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0
第359章 出航大洋


    前呂宋總督唐·羅德里格到江戶拜謁過將軍德川秀忠,還欲去駿府,直接拜見大御所德川家康,故取陸路向駿府出發。此際,相關人員幾已齊集駿府。
    原本打算讓為此事斡旋的三浦按針當通譯,中途又改成了傳教士阿倫索·姆諾茲。箇中原因,恐全拜姆諾茲帶著索德羅的密令來到駿府,面見本多上野介正純之功。
    大久保長安本欲去視察相模土井山的礦坑,但以得到家康之令的名義到了駿府;伊達政宗亦因要在松島修建瑞嚴寺,以稟報進度的名義而來。家康對未獲得允准便開工,表露出不快。政宗早就對此有所察覺,此行也是為了當面解釋:瑞嚴寺大興土木,歸根結底是為了信奉,並無他意。
    羅德里格來到要員雲集的駿府,乃是慶長十四年九月初。駿府城的七層天守閣剛於是年八月二十建成。此於家康來說,已極盡奢華,但在羅德里格眼中又怎樣?羅德里格後來的奏報寫道:
    〖……業已抵駿河。其城佔地遠較皇太子(秀忠)居所廣闊。然江戶有人口十五萬,駿河只十萬。屋宇亦是江戶較為軒麗。至駿河翌日,皇帝(家康)派大臣(本多正純)至下榻武家,贈衣十二領,劍四把,並懇請晉見。
    午後二時,又派二百餘帶槍護衛,轎一乘迎接。上轎啟程,許久方至護城河畔。城中忙忙放下弔橋,一隊護衛下橋來,乃是一軍官領三十餘帶槍士兵出迎。行至鐵門前,門應聲而開,內又有二百餘帶槍士兵列隊迎接。
    軍官在前,穿過軍列,五百餘步后至另一弔橋前。至此被移交他人,時另一扇門開。
    門內槍隊井然。一路有人恭敬行禮,直至宮殿走廊。走廊處仍有千餘警衛。又過去八九間……藻井金碧輝煌,壁上有彩繪,極似國內進口屏風,然而更為精妙。與皇帝所在兩間之隔房內,有二大臣出迎,請仆稍候……〗
    此記述可見家康手握重柄盛況。
    建議採取如此接見和出迎方式的,當然是三浦按針。他為了家康之威嚴,煞費苦心。家康在洋人眼中是何等樣,與按針的命運息息相關。世之強國英吉利的高官們對日本當政者的看法,將關係他們如何看待家康親信威廉·亞當斯。
    唐·羅德里格在另室等待時,本多正純則去向家康稟報。至於接下來的情況,羅德里格奏報稱——
    ……大臣向內稟告,一刻後方出,告知仆將被賜予日本國內前所未有之名譽,請放心隨其晉見。
    仆依言前行。裡間闊大,中有三階,置二座。吾皇寶座鍍金,日本稱是純金!
    皇帝坐於覆綠天鵝絨寶座上,衣裳寬大,似用綠綢金線織就,佩雙刀,束髮,約六七十年紀,體胖,乃可敬老者……仆欲吻其手,被禁,只在距座六七步處站立。
    稍候,皇帝令仆坐於距寶座六步左右椅上,並允戴帽,視仆良久,拍手,喚一人來,令驅走坐於仆身旁一大臣……
    家康和羅德里格之間的交流,是家康先把話告訴本多正純,正純將之轉告於隔扇后待命的姆諾茲,姆諾茲再告訴羅德里格……如此反覆。羅德里格所言,也必須通過姆諾茲和正純之口傳到家康耳內。
    家康伊始就用命令的口吻道:「告訴他,見到他,我甚快慰。」
    正純膝行退下,將此言轉給姆諾茲。終於,「得見尊顏,深感榮幸」的回復回來了。
    「武士在海上遇有不測,亦不能喪失勇氣。不必擔心,你有什麼請求儘管說,我會斟酌行事,對貴國皇上亦是一樣。」
    家康對羅德里格,亦是一副說教口吻。
    唐·羅德里格身材高大,衣著華麗,通身貴族氣派,在南蠻人中也甚是出眾。然而,矮胖的家康毫不遜色,定定坐在椅上,看去自有一股無法動搖的莊嚴。幾句問答間,他以充分的王者風範,把世上第一大國和其引以為傲的菲利普國君當作朋友一般,毫不膽怯。他還將台階下侍立的三浦按針誇獎了好幾遍。
    唐·羅德里格自慚形穢,措辭愈發恭謹,「過去苦難,確令人憂愁,然能得見尊顏,稍慰吾懷。吾等必能得恩典,蒙恩惠。」
    他這幾句話完全是外交口吻。家康似對他的用心頗同情,「你似還有所顧忌啊。不必擔心,想要什麼就說。我亦非嚴苛之人。」
    唐·羅德里格遂提出了三個請求。
    其一,不虐待日本耶穌會的教士和信徒,應如對待日本各派僧侶一樣保證他們的安全,允許他們自由傳教。
    其二,想進入日本港口的尼德蘭船隻乃是班國之敵。日本不應保護強盜,希望在他們甫至港口,便立行驅逐之事。
    其三,希望和班國國君繼續保持和睦,善待從呂宋進入日本港口的船隻。
    家康聽完,苦笑著對正純道:「果然,真話一句也未說出。今日就到此為止。把禮給他,帶他在城裡轉轉,就可請他回去了。這也算大典。」
    這樣,家康和唐·羅德里格的會面結束。這之後,就是羅德里格和本多正純之間的交涉了。羅德里格的直接目的,是想乘著三浦按針所造之船渡大洋去墨國。但是他想在吐露真相之前,試探按針的想法,及家康對他是否懷有善意。
    見面之後兩日,家康通過本多正純帶來消息,答允了羅德里格提出的三個請求,同時說,若能在墨國尋到礦山技工,希望羅德里格送一百五十人來日本,最少五十人。
    駿府安藤直次的府邸內,本多正純、三浦按針、何倫索·姆諾茲和大久保長安坐於一處。家康的意思傳到了他們耳內。家康和羅德里格會面後去了江戶,考察為生母修建的傳通院進度。
    「大人心中記掛許久了。建傳通院讓他大為慰心。」本多正純對長安和姆諾茲道。
    家康對羅德里格的正式回答由姆諾茲翻譯,頗為簡潔:對班國弗蘭西斯派、葡國耶穌會傳教士,都不會加以禁嚴,他們可居於日本。家康原本不知尼德蘭人乃是海盜。能夠和班國這等強國國王交好,亦是家康所期,對到達日本的班國船隻,將儘可能行方便。然後,便提出了礦山技工的問題。此事本為慶長七年班國傳教士羅尼摩到日本來時提出,家康只是督促。對此,唐·羅德里格又將如何回話?
    因為言語不通,故羅德里格回話之又不能十分確切地為眾人所知,根據姆諾茲的翻譯,大意為由此出產的礦藏要分給採礦者一半,剩下的一半則由家康和班國國主均分,故班國還要派人到日本來。
    聽了這話,大久保長安微微笑了笑。此事當場自定不下來,本多正純事後會稟告家康,而家康當然不會輕易同意。
    一旦羅德里格和家康身邊重臣熟識,就會更加得心應手。他的確擅長外交,剛開始只說希望不要禁嚴傳教士,允許公開禮拜……然後,又提出既然和班國交好,就應該拒絕尼德蘭人,把他們趕出口本等等。
    家康聽完正純的彙報,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似有些心不在焉,「船,還是借給他吧。」
    家康身邊的人,都未想過會將三浦按針所造一百二十噸巨船借給唐·羅德里格。在羅德里格提出借船時,本多正純等人曾暗中向按針和姆諾茲打聽歐羅巴是否有過類似情況。但家康發現羅德里格遲遲不肯提此事,遂道:「正純,羅德里格是否並未坦言要借船?」
    「是。也許是歐羅巴審時度勢的外交方式。班國皇上統治著世間的班國人,大人不能隨意處罰他們。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談判而被派來,這種試探真讓人生厭。」
    「哈哈。這倒是有趣,跟我們繞圈子,但不用費那個功夫,趕快讓他說實話吧。」
    「大人不用擔心,在下自會阻止他那些沒用的話。」
    「沒用的話?」
    「是。我們對他和顏悅色,他倒愈得意忘形了。讓他領教領教我們的厲害便是。」本多正純道。
    正純許是擔心,羅德里格遲遲不肯說借船一事,乃是為了找家康要錢買船。若不得不從日本僱用船夫和船工,條件又會讓人頭痛。羅德里格擅玩外交辭令,繞來繞去,只是為了找尋說真話的時機……這樣看來,還不如單刀直入。
    「大人,是不是讓羅德里格再造一條船?」
    「不,」家康苦笑,「不論是他,還是他身邊之人,都無造船之能,他也明白這些。故我要派使節去菲利普皇上和他手下的墨國總督處。」
    「使節?」
    「是。可派索德羅和姆諾茲。讓他們寫下墨國和日本交易的詳細條件帶過去。」
    「那唐·羅德里格該如何安排?」
    「把他一起送去。」
    「像漂流者一樣……」
    「他本來就是漂過來的,結果改頭換面成了外交使節。他倒無特別的算計。」
    「但就這樣讓索德羅和姆諾茲……」
    「就當是命令他們坐船回國。我不喜羅德里格仇恨尼德蘭人。」
    正純靜靜看著家康。
    坦白來說,本多正純對羅德里格十分反感。此人從呂宋返回墨國途中,漂到上總夷隅郡岩和田,受到大多喜城主本多忠朝保護,到了豐后,又以搭乘班國船的理由長途旅行一番,回來后便在伊豆造船,使盡手段。若豐臣秀吉公還在,怕不會由他隨意而為。且不說這個,羅德里格那番狂妄自大之言,早就讓本多正純火冒三丈。但家康並不在意,還笑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寬廣的胸懷,斷無法和其他國家做生意。不過,早在羅德里格開始耍弄其自以為高明的手腕時,家康已在思量如何堵住他的嘴。
    「大人,索德羅和姆諾茲可來去自由?」
    「是啊。但他們會回來。他們乃是作為德川家康的使者,送羅德里格等人回去。故他們應比羅德里格有面子得多。」
    「是。」
    「把羅德里格和姆諾茲叫到家中,當著羅德里格的面對姆諾茲說,我已經決定了,問問他和索德羅願不願意做德川家康的使者。」
    「他們必同意。」
    「若他們同意,就當場決定,然後再和按針商議出發日期。」說完,家康看了看旁邊叫作地球儀的物什,眯起眼睛,「有趣。」
    「呃?」
    「太閣想打下全世間,最終也未能踏上大明國土地半步。德川家康卻要乘坐日本人造的船,做第一個渡過大洋之人。」
    「大人胸襟,令人佩服。」
    「對了,給呂宋總督多備些好的土產。」
    「是。」
    「對我的真意,要嚴格保密。」
    「大人何意?」
    「哪樣東西喜歡的人最多,它也就最值錢。像羅德里格那般孜孜以求,只會讓世人厭惡。哈哈。不過,我也不能欺負羅德里格。不管怎樣,他還是歷盡辛苦漂過來,其他三百五十餘人也一樣。」
    家康的話,使正純在回家路上感到無比興奮。
    唐·羅德里格被本多正純請到家中。
    「大御所決定派阿倫索·姆諾茲和路易·索德羅二位神父為使節,乘船前往墨國。故您帶著其他人也乘同一條船吧。」
    羅德里格大吃一驚,「姆諾茲和索德羅為使節?那能安全航行嗎?」
    本多正純故意輕描淡寫,避開話題,「您若擔心,就先別去。反正,很快就有軍船來迎接您。」他知班國水軍目前正在為船隻不足而發愁,「怎樣,您是接受大人的好意,還是推辭?」
    羅德里格完全被家康搶儘先機。他在提出借船之前,所扮外交使節之舉,有些過頭了,所提期望更是異想天開!
    「不!強大的皇帝斷不會讓毛頭小子來開船,鄙人非常願意乘那條船!」羅德里格急道。
    譯完此話,姆諾茲在正純耳邊悄悄道:「此計乃是三浦按針想出來的?」
    正純微笑著搖頭,「你也同意大御所大人了?」
    「大御所大人……」
    「是。本來你是通譯,不過未事先告訴你,抱歉。」
    「大人何意?」
    「請你和索德羅為大御所大人的使節,前往墨國。」
    「這……」姆諾茲臉色通紅,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家康出手,快得出乎人意料。
    「大御所大人真乃雄傑!」
    「索德羅不會有異議吧?」
    「不……不會。索德羅神父雖身體略有不適,但必欣然接受。」
    「好。那就請你將此事代為轉達。船員人選確定下來后,我再向江戶稟報。」
    至此,送返羅德里格一事已定。家康和菲利普三世所轄墨國之間,一扇嶄新的交易大門正在打開。
    無論對於德川家康還是對於日本國,慶長十四年都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年份。
    從慶長十三年到十五年這三年間,家康與其屬下的開拓熱情熊熊燃燒,其高潮正是在慶長十四年。是年,朝鮮確定再建日本館。島津家久向本多正純報告,已佔了琉球,經家康許諾,將進行管轄,是為五月下旬。日本和朝鮮國主之間締結己酉條約,是為七月初四。同年,尼德蘭國主提出通商希望,決定將平戶港設為貿易港;大明國的十艘商船組成的船隊帶著貨物,亦來到薩摩交易……
    俸祿較高的大名,也開始將眼光投向海外。
    伊達政宗納洋女人為妾,絕不僅僅因為好色和特殊癖好,他在加賀的前田府中秘密照顧和保護高山右近和內藤如安等人,也不僅僅因為他們忠於天主。
    先前那強盜武士不分、恃武逞強的耐代,早已過去了。家康的強大武力和巨大聲望,成為建設太平盛世的堅實基礎,其眼光自然遠勝古人。家康自然樂於看到此情形,這亦可為穩固國內統一垂範。
    為了讓日本人親手打造的船隻首次橫渡大洋,作好各種準備之後,「按針號」於慶長十五年六月十三從江戶出發,順利到達目的地,並於九月十一抵墨國馬旦徹魯。搭船前往的日本人,當然不是只有負責船務的武士和船員。京都的朱屋立清和田中勝助等商家就有二十三人。很難想象此際的世人是如何看待外面的世間。
    征夷大將軍德川秀忠甚至給班國國君送遞了外交文書。由於家康乃是隱居之身,故信函只能以秀忠名義書寫。信函中雖提到羅德里格,細節卻讓姆諾茲和索德羅轉述,均表明了家康的謹慎。
    此事卻在唐·羅德里格的日記中,被大大粉飾了一番。他說,皇帝(家康)派使節時曾向他請教人選,他便提名姆諾茲神父。
    姆諾茲一行正欲出發之際,索德羅卻聲稱抱恙,不能同行——他從一開始就未打算離開日本。因為正於此時,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尼德蘭船隊首次來到日本,獲准於平戶入港,英吉利船隊很快也會到來,他不會蠢到在這個時節離去。
    「按針號」滿載著迷茫、榮光和希望,從江戶出發。這次遠航究竟有何作用和意義?
    日後京都商家朱屋立清所著《外藩通書》中言:所乘「按針號」橫渡大洋后,帶回了甚多猩紅氈,但彼處並無多少金銀。朱屋發現墨國人對渡海而來的日本人無甚興緻。作為商家,他感到此萬里交易前景未必光明。和朱屋立清、田中勝助等人一起出航的后藤庄三郎,則於慶長十六年夏回到日本,帶回頗多紅酒和呢絨。此為後話,不言。
    但此航成果,已有人向家康詳細稟報,家康對墨國和出航困難也有了新估量。之後不久,自稱「答謝使節」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來到了日本。
    比斯卡伊諾於慶長十六年夏來到日本,六月二十日在駿府城拜見了家康。作為對送羅德里格一行回國的謝儀,他送與家康鐘錶、猩猩緋的斗篷、紅酒,還有班國國君、王妃和太子的畫像。家康欣然接受,同時批准比斯將軍在日本沿岸探測的請求。
    家康知其目的不過是要尋找黃金島,對他希望在長崎至浦賀之間尋找良港的說法,答應得很是爽快,因家康有自己的心思。
    比斯將軍乃是和商家田中勝助一道而來。不過,他的請求如此爽快得到允准,立時導致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對他生出猜測和中傷。比斯卡伊諾在奏報中寫道:
    〖當地一名耶穌會教徒告知仆一子虛烏有之事,曰在此之英吉利、尼德蘭二國人將仆尋金銀島一事密告皇帝(家康)、皇太子(秀忠)並讒言吾國人好戰,仗威勢橫行歐羅巴。
    皇帝則曰,同意仆等探測海岸,然若有不軌企圖,必傾全國之力御之……〗
    此「耶穌會教徒」便是索德羅。索德羅從一開始就認為,即使同意比斯卡伊諾在黃金島探險,也不能讓他產生特別的野心,更別指望他說出心裡話。
    家康通過擴大貿易和開發礦山,努力開拓國人視野。當然,他在武功方面,亦充滿自信。這些都是后話,不贅言。
    卻說慶長十四年初冬時節,家康決定派索德羅和姆諾茲為使節,乘「按針號」送唐·羅德里格回國后,便離開駿府前往江戶。他要去為生母傳通院祈求供養,督建寺院。安藤直次和竹腰正信隨行。此二人乃家康親手調教出來的年輕俊才。家康坐轎,二人騎馬,其他隨行人員均為步行。他們走得並不匆忙,三百多里路走了十來日,直如遊學。
    走了大概一半路時,一日午後,一行到達箱根權現境內,回頭可遙遙望見富士山。此時,安藤直次似想起什麼,突然對家康道:「大人,日後的世道必發生巨大改變。」
    「改變?」
    「日本國內不再只有英吉利人和尼德蘭人,世間各地的人都會來。」
    直次所言令人不安。竹腰正信搖搖頭,看看家康,又看看直次。
    「是啊。不能說那樣的日子不會到來。直歡,你感到不安?」家康道。
    「是。不……真是那樣,天下是否會治理得更好?」
    「哈哈!你最近和洋人接觸得太多了。」家康一邊笑,一邊指著碧空之下的富士山,「看那裡。」
    「呃?」
    「高的東西,好的東西,不論從何處看,都穩穩噹噹。」
    直次也朝湖對面的富士山望去,不過他這個年紀,還無法完全明白家康的深意。
    「直次,正信,你們都聽著。你們知我為何挑選駿府隱居嗎?」
    「那裡可直視關東和關西各要害處……」竹腰正信說了一半,便打住了。
    直次小心翼翼道:「因為有富士山?」
    「哦?你認為有了富士山,便會讓人心緒大佳?」
    「是。」
    「哈哈。就是因為這個。」家康微微一笑,「到了江戶,咱們再看看富士山。駿河的富士山、甲斐的富士山、箱根的富士山、江戶的富士山……」
    「不管站在哪裡看,富士山其美如一。」竹腰正信接了這麼一句,好似已領悟到什麼。
    「正信明白了?」家康穩坐如鐘,笑著搖搖頭,「從何處看都一致的富士山?不,是富士山教導我,要有征服世間所有大海的勇氣!」
    眾人不語。
    「富士山從不同處看來都不一樣。來,仔細看看。近處、稍遠處、再遠處,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真是千變萬化啊!」
    「但……不管何時,何地,富士山都其美若是!」
    「哈哈!正信似不喜得罪人啊。」
    「有何不可嗎?」
    家康又笑了,「從哪裡看皆美如是,我對此並無異議。把這留在路上想吧。到達江戶之前,你們可都得好生想想。我啊,每次看到富士山,就想,它究竟想告訴我些什麼?它是不是在告訴我,要走出日本?」
    直次和正信對視一眼,不語。山頂的寒冷已使樹木披上了一層霜,只覺四下涼颼颼的。
    家康見下人正單膝跪地聽他們說話,便道:「走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1
第360章 禍端初顯


    從箱根到小田原的路上,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一直在思量德川家康所問。家康每次提出問題,他們都會苦苦思索,直到得出定論。家康對此亦似頗有興味,時不時想出些古怪問題扔給他們。但這一次,快到江戶的門戶鈴鐺森林之前,家康都未再提富士山。
    過了鈴鐺森林,馬上就到品川宿。先前,秀忠常到此迎接父親,但自從把將軍位讓與秀忠之後,家康就把這項儀式取消了。「孝」雖為人倫第一美德,但是公和私定要嚴格區分。「將軍必親自來接老夫,但若有人意圖不軌,父子二人都會有危險。為了避免給百姓增添麻煩,日後莫要親自出迎了。」家康如是吩咐。因此,家康一行雖然仍如往常那般在松原略事歇息,欣賞江戶灣的風景,同時調整隊列,但秀忠不再來迎。
    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二人作為隊伍先驅,要去鈴鐺森林的濱海憩所查視。
    「竹腰,大御所再未提富士山呢。」
    「是啊。不管什麼時候問,我也不懼怕了。」
    「哈哈,竹腰,你害怕的是在鈴鐺森林換馬吧?」
    「休要說笑!」竹腰正信笑笑,「對了,庄司甚右衛門最終還是把這片海濱起名為鈴鐺森林了。」
    「不管怎樣,開始時非得讓大人在那裡歇息不可,還是在天正年間吧?」
    「關原之戰時,還叫了妓女來。」
    「你知道得還挺詳細。鈴鐺森林的叫法由來已久了?」
    「大概是。因為常有鯊魚,故遠處海濱叫鮫洲濱。但自從庄司甚右衛門在那裡接待大人後,其他大名和旗本也都到那裡歇腳,甚右衛門立刻盯上了彼處。」
    「甚右衛門應是住在江戶錢瓶橋一帶吧?」
    「是,但是這片海濱也成了賺錢的地方。先是開了個茶舍。不過,妓女們也開始在人跡罕至的松樹林中招呼客人,客人都嚇得落荒而逃,還以為是打劫。」
    「不過那些妓女和強盜可不一樣。」
    「為此,甚右衛門命令那些女人都得在腰間掛上馬鈴,此人還真是有趣。」
    「嘿,所以才叫鈴鐺森林?」
    「你裝甚糊塗?」
    二人互相取笑。
    突然,一陣鈴聲傳來。
    「咦?」直次勒住馬韁,凝神細聽,「這不是招呼客人的鈴聲嗎?」
    「唔?」竹腰正信也停住了馬,認真辨別。
    鈴聲清清楚楚,愈來愈近。
    「來了,正信!」
    「沒錯!就是那些女人!像是有誰在追趕她們呢。」
    「兩位大人!」從松樹蔭下慌慌張張跑出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子,每人衣上都掛著兩個馬鈴。
    二女定是來拉客。二人緊張地面面相覷。竹腰大聲道:「我們乃是為大御所檢視憩所的!」
    「大人誤會了。」一個女子立刻答道,「小女子們知今日大御所大人要打此經過,特意在此候著呢。」
    「你們得了消息?」
    「是啊。隊伍里是否有位安藤直次大人?」
    直次吃了一驚,回頭看看竹腰正信。竹腰呵呵一笑,道:「你們要見他?你認識安藤?你們可是鎌倉河岸湯屋的女人?」
    「不,不,我們才不是那樣的女人呢。」
    事情有些蹊蹺。若這女人識得安藤直次,斷無認不出眼前人的道理。
    「那你是何人?」
    「小女子阿藤。」
    「富士?①哈,好古怪的名宇!」
    『①「富士」日語發音與「阿藤」發音一樣。』
    竹腰看看安藤,「我們為了這富士山啊,從箱根到此處一直發愁呢。你叫富士啊。那麼,富士小姐,你找安藤直次大人有何貴幹啊?」
    「有一封書函要交給他。」
    「哦?這麼說來,你是聽到關於直次的傳聞,喜歡上他了?」
    「這,是……」
    「這可巧了。安藤直次是爽快人,但模樣可不那麼見得人:個子小,眼大,巧舌如簧,對女人而言卻是不大可靠啊。你要把信函給這樣的人?」
    「是,這……」女子兩手下垂,認真道。
    竹腰正信已覺無甚趣味,便搖搖頭,道:「唉,不上我的鉤啊,真是個穩重女人。哈哈!」
    安藤直次臉上的紅暈慢慢褪去,緊張漸消。他朝那女子走近一步,道:「我是安藤直次。」
    「啊,大人就是?」女人忙從懷裡掏出一封書函,又重新打量二人,「無錯吧?小女子可是奉了主子之命,切要送到。」
    「主子之命?」直次道,「你的主子便是庄司嗎?」
    「不。乃大久保石見守大人的夫人,本阿彌光悅先生表妹。」
    「本阿彌光悅?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阿幸夫人吧?」
    「是,是。夫人現正在江戶庄司家做客,小女子乃是夫人的侍女。」
    「阿幸夫人現居何處?先前聽說在佐渡。」
    「是。現已從佐渡到了八王子宅邸。」
    竹腰略有不耐,道:「安藤大人,我先行一步,去準備下處。你將事情處理妥當再來。」言罷,便自顧策馬去了。
    安藤直歡從馬上下來,接過女人遞過的信函。用的乃是美濃紙,疊了四折,在封口處只畫了個記號。沒寫收信人的姓名,亦無署名。
    直次認識阿幸,是與家康在伏見之時。首次見到她,乃是在所司代板倉勝重府中的茶會上,那之後還見過三四次。那個光芒四射的女人長於應對,大方坦率,常常成為人們眼中一抹亮色。她派人候著直次,究竟是有何用意?也許應該向大御所大人稟告。直次暗想。
    一接過書函,直次立刻拆開。
    此番唐突,大人見諒。然,方今天下,有三處堪憂,想與舊知一敘。其一佐渡,其二武州,其三陸奧。阿藤會與大人詳敘……
    信中同樣沒提收信人的名字,也未署名。直次無法判斷信函究竟是否為阿幸所書。「函中說細節讓我問你。你看過這封信了?」
    「是。」
    「好,那我聽著,你講吧。」直次把韁繩纏於松枝上,在旁邊尋了個樹樁坐下。和阿藤同來的女子到較遠的地方望風。
    「信中說到佐渡。佐渡有何事?」直次看看四周,問道。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佐渡產出的金子愈來愈少了。」
    「哦。大久保石見守今春才特意過去檢視。」
    「但金子的產量其實不應減少,夫人就告訴小女子這些。」
    「不應減少?」
    「其他的事,小女子就不知了。夫人只讓小女子轉述這些。」
    「晤。」安藤直次迷惑不解。這一兩年,佐渡的金銀大量減少。大久保長安調查后復命道:不能期待過高。但,阿幸的信函似在暗示另有隱情,她難道要狀告長安?
