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7
第389章 不殺之劍



    家康與且元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天下無人可知。但在不久之後,唯特意從江戶趕來的柳生又右衛門一人覺出了其中秘密。
    宗矩進入家康的客室之後,家康同樣把身邊人都支了下去。室內已很是暑熱,但家康竟連打扇的侍童和侍女都打發了下去,一開口便問起江戶的氣氛。
    「將軍不會因一點小事就變臉,可土井利勝和酒井忠世如何?」
    又右衛門笑答:「在在下眼裡,二位異常平靜。」
    「哦,好,理當如此。那麼,將軍夫人有什麼動靜?淀夫人的使者應已從大坂趕到江戶了。」
    又右衛門對此十分清楚。由於使者的一些牢騷,據說將軍夫人正在擔心:萬一江戶和大坂開戰,最先被殺的定是千姬,即使還不到開戰的地步,千姬也免不了受苦。但他不敢明提,只道:「略有耳聞,但將軍夫人的事,在下不便打探。」
    「哦。女人間的事,你的確無能為力。伊達有什麼消息?」
    「陸奧守大人立刻親赴高出,似正熱心於築城呢。」
    「聽說真田的孫女嫁給了片倉小十郎,有未生起風波?」
    「一切如常。這恐是為留後路,萬一有變故,也不致血脈無存。」
    「京坂情形如何?你覺得大佛開光能夠順利舉行嗎?」
    「現在天下都在盛傳,參加此次盛會能修成正果,故人們蜂擁而至,據說京都已是薪桂米珠呢。」
    「怎麼,你還一直與光悅保持聯絡?」
    「是。我們時有聯繫。在下還通過京都的坂崎出羽求他賜刀。」
    「光悅怎說?」
    「他認為騷亂必發,無可避免。」
    「哦。」家康並不吃驚,隔了半晌,方嘆道,「如此一來,德川家康又要成為萬惡之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
    「外邊不是都說,戰事一起,大坂就會先殺掉千姬嗎?人們定說,是我這老頭子先下手為強,把千姬的妹妹獻進宮內,哪怕是讓宮裡出面,也要挽救阿千,他們一定會說,我是連這樣的計策都想到了的大惡之人。」說完這些,家康才突入正題,「又右衛門,我已下了決斷。你明白嗎,從前,我扶持秀賴,現在要罷手了。」
    聽家康如此一說,又右衛門納起悶來,「請大人明示。」
    「我先前始終把他當作一介小兒,我相信人皆擁有天生的器量和運氣。此前我始終有一種錯覺,以為一切完全可以根據我的意志改變,現在看來,這反而是對蒼天的不敬。因此,日後我要把他當作成年男兒對待。」
    「哦。」
    「現在江戶和大坂之間暗雲浮動。我若答應大佛開光,必引發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亂。因此,我要把秀賴當成成年男子,給他出道難題。」
    「難題?」
    「不允許大佛開光!」說到這裡,家康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又右衛門。
    又右衛門微微點點頭。家康要把秀賴看成一個武將,告訴他,要想舉行大佛開光法事,須要擔當起維持大坂秩序的責任。家康恐是想要他離開大坂,接受移封,退到大和郡山?秀賴能解答這個難題嗎?
    看到又右衛門點頭,家康微微笑了,「秀賴究竟能否解答這個難遂,就要看天意了,家康亦無能為力。我把這話告訴了片桐且元。」
    「大佛開光法事不能舉行嗎?」
    家康點點頭,似不願再談此事,「秀賴若有器量,能夠平安渡過這一關,就無妨了。若他還以為,大坂城仍像往昔一樣固若金湯,真能為所欲為,他的迷夢就須醒了!」
    「大人英明。」
    「就看他的造化了。儘管日前的交涉亦是謹遵天意,但一旦發生戰事,勝負不言而喻。說到底,秀賴與家康就是小兒與成人。這是一場未戰而勝負已定的戰事。唉,請你答應我一事。」
    「大人吩咐。」
    家康輕輕點頭,「我不想殺秀賴。否則,我就違背了與太閣的約定,與老朽得有如一個凡夫俗子的太閣的糊塗約定……一想起秀賴和淀夫人,我就心痛不已。又右衛門,一旦發生戰事,我定要救得秀賴和淀夫人性命。你能否提前為我準備一下?柳生之劍的最高境界乃不殺之殺。」
    柳生又右衛門睜大眼,張口結舌,半日未動。他咀嚼著家康的話:在家康心中,難道進攻大坂已無可避免?最起碼,家康已下了決心,只要對方不接受移往大和郡山,就不答應大佛開光。
    一旦秀賴解不開這個難題,戰事就要開打。戰事一旦爆發,勝負根本毋庸置疑,當然是江戶獲勝,戰亂平息。可是,這些事都是征夷大將軍的公務,之後才可顧及私情。家康真想私下拯救秀賴母子?
    看到又右衛門還在慎重揣度,家康續道:「對你,我無甚刻意隱瞞的。」他壓低聲音,繼續嘮叨:「我想救助的,當然不只是秀賴母子,也想救阿千啊,還有阿千那視如己出的女兒。」
    「此乃人之常情。」
    「唉,只怕世人會在背地裡罵,那老東西,為了阿千,連秀賴母子一起救了。他們怎說都無妨。此事我本想托片桐市正兄弟,但總覺得市正難以託付,他至今還與我意見相左。」
    又右衛門沉默了,直直盯著家康。
    「市正總想先讓我答應開光一事,他以為這樣一來,秀賴和淀夫人就會明白江戶的好意,答應移封。他還主張,在此之前要讓有野心之人都知軍餉不足的事實,以不讓他們進城。他簡直是痴人說夢。大壩上開著大洞,怎能擋住洪水?因此,我才把你叫來。」家康且看住又右衛門,「你若對我的想法有意見,只管說,不必拘束。」
    又右衛門一時無法回話。他已十分明了家康的意思:只要秀賴在開光供養之前決定退出大坂城,就萬事大吉。可在又右衛門看來,這亦是不通之路。兩廂不願,戰事必起。一旦開戰,那些走投無路的浪人和願以身殉教的瘋狂信徒,果真能保得了秀賴母子?對於他們而言,秀賴、淀夫人,與千姬完全一樣,都不過是人質……
    「又右衛門,你怎的不回話,你有異議?」
    「無,在下怎會有異議?大人之言句句在理,在下心服得很。」柳生又右衛門並非刻意奉承,這是他的真心話。家康無論是思慮還是感情,條理清晰之極,簡直讓人恐懼。
    大御所為了救千姬,連秀賴母子也不得不搭救,世人極有可能這般議論,但即使非議四起,又何妨?當聽到家康這般說,又有衛門只覺得背上直冒冷氣:居然有人能把人心看得如此之深!世上果真如家康所言那般動蕩起來了?
    「又右衛門。既然你不肯說,我再說幾句。你聽著,我也想救阿千啊!若有可能,就把阿千救出,在阿千的懇求下,再決定秀賴母子的命運……我想這樣去做,你說呢?」
    「恕不才愚魯……」話說到這種地步,又右衛門再不明確表態,恐就是做作了,「大人句句都是至理,可一旦東西決裂,大坂城戒備森嚴,誰能進城去救千姬小姐?」
    「是啊。此事不能靠伊賀、甲賀的忍者,我才把你請來。」
    「這,不知在下能否勝任……」
    「又右衛門啊,反正四處的浪人都會湧入大坂城。你想想,世上哪有不吃腥的貓?」
    「大人聖明。」
    「到時,你就派一批心腹早早進城,不就行了?」
    又右衛門不禁打了個顫。他也並非未考慮到這些:可事先派一支可信的隊伍進城,命他們暗中保護秀賴母子和千姬的安全。有人做著榮華富貴的春秋大夢進入大坂城,但為了救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進城,不僅可能失掉自己的性命,許還將一族人也搭上,世上有這樣的人嗎?
    又右衛門想到了這些,卻難以開口。此時家康又說了下去:「我已仔細想過了。那些譜代的旗本大名,都未明我的想法。只要與我同甘共苦,他們的子孫就可謀得富貴榮華,他們都是這般想。但,你與他們大大不同。你追求的乃是讓不殺之劍揚名天下,乃是力保天下太平,柳生一門始終在為此奮鬥。正因如此,我才列入石舟齋門牆,將軍亦成了你的弟子,今日才與你相商。」
    柳生又右衛門知,自己已被慢慢綁住了。道法如鐵,情義如火!在家康極其現實的處理方式背後,難道總是潛藏著如此冷靜的情義?此前,柳生又右衛門始終拒絕接受將軍和家康加封的好意,只是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絕不能讓自家的劍墮落成侍奉霸者的霸道之劍!但今日家康竟巧妙地點上了柳生的死穴,點中他最引以為榮之處,其說辭完全冠冕堂皇:既然柳生之劍乃天下之劍,那就理所當然要幫助一心希求天下太平的德川家康。
    「又右衛門,我懇求你,你定能拿出好主意。」
    此時的又右衛門似已中了家康的魔咒,走投無路,若答覆說無能為力,父親的武道、名譽便會受辱。況且,家康早已看透了這些。這哪是給秀賴出難題,分明是先給我柳生宗矩出了一道犬難題啊!
    又右衛門微微一笑,心頭的疙瘩也似解開了一些。「承蒙厚愛。在大人面前,柳生又右衛門甘拜下風。」
    「這麼說,你答應了?」
    「在下不答應此事也不行啊。晚是晚了些,但在下還是意識到了。此次大坂風波,即使真打了起來,也非出於大人本意。為了將大人神心佛腸證明給後世,就須讓秀賴母子和千姬小姐活下來。」
    「唉!知我者柳生又右衛門也。」
    「在下明白。不過,這可是一副千鈞重擔啊。」
    「是,是千鈞重擔。」
    「就算是巧妙地進了城,若不能近得了他們身邊,事起倉促時,不能施手援助,也是毫無意義。」
    「是。」
    「讓人擔任秀賴等人護衛,城池一旦陷落,把他們救出,自己則悄然而去,或許便是這樣的結局吧。」
    「唉……說不定。我若有幸還活在世上,絕不會忘了此事。」
    「恕在下冒犯,若是沖著大人這句話而來,怕誰也完不成此任。」
    「哦,是如此……」
    「因此,請給在下一些時日仔細計算,容兩三日後回復大人。」
    「也好。只是,又右衛門,此乃你我之間事,將軍那邊,亦莫透露。」
    「大人只管放心。」
    之後,又右衛門立刻退回了下處——本多上野介正純的府邸。他臉色蒼白,無論正純問什麼也不吱聲,正純以為他挨了家康訓斥。第二日晨,他忽地從駿府消失了。
    柳生的故鄉大和。綠油油的田裡,稻子已抽穗,夏日炎炎,兩側的山巒上,鬱鬱蔥蔥的樹枝在微風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眼前一座小跨院,便是被鄉民們謂為石舟齋府邸的五個庭院之一——隱居之後的石舟齋曾居住過的跨院,院子背後,是在早前戰亂中曾多次用作要塞的工事。院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正在挑揀紅豆中的蟲子,她已在此勞作多時了。
    沿著下坡路再往前走一段,一條坦蕩的大道延展開去,小河和道前的正木坂則掩映於綠葉之中。
    「太夫人,您先把活兒停一停,到屋裡歇歇吧。」一個年輕侍女道。老嫗朝她瞧了一眼,並沒有停手。大概是頭髮太白的緣故,她的膚色倒顯得頗為紅潤。她的面目與柳生又右衛門那般相似,令人稱奇。
    其實她便是又右衛門生母、柳生石舟齋正室,從附近奧原嫁過來的春桃夫人。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嫗,卻仍被呼為「春桃夫人」,不免令人奇怪,但鄉民們都喜歡這般稱她,她亦樂於如此。
    春桃夫人的父親乃是奧原遠江守助豐,亦為這一帶的豪門,從南北朝時起,每逢大亂,奧原一族都與柳生一門並肩作戰。至於從奧原嫁過來的姑娘因何被稱作「春桃夫人」,年輕村民知道個中原委的卻不多,但上了歲數的人卻甚是懷念地回憶道:「那是因為她美麗溫和,看去即如春桃一般。」在這一帶的豪族當中,「夫人」這種稱呼還頗為罕見,但她的母親乃是來自京城的公卿小姐,因此,她自幼亦被稱為小姐,於是,在出嫁之後便被尊為「夫人」了。
    這位春桃夫人長得美,也生了不少兒女,育有長子嚴勝,次子久齋,三子德齋,四子五郎右衛門宗章,五子又右衛門宗矩,此外還言有四個女兒。不只如此,她連庶出的女兒也接到身邊撫養,為她們找得門當戶對的婆家。
    丈夫石舟齋故去后,她便獨自留在了這裡,一面祭奠亡夫,一面安度晚年。
    「揀完紅豆里的蟲子,我還要做陶呢,你能不能先幫我把陶土在水裡浸泡一下?」
    夫人以為使喚的小姑娘還在身邊,說道。這時,一個人影落到了而前,她緩緩抬起頭,「客人來了啊。不知尊駕是哪一位,丫頭們也不來通報一聲。」
    來人把手搭在斗笠邊上,十分眷戀地眺望著宅后群山,「這裡依然山雀成群啊,母親大人。」
    「啊……」銀髮夫人驚呼一聲,「你來自江戶,又右衛門?」
    「母親,孩兒好久未看望您了。您還是這麼康健,這比什麼都好啊。」又右衛門這才摘下斗笠,施了一禮,再次欣賞起周圍的景色來。
    「真是太巧了,剛才揀紅豆時,我還忽地想起了你媳婦和七郎呢。」
    「哦,那真是太巧了。」
    「你媳婦身子還好吧?算起來,你的嗣子七郎已八歲了,個子長高了吧?」
    「是。雖然十分頑皮,可最近也知努力研習了。」
    「說來,七郎下面還有兩個連我都未見過的弟弟吧?」
    又有衛門聽出,內人已通知母親去年生下次子和三子的事。「是,那兩個,母親一次也未見過。」他撓了撓鬢角,苦笑一下,「總之甚是繁忙。先進屋吧,母親大人。」
    「對對,進屋,進屋。哦,你是一個人來的嗎,連孩子也未帶?」
    老夫人剛問到這裡,又右衛門把指頭放在嘴上扮了一個怪相,「孩兒是心血來潮才來的。莫要告訴近鄰。嘿,母親,先前就是在這一帶,宗矩可挨了父親不少訓斥呢。」
    老夫人一面點著頭,一面站起身。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及兒子肩膀了。
    「母親,聽說近來您做起了陶藝?」
    「什麼陶藝!只是時不時地用泥土捏個佛像燒燒,聊以解悶,雖說如此,這也不是些尋常土偶。我是帶著希望一族的人都沒病沒災的念頭來製作這些佛像的。」
    母子二人繞過向陽的前廊,進入屋內。
    「來人,上茶。」老夫人探出身子喊道,這時,她臉上才泛出久未見到兒子的喜悅。
