。」
    「他說不必?」
    「不,他說若有需要,會自己動手。」
    「哦?這麼說施藥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眾多,各派之間的爭鬥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屬南蠻舊派與紅毛新派為甚。索德羅說不定便是看到我們接近按針等人,想與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純說著,偷偷覷了阿勝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麼?那索德羅做了什麼可笑之事?」
    「在下還從未見過這等神父,說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個不守清規的教徒。」
    「他說了些什麼?不妨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這……」正純猶豫了一下,笑著看了看阿勝夫人,道,「他說,不知道江戶的大納言大人對南蠻女子有無興緻。」
    「嗯?南蠻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經說,若大人有此意,他認識甚想和日本貴人婚配的女子。他願意將其中一人獻給大納言大人,讓在下問問大納言大人能否笑納。」
    「哈哈!」家康大笑起來,「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現在才與我說起?」
    「不敢。要是說了這話,在下便再不敢見大納言夫人。聽說神父在大坂城也說過類似的話。到處為南蠻女人尋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賴也『尋婚』了?」
    話題突然轉向大坂,成瀨正成不由挺身。
    若說要向秀忠進獻一個南蠻女子,大家盡可以把它當成笑話。忠厚老實的秀忠在阿江與夫人的管制下,至今還未納一房側室。但此事若換成年幼的秀賴,便無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歡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剛剛完結?在秀賴身邊放上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子,萬一他真的中意了,又該如何?
    「真是個多事的傢伙。秀賴怎麼說?」
    正純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處?那女子芳齡幾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進獻的並非美女。」
    「不是美女,難道是醜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純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顧忌。
    「不用在意阿勝。你且把話說清楚。所謂稚子,是想獻給秀賴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並非獻給秀賴,而是獻給淀夫人。聽說,當時他對淀夫人說:夫人不想品嘗南蠻風味嗎?」
    阿勝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家康的臉卻猛沉下了,「並非獻給秀賴?」
    「是。就連淀夫人也大吃一驚,立即叫來了大野治長,說不想再見那人。」
    家康低吟一聲。他並非不明索德羅的心思。那索德羅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紅毛人搶去了風頭,或是想去大坂傳教。如此說來,他也不算什麼真正的教徒。想當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時,當時的神父這般對他道:「大人接受洗禮后,便只能擁有一位夫人。」遂明確拒絕了秀吉的請求。若當時秀吉身邊有一個像素德羅這樣的神父,說不定他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許現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國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見見那索德羅。」
    此時,阿勝夫人笑了。
    「阿勝,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個金髮碧眼的尤物。」
    「混賬!我只是想,把索德羅流放到江戶為宜。」家康說完,臉竟紅了,頗有些尷尬。
    家康想,索德羅是只不可掉以輕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卻盡知人之弱點,美女孌童,手段使盡。就連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蠻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樣?
    家康一邊自責,一邊喝茶。那神父雖可恨,人又的的確確劣性難改。索德羅熟諳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進獻孌童這種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幾分好奇。這樣一個危險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為?不必擔心淀夫人,但秀賴則大不同。想到這裡,家康道:「正純,此事或許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說……」
    「是誰將索德羅帶到大坂城見淀夫人的?」
    「這……」正純神情緊張,道,「好像是明石掃部。」
    「明石掃部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這麼一問,正成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良久,方回道:「在下以為,對索德羅絕不可掉以輕心。」
    「你會怎的處置他?」
    「他希望去江戶傳教一事,還須慎重考慮。」
    「那……應怎辦?就此坐視不管嗎?」
    「不如趁此機會把他趕出日本。」
    「以何樣理由把他驅走?總不能說因他要向淀夫人進獻孌童,便將他趕了去。」
    「不如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發。」
    「那該怎麼說?」
    「可以說:一夫一妻乃是舊教戒律,然而卻有不法之徒,破壞戒律,玷污教義。」
    「好,就這麼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為自己的意見被採納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卻和他完全不同:「我讓他去江戶。然後讓大納言注意他在江戶的一舉一動。要是像正成所言,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發,家康便會陷入宗派爭鬥的泥潭,也違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張。」
    成瀨正成一臉愕然看著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議不錯,只是顯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違背教義為由,令傳教士離開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實不過是幼稚的把戲。」
    正成惶恐地撓了撓頭,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確自作聰明。」
    「正純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這正如大人平常所說,以不變應萬變。在下想,大人正是出於這些考慮。」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純,「那就讓正純去吧,怎樣?」
    「大人……」
    「正純,我許索德羅去江戶。因此,你得修書稟報江戶大納言關於索德羅諸事。但你會怎生跟他說?」
    正純和正成對視了一眼。若回答不當,恐下不了台。
    「寫信給土井利勝,索德羅是要向大納言……」
    「怎樣進言?」
    「進獻碧眼美女。請准其創設施藥院,觀其業績……」
    「哦,你很得要領嘛。」
    「是,是!」成瀨正成頗緊張,「本多大人已領會了將軍的意思。」
    「他卻犯了一個大錯。」
    「啊?」正純疑惑不解。
    「說得很好,但不當寫給利勝。」
    「請將軍大人指教。」
    「土井利勝必生誤會。他還年輕,恐會認為索德羅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卻不會這般想。他已對女人全無興趣。故,同樣的話,他理解有別。他會認為,索德羅乃是個歹人,不可掉以輕心。同樣的話,不同的人,不同年紀,不同境遇,會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說呢?」
    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對視一眼,嘆了口氣——不論何時,家康總能令人信服。
    「正純,你為何沒想到寫信給父親,而要給土井利勝?」
    又來了!正純想。他絕非反感這種教導方式,只是反覆追究同一事,讓他受不了:真是個執著的老頭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訴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誤。」
    「失誤?」
    「是。你不會想到,此為思慮深淺之關鍵。」
    「請大人指教!」
    「聽好,正成也要記在心中。此事其實並非說與正信聽,也非說與利勝,而是要告訴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通過何人之口將此事告訴秀忠,才能讓他想出一個較好的解決之方。」
    「是。」
    「你終於明白了?利勝之言,秀忠恐會當成耳旁風。但若是老臣正信說出此事,他自會重視。」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純似突然醒悟,低下頭,兩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謊!正純!」
    「啊?」
    「你果真信服?」
    「當然!在下的確應想到這些,備覺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這個老頭子,怎的絮絮叨叨個沒完,只知說教!你裝作明白了,心裡可不這麼想。怎樣,讓我猜中了?」
    這時,旁邊的阿勝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這樣回答吧。這種時候,將軍大人就喜把人往壞處說,這是他的愛好,你就讓他高興高興吧。」
    家康板起臉道:「阿勝,你的話太多了!要是別人,我絕不輕饒。」
    「大人嘴上雖這般說,心中卻覺得有趣。這些事,妾身還是知道一二。」
    「噢,卜齋啊,是不是應該把這女人趕出去?」
    卜齋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啊……這……要是這樣……」
    家康眯著眼睛快意地笑了起來。這是他教導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樂趣。
    家康對年輕後輩,往往故意刁難,非要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可。「事物常有表裡。只看到表面便下結論,結論即便不錯,也不完備。」
    以前他曾這樣說,可近來愈愛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時甚至會心生怨氣。但每當他們這般想時,家康卻總能準確地察覺他們的心思。
    「將軍還是因為上了年紀,如此追根究底,哪裡是在教導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並不如此。」
    正純對所司代板倉勝重說起此事時,年長的勝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說法:「你大錯了。這是因為將軍大人更懂得深思熟慮。你要是這樣想,對你來說乃是巨大的損失。」
    照勝重的說法,家康之所以變得絮絮叨叨,是因為他的視野變得更加寬廣,思慮更加深邃。「大人對生死已瞭然於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話都想作為遺言和禮物送給大家。你應該好生聽著,記下!」
    聽這麼一說,正純也明白了。可心中雖明,每當被家康逼問時,他又覺喘不過氣來。每當此時,阿勝夫人總是會為他打開一扇窗透透氣。要是其他側室,往往不會發話,也不敢說話,但阿勝夫人卻似毫不顧忌。每當此時,家康卻並不在意,往往無奈地笑笑,給阿勝夫人面子。正純今日亦虛驚一場。
    「卜齋,這可如何是好?只要看到正純理屈詞窮,阿勝總會認真起來,插上一句。你說呢?」
    「這個……在下實在不曾想過。」
    正純愈加不知所措。仔細想來,阿勝夫人圓場,多半是為他。而此事若被明確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狽。
    「說不定阿勝喜歡正純呢。卜齋,你說說。」
    「在下不以為然。」
    「嗬!還是問問阿勝。阿勝啊,你喜歡正純嗎?」
    氣氛員時變得尷尬。
    阿勝夫人可說乃是家康最為寵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無論是誰聽到這話,都會大吃一驚。還有什麼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況且家康並非絕無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場鴉雀無聲,氣氛令人窒息。
    阿勝夫人卻滿不在乎對家康道:「將軍大人可不能只看這一面。」
    「你說什麼?這女人……那你說,我應怎麼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盡心。」
    家康驚訝地看著正純。有些武士可能會以此言為終身侮辱。
    「呵呵。」阿勝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妾身想先讓大人吃驚,再說妾身的淺見。」
    「哦。」
    「大人說的話,正純即便認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會因此而惱火。」
    「是。」
    「將軍大人喜歡故意刁難人,在人傷口上撒鹽。正純因此思緒混亂,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將軍大人的氣。」
    「聽見了嗎?正成、卜齋,要是由著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會說出些什麼。我的思緒也被她打亂了。可不能這樣。阿勝啊,我這把老骨頭,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不如把你許配給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頭似指向了阿勝夫人。
    阿勝夫人再次大笑起來,「將軍大人是一把老骨頭?妾身實在意外。大人頭腦敏捷,並不亞於二十多歲的年輕後生,可是……」
    「可是什麼?」
    「既是將軍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違背。」
    「你答應嫁給他了?」
    「是。待將軍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時,妾身馬上嫁過去。」
    眾人哄堂大笑。
    家康驚訝地瞪大眼睛,轉向成瀨正成,「正成啊,太閣大人在歸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淀夫人託付於我,當時我甚是為難。淀夫人並不如阿勝聰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緊張,去拜訪拜訪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辦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問問淀夫人有什麼想法。如此一來,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純。阿勝夫人此時已是正襟危坐。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9 23:48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4
第340章 阿勝夫人


    飯畢,三浦按針反覆向德川家康表達了謝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內住一夜,然後才啟程前往江戶。看他的樣子,在江戶也不會久留,定會飛速前往伊豆,著手造船。
    本多正純出去相送,房中只剩下阿勝夫人和卜齋,近侍都候在別室。
    侍女提燈走了進來。阿勝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將軍大人,您今日真是糊塗,說要將妾身的妹妹許配給按針,妾身哪有這樣一個妹妹?」
    家康倚著扶幾,一邊喝茶一邊道:「我還未跟你說起。」他放下茶碗,看著阿勝夫人。
    「呵呵,您就是說起了,妾身也無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鄰為你挑了一個妹妹。」
    「她……她是誰家姑娘?」
    「我問過忠鄰,他說那姑娘和你頗像。」
    「啊?就可當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況長得又很像,不妨讓你父親收為養女。是江戶獄監馬進勘解由之女,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一開始時她還不願,但聽說按針雖是個紅毛人,卻比武士還重信義,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賜良緣,我便說成是你妹妹,以增體面。你說呢?」
    阿勝夫人驚訝得半晌無語。她雖對家康自作主張略有怨氣,但又無比佩服。
    阿勝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後,家康整日忙於政務。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這些。想及此,她又感頗為自豪,只有這樣,才能號令天下。
    「卜齋,我和按針的談話記下了?」
    「是。應無疏漏。」
    「好。待正純回來,讓他趕快著手準備按針的婚禮,另,召募熟練的船員、船工、鐵匠。對了,年輕人忘性大,你寫下來交與他。」
    「遵命。」
    阿勝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說老年人易忘事,卻說年輕人忘性大,這讓她感到甚是好笑。「呵呵,將軍大人今日凈說反話。呵呵。」
    「不,這可並非反話。你說呢,卜齋?」自從做了將軍,家康白日里總是一本正經,但一到晚上,便會輕鬆地和眾人說些貼心話。
    「大人說年輕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輕時,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齋附和道。
    「把豐國祭一事告訴板倉勝重。」
    家康再次轉向卜齋,對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辦。讓角倉、末吉、淀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納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進來。所司代負責當日治安,謹防暴徒作亂。你寫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膽敢作亂,必施重典!」
    「遵命。」卜齋持筆疾書之際,阿勝夫人又接過話:「到了太平之世,反而會有武士發難。」她皺起眉頭,一臉擔憂。
    家康盯著阿勝夫人,問道:「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別無生計之人,離開了餉糧,何以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勝毫不示弱地歪歪頭,回道:「首先,讓大名們把他們收為屬下。」
    家康擺手道:「僅此還不夠。大名們雖可收留,但畢竟有限。」
    「那麼,多鑄些錢,多增些新的謀生機會。」
    「多鑄錢幣?」
    「是。讓他們建築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橋樑。」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當,卻隱含暗示。城池作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樹立威信上頗為必要,但又不必大興土木。然而,阿勝的觀點卻不同。她認為,此舉乃是為了拯救浪人。聽她這樣一說,家康感到事情緊迫。現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萬。
    「好個奇女子,你說要多鑄錢幣。」家康對阿勝夫人有了新的評斷。他裝著漫不經心,其實在全神貫注等待阿勝的下文。
    「是,妾身這般說了。有人甚至說,要是當日有足夠的錢幣,想必太閣大人也不會想到征伐大明國。」阿勝夫人毫無顧忌回道。
    「太閣大人?」家康似乎對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鑄造錢幣,銅和黃金自會減少啊,阿勝。」
    「大人您只想著自己。」
    「哦?這話我不懂。那用什麼鑄造金幣呢?」
    「用將軍大人金庫里的黃金。」
    「黃金還是會變少啊。」
    「不,無人會扔掉黃金。妾身認為,人人都會珍惜,只是放置之所不同罷了。」
    「你是說,黃金只是從我的庫里轉移到別人庫里,僅僅如此?」
    「是。僅僅擱置在大人的庫里,黃金僅僅是大人的黃金,而鑄成錢幣,則能夠成為世人的黃金。」
    「你是說錢乃流通的寶貝?」
    「正是。錢和金幣會促使世人更加勤勞。與其苦口婆心勸武士們操持家業,還不如用錢幣驅使他們。這種方法更有效。」
    阿勝夫人似乎愈發來了興緻,往前探身道,「一戶存上十兩金幣,可要多少黃金?」
    「一戶十兩?」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們不會想著如何用,而會想著如何增加,因此會使用金幣置辦家業,植桑種糧。這才是真正為百姓著想。」
    「阿勝!」家康突然大聲說道,「你是聽誰說的?你怎能想到這些?」
    「呵呵,將軍大人絕不會有任何損失,只要您將與錢幣價值相當的其他東西放進金庫就是。」
    「阿勝……」
    家康試圖打斷她,但阿勝夫人依然滔滔不絕:「太閣大人儲備了黃金,卻閑置起來,不能為世人所用。因為他不知為百姓著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國。他錯以為,只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財富。呵呵,這確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這般告訴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關於錢幣和財富,他並非未思量過。但一戶存十兩黃金這種新穎的說法,卻打動了家康的心。迄今為止,他還未這樣來考慮過。物物交換的習慣根深蒂固,錢幣只是像永樂通寶一般持在少數人手中,錢已不再是錢。
    家康原以為,若將金庫里日益增多的黃金鑄成錢幣流入民間,黃金便會減少。然而如今想來,實在大錯特錯。錢幣多了,物價自會上漲,錢幣便會不值錢,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許正是因為數量不夠,百姓才把錢幣當寶貝存起來。正如阿勝夫人所言,若每戶有十兩金子,便會促使世人辛勤勞作,積攢家業。
    「阿勝,誰告訴你這些的?」家康平靜地吸了一口氣,頓了頓,接著道,「人人都被金錢牽著鼻子走,要是那樣,所謂武士道還是存身之道嗎?」
    「呵呵。」阿勝夫人又笑了起來。她似已料到家康會問這樣的問題,「那已是陳舊的看法了。將軍大人為世人著想,特意鑄幣,也可顯示大人的功德,憑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夠……」
    阿勝夫人突然說出了兩個人名:「這些都是后藤庄三郎和長谷川藤廣所言。他們二人在等待大人時,說起這些事,正巧被妾身聽到了。」
    「庄三郎和藤廣?」家康輕輕咂嘴,對卜齋道,「卜齋,你聽到了?我就覺得這些點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錯。」
    后藤庄三郎原本負責內庭衣裳用度的,現在江戶和伏見掌管銀庫,頗有聲望。畏谷川藤廣乃家康側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為長崎奉行。他們二人都是家康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們說錢幣不夠?」
    「將軍大人……」
    「難道還有聽來的點子?」
    「大人不馬上召見后藤,讓他增鑄錢幣嗎?」
    「混賬!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來!」家康故意裝出盛怒的樣子,心中卻在回味阿勝夫人的話。為自己,為蒼生……家康體味著這話,感覺其中頗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為自己,便是為別人。但只要人活著,就免不了為自己。為別人而活並不那麼簡單。只要是凡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痛苦,在不經意間犯下罪孽。為別人而活,實在不易。
    家康一心創建太平盛世,殺人之不敢殺,怨人之不敢怨。他時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該如何向枉死者賠罪。但他若不殺該殺之人,此生都將化為毫無意義的泡影。故,他必須始終將「為人著想」放在心頭,為天下太平賭上身家性命。
    仔細想來,家康的處境有著難以言說的悲哀。他未選擇向眾人道歉,而是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隱藏起自己的悲哀,無論面對何人都傲然挺胸,滿懷自信,若非如此,必會導致騷亂。
    阿勝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壺時,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走了進來。成瀨正成現被任命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畢,又突然道,「你是為自己著想,還是為蒼生著想?」
    正成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正純,又瞧瞧阿勝夫人和卜齋,「不知將軍是何意?在下此來,是想和大人商議豐國祭。」
    「堺港的納屋和木屋也應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說的並非此事。有旗本將士怒氣沖沖地質問:為何要舉行豐國祭?」
    「哦?」
    「有人說,難道將軍忘了當年被逼到關八州時的恥辱嗎?有人放言要在祭禮當日殺進神輿,一舉摧毀豐國神社。人情洶洶……」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人而活?你還沒回我的話呢。」
    成瀨正成頓時愣住。他有如此緊要的事稟報,家康卻似執拗於此問。
    「當然是為蒼生著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過。」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確在任何時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點頭,道,「那麼,他們就拜託給你了。」
    「他們?」
    「我們有此種不平,豐臣氏也不會平靜。既然你一心為人而活,想必對此事已有所察覺了。」
    成瀨正成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一臉驚慌,「這……這,大人是說,我們這邊之所以不平,乃是因為大坂?」
    「正是。世間之事便是如此。我會指責並制止我們這邊的魯莽之人,不會讓他們輕舉妄動。你亦應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豐臣氏發生騷亂。我們這邊即使能壓下去,對方不老實,騷亂也勢所難免。」
    正成愣在當地。
    近日,家康總似故意刁難成瀨正成與安藤直次等年輕後生。可今日正成乃是來稟報旗本群情激憤情形,家康卻反問大坂諸事,未免令他驚訝。其實,正成並未考慮過大坂之勢,也未著手調查。
    在旗本將士當中,水野、兼松、戶田、大久保等族人,便放言要在祭祀時生事。有人說,那時不如索性大鬧一場。他們以為,豐國神社如今甚是礙眼。堺港的木屋彌三左衛門聽說此事後,偷偷告訴了正成。自本多作左衛門之後,對秀吉的厭恨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旗本將士之中,成瀨正成因此才急匆匆趕來見家康。
    家康見正成緘口不言,戲道:「罷了罷了,你不必說出他們。誰是主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出亂子。只要你在想辦法就好。不把人名字一一道出,正可以看出你的慎重。」
    正成眉毛倒豎。家康明知他一無所知,卻大加讚賞,令人忍受不了。
    「將軍大人!」
    「怎的了?」
    「此事在下完全不知,望大人明示!」
    成瀨正成很少反駁人,這次的反應讓眾人感到吃驚。連本多正純也驚訝地看著正成。或許是家康令正成大動肝火。
    「在下毫無覺察,更談不上對策。他們到底是何人?」
    正成激動地顫抖著。家康輕輕避開他的問題,「只為自己著想。」
    「大人說什麼?」
    「挑撥人,正是出於自私。但他們自己可能並未察覺。一些人都以為,自己乃豐臣或德川忠臣。正成啊,真正的忠臣並不如此。」
    「哦?」
    「真正的忠臣應忠於天道。家康正是因為忠於天道,上天才把天下託付於我。但我若走上了只為自己著想的邪路,上天便會立即從我手中收回權柄。剛才你說,無暇想自己的事,是嗎?」
    「是。」
    「很好。如此,事情就好辦了。騷亂自有其理由,若忘掉了這些,便無法做到公平。」
    成瀨正成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掃視了一眼眾人,對家康所說似懂非懂。
    「恕在下多嘴。」本多正純出言解圍,「德不孤,必有鄰,同樣,若不分敵我,何來爭執?人往往會忘記這一點,你說呢,成瀨?」
    成瀨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禪語,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麼。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無法靜下心來。家康卻不再說話,他似是想讓正成自己思量。
    「將軍大人。」半晌,正成一臉沮喪地低下頭,「企圖作亂之人,將軍大人會出面說服。在下已然明白這一點,可在下不知應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
    「啊?」
    「與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無用。在你明白之前,什麼也莫要做。」
    「大人無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說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後把糖壺推到成瀨正成面前。
    成瀨正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在家康的親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數的賢良之一。且不說他擁有這樣的自負,就是世人也都這般認為。
    曾經被稱為四大虎將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許多譜代老臣都離開了家康,或成了大名,為一地領主,或輔佐秀忠。現在家康身邊的老臣,只有永井直勝和板倉勝重二人,現已到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時。而且,成瀨正成和長崎奉行長谷川藤廣、大津代官末吉勘兵衛、掌管銀庫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總領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壽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長安一樣幸運,被提拔為堺港奉行,成為將軍幕府的中堅。可他若聽不懂家康的意思,還有何面目見人?
    家康將砂糖壺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顫抖著挖了一勺,然後推給本多正純,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機會發動騷亂,將軍莫非是讓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應去見誰、說什麼,最有效而最得體的處理方式又是什麼?不,首先應弄清楚家康讓自己去見誰,及該說什麼。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為人,他一發現什麼苗頭,自會主動解決。或者家康不是讓他去見秀賴的親信,而是讓他去見淀夫人的親信?要說淀夫人的親信,恐指大野治長。可若稍有不慎,反而會招惹是非。因此,他得著手去調查,與那準備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瀨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純,聽說一個叫索德羅的神父想去江戶?」
    「是。他說大人若許他在江戶傳教,他會建施藥院,為窮人看病。」
    「你查過那神父的底細嗎?」
    「他是南蠻人,屬什麼弗蘭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醫士嗎?」
    「不是,他自己懂些醫藥,但另帶了醫士。」
    「哦,還帶了醫士?」
    「是。叫什麼布魯基利昂,還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麼我要是邀請他們,他們恐會求我為他們建一座教堂?」
    話題完全轉移了,成瀨正成愈發焦急起來。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來,到了晚上眾人聚在一起閑聊時,必會說些武家軼事,談論兵家勝敗。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魯基利昂這樣拗口的名字,就是談論三浦按針的幾何學,真正換了天地。
    「那索德羅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樣。」本多正純道,「在下主動提出,要為他修建教堂,他卻推辭說,不必費心。」
    「他說不必?」
    「不,他說若有需要,會自己動手。」
    「哦?這麼說施藥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眾多,各派之間的爭鬥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屬南蠻舊派與紅毛新派為甚。索德羅說不定便是看到我們接近按針等人,想與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純說著,偷偷覷了阿勝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麼?那索德羅做了什麼可笑之事?」
    「在下還從未見過這等神父,說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個不守清規的教徒。」
    「他說了些什麼?不妨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這……」正純猶豫了一下,笑著看了看阿勝夫人,道,「他說,不知道江戶的大納言大人對南蠻女子有無興緻。」
    「嗯?南蠻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經說,若大人有此意,他認識甚想和日本貴人婚配的女子。他願意將其中一人獻給大納言大人,讓在下問問大納言大人能否笑納。」
    「哈哈!」家康大笑起來,「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現在才與我說起?」
    「不敢。要是說了這話,在下便再不敢見大納言夫人。聽說神父在大坂城也說過類似的話。到處為南蠻女人尋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賴也『尋婚』了?」
    話題突然轉向大坂,成瀨正成不由挺身。
    若說要向秀忠進獻一個南蠻女子,大家盡可以把它當成笑話。忠厚老實的秀忠在阿江與夫人的管制下,至今還未納一房側室。但此事若換成年幼的秀賴,便無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歡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剛剛完結?在秀賴身邊放上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子,萬一他真的中意了,又該如何?