    「那麼,武州之事指什麼?」
    「雖還談不上金庫……米庫的地板下,都是黃金白銀。」
    「什麼?這……這個,就這麼多?」
    「是。小女子只管傳話,其餘一概不知。」
    「陸奧呢?」安藤直次異常興奮。
    這個叫阿藤的女子自然不會不知。但若她所言不虛,不就揭開了天大的秘密?佐渡黃金產量減少是假,其實在武州八王子的犬久保石見守宅中,藏著數目驚人的金銀。
    「翁婿欲齊心合力,進入大海。」
    「翁婿齊心合力?」
    「進入大海。」
    「唔,翁婿?」安藤玩味起女子的話來,「你怎的從八王子宅中出來了?」
    「小女子給公子傳書,被老嬤嬤發現了。」
    「公子?石見守的兒子嗎?」
    「是。」
    「有多大?」
    「十四。」
    「所以你才跑了出來,到庄司處做湯屋女人?」
    「大人明鑒。」
    「這都是阿幸夫人的吩咐?」
    「是。不,小女子正想順便回京都。」
    「走得了嗎?」
    女人輕輕搖了搖頭,「小女子想混到從京都來的歌舞伎中。」
    遠處那望風的女人看來頗為膽大,不停左顧右盼。
    安藤直次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奇妙的感覺。他想問的、想知的都堵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女子想說的已再清楚不過。大久保長安乃是松平忠輝家老,忠輝和伊達政宗則是翁婿。大久保長安正是這兩種關係中的關鍵,他身為幕府的金山奉行,卻暗中搗鬼,私藏金銀。只是這樣,問題倒還簡單。長安具有罕見的才能,僅幾年已平步青雲。他雖朋友眾多,但也招致多人忌恨,樹敵不少。此外,礦山分成,他所獲不菲。關於他在武州八王子宅中米庫地板下藏有巨額金銀的傳言,也許只是妒忌之人的中傷。但若涉及陸奧,事情可就複雜了。
    伊達政宗和松平忠輝聯手,進入大海;家康公和秀忠則指望擴大海外交易。若大久保長安乃是因為驚人目的,為儲備交易所需金銀,謊報金山產量,事態已如霹靂,可定為謀反!
    松平忠輝乃是家康六男,亦是如今年紀僅次於將軍秀忠的兄弟。結城秀康於前年閏四月初八死於越前,一時間各種傳言甚囂塵上。有人說,因為秀康曾做過豐臣秀吉公養子,並不心向親兄弟將軍秀忠,反而對秀賴示好,故被毒死。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謠言。但五男信吉和四男忠吉亦相繼故去,剩下的只三男秀忠和六男忠輝,再往下便是尚年幼的五郎太丸等三人。故,若關於忠輝身處陰謀之傳言屬實,秀忠必會先從忠輝身邊人下手。伊達政宗從秀吉公以來,就日漸坐大。
    「你什麼都不知?」安藤直次緊緊盯著女子,「此事不可大意。大久保長安姑且不論,上總介忠輝大人乃大御所大人六男,他的生母茶阿局如今還在大御所大人身邊伺候呢。」
    「但,這完全……」
    「你明知事關重大,卻想脫干係。直次還有話問你,你知道什麼,全說出,否則,哼,看我怎麼收拾你和阿幸夫人!」
    阿藤並不吃驚,不過她對直次的話尚未全然明白。
    「阿幸夫人讓你送信給我,自然是希望我稟告大御所大人了,是嗎?」
    「是。」
    「但大人怎會輕信於人?」
    「這……」
    「此言如霹靂,必在大御所父子和將軍兄弟之間引起滔天駭浪,大人若是輕信,便不是大御所!」
    「這……」
    「我若稟報本多正純大人,本多大人定會在稟告大御所之前,先把你和阿幸夫人宰了。流言可畏,必先殺了你們,再暗中打探。」
    「這……」
    「我且問你,阿幸夫人最近和長安可和睦?」
    阿藤愣了一下,靜靜地搖了搖頭,垂下眼睛。
    「若夫妻和睦,女人斷不會中傷夫君。」
    「但……這……」
    「好了。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伊達大人家臣有無出入過八王子長安宅邸者?」
    阿藤再次搖頭。
    「另,宅中米庫的地板下都是金銀,信函里雖這般說,但阿幸夫人怎能視及彼處?她是怎生知道的?」
    「是大久保大人酒醉后說漏……」
    「好。就算米庫地板下皆為金銀,長安又是如何把那麼多金銀運到八王子去的?運送如此之巨的黃金而不被人發現,難比登天。」
    「正是!」阿藤突然大聲道,然後警惕她看了看周圍,「小女子到現在還清楚記得,夫人聽說此事時十分震驚。大人也知,大久保大人出行甚是奢華……」
    「唔,隨身總是帶著女人,很熱鬧。有人說,長安的隨從最是氣派。不過,那也多是因為帶了妓女。」
    「那些妓女的衣箱里,實都裝滿了黃金。夫人知道后,嚇倒在地。」
    「女人的衣箱里?」
    「是。大人說,山裡不能沒有妓女,故隊伍頗為熱鬧,目的卻是為暗中運送金銀。夫人是這般說的。」阿藤越說越激動,臉上漸漸泛起紅潮。
    直次依然半信半疑。大久保長安和阿幸似已交惡。全天下都知,長安性好漁色。像阿幸那種好勝女子,不會滿足於在成群妻妾中默默等待寵愛。這種不平和不滿若變成了怨恨和反抗,不知會導致什麼後果。
    阿藤的話引起了直次的重視。長安的隊伍裡帶著妓女,卻是為運送金銀做樣子。女人的衣服箱子,倒是不錯的工具。
    「阿幸夫人是何時看到那些箱子和金銀的?」
    「從佐渡到八王子的路上。」
    「她怎生想到去查看?」
    「在中仙道的山路上,腳夫跌了一跤,夫人的衣箱掉了下來。從箱中滾出好些包有黃金的小包。夫人驚呼,被大人嚴厲喝止了。」
    「好了好了。你們不是等著大御所大人一經過就搖鈴奉茶嗎?現在可以去了。」
    「是。」
    「且等!從衣箱里滾落出黃金,此言有些道理。但黃金到底是私藏,還是通過正途而得,殊難判斷。不如請本多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都暫不張揚,我安藤直次也藏在心裡。你切不可泄露出去,若不小心說漏了,你必有滅頂之災。」
    阿藤不語,似被震懾住了。
    「好了,就這樣。回去吧。」
    二女四下看看,在「叮鈴叮鈴」的鈴鐺聲中遠去了。
    安藤直次雙臂抱胸,閉眼沉思:若不立刻告訴大御所……但家康公已失去了長子、二子、四子和五子,正對忠輝滿懷期待……
    忠輝與大久保長安同伊達政宗勾結起來,必於將軍秀忠不利。念及家康公的年紀,他一旦得知此事,必起滔天駭浪。家康公年已六十有八,他若有不測,將軍和忠輝之間必生紛爭。唉,家康公英雄一生,最後恐將以悲涼收場。直次心念彷徨數匝,難作決斷。
    涉及數人,無一不引人注目。若松平上總介忠輝和當世第一能吏大久保長安落入伊達政宗掌心,必能演出一場驚天大戲。家康公若身有不測,此三人抱作一團對付將軍秀忠,該如何是好?將軍自然能舉譜代大名和旗本八萬騎之力去對抗他們。雙方必是傾力一搏,斯時,恐會集結起比關原合戰時更多的兵力。想到這裡,安藤直次忽覺周身寒毛直豎。
    還有一個大瘤子——大坂城。關原合戰時,秀賴還是一介頑童,如今他已是和忠輝年紀相仿的成年人了。不僅如此,秀賴還是秀忠的女婿。伊達政宗和大久保長安怎會忽視這些?
    關原合戰時,有家康公坐鎮,外樣大名不敢不冷靜比較雙方實力差異,然而,此後能期待秀忠具有乃父實力嗎?若外樣大名知伊達政宗、豐臣秀賴和松平忠輝結成一線,他們必會生出和關原合戰時完全不同的心思。關原合戰時,伊達政宗和家康公遙相呼應,上杉氏明樹兵刀、暗遞款曲。現在情勢卻不一樣了,在西國眾大名中,如毛利和島津那般待機而動者不在少數。況且,稍有風聲,那些在關原合戰被打散的浪人必先奔赴大坂。
    直次突然又想,這一切,當不是阿幸爭強好勝的忌妒心所構。即使如此,此妄想還是讓人煩躁,他忙站起身,從松枝上解下馬韁。
    天空漸漸晴朗,家康的隊伍馬上就要過來了。直次使勁晃了晃腦袋,「刷」地抽馬一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2
第361章 聯名狀



    德川家康到達江戶后,伊達政宗幾乎每日都登門拜訪,二人常單獨閑談。而且,不論是去縱鷹田獵,還是去小石川傳通院的工地,二人也經常偕行,甚是親密。
    將軍秀忠內心不知有何想法。政宗並不認為秀忠對他已全無戒心。故他每次出現在秀忠面前,都只說些生意話題,因交易乃是家康的富國之策,只要談這個,就說明他是家康的擁躉。
    「唐·羅德里格終還是乘坐日本造的船渡過了大洋。」一日,他問候過家康后,特意到了秀忠處,「我們造的船能夠渡過太平洋,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秀忠不明他是何意。
    「這說明,日本國的工匠已能造出可在大洋航行的巨船了。也許諸大名會因此竟相造船,大開生意之門。」
    政宗甚是清楚,秀忠對他的話會產生怎樣的不安,又將採取何種舉措。政宗還說,自己和家康談了些心裡話。
    「不論羅德里格還是索德羅,也不管他們可信與否,他們的見聞都已過時了,並不足深信。因此,在下希望集結能造帆船的工匠,在陸前的月浦再造一艘大船,派可靠的自己人乘船直接去歐羅巴。大御所對此亦甚認可,還請將軍也多多關照。」政宗保證,若把能造帆船的工匠集中起來,自能防止其他大名任意造船,以免引起混亂。
    問候完畢,政宗回到家中,在房裡點土了一撮島津氏贈送的薩摩煙絲。此時,大久保長安來訪。
    長安仍一邊與下人打趣一邊走進來,一見政宗便道:「陸奧守大人,在下給您帶來一個有趣的消息。」說罷,他從紫色小方綢巾中恭恭敬敬取出一份文書,「大坂城內有偌多志同道合之人。請大人過目!」
    政宗默默把煙管遞給侍女,不快地將文書推還長安。「石見守,你很能幹,但有些過頭了。」
    他日光古怪,言辭異常尖銳,「聯名狀本為甚是重要的誓約,大家都要賭上身家性命。但你不是。」
    「那……那大人對長安是怎麼看的?」長安有些受挫,面露不快。
    「你的聯名狀不過兒戲!如今可不似亂世,各憑實力奪天下。齊心合力,到海外去,這個主意倒不壞。」
    「若是壞事,長安也不會如此熱心。這也是對大御所一片忠心。」
    「只是為了大御所,就不會有什麼聯名狀了。聯名狀自古以來便是陰謀禍亂的開端。即使你無那種想法,眼見大久保石見守拿著聯名狀四處走動,別人必會立時想到謀反。」
    「謀反?」大久保長安倒吸一口涼氣。
    「哼。我從未想過聯名狀,我打心眼裡就不信那玩意兒。」
    「唔……」長安的表情益發嚴肅,把文書收回懷中。
    「罷了。不叫聯名狀,改為同道書之類……蓋上印章封存起來吧。」政宗說完,拍手叫來一個侍女,「給石見守奉茶,準備晚飯。」
    政宗依然將忠言和親密明確區分開來。大久保長安微笑著,把煙絲盤拉近了些,視線轉向政宗背後的牆上。那裡有一幅狩野元信的畫,畫面上,一隻鷹踞在古木枝頭,目光炯炯。
    「陸奧守大人。」
    「何事?」
    「長安出言不恭:您的人品也不過爾爾!」
    「哼!我天性老實厚道,行事從不只為一己私利。」
    「長安能讀憧陸奧守大人心事。大人必對有多少大名在這聯名狀上按過血印,頗為好奇。」
    「那倒是。我感興趣的是,現在天下到底還有多少明白時勢的仁人。」
    「但大人今日突然這般說……必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在下不無擔心。」長安輕輕拍了拍胸,「剛才這個文書……乃是立志環遊世間的同道中人的盟約。索德羅給過我一些綠寶石,我打算造些鑲嵌綠寶石的螺鈿盒子收藏此狀。但長安並不僅僅滿足於此。」
    「不錯,綠寶石的小盒子,想法很好!」政宗又欲封住長安的嘴,「我把我手裡的紅寶石也給你吧,必能做出更珍貴的盒子來。」
    「陸奧守大人!」
    「還有其他好的想法?」
    「在下不知有『林中無鷲,鳶竟稱王』這等事。」長安向前挪了一步,敲了敲煙嘴,「長安站在陸奧守大人您這巨鷲的背後,只是小小的伯勞鳥。」
    「呃?」
    「大人突然那般戒備,不,也許從一開始大人就那樣想……唉,長安感到甚是失望啊!」
    「石見守。」
    「定是事出有因,在下這般說,或許有些冒失。」
    「唔……」政宗沉吟了一下,用力點點頭,「並非……並非毫無端倪。」
    「到底發生了何事?請明示!」
    「但是……說亦無用。依你的聰明,怎能不知?」
    此時侍女開始端飯菜上來,二人的話中斷。一個侍女給政宗和長安斟滿茶,政宗對她道:「把椿夫人叫來。石見守好久不來了。椿夫人來了,你們就退下吧。」
    椿夫人正是索德羅獻上的西洋女子。據說伊達政宗還未教那女人說日語,以他的性子,必然擔心人泄露機密。長安暗想,今日叫那女人來,定是為了掩人耳目。
    侍女帶來椿夫人後,便自行退下。大久保長安冷哼幾聲,「椿夫人穿上和服,還真是好看啊!」他本來想說,她還真像傳說中的金毛九尾狐,不過忍了一忍,終未說出口。其實,裹在華麗服飾中的西洋女人奇妙的妖艷,大大刺激了他。
    「這女人不懂我們的話,我們隨便說。」政宗對從頭到腳一身和式打扮的椿夫人做了個手勢,讓她把杯子端給長安。
    長安恭恭敬敬接過杯子,心中仍在暗想:絕不能就此撤回。一股鬥志從丹田升起,他愈是精神,「陸奧守大人,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吧。」
    「石見守,大御所可對你說了什麼?」
    「尚未。」
    「呵呵,那便是我胡亂猜測。」
    「莫非有何不妥?」
    「大御所曾問我,可曾見過長安往來於礦山的隊伍?」
    「在下的隊伍?」
    「是。我答道:雖未親眼見過,但聽過一些傳言。」
    「呃……大御所大人說了些什麼?」
    「大人輕描淡寫,小聲道,長安喜歡炫耀,真是麻煩。」
    「麻煩?」
    「石見守,你對大御所說,從越後到佐渡的金山產量均有所減少。」
    「其實便是關於大鷲。」長安突然另有所想,指著政宗背後的畫,道,「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很快就要兼有越后的高田,成為年俸五十萬石的大名。」
    「唔。」
    「正如大人所知,那地方自從上杉氏移封后,土地枯竭,天災不斷,表面看來,其俸祿僅次於豐臣氏,然而除了修城之外,開銷多,負擔重……」
    政宗抬手阻止他繼續下去,「土地貧瘠,就想把山養肥?這個計劃不好。」
    「不好?」
    「上總乃是我女婿。我希望他能造出雄偉的城池,足以控制北方,這不就是你剛才所言的大鷲?身為大鷲,卻行些小器事,說起來有損聲譽啊。」
    「唔。」長安突然把杯子放下,靜默下來。
    「說了這麼多,只怕適得其反。」
    「在下不欲改變初衷。從越後到佐渡的礦山逐漸遠離礦脈,到那時,大人的謹慎才最是重要。天施惡手,方顯大能……此乃在下淺見。」大久保長安吃准了政宗的心思。政宗對長安始終心懷戒備。因為家康說過,長安的隊伍過於奢侈,故政宗一直懷疑他牟私。
    在長安看來,這樣想真是荒謬——家康警惕的乃是伊達政宗,而我大久保長安乃是家康心腹。家康讓忠輝娶了伊達政宗之女,不就是對政宗懷有戒心?家康甚是清楚,政宗最寵的便是正室所出的長女五郎八姬,將此女嫁與忠輝,相當於從伊達政宗家獲得了人質,這人質和被留在大坂城當人質的千姬具有同樣的價值。出於這個原因,非得在忠輝身邊安插一個智謀足可匹敵政宗、能看破政宗一切企圖的人,才能安心。而被選中做家老的,正是我大久保長安。在此期間,我長安卻逐漸被政宗迷惑,然而這也是因為政宗器重自己。但此際,政宗居然對我心生懷疑!
    「陸奧守大人,您也知上總大人很快就要成為年俸五十萬石的非凡大名了吧?」
    「是啊,大御所和將軍都表示過此意。」
    「那麼,請大人略微收斂些吧。」
    「石見守,話不能這麼說。在高田建造堅固的城池,既是為了牽制北方的伊達和上杉,也是對北陸有所忌憚。」
    「哈哈,為了威懾岳父,讓女婿……」
    「正是。城池築好之時,定會把政宗給圈起來,哪裡談得上對我毫不懷疑?其實便是對我大有猜忌!」
    長安依然微笑著。的確如此,對於已有懷疑的人,家康必會先委以重任,迷惑之,瞧得機會,一擊必中。「陸奧守大人,即使您不說這些,也早就和我家主君結緣了。」
    「所以,我才必須不辜負大御所大人。」
    「長安也想和大人更親近些。」長安言有譏諷,政宗卻立刻應承下來:「石見守,好!我和你近日有些疏遠了,我們怎麼也得照顧面子啊!」
    「這……大人的話愈發讓在下意外了。是不是最近在下做了讓大人不快之事?大人好生想想,長安可是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的家臣。」長安突然提高聲音,看了看周圍。政宗的話實在讓他太意外、太吃驚了。
    政宗開始喝酒,臉上仍是毫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也許他看到長安開始不安,反而要表現出平靜。
    「陸奧守大人,您似有事瞞著我。」長安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珠,「長安和陸奧守大人之間,最近有些疏遠,不能這麼說說就完了。若長安被大御所和將軍疏遠,那時必危及伊達氏。大人以為呢?」
    「唔,是一損俱損吧。」
    「這可非說笑。設若長安確實謀私,採礦時故意避開佐渡的礦脈,故意把隊伍搞得熱鬧非凡,還把金銀藏在女人的行李箱里,就算這樣吧。」
    「還有一樁呢,石見守,聯名狀呢!」
    「就算還有那個。世人議論紛紛,卻不知將軍和大御所怎麼想?」
    「……」
    「長安終歸還是被伊達誑了。這便是大鷲和伯勞的差別——被盯住的其實是大人啊。」
    伊達政宗打了個激靈,看看長安,繼續默默喝酒。
    「大人便被叫作大鷲、獨眼之龍,為世人所懼,怎會久居人下?長安乃是受了伊達的吩咐,才私吞金銀,慫恿伊達女婿上總介,犯上作亂。大久保長安不過揮揮手就能趕走,大鷲可就不行了。故長安根本沒妄想過憑藉區區伯勞之身來脅迫大鷲。若有大事發生,大人卻對長安一味隱瞞,在下安能束手就擒?」
    「……」
    「只要長安有一口氣在,就會與人斗下去。不讓自己被大風吹落的唯一辦法,便是把大鷲周遭發生的事盡數撂出來……」
    政宗哈哈笑了。
    「抱歉,說了些讓大人發笑之語。」
    「不過,你的話真是有趣,我無言以對啊。政宗身邊有讓將軍震驚的秘密嗎?」
    「發現了一些。」長安也想笑,然而兩頰頗為僵硬,「大人在上總介大人內室秘密宣揚洋教信仰,就足以讓將軍大人吃驚了。」
    政宗獨眼精光閃閃,盯著長安。
    「大人似忘了索德羅和長安的關係。」大久保長安似決心正面迎戰政宗。他眼睛泛紅,嘴唇蒼白,「索德羅認為,長安比陸奧守大人更加貪心。也許他的意思,乃是長安實為陸奧守大人的忠實心腹。」
    「石見守,這些話到此為止。」
    「好不容易說到這般有趣。這可是長安的佳肴啊!」
    「唔。」
    「索德羅原以為,天下心機最深之人便是大御所大人,後來發現自己錯了。還有一人,毫不遜於大御所,索德羅……」
    「那廝最擅見風使舵。」
    「不管大人怎生說,索德羅說這話時,在下全身冰涼。是啊,世上還有智者……」
    「……」
    「在日本國,想贏得天下,只有一個方法,便是利用海上吹來的風。索德羅這樣說,在下還渾然不明。索德羅曾經放出話,若把弗蘭西斯派的傳教士全都召集過來,瞬間就能顛覆幕府。著眼於此,陸奧守大人才讓女兒信了教。當然,在您的領內擴大洋教的影響,當您為了奪取天下奮戰時,便能防止百姓和侍從發生暴亂。聽索德羅這般說,長安想起了信長公時的一向宗暴亂,心有戚戚啊。
    「索德羅的想法和那時本願寺的光佐一樣,他想用洋教這條強勁的繩索把整個日本國聯結起來,雕琢大坂的秀賴和江戶的松平上總介這兩塊寶石,然後在信奉洋教的大名領內煽動信徒起事。屆時,支持他的信洋教的大名領內必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對他們來說,這場戰事比起發動一向宗暴亂更神聖。還有一樁事,由於索德羅的懇求,班國國王將不斷派來裝備有大炮的軍船,日本國將再起亂事,斯時誰為天下之主?是豐臣秀賴、德川忠輝;還是伊達政宗……」
    說到這裡,長安終於大笑起來,「哈哈!這正是索德羅對長安所言的大鷲之夢。但這大鷲最近似已遇到了些麻煩。大鷲當然無真正的信奉,它的野心只想擴大領地。但出人意料的是,令愛的信仰甚是執著,大鷲恐無法應付了。」
    長安想,伊達政宗當然得說點什麼。但政宗什麼也沒說,長安定睛一看,他似正在打盹。
    大久保長安見政宗心不在焉,便將杯子伸向椿夫人,要她斟酒。那女人也早就打起盹兒來了。聽說政宗也難以應付這女人,故不得不經常從淺草施藥院叫布魯基利昂來,請他用洋教的法子。想到這裡,長安一下子感到心中舒坦:人是多麼奇妙,喜女人和權力,也喜美酒和黃金,還喜歡「神」!