    當又右衛門向母親提起此次回家之旅的目的時,已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母子二人圍著沒有火的地爐,聊了片刻各自近況。
    又右衛門夫人乃是秀吉最初侍奉過的遠州武士松下嘉平次之女,老夫人對媳婦頗為滿意,曾讓她在自己身邊生活過一段日子。松下家主目下也歸德川旗下,居於江戶。
    「七郎又有了兩個弟弟……」此處指宗矩次子友矩和三男又十郎宗冬。
    老太太似一直認為二子是雙胞胎,其實並非如此,三子又十郎為嫡出,次子乃是庶出。
    又右衛門有些難為惰,遂未再提這些,而是若無其事談起了回來的目的,「母親,以您的眼光來看,在柳生一族,包括家屬親戚之中,誰最有器量?」
    「你怎的忽然說起這沒頭沒腦的事?」
    老夫人有些吃驚,旋又輕輕點了點頭。春桃夫人可非尋常的女人,她敏銳的感覺連石舟齋都略遜一籌,並且,她的剛毅也遠近聞名。她生性善良,故而善意地推測七郎的兩個弟弟是雙生子。她亦心思明敏,此時,她已在思量兒子為何忽然現身了。
    「你就是為這個回來的?」
    「孩兒還什麼都沒說啊,母親。」
    「不過,我想你還不至於問你的親娘,讓為娘來品說本族中最有器量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哈哈,這般說,母親已經明白孩兒此次來是為了尋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應道:「人各有所長。有人適合舞槍弄棒,有人適合聖賢書,不能一概而論。」
    「不錯。」又右衛門深有感慨地撫摸著過去常與父親相對而坐的地爐,仰望著又粗又黑的房梁。
    「這麼說,連你親娘都不能透露?」
    「是……啊,不不。」
    「你父親生前就常說,你們兄弟幾個,劍術上以新次郎嚴勝最好,性情剛猛則數五郎右衛門宗章,而在智慧上就數你了。既然連你都支支吾吾,那定是不同尋常的大事,不妨讓為娘猜上一猜。」
    「母親就不要取笑了,孩兒怎會讓……要不,母親就猜猜看?」說著,又右衛門十分警惕地環視屋子。
    「無人偷聽。」老夫人輕輕笑道,「你已是將軍的幕賓。這麼說,你此次是為名古屋的當家人尋老師?」
    又右衛門認真搖頭,「實際上,此事也非未談過。若要正式舉薦,孩兒想推舉本家的兵助,但此次並非為此事而來。」
    「哦,沒猜著。」
    「是。此次之事,不必僅限於我們兄弟……」
    「哦,這麼說,也有奧原的表兄弟們?」說到這裡,老夫人臉上現出嚴肅的神情,閉上了嘴。
    「母親,那邊誰最可靠?他們都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衛門。」
    「母親。」
    「是不是和大坂那邊要打起來了?」
    又右衛門一驚。「不,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時老夫人已緊緊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獨自回來?」
    又右衛門只覺心中重重一震。父親令人敬畏,母親也擁有讓人驚駭的敏銳。這非直感,而是一個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來蓄養成的眼光。柳生宗矩這等男兒,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輕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親銳目之下,兒子心思總是有跡可循。
    「我明了。」老夫人道,「後面的話我也不問了。我告訴你,在奧原,最有器量的還得數現在的當家人。不過,這得看他的心思了……」話沒說完,老夫人就停了下來,改口道:「算了吧。這也非一個老太婆出頭的時候。我早已不看不聞不說身外諸事了。可是,你總不致連你兄長都不見一面就走吧?」
    「這……」
    「你兄長那裡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後讓人說起柳生又右衛門到老家,竟連兄長都不見一面就離去,可不好聽啊。」
    「客人是誰,母親可知?」
    「好像是什麼石州……對了對了,就是你兄長年輕時侍奉的浮田氏的親戚,說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現在的坂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嗎?」
    「又右衛門,你知那人?」
    「當然。他現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萬石的大名。」
    「既然這樣,那就更不用說了。你最好還是去露一面吧。」
    「但,坂崎為何要到兄長這裡?」說著,又右衛門忽然使勁搖起頭來,「孩兒來過的事,請母親莫要說出去。孩兒跟兄長性情不和,見了面只會無謂地爭吵,到時還得生著氣離去。孩兒這麼做,也是為了日後……」
    老夫人點點頭,道:「我明白。那麼,此事就談到這裡。」說著,她把使喚的小丫頭叫來,讓她把剛剛挑好的紅豆泡在水裡,又道:「不管怎麼說,今天為娘也要為你做些你最喜歡的牡丹餅吃。」
    看到母親如此興奮,當夜,又右衛門自無法離去了。
    兄長嚴勝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戰場上受傷,後來在又右衛門出生的元龜二年,作為松永久秀的部將同筒井軍作戰,腿部再度受傷,連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著殘廢之身隱居於此。但他兒子兵助利嚴卻是技藝出眾,石舟齋便把衣缽傳給了利嚴,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張柳生一門,此為後話。現在,坂崎出羽守前來,難道要把兵助推舉到什麼地方?
    當晚,又右衛門和母親閑話,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順著從柳生故里通向伊賀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奧原家族聚居之地。越過珠數口坂,便會看到一座石制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頭,上面爬滿了青苔。
    柳生又右衛門坐在石像后的杉樹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這個聯結柳生與奧原的珠數口坂,與柳生先祖大有淵源。
    據云,在南北朝的笠置進攻戰時,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騎前往笠置行宮謁見天皇,當趕至此處時,遭到敵人伏擊。當時柳生軍中就混雜著甚多奧原家的人。那場激戰之中,柳生軍有十三人喪命,三十餘人受傷,饒是如此,他們仍擊退了強敵,最後趕至笠置。
    從那時起,柳生家和奧原家就非尋常親戚了,他們還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從此,兩家的姻親關係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來,一家有女兒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兒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衛門坐在這路旁的樹墩子上,嗅一嗅翠綠的杉樹林和山間氣息,恍惚間還會生出疾馳的馬蹄聲奔涌而過的幻覺。
    比起笠置之戰,宗矩的這道題似乎更難。當時,兩家同心協力,擁戴后醍醐天皇,讓身為奈良春日神領武士的柳生和奧原都揚名於世。可是,又右衛門此行卻與榮華無緣,與名聲無關。
    「為了太平,能否請您率人進入大坂城?」若這麼說,不知奧原家主信十郎豐政會如何待他。
    奧原一族若居於京坂,倒另當別論,但居於此處,他們自對世間的滄桑漠不關心。他們平靜地生活於此,守護著神領一族。
    若說太平,恐怕再也沒有比這裡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聲聲為了太平,硬是要拉奧原一族到爭鬥的旋渦當中,真是無道。但除他們之外,似找不到可託付大事之人。
    還有更令又右衛門傷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讓他一步也挪不開腳——萬一向奧原豐政挑明緣由,卻被斷然拒絕,該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時,自己恐只有取豐政性命了。儘管母親說豐政器量超群,但自己從未與年長四五歲的他敞開胸襟暢談過。
    一度散開的山霧再次淡淡漫過來,小鳥的鳴啾聲彷彿粘附在了耳上。
    五個兒子,石舟齋讓三人學習兵法,二人皈依佛門。習兵法者為長男新次郎嚴勝、四男五郎右衛門宗章,及五男又右衛門宗矩,其餘二子則皈依佛門,二男法號瑞雲庵主,三男法號龍藏院主。石舟齋非故意讓兒子分別學習兵法和佛道,只是由於長子嚴勝二十歲身受重傷,儼然一個廢人,石舟齋遂令其他几子半數送入殺生門,半數送入慈悲界。
    這個塵世遠非道義清明的世間,遠未到可以完全拋棄武器和兵法的程度。雖說如此,若任由武力橫行,必墮入無法收拾的亂世。故,石舟齋才讓四個兒子半入武道,半入佛道。兒子力道均衡,世間便有望均衡,此乃是他的苦心。他是想讓佛道與兵法合而為一,以此成為太平的守護,達到以劍止殺之境。但奧原信十郎豐政能否明白此中深義?
    身為男子,不僅要保證種族存續,還要保證家族光耀。故石舟齋對女兒婚事格外仔細。結果,母系親戚在這一帶甚多。
    新次郎嚴勝的長女嫁與狹川豪門福岡孫右衛門。那孫右衛門身受先祖福澤,澤被後世,代代不衰,延二三百年。次女嫁與大平尾的大鹽九左衛門,三女嫁與丹生故里的丹生平藏。三女均已育有子嗣。又右衛門的胞妹則嫁與加茂神官茂春,庶出的兩個妹妹也分別嫁入邑地的吉岡仁右衛門和瓶原的安並喜右衛門。這些姻親都是在當地世代紮根的名門,其婿亦均列入石舟齋門牆。
    石舟齋始終以天下太平為己任。
    如此說來,又右衛門此不情之請,奧原信十郎豐政會明白其中的殘酷與大義嗎?
    豐政率領人進入大坂城,但誰都知大坂必敗無疑,況且,他們還要在大坂城陷落之時,把秀賴、千姬、淀夫人悉數救出,難比登天。即使救人成功,大坂開城投降,他們也仍然無法揚名世間,而是不得不返回故里。想到這些,又右衛門更是舉步維艱。
    奧原信十郎豐政的宅邸,即在背山的小丘上。
    晨霧已散盡,入口處一面為竹林,一面為層層梯田。竹林中,大群鳥雀吵個不停。恐是為了驅趕鳥雀,奧原豐政正舉火槍朝空中放。
    轟——
    正當豐政欲再扣扳機時,柳生又右衛門笑眯眯地從竹林中走出,到了信十郎面前,道:「看來在這平靜的鄉間,也需要火槍啊。」
    見到斗笠夾在腋下、旅人模樣的又右衛門,信十郎愣了片刻,半晌方認出眼前之人,「哦?柳生大人?」
    「嘿!弟久未來訪,還望海涵。」
    「真是少見啊,我尋思,你怎的連個隨從都不帶?」說話間,信十郎的眉梢忽地籠起一層陰雲,又右衛門卻未察覺。
    信十郎又道:「難得來一次,進門再說。我給你引路吧,地上都是麥子,你小心腳下。」言罷,便在前走了。
    庭前栽滿了花草樹木,芍藥竟相爭妍。看到這些,又右衛門不住在心裡感嘆,一切都是這般平和。
    「大人,鄉里人都說我們頗為相似啊。」
    「哦。這倒也不奇怪,我們本為表兄弟嘛。」
    「但他們也說,你臉上總是帶著笑,我卻為人冷淡,看上去有些獃頭獃腦。哈哈,面帶笑容者是又右衛門,一臉呆傻的則是信十郎。」
    二人穿過花叢向後院走去,又右衛門笑道:「何人這般說?」
    「近日,此處可是稀客不斷啊。昨日是京都的浮田右京亮,就是現在的坂崎大人。坂崎出羽守前來住了一宿,去了。這些話乃是坂崎大人的評語。」說著,豐政繞過走廊,先踏上脫鞋處的石板,「不用洗濯,直接進來吧。」
    「失禮了。不知坂崎大人來此何事?」
    浮田此人現正在柳生兄長處,但又右衛門還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問道。
    「你最好自己猜猜。」信十郎笑著把坐墊放到上座,「你現在乃是將軍幕賓,將來還可能舉為將軍府西席呢。」
    「嘿,表兄先等一下,這些話都是何人言語?」
    「當然也是坂崎大人。就連我都覺得沾了光。在此謹表祝賀。」言罷,信十郎兩手伏在榻榻來上,鄭重施了一禮,道,「坂崎大人磊落風趣,聽說與你乃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他還說,這塵世乃是個修羅場,到處血肉橫飛,想久居一地亦是不能。故他不僅改換姓名,連家紋也改了,穿的是有兩隻斗笠紋樣的二蓋笠紋服,戴的是二蓋笠紋樣的斗笠。」寒暄完畢,信十郎先為宗矩敬上煙。
    「這麼說,他想一輩子做個旅人?」
    「是啊。只是,這旅程並非他一人的旅程。因此,只有一頂斗笠萬萬不夠。」
    「哦,那剩下的一頂斗笠就是為旅伴準備的了?」
    「說起這旅伴,可真有些滑稽。他說,此旅伴其實就是體內之熱血。坂崎出羽有事相求,就在熱血的陪伴下,特意過來了,請無論如何也要答應……你聽聽,何等滑稽的言辭!」
    又右衛門打了個寒戰。坂崎出羽從京都趕來求奧原家主,所來何為?