    「真是個多事的傢伙。秀賴怎麼說?」
    正純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處?那女子芳齡幾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進獻的並非美女。」
    「不是美女,難道是醜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純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顧忌。
    「不用在意阿勝。你且把話說清楚。所謂稚子,是想獻給秀賴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並非獻給秀賴,而是獻給淀夫人。聽說,當時他對淀夫人說:夫人不想品嘗南蠻風味嗎?」
    阿勝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家康的臉卻猛沉下了,「並非獻給秀賴?」
    「是。就連淀夫人也大吃一驚,立即叫來了大野治長,說不想再見那人。」
    家康低吟一聲。他並非不明索德羅的心思。那索德羅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紅毛人搶去了風頭,或是想去大坂傳教。如此說來,他也不算什麼真正的教徒。想當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時,當時的神父這般對他道:「大人接受洗禮后,便只能擁有一位夫人。」遂明確拒絕了秀吉的請求。若當時秀吉身邊有一個像素德羅這樣的神父,說不定他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許現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國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見見那索德羅。」
    此時,阿勝夫人笑了。
    「阿勝,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個金髮碧眼的尤物。」
    「混賬!我只是想,把索德羅流放到江戶為宜。」家康說完,臉竟紅了,頗有些尷尬。
    家康想,索德羅是只不可掉以輕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卻盡知人之弱點,美女孌童,手段使盡。就連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蠻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樣?
    家康一邊自責,一邊喝茶。那神父雖可恨,人又的的確確劣性難改。索德羅熟諳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進獻孌童這種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幾分好奇。這樣一個危險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為?不必擔心淀夫人,但秀賴則大不同。想到這裡,家康道:「正純,此事或許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說……」
    「是誰將索德羅帶到大坂城見淀夫人的?」
    「這……」正純神情緊張,道,「好像是明石掃部。」
    「明石掃部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這麼一問,正成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良久,方回道:「在下以為,對索德羅絕不可掉以輕心。」
    「你會怎的處置他?」
    「他希望去江戶傳教一事,還須慎重考慮。」
    「那……應怎辦?就此坐視不管嗎?」
    「不如趁此機會把他趕出日本。」
    「以何樣理由把他驅走?總不能說因他要向淀夫人進獻孌童,便將他趕了去。」
    「不如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發。」
    「那該怎麼說?」
    「可以說:一夫一妻乃是舊教戒律,然而卻有不法之徒,破壞戒律,玷污教義。」
    「好,就這麼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為自己的意見被採納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卻和他完全不同:「我讓他去江戶。然後讓大納言注意他在江戶的一舉一動。要是像正成所言,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發,家康便會陷入宗派爭鬥的泥潭,也違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張。」
    成瀨正成一臉愕然看著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議不錯,只是顯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違背教義為由,令傳教士離開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實不過是幼稚的把戲。」
    正成惶恐地撓了撓頭,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確自作聰明。」
    「正純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這正如大人平常所說,以不變應萬變。在下想,大人正是出於這些考慮。」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純,「那就讓正純去吧,怎樣?」
    「大人……」
    「正純,我許索德羅去江戶。因此,你得修書稟報江戶大納言關於索德羅諸事。但你會怎生跟他說?」
    正純和正成對視了一眼。若回答不當,恐下不了台。
    「寫信給土井利勝,索德羅是要向大納言……」
    「怎樣進言?」
    「進獻碧眼美女。請准其創設施藥院,觀其業績……」
    「哦,你很得要領嘛。」
    「是,是!」成瀨正成頗緊張,「本多大人已領會了將軍的意思。」
    「他卻犯了一個大錯。」
    「啊?」正純疑惑不解。
    「說得很好,但不當寫給利勝。」
    「請將軍大人指教。」
    「土井利勝必生誤會。他還年輕,恐會認為索德羅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卻不會這般想。他已對女人全無興趣。故,同樣的話,他理解有別。他會認為,索德羅乃是個歹人,不可掉以輕心。同樣的話,不同的人,不同年紀,不同境遇,會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說呢?」
    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對視一眼,嘆了口氣——不論何時,家康總能令人信服。
    「正純,你為何沒想到寫信給父親,而要給土井利勝?」
    又來了!正純想。他絕非反感這種教導方式,只是反覆追究同一事,讓他受不了:真是個執著的老頭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訴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誤。」
    「失誤?」
    「是。你不會想到,此為思慮深淺之關鍵。」
    「請大人指教!」
    「聽好,正成也要記在心中。此事其實並非說與正信聽,也非說與利勝,而是要告訴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通過何人之口將此事告訴秀忠,才能讓他想出一個較好的解決之方。」
    「是。」
    「你終於明白了?利勝之言,秀忠恐會當成耳旁風。但若是老臣正信說出此事,他自會重視。」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純似突然醒悟,低下頭,兩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謊!正純!」
    「啊?」
    「你果真信服?」
    「當然!在下的確應想到這些,備覺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這個老頭子,怎的絮絮叨叨個沒完,只知說教!你裝作明白了,心裡可不這麼想。怎樣,讓我猜中了?」
    這時,旁邊的阿勝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這樣回答吧。這種時候,將軍大人就喜把人往壞處說,這是他的愛好,你就讓他高興高興吧。」
    家康板起臉道:「阿勝,你的話太多了!要是別人,我絕不輕饒。」
    「大人嘴上雖這般說,心中卻覺得有趣。這些事,妾身還是知道一二。」
    「噢,卜齋啊,是不是應該把這女人趕出去?」
    卜齋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啊……這……要是這樣……」
    家康眯著眼睛快意地笑了起來。這是他教導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樂趣。
    家康對年輕後輩,往往故意刁難,非要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可。「事物常有表裡。只看到表面便下結論,結論即便不錯,也不完備。」
    以前他曾這樣說,可近來愈愛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時甚至會心生怨氣。但每當他們這般想時,家康卻總能準確地察覺他們的心思。
    「將軍還是因為上了年紀,如此追根究底,哪裡是在教導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並不如此。」
    正純對所司代板倉勝重說起此事時,年長的勝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說法:「你大錯了。這是因為將軍大人更懂得深思熟慮。你要是這樣想,對你來說乃是巨大的損失。」
    照勝重的說法,家康之所以變得絮絮叨叨,是因為他的視野變得更加寬廣,思慮更加深邃。「大人對生死已瞭然於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話都想作為遺言和禮物送給大家。你應該好生聽著,記下!」
    聽這麼一說,正純也明白了。可心中雖明,每當被家康逼問時,他又覺喘不過氣來。每當此時,阿勝夫人總是會為他打開一扇窗透透氣。要是其他側室,往往不會發話,也不敢說話,但阿勝夫人卻似毫不顧忌。每當此時,家康卻並不在意,往往無奈地笑笑,給阿勝夫人面子。正純今日亦虛驚一場。
    「卜齋,這可如何是好?只要看到正純理屈詞窮,阿勝總會認真起來,插上一句。你說呢?」
    「這個……在下實在不曾想過。」
    正純愈加不知所措。仔細想來,阿勝夫人圓場,多半是為他。而此事若被明確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狽。
    「說不定阿勝喜歡正純呢。卜齋,你說說。」
    「在下不以為然。」
    「嗬!還是問問阿勝。阿勝啊,你喜歡正純嗎?」
    氣氛員時變得尷尬。
    阿勝夫人可說乃是家康最為寵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無論是誰聽到這話,都會大吃一驚。還有什麼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況且家康並非絕無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場鴉雀無聲,氣氛令人窒息。
    阿勝夫人卻滿不在乎對家康道:「將軍大人可不能只看這一面。」
    「你說什麼?這女人……那你說,我應怎麼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盡心。」
    家康驚訝地看著正純。有些武士可能會以此言為終身侮辱。
    「呵呵。」阿勝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妾身想先讓大人吃驚,再說妾身的淺見。」
    「哦。」
    「大人說的話,正純即便認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會因此而惱火。」
    「是。」
    「將軍大人喜歡故意刁難人,在人傷口上撒鹽。正純因此思緒混亂,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將軍大人的氣。」
    「聽見了嗎?正成、卜齋,要是由著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會說出些什麼。我的思緒也被她打亂了。可不能這樣。阿勝啊,我這把老骨頭,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不如把你許配給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頭似指向了阿勝夫人。
    阿勝夫人再次大笑起來,「將軍大人是一把老骨頭?妾身實在意外。大人頭腦敏捷,並不亞於二十多歲的年輕後生,可是……」
    「可是什麼?」
    「既是將軍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違背。」
    「你答應嫁給他了?」
    「是。待將軍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時,妾身馬上嫁過去。」
    眾人哄堂大笑。
    家康驚訝地瞪大眼睛,轉向成瀨正成,「正成啊,太閣大人在歸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淀夫人託付於我,當時我甚是為難。淀夫人並不如阿勝聰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緊張,去拜訪拜訪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辦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問問淀夫人有什麼想法。如此一來,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純。阿勝夫人此時已是正襟危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5
第341章 疑生大坂


    第二日一大早,成瀨正成悄悄上了一艘三十石的大船。其實,茶屋家和角倉家的船都將出航,可他特意選擇了這艘船,船上無人識得他。只有一個年輕的隨從,乘客大多是做買賣的。開船之前,眾人不過說些街談巷議。正成試圖趁機了解百姓對幕府的看法。
    將軍總能看到他內心深處在想什麼、有何不平、有何感慨。正成從心底些有畏懼。看似他可以毫不拘泥與家康談話,其實正好相反。在家康面前,人們常束手無策,好像中了咒語般全身僵硬。
    正成好歹也是堺港奉行,與所司代一樣,在上方乃是重臣。在官場,正成也算個響噹噹的人物,可每當家康問話時,他都戰戰兢兢,這讓他頗為難受。
    我為何如此懼怕?正成捫心自問,再仔細一想,其實並非只是一味害怕,而是心中始終認為,他的一切乃家康所授。他一段時日見不著家康,便覺很是想念,這亦讓他感到頗為奇怪。而且,要是有人非議家康,他會覺得其不可恕。
    「這位壯士,您坐這裡。」正成剛上船,便有一位坐在船尾的女子熱情地為他騰開一處地方。
    「多謝。」
    「那是您的隨從嗎?」
    「是。」正成向年輕的隨從招招手,讓他坐到女子旁邊。
    「您這是微服出行嗎?」女人小聲笑道。正成仔細看了看她,柳眉皓齒,模樣甚是嫵媚。
    「您現在一定很忙。馬上該準備豐國祭了。」
    正成再次驚訝地看著那女子。他並不認識這女子,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你也是為大祭進大坂嗎?」正成故作若無其事問道。
    「不,先去一趟大坂,然後赴堺港,順路探親。」
    「哦,此行路途遙遠啊。」
    「是。說不定還會碰上鬼,因我要去流放順德院上皇的佐渡島。」
    「佐渡島?」
    「是。那裡不定會有鬼魂出沒,但聽說現在出了大量的黃金。」
    這女人正是本阿彌光悅的妻妹阿幸。
    「佐渡金山之事,鄙人略有耳聞。可你一介女流去那種地方,未免令人生奇。」正成再次打量那女子。
    「我自己也覺奇怪,怎生想去那種地方呢?」
    「非是你的家人任官於彼處?」
    「呵呵。」阿幸舉袖掩住嘴,臉紅了。
    「哈哈,你是要嫁到當地?」
    「您果然是明眼人。」
    「恭喜恭喜!聽說那裡如今甚是繁榮,應不會感到寂寞。」
    此時船上幾已坐滿,船搖搖晃晃啟程了。天色尚早,阿幸將傘放到膝邊。傘是最近才興起的印花布所制,甚是貴重,若在堺港沒有親戚,很難得到這樣貴重的東西。
    「您有親戚在堺港?」
    「是。納屋蕉庵……哦,不,現在是彌三左衛門先生。不過,我去堺港另有要事。」
    「哦。」
    「壯士您也熟知堺港情形?」
    「正是。因有事去大坂,才坐上去八軒家的船,實際上,我便住在堺港。」
    女子展顏一笑,「那您認識現任堺港奉行大人嗎?」
    成瀨正成再次一驚。她並不像裝腔作勢,但好像並不識得正成。
    「這,可說認識……也可說不識。」
    「莫非您是奉行大人手下的官差?」
    「先不必說此事,你找奉行有何貴幹?」
    「我拿來了外子……嗯,外子的信函。」
    「尊夫是何人?」
    「不知您是否認識,乃是大久保石見守。」
    「大久保長安?」
    「您認識?」
    「哦,不,只是常聽到這個名字。哈哈,您是大久保夫人?」
    「哎呀,您莫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不知那奉行大人是否和藹之人?」
    「哦,應該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拜託那位大人,建議他好生準備祭祀。在此期間,我還會到京城,好生體驗此次豐國祭。」
    「是啊,這豐國祭……」話題巧妙地轉移開了,正成鬆了一口氣。過了片刻,正成想到有一日這女子會去拜訪自己,既覺好笑,又生出戒心,同時勾起了興趣,遂搭訕道:「聽說京城為了此次豐國祭,竭盡全力呢。」
    她到底是誰家女子?更重要的是,大久保長安究竟是使了什麼手段,把這個女人弄到手的?正成知她並非正室。長安正室乃武田遺臣之後,現居於八王子,聽說頗年輕,還剛生產。無論長安看起來如何年輕,也已年近半百了,可他卻極喜女色。據說他曾親口告訴關東代官伊奈忠次,說因年輕時太過壓抑之故。
    不管怎麼說,嘗盡了世間甘苦的長安決心帶到佐渡的女人,定非尋常女子。長安開山有分成,其間利用兩種人,其一乃是盜賊和賭徒等有罪之人,另外便是女人。
    城下町、寺院門前町和港口町形成了城池,但若無礦山町,或礦山町里無女人,便無太平之世的繁榮。因此,大久保長安竭盡全力,大展身手,若是為佐渡選擇這個女人,定有他的道理。
    阿幸在正成面前擺出一副老練的媚態。「這一切都是將軍大人的功勞。」
    她突然談到家康,「將軍大人若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京都百姓必會認為,現在並非舉行豐國祭之時,而會以另一種方式報答將軍恩情。」
    「哦。」
    「世間有一種謠傳。」
    「謠傳?」
    「淀夫人正將大量黃金捐贈給各神社佛閣。」
    「但還有另一種說法:將軍大人擔心大坂的黃金對自己不利,才讓她使勁花。」
    阿幸笑了起來,笑聲多少帶有幾分嘲弄:「呵呵,若真如此,京城百姓就用不著擔心了。京城人擔心的是,淀夫人為了鎮服將軍大人,向各神佛祈願。若真有此事,又將是一場……大難啊。」阿幸又微微一笑,「但像這等傳聞和不安,應已消去了。將軍大人親自囑咐所司代大人和商家,此次祭祀定要盡量隆重。」
    聽此女說話的語氣,她似與家康甚是親密,正成忍俊不禁。
    起風了,船借著風力加快了速度。
    這女人好像向著將軍。想到這裡,正成啞然失笑。她既是大久保長安選中的女人,怎會向著大坂?
    陽光灼人,阿幸撐開了印花布傘。一瞬間,船中竟似明亮了許多,眾人的視線都聚到阿幸身上。
    正成閉口不言時,一個手藝人模樣的男子對阿幸道:「那些謠言並未完全消失。」
    「哦?」
    「據說大坂那邊有人正在發怒,將軍大人此舉,乃是為了討好某人。」
    「哈哈!」阿幸大笑,「這樣的人始終會有。」
    「鄙人也認為不會。可有人認為,若有人趁祭祀發動暴亂,將有大麻煩……」
    「有人這麼擔心?」
    「正是。」
    「呵呵,你放心好了。所司代大人不會想不到這些,他肯定有所防備。」
    「倒也是。」
    「再大的亂子,所司代大人也有應對之策。」
    成瀨正成閉上了眼睛,這個女人也許認識所司代板倉勝重。這樣下去,自己也許不得不道明身份。到此為止吧,反正還會在堺港見面。
    一閉上眼睛,正成的思緒馬上飛到了大坂城。不必通過死板的片桐兄弟,不如先拜訪大野治長,然後直接去向淀夫人請安。不,這不妥。淀夫人和治長之情事早已滿城風雨。即便正成無意,治長或淀夫人也會以為他是去打探傳聞虛實。這樣反而會授人以柄。
    若通過千姬的親信亦不妥,若說是去看望秀賴,又顯得過於虛假。不如通過有樂齋。好!通過他拜見淀夫人,最合適不過。織田有樂乃淀夫人舅父,他喜風雅,常到堺港。不如託詞向他徵詢祭祀意見,順便探望淀夫人,請求指教,如此便順理成章……
    船上的閑談依然在繼續,甚是熱鬧。正成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船到八軒家,成瀨正成對阿幸微微一笑,便上了岸。
    阿幸並未對正成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只是不停催促隨行侍女。
    正午時,正成坐進了轎中。
    織田有樂齋現以茶道師身份居於西苑一角。只要淀夫人或秀賴招喚,他便會過去,只是很少主動接近他們。
    大坂對德川始終提心弔膽。有樂齋業已退隱,豐富的人生經驗讓他最終成了一位享受閑雅、但求無事的隱士。正因如此,他看這世間之事時,便多了一份公平和冷靜。
    「我這一生只做過兩件錯事。」在堺港宗薰舉行的茶會上,有樂齋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對正成道,「第一件便是把茶茶託付給了太閣。另一件,乃是在她成了遺孀之後,未能立即讓她嫁給內府大人。」
    成瀨正成對他這話似懂非懂,遂故意追問。結果,有樂的回答令他很是震驚。有樂說,他喜歡外甥女淀夫人。「因她是外甥女,我正猶猶豫豫時,被太閣搶了去。此為第一件恨事。」
    這話的意思,正成至今未弄明白。但接下來的話,卻險些讓他背過氣。
    「我想依太閣遺言,把淀夫人託付給內府大人,於是,在我的勸說下,她偷去了一趟西苑。」
    「她?」
    「淀夫人嘛。」有樂毫不在乎道。當年在西苑,家康似曾和淀失人有些暖昧。但當時家康有新寵阿龜夫人,並不甚在意淀夫人,因此,二人僅會過一次,但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有樂說,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
    「不知是將軍大人品嘗一次之後便覺厭倦了,還是淀夫人不喜將軍,反正,不必多言,我也不知內情,只是此事竟成了麻煩之源。」有樂道,再無什麼比男女之間的糾纏更讓人頭疼了。總之,他說,此事成了日後淀夫人淫亂內庭的引子……
    轎子到了西苑門前,正成又成了大名鼎鼎的堺港奉行。
    見正成來訪,織田有樂齋立即把他引進了自己房裡。
    「出了什麼大事?」坐下之後,有樂遞上煙袋,盯著正成笑道,「最近凈是些讓大坂感到焦慮的傳言。」
    「鄙人卻不這般認為。」
    「其一,少君有了孩子。」
    「啊,此事伏見並無動作。」
    「但疑心。其二,江戶產下公子。」
    「這確是將軍大人的一件大喜事。」
    「此事卻令大坂不安。」
    「不安?」
    「是啊。少君誕下那一刻起,太閣便性情大變,變成了一個殘暴之人。將關白置於那等悲慘下場,歸天時又囑咐要好生照顧少君。淀夫人亦性情大變,甚至已近瘋狂。唉,江戶公子的誕生,會讓人覺得大納言大人和將軍大人也會因此瘋狂。」
    「哦,有這等事?」
    「遂有了此次的豐國祭。這讓南蠻傳教士都生起奇怪的念頭。」
    「傳教士?」
    「是。」有樂點上煙,吸了一口,繼續道,「將軍大人身邊有一個叫亞當斯的紅毛人吧?於是南蠻人認為,這樣下去,他們很可能被趕出去。他們甚至想到,只有擁立秀賴,才能和紅毛人抗衡。他們想以大坂為據點對抗江戶。在他們眼裡,豐國祭不過是做戲愚弄天下人。這樣的傳聞會不知不覺地在信徒中傳開。現在的大坂城內庭又全是女人,自很容易輕信這些。」
    成瀨正成不停眨著眼睛,深為佩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誰知這些事情竟根植於紅毛人和南蠻人之間的宿怨。
    「傳言說,將軍大人萬事都能想得周到,故,先用豐國祭麻醉天下,然後宣布,下任將軍為秀忠,秀忠之後為新生公子竹千代。淀夫人和秀賴卻蒙在鼓裡,還真以為是為太閣舉行祭祀,真令人痛心啊!」
    「織田先生,大坂是否真的籠罩著這樣的氣息?」
    「哈哈!」有樂笑道,「若果如此,就大事不妙了。然而,早已出現了這樣的苗頭。南蠻傳教士的想法正如暗流,悄悄潛入大坂女人心中。」
    成瀨正成緊緊盯著有樂。所言若無虛,此時去見淀夫人,只會適得其反,可家康卻命令他前來。
    「唉,都是老夫多嘴。快說說,你今日有何要事?」
    正成一言不發,往煙袋裡裝煙葉。
    「怎的了?你若不好張口,我可能也幫不上忙。」
    「那鄙人就直言了。」
    「請講。」
    「請先生指教。實際上,關於此次祭祀,鄙人頗為憂心。」
    「實屬正常。」
    「如先生所言,大坂有這樣的偏見,有人若在祭祀當日企圖作亂……」
    「有此可能。」
    「將軍那邊也許正有人等著機會,一舉消滅暴民,旋摧毀豐國神社。」
    有樂面露微笑,點頭道:「那又怎樣?難道將軍府中就無決斷之人?就不敢在祭祀之際一舉攻下大坂,滅了豐臣氏?」
    「先生說什麼?」
    「老夫雖才具不及家兄總見公,但畢竟是其弟。想想不無道理,要是家兄,定會這般做。如此,天下便能安定,亂世的火種也將熄滅。」
    「說笑了,這等殘暴之舉……」
    「若非如此,只能遺下禍根,從而掀起更大的風浪……」
    正成忙抬手打斷有樂:「在下的事尚未說完。」
    「抱歉。但不如此,又當如何?」
    「鄙人正為此事請教先生。」
    「我坐視不管。」有樂語氣乾脆,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這是將軍大人的忍耐與仁義。『仁』這種高貴之物,和我等凡夫俗子並無干係。」
    正成第一次聽到織田有樂齋說出這種話。此人冷淡至極,本不該和他商量,正成正這麼想,只聽有樂道:「索性將方才之言原原本本轉達淀夫人,如何?」
    正成睜大眼睛餚著有樂。他乃是為淀夫人而來,正苦於走投無路,不想又柳暗花明。
    「有兩個人可以完全消除你的擔心:一個乃淀夫人,另一個便是將軍大人。」
    「……」
    「說謊也是權宜之計,要是我,會自稱將軍大人密使,請求見淀夫人。」
    「說謊亦是權宜之計?」
    「不會撒謊,怎能辦事?」
    「見到淀夫人之後呢?」
    「告訴她此乃將軍大人的吩咐。對了,你還可再撤一謊,一個可以讓女人癲狂的謊。」
    「先生何意?」
    「將軍大人喜歡淀夫人,給她這樣的暗示。女人只要聽說有人喜歡自己,便會大快。」
    「哦。」
    「因為將軍大人喜歡她,怕萬一事態嚴重,會危及淀夫人性命,因此,將軍會壓制家臣。那麼大坂方面,也請淀夫人務必儘力……呵呵,天無絕人之路啊,奉行大人。」
    正成驚訝而佩服地瞧著有樂。
    「我不愧是總見公之弟吧?還算有些謀略。」
    「雖說如此,那樣的謊,鄙人卻不會說。」
    「你要讓我幫你說?」
    「先生和在下同去,當然甚好。」
    「老夫成了戲子?那麼,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因為這隨口胡言,有樂齋在你面前會自慚形穢。」
    「正是。」
    「有樂這老東西,一本正經,自命風流,其實滿肚子壞水。這樣的輕蔑,恐會一輩子長在你心中。」
    「有理。」
    「小輩,怎總無長進?多少也學些奉承之道。」
    「但鄙人實在佩服得緊。」
    「時候不早了。好了,我的條件是,你把宗薰送你的長次郎茶碗給我,我便隨你去。那東西年歲越久越好。」
    「好!」正成大喜。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6
第342章 苦心謀國


    成瀨正成其實並不那麼佩服織田有樂齋:滔滔不絕,卻無一句實言。但當前,只有他能將德川家康的意思傳達給淀夫人。到了萬不得已時,再說實話也無不可。
    「那我就不午睡了,用這個時辰來賺一個長次郎茶碗。」
    有樂說話,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換了一件甚是華麗的肩衣,下身著青底金線織花錦袴,和近日風行於歌舞伎藝人中的服飾頗為相似。
    本城內庭依然分作兩處,一為淀夫人住所,一是千姬居處。千姬的住處寂然無聲,淀夫人那邊卻有笛笙相和。
    「不用人通報嗎?」
    「我與別人不同。」有樂齋快步穿過走廊,在淀夫人房前停下,「有人嗎?向夫人通報一聲,說有樂齋來拜。」
    一個英俊的年輕武士出來看了一眼,折了進去。
    「做寡婦還不錯。」有樂齋轉頭對正成道,「太閣在世時,要是有男子敢在此逡巡,早沒命了。如今此處已毫無忌諱。」言畢,他徑直走到門前,等人過來。
    「大熱的天關著門,想必在午歇。但有人睡得安安穩穩,有人腹中卻翻江倒海,心中有火,怎有得好夢?」最後一句語氣有些悲哀,刺痛了正成的心。
    門從裡邊打開,入口處吹來涼爽的風。
    「想必夫人正在午歇,但伏見派來密使,故老夫陪他一道前來,請讓閑雜人等迴避。」
    淀夫人的確像剛剛陲醒,白麻衣外披一件紺言羅衫,染色花紋清晰可見,甚為華貴,人亦有些睡眼惺忪。
    「噢,正成啊……是你。」
    「是。在下堺港奉行成瀨正成。」
    「將軍大人密使?他派你來有何事?來,到這邊來說話。」淀夫人話音未落,有樂齋早走到淀夫人跟前,毫不拘束坐下了。
    「正成,到這邊來坐,用不著那般拘束。」
    正成正往前挪,有樂齋已奉承起淀夫人來:「聽說將軍大人常把夫人掛在嘴邊。看來將軍很關心您哪。」
    「哦,他都說些什麼?」
    「男人的話題不過爾爾……」然後,他轉向正成道,「正成,你也看到了,夫人如今愈發年輕了。請務必轉告將軍大人,不必擔心。說說將軍大人密諭吧。」
    「且等,先生。」正成道。
    「怎的了?」
    「使者又非你,正成連說話的機會都沒了。」淀夫人道。
    「哈哈,老夫不敢。使者確非我。正成因不放心,才向老夫打聽了些事情,老夫也因此得知了將軍的心思。」
    「你先別說了!」淀夫人恨道。
    「是。」有樂低下頭,卻繼續道,「那就請正成與夫人詳談吧。將軍大人聽說大坂有年輕武士密謀在豐國祭時作亂,備覺痛心。」
    成瀨正成既驚訝又無奈。正成並不知年輕時的有樂是何樣,但他這目中無人的性子竟是從何處學來?是對淀夫人的蔑視,還是想盡量不讓外甥女說話出現疏漏?