    「椿夫人,大人好似累了。最近您的痼疾好些了嗎?」
    二人語言完全不通。長安問完后,自己哈哈大笑起來。那女人聽到了這話,優雅地側了側頭,撲閃著水靈靈的雙眼,很是可愛。
    假如剛才的話,政宗全然不知情,也就罷了。但索德羅說了,那確是政宗的打算,只要這樣稟告上去,家康還好,將軍秀忠定會緊張異常。二代將軍對大坂的動靜異常敏感,也甚關心世人對忠輝的評價。看上去不動聲色的政宗,絕不會不打這種算盤,也許他正在暗罵索德羅多嘴……長安懊悔得咬牙切齒,如坐針氈,想著對策。
    正在此時,假寐的政宗動動身子,睜開眼睛,道:「啊,真是失禮了!」
    「大人好像對長安之言都聽不進去?」
    「是啊。不過無妨,我什麼也未聽到。」
    「那麼,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無他。來,再喝一杯吧!」
    「哦?」
    「是啊。我現在還分不清夢境和現世。不過我對你實無甚好說。」
    「如此說來,大人是要放棄長安了?」
    「非也。你的計劃比我想的大得多,慾望也更是強烈。你才是大鷲,我是雀兒。」
    「唉,大人演得真是出色。那就這樣吧。」
    「好。你帶了綠色的小盒子來,從那小盒子中冒出五彩煙霧,咻的一聲消散在虛空之中。在煙霧消失的地方,獃獃坐著一個髒兮兮的獨眼老者。石見守,我現在難道不就是夢醒之後的樣子嗎?我心裡不好受。」政宗說罷,將杯中灑一飲而盡。
    長安有些得意,然而心底還有些意猶未盡。政宗心裡藏著的那個野心的盒子,不知蓋了多少層蓋子,長安要再深入窺探,若不下定決心一試,則永遠搞不清真相。只要政宗活著,那個野心的盒子就不會毀去,也不會埋葬。可以說,那是自政宗生下來,就和他如影隨形的宿命。不過今夜的政宗顯得過於膽小了。「咱們別說這些了。」他一直重複這話,顯得曖昧,似欲放棄一搏。
    「陸奧守大人,您有些過了。」
    「怎的?」
    「您在裝瘋賣傻。憑您這個態度,長安就會斷定,您已放棄一搏,可能立需仰他人鼻息。」
    「唉!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就隨它去吧。」
    「如此說來,大人是打算三緘其口,就讓在下一人在此大吐苦水?」
    「石見守,我不妨直說。」
    「在下洗耳恭聽。」
    「實際上,我從小女口中聽來一些消息。」
    「令愛口中?」
    「是。有個在你礦山上的女人到她那裡,說了一些事。」
    「礦山上的女人?」
    「正是。據那個女人說,你欲擁戴上總大人為天下之主,故一直在為此儲備軍餉。其他的倒和你所言不差……女人的衣箱里,其實藏有黃金。女人特意來告訴我們,定要小心行事,切切不要讓上總大人產生懷疑。」
    長安鬆了口氣,「哦。」
    「一定要小心。謠言一旦引起別人的興趣,就會讓他們的野心不斷膨脹,就像剛才你說的索德羅諸人。」
    長安大笑起來,「哈哈哈!那就請大人一想吧,闢謠的方法很多。哈哈!原來大人乃是因為那謠言,才要疏遠長安啊。大人就放心吧!哈哈!」
    政宗仍然一臉的不得要領,只是一味勸酒,然後就送長安去了。長安照政宗的忠告,把聯名狀放回小盒,承諾不會再讓它招致誤會。
    長安在回家路上和以往一樣安心。從女人行李中滾落出黃金一事,他找出了好些開脫之辭:很多女人在礦山賣笑,攢了不少金銀。她們故意在人多的地方,把行李翻落在地。這樣,人們才會羨慕她們。
    「礦山裡有女妖,她們都住在山裡,生活富裕。若把這些話散布開來,那些貪心之人必心動。如此,進山採礦便會風行一時。」
    長安去后,政宗不由嘆息起來。在他看來,長安實是個值得關注之人。性情倒和秀吉公相似。政宗覺得他十分有趣,同時亦對他充滿警惕。
    長安終於未能窺探到政宗的本心。政宗故意說些讓他難堪的話,原因非常簡單,只是因為他不想在那份聯名狀上簽字,但那聯名狀卻與政宗不無關係。
    政宗利用長安,同時又對他充滿警惕,原因只有一個:長安的妻妾中,有一人和本阿彌光悅有血親關係。本阿彌光悅之父光二便是德川親信。不論光悅本人是否有所察覺,他們父子二人雖然出入天下大名府邸,但只對家康一人顯示出特別的尊敬。故政宗想對阿幸探個究竟。他逐漸發現,阿幸與眾不同,個性剛烈,她暗戀表哥光悅,但她的父母讓光悅娶了她姐姐。然而,最近阿幸的姐姐及其女兒雙雙亡故,阿幸心中頓時掀起巨浪。難以預料的人生和執念常讓阿幸苦悶:若知道姐姐會早死,還不如自己嫁給光悅!女人的執念就和男人的野心一樣,並不那麼容易就能熄滅。隨了長安,甚至令阿幸對自己也心生厭惡。
    長安性情直爽,一如既往飲酒作樂。一旦喝醉,就會吐露機密。他不用在戰場上博命,只在酒席間度日,因為酒的緣故,他養成了喜好大言之病。阿幸對長安所為很是清楚,聯名狀之事,必也知之甚詳。
    讓政宗感到憂心的另一樁事,則是最近本阿彌家的事。光悅之母妙秀嫁給了光二,回身幫助娘家兄弟,以將兩家緊密聯繫在一起。光悅之妻便是妙秀的侄女,光悅的妹妹便又嫁給了妙秀的侄子。
    但光二已不在人間,現在光悅妻女又相繼亡故了,連接兩個家庭的紐帶逐漸變弱。性好結交的光悅不願做本行,又得到了加賀前田利長支持,目前正在積極為幕府奔走……
    若真如此,長安身邊的阿幸自會更加急躁。若阿幸回去,眾人必會同意將阿幸許與光悅,兩家又會結成一體。
    想到此,政宗拍拍手,命侍女重新上酒。表面看來,他還是如岩石般面無表情,不過心裡已鬆了一大口氣:對長安、阿幸,都不能放鬆警惕,因一旦阿幸離開長安,回到京都,對光悅吐露秘密,勢將掀起軒然大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3
第362章 密盒天機


    阿幸一整日都未離開火盆,只默默在小方巾上刺繡,她向姑母學的這門手藝。本阿彌光悅之母妙秀身體康健,居於京都,今年已過六旬,至今不肯穿絲戴綢,只著棉麻。她說,過分奢侈,就是違背日蓮大聖人的訓誡。
    光二和光悅父子經常出入各大名府邸,得賜甚多絲綢。妙秀皆將絲綢做成一塊塊小方巾,分給府中眾人。阿幸曾問她為何如此,妙秀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道:「人不能只為自己。眾人認可我本阿彌家,送了這些貴重禮品。若我都留給自家,就是冒認了下人們的辛苦努力。冒認他人功勞之人,祖師爺會施懲罰。把這些分下去吧,轉達我的謝意。」眾人的辛苦能得到賞識,讓妙秀很欣慰,她歡喜地在方巾上綉上松、竹、梅,贈與眾人。
    不過,阿幸現在在方巾上所繡的並非松竹梅,而是秋草。除此之外,她還常常綉些以桔梗和芙蓉花為主,配以女郎花和萱草的圖案。她在綉一個心中極度蕭瑟的女人的身影,想把這塊刺繡方巾當作遺物。
    阿幸現在方知,自己是多麼強烈地戀著表兄光悅。和光悅結緣的姐姐亡故了,訃聞和另外一個消息一起傳到了佐渡——本阿彌家已一分為二。阿幸非常震驚,只覺人生無望。她始終相信,父親和表哥光悅永遠都是同心,然而事實證明,井非如此。為了讓兩家人團結一心,她將光悅讓給了姐姐,但兩家最終還是因塵世的利害分道揚鑣。那麼,她的犧牲到底算什麼?她立時萬念俱灰。
    那之後,阿幸強行從佐渡撤回。大久保長安身邊並無所謂「正室」,在旁人看來,阿幸也許想做正室,以求心安。但不管她最初的打算是什麼,在八王子宅中見到的一切,令她絕望。
    長安並非待在家中度日之人。他奔放的幽默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只有在享樂時才會放射出光芒。一旦回到府邸,變回總代官大久保石見守長安,他便是一個暴君。唯一相同的,是他處處必耍酒瘋。然而,他在外邊耍酒瘋時,尚揮灑自如,在家裡卻是陰騭乖張。長安的十二個側室彷彿十二匹廄中之馬那般受到束縛,甚至連侍女和下人們也被嚴格要求謹守虛禮,人人都古里古怪。也許他不過是個目光短淺、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即使阿幸不願這般打量長安,本阿彌光悅表裡如一的性情還是讓她深有感觸:即便光悅也有褊狹之處,他依然努力要做最正直、最純潔之人。
    長安卻是虛張聲勢。從本心來說,他並不厚愛別人,只是帶著特殊的決心,圓滑地混跡於這濁世之中。阿幸很難把大久保長安當作丈夫來尊敬和感激。
    八王子所見,讓阿幸感到自己和光悅、長安的距離皆更遠了,而待在佐渡,也許還有機會從能登去加賀,見到同在加賀的光悅。
    阿幸從兩月前開始綉方巾,原因之一,自是她不喜奢侈的衣料;另一原因,則是她認為自己的生命已近終點,對姑母的純潔念念不忘。
    「阿幸,還未歇息?」長安突然來了。他似又喝醉了,若不喝醉,怎會到宅里的女人這邊看一眼?
    房門「刷」地被拉開,撲進一股柿子香味。「哎呀,是大人啊!快請進!」侍女忙伏下身子。
    「請進。」阿幸未停下手中的活計,聲音冷淡,「您有何事?」
    長安咂了咂嘴,大搖大擺走了進來,「嘖嘖,好生冷淡!」
    「大人也夠冷的啊。阿幸終於清楚,大人您對妾身是什麼樣子。」阿幸兩手沒停下來,說出來的話還和往常一樣尖銳。
    「唔……」長安站在那裡,癟起嘴,眯起眼睛,吐出一口酒氣,「你似對我厭倦了?」
    「不是厭倦,是我明白過來,感到失望。」
    「失望?你這女人凈說些難聽話。我怒了!」
    「知道大人會生氣,我才綉了這些活計。請您把這些方巾分給侍女和親戚吧。」
    「這是遺言?」
    「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您什麼時候撒氣都可。」
    「晤。」長安嘟噥著,坐到阿幸身旁,「阿幸不愧和乖僻的光悅是親戚啊,說話越來越毒了。」
    「不,光悅不乖僻。您過於公正了。」
    「過於公正?」
    「是。過於公正,並非公平。不偏不倚乃是傻瓜所為。」阿幸說出這些讓人難以招架的惡毒之言,終似呼吸順暢了,輕輕一笑。
    長安又嘖嘖道:「世上沒有比古代那些歷經劫難的女子更為強硬的人了。她們除了毒言惡語,既不知眉高眼低,也不解風月之情。」
    「那是因世事艱難。您有何貴幹?我想繼續刺繡。」
    「自便。不過阿幸,今夜你失儀了。」
    「哦?阿幸希望令大人動肝火,得以往生極樂……」
    「阿幸,我其實有事想麻煩你。」
    「可真少見。您來求我?您先說說看。」
    「你還不肯消消氣?真是目光短淺!」
    這時,三個年輕女子端著酒食進來。阿幸無動於衷。這三個女人中有兩個一直在長安身邊伺候,愛多事。從這點來說,長安便不能讓人放心。
    「先喝一杯,今晚我要說的可非尋常事。」長安看到阿幸又要開始手中的活計,粗暴地把那方巾掀到一旁,將酒杯伸到她面前,「其他人退下。啊,對了,今晚我就在這兒睡,你們給我鋪好被褥就退下。」他把酒杯伸到阿幸鼻尖下,「阿幸,我想讓你做兩個漂亮的盒子。你和光悅是親戚,會畫畫,又能做漆器。」
    「盒子?」
    「是。信盒大小,不過要比信盒深。你做兩個漂亮的盒子,能裝些零碎的髮飾。一個給你,另一個我自己好生保管,唉,就用來裝你留給我的遺物吧。」
    「那盒子,大人要用來做什麼?」
    「放重要的東西,還可裝些金銀。飾以螺鈿、青貝、鉛,還要在盒上鑲上綠玉,描上星辰。」
    說罷,長安伸手朝懷裡掏摸。但見榻榻米上光芒一閃,他甩出兩顆綠玉。
    長安這話來得如此突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阿幸毫無伸手的意思。「這是上好的翡翠?」
    「不是翡翠。這是索德羅給我的玉,叫祖母綠。」
    「索德羅給的?」
    「是。聽說這種玉要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分開保存。我才要做兩個盒子,我倆一人一個。哈哈,怎樣,心情好些了?」
    阿幸嚴肅地搖搖頭。她不再是那個憑藉甜言蜜語就能哄騙住的阿幸了。把寶石鑲嵌起來,做兩個美麗的螺鈿盒,到底是何意思?阿幸相信,這必是長安瘋狂的夢想之一,有些出乎意料的離奇。
    「想什麼?把這美玉拿過去看看吧。這可不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玉石。」
    「盒子裝什麼?」
    「裝什麼?當然是最重要的東西。」長安道。
    「收納的東西不同,花紋圖案也要有區別,需要先定底色。您不告訴我,我便愛莫能助。阿幸做的東兩,絕不能成為後世笑柄。」
    聽阿幸這般說,長安又低聲嘟噥著,拾起榻榻米上的寶石放在手心。美麗、溫潤的玉,彷彿閃爍在紅薯葉上的一顆露珠。
    「不告訴你放什麼,你就不做?」長安看著左掌中的寶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你是先前的阿幸,我自會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最近的阿幸嘛……」
    「說我不可信?」
    「你對我有敵意。你把這當作遺物的方巾縫好后,就要殺了我?」
    「呵呵,我有那樣的勇氣,就不在大人眼皮底下縫遺物了。阿幸覺得……女人的末日已經來臨,遂開始為自己的枯萎作準備。」
    「女人的末日……唔,有那樣的準備?你總是在做夢啊。」
    「還是別讓多疑的女人做那般重要的盒子了,找合適的人吧。」
    「阿幸!」
    「怎的了?」
    「我再問一遍:你不打算變回以前的阿幸了?」
    「以前的阿幸?」
    「很喜歡我的阿幸。」
    「這可就怪了。感到厭倦了、不願被人打擾的,不是大人您嗎?」
    「好吧。其實,我今日去陸奧守府上吃了頓飯。」
    「這和鑲寶石的盒子有何關係?」
    「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
    「您就明說吧,像以前的您那般……阿幸也許也能變回先前的阿幸。」
    長安突然睜大眼睛,正視阿幸半晌,又把視線重新落到掌中的寶石上。
    阿幸覺出肯定有什麼事發生,長安今日太不尋常了。他身上時常流露出深深的孤獨,讓側近的人也陷入寂寞的情緒。今夜,那孤獨似乎正開始蔓延。
    「阿幸,我其實真的喜歡你。」
    「唔……」
    「雖然喜歡,卻也有些怕你。不是因為你可怕,而是害怕你背後的本阿彌光悅。」
    「……」
    「你對此心知肚明。你的眼睛已然告訴了我。在我來看,光悅狂妄,對我懷有戒心,他只信我乃輕薄之人,會給日本和德川幕府帶來麻煩,故對我很是警惕。但光悅也去了加賀,他原來和板倉那般要好,近日也疏遠了。」
    「這和盒子有何干係?」
    「聽我說完:光悅不在京都!故明白告訴你,盒子里放什麼東西也無妨。這就是我想說的,明白嗎?」言罷,長安又陷入了沉思。
    阿幸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不僅因為長安這副不尋常之態,還因他話中出現了伊達政宗的名字,甚至還出現了阿幸最關心的光悅的去向,及和光悅交往甚密的板倉勝重等人,這愈發說明事情重大。這些人和盒子絕不會毫無關係,不能掉以輕心。
    「人有好惡。」過了一會兒,長安眯著眼,望著手中的酒杯和寶石,道,「但光悅一旦厭恨什麼,就只會越來越生厭,如此執拗,可見人實無完人啊。」
    「……」
    「光悅對我身邊的人都抱持戒備,想監視我的一切活動。假如我修好了八里台,他會認為我是在為打仗籌謀;假如我擴寬道路,他就認為我是心懷二志;我從礦上運了些金銀出來,他就認為我是徇私舞弊、中飽私囊;我接近其他大名,他就以為我是在圖謀不軌。結果,我和你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疏遠了。」
    阿幸默默聽著。長安的話中有幾分真實,但也有不少誇大的成分。
    「聽著,阿幸,我喜歡像你這種女人。男女之間也如戰事。你的不恭讓我心緒躁亂。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懼怕光悅。光悅和所司代板倉、伏見奉行小堀以及商事總管茶屋、堺港奉行成瀨都過往甚密,還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萬一光悅說幾句大久保長安的不是,長安可就要掉腦袋了。」
    這才是真話!阿幸突然大笑起來。她有些同情起長安來。長安和自己關係疏遠,自然不只是因為這個,因自己對長安醉酒後的荒淫深感厭惡,才疏遠他。阿幸的反抗有時會令長安鬥志倍生,有時又讓他束手無策。不過,這都和光悅有關。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嗎?」
    「明白。您早就當明白告訴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據實以告,你能發誓不說與別人?」
    「大人您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倘若您發現我泄露大事,盡可立刻殺了我。阿幸不過大人手中的一隻小蟲。」
    「呵呵,只怕這隻小蟲會從籠子里逃了去。」言罷,長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那我就實說了。其實,我是想把這個放到盒子里。」
    再次把綠玉放到膝上,長安伸手入懷。拿出來的是那封聯名狀。他醉醺醺把聯名狀上的帶子解開,刷地在阿幸面前展開。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險些呼出聲來、文書上以松平忠輝為首,下面寫滿了大久保忠鄰及諸大名的名字。
    「這是……這是什麼遊戲?」阿幸努力裝得若無其事,聲音卻打著顫。在那些名字中,確實出現了光悅最為擔心的高山有近和內藤如安。
    「怎的了,嚇了一跳?」長安似已下定決心,顯得異常沉著,將聯名狀重新捲起,「其實,我今日欲帶了這個去伊達政宗府上請他簽名,沒想到,沒想到……」
    「陸奧守拒絕了?」
    「正是。陸奧守甚是吃驚。」長安道,「他認為這是謀反的聯名狀,說要把它好生封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過你看啊,這哪是什麼謀反的聯名狀,上邊清清楚楚寫著:有志之士發誓共同攜手,齊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為了把聯名狀封存起來,才讓我做盒子?」
    「正是。聽他這麼說,我多少有些擔心。我明白,現在雖然還是將軍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顛覆,並非無隙可乘……」
    「……」
    「大御所畢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將軍若是不順著我們,生意不好做了,就等著尼德蘭和英吉利打過來吧。陸奧守是如此假設。不過我以為,正是因為日前有這樣的見解,索德羅才會拚命。因為二代將軍更信賴三浦按針,而非他索德羅。到那時,將軍就得退位,讓位於三代將軍,亦即我的主子、將軍大人的兄弟上總介大人。我雖這般想,陸奧守卻不這般認為。他怕受人猜疑,不僅不願簽名,還想給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嘆了口氣。長安這個主意,若得了大坂城秀賴的支持,局勢必將向光悅所料的最嚴重的方向發展。
    「那……那麼,結果怎樣?」阿幸不得不催問。
    「咳,我就把夢忘掉好了。」長安輕聲道,口氣出人意料地平靜,「我已經歷過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許世人還羨慕我呢。我雖備感失落,卻不想和陸奧守爭鬥,落個謀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長安額頭上已有了很多皺紋,不由一陣哀傷。
    「唉,太可惜了!」長安啜一口酒,「唐·羅德里格曾詳細告訴過我南蠻諸國的分山情形。若南蠻國的人到日本來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總收人便只是產出的兩成多,一半分與採金者,剩下的再分給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這樣,我的身家自會比肩大御所和將軍,也無甚稀奇,但我不能那麼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庫裡面的一半都……為了將來能進入大海,特意將黃金運到這裡。但若出現一些莫須有的謠言,說我為了爭奪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時放手。我把夢想封存起來,繼續做我的總代官好了。心中的夢,就封存起來,留給後世當話題吧。至於那個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罷,長安眼中竟然有淚珠撲簌簌掉進酒杯。
    阿幸才不會輕易被眼淚騙住。這個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夢想訣別,必會非常失意。心覺幸運之餘,阿幸卻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會竭盡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來是讓妾身做盒子裝些首飾,不過您又要一個,只是為了封存那文書?」
    「我是要把盒子送給你。」
    「僅僅如此?」
    「呃,我的遺物……當作是我的情意罷。」
    阿幸深感失望。長安依然只會說些奇言怪語。特意一問,是因她擔心長安會把聯名狀的副冊放到盒子里,在末尾偽造政宗的簽名,贈給伊達政宗。不這樣做,就無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過,若長安並無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說出。
    阿幸終於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邊。
    正如長安所言,阿幸非尋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兒,早就催著光悅同去修行日蓮宗了,也許還會進行那極其清苦、挑戰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終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種各樣的煩惱。故,她雖甚是清楚對長安不可掉以輕心,卻依然對他心生同情,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從長安手中接過寶石,約略估算了聯名狀的尺寸,「大小比著信盒……」
    「阿幸,你體諒我了?」
    「是您的一番話讓我決定幫您。確要留一個盒子給妾身嗎?」
    「休要懷疑。那盒子是和你結下姻緣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見守長安用來封存一生美夢的盒子,給我畫上最好看的圖案!」
    阿幸心中已開始籌劃,如何使用另外一個盒子。要做一個西洋式的帶鑰匙的小盒子,然後把鎖落下,成為她的遺物。那麼,內中應放些什麼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這些。這時,她眼前甚至出現和長安過往的糾葛,就像春霞中的一叢小花。
    是夜,長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瘋,必是有事盤踞心頭。
    老長時日未在阿幸這裡過夜的長安,此夜卻難得地安靜,讓人備感不可思議。凌晨時分,他把那份視若珍寶的文書放進懷裡,悄然離去。
    長安一出門,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戶,向外張望。在她腦海深處,一個問題轉個不休:我留下些什麼呢?