    「不為其他。」信十郎豐政似看透了又右衛門的心思,繼續道,「豐臣氏翹首盼望的大佛殿終要竣工了,不日就要舉行開光法事,因此,想遨請我帶著族人進京參觀。」
    「邀請你?」
    「正是。聽說,大批浪人都以此次開光為由,從諸地齊聚上方,意欲圖謀大事。風聞已傳遍洛中洛外。」
    「哦。」
    「對此,太皇和主上均甚是擔憂,怕京都又要慘遭兵燹。坂崎出羽大人自太閣在世時就負責朝廷諸事,與眾公卿交情都不錯,才受天皇親信的秘密委託,來到舍下。」
    又右衛門拍膝道:「明白。」
    「你終於猜到了?他並非受所司代板倉大人所託前來。他既是受天皇親信所託,便與敕命無甚兩樣:要我帶著族人,裝著參觀的樣子進京,一旦生亂,便與所司代的人馬一起鎮壓。」
    「哦。然後呢?」又右衛門本想問豐政是否答應了,但還是控制住了急躁——連公卿都活動起來,事情已大不尋常。
    「雖然他如此請求,我也不能立刻答應,於是推說,先考慮一下,把他打發回去了。又右衛門,我是否當答應他?」
    又右衛門並不直接回答,佯作轉言其他:「看來坂崎出羽只是頂著徒有熱血的斗笠,並非有二蓋笠的男兒啊。」
    「你的意思是……」
    「這次的事情並無他想的那般簡單。目下的形勢,若所司代鎮壓就能解決,我也不會有此一行了。」
    「嗯?」信十郎豐政豎起愁眉,翻起眼珠,「看來你亦是為此事而來?」
    又右衛門並不理會,繼續道:「最好不發生戰事。但是,只恐事不如人願啊!」他斷然道:「信十郎,我便是有事相求。」
    「我看亦是,從你一進門,豐政的心就懸著呢。」
    「我的請求實在是強人所難。故,即使被你拒絕,我亦毫無怨言。」
    「嗯?」
    「你也知,我立志繼承先父的遺志,因此,對於江戶的加封,婉轉謝絕。」
    「你引以自豪的,乃是柳生傳人而非德川家臣,只與幕府將軍亦師亦友,可對?」
    「所言極是。而且,日後的子孫如何我不管了,這種榮耀,在我有生之年定要堅持。」
    「在你眼裡,此次的戰事已無可避免。但戰仗有大有小。若是大戰,勢必禍及天下蒼生,如此便違背了令尊遺志,故欲令我入了德川一方。是不是這個意思?」信十郎豐政平靜地說著,望著又右衛門。一瞬間,二人目光灼灼,定定直視。
    「信十郎。」
    「你終開口了?」
    「又右衛門和先父一樣,從心底對大御所敬畏有加。」
    「大御所值得世人崇敬。」
    「故,若有可能,大御所要在此戰之後,保全秀賴。」
    「哦?」
    「若秀賴被殺,大御所的理想和一生榮耀就會受損。世人會說,大御所也不過一介司空見慣的盜賊,最終還是對無助的太閣遺孤痛下殺手。況且,會作如此風評的多為當今大名。唉,眾人都在亂世長大,信奉的都是殺伐,本也無可厚非。因此,我才選中了你。請你離開奧原,率人進入大坂城,不知你是否願意?」又右衛門淡然言罷,靜待信十郎的反應。
    信十郎豐政把視線轉向了庭院里的芍藥。不知從何處飛來兩隻蜜蜂,正在盛開的花間轉來轉去。
    豐政已然驚住。他原本以為,又右衛門充其量就是讓他加入德川一方,然後悄悄潛入京都和大坂。
    「啊!」良久,豐政呼了一聲,既非嘆息,亦非呻吟,把視線收了回來,「柳生大人。」
    「如何?」
    「若我說難以勝任,推辭不去,你欲如何?」
    「那我就再到熊野一帶去看看。」
    「若你還有別的中意人選,我就謝絕了。」
    「我既已向你透露了如此重大的秘密……你恐怕只有交出性命。我若這般說,你又將如何?」
    「哈哈!柳生石舟齋弟子奧原信十郎就此被殺死,將辱沒師名。故儘管力量微薄,我怕大人出不了此地。」
    「哦,要取將軍幕賓的首級?奧原家必被一舉蕩平。這樣一來,可就亂起來了。哈哈!」
    「大人。」
    「怎樣?」
    「恕難以從命。」
    「早有所料。」
    「奧原不似柳生,實無怨恨豐臣氏的理由。」
    「哦。」宗矩死死盯住信十郎的額頭。
    「太閣之弟大和守秀長大人在這一帶擔任領主時,柳生家代代所領三千石,悉數被沒收,當然心有怨恨,可奧原的領地卻原封未動。因此,看在這些『恩義』的分上,若令我加入大坂,或許還可考慮一下。但若讓我冒此風險,成全江戶,這樣的紛亂,在下還是不加入為好。」
    又右衛門大大嘆了口氣,「那麼,你是真要推拒了?」
    「正是。」
    「既如此,柳生家和奧原家恐因此而為仇敵。唉,我乃是想請你在戰事發生時,唯將軍馬首是瞻,作為內應,暗中救出千姬、秀賴和淀夫人。看來,你是萬般推拒?」
    「恕難從命。」奧原信十郎不假思索道,「只是,怎說你我也是表兄弟,好不容易見一次,我亦不能這樣讓你回去。無論如何,也要吃頓粗茶淡飯再走。請稍候。」說著,他鐵青著臉出了客室。
    室內靜寂無聲,又右衛門把視線轉向院子。
    廚下和客室之間隔著四個房間,大約有十二三間距離。那裡確傳來了準備膳食的忙碌的聲音。
    但是,周圍似有殺氣,雖然不能確定,但似有幾人被叫到了屋子附近。
    信十郎的妻子已故去,有三個弟弟,兩個兒子,差不多都長大成入了。信十郎把這些人召集起來,所欲何為?又右衛門心裡撲通一跳,但強忍住,臉上浮起微笑。
    又右衛門悄悄站起身,走到廊前,拿起早晨出發時穿上的新草鞋,輕輕撣掉粘在上面的泥土,然後又若無其事回到坐墊上。返回后,他凝神靜聽,坐著穿上草鞋,然後用衣服下擺把腿腳遮住,盤腿坐下;接著,伸手把一旁的刀輕輕握在手裡,拔刀出鞘,取出懷紙細細擦拭。他臉上頗為平靜,看上去像是閑得無聊,在保養愛刀。此刀乃是直刃的備中刀,由青江初代次吉打造,由同為石舟齋弟子的黑田長政所贈。
    擦拭完畢,宗矩舉起刀,時不時側耳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半個時辰靜靜過去。
    「出來吧,信十郎。」又右衛門高舉長刀,以完全不同於先前的粗暴聲音,對著隔扇外大喊一聲,「不愧亦為父親的弟子,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任你如何精心準備,還是有所疏忽。我乃將軍幕賓,豈能痴坐在此處等著受死?」
    話音剛落,外間隔扇「嘩」地被打開。不只是信十郎一人,他左右還有兩人手持長槍,另有三個人在廊下,皆持刀怒視。眾人圍著又右衛門,一步一步逼過來。
    「還是讓你看穿了我的盛宴啊!」信十郎拎著尖刀,臉色鐵青,「在兵法上你我乃是同門,自幼亦是要好的表兄弟,但世道艱難,我也不想以這樣的盛宴來迎你。」
    「嘿,我何嘗不是?在未看出你心向大坂之前,我無意殺你。但是,既看出你有意擾亂天下,我就不得不除掉你了。放你逃去,便是強過真田的角色。信十郎,這亦是習兵法之人的難處。得罪了。」
    又右衛門再次揮舞了一下擦拭過的愛刀,緩緩舉起。
    但奧原信十郎紋絲不動。
    「又右衛門。」
    「怎的,膽怯了,信十郎?」
    「非也。你難道不肯放棄取我性命的念頭嗎?」
    「這麼說,我若放你一馬,你便肯放過我?」
    「哈哈。」信十郎微微笑道,「在兵法上,你無疑勝我幾分。否則,師父也不會把你舉薦給大御所。」
    「哈哈,你以為只是兵法上的緣故?不只如此,是這裡的問題。」又右衛門騰出一隻手,指指自己的胸膛,道,「怎的,膽怯了?若不拿出鬥志來,刀便不是刀。」
    信十郎臉色蒼白,表情僵硬,搖了搖頭,「我不會主動出手。既然是心的問題,我就更不能出手了。石舟齋之劍的極致,乃是不殺。」
    「哦?」
    「若主動出擊,豈不成了不明道義的亂世殺人之刀?犯了這一戒條,就算到了那個世間,我也定被師父逐出門牆。且放馬過來。」
    「哦。」又右衛門吐了一口氣,「你很聰明啊,信十郎!」
    「不錯,我只能採取守勢,雖然還未達到『無刀』的境界,但估計還能接住幾招,這點功夫我還是有的。」
    「哈哈!」又右衛門又一次大聲笑道,「我已向你挑明了大事,你卻二話不說就斷然拒絕,我才迫不得已取你性命。哼,你們六人圍住了我,卻又不願主動殺過來,究竟是何居心?」
    「這全出於師父的訓誡。況且,你起殺心於先,我自救於後……」
    就在這一瞬,又右衛門撥開右側年輕人的槍頭,猛地躍至庭前。
    「勿追!」信十郎大喝一聲。
    又右衛門背對芍藥花,刀指著信十郎,「信十郎,你這蠢貨,居然搬出先父來鈍化我的鬥志!」
    「此言差矣,蟲蟻尚且貪生,信十郎不過求得一命……」
    「住嘴!你明白我的弱點,哼!還說什麼不殺乃是先父境界……好,今日且放過你。你這樣的把戲能騙得了世人?告辭!」
    「休要追!」信十郎再次攔住了眾人,「如風一般來的客人,就讓他再如風一樣去吧。」
    從奧原的宅邸逃出之後,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取道上野官道。就這樣步行著去,還是從何處尋得馬匹?總之,他不欲再返回了。往前走了一段,宗矩爬上一個高坡,這才回過頭來。山間小路曲曲折折,掩映在層層綠葉之中,奧原的村落已看不分明了。
    「唉,信十郎……」又右衛門忽念叨了一句,不知為何,平時鮮有恐懼的他,竟也小心翼翼地環視一眼四周。已沒有閑暇去取斗笠了。烈日射在頭頂,一隻蠅虻總在鬢邊嗡嗡地糾纏不休。又右衛門心不在焉將其驅走,他眼裡竟忽然落下一滴淚來。
    信十郎已經明確地說了,他會為師父的榮譽而死,又右衛門則將其理解為「答應進城」。
    信十郎有他自己的難處,他根本無法公開答應。因為用不了數日,柳生又右衛門現身奧原村,恐怕就會傳遍天下,他為何會前來拜訪,原因不言自明。為了應對傳言,信十郎才未為他準備酒飯,而是為他上了一桌刀槍之宴。柳生又右衛門只得把一直使用的斗笠留在那裡,巧妙離去。
    二人之間的默契,信十郎之兄弟和兒子皆未察覺,若非如此,他怎能進得了大坂城?即使入了城,也定會被人敬而遠之,斷無法接近秀賴。可是,戰事之後,信十郎還能返回故里嗎?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坂崎出羽守的到來,也為此次可悲的較量增色不少。坂崎勸了,柳生也出面了,奧原豐政仍斷然拒絕各方誘惑,甚至以白刃相逐將軍幕賓……
    「請原諒,信十郎……」又右衛門義念叨了一遍,然後朝奧原家的方向輕輕合起雙掌,「太平之神似還需要一些供品。我不會讓你白白失了性命。」說著,不安忽然湧上又右衛門心頭。坂崎出羽在事後聽到這些,會不會看出破綻?但現在實無法再返回取其性命。此事就放在以後,再作打算吧。
    轉過頭,又右衛門不再眷戀身後。在綠葉的波濤之中,他朝著上野方向疾步而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8
第390章 鍾銘風波


    慶長十九年,京都。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把大佛殿的開光法事說成已故太閣十七周年祭。算起來,此年的八月十八確正是秀吉公第十七個忌日。世人回想起秀吉第七個忌日時的盛況,遂對此次也充滿憧憬:連秀吉公第七個忌日都舉行得那般盛大隆重,此次的忌日,定是前所未見的盛典……
    其實,在這期待背後,亦隱藏著莫大的不安。直到大梵鍾鑄成之後,這種不安方稍稍緩解。一時震動天下的洋教風波,亦漸次從百姓記憶中遠去。當大久保忠鄰前來搗毀教堂,大肆拘捕抗令之人時,人們恐懼之極,以為天下就要陷入大亂。可事後,人們竟發現一切如常。大鐘樓建起來了,那座眾議紛紛的大梵鍾也運到了鐘樓旁邊。為了守護工程,大坂派來的武士達三千之多。為了一飽眼福,看一看大鐘,大批百姓聚攏而來,武士們大聲斥趕,如臨大敵。
    或許是因為工程某個地方存在缺陷,這尊鍍金銅佛在後世的寬文二年(一六六二)因遇地動而倒塌,幕府把大佛回爐熔掉,改鑄成了寬文通寶,但是梵鍾卻始終把威儀留存到了後世。此為後話,不言。只是據稱有詛咒德川之虞的梵鍾,卻端端安然留到後世,這裡面究竟包含著何等意味,已非凡俗之人可以參悟。總之,大梵鍾高一丈四尺,口徑九尺二寸,重一萬四千貫,京都百姓早已等不及第十七回忌,均想前來觀瞻,亦是理所當然。據云,還有些誇耀者讓人伕帶著香錢前來禱告。一言以蔽之,世人對巨鐘的反響熱烈之極。
    所司代板倉勝重亦在紅著眼睛趕工的片桐且元的引領下,前來觀看大鐘。隨行的只有本阿彌光悅和茶屋之妻阿蜜,不消說,此非公開察視。
    勝重一眼便明,此鍾日後必帶來莫大的難題。
    當且元解開嶄新的席子,讓勝重看清韓長老撰寫的銘文時,勝重慌忙把臉扭了開去,盯著本阿彌光悅道:「果然不錯,真是不錯啊。」
    在回到所司代府邸之前,勝重表情凝重,一言不發。
    本阿彌光悅也已覺察到了事態的嚴重。上方人眾與日俱增,儘管在所司代的努力下,好歹抑制住了貨價暴漲,但眼下的店鋪客棧已人滿為患。除了游山拜佛之人,幾乎所有寺院都擠滿了來路不明的浪人。
    回到所司代府邸,進入勝重的客室,光悅摘下最近才戴用的宗匠頭巾,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道:「估計湧入者有三十萬之多。」
    阿蜜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交給光悅,怕是光悅在委託茶屋進行什麼查訪。板倉勝重瞥了一眼,也默默擦起汗來。
    「這就是了……」光悅一面翻著小本子,一面喃喃道,「湧入上方的浪人約有十六七萬……其中,七成由大坂提供用度。」
    板倉勝重淡淡把煙絲盤拉到面前,「那是因有坂崎出羽那樣的人。」
    「萬一發生戰事,有三成人心向德川。」
    「三成?老先生也太天真了。」勝重重重嘆道,「我看不足二成。」
    光悅認真地搖搖頭,「人看眼前利益,大坂必敗無疑,怎會受人擁戴?」
    「不。」勝重打斷了他,「老先生有所不知,世人總有賭博的興緻,總望有意外收穫,正因這麼想,才莽撞地一擁而上。」說著,他取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光悅。
    光悅當著阿蜜的面,默默展開紙片。雖然未明說讓阿蜜也看一下,但勝重亦未顯出責備的意思。
    紙片上寫著「真田左衛門佐幸村,五十萬石」,接下來分別羅列長曾我部盛親、后藤右兵衛、塙團右衛門、毛利勝永等人的名字。長曾我部后寫著「土佐全境」,后藤后寫有「三十萬石」,塙團后寫有「二十萬石」。
    本阿彌光悅撇著嘴搖了搖頭,「真田充其量也就十萬石,剩下的有一萬石也多的了。」
    勝重轉道:「究竟是在尾張虛度終生,還是奪取天下?總見公終生呼喊著這一口號而戰,此種嗜賭之性已深深紮根於其後的武將心中。可以說,這是總見公的遺物。老先生說呢?」
    本阿彌光悅神情嚴肅地點頭道:「在下也經常想這個問題。已故信長公曾逼著大御所去沙場廝殺,執槍去掠奪,用刀劍去侵佔,領地、百姓、財寶、榮譽,都可憑藉武力強取豪奪。給天下的武將灌輸進這種嗜戰之念的,正是信長公。」
    「是呀。」板倉勝重用扇子指著紙條,道,「這種習性依然深深紮根於世人心中,正如這上面所書,這五十萬石、三十萬石、二十萬石都是誘餌,如此一來,就給人一種印象,越是殺人越貨、鋌而走險之人,越能飛黃騰達,幾無人對此提出懷疑。」
    「不,不但敢於對此提出懷疑,並著力維護太平世道的人,即是大御所。故,可說,已故信長公和大御所幾是死敵。」
    「精闢!」勝重不斷點頭,「是啊,信長公時代的好戰性情,到了太平時世之後,就變成了大敵。人的心志一旦養成習性,就會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說得好。最近以來,光悅也忽地意識到,信長公誇耀武力,實際上,受害最深者乃是已故太閣……」
    「哦?已故太閣?」