    淀夫人眉毛倒豎。或許在她看來,方才正成的表情,表明他亦不喜有樂這般放肆。她怒道:「休得無禮,有樂!我要聽正成說話。」
    正成不能再等了:「正如先生所言,將軍大人聽說了一些謠言,甚是憂心。」
    淀夫人瞪一眼有樂,然後滿臉堆笑對正成道:「這個謠言,我也聽說過。」
    「城內也有這樣的傳聞?」
    「當然。」她的眼神變得嫵媚,「製造那傳聞的主謀就在此地。」
    「哦?」
    「主謀便是織田有樂齋。大人卻蒙在鼓裡,還先去和此人商議。呵呵。」
    正成大吃一驚,看了看有樂齋,有樂齋正抓耳撓腮。
    「先生,這回你無話可說了?正成這般吃驚。」淀夫人笑道。
    有樂嘿嘿笑了起來,「嗨,真拿夫人沒辦法。散布這些謠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夫人。」
    他搖搖頭,「因此,我才說,可以壓制這次騷亂的,只有夫人。」
    正成神色慌張地看著二人,二人均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
    「這是真的,夫人?」正成謹慎問道。
    「呵呵。」淀夫人大笑道,「先生好自私,一看情勢不妙,就把責任往我身上推。」
    「那主謀到底是誰?」有樂齋道。
    「你就認為是我吧,只要舅父這樣以為就好。」
    「老夫不敢。這不過說笑,也不足以讓將軍大人擔心。」
    「正成!將軍大人擔心,剛才你可這般說了?」淀夫人追問道。
    「可是,這隻不過是……」
    「我可未說笑。正是因為我擔心,謠言才流傳開來。將軍大人要為天下公舉行七周年忌,乃是正直忠貞、有情有義之舉。大坂城內,何人不交口稱讚?」
    「……」
    「因此,我便說,凡事不可只看一面,否則只能讓世人恥笑。說不定乃是將軍大人欺我們孤兒寡母,以矇騙世人。他是想先向世人表明自己重情重義,然後再施不利。這當然只是戲言。可結果怎樣?有人聽了我這句戲言,便以為真,想到要在祭禮時生亂。」
    正成有些發獃。淀夫人的這些話,比有樂齋的說法更令人驚心,她分明語中帶剌。
    「正成啊,事情雖源於一句戲言,卻已是滿城風雨。我以為,此乃內府大人成長中不可避免的風波。故,兩方家臣都應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說呢,舅父?」
    有樂又開始抓耳撓腮,佯裝未聽見。
    成瀨正成只覺得自己被耍了。毋庸置疑,祭禮當日騷亂一事,淀夫人和有樂齋早就知道。但有樂齋竟然假裝糊塗,以要長次郎茶碗為條件,把他帶到了淀夫人跟前。現在看來,其實他們早已串通一氣。有樂齋看似多嘴,實則不過是讓淀夫人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成怒上心頭,「這可真是麻煩啊。大坂情形雖然並不嚴重,但德川旗本將士一聽此謠言,頓時群情激憤,欲動刀動槍呢。」
    正成原以為,他說出這些,有樂齋和淀夫人定會嚇得面如土色。但聽他說完,有樂齋卻道:「正成,此處甚是麻煩。」
    「何處麻煩?」
    「這城中諸人,因整日無所事事,故常沉浸於妄想之中。這正如古語所言:小人閑居為不善。哈哈!你應時常把此事記在心上。」
    正成有些氣餒。
    淀夫人又接過了話頭。她的一顰一笑都有妖冶之態,「正成啊,我就不為難你了。我們知你為人誠實剛正,遂與你說笑了。請多見諒。」
    「無妨。」
    「你轉告將軍大人,請他放心。確實有年輕武士意欲不軌,但我會看好他們。你說呢,舅父?」
    有樂齋嘿嘿笑了,「可不能這般輕信別人,正成。」
    「此話怎講?」淀夫人搶在正成前問道。
    有樂齋一臉無奈,道:「真是遺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氣和時,確實聰明賢惠,但一旦怒火中燒,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這一點,單簡簡單單以為您賢明聰穎,就大錯特錯了。人生之奧妙便在於此。哈哈,是嗎,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塗了。但正成知,織田有樂齋非尋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織田信長公之弟,這個身份壓在他身上,讓他扭曲,變得玩世不恭。正成曾這樣解釋有樂齋的性情,但今日看來,並非如此。有樂齋對正成說出這些話,應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而且對淀夫人亦未表現出絲毫媚態。
    「不管怎麼說,孀婦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樂無所顧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來之不易,而另一方卻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讓自己獨守空閨……」
    「舅父!」
    「請夫人莫要打斷我,不能暢言,會憋壞了老夫。將軍大人身邊的親信必須始終記住這些。若大坂出事,必與將軍大人心愿及天下太平相違背。」
    有樂齋正以自己的方式說服淀夫人。正成開始認真傾聽有樂齋之言。
    「現在,將軍大人苦心積慮,要讓世人知道太平來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只會殺人的武十,想把戰亂的火苗撲滅,唉,他真是空想。」
    「哦?」
    「難道所有人都會變成信奉聖賢之道的聖人?哈哈,哈哈!老夫絕非在嘲笑將軍大人,人若無夢,自當一輩不如一輩。家兄總見公致力於『天下布武』,太閣承襲其後,費盡心思統一天下。將軍大人懷此心思,理所當然。然而問題是,並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養兵多年,所領甚廣,正欲實現野心,將軍大人卻擋在前面,封殺了他們的願望,告誡他們到此為止。哈哈!東有伊達、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島津……他們雖迫於無奈俯首稱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亂?故,江戶和大坂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變成聖賢的將軍大人殺掉了孤兒寡母,必會成為後世的笑柄。哈哈,是嗎,正成?」
    成瀨正成感覺有如一把刀突然刺進胸膛。事實正如有樂齋所言,試圖通過儒學教化世人的家康,若殺了淀夫人和秀賴,後世必這麼評價家康:一介殘暴武將。
    正成的眼裡有了生氣。
    「也即是說,在將軍大人和夫人之間,有一群企望天下大亂的虎狼。但夫人若因此天真地以為將軍大人不敢動手,就大事不妙了。」說到這裡,有樂齋看了一眼淀夫人。他語氣之強硬,就連正成也感到驚訝,但淀夫人卻低首垂眉,沉默不語。她也在認真聽有樂齋說話。
    正成心中一熱。
    「正成啊,夫人已想到了這些,所以,她心中並無二意。但將軍大人關心的事和夫人關心的卻並不一致。將軍關心盛世大業,夫人關心身邊瑣事。將軍大人親信若有誤解,乘隙撲過來的便是剛才說的那些虎狼:故老夫想請你周旋,萬一出事,讓將軍大人和夫人能見面詳談。你若能辦成此事,當萬事無虞了。」有樂說到這裡,突然變了語調,「事情便是這樣。雖說此次豐國祭,人各有心,但將軍大人便是想通過祭祀讓夫人寬心。正成今日來,便是要告訴夫人此事。德川那些旗本將士,將軍大人亦必能壓制住,我說得可對,正成?」
    成瀨正成沒想到,有樂齋會這般認真地為雙方說話,遂道:「正如先生所言,真的……正如先生所言。」
    有樂道:「如何,一個長次郎茶碗換來的東西可值得?」
    正成看了一眼淀夫人,但淀夫人已把頭扭到了一邊,拭著眼角的淚水。
    正成低下頭,心中感到難以名狀的悲哀:她亦是不幸之人。
    「我明白,正成。你難得來一次,飲幾口酒吧。舅父,去叫少君。」淀夫人長嘆一聲,強作笑顏。
    成瀨正成可以確認,這個在他面前拭淚的豐盈美麗的女人,並未憎恨或詛咒家康。可正成卻輕鬆不起來,或許是淀夫人不經意間透露的那一句:待秀賴長大成人……淀夫人莫非還真以為,秀賴長到十六歲,天下會再次回到豐臣氏手中?
    秀吉公是作為關白治理天下,家康公卻建立了幕府。此事已得朝廷允准,關原合戰後,豐臣氏已成尋常公卿。若非如此,便無法控制有樂齋所言的那些虎狼,同時也無法保證豐臣氏的安泰。若回到亂世,到時千夫所指的,便不再是豐臣氏,而是德川幕府。豐臣氏只要是作為公卿,便能置身事外,與皇族一樣永遠存續……家康正是出於這些考慮。正成相信,這是家康對與秀吉公之約表現出的誠意,兩方家臣也必須用心領略這份誠意。
    正想到此,有樂齋和端著酒盤的侍女一起走了進來,道:「少君正在馴馬。」正成沒見到向來寸步不離淀夫人左右的大藏局和饗庭局,進來的侍女也郡未見過。
    「之後,我會把這些稟報少君。如此一來,豐國祭就可順利進行了。真令人快心啊。」有樂說畢,毫不客氣坐到淀夫人和正成之間,「夫人,請讓侍女斟酒。」他把酒杯遞給正成,「正成,一切就拜託了,今日你辛苦了。」
    「多謝夫人。多謝先生。在下拜領此杯。」正成已解開心頭疙瘩,舉起杯子。正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母親大人!」一聲尖厲的叫喊穿透正成心扉,「有樂齋也在啊。既然伏見派來使者,為何不讓我見見?」
    肯定是秀賴!正成覺得自己應該施禮,可侍女的酒還沒倒完。有樂齋用半說笑的語氣責備道:「聽說您在馴馬,便未去打擾。」
    「誰說的?這樣的謊言!」
    「謊言?」有樂道,「這麼說,乃是榮局弄錯了。有樂聽榮局這般說……」
    聽到「榮局」二字,正成不由放下手中酒杯,抬起頭來。
    秀賴有些意外:「榮局這般說的?」
    「正是。」
    「哼,那就罷了。」秀賴點點頭,冒冒失失闖了進來。淀夫人綳著臉在身邊為他放上坐墊,拉過扶幾。母子似乎還在僵持。
    正成忙端正姿勢,向秀賴施禮,「成瀨正成前來問候,承蒙賞酒,榮幸之至。」
    話音剛落,織田有樂齋便接過話頭:「少君,聽說此次已故太閣大人忌日,將會舉行規模空前的豐國祭。」
    「豐國祭?施主是誰?是母親大人,還是我?」
    「都不是。因為多虧了太閣,才有了今日太平。是天下百姓為了感謝太閣恩德,出資舉辦,世人便是施主。」
    「哦?我還以為又像修復寺院神社一樣,讓秀賴做施主。若如此,可真令人為難。世間恐怕又會說我別有用心,是在詛咒關東,才到處給寺院神社捐贈……」
    「哈哈哈!」有樂忍無可忍,大笑著打斷了秀賴,看著淀夫人和正成,眼裡露出可怕的光芒,「正成啊,即便有過那樣的謠言,也會因為此次豐國祭煙消雲散。此次祭祀可非一般,上方十幾萬百姓,不分武士公家、匠人僧侶,此乃我日本有史以來最盛大的祭祀。」
    「您說得對。所司代大人等也信心百倍,說要保證此次祭祀順遂,能夠讓眾人——包括南蠻人和黑人都能安心前來觀看。」
    「如此甚好。韋臣秀賴也敬使者一杯。」秀賴說完,拿過杯台,恢復了少年應有的神情。
    成瀨正成鬆了口氣。淀夫人依然不跟秀賴說話,這讓正成有些擔心,但實看不出母子詛咒或痛恨家康的樣子。如此,豐國祭定能拉近他們的距離,此次祭祀意義重大。
    「幹了這一杯。」
    「是。謝大人。」成瀨正成膝行向前,接過秀賴手中的酒杯,再次瞥了一眼淀夫人。淀夫人臉上已露出溫柔而慈祥的微笑。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6
第343章 獨眼伊達


    江戶城淺草門外隅田川邊的松平忠輝府邸規模宏偉。此府邸原為大久保長安擇地而建,如今比剛建成時的規模已增了三倍還多。
    若是在淺草門內,可分得的宅地甚為狹小,再加上此處緊靠隅田川,乃關八州年賦輸運船隻聚集之處,眾大名艷羨不已,對長安的眼光亦佩服有加。
    三日前,忠輝家老大久保長安來到府中。長安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他先從石見的礦山到奈良,再至信州忠輝領內指導築堤,之後便從自己於八王子的府邸到了江戶。到了江戶,他才知,家康已離開伏見回來了。於是,他決定在準備好忠輝和伊達政宗長女的婚事之後,再前往佐渡。
    長安來到府邸后兩日,便跟來一支隊伍,這是他要帶到佐渡去的女人。
    她們穿著京風衣物,華麗異常,讓江戶眾人驚訝不已。先前,人們還以為是忠輝新娘的侍女,後來才發現,她們來的方向與奧州相反,遂又有人說她們乃是從京城招來的歌舞伎。
    長安在為忠輝建造府邸的同時,並不曾忘記建築自己的住處,六十多人的隊伍便住在他自己宅中。領頭的不消說,正是阿幸,但長安並未對人說出阿幸的身份。他告訴忠輝,她們是要去礦山勞作的可憐女子。長安要在未來兩日備好聘禮,第三口送到伊達府。因此,他這日一大早便到了堆滿綾羅綢緞的房中,指揮眾人包裝聘禮。
    正在此時,從信州趕來的家老化井遠江守吉成到米,貼在長安耳邊說了幾句。
    「伊達大人來訪?」長安失聲驚道。
    「正是,因是微服前來,故要保密。」
    「伊達大人行事怎如此草率?」
    「聽說是要來看看索德羅神父建的施藥院,順便來此。」
    「那也太草率。我得出去迎迎。」長安一臉為難,慌慌張張出了大門。
    「陸奧守大人,您可是稀客啊!」走出大門,長安立時換了副笑臉,向正四處張望的伊達政宗低頭致意。有三個隨從遠遠跟在政宗後面,政宗噓一聲止住了他,往後退了幾步,其意是要長安不必聲張。
    長安心領神會,低聲道:「不管怎生說,請大人進屋內一敘。」
    「多有打擾。」
    「在下吃驚不小,但大人既貴足踏賤地,若過門不入,在下過失不小。」
    「嘿。休要向人提起我的身份。」
    「是,在下明白。」長安進了大門。政宗向隨行的三個家臣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在外等候,便隨長安進了府中。「聽遠江守說,大人是來看索德羅在淺草的施藥院?」
    「正是。石見守,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
    在廳上對面而坐時,伊達政宗給人居高臨下之感。不僅如此,額下那隻閃閃發光的獨眼,甚有刺人心扉的力量。
    「小女五郎八姬是個虔誠的洋教徒。」
    「早聽宗薰說起過此事。」
    「將軍大人一向崇奉信奉自由,我倒並不擔心,只是我怕她會向家臣傳教。」
    「您因此來看看索德羅?」
    「是啊。不管怎麼說,女婿是將軍大人之子,若是無知之輩,自不會准其出入府中。」
    「依大人看,索德羅是何樣人?」
    「這……」政宗稍頓了頓,低笑道,「你也知,我只有一隻眼睛。」
    「大人真會說笑。您這一隻眼睛的光芒,可以照亮大半海道。」
    「不,我並非戲言。他若是天子子民,尚可量才而用,卻是個金髮碧眼的洋人……」
    「是啊。」
    「因此,我想讓你見見索德羅,試探試探他的才具。」
    這時司茶人端上茶來,二人的談話中斷了片刻。事情已然明了,政宗此次是來商議關於索德羅一事,想讓長安打探他的為人,看他是否適宜接近五郎八姬。
    然而,司茶人退下后,政宗說起了一件怪事:「他們是不是有這種習俗?索德羅說要獻給我一個金髮美女。」
    「金髮美女?」長安臉上不由浮出一絲微笑。他想,索德羅做出這等事,並不奇怪。
    「正是。若是出於尋常商家之口,也不足為怪,索德羅乃是堂堂神父,卻說出如此不堪之言,便不知他乃是何用意。難道政宗是那等好色之徒?」
    「哈哈!」長安毫不顧忌大聲笑道,「大人,您想差了。」
    「我大惑不解,借要與家臣們商議,轉移了話題。」
    「哈哈!」長安笑道,「陸奧守大人的外號可是龍啊。」
    「休要說得那般好聽,不過是只獨眼龍。」
    「不,南蠻人認為,龍乃東洋靈獸,甚是敬畏呢。」
    「哦?」
    「即是說,龍可通過其神力洞察人心。」
    「哦。」
    「於是,索德羅首次與您見面,便脫下聖衣,讓您看到本來的他。難道不可這般理解嗎?」
    聽長安這麼一說,政宗的獨眼開始不停眨動。他恐是又想起了什麼,突然道:「上方要舉辦的豐國祭,聽說聽取了你不少建議。」
    「大人,您可不能故意轉換話題啊。」
    「不,並非轉換話題。索德羅聽說如此盛大的祭禮,感慨說天下太平了。」
    「在下明白。索德羅建淺草施藥院時,婉拒了將軍大人捐贈。」
    「哦?」
    「他說,絕不能麻煩將軍大人,要通過自己的力量經營,為那些將軍大人無暇顧及的窮人治病,為大人的仁政出一把力,此乃神父應做之事。」
    「此事政宗也有耳聞。」
    「從他對將軍大人所言來看,也算聖人之言。但這個索德羅,卻要向陸奧守大人進獻一位金髮美女。哈哈,他好像也是一隻靈獸啊……」
    政宗眼裡閃過一絲光芒,然後低聲笑道:「這麼說,他是想利用我?」
    「是。他想得到大人大力相助。照此下去,他們必被三浦按針所敗。不,應說是被紅毛人擊敗。嘿,這隻靈獸拚命想找個人,以說服將軍大人。」
    長安的分析不無道理,政宗反應也甚敏捷。長安話猶未完,政宗便大笑不止:「大久保,你好像也是一隻了不起的靈獸啊。」
    「在下不敢。」
    「索德羅的敵人原來是三浦按針?」
    「是。按針背後乃是英吉利和尼德蘭,南蠻人和紅毛人的爭鬥很快就要江戶開始了。」
    「那麼,你若是將軍大人,會如何處理?」
    「陸奧守大人,您折煞在下了,長安怎能與將軍大人相比?」
    「索德羅都脫掉了聖衣,你要是仍然穿著盔甲,可就輸了他。」
    「哈哈!大人說的是。那在下就說說淺見。」
    「這才是。你是個有見識之人。」
    「陸奧守大人,在南蠻人和紅毛人眼裡,日本國乃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哦?」
    「聽說,在鎌倉末期,有個叫馬可·波羅的南蠻人到了大元周,回國之後,盛讚日本。」
    「馬可·波羅?」
    「是。在其手記中,記載著一個東方的黃金之國,叫家潘烏,指的便是我日本國。」
    「家潘烏……家潘烏……怎生有些像蛤蟆叫聲?」
    「像什麼叫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黃金之國』這說法。他們堅信,日本國某一個地方有全由黃金堆成的島嶼。」
    「這些你聽誰說來?」
    「一些洋教徒。」
    「你是說佐渡便是那小島。」
    「不,哪有那樣的島?」長安似不吐不快,道,「在下想,馬可·波羅恐是受某人之託說了謊。」
    「你愈像只靈獸了。」
    「要想向未開化之地派遣傳教士,在當地傳播教義,首先必須向其地輸入人口。」
    「不錯。」
    「於是,便謊稱有個黃金島。那些貪婪之人便想把黃金島弄到手,於是接踵摩肩來到此處。」
    「有理。」
    「神父們取得了立足之地,國君也可以利用此機擴張領土。這謊言在世一日,日本國便永無寧日。於是,在下便想到了將計就計。」
    政宗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此笑原本很是無禮,但大久保長安並不在意。伊達政宗毫不顧忌笑畢,道:「我就知你會這般說。大久保長安天性叛逆,必會將計就計。」
    長安反而放下心來,「陸奧守大人,這可是您自己的事……南蠻人和紅毛人都奔著黃金島而來,若我們實話實說,根本沒這樣的島,就太對不起馬可·波羅了。」
    「正是。」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誘餌,引來了這麼一大群魚,漁夫把這些魚釣上來亦無不妥。」
    「哦。那麼你這漁夫準備了何樣的魚竿?」
    「陸奧守大人,您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政宗笑得身體顫動,「是啊,你這隻靈獸頗為敏感呢。好好,我不說了,只聽你說。」
    「大人言重了。長安只想把佐渡變成那黃金島。」
    「哦?」
    「此後,在下將會往那裡派兩類人,並在南蠻人中廣為宣揚。」
    「兩類人?」
    「一類是無論如何也不可少了的天女,另一類則是罪犯。」長安似想到了什麼,皺眉道,「大人萬萬勿因在下這法子,以為長安乃是個十惡不赦之徒,犯人也有不同……」
    政宗搖首打斷了他:「你無須辯解。要是被送到那個島上,無論何樣的惡人都會辛勤勞作。」
    「大人要是這般想,恐就大錯特錯了。惡人絕不會因此放棄行惡,作惡乃是他們的本性。故,他們必會發動各種騷亂,設法離開佐渡。因為騷亂,此島必名揚四海。」
    「這可非尋常之人所能想到。那麼,之後呢?」
    「哈哈,大人還是太性急了。黃金島上的黃金取之不竭,用取之不竭的黃金與海外交易……與其這樣說,還不如說是利用黃金的威力,威懾世上的船員商家,將他們組織起來。」
    「哦?」政宗聲音低沉。
    「陸奧守大人,紅毛人有個東印度公司,已從天竺擴張到我國,我們亦應不落人後。」
    伊達政宗渾身顫抖。少年時代始他便馳騁沙場,但此時的感覺與在戰場上完全不同,難道是對面前看似無縛雞之力的手猿樂師的氣勢,生出了懼意?