    黎明時分的天空仍然懸著一輪月亮,然而阿幸並沒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桿花莖,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將枯萎的女人想在這世上留下曾經活過的依憑,倘若能夠留下一個孩子,那將是最好的遺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這裡,阿幸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為活過的依憑,那就做一個命運與眾不同的小盒子。想畢,阿幸忙關上窗戶,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潔白的被子,坐到案前,點亮燭火,研好墨,蘸黑筆尖,放入口中咬了兩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長安和其他側室育有兒女,把小盒子交給其中某人保管,也並非不可。
    阿幸準備好筆墨,卻像著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書架里翻。姐夫俵屋給的函紙還在。俵屋又名宗達,擅在京城土產上作畫。他表面看來成熟穩重,其實頗有些頑固。他對岳父的接濟一概拒絕,自己辛辛苦苦靠給扇子作畫糊口。俵屋宗達在紙屋藤兵衛所造的薄紙上畫蕨草和鹿獸,製成函紙,十幅一疊出售,深受好評。他曾送與阿幸一些。「那紙不生蟲,可保存幾百年。」俵屋對自己制的紙和作的畫甚是得意,四處宣揚。故除了扇繪,這一項生計的收入也頗豐。
    取出紙來,阿幸全神貫注寫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懷對刀劍師本阿彌光悅的愛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見守長安為妾。慶長十四年歲末,大久保石見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兩款。另一款為大久保石見守藏,內中有一封重要文書。
    文書本應有伊達陸奧守簽名,但被其以石見守覬覦天下為由拒絕……
    寫到這裡,阿幸擱下筆。無論如何要留下真實的記錄——她這樣想,也想這樣寫,但實在太困難了。即使這樣寫,也無法傳達心思之萬一。就給光悅寫封書函吧。
    阿幸悄悄把兩手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懷,幾欲哽咽。
    窗外,小鳥開始歡叫。阿幸站起身,打開窗戶。清晨的陽光撲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讓人甚是不安。不過,到底該怎麼寫,當好生推敲。沒有兒女的女人,制一個小盒為遺物,這想法真是奇異。日後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開,在明亮的陽光下,看到裡面的內容。文意略有偏差,只會招人嘲笑,對盒子自身的命運也會產生巨大影響。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認可,便應該給觀者一種感覺,彷彿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時日,綿展開去……
    「再加上一首詩吧。」回到案前,阿幸細細賞鑒俵屋宗達繪出的紋樣。
    宗達喜用銀箔畫蕨,但時日長久銀會變黑變灰。不仔細想周全,用假名書寫的部分日後很難辨認。書法部分,最好找光悅借些樣子來看看。光悅精通書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備受稱讚,阿幸寫的字只能讓人想到乾癟僵硬的牽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練字。
    想到這裡,阿幸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她要傾盡全力。挑選圖案,畫到盒子上,再定下寶石和青貝的位置,還需要頗多時日呢。
    「夫人起來了?」一個侍女端了水進來。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須得把心和手都洗凈了。」
    「啊,夫人說什麼?」
    「呵呵,我說啊,從現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過我生的時候,誰也不能看,得一個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在被褥旁鋪上紅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給我準備些染齒用的鐵漿。既然要做母親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親?」
    「是啊。我要生個讓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兒!」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沒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認真的樣子,阿幸大聲笑起來。笑著笑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她胸口,淚珠頓時紛紛滾落下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6
第363章 窗開三百年




    大久保長安的野心由於伊達政宗的戒心而受挫。而此時,三浦按針和德川家康卻是所獲甚豐。
    得到家康熱烈歡迎的,不只是葡國和班國。家康希望,能和元龜三年便擺脫班國控制的尼德蘭,及大敗班國水軍的英吉利也公平往來。
    慶長十四年,日本正式與尼德蘭互通國書,家康當然甚是興奮。在此期間,為兩國百般斡旋的自然非三浦按針莫屬。此時的亞當斯,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日本人三浦按針,對家康很是敬慕。
    大御所待余極厚,賜予堪比吾國貴族之位,並賜仆八九十。外人得此位者,余第一人也。
    因得大御所信賴,葡國、班國人極其震驚,紛紛示好,欲與余結交。余亦不計前嫌,為其儘力奔走……
    按針在書簡中百般表達了感激之情。書簡寄予著按針的希望——但願有朝一日,英吉利人能看到此書。
    家康治國,秉承儒家公平,主張「天下歸仁」。按針被他感化,也逐漸拋棄私怨,與葡國人、班國人往來。人與人的交往真是微妙,竟全憑人心決定,實在有趣。
    這樣,緊隨葡國、班國人之後來到日本的,將是尼德蘭人。
    不過,最早踏上日本土地的尼德蘭人,正是和按針一起漂來的八重洲(耶揚子)和雅克布·庫誇爾奈克。庫誇爾奈克於慶長十年獲家康允准,與聖弗魯特一起返回巴丹,並將家康有意通商諸事呈報上去。慶長十四年,尼德蘭船到達了平戶。
    初次登陸平戶的尼德蘭船,派船員雅克·斯皮克向駿府獻上禮物。本多正純將此事告知崇傳,命他擬定回復。
    尼德蘭有書上呈大人,然文字不通。吾國文述之,其希望今後船隻通行,並設港口,互通往來。對方呈寶杯二隻,絲綢三百五十斤,鉛三千斤,象牙二十根。謹此,請復。
    崇傳很快便得家康旨意,擬好回復。從此開始了日本與尼德蘭間長達三百年的交易,后話少提。
    卻說三浦按針既被家康感化而拋棄私怨,可見家康胸襟可容六合。不消說,在這背後,乃是家康對自身實力的自信。
    金地院崇傳擬定回復如下:
    〖……國君殿下聖鑒,惠書收悉,見字如晤尊顏。殿下遺禮,不勝感激。貴國兵船遠渡重洋,抵我平戶,其志可嘉,雖相隔萬里,望能永締同心,互通往來。無道則正,有道則歸,渡海眾商盡可安居。貴國若派數人,留駐敝國,可憑貴國之意建館立舍,開設港口。從今往後,力修其好。其他事宜,謹請貴國船主轉致意。順頌秋安。〗
    原文為漢文,然而家康在其中所表達的意思卻歷三百年不滅,其志誠為後人大嘉,不累言。此為兩國之間的第一封國書。
    在日本國內,新風卻掀起軒然大波。
    三浦按針雖為了日本和尼德蘭之間的公平往來努力斡旋,葡國、班國人一聽,頓時震怒,旋派二兵船大侵海上商家,商家急避,方得以平安抵長崎。洋船尾追而至,見侵奪無望,遂轉至平戶,於平戶港停留三月,拜謁當權者,得厚遇,留人於此,亦約定,若出航,必載貨而返……
    由此可見南蠻人之囂張,異邦之間仇恨的火焰已燃燒到近海。
    三浦按針漸得儒學真道,他拋棄個人恩怨,在家康「天下歸仁」的宗旨下,期望各國能公平交易,而非訴諸刀兵。所有大名都服從於幕府,不敢逾越儒家道義。但在歐羅巴,卻是烽燧不息。班國、葡國等舊勢力和英吉利、尼德蘭等新勢力之間彼此對壘,相互征伐,烽煙漫卷……
    家康一心救天下蒼生於水火,極力開創太平盛世,他曾對南蠻諸國頗為疏遠,也是事實,但如今不同了,他要對天下諸國同等以待。三浦按針心胸變得開闊,許是因為長年待在家康身邊之故。
    此時,同索德羅和羅德里格素有往來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也從墨國來到日本,不斷試探,以圖接近家康。如此一來,伊達政宗對大久保長安產生戒備,亦在情理之中。
    伊達政宗和家康獲得海外見識的途徑不同。他從索德羅處得知,以羅馬教皇為中心的天主教勢力,和班葡兩國的勢力非常強大,不可小覷。臨近日本的呂宋、天川和墨國,均已在他們的勢力之下。慶長十四年之前,尼德蘭和英吉利甚至連名字也不為人知。
    然而,家康從三浦按針那裡獲得的海外見識更廣泛一些。他認識到,尼德蘭和英吉利等新興勢力已經越過天竺,到達了爪哇,也許很快就要從琉球到日本來了。所以,應與新舊勢力締結平等外交,以求富國之策。
    大久保長安的見識則源於奔放的想象,略近於胡思亂想。他以為,憑藉幕府的武力,加上自己挖出的金銀,睿智機敏的幕府繼任者若能進入世間海域,斷不必懼怕任何一方,即能成為海上霸主。
    若尼德蘭船來航,以原本蕭條的平戶港為大營設立商館,三人的想法必將發生微妙的變化。家康自會認為,按針所料不差,英吉利定也會到平戶來。不斷遭索德羅詆毀為海盜的尼德蘭、英吉利,必使政宗因不甘落後於長安而更加戒備,不會輕率表態;理所當然,他亦會拒絕在長安那幻夢般的文書上簽字。
    一日,政宗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讓他頗為納悶。
    府上來了一個叫宗兵衛的男子,乃是索德羅秘密派到平戶的洋教信徒。
    那人雖有教名,但政宗忘了,也未想到要記住。那人出生於長門,受索德羅派遣來過府上幾次,故政宗記得他的模樣。
    宗兵衛到了日比谷御門伊達府,稱送胡椒而來。見到政宗,他一一稟告了尼德蘭船如何可惡,以及他所事生意與前景。
    「平戶的尼德蘭商館頭領,乃是一個叫雅克·斯皮克的可惡之人。」宗兵衛臉上充滿憎惡,大搖其頭,「長崎的主教甚是生氣,因大御所大人貪心太熾,必無法逃避主的懲罰。」
    政宗仍不動聲色,但一聽其口吐詆毀家康之言,立刻皺起眉頭,道:「住口!那商館有多大?」
    「館員五人、一個通譯,將來必會不斷擴大。但他們把偷的東西拿來買賣,真是可惡!」
    「偷來的?你親眼得見?」
    政宗問得尖銳,宗兵衛眼神卻是一片執狂,毫無被嘲諷之感,「倒未見。他們乃是在遙遠的大海上不法而得,故小人未得親見。偷來的東西乃無本萬利。此次,其貨以生絲為主,貨款一萬五千二百三十一基爾德,另有用來造槍彈的兩百根鉛,重兩千二十五磅;小人帶來獻給大人的胡椒一萬兩千顆,現金三百雷亞爾……」
    「你說的那些南蠻數目字,都是些什麼狗屁東西!」
    「小人也不明白。總之,不可掉以輕心。他們還給老臣松浦法印、隆信公、豐后大人,以及長崎奉行都送了禮。」
    「哦,我也從你手中拿了一袋胡椒啊。」
    「這……胡椒乃是小人獻給大人的。他們可是給四位大人送了火槍、生絲、緞子和奇珍異寶,還瞞著人呢。不只如此,三浦按針那廝是否和大人有些不和?」
    「按針做了什麼惡事?」
    「此人可謂壞事做絕,卻很難抓住他的尾巴。設若無他,那些人怎能賄賂長崎的奉行大人?定是按針的主意。」
    「長崎奉行?乃是長谷川左兵衛藤廣?」
    「正是。奉行之妹乃是大御所大人側室。這簡直是觸犯主的教誨,主教大人對此頗為生氣。」
    「連奉行都送了禮,日後葡國船主和班國船主都得送禮了。簡直目無王法。」
    「大人明鑒。南蠻人為了宣揚天主的慈悲歷盡艱辛,紅毛人卻為了把人間變成地獄而大施賄賂惡習。他們當受天主之罰。」
    「那些人給長崎奉行送了些什麼?」
    「橄欖油,白蘭地,還有一尊大炮,以及十五根鉛,哦,還有六丈五尺緋羅紗。都是些稀罕之物,可見他們實在用心良苦……」
    政宗有些懷疑,雙方怨仇已發展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了?若真如此,導致這種怨仇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宗兵衛口中的主教,似對家康亦抱有強烈的敵意。許是因為傳教士們的生計乃是來自於通商的收益,而尼德蘭船的到來將妨礙這筆收入;但也許恰恰相反,尼德蘭真的是海盜。不過,真這樣想,那索德羅所言便是彌天大謊。索德羅說過,菲利普國君的水軍世上無敵,和羅馬教皇於信奉和武力上平分天下,他們會任憑尼德蘭船在日本近海奪去利益而無動於衷?
    「這麼說,尼德蘭人在日本賤賣他們偷來的貨物,是嗎?」
    「正是。」
    「那麼主教震怒的是他們賤賣了貨物,還是在海上為盜?」
    「均有。和那些可惡的盜賊們親近的大御所大人也有不是,故主教才大為震怒。」
    「這麼說,給他們做眼線的按針,就更可惡?」
    「大人明鑒。若再把英吉利紅毛招來,日本就暗無天日了。」
    「宗兵衛,你去對那主教說,先把尼德蘭給我滅了。他對大御所的怨恨有些言之過早。班國國王不是擁有世上最強大的水軍嗎?」言罷,政宗突然有些後悔:居然對這個混賬東西說了這種話。
    宗兵衛眼中放光,向前探了探身子,「主教大人也想過了。但必須找個點引線的人。」
    「引線?」
    「大人明白吧?」宗兵衛露出一絲讓人生厭的笑,「小人還要從平戶到長崎,順道去一趟大坂城,給城裡的信徒們好生講講原委。能夠幫助主教大人和神父們的人,除了大人,就只有大坂城……」
    政宗的獨眼突然瞪得渾圓。
    此事干係重大。這些人想向班國國王求援也就罷了,但把求援和大坂的豐臣氏聯繫在一起,甚至要拉攏他伊達,便要充分警惕。這事恰恰發生在大久保長安帶了奇怪的聯名狀來之後。若有人把這事傳到家康和秀忠耳內,政宗便會招致滅頂之災。
    在政宗看來,外樣大名中備受家康父子信賴的乃是藤堂高虎。從家康公首次答應秀吉公上洛始,高虎就已效忠家康。除了高虎,最受信賴者便是政宗。
    家康最恨看不清形勢的愚鈍之人,在這方面,他具有令人欽佩的敏銳感覺。政宗發現,就像老江湖厭棄不知江湖險惡之人一樣,家康甚是瞧不上目光短淺之徒。
    能洞察天下大勢的政宗,雖只一眼,卻自信略勝家康。無論是家康決定發起關原合戰,還是放寬對大坂的制裁,抑或是決定在江戶開府築城,他都能在家康之前,率先獻計獻策。作為家康六男的岳丈,他希望能作為有才幹、有誠意的姻親,於兩家之間維繫適當的信賴。若被捲入洋教新舊兩派之間的爭鬥,再被誤以為欲與大坂結盟起事,自會成為後世的笑柄,他的自尊何處置之?
    「宗兵衛,你的話好生奇怪。」
    「呃,讓大人不快了?」
    「不。我剛才說了,尼德蘭若真是十惡不赦,我就請求班國國君除了他們,不過我可未說要把大坂卷進來。」
    「抱歉。但小人以為,涉及信奉大事,斷不能讓信徒縮手縮腳。大坂城信徒頗多,故……」
    「混賬!豎子不足與謀!伊達政宗粉身碎骨,也要和大御所一道將日本建成太平盛世,有不軌之人想掀起騷亂,我決不饒他!」
    「小人完全明白大人的意思。不過,大人,倘若尼德蘭和英吉利打著我們的旗號和國內交易,說不定真會引起大人不願看到的騷亂。大人當知,方今主的僕人計有六七十萬,若想鎮住他們……」
    「退下!去吧。」政宗本欲大聲呵斥,末了卻語氣稍緩。
    宗兵衛退下后,政宗對下人道:「給那人一些黃金,權為盤纏。」
    他表情變得凝重,心中亦開始盤算:宗兵衛必去大坂,說些和方才類似的話,對此,不知信徒們會作何反應?得採取行動!想畢,政宗立即給所司代板倉勝重修書一封。
    洋教教眾不願尼德蘭船來日,乞氛益發不安。有一信徒至寒舍遊說,被斥回。此人許會拜謁京城或大坂教徒,雖不足為慮,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樣說后,即使那人提到政宗,板倉定也會釋然;另,須趁拜年去駿府見家康,約略提醒,大御所恐還蒙在鼓中。
    政宗尤為擔心家康身有不測。家康只認實力,秀忠只認乃父。秀忠知,自己才具遠在父親之下,便堅持一種奇怪的信奉——絕對服從父親。政宗認為,由於今川氏真、武田勝賴、織田信雄等人的前車之鑒,秀忠才對父親絕對服從。萬一家康留下遺訓,說要小心伊達政宗云云,局勢便會對政宗大不利。秀忠定會日思夜想,尋他的破綻。反之,若家康為伊達留得些許善言,政宗及伊達氏自能穩如泰山。那些沉不住氣的後輩早早討好秀忠,政宗卻能靈活對應,他知家康的分量。
    政宗決定年初去拜訪家康,回頭將家康的意思轉呈秀忠。如此,他便成為了一心為德川幕府獻計獻策之人。新舊教派彼此不合之事,也得以似從他口中灌到家康耳內。
    想畢,政宗慢悠悠站起身。家裡已開始歲末掃塵,他卻想躲起來……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9 16:57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7
第364章 身後計


    慶長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駿府接受完家臣拜賀之後,讓安藤直次與成瀨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稱要在茶室請他們用飯。二人面面相覷,自然不能拒絕,不過他們亦覺得,大御所很少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後,家康就催著他們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這是舊例。既特意讓他們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轉念間,已依言到了茶室,誠惶誠恐候著。
    家康很快來了。畢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顯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是在何處?」
    「姊川合戰時。」
    「哦。那時,你還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純一樣,成為幕府的棟樑了啊。」言罷,家康又看看成瀨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氣太冷。」
    二人愈是緊張。家康平日里雖不會貶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揚,今日卻似換了個人,一旦大意,不知他會冒出什麼話來。
    「放鬆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馬上要進入古稀之年,便無限感慨啊。我把將軍位讓給秀忠是在六十四歲,那時還真沒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體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絲毫不比壯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視線移到正成身上,「聽勝重說,正成在堺港常常參禪?你的口頭禪是……吾不知生來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嗎?」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說得很好。為何到這世間來,又為何離開,誰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樣。」
    「是。」
    「說知自己的死處,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極是。」
    「你們都還年輕。我即刻死去,也不會後悔——希望知得生死,實際卻是不能,故我才坐禪念佛。」
    二人悄悄交換了個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們叫到茶室來,就為了說這些?
    成大業者,必須有坐於漏船或身處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穩泰然的家康,究竟為何突然發這些禪佛之語?必定有大事。
    此時下人端了酒菜上來,不是正月吃的年飯,而是茶室里用的餐點。湯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鶴湯。
    「來,筷吧,我給你們斟酒。」
    「不敢當。」
    「怎的不敢當!正因為有了你們,才有我今日。感謝你們,理所應當。來,飲吧。」
    「恭敬不如從命。」
    「我未想到,今年還能跟你們這般說話。真讓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會總得神佛眷顧。直次,你說說,設若我今年壽終,還有何事未了?」
    直次會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顧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個任性的老頭子吧?」
    「不,大人有主見,亦是最虔誠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為義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築城,想讓外樣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淺野、加藤、福島、山內、毛利、蜂須賀、生駒、木下、竹中、金森、稻葉……」家康放下酒杯,掰著乎指頭數了數,「聽說加藤很是惱怒啊。他道,江戶城和駿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連稚子也極力扶植?」
    「在下也約略聽說過。」
    「聽過?」
    「是。聽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責他,他就立刻舉兵。」
    「正是!不過,我並非只給義利一人封賞。忠輝年俸六十萬石,還在越后的高田給他築了城,那城就在伊達、上杉、佐竹和最上之東。」
    「是。」
    「還有長福丸賴將(賴宣)去年,他僅八歲就任駿河守,年俸五十萬石。在世人看來,我真是只計私利。不過,為何我這老頭子竟未從身邊人口中聽到過哪怕一句諫言呢?來,喝酒。」
    二人縮了縮肩,忙捧起杯子,馬上就要知今日這頓飯的真意了。
    「我們是想進諫,卻怕惹惱了大人。你說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確實給至親骨肉賜予厚祿,但和大坂的秀賴公仍有差別,他年俸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儼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談過此事。」安藤直次介面道,「已故太閣給織田秀信公的俸祿為十三萬五千石,秀賴公比他還多五十二萬兩千四百石。這是大人和太閣的差別。」
    「哦?你們這樣計算?」家康低聲說著,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邊。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好像會錯了意。
    「尼德蘭和班國之關係,比想象中還要惡劣啊!」正成道。
    「班國傳教士開口必罵尼德蘭為盜,尼德蘭則必罵班國人為賊。」
    「唔?」
    「歐羅巴正烽燧大熾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會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閉嘴了。
    「大人,最近聽說大久保長安病了,好些了嗎?」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鈴鐺森林遇見的那個女子。他半說笑地把那事告訴了家康,亦是為了試探,不知長安是否真做過。但家康對此卻似毫無興緻。
    「來,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暢言。」
    「是,已足。」
    「時候還早,一口氣幹了!」家康緊勸。
    「遵命。」直次趕緊幹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該放鬆時就得放鬆。我還欲待天氣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們跳舞呢。」
    二人益發不得要領。
    天色已開始暗下來,白霧暈染著院中光禿禿的樹榦,彷彿水墨畫一般迷濛。
    家康的款待終於結束。二人退出后,成瀨正成在安藤直次耳邊輕聲道:「也許大人在擔心什麼。」
    「哦?」直次穩住腳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風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驚,「您到底知些什麼?」
    「大人精力旺盛,還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來。」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嚇人!」
    「你這人想法齷齪!因年輕武士常光顧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譏諷。」
    「哈哈,也可以這般想。若大人在那裡有相好,我們就不能隨隨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話?」
    「好了,不必這般針鋒相對。若真如你言,大人處心積慮把我們留下,不定是患了風流病。」
    「好了。年節時積些口德。若是為那個,也不致找你我商議,有那麼多醫士呢。」
    聽直次這麼一說,正成搔了搔鬍子。即便是家康為此而羞愧,也盡可找醫士看完病後,差二人抓藥啊。也許家康本有話要說,不知怎的最後又咽了回去。
    二人別過,各自回家,當夜無事。
    過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極其豐盛,令入眼花繚亂,除了鹽烤鯛魚、鶴之外,竟然還有山雞、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則是尼德蘭敬獻的白蘭地。
    「來,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還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亂想。安藤直次想,也許有人想搗亂,大御所要命令我們去平息;正成則想,說不定會把一個年輕小妾賞賜給我呢。家康確實曾把年輕側室賞賜給屬下,也有賞賜后又收回之事。不過,當日家康並未說些什麼,只不斷勸二人吃喝,最終也未張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瀨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二人惶恐進了內室,一個侍從來稟道:「大御所大人要請二位大人用餐。請到茶室。」
    二人一陣心悸,帶著疑問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來。直次拉著正成的衣袖,回到內室,「正成,我心裡有譜了,來!」
    「唔。我也覺出些門道。」
    二人感覺緊張萬分。
    「安藤大人,你以為怎樣?」
    「此事也許和義利公子、賴將公子有關。」
    「你也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樣?」
    二人木然相對。
    「如何是好,成瀨?」
    「計將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測,對他們來說可是驚天大事。家康說過,往生之前,有幾事非辦不可。過完年就實滿十一歲的七男義利,以及實滿九歲的八子賴將,必然讓他操心。他為義利築名古屋城,又封賴將駿府五十萬石年俸。不過,只分封領地尚且不夠。就像大久保長安乃是六男忠輝的家老一樣,義利和賴將亦當託付給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選中,對他們而言,意義何等重大!