    「是。太閣從信長公那裡只學會了武力征伐,並且成了此中高手。他雖然將信長公統一天下的心愿實現了,但之後當如何,信長公卻絲毫未教給他。因此,他又欲把手從高麗伸向大明國,遭到了那樣的慘敗,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但這並非全是太閣的過錯,原因亦在於信長公先前所辟歧途。」
    「精妙啊,老先生的思慮果然深遠。」
    「此前光悅沒有想到這些,乃是因為愚魯。新的東西總會淪為古舊,光悅只是忽地意識到此。」
    「新的東西總會淪為古舊?」
    「是啊。日新月異,時日不會停留於一處,這才是天地之道啊。」
    「嗯。」勝重歪頭感慨了一陣子,方道,「那麼,關於此次的開光,我若現在就欲令其停止,先吹出一股何樣的風好呢?」
    「光悅倒也看出了些眉目。」
    「哦?那你快說說,有無可避免亂事的速戰速決手段?」聽勝重這麼一說,光悅嘴角明顯露出一絲嘲笑,他使勁搖了搖頭。
    「你是說,不能速決?」板倉勝重吃驚地問道。
    本阿彌光悅依然搖頭,嘲笑的皺紋加深了,「此乃信長公的亡靈和大御所進行的決戰。若是速戰速決,信長公就勝了。」
    「哦,這話有趣。不錯,這的確是信奉武力第一的信長公,和渴望天下太平的大御所的決戰。」
    「既如此,那就先下令中止開光儀式,再耐心等一段時日。」
    「哦。」
    「當然,尋常人會覺得這方法平庸無奇,認為這樣一來,就會給大坂準備的機會,但光悅卻不這般認為。」光悅恢復了他那有些認真過頭的嚴肅神情,壓低了聲音,「首先,下令中止開光儀式,靜觀其變,那些心血來潮、立志入城之人就泄了氣,自會重新盤算。一旦他們重新思量,事情就好辦了。入城者不會再增長。我們給予他們充分的考慮時間,讓他們想想,究竟何方會勝?這既是制勝的戰略,亦是一種充滿仁愛的關懷。」
    板倉勝重似要停了呼吸,直盯著光悅的額頭。
    「我不妨把那些甘為豐臣氏殉葬之人視為沙中之金。他們懷著截然不同的打算,有欲為天主殉教者,也有欲出人頭地者。因此,若過早追逼,恐令入城諸人狗急跳牆。」
    「嗯。」
    「並且,萬一入城者銳減,大坂城內的主戰之眾也就沒了主張,潰散而去。即使不能如此黑白分明,起碼能看清浪人們的動向。我們的對手可是信長公啊,故更要沉住氣,等為上策。」
    板倉勝重這才輕輕拍膝道:「對,蒼天怎會有絕人之路!」
    「是。即使等一段時日,還是會發生戰事。既如此,則不必急功近利。大人慢慢把他們圈起來,再讓他們思量,究竟是戰好,還是太平好……天下蒼生不喜歡戰仗。這樣一來,大御所身後就有了無數擁戴的百姓,大坂城就在時日流逝中被孤立。他們肯思量,此戰所失便小。」
    「嘿!」勝重有力地應道,「先生所言極是,我亦會將先生苦心稟報大御所。不錯,若是行正義之師,順應天下大勢,或許真的不必著急。說實話,此前我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將入大坂之人一舉收拾掉。對,急不得,我們背後乃是天下蒼生。」
    此前始終默默傾聽的阿蜜,這時突然插進嘴來:「在大坂,已有偌多豪賈察覺到戰事難以避免,在暗中尋找退路了。」
    「看來人們並未完全忘記戰火帶來的災難啊。」
    勝重附和了一句,卻聽阿蜜又說起一件意外的事來:「可是,也有人說,此乃大坂玩弄的謀略。」
    「嗯?」
    「首先,大坂城附近以及各關隘,乃兵家必爭之地,但仗卻打不到堺港,很多人遂逃到了堺港。但也有人說,大坂乃是有意先讓眾人逃過去,再趁機控制堺港。」
    「哦,這麼做有何好處?」
    「好處是……若不事先控制堺港,待班國和葡國的援軍來時,登陸就難了。更主要的是,若把富賈都集中到那裡,到時好讓他們多出軍餉……」
    本阿彌光悅沉著臉應道:「這些全是別有用心的流言,休聽信。」
    「可是,避免戰亂的手段又在哪裡?阿蜜還是覺得,千姬和淀夫人實在可憐。」
    阿蜜這麼一說,光悅和勝重也無話可說了。她掛心的一定不止千姬和淀夫人。阿蜜到底把親生女兒留在了城裡,她現在雖是茶屋的妻子,但心底依然對大坂本城有著難以撫平的念戀。
    「阿蜜從未對先生說過謊。只要能避免戰事,阿蜜什麼都願意去做。但,若戰事在所難免,阿蜜只好退回去默默祈禱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光悅責道,「因此,你才來到板倉大人面前。現在,局勢還未到無法控制的地步,這要看大坂的舉動。若戰事已無可避免,我亦不會帶你來。」
    「可是,」阿蜜歪頭道,「開光在即,怎能阻止得了?」
    「這個嘛……」光悅約略尷尬地把視線游移到勝重身上。但勝重也是不語。他雖知必須阻止開光儀式,但究竟以何種理由阻此,還毫無頭緒。大御所究竟有何計算,他也一無所知。他雖相信家康,可等待還是令人痛苦不堪。阻止開光的命令並非點燃烽燧的鏑箭,而是拋給秀賴母子反省的機會。
    「這並非誰都要明白的事。可你竟為何如此挂念?」看到勝重保持沉默,光悅不得不開口道。
    阿蜜支吾道:「這、這個……」
    「我想讓你知,開光定會被阻止,然後,或許便會動刀兵。只有這些。」
    「是。」
    「一旦打起來,茶屋夫人需有打算。至於此外的事,誰也不必知道更多。」
    阿蜜欲言又止,她看來甚是擔心。
    「阿蜜,你心裡有事?」
    「是……不……」
    「就說說吧。我們就權當未聽,回頭把它忘掉。」
    「實際上,一旦真打起來,阿蜜想救一個人。」
    「是你的親生女兒?」
    「不,對她,我無能為力,是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對,便是少君血脈國松公子。」
    「他?」
    「是。因為忌憚千姬夫人,他被寄養到一個與京極氏有些關係的人家。只不知最近會不會送回大坂。若送回了,阿蜜也就無法了。如有可能,我只想悄悄幫他,給他一條活路。」言畢,阿蜜有些畏懼地瞅著勝重。阿蜜生的是一個女兒,伊勢的那個侍女生的卻是個男兒。就連秀賴也對千姬心生畏懼,故在孩子落地之時,連男女都未公開,單是謊稱死胎,直接給了京極家臣田中六左衛門。當然,孩子本人並不知自己便是太閣的孫子、秀賴兒子。只是最近有傳言說,有人一再勸誘秀賴把孩子領回城內。
    勝重仍沉默,光悅只好問道:「這麼說,一旦戰爭不可避免,你想設法阻止那孩子回城?」
    「是。」阿蜜十分小心地點了點頭,「若說我能幫少君做些事,恐怕也就只有這個了。」
    「茶屋夫人。」此前多時沉默不語的板倉勝重此時發話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則不可說。右大臣在城外藏匿著子嗣,這種事情就算是捕風捉影,最好也莫要隨便言說。」
    「是。」阿蜜慌孔起來,「或許,這確是在捕風捉影。」
    「是謠傳。據我所聞,那孩子生下來就死了。由於無人作清楚的稟報,右大臣恐還以為孩子仍然活著。像茶屋夫人這樣的人,怎能被這等謠傳迷惑?」
    「是。阿蜜明白。」
    正在這時,一個年輕侍衛進來稟報:「駿府安藤直次大人到。」
    光悅和勝重都嚇了一跳,不禁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用說,來者定帶來了家康禁止開光的命令。幸好阿蜜還沉浸在國松的事情中,未察諸人驚慌。
    「安藤大人?說不定他亦是前來參觀大梵鍾呢。請茶屋夫人先歸宅吧。光悅先生,安藤大人乃是我至交好友,能否請你為他煮杯茶?」
    「深感榮幸。」光悅道。
    「夫人,我派人用轎子送你,你先回吧。」
    阿蜜才忽地明白過來,「是。阿蜜告辭了。」說著,她拿回小本子,恭敬地施了一禮,去了。
    「先生,終於來了。」勝重似在調整吐納,念叨了一句。
    「是啊。」光悅臉色通紅,表情僵硬,「箭已離弦了。」
    「不,這麼說還早了些。恐怕,這還只是個難題。儘管是道難題,也要看人如何應對。」
    「話雖如此,可秀賴並未吃過苦頭,我料他難以解開這難題。」
    「不能讓他等著,總之,先見見直次再說。我先一步過去,請先生準備一下茶,回頭就過去吧。」
    無論多重要的秘密,勝重幾乎都坦誠地讓光悅同席。從這等意義上說,勝重對光悅最為信任。
    勝重前腳出去,本阿彌光悅便閉上眼睛,誦起佛來:「南無妙法蓮華經,南無妙法……」
    在所司代的客室里,安藤直次一副行者打扮,面無表情坐在那裡。直次這幾年威儀大增,身體也發福了。
    「是安藤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勝重寒暄道。
    直次則簡慢地還了一禮,「那些浪人進來了不少啊。烏合之眾!看來都是些對腐臭格外敏感的東西。」
    勝重溫和地笑了笑,「這麼說,安藤大人認為,豐臣氏內部已然……腐敗?」
    「不腐敗還能怎祥?雖說不關我事,但還是令人激憤,我甚至都欲痛哭流涕了。大御所的好意全都石沉大海,天下何處還有如此器量宏闊之人?」
    勝重並未回答,單是問道:「大人這次來意,是下令禁止開光?」
    不知想起什麼,直次竟簌簌落下淚來,「世上再無比愚蠢更深的罪過了。世人都以為,大御所忍無可忍,要嚴令禁止開光。」
    「怎的,不是禁令?」
    「不是,是延期。八月初三吧……只會延期這麼幾日。」
    「延期?」
    「並非不準。」
    「哦。就是說,大坂若積極行事,在十八日的太閣忌日之前打理好一切,舉行開光也無妨,對吧?」
    「是。可是,大坂那邊真有人能體察大御所的苦心?」
    「那麼,延期的理由是什麼?」
    「對鍾銘不滿。大御所震怒,說那裡面有詛咒德川的字句。」
    「鍾銘?」
    「是,鍾銘文中有『國家安康,君臣豐樂』的句子。這『國家安康』就不用說了,分明是把『家』與『康』拆了開來,意在腰斬大御所,這『君臣豐樂』,便是盼望豐臣為君,祈禱豐臣氏繁榮。彙集於駿府的讀書人一看便知,報告了上去,竟使得近來身體欠安的大御所震怒,稱此為大不敬。」
    板倉勝重悄悄在膝上將這幾個字比劃了一下,不禁啞然。
    直次垂下眼,怒道:「假託建造大佛,意在詛咒德川,詛咒大御所,實在天理難容!」
    「嗯。這道難題……果然難解啊。」
    「你的意思,是大御所多心了?」
    「哪裡!我非此意,國家安康……是啊,你這麼一念叨,把名諱硬是分了開來,大御所自會震怒,即使勃然大怒,亦是理所當然。」勝重假意表示贊同。
    見板倉勝重如此附和,安藤直次又苦著臉道:「再也無比蠢貨更難處置的了。幸虧現在駿府篤學之士雲集,正在整理古籍,發現這種陰險的詛咒之法乃是古已有之。這是何等……何等殘忍!」
    勝重並未回話,單是低聲念叨起那句話來:「國家安康,君臣豐樂……」這一念叨,他心頭不禁湧上一股悲傷,幾欲淚下。
    撰寫這鐘銘的乃南禪寺的清韓長老,勝重甚是熟悉。清韓雖為尋常禪僧,卻亦是飽學之士,尤喜玩弄文字。因此,這次鍾銘,他定是抱著逢迎取悅雙方的打算,故意把家康的名字和豐臣的姓氏寫了進去。可是,家康竟在鍾銘上出此難題,這是何等可悲之事!況且,一旦秀賴應對不周,家康晚年的名節就極有可能會被此事玷污。
    「明白。不是命令他們停止,而是延期,可對?」勝重複道。
    「正是。由於其中緣由不便告人,故大御所的意思,是以所司代大人的名義,將此令告訴片桐市正。」
    「片桐市正?」
    「是。市正乃明白人,他應明白此中深意,之後,亦會直接……」說到這裡,直次突地頓住,「真是氣死我也,我連對路人說話都感到厭煩!」
    但板倉勝重卻認真低下頭沉吟道:「安藤大人。」
    「板倉大人?」
    「正好本阿彌先生在此,他欲為大人獻上一杯清茶,我是不是把他請來?」
    「既是光悅,當然甚好。」
    「好,那就先用先生的茶清理一下肺腑吧。此事確讓人費心,又苦悶又氣憤。可不是還有人在捺著性子忍耐嗎?」言罷,勝重用力擊掌。此時光悅早已準備好,只等著他招呼了。
    光悅讓兩個小僧把風爐和茶具搬來,自己則一臉嚴肅進來,施禮道:「安藤大人,久未拜會,大人神清氣爽,真是福氣啊。」
    「先生也還是這般硬朗,亦是大好。」
    眼角發紅的直次忙別過臉。板倉勝重用眼角的餘光把這些看在眼裡,他抬起頭,以一貫的沉著聲音對光悅道:「安藤大人希望品品先生的茶。就請煮一杯吧。」
    「遵命!」光悅專心煮起茶來。在二人用完茶之前,他什麼也不想說。
    直次先飲,接著為勝重。勝重細細品味,把最後一滴茶都喝下,方放下茶碗,道:「本阿彌先生,大御所已下令延期舉行開光儀式。」
    本阿彌光悅平靜地點頭,「那是為何?」
    「因為鍾銘當中含有詛咒德川的不敬文字。」勝重淡淡道,「有問題的字句就是『國家安康,君臣豐樂』八字,字句故意把大御所的名諱拆解開,暗望豐臣氏重振昔日風光。」
    「國家安康,君臣豐樂……」光悅在口中反覆叨念,凝神思量,雙眼突地放射出銳利的光芒。
    「先生也品出來了?」在板倉勝重的再三催問下,光悅竟忽然扭過臉。他的眼角也紅了,「清韓長老……唉,清韓長老也和在下一樣,從心底里希望太平。」還沒說完,他忍不住擦起淚來。他似未把此言理解為清韓的逢迎,僅是感慨清韓不知不覺把願望滲透到銘文中了。他的話哽在喉嚨里,面容扭曲,無語良久,方道:「清韓長老……怕是這樣吧。」
    「是啊……清韓居然詛咒太平世道的脊樑,可憎!可憎!真是個可恨的惡僧!」直次恨道。
    「說的是啊。」光悅含混應道。
    「可是,大御所大人……不,不明就裡的人,或許還認為清韓長老是個大忠臣呢。哼!」
    「是啊。」
    「幸好防患於未燃啊。不過,文字的效果立刻就顯現出來了。」
    「是。」
    「總之,長老已成為俎上魚肉。不過……」
    「怎樣?」
    「長老乃是侍奉佛祖的僧侶,還請莫傷及性命。」直次道。
    這倒是勝重未想到的,「是,怎生說他也是一介僧侶。」
    「另有一件,鍾銘很有可能會成為向後世訴說此事的重要證物,故請妥善處理,休要將其損毀。」光悅忽道。
    此言簡直令人意外之極,勝重不禁瞪圓了眼睛,望著直次。直次探身道:「本阿彌先生,你說把那口鐘好生保存,留給後世?」
    勝重也接著詰責道:「以我之見,詛咒德川的梵鍾,最好立刻熔毀。」
    本阿彌光悅則一面擦著茶碗,一面道:「將鍾熔毀,大御所大人和清韓長老就愈是悲哀了。不,右大臣也是如此。」
    「可悲?」
    「是。此次的事情是由愚人引發,故,若連那鍾都要毀掉,此事就只能在愚人口中流傳了。」
    「那倒也是。」勝重道。
    「可是,若把此鍾留下來,到了後世,說不定就會有人用心聽出這悲哀的亂世遺物之聲。」
    「可是,」直次道,「它也極有可能成為誤解大御所的依據……還是應……」
    光悅使勁搖了搖頭,「《法華經》不也在某個時日不如其他經文為人重視嗎?可不知從何時起,它便大放異彩,受人矚目。憑小聰明行事,只是對愚者的袒護。讓鍾和鍾銘就那般留存下去,任後人撞擊,任後人去聆聽,昭昭之心,天日可鑒!」
    直次和勝重面面相覷——光悅的看法竟與二人完全不同。
    「先生的想法真是罕見。可是,一旦以鍾銘為由生起烽煙,大御所的一世英名……」
    「不會因此而被玷污!」光悅竟變成了斥責的語氣,「此事怎能玷污大御所的一生?如此敬畏神佛、施行仁政、熱愛太平的大御所,怎會因為這樣一事……到時,那鍾才會發出巨大的鳴聲。」
    「說的是。」
    「此乃阻止亂世重現之鐘,不,是將殘留於世人心中的亂世遺風一掃而光的鐘,是警世之鐘!它警告世人,愚蠢的執著將帶來無比悲哀的戰亂!人最可悲的是何物?是愚蠢!再也無比愚蠢更可悲的東西了。」
    「嗯。」
    二人抱著胳膊,不約而同沉思起來。光悅的思慮的確超凡脫俗。可是,事實果真如他所言嗎?那鍾何時才會真的鳴響?再過一百年、二百年,此鍾將會如何?