    世上最能激發政宗鬥志的,便是豐臣秀吉。
    秀吉把政宗看成一介小兒,常盛氣凌人地壓服他。但即便是秀吉,也未讓政宗感到如此恐懼。他常想,秀吉不過以言辭逼人。
    但政宗對家康的感覺,則正好相反——家康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政宗正是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思與家康接觸,不知何時便生起了反感和鬥志。家康或許便是個披著聖衣的偽善之人。他心中總會這般想,因而,迄今為止,對秀吉也罷,對家康也好,政宗還從未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或佩服。只因無可乘之機,他始終按兵不動。實際上,只要一得機會,他會立時舉兵,殺個天昏地暗。
    政宗認為,他的能耐並不比掌控天下之人差。不管是秀吉還是家康,他都與之不相上下。政宗不僅這般想甚至對心腹近臣也這般說。但今日大久保長安的幾句話,卻把他完全鎮住了。
    開始時,政宗並不甚賞識長安。看到家康大力提拔此人,他還暗笑家康老糊塗了,武將一老,便只喜聽花言巧語。然而,事實好像並非如此。大久保長安有驚人的野心。利用黃金島的傳言,控制海外交易,這樣的想法,天下何人能有?不管家康還是政宗,其心思都只囿於日本。不僅如此,家康既然完全知曉此人的能力和想法,卻仍能收為己用,這便說明,政宗與家康,即像小兒和成人。這才是獨眼之龍戰粟的真正原因。
    「啊,是啊。」政宗嘆道,「我知你的志向了。可是一向主張以德服人的將軍大人,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呢?」他漸漸回過神來,繼續打探。
    長安滿臉得意,那是得意忘形的天真,「陸奧守大人,用不著無聊的客套。首先,認為交易並非厚德,便是錯誤。若要和南蠻人紅毛人打仗,將軍大人定是不許。但將軍大人已確定了用交易增加國家財富,在下亦正是因此如魚得水。」
    「如此說來,萬事遂順了?」
    「哈哈!不錯。」
    「那麼,犯人之事亦無異議?」
    「是。將軍大人和中將大人——不,大納言大人均無異議。」
    「那些天女亦送到島上了?」
    「哈哈。大人總是一語中的。那些天女現都住在此處,大人要是想見,亦無不可。」
    「噢。」政宗發出一聲感嘆,「這麼說,實現大志指日可待?」
    「是。而且,著將軍大人吩咐,已經開始造船。」
    「是五百石還是一千石的?」
    「陸奧守大人,您已落伍了。」
    「哦?」
    「五百石一千石的船,都僅限於日本國內。若要航行海外,就要論噸。比如說五百噸、七百噸。而且,也吸取了南蠻人和紅毛人船隻的優點,將帆船改為新船。若非如此,如何馳騁大海?」
    「那麼……現已著手造此大船?」
    「是。早就開始了。」
    「何處進行?」
    「此為機密。造成之際,自會回航到淺草川,由將軍大人親自檢閱,斯時……」說到這裡,長安的臉色突然一變,「陸奧守大人。」
    「何事?」
    「此事萬般重要。」
    「你說。」
    「陸奧守大人是在下主君岳父。在下不妨與大人明言。大人若也想要這麼一艘大船,那就接受索德羅進獻的美女吧。當然,目的並非美女,而是造船工匠。大人可著索德羅為您尋一些造船工匠,因除按針之外,能做此事的就只有索德羅了。」
    「讓索德羅造船?」伊達政宗表情突然變得僵硬,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大久保長安沒注意到政宗的變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不,並非讓索德羅本人造船。他可幫大人召集一應所需:工匠、美女……」
    「哦。」
    「他或許背負著在日本傳播教義的重責。說得更明白些,他或許擁有左右班國國君、墨國及呂宋總督,甚至羅馬教皇的力量。」
    「長安!」政宗尖利地打斷了長安,往長安頭上潑了一盆涼水,「我未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啊!這……這從何說起?在下……」
    「你還說!你正在給我設置一個圈套。伊達政宗無那野心,不會上當!」
    「哎,這話從何說起?」
    「你休要裝糊塗!方才你都說了些什麼?利用索德羅造船?我要是不小心著了你的道兒,結果會如何?到時,將軍大人與新教的三浦按針同途,我卻起用對按針抱有敵意的索德羅,與舊教勾結製造船隻,我如何面對將軍大人?」
    「啊?」
    「將軍大人定會想,伊達政宗尚存不軌之心,如此,必累及小女。」政宗瞪大他那一隻眼睛,「長安!」
    「在!」
    「你到底是聽了何人之言,要離間我與將軍大人?」
    長安的臉刷地變得蒼白。
    「連是否該讓索德羅接近小女一事,我都特意來與你商議,可你卻要算計我!我也不必再問你受了何人指使,我遠道而來,實在失策!可這絕非小事,萬一將軍大人誤解,便會成為太平盛世之障礙。你今日這些話,我會一一稟報將軍。打擾了,告辭!」說完,政宗立刻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事情過於突然,長安未能立即反應過來,呆坐原地。政宗態度的巨變讓他甚是意外。
    「大久保大人,你都說了些什麼?陸奧守大人怎的一臉鐵青去了?」
    花井遠江守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我還以為你們會長談,酒菜都預備好了。」
    但長安一臉茫然,不語。
    「就這樣讓他回去,合適否?」
    「……」
    「他到底為何不快?」
    「……」
    「大人像一頭受了傷的野豬一般,快步出了大門……」
    突然,長安縱聲大笑,「哈哈哈!原來如此,老子明白了。」
    「什麼?你明白了什麼?」
    「哈哈!他果然乃是獨眼之龍,果然是差一隻眼啊。」
    花井遠江守一臉無奈坐在當地,氣得咬牙,但長安依然毫不顧忌地笑道:「把長安當成小兒,真是心胸狹窄!他不管何時,都不肯脫下面具,只不過一個手猿樂藝人的器量!」
    「好了,事情過去了,就莫要再提了。」
    「哈哈哈!為難的乃是剛才這位大人。陸奧守若就此到將軍大人面前胡說一氣,只能讓將軍大人更加賞識我。將軍大人亦只會付之一笑,哈哈哈哈。」
    「哦……或許如此吧。」
    「忙得分不開身,我還得去幫他?這個獨眼龍真是麻煩!」
    「到底因為何事……」
    「他想來問我,是否可讓傳教士索德羅接近五郎八姬。我說無甚不可,遂將索德羅現況原原本本告訴了他,他頗為吃驚,竟倉皇去了。」
    花井遠江守大惑不解,卻並未繼續追問。
    「不妨備些簡單的禮。對,堺港送來的胰子即可,讓他用那個洗洗眼,方能看得清楚些。」
    「那我讓人去準備。」
    「拜託。」
    遠江守匆匆走了出去,長安再次陷入沉思。政宗態度的巨變,一開始讓他很是吃驚,但仔細想來,他說話確實過分。政宗如今最怕的便是被家康忌恨,明知如此,卻讓他利用索德羅造大船。那獨眼龍好像誤認為長安居心不良。明白了這些,長安覺得還是應解開此結,他苦笑著起身。
    在長安看來,到如今,那些還把戰事看成出人頭地之機的頑固守舊的武將,實在可笑,因此,伊達政宗之行便也不足為奇。
    武將大名經常將屯糧掛在嘴邊,對生意一竅不通。在豐臣秀吉全盛之時,存糧達兩百萬五千七百石。與太閣相比,家康的存糧要多出許多。根據文祿二年的記錄,當時的存糧乃是兩百四十萬零兩千石。但即便在新田開墾之後,原來的兩百四十萬增加到後來的兩百八十萬石,嚴格根據四公六民的稅賦徵收,實際庫入也只有一百一十二萬石。將其換成黃金,不過六七萬兩,並不足以應付國家用度。那些俸祿十萬石十五萬石的大名,若只知耕田,根本無法養活領民。
    因而,支撐豐臣秀吉的乃是礦山。慶長三年,秀吉公歸天那年,豐臣氏在全國有二十處礦山,總入為黃金三萬三千九百七十八兩一錢一分六厘。銀子一錠為三十九錢,一共七萬九千四百零十五錠。眾礦山之中,石見、但馬、佐渡和越后四處現已歸將軍所有,由長安打理。除此之外,再加上伊豆的繩地礦山,足以超過秀言公時歲入的三倍。
    長安希望能達到當時歲入的五倍十倍,若是繼續探測各地地下,再加上貿易收入,庫入自會迅速增長。長安已在伊豆繩地建造了一個伊達政宗等人做夢也未見過的巨大礦山町,至今還在擴建當中,當地百姓把它叫作「繩地八千軒」,對其繁華只覺驚訝。在八千軒的礦工住屋,每一間十人,彼處未幾人便已超過十萬。在町中心,大久保長安坐鎮指揮。就連在越後上田鄉原上杉氏的銀山,現也已是擁有近三萬人的市鎮,石見和但馬則均已達十萬人。
    此次長安又打算在佐渡的相川建一個礦山町,人約三十萬。那些相信黃金島傳言的人偷偷乘船到了那裡,必會感嘆:「啊,這才是黃金島啊!」
    長安想築一個氣派得足以讓世人震驚不已的大城池,不能讓人覺得那不過是一個俸祿區區一萬五千石或兩萬石的武士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還要讓陸奧守知道此舉的重要。長安備齊了禮,估量著政宗已回到府中,便起身趕往日比谷御門外的伊達府。
    伊達府還不怎豪華。
    開幕府伊始,向家康請賜府邸地的只有藤堂高虎和伊達政宗,當時家康並不同意。「你們在大坂不是各自有府邸嗎?在江戶再建一個實在無益,徒增浪費。」這不過是家康的託辭,不能照表面意思理解。二人心中自然甚是明白,於是再三請求,終於得了家康允准。
    伊達府邸在外櫻田到有樂町、八重洲町和永樂町一帶,頗為簡樸,與黑田長政等人府邸的豪華不可同日而語。加藤清正在外櫻田的弁慶堀和食違門內各建了一座府邸,食違門內的府邸大廳一千疊,分為上中下三段。拉門上鑲黃金,欄杆上雕桔梗紋,隔扇拉手嵌七寶桔梗,橫樑有三重……這些都讓見者吃驚。當然,他是在示威:身為武將,雖在將軍統領之下,仍為豐臣家臣,而非德川家臣。
    於是,大久保長安也在附近為松平忠輝請封了一處宅地,目前尚未動工。長安想在所有大名的府邸都竣工之後,不惜重金築造一座令眾人刮目相看的豪邸。
    戰後短短几年,一座座氣派的府邸拔地而起,可謂均拜太平所賜。
    伊達府則有些太過寒酸了。長安看著日比谷御門外伊達府的屋檐,悠然自得走進大門。「松平上總介忠輝家老大久保長安前來拜見陸奧守大人,煩請通報。」
    房裡走出一位年輕武士,畢恭畢敬道:「請進。」
    政宗似已知道長安要來,提前吩咐過了。
    長安呵呵一笑,走進大廳,他身後有一人捧著胰子。「此為南蠻來的胰子,男人們用它來代替米糠包,在洗臉和入浴時使用,謹獻給陸奧守大人。」
    長安把裝著胰子的小包放到盤中,那年輕武士再次畢恭畢敬道:「多謝!小人立即拿與主人,請。」言畢,他輕輕擊了兩下掌,隔扇刷地打開。
    一臉嚴肅的政宗正在飲酒。「長安,你比我想的來得晚啊。來,我備了酒菜,來飲上一杯。」
    政宗是想顯示自己的手腕,長安只覺自己被當成了小兒,「在下無意前來叨擾,只是正好想起我家主君宅中有些事情,遂順便前來拜訪大人。」
    「啊,也好,我們都很忙。來,一邊飲酒一邊說話。」
    「是。恭敬不如從命。」
    「剛才我說話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長安笑著拿起酒杯,色迷迷看著前來斟酒的侍女,「在下知那並非大人本意,只是故作驚訝。」
    「哦?對了,你原本就是個藝人嘛。」
    「與大人相比,在下永遠只是小角色,一切都是為了讓大人更加光彩奪目。」
    「我雖只有一隻眼,可也算是一條龍。」
    「還將是有兩隻眼的龍的岳父。」
    「你說我女婿乃是兩隻眼的龍?」
    「難道不是?」
    「哦,對我來說,女婿是什麼都無妨,他乃將軍之子就非同小可了,這話你可明白?」
    「在下甚是意外。在下對這些一無所知,所知僅是大人的品性。」
    政宗冷冷一笑,道:「哦?你能看穿我?」
    「是。太閣都不入大人法眼,大人又怎會誠心歸服將軍大人?大人定在抱怨自己生不逢時啊。」
    「嗯,你能明白這些,我當更謹慎些。」
    「再來一杯。在下放心了。即便是演戲,要是大人說出有礙我家主君和令愛婚事的話來,在下這小角色便無法再演下去了。」
    「長安,你看著武田、北條、織田、豐臣一一出人頭地,又一一走向敗落。你覺得,我這獨眼龍的命運如何?」
    「長安更想先決定,應否讓索德羅接近令愛?」
    「你是說此事會影響我的命運?」
    「陸奧守大人,人人都有各自所需的玩物。」
    「是啊。」
    「大人看那些畫上的龍,每一條是否都抓著一粒珠子?若不讓它抓著那珠子,它便不老實。請恕在下直言,大人放開手裡的珠子,只是想要抓住一顆更好的珠子,如此而已。」長安的語氣變得嚴肅,政宗則哈哈大笑。
    在政宗眼裡,大久保長安也非一盞省油的燈。上天賜與他的,並非勇武,而是一種特殊的才能。他在戰亂時毫無用武之地,一旦到了太平世道,必是如魚得水。但不可掉以輕心的,是他似看穿了伊達政宗的心思。僅僅有此眼力也就罷了,他竟又斷言政宗不會對家康真心歸服。能夠滿不在乎將這些道出的,政宗所知,天下只有黑田如水,那人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想到這裡,政宗感到可恨,但也心中有底了,「長安,小女的婚事由你經辦,我很欣慰。」
    「哈哈,大人這麼說,真讓在下既快意又擔心。」
    「你擔心什麼?」
    「在下剛才已說過,大人這條龍很可能要奪去將軍家的珠子,攪亂將軍陣營。」
    「長安,我不責備你。」
    「在下也這般想,才會直育不諱。」
    「我雖不責備你,但今日這些話絕不可輕易為外人道。」
    長安伸長脖子,舉手比三斷,做砍頭狀,然後道:「大人,長安並非不知輕重之人。」
    「想必也是。若非如此,我亦不會讓小女嫁與你的主君。但,長安,要是讓你選,你會給我選一顆何樣的珠子?」
    長安又喝一口灑,已是第四杯了。一喝就醉,一醉便胡言,他對自己頗為清楚,故繼續喝酒。長安想與政宗一比高低,這比試非用大刀,而是在喝醉之後,用自己毫無粉飾之言撞擊對方。這要是在相撲台上,定能一舉獲勝。敞開心扉坦誠相對,乃是長安的慣用策略。
    「實際上,即便大人不問在下今日也欲和盤托出。」
    「哦?你已為我備好了玩物?」
    「正是。將軍大人如今不偏不倚,無新教舊教之分,他欲對那些人一視同仁,與他們進行交易。」
    「正是。」
    「但他現在只有三浦按針一人。」長安漸漸醉了。
    政宗那隻獨眼不由閃現出一絲怒火:這廝有些醉了。但政宗不知,故意裝出一副醉態,乃是長安的絕招。
    「要是將軍大人身邊只有三浦按針一人,不管他怎樣費盡心思,舊教只會憂心。」
    「是。」
    「也即是說,世上雖有珠子,但將軍大人只拿到了一顆。」
    「哦。」
    「另一顆珠子,在下想讓陸奧守大人握住。」
    「且等,長安,你又說出這等輕浮之語來。要是雙龍奪珠,不又要天下大亂了?」
    「哈哈,大人作此想,怎不臉色大變,拂袖而去?」
    「混賬!此乃我伊達府邸。」
    「陸奧守大人,珠子有兩顆,龍也有兩條,您憑何就斷定要二龍奪珠?」
    「哼!」
    「您可以這般想,我喝了神酒,心裡便湧出神思。這世間要有陰陽二珠相輔相成。」
    「哦。」
    「日月不會打架。將軍大人抓著紅毛諸國,陸奧守大人您則握著南蠻各地,兩條龍便友好相處,相互扶攜,雄霸海上。大人就不能這般想嗎?」
    「長安!」政宗忙舉手打斷他,「我有些明白了。」
    「哈哈,那就好。長安雖不懂戰陣進退之策,卻知如何在太平之世揚帆起航。」
    「你是說,讓我與將軍大人好生商議之後,接近索德羅?」
    「當然。兩龍各自持珠,毫不懈怠增加國家財富。若兩龍和睦相處,同心協力,力量定能倍增。在下以為,這才是順應時勢。」
    政宗低吟一聲。他並非對長安有多佩服,但確從長安的話中得到了諸多啟示。目下,政宗無力與家康抗衡,但在與家康協調后,握有一珠,卻不無可能。
    長安又喋喋不休:「大人乃將軍家六公子泰山,與將軍協力,控制南蠻,如此一來,在天下人眼裡,您,伊達陸奧守大人,便是天下的副將。哈哈哈!」
    政宗爽快應道:「我明白了。」
    「大人真明白了?」
    「長安,你果非凡品。我終於知悉將軍為何把你提為代官,將天下的金山託付於你。」
    「不敢。大人的褒獎,讓在下慚愧。」
    「當今世上,恐無一人能有你這般能耐。我女婿有一個好家老啊。」政宗突然起身,親自執壺至長安身邊。
    長安又呵呵笑了,他還未愚鈍到不知政宗不過是露骨地奉承自己。當然,政宗也非那種看不出長安心思的蠢人,「長安,你以為我乃是露骨地奉承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親自斟酒,大久保長安沒齒難忘。」長安舉起酒杯。
    政宗對侍女小聲道:「退下。」然後又對長安道:「長安,我可算得救了。」
    「哦?」
    「你所言不差,迄今為止,我都在埋怨自己為何晚生了幾年。」
    「哈哈!不然大人就可與太閣或者總見公一爭天下了。」
    「正是。然而如今卻不得不聽命於將軍,畏畏縮縮了此一生。」政宗煞有介事,嗓音深沉,刺痛了長安的心,「可是,你卻給我找到了另一顆珠子。」
    「這些話……這些話,大人是真心的?」
    「怎麼想都隨你。反正我很快意。從你的話里,我看清了我自己——一個可有所作為的伊達政宗。」
    長安瞪大了眼看著政宗,他並未想到政宗這等人物能說出這種知心話。
    「真令人不可思議。五郎八姬乃我掌上明珠,初時說要把她嫁與將軍之子時,我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絕望。當時我便想:伊達政宗也要用兒女為質才能苟延殘喘?我的人生已然到了這般地步?但,今日你的一席話,讓我如夢初醒。如今已非通過戰事爭奪領地的時代了。如你所言,要放眼天下,增加財富。我可為之儘力,小女的婚事也可促成此事。」
    長安突然放下酒杯,在政宗面前兩手伏地,淚水嘩嘩流了下來。一言也興邦,一言也喪邦,他不禁感慨萬千。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7
第344章 狼子野心


    阿幸在江戶的大久保長安府中,興緻勃勃看著眼前的地圖,指指點點。她心知,長安已然去了伊達府上,她不由想象著他在那裡大放厥詞的情形。
    委身於長安之後,阿幸便清楚:他才是上天為她準備的男人。她並未覺出他們乃是真正的「夫妻」也不覺得他們之間情熾似火。阿幸性情爽快。上天創造了男女,正像貝合遊戲一樣,必定為每一個貝殼準備與其相應的另一半。她認為,自己和長安便是貝合相配的一對。
    長安和尋常人不同,他非安分之人。阿幸也一樣,她曾經嫁到灰屋家,丈夫在她眼中卻是個難托終身的小兒。只要給他些好臉,他便放肆起來,但若沉下臉來,他只會哭鬧——他完全不合她心意。她曾把這些話直言不諱告訴公婆。她本想忍受下去,婆家卻把她趕了出來。
    阿幸從此解脫了。但長安不同,他行事往往細心謀划,絲毫不敢大意。她並不認為他有著超群的才智和德行,但也非笨蛋一個、惡人一個。起碼,在第一次和長安同床共枕之後,阿幸才知何為真正的男女之情。完全就像貝合遊戲,二人如魚得水。名分倒無妨,既然上天讓她遇見了另一半,她便想:盡情享受,投入其中。
    此時,長安是不是又喝醉了,對陸奧守大人喋喋不休?阿幸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在心中思量京都盛大的豐國祭,以及馬上要去的佐渡島。
    長安說,黃金島上必須擁有與黃金島相稱的女人。那島自古以來便是貴族被流放之地,風景宜人,山脈縱橫。但畢竟是個偏僻的孤島,令人寂寞,故必須把京城美人帶到島上,讓那島變得更是宜人。阿幸並未完全聽信長安的說辭,她非愚笨女人。
    從一開始,阿幸便沒想過要為長安做個賢妻良母。她只是想借著長安,在佐渡島上歷一番夢幻。阿幸把長安想成與己不可分離的另一半,但長安也有同樣的想法嗎?長安事務繁忙,行走天下,一年只到佐渡一兩次。然而阿幸並不在意。
    佐渡與越后的航線隔著大海,遙遙相對,在圖上,用硃筆勾畫著三條航線。最北邊的航線聯結著信濃川出口新瀉津,中間一條通出雲崎,最南面則與加賀能登相連。
    若圖上畫的航線準確無誤,那麼從出雲崎出發最近,能登最遠。「哎,能登守,從你的家鄉到京城大概需要多長時日?」阿幸指著能登,問坐在遠處的一名妓女,她正百無聊賴地和婢女遊戲。
    「具體不甚清楚,聽說從加賀到越前,越過大山,穿過近江,大概需要十日。」
    「十日?」
    那名叫能登守的妓女趁機來到阿幸身邊。「夫人為何問這個?」她伸長脖子,看著地圖。
    「呵呵。你要是答應保守秘密,我就告訴你。」
    「奴婢不會泄露出去。」
    「那我就告訴你。我到了佐渡,便讓他們造一艘大船,也好偶爾回一趟京城。」
    「回京城?」
    「噓!大人不會老住在佐渡,他要是出了門,我就從另一條路暗中回京。呵呵,等大人到了京城,還以為看見了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女人,有趣吧?」
    能登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斯時,我亦會帶你們回去。長期在島上過活,必甚是煩悶。」
    「夫人要到京城監視大人行蹤?」
    「這是什麼話?這可不同於毫無出息的嫉妒。我在京城讓大人大吃一驚后,再裝作什麼也不知的樣子回佐渡,候他回來。」
    能登守突然縮了縮脖子,伸伸舌頭放聲大笑:「就是說,夫人在京城見大人時,乃以另一人的身份。哈哈,真有趣。」
    阿幸已收起了笑容,指向佐渡金山町及從相川到南端的小木津一帶。正在這時,長安滿臉喜色進來了。
    「阿幸啊,你……在看什麼?」長安醉意朦朧,一屁股坐下,隔著扶幾,盯著鋪在阿幸面前的地圖問道。阿幸並不抬頭,「好東西。」
    「這不是佐渡的地圖嗎?」
    「似乎是。」
    「什麼似乎,就是!」