    現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純被提拔成大名,領下野小山三萬三千石年俸,成為朝臣。如此算來,即使處於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義利和賴將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僅事關本人,還延及後代子孫。若是現在應允了,就相當於斷送了日後出人頭地的機會。
    「如何是好?」直次又問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皺著眉頭反問,起身走出房間。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無怨言。」直次邊走邊道,「但若子子孫孫都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連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瀨正成撲哧笑了,「大人不會想不到這些。他心裡清楚得很,才會兜這麼大個圈子。」
    「你已決定接受了?」
    「哪能這般容易就決定。」
    「如何是好?咱們商議后再去見大人吧。」
    「不用,見機行事吧。說不定讓我切腹呢。」
    「這可非要我們的命那般簡單,乃是關係到子孫命運的難題啊。」
    「明白就是。我們違背大人意願,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這樣,二人第三次進到茶室。家康正微笑著等待他們,「茶屋和長谷川左兵衛送來些珍饈美昧,一起嘗嘗吧。來,這是鹽漬鯨魚。」飯菜和前兩次一樣豐盛。二人餐盤旁邊,一塊像硬豆腐似的東西端端正正擺在白紙上。
    「你們知那像膏一樣的東西是什麼嗎?」
    「不知。」
    「那是左兵衛從長崎送來的。他知我正月會擺酒,故送了這個能一口吃下的東西。」
    「什麼味道?」
    「這叫胰子。我嘗了一口嚇一跳,滑溜溜的,還冒了許多泡泡。後來按針來了,趕緊讓我漱口。」
    「那是為何?」
    「這非吃的東西,是用來洗漱的,就和我們用的米糠包一樣。用它蘸水洗臉洗手,倒也乾淨。你們也試試。」
    安藤直次輕輕拿起那東西,托在掌心仔細看;年輕氣盛的正成則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說了,不能吃!」家康連忙阻止。
    正成使勁聳聳肩,「要是能洗臉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應該能洗心吧,大人!就讓我把心洗凈吧。與其在此兜圈子請吃請喝,不如明白吩咐我們!」
    家康忙移開視線。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會屢屢款待。但大人緘口不言,卻折損了這些佳肴。」
    正成說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慮,我等理當耐心等著您裁斷,不過實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們也這樣想?」家康輕輕嘆道。他側著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時愕然相顧。
    「大人,您的事必與義利、賴將二公子有關。」正成捅破了窗戶紙,「請大人明示。在下萬死不辭!」
    「那我就直言了。不過,說來話長。」家康笑道,「為政實乃罪過啊。我這行將就木之人,深有感觸啊。」
    「為政乃是罪過?」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蒼生,不過多是空想;總會有人身滅,有人遇不公。見此情形,我們也只有擦擦眼淚,繼續前行,背著惡名、詛咒和仇恨……必須有此決斷。」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係?您說的乃是德川家事嗎?」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這……是,不過……」
    「我應在初一就和你們明言。連太閣那般睿智之人,臨終前都變得糊塗起來,為了兒子四處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塗了。五郎太丸和長福丸、鶴千代,我賜予他們五十萬石之巨的俸祿,已夠任性了,對此,為何沒有一人向我進諫?我要責備你們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對視一眼。家康的確這般說過。但平定天下、勞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實無甚好苛責的。
    「你們不會以為,德川家康亦和太閣一般糊塗,把天下事和家事混為一談吧?你們定是這般想過。不過你們都三緘其口,故我才不知該如何開口。」
    「大人,若我等進諫,您會怎樣?」正成反問。
    「我會稱揚你們,因為我最是了解你們過人的才具。」
    「才具?」
    「不錯。你們的才,絕不在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長福丸託付給你們。」
    二人對視一眼。
    「我可能會因此被視作糊塗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夠當此重任者屈指可數。我把五郎太丸和長福丸都安排在關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擔。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責我枉徇私情,然終無人。故,我就得麻煩你們了。」
    事情果如他們所料。
    「但我怕你們為難。你們的才具,足以做一個出色的大名,若為陪臣……唉,你們也許會拒絕。而子孫們身份的差距,亦將愈來愈大。我的無理要求,讓你們為難了啊!但你們既問到這個,我也就不隱瞞了。正成給五郎太丸,直次給長福丸,可好?當然,我會盡量向將軍爭取,厚待你們的子孫……」
    二人不言。
    「好,你們二人合議合議吧。你們若認此為我的私心,是犯糊塗,就一口回絕。我不再提起,也不再問你們。」言罷,家康起身就要離去。
    年輕的正成忙攔道:「大人,且稍等!」
    「你們不需商議?」
    「既然大人這樣坦誠,我等也不能背著大人商量。請大人在此處聽我們說話。」
    「哦,在場?」
    「是。安藤大人,」正成興奮地轉向直次,「是切腹還是接受,我想聽聽你的意思。」他聲音冷靜,曰光死死盯著對方。「不論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卻遲遲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藤大人,還有何商議?」正成似已有決定,他一臉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發熱,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說吧。」
    「我們二人追隨五郎太丸和長福丸……乃是為了天下?」
    「老夫慚愧。」家康漲紅了臉,「我若置天下於不顧,和那些糊塗老頭子有何區別。你們說呢?」
    「……」
    「為了太平,必須把孩子們安排到要處。但坦白說來,我並不真信那幾個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們的性情脾氣,再加上你們的能力,一切聽天由命吧!」言罷,家康取過身旁的赤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備好兩把短刀,你們若接受了,就送給你們。一把正宗,一把長光。」
    「不敢,只是代為保管。」
    家康淡淡道:「雖然那兩個孩子不會謀逆,不過終究還是太小,一切都還未知。萬一他們有亂心,就請你們用這刀替我把他們宰了。怎樣,老頭子還算糊塗嗎?」
    「正成!」直次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託付給你我。我等還猶豫個甚!」
    「唔……」正成使勁咽了咽口水,「這……這……這樣受大人信賴,斷無再推託之理了,安藤大人。」
    「無妨無妨,你們還是好生商議。」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們甚是願意聽從您的安排,子子孫孫都……都……誓不忘卻大人這片為天下蒼生的苦心!」說罷,他肩膀劇烈抖動,哭了起來。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著二人。他的確深思熟慮,故遲遲未對二人提及此事。此前,義利的老師一直是平岩親吉,但親吉畢竟上了年紀。家康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必須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適之人。賴將的老師原為水野重仲,但他不過是個從常陸提撥上來的年俸僅五萬石之人,倘若封給那兩個孩子年俸五十萬石的國之要地,實讓人無多大信心。
    若封為大名,他們為「家康之子」效勞的同時,亦是幕府官員,必須嚴格遵守禮法。要讓成瀨正成輔佐義利,安藤直次輔佐賴將。在心中挑人時,考慮到二人的才具,家康心中慚愧。因為他們二人就像家康自己的孩子一樣,又都才華出眾,於情於理,家康都不便張口。
    「你們答應我了?」
    這時,二人已恢復了平靜,坐回自己的位子。
    「你們說,子子孫孫……」
    「是。」正成回答。
    「這麼說,我可得到你們子孫的幫助了。好,我會仔細斟酌,把此事寫入家訓。但你們將身負重要使命,非尋常大名可比!」
    「明白。」
    「不僅五郎太丸和長福丸,若他們的兒孫做了錯事,你們的子孫也要得而誅之,你們必須這般教化子孫,知道嗎?」
    「為了太平,我等謹記於心!」
    「唉!」家康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四周布滿皺紋的雙眼,撲簌撲簌滾下串串淚珠,有如流水淌過岩石。「神佛都未細想,就答應了我這個任性的請求,就請你們收下短刀吧!記住,一旦發現有人謀亂,或是不服管教,立刻動手,休要猶豫!」
    說罷,家康雙手各握住一把短刀,遞與二人,瞪大了濕潤的眼睛。
    後人思之,家康公的願望以及二人的承諾,都似打算太過。連子孫的生活都打算好了,這便是執拗。然而,人往往願意為了信任而赴湯蹈火,這,也許便是另一種美好的「心志」。二人接過短刀,表情分外坦蕩。
    「如此,我擔心的事也就解決了。來,喝,你們都喝了!」
    「大人,我們一定不負所托!」成瀨正成朗聲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直言了。我們亦是凡夫俗子,對於前程,亦曾胡思亂想過。如今疑慮全消……在下決定了!」安藤直次伸出酒杯,接滿家康倒出的酒,「在下欲明日就去拜見義利公子,轉達大人的決定。」
    「好。對你們來說,每一日都甚重要!」
    「另,剛才大人說,您這樁擔心的事解決了……」
    「是這樣說過。」
    「另外還有幾樁?」
    「哈哈,正成真是率直。哈哈,德川家康亦是凡夫俗子,擔心的事像山一樣多呢。」
    「只怕有負重託。」
    「既然太多,乾脆念念南無阿彌陀佛吧。」
    「請大人莫要笑了,可否告訴我等,我等亦當為大人分憂?」
    「好。另外一樁便是秀賴。」
    「是。」正成點了點頭,看看直次,「在從堺港來駿府之前,我等也曾私下想過,大坂誠令人生憂……」
    「我最近想見見秀賴。」
    「把他叫到駿府來?」
    「不,那可不行。那邊還有不少看不清時勢之人啊。」
    「大人親自去京城?」
    「是啊。要是不去,就對不起太閣。不知他怎樣了。我和太閣約定,要照顧秀賴。若我背約,太閣在地下恐怕不得安寧。」家康心情大好,笑聲亦分外洪亮。
    直次和正成也稍微平靜了些。家康似已知自己大限將至,要把未竟諸事都一一辦妥,一言一行,似都是遺言。但他們二人卻不甚明白這種心思。
    「在下去拜見將軍時,偶爾會去大坂城探訪,覺得……似有人認為,秀賴很是可憐。不過,在下認為,並無人真心愛護秀賴。」正成一臉嚴肅。
    「不。有加藤肥后守,還有淺野幸長。」家康一口否定。
    「但是,那裡的人並不甚歡迎他們。」
    正成本欲在說出見解之前,先試探家康的意見。但家康只是笑著反問:「這種氛圍的源頭是什麼?不必問別人,只說自己的想法即可。你說呢,直次?」
    「是。正成偶去拜訪秀賴和淀夫人,自然知些那源頭。」
    「哦?正成一向愛尋根究底,我才把那短刀給了你啊。」
    正成搔著鬍子,再一次恭恭敬敬捧起刀,道:「問題在於,秀賴沒有家臣能保有這把短刀。加藤和淺野二人雖然頻頻拜謁,淀夫人卻並不在意。」
    「那是為何?」
    「因淀夫人身邊有些所謂忠義之輩不喜歡他們。加藤和淺野都為高台院夫人一手提攜……」
    「真是可怕啊!關原合戰前,三成和七將就互相仇視,時至今日,還陰魂不散。」直次補充道。
    家康點點頭,添了些酒,「希望你們明白,對那些所謂忠義之輩,我有恨有憂。我把短刀交給你們,是希望能讓太平持續下去。你們若是我,會怎生對待秀賴?是維持現狀,還是讓天下一分為二?近臣之中重用誰,疏遠誰,另,這把短刀該託付給誰?你們怎麼想就怎麼說。直次,你先說。」
    「這……」直次好像吃了一驚,「在下淺見。首先要維持關白地位,然後和將軍家結為姻親,方能為長久安泰打下堅實的基礎。故,必先把淀夫人和秀賴分開。」言罷,他靜靜等待著家康的反應。
    「必須分開?」家康反問。
    「正是。」直次斷然回道,「但若向淀夫人示令,讓秀賴帶著身邊重臣遷到其他地方,其實很難帶走真正的重臣。非是懷疑淀夫人,而是這方法很難實現。」
    「嗯。若淀夫人同意呢?」
    「若是那樣,希望秀賴能作為公卿棟樑,離開大坂,將治所遷移至古都奈良。」
    「唔,去大和的奈良?」
    「是。大和有甚多皇陵、寺院,與皇宮、公卿們淵源深厚。一邊參與祭祀典禮,一邊接觸眾大名,安安分分,則一切無虞。其門第官位高於將軍,不管怎生說,也都給足了豐臣氏面子。那時,大御所若願意,可以為其增加三五萬石,予其舊臣修理城池。」直次意識到自己太嚴肅了,忙笑道,「當然了,他若不想接受,就罷了。是吧,正成?」
    「是。」正成應道,好像二人經常談論這話題,「若在下是秀賴,會從巨額的寺廟捐贈中截留部分黃金,築一座華麗莊嚴的城郭,遠離武力,保有一顆隱逸之心,不樹敵,亦無敵憂。這樣,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勃勃之人,自不會和他親近。在這太平世道,可安逸萬年也。」正成逐漸陶醉於自己的描述,眼睛微微眯起。
    「嗯。」家康也似對二人的提議動了心,「你們果然能夠為日後計算。聽了之後,我真想去見見秀賴。」
    「太好了!」正成向前探了探身,「大人您親自去見秀賴,單此已能讓秀賴痛哭流涕。開春天暖,再去京城如何?」
    家康苦笑著搖頭,「真是年輕啊,正成。」
    「大人不會這麼隨便就進京吧?」正成撓撓頭,癟了癟嘴。
    「是啊,不會這麼輕易。」家康神色輕鬆,「我要是突然說要離開駿府去見秀賴,必會有人立時持刀跳將出來。明白嗎?」
    「是,確有可能。」家康點點頭,轉向直次,「直次,你有什麼好辦法?我想見見秀賴,有什麼辦法把我的心意傳達給大家?」
    「這……」直次陷入沉思。
    「你平時就思量過這個問題?」
    「是。其實,在下想過,請淀夫人到江戶來。畢竟,讓秀賴和淀夫人分開最為要緊。」
    「嗯,這個想法不錯。那你想怎樣?」
    「想麻煩將軍夫人。」
    「阿江與?」
    「將軍夫人和淀夫人畢竟是同胞姐妹。她去轉達大人的心意,最好不過。」
    「唔,是個辦法。」
    「在下會在將軍夫人將淀夫人請到江戶時去拜訪,並將對豐臣氏的長久打算詳細相告。這是在下先前的想法。不過,如今先以大人的名義去一趟京城,說大人很想見見秀賴。有在下斡旋,當不致引起什麼猜測。」
    「嗯,得拜託阿江與夫人。」家康立刻朝向正成,「正成,你說過要去給將軍拜年吧?阿江與夫人性情比淀夫人好,也許乃是人生際遇不同使然。夫人對竹千代也甚在意,我常把教導兒女的方法寫下來給阿江與夫人。你就帶著這個去,交給她吧。」
    「明白。在下明日先去見五郎太丸公子,然後直接去將軍處,將欲輔佐五郎太丸公子一事一併稟告。」
    「好,就這樣吧。」家康畢竟年紀大了,有些氣短。直次的主意說到了他的心坎里。家康又道:「私下對阿江與夫人說,我想見秀賴非是為了自己,而是事關豐臣氏的未來。就這麼說吧。」
    主從三人,此日竟然一直談到亥時。
    二人離去后,家康由下人攙回卧房。是夜,他輾轉難眠。人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會坐出各種各樣的想法,多得令人吃驚。盡人事,知天命,話是這麼說,不過能不能盡人事,依然完全不可預料。
    秀忠作為第二代將軍,無可挑剔。但他的兒子竹千代尚年幼,未來很難預料。嗣子人選,並不能只通過能力決定。在亂世,自然是有能力者、武力強大者得天下,太平時期卻並非如此。若不定立長幼之序,一旦有了出色的兄弟,禍患必先起於蕭牆之內。家康正是考慮到了這些,才對竹千代尤為關注。
    因為阿江與的關係,淀夫人也許會放秀賴到駿府。他若來了,該怎樣接待?若他不來駿府,家康恐只得再次進京,在伏見城或二條城見他。但上次進京,家康以為秀賴會甚為爽快地出迎,卻因為種種阻撓而未果。此次若仍然如故,對日後會有怎樣的影響?