    板倉勝重把視線投到庭院中的水池。忽然,他似覺立在池畔的一塊石頭彷彿在微笑。那塊石頭乃是信長公當年為足利義昭築建二條城府邸時,從天下收集來的名石之一。當時之人已不在世,唯那石依然以同樣的姿態靜靜佇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9
第391章 禍起銘文

    從慶長十九年七月二十六到八月初一,片桐且元待在大坂城內,如坐針氈。一到八月初一,他就速速出城,直奔京都而去。駿府那邊依然無半點音信。因此,他以為家康已接受了他的建議,答應暫且把移封之事拖到太閣十七年忌之後。
    開光的日子定於八月初三,只差兩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稟告駿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說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議。因此,此時乘坐茶屋船趕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鬆了一口氣。
    對於七手組以及大野治長兄弟等人,且元不動聲色進行牽制,使其拒絕浪人入城。他苦勸:「一旦他們有惡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順利舉行。萬萬要收斂。」並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開宣稱的那樣,他還不忘在後面添上一句:太閣的巨額遺金已經見底了。勸告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影響,他現在根本無暇顧及,總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氣。他心裡如此想著,進了京。
    船一到伏見,且元就驚呆了。此前他領板倉勝重和本阿彌光悅觀看新梵鍾,乃是七月二十五。雖然那時東山一帶人已很多,他萬未料到,從伏見到京都一帶,現在幾已是人山人海。通往東山的大道兩側全都搭滿了看台,到處撐著幔帳,鋪滿耀眼的緋紗和毛氈。
    到了東山,更是人滿為患,衣著華麗的女子尤多。
    「喂喂,開光儀式還沒開始呢,怎的人就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詢問。
    「照這種安排,初三還不擠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從今日起大家就都出來參拜了。」
    且元這才明白,人們已預料到儀式當日定會擁擠不堪,遂提前來參觀,怪不得女子這般多。
    在雜亂的人群中,不斷有吹吹打打的僧侶隊列通過,全都是為列席三日後的典禮而彙集京都的各地僧侶。
    人們把充滿酒氣的紙蓮花拋酒在行進的隊伍中,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在人群中擁擠,有好幾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熱了。這些人也知戰爭不會打起來,才充滿喜悅之情。此時的他還不知,他的夢早已被擊碎。
    當夜,且元令人在方廣寺大佛殿前燃起熱鬧的篝火,以烘托氣氛。
    片桐且元從所司代板倉勝重處得到「延期」之令,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氣氛比前一日熱鬧了數倍。從清晨起,身著盛裝的女子就絡繹不絕,裝束的華美,讓人想到了極樂凈土。太閣在世時的醍醐賞花會就曾讓人們瞠目結舌,但那時身著華美衣裳的,都是太閣妻妾及眾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後的今日,豪華的色彩已變成了從市井流淌出的光艷。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著眼前的熱鬧情景,遙想太閣舊事,不覺間出了山門。
    參拜道路前,方圓十數町內,乃是數不清的貨攤和店鋪,從遠近各地的商家到玩雜耍的藝人,全都在扯著嗓子招攬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悅正是自己辛勞的成果,且元大感寬慰。
    說來,大佛殿與豐臣氏的緣分真是不淺。秀吉公最初決定築建方廣寺,是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時的大佛還是木像。之後,大佛於慶長元年閏七月的大地動中損壞,只剩下佛殿。秀吉公決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愿就歸天了。為了為秀吉公祈禱冥福,秀賴母子決定再建大佛,時為太閣故去后的第四年,即慶長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決定鑄為鍍金的銅佛,在鑄造過程中,集中了眾人智慧,可鑄成的大佛卻因鑄造師不慎引發大火,又被熔毀,就連在以前的地動中存留下來的佛殿也被燒毀。從慶長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終於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來;之後,又整修了附屬的伽藍,配備了大梵鍾,終於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為此耗費的資財之巨,甚至抵得上築建大坂城的費用。
    此乃豐臣父子兩代的執著。既然佛殿已經雄偉地屹立起來,秀賴和淀夫人必都沉浸於無限感慨。
    且元沿著店鋪林立的大道邊走邊看,走了兩三町,忽地被隨他來京的次子為元叫住:「父親大人,所司代十萬火急派人來。」
    且元一驚,回過頭,「必是商量明日典禮的事。來者是誰?」
    「是……」為元語塞起來,「似是前來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覺得腦內嗡一聲,頓時頭腦發熱,眼前發黑。他拚命撥開人群往外擠,連究竟是如何脫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渾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連打招呼的聲音都尖銳起來。中坊左近秀政緣何作為所司代板倉勝重的使者而來,且元已來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晉陞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為使者,與豐臣氏的移封絕非無關。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傳達所司代的命令。由於此次所鑄梵鍾銘文中,明顯含有詛咒德川的字句,況且有人控說樑上的銘牌『棟札』寫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極為不悅。因此,明日的供養停止,延至他日。此為大御所大人的口諭。」
    「口諭?」且元當即反問,「是口諭,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開視線,搖了搖頭,「是傳達命令的口諭。」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這分明是刁難!典禮萬事已備,遠道而來的名僧名士齊聚京都,單等明日的供養大典。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要延期?豈非浪費巨大的資財,又丟盡且元的面子?請無論如何准許明日的供養大典,日後大御所大人或者將軍怪罪,且元甘願切腹謝罪。況且,就是想停,現在也無法停了。請尊駕將且元的意思回復板倉大人。」這陣慷慨激昂的回復,簡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兩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這麼說,市正大人慾一人承擔責任,以讓明日的供養照常舉行?」
    「正是!日後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謝罪。」
    秀政意外地點了點頭,「那麼,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稟報給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勞挂念!」
    「既然這樣,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輕輕站起來,避開喧鬧的參拜大道,飛馬去了。
    秀政去后,片桐且元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連嘴唇都沒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時激憤和慌亂,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這絕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德川說鍾銘里有詛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對棟札的寫法也不滿意。如此說來,修建宮寺時,棟札上除了寫施主和監督工程的奉行名字,還需寫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應該將秀賴、且元、工匠中井正次並列寫於一處,可是,且元唯獨未讓人記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對此事心懷不滿,暗中向所司代告發了。
    鍾銘中詛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處?不把工匠的名字寫於棟札上,這座佛殿就不是「宮寺」就成了豐臣氏詛咒德川的私家戒壇了?德川是不是這樣想的?可明日就要開始的大典,卻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難!他們定是早有預謀,為了出這道難題,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喚過為元,令他把護衛青木民部少輔一重叫來。一重乃七手組之一。不消說鍾銘,即使對棟札,他們二人也似毫無意見。
    「這裡面必有誤會。板倉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錯,他定會從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總之,先派人到南禪寺請清韓長老來,說有事好讓他出面解釋。我還根本不知鍾銘里寫了什麼呢。」
    「遵命!」為元應一聲,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騎馬返了回來,他連額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拚命搖頭,「大人嚴令,明日斷然不可舉行大典!」
    「斷然不可?」
    「正是。大人說,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與將軍怪罪下來時切腹謝罪,這樣做,片桐大人的道義是站住腳了,可板倉大人就無立足之處了。雖說本人不肖,但亦身負拱衛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卻讓詛咒天下的不敬供養照常舉行,豈不成了嚴重失職?到時,恐怕您切腹也無法了事。故,板倉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為大人口信。」聽秀政如此一說,且元茫然,仰天長嘆:此乃為何?
    「板倉大人是這般說的?」顫抖了半日,且元最終只說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還嚴正道,片桐大人當明白此事。」
    「我應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趕赴駿府,面見大御所,大人當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請大人趕緊早早發布禁令,並將這些意思轉稟秀賴公。一旦有異常,板倉大人就會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勢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話來,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賴!其實,且元絕未忘記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養之後,就向秀賴認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點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談好了嗎?」
    「唉……也並非全未……」
    「實際上,駿府最初說鍾銘中含有不祥字句,是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倉大人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來的乃是大御所的親信安藤直次大人。第二日,板倉勝重大人的公子重昌來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侶招來,調查清韓長老所書的鐘銘是否真是詛咒,若真是詛咒,就即刻停止供養,這是密令。」
    「這麼說,五山長老已經被傳去了?」
    「不錯。二十七日,東福寺的守教、南禪寺的宗最洪長、天龍寺的令彰、相國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統庵的慈稽、勝林庵的聖證、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長老悉被召集,分別陳述,都認為銘文中有詛咒。」
    「中坊大人!」
    「怎的?」
    「這、這是二十七日的事?」
    「當然。」
    「那、那為何直到今日才告訴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倉大人吩咐,關於此事,若有什麼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會親自去說,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強壓著怒火。
    板倉勝重恐怕一直認為,片桐且元會在供養準備妥當的時候,前去告知他「秀賴答應接受移封」。且元若有這個意思,德川就不會公開鍾銘問題了,才等到今天。當然,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測,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臉色蒼白,六神無主。如此一來,秀政也害怕起來:原來德川是為了故意讓且元大吃一驚,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讓對方作好準備,事情便無味了;一直拖到最後,便可讓對手措手不及。如此說來,待在這裡久了,怕亦有危險。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並把這個意思通報大坂?」
    「這麼說,已經無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訴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於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後,當然有充裕的時日安排。」
    「唉!」
    「鄙人再說一遍:明日斷然要停止供養!這是嚴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獨斷,故請即刻把這個意思通報右府,請右府大人定奪,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說這些了。恕鄙人無能。告辭。」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連頭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態,身邊的武士還不定會做出什麼來呢。
    「父親大人!難道就這樣讓人回去了?」為元匆匆忙忙趕來。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頭沉思,癱軟委地。他似還沒有解開家康的難題,心中除了茫然,還是茫然:難道清韓長老真是在秀賴或淀夫人的授意下,詛咒德川家康?