    「大人說過船從出雲崎出發?」
    「是。阿幸,先別說這個,我告訴你,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妾身也這般想。」
    「好了,看著我:伊達陸奧守此次中了我的計。」
    「正像我一樣?」
    「像你?他決定接受索德羅進獻的……玉面金毛九尾狐。」
    「玉面金毛九尾狐?」阿幸這才把手從地圖上拿開,問道,「什麼東西?」
    「索德羅要向陸奧守進獻一個金髮碧眼的美人,表面上稱是侍女,其實乃是侍妾。」
    「哦。」阿幸似並不感興趣,又把視線挪開了。這其實是她的一種策略,因為她知,這樣一來,長安反而會更加興奮。
    「怎的,你一點都不感到驚訝?淺野和結城大人……因為頻繁出入花街柳巷,竟染上一身風流病。聽說就連加藤肥后守也有去尋花問柳的意思。出人頭地的手段變了,這是……事實。但遺憾的是,在日本國中,還無一人擁有金髮碧眼的愛妾。」
    「此事當真?」
    「不錯。就連喜歡華服美飾的歌舞伎都會刻意模仿伊達氏。因此,這第一人……非陸奧守大人莫屬。但關鍵還在後邊……」
    「後邊?」
    「聽到這事,將軍大人必會大吃一驚,說不定亦說想要一個呢。」阿幸冷冷瞪了長安一眼,搖頭。
    「每日都吃一樣的飯菜,必定生厭。但若換了口味,卻會中毒。」
    「那又怎樣?」
    「索德羅和陸奧守會互相欺詐。在此之前,陸奧守自會向將軍大人稟明一切。有一場好戲看。」
    「此話怎講?」
    「索德羅乃是南蠻舊教的傳教士,而將軍大人寵信的按針則出身於信奉新教之國。將軍大人對其敵對甚是清楚。」
    阿幸馬上駁道:「這也無妨。他們不可能相互欺騙,因為二者之間的頭腦差之甚多。」
    「差在何處?」長安提高嗓門道,「你認為索德羅騙不了陸奧守?」
    「不,妾身是說,他的誘餌不好。異國美女過於招搖,陸奧守要欺騙索羅,也就不那般容易了。」
    「哈哈!」長安滿嘴酒氣,道,「看來你的頭腦也不過爾爾。你大錯特錯了。你須知,是索德羅要將南蠻的美人硬塞給陸奧守。」
    「此事您已說過。」
    「但那南蠻美人卻有腹痛的痼疾。」
    「哦?洋女人也會腹痛?」
    「這種病乃是從南蠻帶來,本土藥物難以醫治。於是,索德羅便帶著南蠻醫士,深夜到伊達府上。你想象一下,丑時三刻,一個腹痛的南蠻美人與圍在她身邊的人,有趣否?」
    阿幸認真地看了看長安。她已知長安在想什麼,感到長安正在滑入深淵。長安定是以家康寵信威廉·亞當斯並汲取其知識這個事實,打動了伊達政宗。但長安嘴上這般說,心中卻準備獨取雙方之巧。正因為如此,他才不小心道出,伊達陸奧守中計云云。在說此話時,他頗有些揚揚得意。但此乃危險的玩火。本阿彌光悅常道,伊達政宗絕非尋常武將。長安若和他來往過於密切,只能引火燒身,落進圈套。
    「大人,您被人騙了,卻還不自知?」
    「我?哈哈。我被索德羅騙了?」
    「不,是伊達大人。」
    「哈哈,老東西入我彀中矣。他要把女兒嫁到將軍家,事情由我負責,無論如何我都無不利之處。」
    看到長安仍然揚揚得意大放厥詞,阿幸一臉憂色,欲言又止。她突然發現,周圍眾妓女正豎起耳朵聽他們談話。
    女人的感情很是微妙。剛才阿幸還想一挫長安銳氣,但看到長安不自量力,甚至把伊達政宗也當成了揶揄對象,她突然同情起長安來。要是二人比試,長安絕非伊達政宗對手。
    長安在用手撥弄老虎的嘴巴。他自以為得計,卻不知老虎何時會閉上嘴。到那時,長安縱使萬般聰明,亦會丟掉一隻手。
    「好了好了,不說了,快去歇息吧。大人這麼大聲說話,嚇著人了。」
    「且等,且等,我還有……更有趣的話呢。」
    「有話到房裡說。」阿幸強拽著他往裡走。
    「哈哈哈。阿幸吃醋了。你們看啊,阿幸不想讓我待在你們中間。」長安踉踉蹌蹌被阿幸拽到廊下。卧房與此處隔著兩間屋子,房裡悄然無聲,院中新掘的泥土,香味撲鼻而來。
    「大人。」
    「你為何非要把我拉到此處不可?」
    「明日大人要去拜訪索德羅嗎?」
    「哦,這個你也看出來了,真不可小覷你……你這小狐狸。」
    「大人要小心。」
    「哈哈,不用擔心。我並非去讓索德羅抓住我的把柄。我只是要去……利用他。」
    「『利用』二字實在危險。在這世上,本想利用別人,結果反被利用的大有人在。」
    走進卧房,長安便一頭栽倒在地上,阿幸費勁地脫下了他的衣衫,禱上沾著酒污。
    「大人醒醒!」
    長安如爛泥般倒在鋪里。阿幸為他蓋上白絹被,心中迷惑不已。長安愈是醉得一塌糊塗,愈是天真,她心中便愈生憐意。
    「聽說索德羅來江戶,是想單槍匹馬會會三浦按針。」
    「哈哈哈!你不必擔心。我只是想去打探,這個帶來了美人和洋醫的索德羅,是不是……也帶來了山師?」長安突然睜眼道。
    「來,伸手,穿上睡衣。」
    「你不知,你不知,聽說……在墨國,有一種……叫水銀沖洗的冶鍊方法。我想……懂得那種方法,要是掌握了它,就能得到……比現在多出三五倍的銀子。」
    阿幸替長安換上睡衣,長安已鼾聲大作了。
    長安就如一個被扔在地上的稻草人,胡亂裹著睡衣,雙腿伸直,大張著嘴,似一個玩得精疲力竭的頑童。這種睡姿很是不雅,既不像馳騁疆場的武士,也不似有教養的商家,卻安心、自信。阿幸默默看了半晌,伸出手去,捏他的臉。
    長安是個重儀錶之人,臉上的鬍鬚颳得乾乾淨淨。阿幸捏住他的臉頰,原本端正的嘴唇扭曲了,讓人想起鱧魚。阿幸想,說不定他臉皮比鱧魚還要厚,遂用指尖比量他臉皮。
    長安睡得安詳,呼吸也勻了。阿幸拿開手,躺在他旁邊,把臉貼上去。
    此時殺他如殺一蟻。但即便那樣,長安亦會安心躺在阿幸身邊。阿幸也覺心疼,她想,不只我一個女人如此……無論是哪個女人,都不會背叛他——阿幸覺得長安有這樣的自信。在這一點上,阿幸認為自己真是失敗。兩個貝殼無論多麼天衣無縫,分開時仍然是兩塊貝殼,而非一塊。阿幸想運用才智,讓長安發現真正的她。
    阿幸開始玩弄長安的右耳。人為何會長耳朵?恐是為了讓人記住自己的話。阿幸坐起身,把嘴伸到長安耳邊,用力將溫暖的氣息往裡一吹。
    「嗯,嗯,嗯。」長安扭了扭身子,撓了撓耳朵,小聲咕噥道,「阿幸,我知是你。」他像是在說夢話,喃喃著,又蜷腿睡著了。
    阿幸獨自嘿嘿笑了起來。長安大概覺得,阿幸乃是一個適合他的玩物。然而,對於阿幸,長安亦是一具讓她總也把玩不厭的肉身。阿幸撫摸著長安的身體,不久也睡去了。
    長安決定把阿幸帶到佐渡,此舉包含著他的野心。他想把那個只有他才能發掘出金銀的小島,建成天下獨一無二的極樂世界,讓人為之瞠目。
    此時採礦,若採掘一千兩,則上交八百兩或七百五十兩,剩下的作為日常用度。這是根據金銀含量及之前的產量為基礎制定的標準,因此,若能改進技術,長安可自由支配的金銀必大大增多。迄今為止,提煉銀子的方法都是使用鉛置換法,但長安準備吸收甲州的做法,採用汞齊代法。此法乃是將水銀與礦石混合,令其變化,得到汞合金,然後加熱令水銀蒸發,析出銀。
    倘若此方能成,那麼,在日本擁有金銀最多的並非將軍,而是大久保長安!向幕府繳納的金銀,要作國家用度,而金銀產量多得難以計算時,長安可自由支配其中兩成,甚至還多。
    設若本來產量只有一千兩的地方增加十倍,便是一萬兩,若稍作手腳,八百兩的繳納額增為三千兩,那麼,家康自己可以增收兩千二百兩,大久保長安的總入則可以增至七千兩。長安並不想將那麼些黃金據為己有,而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不費吹灰之力,將佐渡島用金銀裝飾一遍。
    最重要的是,佐渡不與陸地相連,乃是大海中的一個荒島。萬一有人無法理解長安,要求追究他的過錯,他自可迅速隱匿到這島上,雇傭浪人自衛。
    阿幸頗為清楚長安的想法。這並非她憑空猜測,而是從醉后的長安口中聽及。阿幸若是個尋常女人,要麼永遠不會明白長安,要麼會感到驚訝,惶惶離他而去。但阿幸並非尋常人,她有自己的算計。長安如一隻小蜂,她則如蜂王,如君臨佐渡島的推古女帝,或如按針經常說起的伊麗莎白女王。
    蜂王不可迷戀小蜂。雖不能過於迷戀,但也不可把小蜂置之不顧,她要讓長安因她身心俱醉:她便是他命中的另一半貝殼……阿幸陪在長安身邊,浮想聯翩。
    東方剛剛泛出魚肚白時,大久保長安和阿幸糾纏到了一起。
    長安聲稱過去曾征服過一千個女人,但他在阿幸面前,不過一隻令人生憐的小蜂。
    長安說,世上能出現阿幸這等女子,皆因信長公上洛之後,天下得以太平,亦多虧了已故太閣和家康等人,故必須感謝他們。但對於阿幸,這些和她全無關係。她掙脫束縛,身心舒暢地來去。
    長安確實不賴,然而她不能拜倒在他腳下,全心全意侍奉他。既然身為小蜂,就得勞作。阿幸在長安眼裡,必須是世間罕有的、香氣撲鼻的艷麗花朵,讓他留戀。
    長安離開佐渡后,阿幸亦會迅速回到京城。為了回去,就必須準備一艘船。長安對洋船頗感興趣,但阿幸想的和他不同。為何人會畏懼大海?是因海上風浪大,能將船吞噬?既然船可能會因為風浪而沉沒,那麼造一艘可以在水下航行的船如何?在風平浪靜時,般可在海上揚帆前行,一旦遇上暴風雨,便潛到海底繼續前進……自己造一艘這樣的船回京城,看到長安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時,便速速和那女人調換。長安醒來后,定以為自己乃是在夢中,於是慌忙回到佐渡島,那裡卻又有一個同樣妖艷的阿幸正對他微笑……若被長安發現,他定會讚賞不已,只有那樣的船才不會白白糟蹋銀子。阿幸總是能走在長安前面。她在長安的愛撫中想象著,再次進入了夢鄉。
    《神代紀》中的大八洲生成項中有關於佐渡的記載,又據《續日本紀》載,天平十五年(七四,三)始有佐渡國。據天正時丈量土地的結果,佐渡為一萬二千石,有羽茂、雜太和賀茂三郡,金山位於中部雜太郡,與金北山相連,和北澤川一起通向海岸。那裡如今叫相川。上杉氏最先在此採金,據傳當時產量並不豐。阿幸認為,必是上杉家故意隱瞞。若說寶藏無窮,必為秀吉垂涎。關原合戰之後,上杉氏被削封,佐渡島歸於德川名下。
    「上天感於太平,自慶長六年,始多產黃金。」世人都這般說,但最初散布這個說法的,定是長安無疑。
    佐渡島本身至今貧乏不堪。此島乃是一個只有一萬二千石的小島,先前用作流放罪人之地,但長安如今往這裡運送了大量勞役,生活之資愈是貧乏,亦是理所當然。
    原來海邊諸民過著半耕半漁的生活,甚是貧困,後來幾度被征為礦工。此處雖然四面環海,如今卻連魚也難得吃上。於是,長安特意從石見招來漁民,讓其定居於相川和北狄之間的姬津一帶。
    總之,長安強行喚醒了這個在海中享受著寂靜與孤獨的佐渡島,在它身體上挖開洞穴,讓它往外吐出黃金。
    島上突然湧入這麼些人,男女比例大大不諧。江戶雖也出現過此種情形,但佐渡所面臨的困境遠遠大於江戶當年。相川的勞役甚至到羽茂一帶去找女人,姦殺百姓家室之事亦時有發生,各處騷亂不斷。
    大久保長安絕未向阿幸提起這些。他只是鼓吹,在一個女人稀缺的黃金島上,女人將會如何受到男人們的寵愛,令她們激動不已。
    「你們記著,礦工們來時他們會脫下破草鞋。你們一定要珍惜,仔細將其沖洗,僅那鞋裡衝下來的黃金,每年亦可攢一袋沙金。」要是這些話被佐渡島島神聽到,會說些什麼?
    如此說來,佐渡島和長安之間的戰事已經開始。而阿幸與將要被帶到那裡的妓女之間的戰火,似還未燃起。
    阿幸還在酣睡。
    成了江戶新動脈的大川河中,已經有船隻在晨靄中航行。
    大久保長安醒來之後,便會投入忙碌之中。他或許會把女人們交給手下,讓她們先去佐渡。除了為松平忠輝備的聘禮,他手頭又多了一項事務。他痛感自己應去見見那個叫索德羅的洋人。索德羅來到江戶后,在遊民和賤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一處荒廢的寺院,一邊給窮人看病,一邊著手建施藥院和教堂。
    長安原本計劃從佐渡回來之後,再去見索德羅。然而,索德羅卻比他想象中能幹得多。他甚為著急,急於擴張舊教勢力。
    同樣是舊教,也分為葡國耶穌派和班國弗蘭西斯派及多米尼加派,他們之間亦經常會有衝突,但是看到家康寵信威廉·亞當斯,他們卻又馬上團結起來,思量如何阻止新教傳播。
    在長安看來,舊教派的擔心根本毫無必要。三浦按針並不怎在乎新舊教派之爭,信奉新教不過是他出生地的習俗,他只是在冒險,在尋荒。但按針的後台德川家康,在舊教徒眼裡卻是一尊天神。這頭取代豐臣秀吉的巨鯨,無論如何也不可讓按針獨吞。故,作為讓南蠻舊教勢力紮根的鬥士,索德羅出馬了。
    長安不時尋思,索德羅到底是否真正的洋教徒?說不定乃是一個披著信徒外衣的野心勃勃之人。他要是如豐臣秀吉時,將日本和大明國的關係搞得一團糟的沈惟敬……即便如此,大久保長安也並不吃驚。他的野心也在膨脹。他認為,索德羅的野心愈大,可供他利用之處便愈多。他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到淺草的索德羅身邊。
    阿幸醒來,已不見了長安的蹤影。
    「夫人,您洗漱過了?」阿幸梳洗過,到了妓女們的屋子。這時,長安的手下本間德次郎帶著一臉討好的微笑進來,「奉行大人差小人隨行,今日出發前往佐渡。大人好似在這邊有新的事務。」
    「我知道。他是去尋索德羅了。」
    「噢!」德次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大人都與夫人說了?」
    「不說我也知。」
    「是啊,您二人心心相印,您可看透大人心中所想啊。」
    「當然,因為我是蜂王。」
    「啊?」
    「好了。讓大家快些準備吧。」
    「奉行大人說,會在三四日內趕回。途中有近兩百男丁護送,不必擔心。」德次郎說完,便要出去。
    「且等一下。」阿幸叫住他,「你出生在佐渡嗎?」
    「是。小人乃是古老的本間族後裔,祖先在那裡生活了幾百年。」
    「我帶去的這些女人怎樣?你可滿意?」
    德次郎忙低下頭,「這……京城水土滋養的女人,自然……」
    「這當中可有你喜歡的女子?」
    「這……有是有,只怕小人……」
    「無妨,你告訴我她是誰。從今日晚上起,就讓她陪你。但我有個條件。」
    「條件?」
    「不可再碰其他女人。安歇之處要和她們分開,免得途中發生爭執。」
    「是!那是當然!要是發生爭執,奉行大人非砍了小的腦袋不可。」
    「呵呵,另,我問你,奉行大人手下有無不錯的造船工匠?」
    「在那樣一個孤島,離了船寸步難行,更無法補給每日所需,要找人造一艘結實的大船,毫無問題。」
    「哦?那你去辦此事。」
    就這樣,阿幸帶著女人們,先長安一步從江戶出發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8
第345章 大坂醉夢


    是日,淀夫人依然起得很遲。年輕時,天一黑她便馬上有了困意,天剛蒙蒙亮便又睜開了眼,而且整日神清氣爽。但近日卻反了過來。
    到了晚上,她總是輾轉難眠,往往是在被窩裡聽著第一聲雞鳴,眾人陸續起床,她才朦朧睡去。她每被人的腳步聲吵醒,便會大發雷霆。而每當訓斥完,她又會獨自苦笑。日上三竿,已到了巳時,此時卻讓別人躡手躡腳走動,未免過於為難人。
    是日晨,大野治長之母大藏局在淀夫人鋪旁候了好長時間。「夫人醒了嗎?」看見淀夫人睜開惺忪的睡眼,大藏局低聲道,「片桐市正大人從所司府上回來了,正候著您呢,都著急了。」但淀夫人並不回話。
    一個難以啟齒的噩夢讓她全身汗濕。她夢到了秀賴。秀賴最近個頭猛長,現已有六尺,這有些異常,在睡前她便感到憂心。眾所周知,秀吉個子矮小。他的兒子卻一個勁兒地長。即便不如此,也早就有了秀賴非太閣親生的謠言。因此,淀夫人愈發憂心。
    或許正因此,在夢中,秀賴才會挑逗她。若淀夫人斥退了秀賴,或許醒來亦不會如此不快。然而她並未拒絕。
    她自責不已,感到莫名其妙的焦慮,如在痛苦的沼澤中掙扎。
    大藏局見淀夫人又閉上眼睛,便不再做聲,安安靜靜待在那裡。她怎也想不到淀夫人夢到了什麼。人說女人本是蛇身,可其夢中竟如此不堪,真是無恥。
    淀夫人有時會把大藏局之子治長叫到自己房中。人皆以為,他們相親相戀,羨慕治長能得到淀夫人寵幸,但淀夫人卻無那般輕鬆。治長不過是獻給她心中深藏的卑鄙蛇身的供品。
    「夫人,片桐大人還在候著呢。」大藏局這才發現淀夫人已陷入沉思。
    淀夫人似終於想起。她將胸中不快暫時壓下,起來,默默梳妝打扮。
    片桐且元奉淀夫人密令,去京城拜訪所司代板倉勝重。因為震驚天下的豐國祭之後,一個傳言在京坂一帶大肆流傳,說德川家康要隱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公便是在這個年紀故去的,家康也記著這個。傳聞說,即便身體健康,家康也會辭去將軍一職,把權力交給年輕後輩。
    「我仔細回味太閣教訓:人不知自己何時將會死去。在我身後,為了天下太平永固,必須讓年輕一代習慣壓在身上的重負。」這聽起來確像家康的話。
    淀夫人一開始並未把傳聞當回事。太閣當年把關白一職讓與秀次時,亦是出於這種想法。任性的老人往往會為了尋些新奇和變化,說出讓人意想不到之言,家康恐也如此。他做將軍還不到兩年,怎可就此辭去職位?一開始,淀夫人是這般想的。
    「將軍似已下定決心。舉行盛大的豐國祭,便是欲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給世人一個念想,就像當年太閣舉辦醍醐賞花會……」聽到身邊人議論紛紛,淀夫人亦漸生憂心。若傳聞屬實,不正說明家康心中已確定了繼承之人?於是,她把大意告訴了且元,讓他到京城一探真相。在家康心腹中,所司代板倉勝重一向以謹慎穩重著稱,深得家康倚重。淀夫人猜想,勝重必定明白家康心思。
    梳洗畢,淀夫人到了外間,讓人去傳且元。
    良久,一臉快意的片桐且元竟和大野治長一同進來。
    「且元,情況如何?」
    「經過本阿彌光悅的周旋,在茶室與板倉大人見了一面,便回來了。」
    「哦。勝重是否毫不相瞞?」
    「是。他說,這些事終究會公之於眾,便把他所知全告訴了在下。」
    「傳聞屬實嗎?」
    「將軍大人說,太閣大人於六十三歲駕鶴西去,自己不能任享命運之予,故欲隱退。」
    「何時隱退?」
    「定於來春……」
    淀夫人不由往前湊了湊。「來春?這麼說來,下一任將軍人選已然確定?」她故意不說出秀忠和秀賴,強裝平靜道。
    家康若立了秀賴,讓秀忠輔政,片桐且元怕早就明說了。但恐已無望,秀賴年幼,實在不堪大任。為了不讓自己過於失望,淀夫人強作鎮定,但且元卻顯得非常輕鬆,他和大野治長對視一眼,微笑道:「已然確定。而且,在下以為,如此便足以保得豐臣氏安泰。」
    「可保豐臣氏安泰?」
    「是。板倉勝重絕非為了應付在下而信口胡謅的輕薄之徒,他已一一向在下明言。」
    「將軍要遵循與天下公的約定,在秀賴十六歲時,將將軍一職交還嗎?」淀夫人嘴上這般問,但連她自己都已不信。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明白,所謂交還權柄云云,不過一個難以成真的幻夢。為何會這樣,她也無從知道。
    片桐且元再次和大野治長對視一眼,又輕輕一笑。二人好像已經談過此事,雙方都甚是滿意。且元道:「夫人,將軍大人的想法果然高明,真出在下意料。」
    「並非按照和天下公的約定……」
    「是。那個約定已因治部少輔的輕率舉動而成一張廢紙。將軍大人為了皇室和少君不辭辛勞,出兵征伐會津,石田和大谷卻趁機進攻伏見……」
    「好了,這些事我都知道。」淀夫人打斷了且元,「那時,將軍若對我們抱有敵意,怎會特意將修理從大津送回?以我和秀賴並不知情為由而寬諒我們的那一日起,事情便完全改變了。修理,你說呢?」
    大野治長低聲應了一聲,向淀夫人施了一禮,道:「請您冷靜地聽完片桐大人的話。」
    「好,我聽。看你們二人滿臉笑容,定是好事。」
    「夫人說得對。我們徹底放心了。將軍大人為了豐臣氏能夠世世代代存續下去,打算把將軍之位讓與秀忠的同時,舉少君為右大臣。」片桐且元一字一頓道。
    「將軍?秀忠?舉秀賴為右大臣?他到底是何意?」淀夫人真不懂。大野修理也很欣慰,看來並非壞事。她雖然心裡如此想,可依然不明這對豐臣氏有何益處。
    這時,片桐且元微笑著點頭道:「將軍大人的想法實不尋常,我輩萬萬想不到。右大臣乃信長公最終之位。少君十三歲便被舉為右大臣,不久便能任關白、太政大臣,日後定能繼承太閣之位。」
    「哦。」
    「而且,日後不會再有戰事。這麼說,乃是因為豐臣氏從此和征夷大將軍及其治下武將無關,而是作為朝廷棟樑。一言以蔽之,只要朝廷不滅,豐臣氏便會永存。」
    淀夫人睜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只要皇族在,豐臣氏就會永存?」
    「是。」
    「淺井氏不存了,柴田氏也已敗亡,繼承了他們血統的我兒秀賴及其子孫,卻可與皇族一樣永遠存續?」
    「在下開始聽到這些,也大為震怒,遂問勝重:將軍大人是想讓豐臣氏和徒有官位的五攝政一樣,最多只領兩千石俸祿?」
    「是啊。」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勝重道:豐臣氏乃是大名,不久自會升為攝政關白,有這樣一門拱衛皇宮,幕府即能安心治理天下。況且,豐臣與德川關係甚密。不僅太閣和將軍大人攜手築造了太平根基,少君乃將軍大人孫女婿,竹千代亦為夫人外甥,是少君內弟,亦是表弟。關白與武家棟樑好比左膀右臂,輔佐皇家,何人還能撼動日本國?這正是將軍大人宏願。聽了這些,且元無地自容。」
    「就是說,我的骨肉和阿江與的骨肉會使日本國江山永固?」
    「板倉勝重含淚道,此乃將軍大人以另一種形式,履行與已故太閣的約定。當時旁邊還有本阿彌光悅。就連頑固執拗的光悅一聽都放聲大哭。在下不由長嘆:第一次見到了活佛,將軍大人乃是此世的活佛……」且元哭了起來,淀夫人和大野治長的眼圈也變得通紅。
    「哦,是這樣……」片刻之後,淀夫人抬頭,一臉認真道,「我明白了。且元,不管發生何事,日後關東的事就交給你了。你辛苦了。我也放心多了。我要去持佛堂獻燈。」