    秀賴不見家康,是一種孩子氣的怨恨,他是相信了那些風肓風語。
    然而家康身邊的人甚是清楚,家康公乃是如何苦心孤詣,有些人對此甚至心生惱怒。家康特意進京去見秀賴,若無個說法,自得不到眾人的理解,以致生出怨懟。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家康心中轉來轉去,眼看到了丑時,還是無法入睡。正成已有想法,阿江與心思更是縝密,不如聽聽他們的意見……心下粗粗有決定,家康才安穩合目。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8
第365章 血濃血薄


    慶長十五年正月十一,成瀨正成至江戶城拜謁將軍夫人。
    是日,阿江與夫人親自到廚下,指導眾人製作御具足餅(鏡餅)。近日城裡的女人打扮得越來越華麗,隨之而來的便是將軍內庭的各項費用增加,傭人數量增多,故今日阿江與帶頭做起節儉的表率。
    「聽著,咱們雖在將軍府內,但絕不可奢糜浪費。你們當記住!」阿江與正在做小豆餅。以前小豆餅都做成鹹味,今年欲做成甜味,故駿府送了些紅砂糖。為了不糟蹋紅砂糖,阿江與親自作了好幾次示範。節儉乃是家康和阿江與夫人共有的美德。隨著歲數的增長,阿江與夫人愈發尊重家康。
    據說阿江與夫人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夫人略有不和,原因之一就是阿江與夫人太過節儉。她過去曾嘗盡人間不幸,故雖然現在貴為將軍夫人,穿著打扮依然頗為儉樸。下人們說,將軍大人有些忌憚阿江與,所以未娶一個側室。不過,成瀨正成想,也許秀忠真的滿足於這一個妻子。
    正成被帶到阿江與夫人房裡,拜過年,便把家康托他帶來的書函交給夫人。夫人端端正正疊好,放進壁櫥。她身上並無年輕艷麗之感,只覺端莊貞淑,那種從容優雅的氣度,讓人覺得成熟穩重。
    淀夫人到底又是怎樣的女人?年輕時,她自然出類拔萃,但現在是否依然?女人隨著丈夫地位的改變,必會生出種種變化。正成心下正在感慨,夫人道:「正成,今日請你用些甜小豆餅吧。請你記得小豆餅的滋味,代我向大御所致意。大家都很高興啊。」
    這位端坐在正成面前的貴夫人,的確高貴得令人不敢正視。
    「是。」正成恭恭敬敬平伏於地,轉達了家康想和秀賴見面之意,然後道,「仔細一想,大人已快七年未見過秀賴公子了。不過大人也不能隨隨便就請秀賴公子來駿府啊。」
    「就等他進京的時候吧。」阿江與夫人眉頭微皺,側首道。她好似已明白正成在打什麼算盤。
    「大御所大人道,夫人您與淀夫人乃骨肉至親,也是知根知底之人,也許有些辦法,故讓在下拜完年後,私下來看看您。」
    正成逐漸進入了主題,阿江與夫人則似陷入了沉思。
    「她的確有些氣焰太盛。」說的當然是淀夫人。然而,阿江與夫人很快就展開眉頭,道,「這對豐臣氏、秀賴和阿千都甚是重要。我若不儘力,實對不住大御所大人。」
    「夫人不必過於勞累。」
    「不……」阿江與夫人側首微笑,一副凝神思索之態,「大坂城裡有些人說,秀賴今年已到了從本城走出來見識天下的年紀了。」
    「在大坂,曾有人問過在下:大御所大人慾何時打進大坂?」
    「井底之蛙!沒想到姐姐居然愚蠢到這般地步。」阿江與夫人輕輕嘆息了幾聲,突然輕輕一拍膝蓋,「有了!」
    「夫人有了什麼好法子?」
    「只有我們幾個還不夠,還有一人……不,兩人,若找她們援手……」
    「她們是誰?」
    「其中一位乃是京極高次大人的遺孀,亦是我的親姐姐常高院。」
    「夫人說的是。」正成施一禮。
    淀夫人、常高院和阿江與夫人從小谷城陷落後,一起歷盡苦難。京極高次在關原合戰時作為東軍駐守大津城,兵敗后將城讓給了立花宗茂,但被家康寬宥,封他在若狹小濱,年俸九萬二千石。高次去年五月初三病故於小濱,遺孀常高院現於京西的西洞院幽家。若姐妹二人一起遊說,自能打動淀夫人。
    正成正想時,阿江與夫人又道:「另外一人,便是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便是曾和淀夫人爭寵的京極夫人。秀吉公在世時,她與淀夫人關係不睦。但秀吉亡故后,二人同病相憐,來往反倒密切了許多。
    「對常高院和松丸夫人說,是我的意思,她們不會不明白。大人就以我的名義去見常高院吧。」
    成瀨正成心道,是好法子。即使淀夫人因為讒言對家康和江戶抱有怨怒,有兩個親妹妹,以及和淺井家關係密切的太閣側室松丸夫人的遊說,自會消除許多誤會。
    「淀夫人啊,」阿江與夫人邊笑邊說,「從年輕時就是這個脾氣,話一出口,必難更變。但她生性耿直,聰穎異常,不會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夫人言之有理。」正成心悅誠服道。
    「我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阿江與夫人除了自己的親姐姐,還要加上松丸夫人,其用心謹慎,愈來愈像家康了。若京極氏的人能讓淀夫人冷靜,家康仁至義盡地照顧秀賴的苦心,必會令其明白。京極氏和六角氏雖然均為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的後裔,不過在高次之父高吉時,松丸夫人之父被淺井長政奪了領地,高次幼年時流離失所,無比辛酸。自從松丸夫人成為秀吉愛妾,淀夫人的妹妹嫁與高次以後,高次始得到秀吉庇護,京極一門亦漸漸復興。
    京極一族應該對此心中有數。阿江與夫人對此亦甚是清楚,方才設此一計。
    正成照例喝了冷酒、吃了具足餅后便退下了。事不宜遲,正月里可借「拜年」之名,做許多大事。
    阿江與夫人立刻叫來民部卿局,命令她準備出門,「辛苦你一趟,去京城西洞院拜年。」
    民部卿局一聽,就知是要讓她去看望京極遺孀常高院。京極家那位夫人每年年初,亦會鄭重其事派人來看望妹妹阿江與夫人。
    「你去常高院處。又是一年了,孝也滿了,她成了寡婦,一定頗為寂寞,安慰安慰她吧。」說完這鑒客氣話,阿江與才把真意明明白白說給民部卿局。不過民部卿局看似很是為難。她已認定,豐臣和德川根本不會消除芥蒂。
    亂世彷彿就在昨日——人人用盡心計,父子兄弟無不互相提防,偌多人尚未適應太平。我若也是沒落大名的遺孀,想必也會疑竇叢生。阿江與暗想,她的第二任丈夫、秀吉養子丹波少將秀勝亡故時,覺得自己一生彷彿就此完結了。人生即如煉獄,一生都將受到詛咒。第三任丈夫死後,她被強行嫁給比她年輕的秀忠——那時她幾乎絕望。然而這樁姻緣,卻令她枯木逢春。
    剛開始時,阿江與亦一片茫然,心若死灰。但自生了兒子竹千代和國松丸以後,她的心思立時改變了。家康時常掛在嘴邊的「神佛」似的確存在。她先前遭遇的種種不幸,都是人生磨鍊。過了那扇門,再回頭看去,發現先前所歷其實皆是幸運的前兆。
    那時開始,阿江與夫人開始真正親近家康,尊敬家康。家康也是多受磨鍊之人。對秀忠,她也重新認真思量。以前,她對男人的放縱甚是痛恨,恨不能把男人的手腳都捆起來。不過,現在她亦開始尊重秀忠。她意識到,秀忠不娶側室,並非畏懼她。
    家康決定以儒道教化天下,秀忠也嚴格實踐。「父親心愿若得以實現,日本將成為東海君子之國。讓人人都成聖人,這想法即如神佛之言。我不如父親,故我當嚴格遵照父親吩咐。」秀忠的這些話,牢牢刻在她心裡。自那以後,她心思起了巨大的變化。
    此時,阿江與暗下決心:定要讓淀夫人明白家康的良苦用心。
    「也許淀夫人會做出將軍進京時那樣的事。」阿江與夫人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寫給常高院的書函,方交給民部卿局,提醒道,「世人因此添油加醋,說江戶與大坂不和,純屬子虛烏有。」
    民部卿局不答。
    「你想想,」阿江與夫人爽朗地笑了,「若我們兩家不和,只會令世人笑話,我們姐妹也丟臉。我亦常這般對常高院與松丸夫人說。」
    「是。」
    「我和兩個姐姐,當初從越前北庄逃出時,都直嘆自己命薄……」
    「是,今日想來,還令人傷懷……」
    「但我們姐妹生的兒子一個要做攝政關白,一個要做將軍,共同負起天下重任,這又是何等幸運的事啊!」
    「是。」
    「你說淀夫人會不會這樣想?」
    「是。不……雖然認為如此,但……上次將軍進京,便發生了不快。」
    「呵呵,你不能總這樣想。對方誤會,就要把誤會解開。」
    「是。」
    「我不能親自去說服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會帶你去,你只要告訴常高院即可。我以前也不喜歡大御所大人,冷冷的……其實不然。人都在不斷成長,大御所大人對此甚是清楚,他知我早晚會明白過來,故一直等著。如今,他連教導孩子的心得都寫下來給了我。」
    「大御所大人……」
    「你要讓常高院也明白這些。大御所大人最近老了許多,對我們的教訓都將成為遺言。今年他想見見秀賴,想看看秀賴長成什麼樣子了。若能進京,希望能高高興興見面。倘若能見到淀夫人,大御所大人不知多快慰。就這樣說吧。」說著說著,阿江與夫人眼中蓄滿淚水。
    「大御所大人若怨恨秀賴,為何特意把忠輝派去大坂?他自然希望,姐姐和她周圍的人能夠醒悟。我身邊幾曾有過如此寬大之人啊!我如今方明白過來。」
    阿江與夫人一番懇切的言語,聽得民部卿局也流下淚來,「明白。人不會一成不變。靜靜等待對方成長,這真是神佛一般的心思啊。」
    「是啊。這樣的人就在身邊,對我們姐妹來說,乃是前所未有的幸運啊!」
    「是。」
    「大御所大人若不在這個世上,京極氏就會先滅亡了。」
    「正是。」
    「關原合戰時,京極幾遭滅門之難,也多虧大御所大人。而且,正是因為有這麼好的公公,阿江與今日才能如此幸福。你要好生說給常高院聽。我認為,淺井三姐妹真正的守護佛,乃是大御所大人,阿江與日夜都參拜呢。」
    這是阿江與夫人近日的真實心境。先前,她亦認為家康乃是一口深不可測的冰冷古井,但後來才漸漸發現,家康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冷淡,其實來自於慎重勞苦的「忍耐」。他對媳婦阿江與都能如此怨耐,為何不會同樣對待淀夫人和秀賴?
    「我要是離大坂近,肯定立刻就前去,親自說給姐姐聽。你幫我轉達,大御所大人對我們姐妹不分彼此。我考慮得很是清楚,他不會長生不老,故,我希望能做些讓他快心的事。」
    「夫人放心,奴婢會好生向常高院夫人稟告,一定讓大坂明白夫人的心意。」
    「好。你和她一起去大坂,千姬的人若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也莫要放在心上。」
    「是。」
    「這次是為了我們姐妹。」
    「謹記於心。」
    「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既是為了我們姐妹,也是對大御所大人的報答。此事定要辦妥,拜託了。」
    民部卿局轉天立刻離開江戶,前往京城。
    明白了家康要成瀨正成轉達的意思之後,秀忠自無任何異議。不過,土井利勝卻不肯輕易點頭。他打理幕府諸事,一向事必躬親。和秀賴見面的影響和後果,家康雖已充分考慮過,然而利勝還有顧慮:豐臣舊臣多還幻想著會把天下交給秀賴。在這種時候,大御所提出想見秀賴,甚不合時宜。他會怎樣向秀賴解釋呢?大御所真是老糊塗了,還是看到了秀賴的才具,要把他從大坂城趕出去?
    幕府不會讓秀賴就這樣坐在大坂城內。原因有二。雖然都是謠傳,但絕不能掉以輕心。傳言之一,大坂城固若金湯。不過,除了以前的火槍,幕府已有了能把大坂天守閣炸飛的威力無比的大炮。「攻不下的城池」雖已成過去,但是,那些經歷過關原合戰的浪人們還依然堅信不疑。另一個傳言則是關於秀吉留下的黃金。那些黃金被用來修繕、建造了無數寺廟神社,基本告罄。但無論浪人還是百姓,都以為大坂城裡仍有數不盡的黃金。
    這兩個傳言讓土井利勝很是擔心。家康想見秀賴,風聲一旦走漏,必將掀起軒然大波。無人認為天下會交給秀賴,世人定會認為,家康乃是欺負秀賴。
    土井利勝想罷,悄悄叫來米澤堪兵衛。土井自是有他的考慮,令米澤先於民部卿局到達京城,和所司代板倉勝重約定,務必防止謠言。「堪兵衛,你去京都,以拜年的名義去見所司代,轉告說,我想見片桐且元和織田有樂齋。」
    拜年真是好借口。
    阿江與夫人對骨肉至親的想念,與土井利勝出於政略的考慮,有天壤之別。
    利勝並非與家康作對,而是要維護德川的體面。他想先讓秀賴出大坂,家康也當有同樣的想法。但二者的區別在於,利勝乃是出於為政的需要,家康則是出於對豐臣氏的感情,希望豐臣氏能夠永存。
    利勝想先讓板倉勝重到大坂去,給秀賴拜完年後,再和片桐且元、織田有樂齋見面,讓他們同意移封秀賴。不過,且元和有樂齋也不易說動,但他們至少不會妄動。
    「休要讓大御所想與秀賴見面一事傳揚出去,否則一旦世人議論紛紛,將對秀賴不利。」利勝畢竟老成持重,一切考慮都圍繞著現實利害,「與其這樣,不如讓秀賴去看望大御所大人,畢竟大御所大人仍是長輩。而且,還有將軍夫人和常高院,這乃是淺井三姐妹真正會面。然後在一片和氣中引出移封的話題,講明這乃是讓豐臣家永續的最好方法。必須這麼做!移封的費用,無人敢反對,盡可命諸大名幫襯。城池築好以後,推舉秀賴為關白,斯時千姬夫人也許已生子嗣了。總之,莫要讓兩家之間生起風波。關於移封后的治所,大御所大人有他的想法,將軍和我亦正在考慮大和的郡山城。此事如有必要,可以透露一二。」利勝自信這是最好的辦法,米澤堪兵衛牢記在心。
    譜代大名和眾旗本之中,依然有人認為「先下手為強」。但如今,天下太平,豐臣氏已不是敵人。秀吉公的血和家康公的血,為了實現太平,已融合在一起。雖然利勝這樣認為,但畢竟是他一廂情願的看法,並不知阿江與夫人作何想。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0
第366章 大坂回心


    生於不同月份之人,體質亦有差別,有人耐寒,有人抗暑。淀夫人的體質亦隨季節變化。天氣轉寒時,她就會迅速消瘦,變得頹廢;到了夏日,則精力旺盛。夏時見到淀夫人,人都覺其性情暴躁,給人莫大的壓迫;但冬日見她,她就如一個多愁善感之人。
    想到母親正在這初春時節,於大坂城內庭擁爐而坐,秀賴感到一陣難耐的苦楚,不過他已不再抗顏。
    秀賴的側室,在榮局之外只增加了一個,即伊藤武藏之女千種。千種被淀夫人親自選為兒子側室時,城裡有過各種傳言:「主母不願少君寵千姬夫人。」她乃是為了讓秀賴的視線從千姬身上轉移,方特意從自己的侍女中挑選了天真可愛的千種。秀賴自然也聽過了傳言,一笑置之。
    「世人認為,豐臣與德川不和,希望看到兩家打起來。兩家若真兵戈相向,本來已無望再出人頭地的浪人,必會煽風點火、火上燒油,那隻會給我們帶來莫大災患。」片桐且元說得煞有介事,秀賴亦模模糊糊明白些。
    去看望畏寒的母親,說些安慰的話,乃是秀賴最近願做的事。這種時刻,經常讓他生出溫暖的喜悅,心中爽快。
    看到秀賴成熟了,淀夫人心裡也甚是寬慰——少君長大成人了,得趕快讓他和千姬圓房。淀夫人全然未聽過那些不懷好意的傳言。京極高次故去了,越前秀康亦亡了,曾和她爭奪太閣寵愛的、美貌的加賀夫人也往生了……身邊的人一個個或死或去,讓她感到無比落寞,與這寒冷的季節一道,讓她日漸憔悴。
    人總有一日會老去,從這個世間消失,淀夫人亦不例外。她常想,身後最終能留下什麼?這樣一想,就覺得先前的固執真是愚蠢之極。因此,淀夫人對來拜年的人都儘可能親切些。這天,她迎來了兩位意外的客人——京極高次遺孀常高院和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帶她們來的,乃是秀賴近侍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太夫局,她故意未提前向淀夫人通報。
    「夫人,有稀客來了,您切切想不到。」
    「稀客?你又胡鬧!」
    「不,夫人猜猜……是誰?」
    「嗯,是誰?」
    這時,常高院輕悄悄走了進來。
    「啊,妹妹!」
    松丸夫人也緊接著跟了進來,「聽說夫人身體不太好,看來不像啊,還和過去一樣精神。」
    「哦,松丸夫人!」
    「好久不見了。」
    「是啊是啊。」女人間的問候,有著少女時的誇張。
    「夫人,我常想起在伏見時的日子。」松丸夫人嘆道。
    「來來,你們來得正好,請坐。」
    「唉,聽說加賀夫人已經亡故了。」
    「是啊,太閣亡故后,她立刻就改嫁給了萬里小路,讓我們好生羨慕。」
    「昨日凋謝的花,和今日凋謝的花,雖有早晚,結局卻是一樣。」
    「大節下,快別說這樣的話!妹妹今春喪期滿了吧?你可鬆弛一些了。」淀夫人笑道。
    「我來給姐姐拜年了。夫人,恭喜您啊。」
    二人忙朝淀夫人拜倒。
    此時右京太夫局已不在室內,許是令侍女們給客人準備茶點去了。剛過正午,外邊日正當空,屋裡卻有些陰冷。
    「姐姐您真是消瘦了,比上次見您時瘦多了。」
    「是啊,也變得更加年輕了,是吧,常高院?」
    正如松丸夫人所言,常高院也覺得淀夫人的憔悴,反而為她增添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艷麗。但常高院佯作未見,不言。也許淀夫人的憔悴,乃是因為大野修理。況且還有傳言說,她也頗疼愛右京太夫局之子木村重成。
    「請姐姐保重身體啊。哦,江戶將軍夫人知我們要來,還讓我們轉達問候。她希望我們也能去江戶,三姐妹再聚聚。」常高院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淀夫人的反應。
    「阿江與夫人可有信給我?」
    「有。江戶派人到所司代府上拜年了,應是先到大坂拜完年後才去的吧。」
    「江戶來拜年的……」淀夫人回憶著。
    「聽說,駿府的大御所大人今年正月好像身體不太好,總歸上了年紀……」
    「是啊,已經七十歲了啊。」淀夫人道。
    「不,六十九歲。」松丸夫人插嘴道。
    淀夫人好像小女子似的紅了臉,歪著腦袋道:「好了,我們又不是他房裡仁。」
    「嗯。」
    「不過,真那樣的話,又要經歷一次分別啊!丈夫嫁一個就夠了。總有分離的一日。」
    常高院放心地撫了撫胸口,聽說家康和淀夫人之間曾定下盟約。淀夫人願意嫁給家康為妻,但家康只親近五郎太丸的生母阿龜夫人和長福丸的生母阿萬夫人,一人方才交惡。但現在聽來,姐姐似不特別怨恨家康。
    常高院悄悄和松丸夫人交換了個眼色,故意拋出這麼個問題:「這麼說來,哪個女人最喜歡大御所呢?」
    「這個……常高院不知嗎?」松丸夫人立刻接道,「這個,當然要問淀夫人嘍。」說完,縮著肩膀笑起來。
    「松丸夫人,說什麼呢。」
    「是真的。已故太閣最喜歡的是你們的母親,大御所大人最喜歡您。男人啊,有時真是說不清,自己打心眼裡喜歡女人,卻不敢說。真是可惜,連手都不能摸……這種心情啊,只會白白錯過好時機……」
    「松丸夫人是從哪裡聽來這嚼舌頭的字?」
    「已故太閣大人……」松丸夫人說到這裡,忙捂住嘴。
    松丸夫人曾經和淀夫人在秀吉面前爭寵。見松丸夫人神色慌張,淀夫人輕輕一笑。時間將她們的敵意淡化,共同的回憶變得美好。松丸夫人立刻又趁熱打鐵:「夫人,若大御所大人不顧自己病情,非要來看看您和少君,您會怎樣?」
    淀夫人好似吃了一驚,看了看松丸,又看了看常高院,道:「常高院,大御所的病情,到底嚴重到何種地步了?」
    「總之是上了年紀……」
    淀夫人明顯狼狽起來,準確說乃是不安。她沉吟道:「阿江與夫人的信里也提到此事了?」
    「是。據說大人甚是懇切地說,想再見見少君和夫人。」松丸夫人再次搶過話題,「也許真是上了年紀……也許大人有這樣的感覺吧。不過,他已比太閣人多活了六年。」
    「呵,可別這麼比。」
    「為了身後的名聲……若大人這般說,夫人會怎樣呢?」
    淀夫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嘆道:「若無世人的眼睛……」
    「世人的眼睛?」
    「我去駿府。不管是為了什麼,這種事必然引起流言。姑且不說少君……」
    「那麼,只能派少君去?」松丸夫人假作無意的試探,正中其的。
    「當然……不過,不能由我說,秀賴很快就滿十九了。」
    「是啊,很快就要成為出色的大坂城城主了。就說是重臣們的決定吧。」
    松丸夫人微微眯起一隻眼,向常高院使了個眼色,意下說:我就試探到這裡,接下來就看你了,淀夫人似乎並未對大御所抱有特別的敵意。
    「姐姐,」常高院壓低聲音,認真道,「必須讓少君見見大御所。大御所不在了,就無法親自問他本人了,說不定會有德川後人拿些無稽之談假充大御所的遺言啊。」
    淀夫人未立刻回答。她的不安越來越沉重,不停嘆息。「嗯,已經這麼嚴重了?」她又輕嘆了一聲。
    「即使不嚴重,也到了年紀了,總得好生想一想了吧。」松丸夫人淡淡道,「是見一見大御所好呢,還是保持沉默對豐臣氏有利?若欲在大御所身後拚死一搏,倒也無一見的必要了。」
    淀夫人看著常高院,「妹妹怎樣想?你也覺得見一面好嗎?你說那時怎生見他?」
    「這……」常高院故意慎重地側頭想了想,「這樣的話,我們……請江戶將軍夫人來幫忙張羅張羅吧。」說罷,她看了看松丸夫人:「就這些。」
    松丸夫人爽快地點點頭,「與其讓其他人摻和進來,引起不必要的傳言,還不如讓你們姐妹解決。畢竟都是流著淺井血脈的親姐妹……」
    「松丸夫人。」
    「怎的了?」
    「我先派片桐市正去看望他吧。」
    「看望?還是以拜年的名義為好。駿府也未來說病情。」
    「這倒是。即使大御所病了,也許還不想張揚出去呢。」
    「就去拜年吧。怎樣讓他去好呢,這可頗為重要。若哪天大人不在了,那可就晚了。我和市正也好久不見了。乾脆趁著我們在,把市正和有樂都叫來吧。」
    「是啊,也好尋些主意。」
    「市正也許比我們更清楚大人的身子骨呢。他平時也會打探些駿府和江戶的事,是吧,常高院?」松丸夫人在太閣寵妾中以才情聞名,在這種場合也現出不同凡響的果決和敏捷。
    「是啊,好,來人!」淀夫人立刻搖鈴喚人。來人乃是渡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
    「去請片桐市正和有樂齋來。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來了,想見見他們。你告訴他們,既是在內庭見面,不必太拘禮。」
    「是。」
    松丸夫人和常高院交換了個眼色。此事是為了豐臣家,為了淀夫人,所以她們二人打心眼裡感到得意和高興。
    未幾,片桐且元和織田有樂齋一前一後來到淀夫人房裡,此處立時安排了春意融融的酒席。三個女人已微醺,大藏局和正榮尼侍奉左右,右京太夫局不斷斟酒。另擺了兩張膳桌,自然是為有樂和且元準備的。
    「未料到此處櫻花盛開啊,市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讓人摘了。」有樂尚未問候夫人,先瞪著眼開了個玩笑。
    「是。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守喪期滿,先祝賀二位。」且元和有樂身份不同,有樂乃是淀夫人和常高院的舅父,且元為秀賴家老。
    「市正,」淀夫人給二人遞過酒杯,朝且元道,「駿府的大御所身子不適,我這邊卻未得到過任何消息。」
    「呃,關於此事,聽說所司代……從江戶來的米澤堪兵衛大人進京拜年時,在少君那邊待了一兩日,都一一稟報過了。」
    「從江戶來拜年的人……市正,那不是晚了嗎?」
    「晚了?」
    「是啊,你應在米澤到來之前,就去駿府拜年的啊,是吧,有樂?」