    「父親,如何是好?就讓使者這麼活著回去?」
    「混賬!不可魯莽!殺了使者又能怎的?」且元厲聲呵斥著為元。可是,之後該怎麼辦,他心中仍舊一片混亂,毫無主意。思來想去,須先稟報秀賴和淀夫人。
    如同中坊秀政所料,當且元清醒地想到此當務之急時,與為元一樣激憤的護衛早已把他圍了起來。三千人的豐臣護衛,由七手組的青木一重和野野村雅春、真野賴包等人率領。此三人都臉色鐵青。
    「大人答應供養延期了?」當眾人面無血色逼過來時,且元已生赴死之心。但如同所司代所言,他死亦無濟於事,瘋狂之人會因他的血越發失去理智,而後,所司代的手下便會以騷亂為由,出兵彈壓。那樣,莫說是舉行供養,就連東山一帶都會變為人間修羅。
    「休要急!據且元思量,這既不像大御所的意思,也不似所司代的意思。」且元終意識到,若他不向眾人說明,恐有大亂,「此非彙集駿府的讀書人無聊的臆測,乃是阿諛逢迎的誤解。」當然,他未必這樣想,但若不這般說,事態就無法平息。「他們說鍾銘中含有詛咒大御所的不敬之言,因此,一旦各位在此騷亂起來,就會讓人對此信以為真。故,各位絕不可慌亂。」說著說著,他逐漸恢復了冷靜,「各位都知,清韓長老乃是當今天下第一的學人。銘文既是長老所書,長老定會為我們澄清誤解。一旦騷動起來,長老亦會陷於不利,故,務必冷靜!」
    「這麼說,市正大人打算就此暫停供養大典?」
    「除此之外,實無他法!總之,由於大御所震怒,所司代已經下令延期,若有不服,必刀兵相向。各位,像這等極易引發戰事的大事,怎能由我等擅自做主?各位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總之,諸位先把延期的命令傳達各方,剩下的事情,且元會急奔大坂,稟報少君,請少君定奪。你們聽著,在少君作出決定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看到自己的勸說逐漸平息了眾人的激憤,片桐且元稍稍心安。對,就當這麼辦。殊不知,由於這樣一想,他已離「家康的難題」愈去愈遠,只是他絲毫未察……
    「三日供養延期。」
    縱然看到此公告,參拜之人也弄不明此是為何,有人以為是大法師有恙,有人猜測是大施主豐臣右大臣出了什麼亂子。儘管立刻就有浪人預感到是來自關東的阻力,並且散布言論,但幾無一人會想到理由竟起於鍾銘。而且,當不久后,事情在民間傳揚開來時,詛咒之說法竟使得百姓心悅誠服,真是不可思儀。
    「國家安康……詛咒大御所?」
    聽別人如此一點撥,百姓豁然開朗。銘文確實把「家康」二字攔腰拆開,對勉強能解文字的百姓,作為最淺顯易懂的延期理由,這種說法獲得了廣泛接受。如此見來,百姓既是聰明的賢民,又是最易受騙的愚民。
    「真是可惡!無論如何也不能為詛咒他人,重建大慈大悲的大佛啊。如此居心,聖佛怎能答應?」
    當然也有反對的聲音:「遭報應啊。詛咒一下亦是理所當然。原本就是太閣大人的天下,關東卻橫搶過去,逾期不還。」
    「嘿,這十七年忌不知會怎樣呢。」
    「所司代似也無要出兵的樣子。最終,那個梵鍾恐要被扔棄了。」
    「是啊。如想打仗,雙方早就打起來了。爭來爭去,只要把那句文字磨掉,不就沒事了?」
    「唉,最好是不戰啊。」
    在諸說紛紜之中,片桐且元急匆匆讓人備船趕回大坂。
    在他的勸說下,儘管眾人的情緒暫時平伏下來,但是三千護衛,主張襲擊所司代官邸的人卻佔了一大半,群情依然甚是激切。且元明白,能夠勉強安撫住他們的,只有秀賴的命令。此時,所司代周圍已聚集了超過五千人馬,無不劍拔弩張。且元把安撫眾人之事慎重託付給了青木一重和真野賴包。
    究竟當如何向秀賴母子說明?一路上,且元始終為此苦惱不已。明日原本要開光了,說不定秀賴和淀夫人都已高高興興從大坂出發,準備參加明日的供養呢。在各處張貼延期告示,或是口頭傳達命令之前,且元先把野野村雅春打發到了大坂,只望雅春能冷靜說明事態。這從天而降的禍事,幾已壓塌了且元的腰。他連以前跟家康會面時的情形都無暇回顧,單是收拾眼前的局面,就已筋疲力盡。
    一踏上大坂城的碼頭,且元就感受到城內出奇的安靜,甚至讓人心生恐懼。這絕非因為他來自喧鬧的京都,一定已有重臣聽到這措手不及的延期之令。
    且元想得不差。在本城秀賴的客室,以大野兄弟為首,織田常真與有樂齋均已前來,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速水甲斐守、茨木彈正、直森與市兵衛、米田喜八郎等人也都在座。雖然看不見別的女人影子,但在正面上座,淀夫人正和秀賴並排坐在一起。眾人高聲爭論。
    一看到且元的身影,眾人齊齊閉了口。一瞬,室內冷如冰庫。
    「市正,這、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最先發問,使勁探出身子,「我們剛才還在爭吵呢,都說是我妨礙了大家,錯失戰機。關東一開始就用毒計。我遭到了將軍夫人暗算,輕易中計,被敵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否則,在所司代拋出難題之前,我們早就該掩殺上去,痛痛快快打一仗。市正,你說呢?我們到底還是被關東暗算了啊!」淀夫人長淚直流。
    「先……請先冷靜一下。」且元險些流下淚來,一時間竟喘不上氣,「且元也想起一些事來,請夫人先冷靜,且聽聽經過。」嘴上如此說著,他卻根本未意識到,此話讓他陷入了困境。他此時該做的,首先應是冷靜地報告,然後再問秀賴該如何處理。作為一個輔臣,即使在此後再陳述意見也絕不為遲。可且元實太疼愛秀賴了,覺得此時已一片茫然,正是這種可憐的同情心,使他自置險地。秀賴自然更不知所措。他儘管身長六尺有餘,坐在正面亦是相貌堂堂正正,此時卻似個眼看要哭鬧起來的孩子。
    「絕無……夫人受騙之事……絕對沒有。無論大御所還是將軍,都希望德川和豐臣同舟共濟,他們別無二心。此次的事必是誤會。」
    且元剛說完,淀夫人便道:「我看也是。怎樣,諸位,市正也這般說。」
    滿座陷入沉寂。但他們未必就被且元的話說動了,只是在想:且元在場,即使同淀夫人爭論,怕也無濟於事。
    「哼!」織田有樂齋先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才開口,「大坂城內起了大騷動,市正。若說國家安康是拆解了家康公名諱,是在詛咒他……那日後誰還敢輕易使用文字?」
    「這個……」
    「你且等一下。這未必就是謠言。在大坂城內,詛咒那老狐狸早死的人何止一二。只不過他們不是用文字來詛咒,而是在用心詛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有樂邊說邊以銳利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這些詛咒的人,從一開始就看出關東會借供養為難。此前他們就下了決心誓死一戰,想在供養當日,於現場起事,如此一來,大坂就取得了先機。可是,阻撓他們這般做的,就是片桐且元這位太過老實的忠臣,輕易入了關東的套,以為供養可平安無事舉行,遂拚命壓制大家,以致有樂之流玩世不恭者,都要為這位老好人撐腰。你說呢,大野修理?」
    大野治長的臉頓時通紅。治長之弟治房忍不下去,道:「請莫再說了,織田大人!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
    結果,有樂氣勢洶洶,把話鋒又指向了治房:「大野治房大人,你是未聽明白我的意思,若不明白,就少插嘴。你說呢,內藏助?」他又把鋒芒指向了渡邊內藏助。
    「說不定你也正後悔呢,要是殺掉片桐市正就好了。如是這樣,此時就可把五萬浪人放進城來,對方一有舉動,就立刻起事,先攻下所司代官邸和伏見城,得勢之後退守大坂,以圖後計,守上兩年三年當毫無問題。兵糧大可以讓欠豐臣氏恩義的諸大名來出。就算他們不出兵,但出些兵糧,總不致拒絕,想必這點義理還在。剛議到此處,福島等人就立時答應願出三萬石。對吧,內藏助?」
    渡邊內藏助若無其事聳聳肩膀,「正是。」
    「我,」有樂毫不在乎道,「已經老朽,早不知如何打仗了,故不欲對此次戰事多嘴。但是市正,你不在時,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若不明今日情勢,以後斷無法進行交涉。老夫雖為你潑了些冷水,但只是想告訴你真相。」說完,他便沉默了。
    不愧是有樂!片桐且元為他的勇氣而感動,也充分感受到了他對豐臣氏的好意。但織田有樂當著眾人發表了這番高論,卻未必出於對且元的好意。有樂是為所有人的愚蠢而憤怒。對不自量力、輕妄主戰之人,及對附和贊同之輩,他都懷有憤怒;連關東對秀賴和淀夫人究竟有何求都搞不清的且元,更讓有樂焦急,甚至輕蔑。對有樂齋來說,這個世間太無聊,總有一群令人憤怒的愚劣之人在吵吵鬧鬧。
    一瞬問,滿座陷入沉寂。
    「在下有事要稟告大人。」過了片刻,坐於末席的一人向秀賴道。秀賴一愣,從扶几上直起身子,眾人的視線也不約而同聚到了末席。說話者乃是木村重成。
    「先前的報告說,片桐大人由於擔心事態混亂,才在暫時決定供養延期之後過來。大人應先問一下,事情究竟是否如此。」重成凜然的聲音撞擊著每個人的心。
    「哦,對。」秀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視線轉向且元。
    「且元,京中就未引起騷亂嗎?決定延期一事,你究竟有何算計?不用拘束,只管說來。」
    「且元惶恐之至。」且元幾欲淚下。他知,秀賴和淀夫人既無大野心,對關東也不存諸多疑慮。對於他們來說,這晴天霹靂未免太殘酷。
    「善後事宜,我已委託真野豐后守,故暫時還不會有亂事之憂。」
    「哦,很好。那麼,日後你如何打算?」
    「這個,恕在下斗膽……」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且元恭敬地伏下身,「請再次將市正遣往駿府。」話一出口,就連他自己都為之一驚。此前他從未這般想過——即使自己不離開大坂城,主戰之人就已沸騰,如在此時離去,他們將會如何?他們必會認為,且元乃是出逃。
    織田有樂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市正啊,市正要前去申辯……僅此而已,是嗎?」
    「織田大人,少君正在問話呢,請你自重些。」淀夫人大聲阻止了有樂,回頭道,「少君,且聽聽市正的想法,直到明白為止。」
    秀賴使勁點頭,「你去駿府之後,欲對大御所說些什麼?聽說大御所甚是震怒,現在大家擔心的就是這個。」
    「震怒的說法,完全來自所司代的口信。但少君想,一個震怒如此的人,怎會說出延期之類不冷不熱的話來?大御所若真正震怒,供養恐早就被斷然禁止了。這暫停的說法,必是……」
    「有理。」
    「所謂延期,言外之意,便是若有申辯,不妨聽上一聽。於今看來,駿府並未把全部的路都堵死,市正乃是這般想的。」
    「那麼,你欲怎說?」
    「由於事情起於清韓長老,故在下欲把長老一起帶去,讓他清楚說明字句的出典,以除誤會。」說著,且元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負疚感,只覺一個聲音在心中頻頻向他呼號:眼下,不可離開此城。
    「若問題只是出在鍾銘上,許還有迴旋餘地。」秀賴似已隱約覺得,問題不僅僅在於鍾銘,這話也提醒了且元。其實,問題真不在鍾銘,而在移封。倏忽之間,此念從且元心頭滑過。目下氣氛只令為人忠厚老實的且元責任感大增,卻阻塞了他的思路。
    「無須贅言,直到供養的前一日才提出這等事,自然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但,聽說近日大御所身體欠安,若聽到一些不吉之語,難免震怒。但仔細想來,大御所向來疼愛少君,而且事關已故太閣大人十七周年忌,故,該詢問的還是要詢問,爭取十八日舉行祭典。或許出於這樣的想法,大御所才有延期的命令。」
    「這麼說,是疑心生了暗鬼了?那麼,你便辛苦走一趟吧。」
    「是。其他人去,在下不甚放心。若是順利,許還能趕得上十八日。目下,還得在下親自去一趟。」
    「那最好。」淀夫人嘆了一口氣,答應了且元的請求,「就算是我,若想到遭人詛咒,也會憤怒到氣出病。就請市正趕緊到駿府再走一趟。少君,賜市正一杯酒。」
    秀賴大方地點頭,命重成準備酒杯。
    事情可真是奇妙。主戰之人當然會把家康禁令視為挑釁,然秀賴和淀夫人則壓根就無一戰之意,甚至還急急把片桐且元使到駿府去。因此,若片桐且元把家康的意圖向二人挑明,或許,二人還會意外地爽快答應移封。如此一來,此亂早巳煙消雲散,只嘆且元無此眼光,亦無此器量。他既無令人畏懼的策略,也無甚惡意,徒令後世扼腕嘆息。
    且元常置太平於不顧,眼中只有豐臣氏。他亦看不見太平背後的暗流,只能感念表象的平靜。他缺乏應變之能及處世之才,簡言之,他並非一位良好的輔政之人。他儘管善於算計,可亦囿於執著,反倒看不見大局。他自以為明白家康的心思,卻是只知其一。家康希求他的並非屢屢趕往駿府表達忠心,而是要秀賴母子接受移封。可是,且元竟被大坂城內主戰之人的叫嚷迷惑,全然忘記了世事主旨。所謂人有九分聰明,只欠一分火候,片桐且元是也!