    片桐且元肅聲道:「豐臣氏可以永續了。」
    淀夫人連連點頭,站起身,「把少君叫到持佛堂,此事要好生告訴他。且元,你說呢?這樣重要的事,要是不讓他知,日後可能引起誤會。」
    大野治長也跟著站起身,「夫人說的是,在下去請少君。」
    片桐且元跪伏在那裡,渾身劇烈顫抖。
    淀夫人與且元出了房,匆匆趕往位於本城和二道城之間的小書院。那裡曾是秀吉喜歡的房間,秀吉故去后,淀夫人便闢作了佛堂,其實就是她發牢騷的地方。
    「哎呀呀,您聽到了嗎?」他們剛走進房間,侍女便馬上點上長明燈。淀夫人吩咐:「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少君即要過來。」
    侍女退下,淀夫人突然放聲痛哭:「天下公啊,我們家可以永保安泰了。秀賴也……秀賴也……」
    秀賴帶著明石掃部進來時,淀夫人臉上淚痕未乾。
    「母親大人。」秀賴站在門口,臉上流露出不快。
    「秀賴,快進來。」
    「母親有何事?現在正是去馬場的時候……您應知。」
    「這是日課所不能比的大事,才把你叫來。來!」
    「噢。」秀賴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母親大人,這就是您的壞習性,您把孩兒叫到佛堂,還會有何要緊事?孩兒全都知道。孩兒已非不諳世事的頑童了。」
    「哎呀呀,這是什麼話,今日可不一般。」
    「母親您真膽小,您要是想罵孩兒,就堂堂正正罵好了,何必老把父親大人搬出來?拿父親來壓孩兒,孩兒已經受夠了!」秀賴似乎誤會了,前去吶他的大野治長也未現身。
    「呵呵!」淀夫人笑道,「你在想什麼啊,我的兒!母親叫你,是因為市正回來了。唉,快坐下,等母親把好消息告訴天下公。」
    「不!」秀賴大叫一盧,轉身就欲往外走,片桐且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少君!」且元聲音低沉,但異常嚴厲,「內府就當有內府的樣子。身為內大臣,卻和母親頂嘴,萬一傳揚出去,豈不遭世人恥笑?」
    「哼,你便是想說太閣大人英明睿智,我秀賴乃不孝之子吧?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雖然嘴硬,秀賴卻不敢掙脫且元而去。他一臉不情願地坐到淀夫人面前,道:「您說吧,我聽著。」
    淀夫人原本只想單獨與秀賴談談,但如此一鬧,她便不能讓明石掃部和片桐且元迴避了。「市正,就由你來說。我的話,他聽不進去。」
    「市正,你還不快說?」
    被秀賴一催,且元突然嗚咽起來,「我說,我說,大人可要好生聽著。」
    秀賴一臉不滿,盯著佛壇,悻悻地嗯了一聲。
    「在下奉夫人之命,去京城拜訪了板倉勝重。」且元語氣甚是平靜。
    秀賴長舒一口氣,似欲聽下去:「你找勝重有何事?」
    「想打探近來一些傳聞的真偽。說到傳聞,少君知道些什麼?」
    「傳聞?莫非又是說秀賴頑劣?」
    「不,不是關於少君,而是將軍大人要退隱。」
    「將軍大人要退隱?」
    「是。下一位將軍便是……」
    「等等,市正!」秀賴急急往前湊了湊,「這麼說,所謂好消息,便是說下一任將軍是我了?」
    且元不由咬了咬嘴唇。他應先說升右大臣一事,而非何人繼承將軍之位。「不,非也。下一位將軍乃秀忠公,但大人會在將軍受封之前,晉為右大臣。」
    「右大臣?我就知道會是這樣!這也算好消息?」
    「大人何出此言?征夷大將軍終是武職,朝廷有難,他就當挺身而出,領兵打仗。那樣的位子,對豐臣氏的存續有何利可言?」且元其實想說「豐臣氏已無此能力」,但那樣說未免過於殘酷,只好巧言掩飾。
    「市正,你說豐臣秀賴做不了征夷大將軍?」
    「少君,請您好生想一想。就連關原合戰時,天下大名多已追隨了將軍。展眼四年已過,如今能夠勝任征夷大將軍一職、掌控天下的,只有德川。」
    「是因為我比不上先父?」
    「少君千萬別這般想。德川和豐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正因如此,他們才擔起了護衛太平的責任。與此同時,豐臣氏作為攝政關白,躋身公卿之列,負責皇宮拱衛。少君明白嗎,縱觀歷史,沒有一個武家的天下能夠長久。平氏繁華如夢,源氏三代而亡,北條氏狼狽敗落,足利氏厄運難逃,在無休止的戰亂中,將軍也常棄城喪家……武家力量此消彼長,唯公家卻能永世存續。只要皇族在,公卿便不會亡。總之,少君還年輕,因此,要把少君放在一個最安全的位置,確保平安無事。這便是將軍大人的苦心。」
    秀賴聽了片桐且元一番話,毫無表情。這些話要秀賴明白,實有些勉強。不僅秀賴,就是天下眾大名,能完全明白此話的人也屈指可數。通過武力而操天下權柄,又因武力而敗亡,唯遠離爭亂的皇室及公卿能置身事外,永世存續,這是為何?此疑若能得解,世人早就從毫無意義的爭鬥中解脫出來了。
    「將軍大人曾答應過已故太閣,要好生教導、照拂於您。這是將軍大人為您想的最好出路。」
    在且元說話時,秀賴嘴唇不停顫動。且元話音剛落,他便轉向淀夫人,道:「市正的話和母親今日要發的牢騷,是一碼事嗎?」
    「你在說什麼?市正的話,你都聽明白了?」
    「明白了。就是說,因為我尚無掌握天下的能耐,便讓千姬的父親繼承將軍之位。連江戶的老爺子也和大家合起伙來,把我當成笑柄,就是這個意思吧?」
    且元氣得臉上變色:「少君!」
    「怎麼?我可是老老實實聽你把話說完了。」
    「且元並非想讓大人老老實實聽在下說話。在下是擔心您不明白此中深意,才欲仔細說給您聽。」
    「哼!你是說,秀賴並不明白那些話?」
    「您都明白將軍大人一番好意了?」
    「我怎會不明白?我秀賴不再是不更事的三歲孩童,江戶的老爺子在算計什麼,明石掃部等人早就告訴我了。」
    且元驚訝地看了一眼掃部,掃部忙垂下頭,全身僵硬。
    且元道:「少君知將軍大人怎麼煞費苦心,嚴格履行與令尊的約定嗎?」
    「我怎會不知?他只想著自己。就是世人,也都這麼說。」
    「少君!」且元忍無可忍,大聲道,「到底將軍大人何處不對?他怎生自私了?您說給在下聽聽。這是事關豐臣氏前程的大事。」
    聽且元說話如此大聲責問,秀賴的反抗也愈強烈:「市正,你乃豐臣家臣,還是江戶家臣?」
    「少君莫要說這些無情之言!在下乃已故太閣一手提拔,正因如此,才放棄了出人頭地之念,侍奉少君左右。」
    「那就休要事事都向著江戶那老頭子。」
    「少君是把將軍當成敵人?」
    「不錯,就是敵人!我身邊的這些人,不都是我的敵人嗎?」
    且元幾欲淚下。秀賴個子已是不小,但從這一番言語來看,他還是個孩子。且元長嘆道:「少君要是這般說,且元無言以對。但將軍大人絕非您的敵人,而是一位可以依靠的賢明之人。」
    「隨你怎麼說。我可以走了嗎?我已經受夠了這佛堂氣味!」
    「少君,這佛堂里安放著令尊的靈位。他對您最深的關愛化作了和將軍大人的約定,而正因為將軍大人嚴守約定,少君才可在此城中安安心心度過每一日。」
    「那我就與父親說聲多謝,我可走了嗎?」
    「請少君用心體會已故太閣對您的關愛。這樣,您自然就能明白將軍大人的恩德了。」且元恢復了平靜。秀賴也安靜下來,一臉認真地走到佛壇前,雙手合十。
    且元看著雙手合十的秀賴,眼淚突然嘩嘩流了下來。在未來三四年裡,秀賴便能脫胎換骨?且元突生憂慮:若從右大臣升為關白太政大臣,秀賴能否勝任?從小長於內庭的秀賴,怎能控制住那些在亂世長大的大名?況且,他能否順利當得上關白還是問題。不安如巨石壓在且元心頭。如今看來,家康公對秀賴還抱有期望。但且元能感覺到,大坂城中有人還在告訴秀賴:「家康,敵人也。」以發泄關原會戰以來的不滿。
    「市正,父親大人真的關愛過我嗎?」突然,秀賴問道。
    不等且元回答,淀夫人便顫聲搶先道:「你問天下公,他關愛過你嗎……」
    「我不是問母親大人,我問市正。父親大人……」
    且元止住正要說話的淀夫人:「夫人莫要為難少君了。太閣大人仙逝之時,少君只六歲,記不得這些事,不足為怪。」
    「可是,他卻說出這等話……」
    且元不理會淀夫人的抱怨,轉向秀賴:「少君,若說起已故太閣對少君的,真可謂感天動地。」
    「哦?你說的話肯定不假。」
    「少君剛剛降生時,太閣不允許大家尊稱您,說如此方能平安長大。」
    「這不是說明他厭棄我嗎?」
    「這話讓在下意外。太閣是怕太看重您,會招來禍患。可還不到一年,他自己便忘了說過的話,一口一個『幼主』。由此可見,太閣對少君何等珍視。」
    「哦。」
    「他把少君視若珍寶。不管多忙,都會抱您於膝上,始終不舍放下。恕在下失禮,此說可能有些不雅:太閣的膝頭不知被大人尿濕了多少次。」
    「我在父親大人腿上方便?」
    「是。可是太閣絲毫不覺得臟,用沾著您尿液的手去拿點心,給我們斟酒。那時,眾人都無話可說。」
    秀賴興緻勃勃聽著且元說話。且元心中暗喜,道:「太閣彌留之際,把五大老招至跟前,反覆拜託他們照顧少君。讓千姬小姐嫁給您的是太閣,為豐臣氏的存續費盡心血的也是太閣。將軍大人一一實現了對太閣的承諾。若無將軍和太閣當年的約定,關原合戰時,關東便要將少君和夫人趕到藝州。恕在下冒昧,那時若被趕往藝州,今日您和大坂城想必已不復存在了。這都是因為太閣大人與將軍之約。但在下實未想到大人會懷疑太閣對您的關愛。」
    「你是說,秀賴和父親大人比起來,乃是個無情之人?」
    「大人說什麼?」這話出人意外,且元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問道。
    「我是問,我是不是生來就是個無情之人?」秀賴一臉認真。
    「這是何意?」
    「孩子在我懷中尿尿,我覺得很是骯髒,便會把孩子扔了出去。」
    「啊!」淀夫人輕叫一聲。她似已知道秀賴想說什麼。兩日前,榮局產下一個嬰兒,他必是說他第一次抱那嬰兒的事。且元那時去了京都,尚不知此事。
    「您是說誰……臟?」且元驚問。
    「我的孩子。」
    「您的孩子?」
    「是。是個女嬰。可我還從未見過那般丑的東西。而且,她竟尿了我一身,我便把她扔了去。」
    「這麼說……這麼說,榮局已經生產了?」
    「市正,與父親比起來,我天生就是無情之人嗎?」
    因為事出突然,且元愣在那裡,找不出合適的言辭應對。他知道榮局遲早會生,卻未想到秀賴會比較自己和父親對孩子的關愛。
    且元原本想讓秀賴認真體會豐臣氏的現狀,秀賴卻未真正明白且元的心思。且元突然感到心頭一陣難受:還是個孩子的秀賴,竟已做了父親。
    「你為何不回我,市正?父親大人曾經那般愛我,我卻覺得自己的孩子骯髒、可恨。難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少君,您萬萬別這麼想。剛出生的嬰兒都不好看,但過不了多久,您就會覺得她甚是可愛。」
    「那,我並非無情之人么?」
    「是,是,正是,大人絕非無情之人。正因少君心中有情,才希望她長得好看些。是這個原因吧,夫人?」
    淀夫人不言,她對榮局的怨氣尚未消除。
    且元的心思馬上轉到了孩子身上。給那孩子什麼名分,在何處撫養,這一切都應馬上確定。秀賴則鬆了口氣,撫平袴上的褶皺,站起身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8
第346章 知己之人


    德川秀忠之子竹千代第一次參拜江戶的山王社,乃是慶長九年冬月初八,此時距京城舉行盛大的豐國祭,已有三月。
    文明年間由太田道灌主持興建的山王社,被定為江戶城的產土神社。此社在半藏門外貝冢一帶,改名為春日局的齋藤福子抱著年幼的竹千代,在青山忠俊、內藤清次、水野重家、川村重久、大草公繼、內藤正重的陪同下參拜了山王社。回來時,特意繞道去青山常陸介忠成的府邸稍作停留。此次參拜的目的,便是要告訴大名和世人,江戶後續有人了。
    此後便是德川家康生母傳通院的三周年忌,祭禮甚是盛大。江戶雖不能和京都相比,但作為征夷大將軍居城,從去歲開始擴建,其規模已與大坂不相上下。城池築建由藤堂高虎負責,確定山王社為產土神社,則是根據武州川越喜多院天海的建議。
    家康作為將軍應做諸事,已大致完成了。新年之後便是慶長十年,斯時,家康已年六十有四。
    家康一刻也未忘記,人終有一死。他深信,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懂得善後,便會遭天譴。
    再過三日就迎來新年,江戶本城到處都忙著歲末掃除。故家康躲進了西苑的白書院,正和從川越趕來的天海和藤堂高虎一起喝茶。
    西苑剛剛落成,還散發著不材香味,建得格外雅緻。
    「今年雖忙碌,但頗有收穫,我亦放心許多,陰年就在西苑內居住。」家康抬頭透窗看著藍天上飛過的海鷗。
    此景在冬日並不常見。天海隨即問:「這麼說,將軍大人要將此處作為隱居之所嗎?」
    「正是。藤堂高虎為我建了這般氣派的房子,要把它作為隱居之處,的確有些可惜。」
    「大人還是要堅持退隱?」
    「正是。太閣歸天時,我便發誓,定要在太閣大人那個年紀之前打好太平的根基。我用了七年時間,直到此次豐國祭,總算略有小成。這都是神明相助。若不爽快地退隱,為身後的事作些打算……」
    不等家康說完,天海便看了一眼藤堂高虎,道,「佐渡守恐也有同樣的想法。老衲以為,大人這個打算早了一年。」
    家康輕輕一笑,「哦,為何?我倒覺得,人若知自己將不久於世而早作打算,並無不妥。」
    「是,天下已定,百姓無不安居樂業。可關原合戰僅僅過了四年,戰敗之人心中依然存有妄想,仍蠢蠢欲動。大人敕封將軍也才兩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看來大師還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正是為了讓那些人打消妄想,祭奠在戰事中死去的亡靈,才決定早一年退隱。」家康言畢,喝光碗中的茶,接著說,「太閣便是晚了一年。到今日,太閣大人似還在我耳邊告誡:內府,莫要晚了,萬萬不可晚了!若太閣早一年決定從高麗撤軍,在他故去那年春日舉行的醍醐賞花會上犒勞將士,那麼,局面就和現在完全不同了。」
    「是啊。」藤堂高虎插嘴道,「太閣若早一年從高麗撤軍,石田和七將之爭便不會發生。」
    「正是。」家康若無其事放下茶碗,接著道,「都因太閣大意,才導致了後來的關原合戰。我必須吸取這個教訓,到來春便進京面聖,辭去將軍職務。」
    天海嘖嘖道:「老衲並非完全不明將軍大人苦心。但大納言大人和將軍大人比起來,差別甚大啊。」
    「我知。但我卻不能無視自己的年紀啊。」
    「將軍大人,若有好事的大名反過來想,又該如何呢?」
    「反過來?」
    「他們也會想,人終有一死,將軍大人並不能長生不逝。大人早晚會離開人世,且先忍一忍。之前好生巴結,博得歡心,一旦大人歸天,便挑起事端。要是有人這般想,那才是禍根。」
    「是啊。」藤堂高虎附和了一句。在意見出現分歧時三高虎必定會對雙方都附和幾句,才講出自己的看法。因為他知,承認了前面的說法各有道理后,再提出新意見,分量自會增加不少。「是啊,那反而會助長一些人的野心。」高虎側首看住家康。
    但家康並不理會高虎,仍然面帶微笑,憑著扶幾,道:「大師,你說要我再等上一年?」
    「正是。只要一年。」
    「那麼,我在這一年裡做些什麼?」
    「大人可以畫龍點睛。」
    「怎樣才能畫出這一雙龍目?」
    「這麼做誠有些殘忍,但老衲建議,大人當剷除幾個不解新政的粗野大名。」天海大師面不改色道,「將軍大人似還未完全明白佛法教義。務善是佛心,除惡亦是佛心啊。要想真正鞏固太平,就必須將那些難以馴服、唯恐天下不亂之人一舉消滅。只有擁有這般勇氣和慈悲胸懷,才能真正鞏固太平。將軍大人還需三思。」
    藤堂高虎使勁眨著眼睛,在這一點上,他的意見和天海一致。
    家康長嘆一聲,「這麼說,善政有時也需得大開殺戒?」
    「正是。以惡制惡,乃是不得已而為之。」
    「呵呵。」家康突然低聲笑道,「這些,德川家康也想到了,而且已經深思熟慮過。」
    「哦?」
    家康爽快地點點頭,「他們尚未浮出水面,家康亦不必出手。此乃我行事做人的第一要務。」
    「哦。」
    「如今,不喜太平,並因此而灰心喪氣者實非少數。先前,大家可以背叛父親,殺掉兄弟,憑手中長矛便可成為大名。但我結束了這一切。要列出那些因此而焦躁不安的人,恐怕難以盡數。對於他們,我要耐心解釋,告訴他們,他們錯了。這是我的責任。不管別人如何,我相信佛祖會贊同我。大師,這一點你也應明白吧。明春我便要退隱,但絕非逃避,正好相反,是以退為進。我知天命而主動退隱,不管那些人是何居心,只要他們野心還未暴露,我便不會動手。但萬一有人露出野心,到時秀忠必輕易起而誅之,不必假予我手。這比一直霸著將軍之位不放更有利,大師說呢?」家康笑道。
    不知天海想到什麼,縱聲大笑起來,完全不顧出家人應有的矜持。
    「大師,你笑什麼?」家康並未責備天海的無禮,平靜道,「難道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處?」
    「不,不,毫無不妥。」大笑過後,天海整了整袈裟,道,「老衲笑的並非將軍大人,而是自笑和尚杞人憂天。大人的決定經過了這等深思熟慮,貧僧絕不再加阻攔。將軍大人的想法,實比貧僧所慮周全得多。」
    家康轉換了話題:「世間都說,我和太閣最終並非一心。不管在江戶,還是在大坂城,很多人這般認為。」
    「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若非英雄,豈能明白英雄心事?」
    「初時,我對已故太閣亦抱有警惕之心,怕他玷污了信長公遺志,於是,便暗中把石川數正送到了太閣身邊,以察太閣為人節操。然而,太閣卻並非如我想象那般。」
    天海似乎想起什麼,「那石川伯耆守數正,後來怎樣了?」
    藤堂高虎笑著替家康回答道:「後來死了兩次。」
    「哦?一個人死了兩次?」
    「正是。文祿末年,看到天下已落入將軍大人之手,他在京城死過一次。慶長八年,看到將軍大人真正盡操天下權柄,又在深志城死了一次。」
    天海目不轉睛看著二人,似終於明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死了兩次。」
    卻說石川數正得封信州深志城十萬石,表面上是受到秀吉誘惑,背叛家康,棄岡崎城代之職,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並不解其中內情,單以為他真背叛了德川,對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後,他便於文祿三年八月,讓人從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靈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議之後才作出的決定。他的職位由兒子康長繼承,領地原封不動。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壽終正寢。
    家康開始回憶秀吉:「太閣乃是這世上少見的豪傑。他天生才華出眾,我遠遠不及……他性情開朗,豁達無礙,不愧被稱為太陽之子。」
    聽見家康稱讚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雖曾是秀吉家臣,但與秀吉比起來,他更佩服家康,並因此得到重用,此時他無法贊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閣大人頗有人緣,容易親近。但他的言行總讓人感覺有些輕率和虛張聲勢,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虛張聲勢和大話的背後,其實他是如孩子般在認真反省,這便是能發揚信長公遺志的原因。」
    「將軍大人總是如此謙遜。」
    「不,我是實話實說。為了讓我到大坂城一見,以孝心著稱於世的太閣,甚至不惜以母親為質。若非有著天地般的胸襟和大志,絕對無法做到。」
    「作為回報,將軍大人亦胸若海川。關原合戰後,您便未追究淀夫人和秀賴的罪過。」
    「高虎,他們只不過孤兒寡母,對戰事一無所知。說到報答太閣恩德,還在以後。」
    「有趣!」天海突然探身道,「貧僧亦想聽上一聽,對於豐臣遺孤,將軍大人打算作何處理?」
    「來春我進京面聖時,打算將一切都定下來,為他鋪好一條路。」
    「鋪好一條路?」
    「是啊。我打算在把將軍之位讓與秀忠前,請封秀賴為右大臣。」
    「哦。秀忠公子還只是權大納言,即便做上了將軍,也只是內大臣啊。」
    「秀賴晉為右大臣之後,待聖上下詔冊封秀忠為將軍,然後請秀賴進京。」
    「哦,這樣,二人可一起進京面聖謝恩,是嗎?」
    「正是。大師果然慧眼。在此之後,耐心向秀賴說明,讓他明白對於十三歲的他,右大臣之位何等尊貴。」
    「老衲明白。就是說,德川乃武家統領,豐臣氏為公卿之首,將軍大人是想通過兩家齊心合力,以保天下太平永駐。」
    家康淡然笑了笑,「大師以為,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處嗎?」
    「不,如此一來,豐臣氏就和皇族一起,永遠不會動搖。」天海一臉欽佩,激動地拍膝道,「但,大人怎麼把秀賴叫到京城?此恐癥結所在。」
    「哦?」
    「此非官位問題,而是天下矚目的大事。無論怎生說,是讓他向新將軍見禮。這樣,那些希望天下大亂的暴徒也應明白了。」
    「讓秀賴向秀忠見禮?」關於此點,家康實還未想過。他有兩種辦法可把秀賴叫到京城:其一,通過高台院,傳其至京。在家譜上,秀賴乃高台院之子。淀夫人始終只是側室,高台院的分量自比淀夫人重得多。若母親說要見見自己好久不見的兒子,秀賴自然無拒絕進京的道理。其二,便是家康親自叫他上京。秀賴一直把家康稱為「江戶的爺爺」況且家康職位也在秀賴之上,故家康說想要見見秀賴,為尊重長者起見,秀賴亦不當拒絕。但天海說趁機命他進京、向新將軍秀忠見禮云云,則令人生憂。