    有樂微笑著放下酒杯,「市正,夫人終於不計前嫌。是這個意思吧?」
    淀夫人卻心頭火起,「非是兒戲!無論如何,大御所並未自己掌管天下,而是照顧少君,是大恩人!知他有恙,也不聞不問,乃是大不義!市正,你說呢?」
    有樂又搶在市正之前道:「我想這是櫻花們的協議吧。不過……上次將軍進京,氣息可太不對了。那時,我們和高台院怎麼勸都不行,結果少君還是未去伏見城。這次又說大御所是大恩人,先讓我好生想想,再回答您。」
    「有樂!」
    「啊啊,嚇我一跳。您這般呵斥舅父啊!」
    「說笑也要看時候。那時我們正被小人煩擾,當然不能想怎樣就怎樣。這次不同!」
    「哦……這次是真心,那次非本意……」
    「正是。你好生想想,德川除了大御所,還有誰會為少君的前途打算?那些家臣們,一有機會,必如老鷹一般撲來。大御所對此很是擔心啊!」說到這裡,淀夫人暗暗擦了一下眼角。
    有樂滿心喜悅:豐臣氏即將走上平安大道。但他故意隱住自己的真實想法,像平時一樣帶著諷刺的微笑,撇嘴道:「這般說,將軍大人該怎樣?大御所支持少君,將軍可怎生是好?」
    「他不會像大御所那般為少君操心。」
    「哈哈!市正,你聽見了?我覺得將軍可靠,你說呢?」
    「且等,有樂,」淀夫人驀地提高聲音,「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大御所和將軍孰重孰輕,我心中有數。」
    「哦。」
    「無論將軍怎樣,一旦大御所仙去,大御所身邊的人說些他的遺言,將軍那邊無人敢當兒戲。」
    「這……的確如夫人所言。您都想到這一層了?」
    「有樂先莫要說話,且喝些酒,我要和市正說些正事。」
    「好好。我喝酒,喝酒。」有樂搔了搔鬍子,端起杯斟酒。
    「市正,我和秀賴都令你早些去拜年,你竟還是晚了?」
    「因為在下傷了風。」
    「不!是因為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
    「喏,秀賴和千姬都已長成大人了,我吩咐過你,今春圓房。」
    「啊?是。」有樂吃了一驚。
    「雖說並非大婚,但一方為豐臣之主,一方乃將軍千金,諸事蕪雜,才耽誤了。」
    且元拍了拍膝頭。他比有樂更高興,也放心了。淀夫人果然通情達理,只是脾氣不太好……想到此,他不由得熱淚盈眶。
    「你無異議吧?」
    「是,一切聽夫人吩咐,再無比這更好的禮物送給大御所大人了。大御所大人定會快意得淚下。」
    「哦?你也這樣想。」淀夫人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了,你可別著涼了。再喝一杯吧。我的話可要好生記在心裡。」她再次舉杯。
    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對視一眼,寬下心來:淀夫人又送了個人情。秀賴和千姬已經長大,自然而然圓房了。家康定會頗為高興,阿江與夫人自比家康更是寬慰。
    有樂不時悄悄看看在座諸人,罕見地收起他的諷刺,不斷喝酒。
    「來,幹了!」淀夫人舉杯對且元道。
    「是。謝夫人盛情。」
    「少君幼時,我對他很是嚴厲,是怕他受欺負。其實,大御所一直都在身後……一想到這個,這恩情一日也不可忘了。」
    「夫人對大御所大人說過嗎?」
    「我的話直接……就說,我想為小兩口討些祝辭!」
    「給。君和少夫人的祝辭?」
    「是啊,讓世人放心之言,請大御所寫一些豐臣氏千秋永存之類的祝辭,再給那小夫妻些教誨。」
    有樂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次的笑不是諷刺,是笑中帶淚。「實在太好了!夫人不愧是信長公的外甥女,不,讓我想起了淺井長政大人。向小夫妻道喜的書函,確是再好不過的賀禮了。夫人啊,您讓舅父感動不已。啊,今日飯菜味道如何?酒為上品,菜亦絕佳……」然後,他又對在旁斟酒的右京太夫局道:「櫻花亦是無與倫比的上品!」言罷,他舉起一隻胳膊,搭到她肩上,「令郎也是上品啊。就讓重成和市正一起去駿府吧。在座各位中,老夫最為年長。你們也不會一直活下去,故是令重成成為少君左右手的時候了。讓他多見見世面。」
    有樂又哭又笑,大吃大喝。
    「呵呵,織田大人總是這般寬心,才是真正的大坂名物啊!」松丸夫人大笑起來,常高院也道:「何止是大坂名物,太閣還在時,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名物呢。」
    淀夫人撲哧笑了。她看見有樂故意逗笑般鼓起眼睛,假裝被一口酒嗆了。
    宴畢,淀夫人先行離席。
    「市正,你跟我來。」織田有樂齋對片桐且元道。他醉意朦朧,臉色發紅。
    「但在下要趕緊去駿府拜年,還得準備準備。」
    有樂打斷他:「就是為了準備,你去我那裡,咱們再喝幾杯。」
    「再喝,恐怕對您身子……」
    「無妨!有個東西給你看。非是別的,你一直在等江戶的使者,他已早你一步,先到寒舍了。我是為了讓你的官做得長久些。想想真古怪啊,哈哈哈!」有樂大聲笑道,然而在暮色中,可見他眼中閃閃發光。
    「板倉勝重大人也來了?」
    「是。市正啊,太閣健在時,不論是你還是我,都被當成傻瓜啊。」
    且元苦笑著隨有樂齋去了。說來的確如此,福島正則和加藤清正不必說,石田三成、堀尾、堀、脅坂等,都比且元更有才幹,堪獲重用。
    「你還好,我一開始就被當成開茶舍的,一生都是飯桶!」有樂又道。
    「您說笑了。」
    「但如今怎樣?除了我這個傻瓜,還有誰會真正為豐臣氏流淚?」
    聽有樂這麼說,且元胸口一熱,「我陪您,好!咱們兩個傻瓜一起喝!聽您這麼說,我哪能推脫?」
    「其實傻瓜也有用,淀夫人信服了。」二人並肩走出大殿,此時天還微亮著。但出了大坂本城,已是華燈初上。
    「如此,也好給板倉回話了。板倉雖不好對付,但並非固執得不近人情,還算明白事理。」
    「是。」且元附和道。他擦了擦眼淚,盡量不被有樂看到,「他雖為德川忠臣,卻也不想與豐臣家為敵。也許他才是最明白大御所心思的人。」
    「市正,你想不想假裝喝醉,咱們演一齣戲試探試探他?」
    「在板倉面前……」
    「當然!板倉不會說把城讓出來那樣的話。但江戶將軍身邊的人,已暗中決定把少君移封大和的郡山。郡山……乃是已故太閣親兄弟秀長公的城池。那麼少君這……」
    二人不知不覺已到了有樂家門口,不由得壓低了聲音。
    「演什麼戲?」且元知板倉勝重正在室內等著,未立刻脫鞋。
    有樂雖性情古怪,卻也有些才具。且元正是深知有樂,才願前來見板倉。
    「也非什麼大事。你和我就說,淀夫人低頭了。」
    「啊?」
    「淀夫人對大御所大人低頭了,其依憑就是派市正去駿府拜年。不知江戶對此會怎麼看?板倉必知大御所和將軍的心思。」有樂快速說完,立刻進了屋。
    且元有些擔心:這樣幾句,真能說動一生謹慎的板倉勝重?但不探明江戶的真意,他甚不放心,且試試吧。他相信有兩件事必會讓板倉高興,一是大坂派使者到駿府去拜年,二是秀賴和千姬圓房,若二人恩愛,生下一男半女,就可希冀和江戶建立牢固的關係。但若少君夫妻不和,兩家關係必將惡化,板倉勝重對此當然心知肚明。
    「方才中途退席,實在失禮。」有樂來到廳上,「正巧有要事,市正亦被我拉了來。他奉淀夫人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去駿府拜年。米澤去的時候,他不在城裡。」
    「哦?淀夫人派使者去駿府?」板倉勝重似吃了一驚。席間已經備好酒饌,似剛剛開始吃喝。有樂之前被淀夫人叫去,就把客人們扔在家裡了。
    「所司代大人,新年到了,給您拜年啦!」
    「同喜同喜,今年還要請片桐大人關照啊。」
    且元和勝重客套著,瞅見有樂已忍不住要發話了,知他接下來就要演他的「大戲」。
    「板倉大人,時日真是良藥!今歲,淀夫人終於脫下了虛榮的外衣啊!」有樂道。
    「虛榮的外衣?」
    「哈哈,脫下來一看,眾人絕倒——夫人原來一直愛慕大御所啊。哈哈哈!」
    板倉勝重吃了一驚,看著有樂,驚疑愈甚,「您說……什麼?」
    「夫人愛慕大御所……是吧,市正?」有樂往前挪了挪身子。
    且元只好點頭附和:「總之,在下也吃驚不小,但是給了夫人真正支持的,非是在下或有樂齋,而是大御所。常高院來看望夫人時,說大御所染恙,夫人就立刻令在下去看望,擔心得直流淚呢。」
    板倉勝重表情嚴肅,點了點頭。織田有樂又立刻幫腔:「市正言重了。夫人的確這般說過,她說,大御所萬一有事,乃天折柱石,連臉色都變了。夫人派市正悄悄去看望,市正畢竟是豐臣脊樑啊!」
    「嗯。這樣啊,不過勝重暗中也為兩家操碎了心。」
    「所司代大人,還不只如此呢。還有一份再好不過的禮物給大御所!」
    「禮物?」
    「讓少君和千姬夫人圓房,怎樣,這禮物不錯吧?」
    「這……也是夫人……」
    「正是!我說是不是早了些。夫人卻聽不進去,她只一心想著讓大御所寬心,就定在陽春。兩家誤解煙消雲散了啊!」
    「唔。」
    「所司代大人,江戶怎生也得褒揚我們幾句吧?」
    「哦?」
    「我不望加官晉爵。城內常真人道(信雄)等人亦有此望啊。」
    這麼一說,板倉勝重似也想起來了,他慷慨激昂:「讓諸位都高興的事……那就是可保得淀夫人和少君住於同一城裡的事。勝重雖不才,也要將此事細細稟呈將軍。」
    「哈哈哈!」有樂突然一陣大笑,卻涕淚泗流,「不愧是所司代!板倉真是了不起啊!休要笑我!我乃是信長公的傻兄弟,還當向著淀夫人啊。像小谷夫人似的……和常真人道一樣……盡量讓他們母子和睦,哈哈。這是舅父……信長公的傻兄弟……唯一的願望啊!」
    一在座眾人突然靜默下來。天色已暗,燭光給三人周身籠上了一層奇妙的陰影。
    仔細一看,哭的不只有樂一人,且元也不斷用懷紙拭杯邊的水滴,再拭眼角;勝重則抓著衣服下擺,低垂著腦袋,肩膀劇烈顫抖。對他們三人來說,淀夫人令他們各感心痛。
    對且元來說,毫無疑問,他時時為豐臣氏眾人見解不一而苦惱。淀夫人親近的大野治長、大藏局和正榮尼,事事與秀賴身邊的人作對,愚蠢到連雞毛蒜皮的事都得爭個高低。淀夫人的任性,固然是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不過深究下去,就會發現,這多是出於因自卑而產生的抵抗。她如今終於明白了過來。只為這一點,且元就當痛痛快快哭一場。
    織田有樂齋在和且元相同的理由之外,還有對於親人的感情。有樂與淀夫人母親阿市夫人乃同胞姐弟,二人本來年紀相仿,姐弟之間難以忘懷的情感時常糾纏著他。
    不過,板倉勝重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覺得家康公心苦身苦。家康公是想繼信長公、秀吉公遺志,完成統一大業。若有人妨礙大業,即使是親生兒子,必殺無赦。長男信康就是因此被迫切腹。大坂長期以來的做法,讓家康左右為難。板倉勝重對此看得一清二楚,他知,家康公苦於在秀吉公的兩個遺志之間進行取捨。秀吉公將天下和秀賴同時託付與他,但天下太平的最大障礙若是秀賴,那麼自可想象,他的苦痛該有多深!現在這種擔憂,全成了杞人憂天,只憑這,已讓他高興得淚下了!
    三人各懷感慨,只默默地喝酒。半晌,有樂方道:「問題是,淀夫人之心啊……」他語氣甚是謹慎,全然不似平日模樣,「那樣的心也能變得風平浪靜,天下恐真不會再起風波了。只怕她那脾氣……她畢竟是我外甥女。」
    且元和勝重也有同樣的感慨,不由點頭附和。
    有樂續道:「二位多多支持夫人吧!以她的處境、脾氣,如今……實難能可貴了。」
    「事都過去了,如今好了,有樂。」且元插了一句。
    有樂笑了,「市正,正因為事將過去,才能這般說啊。她那可憐的好勝心,嚴重影響了少君,她自己也頗清楚。然天性難改,任是高僧大德,恐也解脫不了。」
    「然而如今有了變化,多多體恤夫人吧!」勝重不由道。他想安慰有樂:太閣遺願也許可實現了。他一口喝乾杯中酒,將酒杯伸到且元面前,「片桐大人,該快心時就當快心啊!您帶來了這麼個好消息。」
    且元慌忙坐正,接過酒杯,道:「啊,多謝多謝。多謝板倉大人。是啊,當這般,就當這般。」
    席間再次熱鬧起來,觥籌交錯。
    但且元等人的期待,果能如願以償嗎?
    幾於同時,大坂城一隅已是山雨欲來。
    「大久保長安中風卧床!」
    長安的一個親信將這出人意料的消息帶給明石掃部,又稟告於速水甲斐守。明石掃部自是在長安那聯名狀上籤過名的舊教信徒,不過,他卻是出於和長安完全不同的目的,請求包括秀賴在內的諸多大名簽了名,故甫聽長安中風卧病,立時被巨大的不安籠罩。
    那份聯名狀上,也有家康公六男松平忠輝的署名。但聯名狀一旦離了長安之手,不知將會變成有何等威力的馬蜂窩,引起何等驚濤駭浪……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0
第367章 平地風波


    松平忠輝從母親茶阿局口中聽說,和他年紀相仿的豐臣秀賴終要在今年三月與千姬成為真正的夫妻,頓時感慨萬千。作為剛成人的男子,他不知是當祝福秀賴,還是當報以同情。
    「您獨自笑什麼?」新婦五郎八姬端坐於忠輝對面一步之遙的地方,她已用一張奇妙的大網把他困住了。
    「唔,無他。蠣鳥都互相偎依著飛來飛去,有些古怪。」
    松平忠輝面向隅田川而坐,紙門大開,面前擺著酒盤,一派悠然自得。他身長六尺,從眉眼和身材上,皆露出堂堂之氣。
    忠輝當然不知,父親身邊的人和將軍秀忠的家老,一看到他都會慨嘆道:「簡直就是信康公子再世!」茶阿局並不喜歡這種讚美。信康乃築山夫人之子,信長公令其切腹自盡。然而忠輝卻不介意,甚至還有些得意。
    忠輝時常聽人講,信康雖性情暴躁,但武藝高強,才具不在父親之下。忠輝有時甚至會模仿信康行事,道:「若兄長在世,不知會建下何等功業。」或道:「父親可能太疼愛兄長,神佛體恤父親心意,才讓兄長托生成了我。」茶阿局看到他模仿信康,就會很是生氣,「絕不可隨隨便便說出那種話來!傳到將軍耳內,如何是好?」忠輝只是付之一笑,「將軍不會認為我有叛心。好了好了,我會小心。」
    伊達政宗的愛女嫁進門以前,忠輝已很知女人了。家臣久世半左衛門有一女喚阿竹,忠輝與她的情事,在女人之間廣為流傳。伊達政宗愛女、信奉天主教的新娘帶著嚴格的戒律嫁給了忠輝,對他而言絕非幸事。
    「蠣鳥互相偎依有甚好奇怪的?」五郎八姬問。
    「像是你我一般。」
    「毫不奇怪。鳥兒也有伴侶,才互相偎依。」
    「晤。秀賴與千姬很快也會相互依傍了。」
    五郎八姬表情甚是嚴肅,思量著忠輝的話,道:「妾身不大同意大人的話。」
    「哦?」
    「秀賴必須成為千姬的依靠。」
    「那又怎的?」
    「不怎的。秀賴不願讓夫人依靠嗎?」
    「這……也許是,也許不是。」忠輝有些語塞,轉而道,「嘿,你喜歡大久保長安嗎?」
    「對大人的家臣,妾身即使討厭,也必須喜歡。」
    「哦。秀賴也是,他即使討厭千姬,也得喜歡。也許他就這般想。」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對妾身也如此嗎?」
    「啊……我不一樣,我喜歡你!」忠輝突然定定瞧住八姬,「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是你夫君,才假裝喜歡我?」
    忠輝的不安表明他已然喜歡上了八姬,然而八姬比他更坦誠,「倒無厭恨,先前覺得您……有些可怕。」
    「可怕?我?」
    「是。每次大人用可怕的眼光看著妾身,妾身就覺得心跳好像停了一般。但是……」
    「唔?」
    「您並不可怕,心地善良。」
    「我善良?好!」八姬身後的侍女掩著臉哧哧偷笑起來。忠輝並不責怪她們,「秀賴比我還高一頭呢,再長得結實些,就有些大將風采了。」
    「大人也一樣。」
    「哦?坦率說,阿千個子太小,我還是喜歡像你這般高挑的。」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喜歡秀賴?」
    「不討厭。我們年齡相仿。」
    「您還是莫要說喜歡。」
    「那是為何?」
    「越前的秀康兄長,生前常說秀賴好,結果引起家老們反感。」
    「誰出此言?」
    「家父。」
    聽到這話,忠輝雙目狡黠地滴溜溜轉了幾圈。「陸奧守大人還真是出言不凡,所論入木三分。」他迅速探問道,「他對已故太閣豐臣大人有何評斷?」
    五郎八姬一臉沉靜,道:「他說……很羨慕太閣的身世。」
    「太閣的身世?他出生於尾張貧家,從小四處流浪,有何可羨之處?」
    「雖然生活艱辛,然而一身輕鬆,自由自在,即如蒲公英一般,揮灑自如,才令人羨慕。」
    「像蒲公英一般?」
    「是。父親說,和太閣相比,他和大御所一生下來,就身負家族命運,被重任束縛,只可心無旁騖,連氣都喘不過來。」
    「夫人,那你私下怎生看我?」
    忠輝想問的,其實並非岳父對豐臣太閣的評價,而是如何與八姬談論自己的女婿。
    八姬怪異地笑了。
    「怎的,他嘲笑我?」
    「不。父親說,要是您早生幾年就好了。」
    「早生幾年?」
    「是。設若如此,誰做將軍還未可知呢。」
    「唔。岳父並未說我不是?」
    「不過也未誇獎。」
    「此話怎講?」
    「後來父親又道,您如今處境尷尬,縱有本領,亦無處施展。大久保長安和您就如狐狸與天馬。父親還讓我定要拉住天馬的韁繩。」
    「我是天馬?」
    「是。大久保長安就是那騎上天馬的狐狸。」
    「夫人!你不認為岳父的評斷有些差池?」
    「這……」
    「看來,你認為他說得不差?」
    「妾身無法判斷。」
    「好了。但岳父大人為何會說這話?」
    「您並不遜於大御所……也許他這般認為。」
    「唔。不管怎麼說,都不是什麼好話。這話休要告訴人。」忠輝一臉苦相,捧起茶碗。
    「大人!」
    此時,從外邊慌慌張張跑進一個人來,臉色蒼白地跪倒在忠輝面前,正是花井遠江守。
    花井遠江守娶了忠輝同母異父的姐姐,即是茶阿局之女,現任海津城城代。幕府已決定讓忠輝除川中島舊領之外,另封越后原福島城主堀忠俊的領地,成為年俸六十萬石的大藩之主。遠江守此番來江戶,正是為了商議此事。越後福島城位於直江津北,距高田甚遠。以前該城一直由豐臣舊臣堀秀治主事,以統轄北陸。到了忠俊一代,領內亂事不斷,忠俊以年少不能管製為由,移居至磐城國,故幕府決定由忠輝前去治理。
    新舊領地合併起來達六十萬石。花井遠江守留在信州川中島,大久保長安事無巨細,都和伊達政宗商量,若稍有不慎,恐有大憂。
    此時花井遠江守臉色大變,一進門就要餘人退下,必是發生了大事。女人們即速速退下。
    「說吧,夫人也不能聽嗎?」忠輝看五郎八姬還穩穩坐著,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問道。
    「夫人就罷了。」遠江守話尾含糊了一下,「大久保長安大人中風,恐再也動彈不了。」
    「長安中風?」
    「是。恐是平日飲灑過多。現正是大人遷往越后新領的重要時刻,真讓人為難。」
    「晤。長安還真識時務啊!」
    「人生難以預料。但說到麻煩事,大久保那邊還有一個突然的消息。」
    「還有其他麻煩事?」
    「是。」
    「說吧!休要顧慮!」
    「那麼……其實,還有一份聯名狀。」
    「聯名狀?」
    「這……長安想要進入世間海域……」
    「哦,怎的了?」
    「那聯名狀上有大久保忠鄰大人、大坂城的豐臣秀賴等人署名。另,江戶城裡最近生出了些風言風語。」
    「什麼樣的風言風語?」
    「這……」
    「我說了,休要顧慮,說吧。」
    「是些居心叵測的傳言,說聯名狀上以大人為首的人,都已厭倦了當今將軍的轄治,有謀反之心……」
    忠輝大笑起來,「好沒意思!就為此事啊,為這個,長安的病還能好嗎?好不了。」
    花井遠江守見忠輝對聯名狀一事毫不放在心上,剛欲鬆一口氣,旋即又擔心起來——恐有人藉此傳言生事,遂道:「大人,您最近是否聽說過大久保和本多父子不合?」
    「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鄰?」
    「正是。世人傳言,兩廂針鋒相對。對那二人切切需要留心,但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我們必須警惕。」
    「這和我有何關係?我是問你長安的病情。」
    「如大人所知,大久保長安乃是經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大人推薦,才有了今。」
    「哦?」
    「大人別不放在心上,且仔細聽在下說。他的姓也是隨了相模守大人。因這層關係,長安一旦有閃失,本多父子定會趁機攻伐大久保忠鄰大人!」
    花井遠江守誇大了自己的不安,「在下擔心的正是此事。」
    「唔。」忠輝淡淡點頭,「這麼說,長安如今病倒了,若此時朕名狀現於世間,謠言四起,大久保忠鄰可就有些麻煩了。」
    「那聯名狀成為罪證,有麻煩的便不只是忠鄰。上邊有大人您的名字,還有大坂的秀賴,以及尊兄秀康公。」
    「好了好了。我會解釋。」
    「大人!」
    「臉上怎的那般可怕?」
    「恕在下直言,若有人造謠,說您想與人聯手對某老臣不利,又和大坂勾結謀反,您可百口莫辯啊!」
    「我和大坂勾結?」素來膽大的忠輝不由得緊張起來。他已不記得聯名狀上寫了些什麼,唯知毫無謀反之意,故彼時他未特別在意。
    「唔。這般說來,長安生病……確有可能被無端懷疑。」
    「大人,希望您能微服去八王子看看長安。」遠江守話中有話,直直伸出兩手,伏倒在地。
    「嗯。是得先去瞧瞧。」忠輝有些緊張,旋又恢復了先前那懶洋洋的樣子,「你說得有理。夫人,去八王子看看吧。你也得做些什麼啊!」
    八姬比忠輝更激切,「請大人帶妾身同去。」
    「嗯。如今白日長了,天氣越來越好,一路風光甚佳。」說著,忠輝嚴肅起來,「遠江守,我是去看望長安。松平上總介忠輝可是體貼家臣、宅心仁厚的男兒。我可不願見旗本們去父親和兄長處進讒言。」
    說這話時,忠輝眼前出現的乃是家康的面孔。然而花井遠江守似未注意忠輝的心思,他只一心想著眼前的危機。
    「請大人切切把那聯名狀帶回來!」
    「不過長安正病著,恐不便吩咐。」
    「令他的家人找。」
    「麻煩!好,你也一起去。長安和他家裡人知道了,定然高興!」
    忠輝對聯名狀始終不甚擔憂。他心情愉快地看看五郎八姬,道:「如此一來,越后築城一事就能遂岳父大人心愿了,長安在那事上的確固執了些。」
    五郎八姬的思緒已飛得老遠。她的目光靜靜落在河面上,豐潤的臉頰上映出春水般的光澤。忠輝覺得,此時的夫人無比美麗,竟一時找不出言辭來讚美,只好默然。
    突然,五郎八姬看著忠輝,痴痴道:「大人也和妾身一樣皈依主吧!那樣,定能得天主眷顧。」
    「讓我也信洋教?」
    「是。妾身會永遠為大人祈禱。」
    「好了,此事再議,不必急。父親信佛,聽說最近他一有空就提筆抄寫經文。另,兄長秀康生前曾說要葬在禪寺,但父親不允,咱們家代代都信凈土宗,故得改葬……」
    「哦。」
    「故你莫急,欲速則不達啊。」
    對忠輝來說,如今似是人生的陽春。
    五郎八姬想再說些什麼,想了想,還是噤了口。她只想問,丈夫為何要如此忌憚大御所?
    伊達政宗常對家康讚嘆不已:「他不會把自己的信奉強加給身邊人,就這一點來說,大御所實乃聖傑,不愧在逆境中錘鍊過,謹慎得很啊!」
    八姬此時想起父親的話,有些氣餒,自己只是勸人向善,夫君為何要生出顧慮?