    且元始時以為,只要說出大坂無錢,主戰之論就會消失。可現在,面對家康殘酷的難題,他卻由於區區的良心之痛,跳到了難題的圈外。即使他的「家康並無惡意」之判無誤,但終是只著皮毛。如今,秀賴和淀夫人把命運完全託付給了如此一個片桐且元,真可謂問道於盲。
    在淀夫人的主張下,派且元去駿府的事決定下來,一座人又陷入了不安的沉默。有樂不時冷哼,卻不再發話,渡邊內藏助則怒目睨視。
    內藏助心中產生了除掉且元的念頭,即是生於此時。他以為,且元已完全變成了忘恩負義之人,成了大坂的心腹之患,此人究竟是從一開始就與江戶串通,還是在頻頻會晤中受了迷惑,已無查證的必要了。
    大野兄弟二人則更是混亂。治房已淪為主戰之人,治長則還在猶豫之中。
    在驚懼憂疑中,片桐且元接受秀賴賜酒,並於次日匆匆踏上了奔赴駿府的路途。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19
第392章 婦人使者


    只派片桐且元一人去,怕還不足。淀夫人產生這種感覺,是為且元剛從大坂出發之後未久。渡邊內藏助大肆宣揚,當據城一戰。供養用的六百石年糕和兩千樽酒已堆積在了城內碼頭上,雖說已是初秋,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如此下去,年糕定會發霉,酒恐也要酸臭。
    不只如此,淀夫人總覺得且元離開大坂時的背影充滿凄涼。此時,恰好一位曾隨木食應其上人修行的真言宗僧人來此,淀夫人遂讓他卜了一卦。結果僧人回道,年糕和酒都不會浪費,但若想成就願望,還須加倍努力。
    「酒和年糕都不會浪費。這麼說十七周年忌會順利舉行了?且元一人去還真有些不放心。」於是淀夫人便趕赴有樂府上,請有樂立刻出使一趟。
    有樂卻沉著臉一口回絕:「我時常腹痛,無法長途跋涉。夫人若真心想向大御所解釋,就將此事託付與大藏局和正榮尼,讓她們去一趟即可。」
    「大藏和正榮尼,怎能讓她們去?」
    「這無甚不妥。如此一來,片桐且元為少君派出使者,二位女人則是夫人的使者。這樣,就可證明你們並無不同的看法啊。如此雙管齊下,可無憂矣。」
    「這樣可好?」
    「當然!那和尚說酒和年糕都不會腐爛云云,似蘊涵著深意啊。」
    「深意?」
    「即使不能如願舉行十七周年忌,陸續進城的浪人也會把年糕吃了。如此解釋起來,不也是未曾浪費?」
    「怎如此說話?」
    「唉,我才讓你派大藏局和正榮尼去往駿府。」
    淀夫人還是未弄明有樂齋所欲何為,「你又在戲弄我,我是真心來和你商議。」
    「絕非戲言。」有樂若無其事道,「正因為夫人來和我商議,我才會獻上這一主意。您還不明?大藏局為大野修理母親,正榮尼為渡邊內藏助母親,可對?」
    「我知道!」
    「既然如此,不就好懂了?就是說啊,把那二人派去,大御所究竟是放她們回來,還是將其扣為人質,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
    「啊,扣為人質?」
    「怕甚!母親被扣了,內藏助和修理還會決意一戰嗎?這可是決定酒和年糕究竟是用於供養,還是被浪人們吃掉的關鍵啊!」
    淀夫人如夢初醒,禁不住渾身哆嗦。男人之心,真是何等可怕!不過,這也確是個一石二鳥的好主意。片桐且元是秀賴的使者,大藏局和正榮尼是淀夫人的使者,若她們拚命辯解,銘文根本無詛咒德川的意思,效果必比且元一人去好得多。可是,只怕修理和內藏助都堅決反對。他們斷定,家康已開始挑釁,第一步應對已經晚了,故當前的重心應立刻轉移到戰備方面。若此時二人都強硬地主張「不戰」,城內的烈火就會熄滅。像家康那樣的對手,真想動手,必不會對兩名主謀的母親現身駿府視而不見。他定會先把二女扣為人質,將其作為日後交涉的籌碼,可說,這才是戰之常道。
    「舅父真是可怕。」
    「夫人覺得可怕,可一笑了之。只是這麼做,會比空自商議百遍還管用,亦能摸清大御所的心思,老夫胡言了。」
    「那就派二人去。」淀夫人認真地點點頭,「不過,我可不似你這般心思險惡。我只是派她們去澄清誤解。」
    「那也無妨。最好是讓兩個女人仔仔細細把夫人的心思解釋清楚。這樣,那兩個女人或許還會放棄狹隘的偏見,阻止兒子的蠢行。否則,酒和年糕就真要成為浪人們的餌食了。」有樂還是控制住自己,未說出更多諷刺之言。
    其實,淀夫人並不知道實情。實際上,城內七手組的長屋內,每時每刻都有人或十人一組,或二十人一組,悄悄住進來。他們都以傭人或客人的身份住進,均未向秀賴稟報。但是,若連這些都說出,有樂怕自身的性命也難保了。鍾銘只是一個借口,日後的亂子還不知有多大呢。
    就連開始還清高自傲、堅決反對戰事的木村重成,近日也不再把反對之言掛在嘴上了。或許他也和有樂一樣,已預感到了花開花謝的凄涼。有傳言說,重成最初強烈拒絕同真野市后守的女兒阿菊成親,最終卻還是答應了那門親事。時勢真是可怕。其實,有樂提出把大藏局和正榮尼派到駿府的建議,實際上是諷刺,他是想看看內藏助和大野兄弟的狼狽相。
    儘管織田有樂的方法頗為絕情,但他還是在為豐臣氏儘力。至於派遣兩個老女人的建議,他也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思,無非想忠告一下淀夫人,她接受更好,不接受也無妨。可是,淀夫人竟當場採納。如此一來,他又心疼起外甥女來,提醒了三兩次,才把淀夫人送出府。
    他臨別囑道:到駿府之前,最好莫讓兩個老女人和片桐且元碰頭。兩個老女人可通過目下負責家康身邊諸事的茶阿局,直接與家康見面。到了家康面前,可令她們少說家中之事,多說些「淀夫人對這次事件是何等心痛」之類。淀夫人回到內庭,立刻把大藏局和正榮尼叫了來,諄諄下了命令。眾親信震驚不已。不出有樂所料,最為驚愕的要數大野兄弟和渡邊內藏助,兩位母親亦是沮喪之極。據大坂城內的情勢,不難想象駿府城內必是殺氣騰騰。
    把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女人送到那虎狼之地,眾人怕做夢也不會想到夫人會下此令。
    「恕奴婢難以接受。」年長的正榮尼最先拒絕道,「夫人身邊還有饗庭、右近太夫局等年輕些的人。像我這樣的老女人去了,一旦出醜,那可了不得。我只能回絕夫人,你說呢,大藏局?」
    但正榮尼的回絕卻被淀夫人的一句話壓了下去:「不行!此次的使者別人做不了。正因為大藏是修理的母親,你是內藏助的母親,我才令你們去。」
    淀夫人如此一說,二人再無拒絕的理由。往壞處說,二人有落入險境的可能,不是被殺,就是被扣;但若往好處說,淀夫人選擇的使者,正是眼下最能撼動城內情勢之人的血親。
    當日夜,在兩個女人的住處,分別舉行了母子餞行的宴會。且不說治長兄弟如何,內藏助一定會對母親說「請把您的性命交與兒子吧」之類的渾話。
    就這樣,且元出發兩日之後,兩個老女人也在十四名強壯的年輕武士的護衛下,出了大坂城,直奔駿府而去。為防萬一,又增添了一人——渡邊筑後守的母親二位局為副使。她年輕得多,可照顧二人,也可幫著出謀劃策。
    且元一路策馬狂奔,初五傍晚,即抵達專為大坂使者安排的下處鞠子德願寺。
    幾名女人乘轎匆匆趕至同一所寺院的另幾個房間,已是初十傍晚,只是且元不知內情。
    且說大藏局和正榮尼惶恐趕奔駿府時,片桐且元已住進鞠子德願寺,等待接受家康那嚴厲的盤詰。此次也和往常一樣,一到德願寺,且元就迫不及待提出謁見家康的請求,但直至當日深夜,他等來的只是本多正純的獨自造訪,這讓且元愈發驚慌。
    「大御所大人吩咐,即使和市正大人會面也無濟於事。大人和大御所之間究竟有何約定?」正純也似十分困惑。
    「大人的意思,是不引在下去見大御所大人?」
    「大人說了,不想見您,迄今為止,市正一個約定都沒履行,真是看錯了人。大人只說了這些。」
    且元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市正,今夜鄙人造訪,實是考慮到大人的難處。大人究竟有未履行與大御所大人的約定?若是履行了,請把依據出示給鄙人。這樣,還可幫您斡旋一下,否則,恐只能請您返回了。」
    一時間,且元只是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正純這麼一說,且元沉睡在心底的記憶這才一一蘇醒。「莫要聲張,先讓秀賴交出大坂城,接受移封至郡山……」
    「市正,」正純繼續緊迫不舍,「鄙人想,您今日恐怕無法當場回話,我也非抱著想知答案之念前來造訪。但是,常在大御所身邊,鄙人也大致能推測出大御所大人的想法。大御所大人似有在舉行此次供養的同時,公布移封豐臣氏的意思。大坂城既是天下要害之地,就不應為一家一姓所有,當置於掌管天下的征夷大將軍管理之下,以維護整個日本國的安寧。基於這樣的想法,大御所希望右府大人能移至他處。有些事,即使鄙人不說,想必您也知,大御所大人六公子忠輝,由於想要大坂城,遭到大御所的嚴厲斥責,甚至令他把新城建在了高田。右大臣也不應例外。現在的郡山城雖小,但大御所大人遲早會為右大臣建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把已故太閣大人居住過的大坂城交給現在的天下人,然後舉行全國最大的祭典,告慰已故太閣的英靈。如此一來,就可締造萬世太平。出於這樣的考慮,鄙人想,大御所必與大人達成了某種約定。現在鄙人慾問,大人究竟有無令大御所滿意的回復?」
    本多正純所言,條理清晰,如一顆巨大的釘子扎入且元的胸口。且元只能答「是」。但大佛供養和十七周年忌該如何是好?難道家康公覺得東西一戰已不可避免?
    「市正,您若無疑問,鄙人便失禮告退了。已是深夜,大人的回復,鄙人明日再來聆聽。」
    「請等一下。」且元已不知當說什麼,心中焦慮不己:若這樣就讓正純離去,一切都完了。「大御所所言,令人心悅誠服,但……但還是令在下遺憾。對且元來說,這實在是一道冷酷的難題。」
    「哦?」正純有些吃驚,「您既然心悅誠服,卻又遺憾,好生古怪的說法。」
    「在下對大御所苦心甚是明白,但,大坂也有大坂的難處。因此……因此移封的事,在下一定按照大御所的意思去辦,但當前,就請看在且元的薄面上,先照原計舉行供養。在下已再三請求過大御所大人。」
    「哦。」正純睜大眼,「這麼說,大御所大人已答應了?」
    正純平靜的詰問讓且元陷入無言以對的窘境。且元確是這樣請求過,但家康並未明確答應。「今後,我要把右大臣當作一個成年男子對待。」家康那可怕的聲音,至今迴響在他耳畔。
    「市正。」看到且元理屈詞窮,正純一面做出欲起身離去之態,一面壓低了聲音,「據鄙人所知,大御所並未答應。否則,他就不會用鍾銘之類的問題,刻意給右大臣出謎題了。」
    「哦?那個鐘銘是拋給右大臣的謎題?」
    「不錯。鄙人以為,右大臣已經成為豐臣氏出色的家主,大御所把這道謎題拋給他,必是想看看他如何修身齊家,看看他有多大器量。」
    「這……這……實讓人意外。」
    「市正,大御所等待的就是答覆,您是否帶來了?您若未帶來,見了面亦有何用?大御所必是這般想的。故請您再仔細思量,明日再把您的意思透露給鄙人。其他諸事,待想明白了再說不遲。」言罷,正純整了整衣衫,站了起來。
    且元欲再一次拉住正純,卻被阻住。恐怕正純也已看透,且元此次還是重複先前舊話,根本未帶來什麼新的決定和誓書。
    且元如個獃子,直枯坐到天亮。他終明白過來家康所求為何。若不按照大御所的意思,把秀賴答應交城的誓書帶來,一切都免談。但,現已太遲了。太閣忌日是為八月十八,在剩下的十日內返回大坂並把誓書帶來,絕無可能。或許真如修理和內藏助等人所言,我片桐且元乖乖鑽進了大御所的圈套?
    人在這種時候,總不願責備自己。且元完全有充足的時間,把家康的意思轉達給秀賴或淀夫人,可他只忙於梵鍾和鐘樓諸雜事,完全疏忽了主旨。當然,正因他過於相信家康,才會犯下如此大錯。他以為自己不反德川,家康就會給他幾分面子。真是天真!
    且元逐漸後悔起來:我對大御所如此誠心誠意,到頭來……想到這裡,他方覺得家康城府之深,實令人畏懼。現在無論他如何掙扎,都是徒勞。他從一開始,就是一隻陷入巨網的小飛蛾。從罷免大久保忠鄰之時起,大御所就已決意消滅包庇洋教徒的大坂城,唯且元不明就裡,稀里糊塗,與家康親近,事無巨細和盤托出,而人家早已磨刀霍霍。但他絕非心向家康,他一心只為豐臣氏。
    八月初六一整日,且元一直胡思亂想,最終還是未去拜訪正純。人家在刻意挑戰,他已經陷入了恐懼之中,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七日晨,他決定不與正純招呼,直接闖進駿府本城,為了秀賴,為了豐臣氏,再一次向家康請願。否則,就算一死,他也無顏面對太閣!
    可是,正當他命令隨行人員準備時,駿府反倒正式派了人來。
    作為家康的正式使者前來德願寺的,乃是前夜暗中造訪且元的本多正純,以及金地院崇傳。
    且元把兩位使者迎進客殿,請至上座,他剛倒地施禮,眼淚不覺簌簌而下。他思量了一整日,答案只有一個:眼下若違背關東意願,戰端一啟,大坂絕無勝算。此際,除了動之以情,別無選擇。
    「方才在下正欲親自去見大御所大人,為過失懺悔。」且元揮淚道。
    兩位使者今日卻綳起了臉,不給他多說話的機會。「大御所有兩條欲詰問於你。」煞有介事地身著僧袍的崇傳話音剛落,正純便恭恭敬敬捧出家康的書函,傲慢地展開。
    且元不禁心驚——看來我要被扣留在這裡,給他們祭刀了。他也身為武將,對死自是毫不畏懼,只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豐臣氏的將來,便深感痛惜。
    展開書札,正純厲聲宣讀道:「其一,棟札違背前例,未記載工匠姓名,究竟有何依據?其二,據傳,大坂招募了大量浪人,究竟有何用意?此兩條,謹請加以說明。」
    且元兩手伏地,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詰問的事只有這些?他大覺意外,「請恕在下冒昧,詰問只有此兩條?」
    「是。若有申辯,我等洗耳恭聽。請講。」
    「啟稟大人。鄙人慾趕奔駿府,面見大御所大人,細加說明此事,不知可否?」
    「不行!」正純捲起書函,凜然回絕,「大御所大人說了,不必見片桐市正。」過了片刻,他又壓低了聲音,道:「難道尊使還不明白?大御所擔心片桐大人情急之下,會作出切腹之類的莽撞舉動。這份詰問狀就先交與您,現在不好解釋的話,可以將其呈遞給秀賴公,待協商之後,再派申辯使前來。」
    片桐且元茫然。對於有問題的鐘銘,對方毫不責難,僅僅提出棟札和招募浪人的事,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一個謎啊……
    從正純手中接過書函,片桐且元絕望地陷入了深思。見此情景,本多正純亦心生憐意,道:「鄙人作為使者的任務也算完成了,接下來,正純想以私人身份與您談談。據說市正大人酷愛年糕?」
    「哎,年糕?」
    「記得從前講武家故事的時候,大人說過年輕時經常在腰間掛上些烤年糕,暗自為自己鼓勁說,在還未吃掉如此美味的年糕之前,怎可被敵人殺死!打了勝仗,再吃年糕……大人還記得嗎?」
    「記得……的確講過這些。」
    「今日我帶來一些年糕,已交給了打雜的和尚,希望大人在品嘗之後再思量。」
    「不勝感激!」
    「希望大人仔細思量之後,再作申辯。告辭了。」
    且元慌忙站起來,眼巴巴看著二人走出大門。他最終什麼也未能問到,那「國家安康」的鐘銘究竟如何了?清韓長老也該來駿府解釋了,可人家對此毫無提及,僅是又拋下一個謎之後,匆匆離去。究竟是要親家翁伊奈忠正暗施援手,還是侄女婿本多正純之弟忠鄉從中說和?