    「有此必要嗎,大師?」
    「要明確向世人表明,時世已經變了。」
    「好了。這些事待我進京之後再作打算。哦,對了,如此一來,太閣該瞑目了。」家康斂起笑容,道。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閣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卻會說,將軍大人巧妙地騙過了天下啊。」
    「他們總是會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將軍大人。他們只會盯著大人把將軍職位傳給秀忠公子一,完全不會注意秀賴何以升為右大臣。」
    「真令人遺憾。我正是想到秀賴,當初接受征夷大將軍一職時,才極力推辭右大臣之位。那時雖未得許可,但後來我又特意向聖上請求,請免去右大臣之職。一切都是為了秀賴啊,他們難道看不到這些?」
    「恕貧僧直言,他們只會將此解為將軍大人乃是想通過此事,矇騙大坂。他們只有這樣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長公最後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歲封將軍時才得到的官職,即便把此尊位賜給一個十三歲的小兒,也是奸心?」
    「都因亂世剛剛結束。故,該出手時便要出手,否則,他們必愈發不把新政看在眼裡。佛教有嚴格的戒律,絕不可將戒律和冷酷無情混為一談。」
    「言之有理。」
    「將軍大人,既然要退隱,還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須問問您。」天海雙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聲,道,「家康以為已萬無一失了,竟還有大事?」
    「有。假如將軍大人退隱之後,一群亂事之人據守大坂城,向京城發難,該如何處置?」
    「好個向京城發難!那時,我會立即派井伊前去鎮壓。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於彼,同時也令一些旗本將士一起駐守。這樣還不夠?」
    「凡事只怕萬一。」
    「哦?」
    「倘若那些據守大坂城的亂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備,舉兵造反的同時,把天子從皇宮接到大坂,將軍又當如何?」
    「挾天子以令諸侯?」
    「是。若非如此,便無正當的理由和名分。挾持天子,假託聖命,如此一來,井伊和將軍大人統統會背上賊名。」
    家康呵呵一笑。但對天海所言,他卻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爭時,賴朝公最擔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賴朝公擔心的只是太皇見異思遷,但將軍大人當警惕的,卻與當時完全不同。」
    「我應警惕什麼?」
    「經過了亂世,習慣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對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們一旦挾持天子舉兵造反,便成了一群無法無天的惡魔,真不知會做出何等事來。萬一皇統因此斷絕,將軍大人便會永遠被世人怨恨。」
    家康閉上了眼睛。能說出這種膽大包天的話來的,普天之下只有天海。家康本想責備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無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絲毫不遜其父。但若他聽到消息趕往皇宮之前,亂事者便已挾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認為,只要挾持了天子,不管是與大人,還是與下一代將軍大人較量,他們都會處於優勢,那又當如何?大人不覺得此為引發天下大亂的種子嗎?」天海依然毫無顧忌,「此事與石田挾持秀賴舉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語,這恐會導致日本國大亂。」
    「大師說話令人不快。」家康閉著眼睛嘆了口氣,「大師是說,僅有井伊防備還不夠,應該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導致天下大亂的種子,是嗎?」
    「正是。」天海大聲答道,「門尚未關好,卻怨盜賊來訪,才是愚蠢至極啊。」
    「我就是為了把門關好,才讓秀賴成為公卿。」
    「大人想讓他一直待在大坂城?」
    「不。」
    「想必也是。要是讓秀賴繼續留在大坂城,他定會被那些居心叵測者盯上。那些愚昧之人定會認為,豐臣秀賴挾皇上舉兵,是極好的靠山。」
    「哦?」
    「將軍大人亦該注意此事。那麼大人打算把秀賴安排到何處?」
    「遠離京城,便無法履行拱衛皇室之責。因此,安排他在大和甚好,故我未曾把奈良交與別人,而是安排大久保長安在那裡做代官,亦是為秀賴準備……」
    「將軍大人,您要是連這些都想到了,就當作出更直接的決斷。」
    「哦?」
    「迅速把大坂城控制在手中,然後請一位一品親王入住江戶。愚僧以為,大人把此事辦妥之後,再退隱不遲。」
    「請一位一品親王?」
    「是。」
    「不可。絕不可做出這等事。要是有人說,德川家康以贈親王府邸為名,挾持人質云云……」
    「將軍大人!」
    「絕對不可!那是向朝廷索要人質!世人定會說,德川家康乃是窮凶極惡的逆賊。大師啊,一旦失了民心,會前功盡棄。此事莫要再提。」
    天海大笑起來,「哈哈哈,既如此,和尚就不說了。老衲還以為,將軍大人不是個尋常之人。」
    「大師何意?」
    「做了征夷大將軍,便愛惜自己名聲,在意世間評說,要是這樣,大人好不容易推行的新政也就無甚意義了。這些話,老衲不會再說第二遍。」
    家康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天海,一動不動,他豐滿的額頭上言筋暴跳。
    藤堂高虎看不下去,忙插嘴道:「好像要下雪了,外邊的海鷗在不停地鳴叫……」
    藤堂高虎未能阻止家康,家康怒道,「你這和尚,存心要惹我動怒!」
    「老枘很是意外。存心惹大人動怒有何好處?即便大人震怒,和尚亦不懼。要是因此噤口不言,便對不起將軍大人對老衲的厚愛。正因如此,老衲才要言無不盡。」
    「唉。」家康低吟一聲。當今之世,能夠在他面前說出這等話來的,除了天海不會再有他人。他明知應虛懷若谷,可心中愈想愈氣。天海甚是明白家康心思,悠然看著門外,信心十足。
    「和尚,你是說,即便世人以為我挾持人質,也要如此?」
    「事情並非如大人想象的那般簡單。」
    「但請一品親王下關東,人言可畏啊。」
    「恕老衲直言,老衲方才只是想打探將軍大人是否有此用心。」
    「大師,我怕留下洗不掉的污點,才那般說。」
    「老衲自然想到了。將軍大人想以儒道教化百姓,把世人都改造成聖人,大人此念,便是犯了佛法貪戒。」
    「是啊。人人都有克服不掉的缺點。以凈土為念,以聖人君子為標,哪怕十成學到一成也好啊。若不如此,世間自會墮落為修羅場。我相信,這世上的學問、佛法,都是為了使人間盡量接近佛國,除此之外,別無他用。」
    「老衲也這般認為。人原本便是神佛創造,故即便一時墮落為惡鬼羅剎,仍然要儘快讓他們恢復人身。為了不讓人們忘記這些,上蒼便把原本是神明的皇族降到人間,遂有了日本國。因此,為了保住皇族血統,這些考慮並不違背將軍大人苦心。」天海看看藤堂高虎,又道,「將軍大人未等我說完,便朝我發火。嗨,將軍真是性急。」
    家康閉眼不語,他平靜了下來。
    「將軍大人。」天海壓低聲音,「將軍大人深知世道人心。大人要是過於注重心志,有人便會成為難以駕馭的怪物,將軍大人亦會被吃掉。將軍大人被吃掉,便無法給後世構築太平根基。因此,請將軍請一位一品親王下關東,牢築磐石,以防皇統斷絕。」
    「……」
    「即便有人說是人質,大人也萬萬不要在意。您可調查有無此成例。從箱根往東,有一處神社,請親王駕於此地。老衲有二三計策,請務必將此事定下來。在江戶建造親王府邸,嚴加保護。」
    「哦。」
    「這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另,若知將軍大人有此用心,西邊那些企圖謀逆之徒便會自行打消念頭。於關鍵之處置一把鎖,便是拯救盜賊之法。」
    家康依然不語。但天海知,話已經打動了家康。他繼續喋喋不休:「人不能不講情義,但也不能被情義左右。同樣,人不能無志,但若志向離世太遠,便會一事無成。將軍大人這般聖人,絕不可急於退隱。當然,將軍大人並非要逃避,而是想儘早調教擔此重任之人。來春進京之時,將軍大人的隊伍自不必說,即便是秀忠公子的隊列,也要極盡豪華威武,只兩三萬人絕對不夠。要讓看到隊伍的眾生,都不敢生有平視之心。無此聲勢浩大的隊伍,必會令某些人生起異心。到了京城后,權大納言大人以見女婿為由,招秀賴進京。斯時,大人向二人細細說明,將將軍一職傳給秀忠公子,將右大臣一職與秀賴。然後,奏請一位一品親王下關東。將軍大人從此便可埋首於隱退之後的事務,放心向海洋而去……」
    家康只是認真聽著,仍一言不發。
    「像將軍大人這樣的人也在意清議,錯失良機,必會成為後世笑柄。」天海愈加慷慨激昂,「難道不是嗎?大人想,太閣歸天時,他把誰當成了依靠?正是大人您。他常道,除了大人您,再無人值得託付。對於此事,稍有見識之人都明白。可將軍大人還顧慮什麼呢?」
    家康身如磐石,沉默不語。
    「若大人顧慮太閣,便再無比此更侮辱他、貶損他之事了。」
    「貶損太閣?」
    「正是。太閣彌留之時,雖有些糊塗,但其器宇之宏大、心性之豁達,均可論為世上獨一無二,太閣為古今不二的英雄豪傑。然而將軍大人對太閣大人的知遇之恩無法報答,懼累及太閣名聲。世人會認為,太閣不過目光短淺之人,說不定就連石田發動騷亂,也是太閣的亡靈指使……」
    「等等!你這和尚,為何在此處屢屢提起太閣?」
    「唉。太閣認為,將軍大人乃是掌管天下的不二人選。大人只有對得起這種信任,才符合英雄識英雄的老話,這便是老衲的意思。」
    「那麼,太閣的遺志……太閣遺志……」
    「絕非孤兒寡母可擔當的卑小志向。」天海接過話頭道。
    「你是說,過於在意世議,反而會玷污太閣?」
    「正是。」天海敲了敲榻榻米,道,「大人的這些顧慮,只會助長那些企圖利用秀賴、以謀逆亂之徒的野心。大人必有一日要出兵平定。但那個時候出兵,世人卻無法明白將軍大人真意。」
    「那是為何?」
    「人們會以為,那是豐臣德川為爭奪天下的較量。太閣成了只顧自家兒孫而忘記大志的卑小人物,將軍大人也成了為實現野心而殘忍殺戮豐臣遺孤的尋常武將。大人要是認為這也無妨,便不妨依了原計。」
    家康額上再次暴出言筋,但很快就消失了,為一聲嘆息取代,「唉!大師,你所言句句在理。」
    「雖然合理,但於情,大人無法接受。」
    「正是。可是,大師方才所言,家康也並非全不採納。我會努力報太閣知遇之恩。唉,請大師見諒。」家康的臉色變得甚是難看,似欲淚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9
第347章 將軍上洛


    德川家康要辭去征夷大將軍一職的說法,在天下流傳開去。有人說,是因為家康公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信心,有人說,是為了篡奪豐臣氏的天下。若家康推舉德川秀忠為下一任將軍,天下便完全為德川所有。故,秀忠進京領將軍之位,大坂方面定會襲擊二條城,不會讓他活著回江戶。
    「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冒險提出退隱?」
    「當然是想在秀賴十六歲之前,便確定天下格局。」
    「果真如此,待到秀賴十六歲時再退隱也不遲啊,剛封將軍還不到兩年。」
    「這便是家康公的城府。人還在,便把權柄交與秀忠,以觀天下局勢。要是大坂膽敢有人因此舉兵,再發動一次關原合戰便是。」
    德川家臣對此事也意見不一。
    「還不到時候,應讓秀賴完全明白豐臣氏已無力掌控天下時,再行隱退不遲。」
    「不,將軍大人乃是想儘早將政務交與大納言大人,自己則把目光投向海外。若非如此,便會落後於人。讓將軍大人這般想的乃是三浦按針。」
    「那三浦按針也是個棘手人物。聽說大坂有很多人恨他。倘若將軍大人退隱之後與按針一途,愈會刺激大坂,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故將軍若不再堅持一些時日,事情會變得很是麻煩。」
    兩方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認為這樣做,會引起德川和豐臣的對立。
    對於這樣的誤解,家康甚是意外。他原本是想如何讓兩家由對立轉為融合,齊心合力,永保太平。
    家康最終下定決心從江戶出發進京面聖,乃慶長十年正月初九。此前,秀忠與其親信已作了周密安排。可見,藤堂高虎和天海的意見並未起到多大作用。
    家康進京途中,在箱根作短暫停留,洗過溫泉,隨後到達駿府城,準備在此休養一些時日,觀察世間風評和人心動向,然後前往伏見城,時定為二月十九。彼時再知會江戶的秀忠,秀忠遂率領著整裝待發的隊伍,從江戶出發。
    家康在進京途中觀到的世道人心,卻不容樂觀。天海的見解不無道理,不知從何處胃出些傳聞,讓人甚為奇怪,甚至連去歲的豐國祭,都受到嚴重質疑。
    豐國祭期間,京都大街小巷無不載歌載舞,一派昇平氣象,就連后陽成天皇都走出紫宸殿,和宮眷共賞百姓舞蹈,甚為欣慰,不可謂不盛大。然而本是為了顯示家康和已故太閣情義的祭禮,卻被人完全誤解。有些人竊議:看來太閣還如以前那般受擁戴,豐臣氏再度掌握天下並非全是空想。從那以後,西國大名遂頻繁出人大坂城。
    家康對這些傳言驚訝不已。他原本就知為政並非易事,但實未想到,因為世人的無知,他的好意竟成了煽動野心的禍根。他認為,必須重新安排秀忠的隊伍,若只有三五千人,或許真會給人錯覺,導致不該發生的亂事。
    家康的隊伍依然甚是簡樸,甚至不如一個一萬石的小藩之主。將要成為下一任將軍的秀忠,正如天海所言,定要讓人一看便心驚膽寒,打消謀逆之念。於是,家康從彥根差了急使,快馬回到江戶,命秀忠精心準備。
    由此看來,把秀賴推舉為右大臣,仍然有人閑話,倒不如乾脆將秀賴與諸大名一起傳到伏見城,令其向秀忠致賀。可雖如此,秀忠與秀賴也不可以尊卑之禮相見。即使秀忠接受了將軍封號,他仍然只是內大臣,右大臣秀賴的官位仍在其上。故在伏見城,可令翁婿二人並排坐於上首,接受諸大名致賀。然後,讓秀忠公告天下:公卿與將軍齊心合力,共築太平。這樣一來,眾人必能心服口服。
    進京面聖時,必須有壯觀的隊伍,足以彰顯武家統領威嚴。家康欲沿襲古時源賴朝公舊制,率十六萬人進京。旗本將士八萬騎,加上伊達、上杉、佐竹等關東以北大名組成的隊伍,合計十六萬。這麼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走動,那些試圖和幕府對抗的野心自隨之煙消雲散。
    家康一生都極盡簡樸,但若因此被天下人恥笑,他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殺人如麻、強取豪奪乃是武士本性,眾武將大名都在暴力的熏陶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太平阻斷了他們的夢,乃他們之大敵。只要還有發動爭亂的能力,他們必會抓住機會,孤注一擲。
    為了讓他們捨棄這些想法,家康細心策劃了豐國祭,卻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太平雖是天下蒼生的希望,其中仍會遺有異端,雖是少數,卻絕不可忽視。在這些人眼中,家康乃是野心勃勃之人。
    家康令人命秀忠率領十六萬大軍從江戶出發后,立時命人去三本木接高台院,並特意派板倉勝重為使帶信函前去。勝重自會道:「夫人慾築建高台寺,因為權大納言大人也要進京,故將軍大人決定讓土井利勝負責,籌備各項事務。請夫人移步伏見城,以商議具體事宜。」
    家康要和高台院商議的卻不單單足此事。秀忠接受將軍冊封之後,家康想把秀賴從大坂傳到京城一見。關於此事,他想徵求高台院的意見。板倉勝重的話中也會有這樣的意思。
    高台院迅速作出答覆,並在板倉勝重陪同下於二月二十八到了伏見城,這一日,正是秀忠率十六萬大軍從江戶出發的日子。
    這一日,一直相交甚惡的朝鮮來了使者,希望恢復邦交。使者住進了豐光寺,負責接待的承兌剛剛交涉完畢。
    「高台院到了?快快有請!」家康特意選擇了書院而非大廳,以進行輕鬆談話。在場的只有親信本多正純和側室阿勝夫人,高台院身邊亦只有慶順尼,陪高台院前來的板倉勝重回避了。
    「啊,好,夫人精神還是那般健朗。快快,到這邊來坐。」
    「將軍氣色亦越發好了,老身欣慰之至。」
    二人毫無隔閡。高台院雖為女流,卻能深明大又。
    「聽說大人就要將將軍一職讓與大納言大人,退隱了?」
    「正是。已經到了年紀,過六十三歲了。」
    「是,太閣正月出生,將軍乃是臘月生人。」
    「哎呀,夫人連家康的生辰都記著呢。」家康說著,掐指一算,「我出生於臘月二十六,正值年底,到今年七月正好為太閣故去時的年紀。在此之前,我當準備身後事了。不然,太閣定會責備我目光短淺。」
    「是啊,大人已六十四歲了,雖說如此,您看起來還是要比太閣當年年輕些。」
    「夫人,您可還記得那次醍醐賞花會?」
    「我怎會忘記?那是太閣大人最後一次遊玩。」
    「正是。對於家康,現在正如那次醍醐賞花。」
    高台院掰著手指算了算,道:「是啊,正是那個時候。」
    「夫人,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太閣為何會舉辦那次盛會。我亦當學學太閣,遊玩一次。」
    「遊玩?」
    「我這次遊玩無太閣那般風雅,單是從江戶調出十六萬大軍,浩浩蕩蕩朝京城進發。在有心人眼裡,這究竟是何意?」
    高台院眼裡掠過一絲不安,看了一眼家康,「莫非誰要謀反?」
    「不,乃是示威,讓那些企圖謀逆之人打消妄念。」
    高台院不言,但她知,大軍所指,並非大坂。
    「太閣當年舉行氣派的賞花會,我可能不解風雅,但我依然以為,那乃是向世人示威。」
    「將軍大人是這般看的?」高台院頓了一下,「老身有一事要問將軍。」
    「是關於大坂,關於秀賴?」
    「正是。在將軍大人看來,秀賴究竟能成為何樣人?」
    「哈哈!」家康朗聲笑了,「在秀忠接受將軍冊封之前,我欲先舉秀賴為右大臣。」
    「右大臣?這麼說,就是信長公當年……」
    「是。家康接受將軍冊封時曾兼任右大臣,但我已辭去了。」
    「那秀忠呢?」
    「稍低一些的內大臣。我有一事相求:請秀賴進京,或是於二條城,或是於伏見城,與秀忠一起接受諸大名致賀。」
    「……」
    「事出突然,夫人可能一時無法理解。秀忠為武將之首征夷大將軍,秀賴十三歲便成為內大臣,不久便會領關白一職。豐臣與德川同心協力,共建萬世太平。夫人以為如何?」
    高台院驚訝地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家康。
    或許還無人對高台院提起過家康的想法。家康本以為這麼一說,高台院會馬上大為贊同,但她的表情反而黯淡下去。家康又道,豐臣氏的領地和俸祿原封不動。萬一將軍施政不妥,豐臣氏家主完全可以指摘。但高台院緊鎖的眉頭並未展開。
    「夫人還有不明之處?」家康有些急了,難道高台院心有他憂?「此乃為了不辜負太閣期待,家康經過深思熟慮,才想出的策略。夫人要是有不明之處,請直言。」
    高台院猶豫了半日,方狠心道:「將軍認為,秀賴才具並不比秀忠公子差?」
    「夫人,家康並未比較二人才具,只是豐臣氏已無力掌控天下……」
    高台院抬了抬手:「老身不得不說,依經驗,做公卿實比統領諸大名更難。」
    「那麼,若無勝過秀忠之才具……」家康道。
    「便無法勝任。」高台院斬釘截鐵,言罷,搖頭,「連太閣都無法勝任,老身不信秀賴有此才具。」
    「太閣……」
    「您難道不知?太閣做關白之時,曾與菊亭詳談,採取了諸多折中舉措。您也知,以羽柴或者木下的姓氏繼承公家世襲高位,史上尚無先例。於是,太閣便想改姓藤原,然而遭到公卿一致反對,說若強行改姓,便要給太閣加上叛之名,這才改姓了豐臣。」
    「哦……」
    「想必大人也有耳聞。此次亦必有人激烈反對,須強行將他們壓制,讓他們接受事實,若沒有非凡的才具,恐難擔此大任。」
    「夫人擔心這些?」
    「這和其餘諸事不同。萬一捲入紛爭,背上逆賊之名,才是禍根啊。」
    家康突覺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時啞口無言。他剛剛挨過天海的一巳掌,而此次的問題比上次更是嚴重。他看了看高台院,她正皺著眉頭,緊盯著他。
    高台院認為,為皇族效力了上千年的公卿,不會那般輕易讓一步登天的卑微之門躋身其列。平氏最終敗落,賴朝公和之後的足利氏也潮漲潮消。家康當深深解得此興亡沉浮之道。他之所以要在遠離京城的江戶開府,實便是效仿賴朝公舊事,為了避開朝廷是非。但家康為了遵太閣遺訓,是否提出了一條走不通的路子?