    「大人,」八姬終於忍不住,道,「大御所乃明慧之人,為何會令結城大人改葬?妾身聽說,大御所斷不會把自己的信奉強加於人啊。」
    「哈哈!」忠輝似感到有些可笑,「因為兄長乃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啊!」
    「這麼說,可以強迫自己的兒子?」
    「不。曾有人勸父親皈依洋教。」
    「哦?」
    「那人說,信奉其他,進不了天堂,只會墮入地獄。父親道,那就無須改變信奉了。那人問為何,父親道:照你的說法,我先輩都墮入地獄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恐怕就得去黃泉下改變信奉了!祖先都在地獄里,家康也當下地獄,方是孝道,我可不能扔下祖先不管!」忠輝朗聲笑道,「故,越前的兄長也不能和祖先們分開。正因如此,父親才會那樣不近人情地下令改葬。」
    八姬沉默,雖然無言,但她心中的疑竇和不滿並未消散。年輕的八姬並不能理解這話其實是小小的揶揄,她只以為是一個老者無可救藥的固執,難以苟同。不過,話中蘊涵的人情和孝道,卻亦有幾分道理,故她決定暫時保持沉默,待真想明白了再說。
    忠輝又道:「咱們花了多長時日,才這般心心相印?」
    「這……」
    「難道我二人還有不諧之處?」
    「這……」八姬亦有同感,忙回道,「待到探視長安回來……嗯,請大人帶妾身一起去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1
第368章 微服探病




    阿幸一直在寫,塗塗改改。盒身上點綴著孔雀毛,大久保長安送的寶石鑲嵌其中,與嵌著的青貝爭奇鬥妍,華美得令人目眩。兩個盒子中的一個自然照約定給了長安,另外一個則留給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擺在書院窗下的陽光里,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著春日的溫暖。
    然而,阿幸的臉色並不像春日般明媚。她胸中難受,有時會咳出帶血的痰,之後就始終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微熱,無法安眠,夢中老是在被什麼追逐……
    阿幸以為,這一切都是大久保長安的緣故。長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轉世。最近,阿幸似在夢裡看透了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別物,正是一隻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時,那東西會如水滴一般滴落於人身上。當人發現時,那東西已喝足了人血,身子膨脹起來。長安不正是一隻巨大的山蛭嗎?
    阿幸覺得,長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讓人生怨。他雖常說什麼大海、交易,卻總離不開山。不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帶上女人,似要把她們的血吸光。他帶了五六十個女人去了礦山町,結果,那些女人大部分從此消失了。
    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身子虛弱而產生的幻夢,然而她還是希望將自己的不安和恐懼記下來,留給他看。這個「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彌光悅。日記就裝在眼前的綠色小盒裡。她希望,在閉上眼時,盒子能交到光悅手中。
    阿幸潤了潤筆尖,再次提起筆。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緊緊抱住,喘不過氣來。我恐不久於人世。山蛭出於某種原因,把這綠色小盒給了我,兩日後他便中風不起。他每日都要悄悄到我處,說些可怕的話,如在詛咒……
    寫到此處,阿幸又把紙撕碎扔掉了。她覺得,這些字句並不足以表達對佯病在家、臉色蒼白、怪裡怪氣的長安的怨懟……
    長安以醫囑為名,拒絕一切來訪。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著厚厚的雪白被罩。長安自己則穿著柿色法衣,著同色頭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時會來阿幸房間。「阿幸,我在這世間,最關愛的便是你。我雖有偌多妻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餘諸婦,不過擺設!」不過,他沒忘了再加上一句:「萬萬莫對外人道,我正託病四處活動……」
    長安病倒的消息,已從身在駿府的大御所口中,傳到了江戶的將軍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輝府上。來探望之人一律不許進屋,連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願寺顯如上人心腹池田賴龍之女,屬池田輝政一族。長安對池田夫人都要偽裝,側室和兒女應均不知實情。
    說起來,長安內室的複雜還真令人吃驚。阿幸剛嫁進來時,以為兒女均為他與年紀相當的側室所生,後來才發現,已有五男二女長大成人。
    她本以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藤十郎,竟是長安長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長之女,居於八王子。次子外記之妻是備前守池田輝政三女,在家中較有權勢。阿幸最近才知,長安兩個女兒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長安一樣奇怪的人家。長女嫁與伊賀統領服部半藏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給甲州武士三井十右衛門吉正,此人在信長公身後不久發動暴亂,殺死了信長公攻陷甲州後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鎮台。
    由此可見,除了駿府、江戶和奧州,長安在本願寺、備前、伊賀、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綠色小盒剛一做好,長安便突然稱病,似欲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聯名狀。自從被伊達政宗拒絕,長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身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為,都讓阿幸感到難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發泄身內膨脹的慾望時,便只到阿幸這裡來……
    阿幸又仔細想了想,再次提起筆。若將心中對長安的怨怒如實寫下,恐怕會讓人以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羅列事實,卻也讓她有些為難。
    在眾多側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長安的古怪行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氣瀰漫開來,她不只覺得自己將成為長安貪婪慾望的殉葬之物,還時常想到,長安必殺她滅口。阿幸雖想趕緊記下一切,但山蛭身上還有無數令她無法參破的謎。最大的疑問便是,長安每晚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卧房探訪,長安均矇混過去。偶爾,他乾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裡?」
    「離得太遠,往來一趟太累。我聞到附近就有黃金的氣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穀中。嗯,休要說與人。」
    「黑川穀中?您親自去那山裡了?」
    「正是。其實,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發現的,當時特意只挖了一點點,就停了下來。」長安坦誠相告,神色看來並無一絲警惕。
    黑川穀,文永年間日蓮上人曾書:「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玉山之大菩薩峰。黑川則位於都留郡境內,乃玉川源頭。《甲斐國志》中載:「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餘里。傳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並不知這些記載,但她聽說,現今還有人去黑川穀淘金。但大久保長安若欲再次挖掘那金山,為何要裝病,還要獨自行動呢?他難道以挖掘金山為借口,把那綠色小盒藏起來?阿幸隱晦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長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無關係!我已經把它好生藏了起來!」
    一日拂曉時分,長安突然出現在阿幸枕邊。
    家中有暗道數條,若不走走廊,還可從設在壁櫥里的台階進到房裡。台階通向二樓,那裡原本是阿幸婢女的卧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間空屋,聽說那間房的天井與屋頂之間,有幾條路可以出去,不過阿幸對此一直頗反感,從未深究過。
    「阿幸,給我暖暖身子。」長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溫熱。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邊說邊鑽進阿幸被窩,渾身冰涼。
    「您身子好涼!」
    「哈哈!這身子正生著重病呢。」
    阿幸無奈,只好雙手環住長安。她的體熱必能讓長安感覺舒服些,未幾,她自己的身體卻難以遏制地打起戰來。
    「這座宅子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長安耳邊輕聲問道。
    「十一個。」長安回答,「不過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帶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島去。」
    「孔雀島?」
    「哈哈,打個比方。沒這個狗屁島,其實就是你畫在小盒子上的島。」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足,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將。再加上我,合十一個人。」
    「每晚都做些什麼?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瞞你了。」長安身子似暖了些,親一下阿幸,道,「你以為我是在運什麼?」
    「運什麼?」阿幸第一次聽到「運」這個字。
    「呃,」長安似也注意到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啊!」
    「是。您說過,您在黑川穀開採新的金礦。」
    「哈哈,嘿,其實不止。」
    「那,究竟在運些什麼?」
    「嘴要緊,休要告訴他人!去的確是黑川穀,不過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長安雙目牢牢盯著阿幸,讓她心中不安。
    阿幸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長安似終於要說真話了,阿幸卻無法判斷,自己能聽到那些「真話」是幸運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團執著的火無法熄滅,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這兒。」長安立刻回以甜言蜜語,「其實啊,我是擔心現今這世道。去歲底,九州一個大名因不滿葡國船隻,竟一把火將那船給燒了。」
    「有這等事?」
    「我未與你細說過。其實,我和那位西國大名見過面,就交易的事多有來往。」
    「都談生意了?」
    「是啊。我要統馭大海,自不可瞻前顧後。但葡國船在天川附近搶我貨物,殺我船員。他們自要報仇。我若事先知道,定會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們業已報復了開到九州岸邊的葡國船隻。此事雖未傳到大御所耳內,但已導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鄰大人和本多父子反目。」
    「哦。」
    「本來,他們二人均為德川重臣。一旦交惡,定會演化成無窮無盡的權力紛爭。伊達政宗心裡恐正多有算計,故他拒絕在聯名狀上簽名。」說到這裡,長安又癟了癟嘴,親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見事關重大,只好屏住呼吸,點了點頭。
    「對伊達不可不防。如此一來,我便不能隨隨便便向人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沖長安而來。所以,我並非挖黑川穀的礦山,而是要先把黃金埋到那兒。」
    「那麼……那麼……是把府里金庫的黃金……」
    「正是!不過,其實和金庫並排著的米庫和兵器庫下,都是黃金。當然不只有我的,還有上總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為進入大海,也當備有足夠的黃金。」
    「哦……」
    「不過,倘被本多父子發現,那可是滔天之罪。他們若聞出一絲黃金的味道,誣我長安為大逆不道之徒,想開脫必難如登天。」長安聲音愈來愈低沉,最後長嘆一聲。
    阿幸一言不發,只抱住長安的頭。聽上去不像是謊話。若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鄰交惡,最有危險者定是長安。長安遂才讓阿幸做了綠色小盒,先把聯名狀藏起來。那之後,他感到危險愈發迫近,便欲再把黃金埋起來。他說打算把黃金埋於黑川穀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穀運採礦工具,只要把黃金扮裝一番,從地窖運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幫手,自可將其藏得了無痕迹。
    「記住,萬萬不可和人說!只要別人不知,早晚有一日我會再把它們起出來,好生利用。」
    阿幸的身子逐漸不再發抖。真是人生如戲!眼前這個男子本是演手猿樂的十兵衛,卻意外得到家康賞識,搖身一變,成為負責開採天下黃金的金山奉行。
    這位金山奉行擺弄著自己挖出來的黃金,見財起意,頓時生起巨大的野心。他讓人偷藏黃金,卻又不得不把它們再埋回土裡,否則將性命難保,真是令人慨嘆。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裡,這被贊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風不起」。赤條條來到世間之人,如今掌握著萬千財富。如此思之,豐臣太閣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來。
    「噓——」長安表情變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黃金后,就暗中回到病榻?」
    「當然!再過兩三日……」長安悄悄抬起頭,環視了一圈——自然不會再有他人,「我就慶祝自己痊癒,然後開採黑川穀。那時正是杜鵑開花時節。帶上眾人同去,在山谷搭台,舉行盛大的祭山儀式,飲酒唱歌。其實,從那座山裡還真能挖出黃金呢。」
    阿幸撫摸著長安胸膛,可笑不出來。在她眼中,他既像一隻巨大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里滑稽可笑的大名。
    轉日,阿幸依然寫下既不算信,也稱不上日記的文字。
    想一想,說大久保長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藝人。她要從長安身邊逃去,並非不能,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無法從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溫馴地等待日益逼近的滅亡……也許,她乃是為了發泄對和長安肌膚相親的憤懣,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悅,聊以自慰。
    阿幸現在有很多可寫。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之爭所為何故?九州某地燒了一條葡國船隻——光悅只要聽說這麼一點,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詢問茶屋。另,大久保長安私藏了無數黃金……權先記這些吧。
    記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想起長安說要舉辦祭山之儀云云,說不定乃是欲趁眾人喜樂時猛施毒手,阿幸腦中突然閃過這可怕的預感。
    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擔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總介夫婦微服來八王子探望長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團。
    長子藤十郎前來通知阿幸:「迎接時,請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這是大人的命令嗎?」
    阿幸若無其事地一問,藤十郎似乎有些著慌,「上總介大人自然不會說乃是來探望大人病情,也許會說只是狩獵歸來,順便來訪。請夫人留心。」藤十郎以「大人」稱呼父親,他似也知些黃金的事。
    阿幸恭謹地應承下來,藤十郎方才離去。
    藤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剛剛寫完的日記收入匣中,喚來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長安去迎接突然到來的忠輝時,可能現出的狼狽相,她心中鼓盪著奇妙的興奮:真是諷刺!長安虔誠地供奉於心中的忠輝,卻在這節骨眼上意外出現,不知是喜是憂……
    不過,長安究竟在不在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穀,又當如何迎接忠輝?忠輝還年輕,性情急躁,設若藤十郎以長安病重為由拒絕探視,他能信嗎?倘若他堅持要見長安,又當如何是好?
    忠輝此次特意以狩獵為名來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長。他若真認為長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賴,主從之誼必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輝對長安敬而遠之,所謂探望病人,無非只是做給眾人看,遊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麼,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無論如何,忠輝的突然到訪,都將給長安所行諸事帶來巨大阻礙。但無忠輝,長安恐不會行如此冒險之事。這樣一想,阿幸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她剛匆匆忙忙妝飾好,長安次子外記便走了進來,臉上不著任何錶情,僅道:「上總介大人很快就到廳里。請夫人出迎。」
    言罷,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喚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總介大人嗎?」這麼一問,就能知長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記硬邦邦答道,「父親病情嚴重。」
    「但上總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難道便帶他去?」
    「是,上總介大人來探望病人,豈能不容一見?那時,就請夫人帶他們去吧。」說罷,外記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納悶起來。難道外記還不知父親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禮。她忙帶著兩個侍女朝廳上趕去。
    大廳房門已全部打開,上座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廳里並無他人。藤十郎和外記恐是與下人們同去玄關前或大門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長安正室池田夫人,亦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來,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記之妻卻應出來相迎。
    難道大人擔心其他人走漏風聲?長安真正信賴之人,難道只有……這麼一想,阿幸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她讓一個侍女去廚下看看,酒食應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萬一。
    此時,走廊里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阿幸忙催促侍女來到廊下,平伏於地,試圖擋住客人。
    「病重至此,為何不早些稟報我?」忠輝生機勃勃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不想讓大人擔心。家父吩咐,醫士診斷清楚之前,不可讓大人知。」
    「哦?他還能言語?」
    「是……不,用筆寫。」
    「右半身還能活動?」
    「用左手。」藤十郎和外記合力應對。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們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從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攬責任嗎?阿幸有些著慌:我究竟怎的了?本來那般恨他,現在……正想到此,頭頂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給你們添亂了。不過,長安突然發病,想必你們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說話,阿幸更加狼狽。
    「大人與夫人特意來此,感激涕零。」說畢,阿幸抬頭一看,夫人那華美的禮服尚有一半拖在廳外。夫人也來了,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壯著膽子抬起頭看到了一身獵裝坐於虎皮上的忠輝。
    「歇一歇,就去房裡探望吧!他既能筆談,應知我說些什麼。你們帶路。」忠輝的話讓眾人吃了一驚。
    外記立刻搶在藤十郎前回道:「是。請大人先在此處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駭,緊盯藤十郎,恐只有他知長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郎一言不發,他默默看著外記走出大廳,接過侍童奉上的茶,顫巍巍捧給忠輝。
    「沒想到大人會來……寒舍凌亂不堪。」
    「不必費心。我甚是震驚,你們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講了長安許多功績呢。他有什麼萬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氣了。」
    「對了,我剛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長之女?」
    「是。」
    「外記夫人為池田輝政之女?」
    「正是。」
    「有緣啊。我們來時路上也聊起過這些,內子倒比我還要清楚得多。她建議我也信洋教,讓我去洗禮。」
    「哦?」
    「無他。尊夫人與令弟媳及內子一樣,都乃洋教的虔誠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彌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們夫妻過的清靜日子,倒真令人嚮往。」
    阿幸緊張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藤十郎。藤十郎臉色平靜,五郎八姬則是一副稱心如意的樣子,豐滿嬌嫩的雙頰上浮現出小小的酒渦,頭微微側傾,嬌媚無比。
    此時,外記進來,仍是用那乾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讓在下把這個交與大人。」
    他拿出來的是一張扇面,上面亂七八糟寫了些東西。
    忠輝接過,一邊看一邊點頭,「室內髒亂,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發狼狽。
    「長安說,有事想和我說,讓你帶路,藤十郎他們就不必去了。前面帶路吧。」忠輝簡短地說罷,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來。
    阿幸幾乎無暇考慮。她試圖弄清楚怎麼回事,但忠輝斬釘截鐵的動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請吧。」
    「大人請。」
    「聽說你乃與本願寺頗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嗎?」
    忠輝把阿幸認作長安的正室,尤為親切,這讓阿幸心裡更加忐忑,「這……不,妾身是側……側室。」
    「哦。看來是你在服侍長安。怎樣,他還能恢復過來,像先前那般為我效力嗎?」
    「這……」
    「郎中怎樣說?這附近若無名醫,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淺草施藥院的布魯基利昂亦能看病。長安喜歡洋玩意兒,說不定還希望他來呢。」
    說話間,二人已走過長廊,到了長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著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寫下那張扇面,長安應該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會怎樣裝病。他既令我帶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開門后,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風后一瞅,不由發獃,那裡並無長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亂堆在當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來了,竟起床了?」忠輝也有些納悶。他看到地上鋪著一張比剛才那張虎皮更為華麗的豹皮,也擺好了扶幾,便徑自走上前去,面沖著那堆無人的被褥坐下。
    這時,突然從屏風後傳來一句:「大人,多謝您來看長安。」聲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為之。隨後,長安出現了,身著彩染和服,威嚴端莊。
    「啊?」阿幸吃了一驚,慌忙退後,四下張望了一番。
    忠輝也似嚇了一跳。「這……你怎的就起來了?不用特意換衣服……」說罷,他才突然意識到,「長安,你根本就沒病?」
    「大人明鑒。」長安平靜地整了整衣服下擺,施禮坐下。
    「唔……」
    事情實在出人意料。忠輝發起呆來,他的眼神似在質問:究竟有什麼埋由,非得裝病不可?然而長安坐下之後,立刻嚴肅地正視忠輝,沉默著。兩人互相瞪了許久,年輕的忠輝終於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見守,你給我說說!」
    「是。」
    「你裝病是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讓家臣為了我裝病。太過分了!」
    「請容在下解釋。」
    「講!」
    「為了大人,長安甚至願意裝死,遑論裝病!」
    阿幸靜靜退後望風。
    「唔。」忠輝仍然用剛才那種可怕的眼神瞪視長安。長安沉默著。看來忠輝心裡已有數,只等長安解釋。
    「長安,到底發生何事?」
    「無甚事發生,等到發生,恐就晚了。」
    「那將會發生什麼?這總能說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為了大人做過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別?大御所大人也稱揚過交易生財。九州一帶,不論是島津、加藤、黑田、有馬,還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會引起糾葛。」
    「哦?你在買賣什麼?」
    「我們賣黃金和刀劍,不知怎的傳了開去,結果,在下委託一個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盜劫了。」
    「被海盜搶了?」
    「是。被搶去的黃金與武器,都是那幫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這種事,在下只得四處安撫;但與此事有關的大名甚是生氣,說待到葡國船進入長崎時,他們必要報復。」
    「和此事有關的大名是何人?」
    「為大人計,現在不提也罷。」
    「那我便不問。那些海盜是葡國人?」
    「正是。」長安簡單地解釋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裝病。為了防止把我們做黃金生意的事泄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黃金從家裡搬出去。請大人明察。」
    忠輝再次沉默。他還不具備評斷大久保長安或論其功過的能力,貿然開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尋思,正因如此,父親才把長安派給我做家老,因為乃是父親託付的老臣,必當足夠尊重他,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對其十分信任。
    「要燒了葡國船的,是我不認識的大名?」
    「是。大人若認識,自會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煩。」
    和葡國船起糾葛的大名乃是有馬晴信,但長安就是不肯說出他來。他怕年輕的忠輝卷進來,對自己不利。
    「罷了,我也不問了,我會替你遮掩,如何?」
    「請大人回去后說,因為親來探病,在下感恩不盡,激動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擔心。」
    「我不會說謊。」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說過,長安為了大人,甚至能裝死。」
    「所以,你讓我也與你一樣?」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讓您凌駕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儲備些錢財。」
    「我明白。」
    「然而,儲備得太多了,若數目被世人知曉,定會有人出於嫉妒而中傷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裝作生病卧床,只是為了把黃金轉移到其他地方,是嗎?」
    「不只如此。否則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無關的謠言,就不會出現了。大人您的一乾重臣皆能應對,然而還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萬一,長安已打定主意,不僅願意賭上自己的性命,還願陪上一家老小,斯時自將罪名全都承擔。這樣,大人仍然不願為在下說個謊話?」
    忠輝嚴厲地盯著長安,「我當怎的說?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長安哀怨地凝視了忠輝半晌,終於垂下眼帘,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是啊,在下確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長安口拙,行事更是糊塗,大人早就這麼認為。」
    「是。」阿幸不便說話,依言站起身,除去長安的肩衣。
    「失禮了。」長安就在忠輝面前胡亂除下外衣,扔到一邊徑自躺倒。
    「硯台、紙……」扔給阿幸這句話后,他就閉上了眼睛,亦緊緊閉上嘴巴。這絕非平時那個能言善辯、讓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長安,他表情陰沉,給人威壓之感。忠輝額上青筋暴跳,但長安一動也不動。忠輝只要叫他,便是主動示弱。
    「長安!」良久,忠輝終於喚道。
    長安輕輕睜開眼睛,左手拿筆,寫道:「在。」話回得真令人無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長安決絕的鬥志,心緊張得撲通直跳。
    「我那一句話,就讓你氣成這樣?」
    長安又拿起筆來寫:「正是。」
    「喂,哼,起來,長安!」
    長安慢吞吞坐起,仍用左手寫字,回道:「一聽到大人的聲音,在下就能坐起來了。啊,有如神助,南無阿彌陀佛。」
    忠輝朝鋪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長安肩頭打了幾下。長安抬起頭,乾笑兩聲。忠輝猛地退後,重重喘著氣。
    長安又徑自平靜地躺下,閉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發獃。
    忠輝忍住氣,一動不動,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動手打人確顯得太性急了些,無論如何,長安亦是為了自己。然而更讓忠輝困惑的,卻是此時該如何收場?
    想不到,長安竟發出平穩的鼾聲。
    忠輝吃了一驚,看向長安。他在裝睡,還是真睡著了?以忠輝淺顯的人生閱歷,他完全無法看透長安,眉間頓時殺氣流轉。
    阿幸趕緊對忠輝道:「大人……」
    她朝忠輝膝行了兩三步,無聲地抬起一隻手,又看向房門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遜,不過,她已很清楚地表達了「請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懇求:接下來,就讓阿幸來處理吧。
    忠輝渾身震顫。他當然不能把長安殺了,恐怕殺了長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離開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帶了幾個隨從,況且五郎八姬也跟了來。
    阿幸朝著門口舉起一隻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禮。
    「好,就拜託你了!」忠輝嘆道,「我去了以後,長安立刻就恢復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來之前還說,長安定會欣喜若狂。」忠輝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身,厭惡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間。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廳。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后,她壓低聲音笑了出來。大久保長安這人,實在膽大妄為,竟敢拿身家性命作賭。阿幸正思及此,長安的身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撲哧」笑了,隨即走出房間,往大廳而去。
    看到阿幸進到廳里,忠輝目光低垂。廳里已擺好酒席,除了阿幸,無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給忠輝奉上杯盞。
    「請讓在下試試毒。」藤十郎示意另一個侍童奉上酒杯,一飲而盡。
    阿幸忍住笑,坐到藤十郎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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