    天無絕人之路,家康亦想,問題在於幕府究竟有多大實力。只要將天下武將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管公家怎樣,朝廷終無法與幕府抗衡。昔日的亂世,便是因為武力分散在各人手中……
    「夫人,您的話讓家康如夢方醒。」
    「那麼,關於秀賴一事……」
    「此事就請交與家康,夫人定要請秀賴進京。」
    「但是,公家定會群起反之。」
    「我們可試上一試,夫人。」家康恢復了笑容,又加上一句,「任何事情,不試一試,自無法知究竟能否行得通,只需謹慎小心便是。」
    高台院輕嘆一聲。她見家康充滿自信,也不好再阻撓,「將軍大人既這樣說,老身不便再加阻攔。」
    「夫人,我是想讓全天下的大名都看看秀忠秀賴和睦坐於一處的樣子。」
    「是啊,這樣一來,眾大名的疑惑自會一掃而光了。」
    「倘若大名們看到江戶和大坂雖為兩家,卻是心念一致,公家也就無計可施了。不管公家有何反應,都由家康應付。但夫人的話倒是提醒了我。」
    高台院又長嘆一聲:「把秀賴叫到京城,也算是我為世人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土井利勝會隨秀忠來此。我命令利勝和板倉勝重建高台寺,讓他們火速完工,以後夫人自可一心一意地供奉太閣大人之靈。」
    家康看一眼在旁邊靜靜聽他們談話的阿勝夫人和本多正純,道:「阿勝,預備飯菜。正純,叫勝重來。對築建高台寺,勝重心中大概已有打算。」
    家康若無其事轉移了話題。
    未幾,板倉勝重上來,眾人都絕口不提秀賴一事,話題便轉到建高台寺上。權大納言秀忠的隊伍來到之後,酒井忠世、土井利勝和板倉勝重將會負責建寺。
    對高台寺寺址,勝重已作了布置:將大德寺的開山祖師大燈國師宗峰妙超的修鍊之地雲居寺,及供奉著細川滿元靈位的岩棲院移往他處,於彼處建高台寺。
    建成之後,高台院原先為生母朝日局建的寺町康德寺也會移至此處,為高台寺下屬寺院。高台寺四百石,康德寺一百石,寺院所人合計五百石,可使之永不荒廢。
    「五百石?」因為高台院要求太少,家康有些不解,反問一句。
    高台院卻道:「夠了。細水方能長流。」
    她堅持不要更多的領地。家康卻不能不說上幾句:「我會依夫人要求,令人將伏見城與大坂城內一切能引起夫人回憶的建築,全部移到寺院領內。」
    勝重稱已安排妥當。
    隨後,眾人一起用了便飯。飯畢,高台院在板倉勝重陪同下回了三本木居處,家康方才令豐光寺承兌來見。
    家康依然甚是在意高台院的話,「和尚,你說說,若讓豐臣氏成為公卿第一,必有諸多障礙嗎?」與公家交往甚密的承兌卻含糊其辭,並未明確表達意見。但這對家康來說,已是足夠,「看來得重新考慮。」家康言罷,話題轉向了朝鮮來使孫文或與僧人惟政。
    朝鮮見家康新政得以實施,遂試圖恢復邦交。若秀忠一行到來,讓朝鮮使節親眼見見那威風凜凜的軍隊盛況,他們絕不敢再生輕蔑之念。去年的豐國祭如此,今歲秀忠進京也是一樣,不僅是向日本大名,也是向天下諸國示威。
    「承兌,待秀忠順利冊封為將軍后,我下一步便想從大名中選出些人,賜發遠航西洋的朱印狀,你以為如何?」
    「貧僧甚是贊成。」在豐臣氏的問題上含糊其辭的承兌,此時卻毫不猶豫地答道,「若新將軍給世人的印象,乃是只會在國內爭權奪利,好不容易得以實施的新政必會化為煙塵。頒發遠航西洋之朱印狀,真是非凡的見識,貧憎佩服之至。」
    如今的豐光寺承兌,亦成了將軍府幕僚。發與巨賈的朱印狀都經他手,那些想要做生意的大名無不與之結交。家康故有此一問。
    「若和尚你也贊成,那麼新將軍上任后,我會讓他馬上發出朱印狀。但不管怎麼說,大名都擁有武力,若有人因我處理不當而出兵干涉,便要壞事。首先把朱印狀發給誰合適?」
    「貧僧以為,還是應先發給那些已熟知唐人與南蠻風俗的西國大名。」
    「具體說說。」
    「松浦、有馬、鍋島和五島等。」
    家康有些奇怪,承兌列舉的這些人,早已私下行商賈之事。
    將軍換代之時,必有權力更迭,其中隱藏種種危機,故,明確提出「向海外進發」的光明之路,讓眾人明白,交易乃支撐新政的台柱,若世人能齊心一致,為此共同目標奮進,太平的根基便牢不可破。如此,家康一生也算功德圓滿了。防止大名紛爭,解決豐臣氏歸屬,海外交易……家康命承兌負責朝鮮使節的接待及朱印狀諸事後,便讓他去了。
    還有兩事不能漏掉。其中一件乃是督促《吾妻鑒》的刻印。這是家康愛讀的書,記錄了鎌倉幕府的創建過程。另一件便是見一見藤原惺窩推薦的弟子林道春。推廣《吾妻鑒》乃是為了讓那些粗野的武將們知道,征夷大將軍為何必須凌駕諸大名之上,它可說乃是一部關於治國方略的書。要見一見林道春,則是因為林道春乃是一位可以擔當推廣儒學重任的人才,家康想儘快通過注《朱子》以推廣儒學,以嚴格的倫理教化天下。沒有這些,他的退隱便顯得輕率。
    論決斷,家康不如信長;論才智,家康不如秀吉。若不汲取二人之長,加以磨鍊,大業便會功敗垂成。
    領得家康旨意,秀忠率十六萬大軍,雄姿英發,於慶長十年三月二十一進駐伏見城。
    這比當年的醍醐賞花會壯觀得多。秀忠於三月二十九進宮面聖,家康亦於四月初七啟奏聖上,將將軍一職傳與秀忠。
    然後,從伏見城進入二條城的德川家康,於四月初十進宮面聖,十二日舉豐臣秀賴為右大臣。四日之後,四月十六,德川秀忠接受將軍冊封……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9
第348章 大坂絕途


    德川家康辭去將軍之職是為慶長十年四月十六。家康出生於天文十一年臘月二十六,算起來年已六十有二餘一百日。據傳秀吉出生於正月初一,若果真如此,慶長三年八月十八故去的他,在這世上歷六十二年兩百三十多日。兩廂一算,只差一百二十餘日。要趕在秀吉故去前的年紀讓出將軍職位,家康心裡到底怎樣想的?
    之後,家康作為大御所,並未顯示出絲毫衰老跡象。但壽辰天定,誰人也無法預計,對於家康,此後可謂「餘生」。他要利用餘生,開始新政下的新生活。但這樣一個家康,身邊吹起的風會在世間捲起怎樣的旋渦呢?
    人間總有勝有敗,亦有幸與不幸的輪迴。大河奔騰不息,細流也可能泛濫成災。首先掀起風浪的正是大坂,卻又不僅僅是大坂。號稱十六萬大軍的德川秀忠的隊伍進入尾張之後,便有百姓逃竄。對於尚未習慣太平盛世的他們來說,十六萬大軍必是要發起戰事。
    箇中原因,既有失實的流言蜚語,也有足以引發事端的猜忌禍心。
    源頭自不必說,乃是那些流離失所的浪人。他們都欲再次通過戰事找到用武之地。一旦希望破碎,他們便散布一些無中生有的謠言:「肯定是一心攻打大坂城。若非如此,怎會聚集偌多軍隊?」他們散布傳言,說幕府已在從彥根到三井寺一帶布下陣營,五月初便會殺進大坂城。
    其次是西洋舊教徒。他們亦將大軍和戰事聯繫在一起,大造莫名聲勢:「三浦按針的陰謀已浮出水面。要是我們不振作起來,天主教就會被趕出日本。」他們認為,生於英吉利的威廉·亞當斯深得家康信任,必會打擊舊教諸國在日本的權益。
    大坂城內外的女人也甚擔心。此時,江戶缺少女人,於是立時便有一個空穴來風的謠言,說軍隊正在瘋狂擄掠女人。
    淀夫人也聽說了這些謠言,遂於四月十七叫來大野治長。此時豐臣秀賴已晉為右大臣,德川秀忠也已冊封為征夷大將軍。只是關於將軍冊封一事,淀夫人還不十分清楚。
    「修理,那些就要發生戰事的傳聞,是真是假?」
    因為在場的只有母親大藏局,治長遂毫無顧忌地大聲笑道:「都是胡說八道!怎麼可能!」
    「你為何這般肯定?明石掃部來時,可是一臉憂色呢。」
    「哈哈!掃部之所以憂慮,乃是因為看到將軍大人寵信三浦按針,擔心自己吃虧。」
    「不是說民間很多人都已逃難嗎?」
    「片桐大人等人已去安撫,過不了多久,便會安靜下來。」
    「那就好,不管怎麼說,以目下豐臣氏的實力……」
    「夫人,請您最好莫再說這種話。不管德川家康多麼心腸冷酷,他也不會剛剛把少君舉為右大臣,便立刻攻進大坂城。這就如同擰斷嬰兒的胳膊,他要是做出這種殘忍之事,只會遭天下人恥笑。」
    「擰斷嬰兒的胳膊?」
    「是。今日的大坂,即便動員所有將士,也不到十六萬大軍的十之一成。」
    「修理,你太無情!」
    「無情?」
    「哼!德川和豐臣家臣乃是同等身份,你卻說他攻打大坂,如同擰斷嬰兒胳膊。」
    「哈哈,在下不敢。我本想說,您完全用不著擔心。」
    「好了,我知道,豐臣氏原來已成了嬰兒的胳膊。」
    正在這時,渡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前來稟報說,片桐且元求見。和治長的談話不如此沉悶,淀夫人或許會不見且元,但因為二人話不投機,她遂馬上如同得救般道:「要見見他,讓他來。」平時,淀夫人並不喜治長和且元同處,多是因為治長常在且元面前失去分寸。
    「市正,民間平靜些了?」
    「是。」且元頗為鄭重地向淀夫人施了一禮,方道,「我耐心向他們解釋,根本不可能打仗。少君蒙將軍大人厚愛,晉陞為右大臣。不管德川隊伍有多少人,均非為戰事而來。將軍不會擰斷嬰兒的胳膊。」
    淀夫人皺起眉頭,把臉扭到一邊,唇角劇烈顫抖。
    「哈哈!」治長忙笑著解圍,「您看看,市正不也和我一樣?將軍這次上洛,對豐臣氏絕無敵意。」
    「那。是為何進京?」
    「當然是為了向世人展示將軍的榮耀和威風,這都是向賴朝公學的。」
    「哎呀呀,秀賴可真有一群好家臣啊。」淀夫人狂笑道,「德川的榮耀和威風!修理和市正似都大為快心啊。要是天下公見了,定會誇獎你們是大忠臣啊!」
    「這話從何說起?」且元笑著擺擺手,「天下公生前便巧妙地將豐臣德川合二為一了。如今還認為德川乃是外人,才可笑呢。」
    「哦?你倒說給我聽聽。」
    「哈哈!新將軍秀忠乃是天下公之妹朝日夫人養子,正因如此,雖在德川家排行第三,卻為嗣子。故,秀忠用了天下公名諱中的『秀』字,卻未繼承其父的名字。」
    「那又如何?」
    「夫人與將軍夫人乃是同胞姊妹,雙方的兒女現又結為夫妻,住於大坂城中。天下公生前常道,若秀賴和千姬生下孩子,便是他的孫子、家康的曾孫,德川豐臣便完全成為一家人了。」
    「夫人,」治長亦道,「夫人您就安安心心修身養性。去歲豐國祭時,兩家就已敵意全消,其樂融融……」
    「修理!」治長話猶未完,淀夫人厲聲呵斥道,「放肆!你方才都說了些什麼!就是天下公,也未對我如此粗魯無禮過。」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撫慰夫人,才這般說。」
    淀夫人轉向且元:「市正,你此來有何事?」
    「實際上……」且元掃視了一眼四周,似有擔心,但很快鎮靜下來,「實際上,京城的高台院夫人派來了使者。」
    在心情不佳時,淀夫人絕不樂意聽到「高台院」三字。不出所料,淀夫人把頭扭向一邊,「她遣使何為?」
    「關於五月上旬,新將軍在伏見城接受諸大名賀拜一事。」
    「這與我有何干係?」
    「和夫人當然無關,高台院夫人乃是要請少君進京。」片桐且元緊緊盯著淀夫人。除了高台院,板倉勝重也跟他聯絡過,商議過詳細事宜。他也已見過秀賴,說過這事。即便淀夫人心緒不佳,此事亦不能不說清楚。
    「這麼說,她是想讓秀賴進京,向新將軍致賀?」
    「不,是翁婿二人共同接受大名致賀,在下以為是這個意思。」
    「是秀忠當上了將軍,秀賴有何可賀?」
    「少君也晉為右大臣了啊。讓右大臣去接受諸大名致賀,合情合理。」
    「市正,你對將軍一職被秀忠奪去之事,便無絲毫不服?右大臣算什麼東西!我都想把這個職位退回去!」
    「此言差矣,信長公便終於右大臣一職,這亦是家康公冊封將軍之後兼任的職位,分量絕對不輕。少君十三歲便成右大臣,不久之後又會和太閣生前一樣升為關白。在下以為,實可喜可賀。」且元邊說邊往前進了一步,「此事少君也已知,有樂齋亦快意道:如此一來,豐臣氏可確保無虞了。」
    「秀賴已對此事作了答覆?」
    「是。加藤清正早就預料到會有此事,遂在家康公進京之後,於三月十九去了伏見,以為警備,但求萬無一失。少君也已欣然答應,說是想去看看江戶的爺爺。」
    「市正,你是先和清正商量,然後告知有樂齋,又將秀賴說服,最後才跟我說此事?」
    「是。進京一事,必須作好充分準備,不得有絲毫疏漏。」
    「修理,你也從市正那裡聽說了比事?」
    「是。我知高台院夫人請少君進京一事。」
    「那你為何從未跟我說起過?」此前還算平心靜氣的淀大人,聲音突然變得頗為高亢,「不行!不管誰怎麼說,我絕不會讓秀賴進京!」
    淀夫人這種尖利的聲音近來並不罕見,人們在背後稱其為「寡婦之聲」,帶著輕蔑,也不無憐憫和同情。作為女人,淀夫人的確值得同情,她總是慾壑難填。
    高台院和秀吉乃是結髮夫妻,從年輕時起就甚和睦。淀夫人卻不同,一開始她便是被征服之身,後來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卻發現:她正值盛年,秀吉卻日益衰老。這對於秀吉既為一大心病,淀夫人更是感到難以忍受。在不滿中,秀賴出生了。
    一開始,她溺愛秀賴,試圖忘卻不滿,秀賴卻辜負了她的期待,變成一個任性的男兒。妹妹阿江與成功地馴服了秀忠,生下眾多孩子,不久前又生下將會成為三代將軍的竹千代。淀夫人卻只有一個秀賴,且母子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現在他甚至連問都不問母親的意思,便獨自裁決大事。
    片桐且元和大野治長頗為明白淀夫人心中的寂寞。淀夫人大吼之後,且元暗暗看了一眼治長,不再說話。治長心中很是明白這眼神的含義,那就是:「之後的事就拜託給你了,修理。」淀夫人的高聲狂叫,只是束手無策的無理之鳴。
    「夫人。」只有大野治長能讓她平靜。她會把頭埋在他懷裡哭泣,那時的淀夫人,完全變成了一個可憐、柔順、無依無靠的女人。治長柔聲道:「您要是難受,不用馬上作出決定。」
    「你……你是何意?」
    「市正說,少君進京為五月上旬,還有很長時日呢。」
    「不行!」
    「但若少君有進京之意,您也無法阻攔。況且提出此事的高台院……論到名分,高台院亦是少君母親。」治長毫不客氣,故意加重最後一句。
    治長非常清楚,讓淀夫人平靜下來的法子有兩種:要麼溫柔地哄,要麼嚴厲地斥。治長看出,淀夫人今日火氣非同一般,遂採用後者。
    實際上,淀夫人在大坂城內,插手各項政務,對家臣指指點點,可說甚是不合情理。高台院乃是朝廷御封的從一品夫人、太閣正室,淀夫人不過是眾側室中的一個。因而,應是正室高台院住在城中,淀夫人到某個地方落髮為尼,隱居過活。而且,若片桐且元或小出秀政等人更加明智些,一開始便不當讓淀夫人過問政事。
    治長對且元並不滿意。只是他自己的處境原本就有些尷尬,他本非淀夫人家臣,只是女人的玩物。
    大名命令侍女侍寢,侍女怕很難拒絕,治長也有同樣無法拒絕的錯覺。於是,剪不斷理還亂,名義上他是豐臣氏家臣,軀體卻要聽從淀夫人使喚。
    但此次絕不能拘泥於此,猶豫不決。家康進京之後,秀忠率領十六萬大軍到來,接受了將軍封號。斯時,秀賴若拒絕伏見之行,說不定會燃起戰端。關原合戰時,家康甚至特意從大津把治長送回淀夫人身邊,都是為了讓她放心。但事情變成今日這樣,家康當年的好意……
    「夫人,事有大小。如今乃是少君的母親——從一品北政所夫人督促少君進京。況且少君絕非去行為臣之禮,而是與新將軍一起接受諸大名拜賀。要說拒絕,也輪不到夫人,需得經過諸重臣商議,請少君親自作出裁斷,再正式往高台院處派出使者。您明白嗎,夫人?」治長道。
    聽到這樣嚴厲的訓辭,淀夫人渾身劇烈顫抖。她眼睛通紅,似乎要冒出火來。
    「此乃關係到豐臣氏盛衰的大事,毫無拒絕之理,否則便是背離了孝道。」治長續道。
    片桐且元一臉沮喪,閉著眼睛僵直地坐在那裡,大藏局與諸侍女則渾身僵硬,匍匐於地。
    「夫人想想,秀忠公因何要親率十六萬之眾進京?這不僅僅是依賴朝公舊例,亦是想威懾天下大名。不過,這或許是江戶的疏忽,他們定然未想到豐臣氏會站在前面,橫加阻撓。豐臣氏在率領十六萬大軍進京的新將軍面前,伸開雙手擋住去路,大聲呼號:不去伏見,豐臣氏不受將軍使喚,若有事,將軍來大坂便是……若真如此,那些一度被將軍的威風震懾住的人,必會因此蠢蠢欲動。大名會否動搖另當別論,家康公父子必顏面掃地。連千姬都當成人質送到了大坂,豐臣氏卻在天下人面前侮辱德川!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人都在看著。德川於江戶出發時,本相信豐臣氏是自己人,事實卻完全出乎預料,江戶難道真不敢一舉打下大坂城?夫人,到了那時,該如何是好?豐臣氏毫無應戰準備,其時兵臨城下,我等又該如何?」
    淀夫人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當斷不斷,必生其亂,大野治長在與淀夫人進行短兵相接的較量。他決心狠心說下去:「您儘管哭。但豐臣氏絕不能因為夫人的眼淚自取敗亡。您哭完了,哭夠了,還得同意高台院的吩咐。高台院亦是為了豐臣氏,才提出此要求。」
    淀夫人突然停了下來。
    終究還是有了幾分理智?治長想到此,忽感甚是心疼。他深知,淀夫人倔犟如鐵,此時實在可憐。
    「修理,我明白了。」淀夫人突然直起身子,滿臉淚痕。
    治長鬆了口氣,且元一顆心也落地。淀夫人的眼神令人不忍直視,且元看治長一眼,垂頭不語。治長心生厭惡,且元似乎還欲讓他一人說話,遂道:「市正,你也說說,看來夫人已明白了。」
    「市正,」淀夫人道,「把秀賴帶到這裡來。」
    「少君?」
    「當著他面說明白。」
    「很好。」治長欣然接過話頭,「把一切都定下來。對,最好讓有樂齋也來。」
    且元看了一眼淀夫人,又瞧瞧治長,治長定是不想錯失良機。
    「明白。」且元突然下了決斷,起身。治長和且元完全沒注意到,淀夫人蒼白的臉色背後,隱藏著暴風雨。
    未久,且元領著秀賴進來,回淀夫人道:「已讓人去請有樂齋了。」
    秀賴看見淀夫人的樣子,似甚是吃驚,他大步走到她身邊,道:「母親大人,您怎的哭了?」話音未落,淀夫人從旁使勁抱住他。
    「啊!」大藏局尖聲喊道,「夫人手裡有匕首!」
    治長和且元一驚,欲立起身。
    「休要動!」淀夫人高聲叫喊,「你們要是亂動,我就殺了秀賴,然後自殺……休要動!」淀夫人右手緊緊摟住秀賴的肩膀,匕首對準他的側腹。且元、治長二人皆不知所措,只好獃在原地。
    「母親大人,發生何事了?」
    「哈哈!」淀夫人如瘋了一般,「秀賴,你好生聽著。這些人狼狽為奸,想要侮辱我們母子。」
    「這種蠢話……」治長急得連連擺手。
    「你閉嘴!」淀夫人厲聲喝住治長,在秀賴耳邊小聲道,「他們這些混賬東西,都想讓你去向秀忠致賀。他們想說,秀賴已經是德川家臣了……」
    淀夫人此舉大出眾人意料。他們先前都以為,夫人已控制住激切情緒,恢復了正常。但看到秀賴的那一剎那,她又突然失態。見她像是瘋了一般,眾人不敢莽撞,一時不知所措。
    且元、治長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感悲心。
    「夫人。」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治長說話較為合適。治長壯了壯膽子,往前進了一步,「夫人,您既這樣說,我們也無話。不如,我們還是問問少君的意思吧。您先把他放開。」
    「不!」淀夫人大聲喊道,「秀賴,你別聽修理的!他們只想羞辱我們母子。他們拋棄了我們,早已私通江戶!」
    「母親大人。」秀賴的臉漸漸變得蒼白異常,表情慢慢變得僵硬,「要是母親不讓秀賴去,秀賴不去就是。憋得難受,鬆鬆手……」
    「不能松!要是他們不發誓拒絕高台院,我就絕不鬆手!」
    「夫人!」
    「修理你閉嘴!我在跟少君說話——兒子啊,家康本來向你父親發誓,說要在你十六歲時,將天下交還於你。他卻踐踏了自己的諾言,在你十六歲之前,便把天下讓給了秀忠。眼下把你推舉為右大臣,不過是欺騙我們的手段。」
    「啊,我難受……欺騙?」
    「明擺著,就是要把你叫到伏見城,或下毒,或暗殺……可這個時候,修理和且元卻要讓你去,母親絕不同意!他們要是強行讓你去,我就先殺了你,然後自殺。」
    「母親大人!」秀賴渾身顫抖,他並無仔細分辨母親之話的能力,「我終於明白了。我知母親為何動怒了。我難受,母親先把手放開。」淀夫人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她為自己的勝利歡呼。
    治長和且元感到渾身無力,此況已非他們二人之力可控制。
    「秀賴,你聽明白了?」
    「明白了。」
    「他們都欺我們孤兒寡母,想把我們出賣給江戶。」
    「我們絕不能忍受。我聽母親的。」
    「你們聽到了嗎?修理,市正!」
    「哪有此事!」這次開口的是且元,但同樣遭到淀夫人厲聲呵厙:「市正閉嘴!秀賴說他根本就不會聽已與家康私通的高台院的。他說,你們要是強行讓他服從你們的決定,他就和我一起自殺。你們想眼睜睜看著我們母子死去?」
    治長甚至沒了表示驚訝的力氣。本以為只要壓服夫人,她便能恢復理智,卻想到她會變得如此瘋狂。他只得柔聲道:「您先把少君放開。」
    「那麼,你們聽我的?」
    「聽,怎能不聽?我們乃是豐臣家臣。」
    「你們向我發誓。」
    「發誓?」
    「聽說讓秀賴進京一事,實在意外。德川原本便是豐臣家臣,他們有事,親自來大坂就是。不,還不夠,應嚴厲指摘他們,為何不來向秀賴問安?」
    「夫人讓我們這般說?」
    治長看了一眼且元,向他求救,但且元只是痛苦地垂著頭,淚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那麼,我們發誓。」治長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會回復高台院夫人,秀賴進京一事,恕難從命。」
    「光這些還不行。還要讓他們來問安。」
    「對高台院說出這等……」
    「不!高台院已不再是豐臣氏人!她是一條狗,江戶的一條狗!」
    「夫人竟說出這等過分之言來?」
    「治長,我過分?那個棄城而逃的從一品北政所,哈哈!那個下賤的女人,因為天下公留下的天守閣過於沉重而畏縮,她逃了去。這種女人,我為何要聽她支使?」
    「夫人。」
    「你發誓!」
    「是。」
    「秀賴,你也聽到了?修理和且元都要聽從我的吩咐,讓德川父子來問安。哈哈!」
    淀夫人這才放開秀賴,縱聲大笑。秀賴忙離開淀夫人,鬆了口氣,轉向且元:「市正,母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
    市正急擦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他原本想,起碼秀賴多少能明白他們的苦衷,可那竟也成了奢望。
    「你們還對母親有所不服?我也取消先前答應過的話。我不想大老遠到伏見,讓人取了性命。你們明自嗎?」秀賴又道。
    「明白。」
    「明白了還哭哭啼啼?你是害怕江戶爺爺的責罵?」
    「大人!」且元哽咽道。
    「看看,又掉淚了。」
    「片桐且元並非江戶家臣,乃是從小便在天下公身邊長大,由天下公一手帶大的豐臣家臣。」
    「那麼……」秀賴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淀夫人,「母親大人,這樣行了嗎?且元和修理都會明確回絕。」
    淀夫人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把匕首插進刀鞘,「這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既然是高台院提出的,我就往高台院那邊派個使者。」
    「母親大人,您替我拒絕?」
    「對,讓大藏局去吧。喂,大藏!」
    大藏局全身僵硬地跪在那裡,偷偷看了一眼兒子治長,兩手伏地。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
    「你去一趟她那裡,就說她若膽敢再為秀賴進京一事插嘴,我們母子就要自行了斷。」
    「但是……」恐是覺得這樣會讓母親為難,治長想插嘴,卻被淀夫人厲聲呵斷:「休得多嘴!修理,大藏要是無法完成任務,我就趕走她。大藏,你去嗎?」
    「遵命。」大藏局不敢輕易出口反駁。恐正是周圍人的顧慮和怯懦,才使淀夫人變得越來越瘋狂。
    「哈哈,這就好。不用通過市正和修理,也可把事情辦成。大藏,你見了高台院,就對她說:她為了建寺院而討好家康,我們管不著,但若把秀賴也捲入其中,便會給我們造成很大麻煩,秀賴乃是天下公唯一的兒子。」
    大藏局低下頭,不語。
    治長和且元甚至已無力氣互看一眼,亦垂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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