    這時,一個打雜的和尚端著剛烤好的、蘸了醬湯的圓年糕進來。「此乃本多正純大人送來的禮物。」他恭恭敬敬把托盤放到且元面前,「本多大人吩咐過,大人若需要,給您包起來,以免冷了。」
    「包起來?」
    「是。」
    「不了。你退下吧。」
    事實上,「包起」云云也蘊藏著一個暗示,可惜且元已憂懼惶惶,絲毫未覺其意。烤好的年糕,若蘸上醬湯包起來,可保持柔軟溫熱,乃是旅途中絕好的乾糧。這分明是本多正純的好意,想讓他趕緊帶著詰問狀,飛馬回去與秀賴商量。但,且元既不想讓秀賴決斷,也不指望讓他決斷,認為這全是自己一人的責任。
    且元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兩條詰問上。
    棟札上未寫工匠姓名,這個問題有那麼重要嗎?他卻不會想到,這裡面其實包含著分清公私、交出大坂城的謎底。招募浪人一問,他自甚是清楚,這分明是質問大坂有無叛心。但且元可以對天地發誓:大坂絕無這等心思。
    初八、初九,且元接連思量了兩日,他最終決定必去謁見家康。此時,幾位女人已趕到了德願寺。
    當且元得知兩位老女人在淀夫人的授意下,緊隨自己從大坂趕來,一開始還失望之極。家康的心意已決,把大坂城交與幕府,這已是一道板上釘釘的難題。女人們羅列一堆牢騷話,實毫無用處。但是未久,他的想法竟有了些許變化——駿府城的茶阿局派出迎接的使者,來到了二女的住處。
    且元深感意外,並且,也忽地改變了主意。設若兩名老女人以探望茶阿局的名義順利見到了家康,至少也可打探家康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想到這裡,且元一拍大腿。走投無路之時,難以啟齒的話就讓女人說。即使她們所想與且元不同,也不會施冷箭。兩名老女人若為且元作證,說秀賴和淀夫人已在認真考慮,事情便有迴旋餘地。
    且元決定先一步回去。兩個女人也不想在見家康之前見到且元。這絕非只是出於女人的面子。且元為秀賴使者,她們則是淀夫人的使者,她們不想讓人誤解為兩廂在德願寺匯合,暗中商量。
    看來,這並非我一張嘴巴就可辯明的,應及早趕回去,與少君和夫人商量之後,再派使者……且元騎在馬上,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回頭望了望山門,他總覺得自己這麼做,太對不住兩位老女人。不告訴她們家康公有多震怒,任其去駿府城,實在不像男兒所為。
    出了德願寺,天上飄起小雨來。
    女人的轎子怕已濕透,她們平日喜好打扮,不知會對這場雨生出何等抱怨……且元黯然神傷,策馬疾馳而去。
    大藏局和正榮尼等於日暮時分抵達了駿府城。
    作為內庭的客人,兩名老女人被茶阿局的侍女迎進,又請進書院風格的客室,等待主人出來。這當兒,二人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心都懸著。
    無論大藏局還是正榮尼,都知兒子召集浪人的用意。正因如此,來的路上,二人都頗覺傷感。
    她們談了甚多:明智光秀之母曾被扣於叛臣家為質,后被殺;豐臣秀吉之母亦曾被送至岡崎為質,住所周圍堆滿柴薪……類似災難眼見著就要落到自己身上,她們怎不膽戰心驚?
    「一路辛苦了。大坂的夫人身子可好?」茶阿局進來,收起所奉禮物加賀染,滿臉堆笑,而二人並未從容回以微笑。
    「茶阿局夫人神采如昔啊。」話音未落,大藏局已哽噎難語。
    「真是可喜可賀啊。」正榮尼忙接過話。
    可以看出,二人都在拚命抑制著自己的恐懼,嚇成這個樣子,實在可悲。
    「呵呵,二位莫要拘束。」茶阿局剛強中透出自信,「我亦好久未見二位了,得知二位到來,不顧你們旅途勞頓便接來。口信的事過後再說,先歇息一下,用些粗茶淡飯。」
    「萬分感謝。」大藏局似比正榮尼還緊張,說了一句,意識到自己聲音在打顫,遂乾咳了一聲,方道,「實際上,淀夫人……為此次供養延期的事頗為……頗為心痛……」
    「此事稍候再說吧。」
    「不,在謁見大御所大人之前,咱們女人之間……跟夫人您好生聊聊……」
    正榮尼接過話茬:「茶阿夫人,淀夫人頗為……懷念大御所大人住於西苑的日子,怎麼說呢,那時候的傳聞……」
    看著兩個老女人的失態,茶阿局不禁大生憐意。她們慌亂之極,連對女人的憐憫都忘記了。茶阿是家康側室,向她提起淀夫人與家康的風流故事,只能令她尷尬不已。「請不必擔心。我會與大御所好生說說,讓他見見二位。我現在就給二位問一問吧。」
    事實上,此時茶阿局已得家康允諾,令她引見兩個女人。
    「唉!」茶阿局出去通報之後,尚有幾分鎮靜的正榮尼難耐沉默,道,「茶阿局都那樣說了,她定知要把我們扣為人質,覺得我們可憐。」
    「你有把握?」
    「必是無錯。你莫抱有期待了。」
    「這……唉!」
    話雖如此,但事情究竟如何,二人實在難以想象,徒有不安。未幾,茶阿局回來,臉上帶著幾分嚴肅,「大御所說,既然淀夫人的使者遠道而來,自應會見。現正準備膳食,請稍候。」
    讓人給二人送來晚膳之後,茶阿局再次離席而去。同大坂的膳食相比,這絕稱不上盛宴,卻也並非粗茶淡飯。不知這種接待究竟意味著什麼?
    「奴婢來為兩位引路。」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個侍女出現,領著兩個老女人走過長長的走廊,把她們帶到了家康居室前。
    一抬頭,只見茶阿局急匆匆迎了出來。兩位老女人越發緊張,若人家責問詛咒一事,該如何回話?秀賴和淀夫人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無人清楚,誰也不敢斷言他們壓根兒就無詛咒家康的心思。二人的良心之痛愈來愈烈,反省也越來越深。
    「唉,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快進裡面來。」看到無聲地跪倒在面前的二人,家康也少有地生出些心酸,「從茶阿口中聽到你們前來,我不禁想起了從前的岡崎城。我幼時,岡崎城裡到處都是不幸的孀婦。」
    「不敢。」正榮尼首先開口,「能在茶阿夫人的安排下,面見大御所大人,甚感榮幸。給大人請安。」
    之後,大藏局也道:「大御所大人依然身體康健,恭喜。」
    「客套話就免了。你們也還和從前一樣康健,便是大好。來,坐到裡邊來。先喝兩杯。茶阿,你已嘗過毒了吧,給兩位倒上。」
    兩個老女人如在夢中,在侍女們的催促下,戰戰兢兢坐到了家康面前。氣氛猶如歡迎久候的貴客,對兩位老女人來說,大大出乎預料,卻更讓她們感到恐懼。
    「唉!真未想到竟引發如此大的波瀾。」當家康從茶阿局那裡聽到兩個老女人心生惶恐,憐道,「男人不爭氣,總是令女人痛哭,你也好生記著,女人何罪之有?」家康對茶阿局說著,一副很是生氣的樣子。若且元老練些,早把秀賴母子說服,女人們也就不會有今日這等惶恐了。
    「她們看去都是怕事之人,還請大人莫大聲呵斥。」
    「胡說!家康都這把年紀了,怎會呵斥兩個無辜女人?你把我想成什麼了?好生款待她們,休要讓她們擔驚受怕!」
    「多謝大人,茶阿總算有了面子……畢竟都是女人啊。」
    用飯之後,家康還特意讓人給兩位老女人準備了杯盤。酒杯先遞給了大藏局,大藏局恭恭敬敬接過來,兩手伏地道:「奴婢惶恐,淀夫人有口信,不敢先喝酒。」
    「口信?我還沒聽呢。好好,快說來聽聽。」
    「多謝大人。實際上,淀夫人對此次供養延期的事甚是痛心。」
    「哦?」
    「說是鍾銘上有詛咒關東的不祥文字,這樣的事……夫人毫不知情。不只如此,夫人還經常擔憂地向我等提起,大御所大人身體是否康健……」
    「哈哈!」家康不禁大笑,打斷了大藏局,「我以為什麼呢,竟是此事。康健之事家康已經很注意,無須夫人和你等擔心。你們聽著,關於鍾銘一事,大坂方面有家老、長者,還有已長大成人的右府,況且,我也對片桐且元說過,已經暫時無事了。你們放心,今夜就住在城裡。茶阿,她們遠路而來,身心俱疲,好生招待她們。」
    兩個老女人面面相覷,惶恐地眨著眼,驚訝得連淚都要下來了,神情甚是可憐。二人本以為會受到呵斥,家康卻說無事,倉皇之情躍然於二女臉上。
    「大藏夫人,這下重擔該卸下了吧。把酒幹了,傳給正榮尼,咱們再慢慢敘敘舊。」
    一度被忘掉的笑容,再次悄悄爬上兩個老女人臉龐。對於把事情想象到最壞地步的她們來說,這是何等意外!家康似未感受到大坂城內大戰將起的險惡氣氛,像個功成名就的老翁似的滿面笑容。茶阿局則無微不至,幫助斡旋。如此說來,大坂豈非杞人憂天?
    「真是慶幸。」大藏局一面把酒杯遞給正榮尼,一面情不自禁感嘆道。忽然,她想到,此前是否讓片桐且元的恫嚇欺騙了?嫉妒和爭鬥總是形影不離。曾一度作為大坂城掌權人、獨斷專行的片桐且元,其地位日益受到大野兄弟和渡邊內藏助的威脅,因此,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且元必利用駿府來恫嚇眾人。否則,威嚴如家康者,怎會如此和善地對待兩個女人?
    正榮尼也跟大藏局一樣感慨萬千,她忘情地把酒杯端在手裡,眼角紅了。
    「快一口乾了,然後遞給大藏夫人……大藏夫人,你再飲一杯吧。」
    「大人。」正榮尼忍不住道,「今日受到的款待,太令我等意外了,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
    「嗯?」
    「在大坂城裡,以淀夫人為首,眾親信無不慌作一團。城內到處有傳言,說江戶的大軍眼看就要打過去了。」
    「呵呵!」茶阿局嬌媚地笑了,笑容當中透著一種侍奉強者的驕傲,「莫擔心。無論何種情況,大御所大人都不會傷害婦孺。大人乃是一位永遠與佛陀同在的和善之人啊。」說著,茶阿局又笑。她真想把那個只有她知的秘密也說出來——為防萬一,家康已向柳生宗矩下了密令,連解救淀夫人母子和千姬的辦法都想好了。
    「真沒想到會受到如此款待,對吧,大藏?」正榮尼完全鬆弛下來,「我想,應盡怏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淀夫人才是。」
    「那是最好。」家康把手放在耳後應道,「女人能有什麼過錯?今日就在此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啟程吧。」
    當晚,兩個老女人在家康房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又再次返回茶阿局的房間,談笑到深夜。一旦得知家康毫無敵意,兩個女人心情自然變得輕鬆,都出奇地歡愉。
    第二日晨,許是由於前夜食瓜的緣故,正榮尼鬧起肚子來,在接受了醫士治療之後,暫且回了德願寺,推遲一日出發。故她們從鞠子出發,已是八月十二。
    她們得知片桐且元已先行出發,離開了德願寺,便商量道:「市正大人恐已帶著好消息急急趕了回去,好趕上十八日的忌辰。」
    「必是這樣。我們也趕緊回去,好生參觀祭典盛況。」
    女人們遂匆匆趕路,當抵達距離京都一百二十餘里的土山驛站時,已是十六日傍晚。從此處先回大坂,怕趕不上大法事了,秀賴和淀夫人也必到了方廣寺,遂乾脆直接去那裡……二人一面商議,一面趕往白川橋附近的土山平次郎府中,結果大吃一驚,她們本以為早已抵達京都的片桐且元,竟還住在這裡。
    「市正大人究竟怎的了?」
    「許是病了,先去探望一下吧。」
    女人們認為,即使片桐在旅途中患了病,只要另外派人前去報信,依然不會影響大法會舉行。
    「市正大人定是患病了。既然同住一處,若不去探望,太說不過去。二位局且去看看吧。」
    聽大藏局如此一說,二位局立刻前去拜訪住於另一座樓中的片桐且元。
    此時且元已用過晚飯,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愁眉不展記著日記。
    「哦,是二位局。后飛的大雁居然到前頭來了啊。」且元壓低聲音,道,「駿府的情況如何?大御所給你們出了什麼難題?」
    一聽問話的語氣,二位局就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始終以為且元在旅途中得了病,擔心不已,聽到這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市正大人,您怎能這樣?請您休要再戲弄我們女流了。」
    「什麼?我分明比你們先一步離開德願寺,因擔心你們,才在此地等著,想問個究竟。」
    「呵呵,這算什麼,原來大人並非生病。大藏局和正榮尼正要來探望大人呢。」
    一聽這話,片桐且元臉色大變,立時站了起來,「還是我自己去見她們吧。帶路。」
    片桐且元從二位局的話中,感受到了幾個女人對自己強烈的反感。他初時以為,這全是受了家康之難題的影響。迄今為止,他還從未談過移封的事,不知兩個老女人對此會如何反應。家康一定把他先前的約定告訴了兩個老女人。恐怕,兩個老女人已經被嚇破了膽。然而且元卻從未在大坂提起過此約定,實在有些尷尬。
    但即便不如此,七手組中也已有人在竊竊私語:市正與關東私通!
    且元催促著二位局在前頭帶路,匆匆趕往兩個老女人的住處。兩個老女人見到他,大吃一驚,忙將他迎了進去。
    「市正大人,您未患病?」
    且元並不答,單是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已不能獨自先回大坂了。」他幽幽嘆息一聲,說出了最為擔心的事:「即使片桐且元粉身碎骨,也無法如期舉行大家期盼已久的十七周年忌!」
    「哎?」正榮尼責問起來,「您說什麼,市正大人?」
    「唉,無法舉行。儘管不情願,但,太閣忌辰的十八日註定趕不上了。暫不說這些,大御所究竟給你們出了怎樣的難題?」
    「難題?」正榮尼屏住呼吸,獃獃望著大藏局。大藏局也睜大眼,有些發懵:市正究竟要跟我們說什麼?客室一角的二位局緊盯著且元,她以為且元乃是在心懷不軌地揶揄女人們,便道:「市正大人,您可知大御所大人的難題究竟是怎回事?」
    「這麼說,是特別的難題?」且元探出身子。
    「正是。」正榮尼向大藏局使了個眼色,應道,「大御所對我們幾個女人無甚說的,說事情全都吩咐片桐大人了。對吧,大藏夫人?」
    「是,就是這般說的,那麼,大御所究竟對市正大人說了些什麼?」且元頓時縮回了身子,臉上血色全無,像凍僵了一般。
    「對,究竟說了些什麼,快給我們講講。」看到且元的反應有些不尋常,正榮尼故意追問道。
    正榮尼和大藏局也都受到了影響,對且元不再抱有好感,觀在,這種反感越發明顯。二人思慮,且元究竟在想什麼,究竟有何企圖?她們和家康、茶阿局都直接會了面,還被告知一切皆不必擔心。她們堅信十八日的祭典定會如期隆重舉行,方才興奮地踏上了歸途。可是,為秀賴全權代理佛事事宜的片桐且元卻滯留在此處,更為奇怪的是,他竟還危言聳聽!如此一來,女人們自然對他猜疑不已:說不定,佛事延期亦是片桐市正的陰謀呢。
    當然,且元不會這般想。他並未從女人的話中聽出弦外之音。家康對她們什麼也未說,他自覺甚是意外,同時,又覺得有些可能。此乃天下大事,非女人可置喙者。家康的做法實無不妥,但自己又當如何?
    且元臉色大變,心內依舊茫然。
    「市正大人,您究竟是怎的了?怎的不說話?說說啊,大御所究竟對您了么?快些告訴我們。」對於且元的沉默,正榮尼已完全懷疑起來,語氣也變成了責問。在這種情況下,她們的誤解已愈來愈深。
    「對,說說吧。」大藏局也幫腔道,「我們緊跟在市正大人之後趕來,是因為大御所什麼也未告訴我們,只讓我們問市正大人。我們的任務還沒完成呢,你說呢,正榮尼?」
    「是,大御所究竟出了道什麼難題?」
    她們的責問,與其說是出於責任,不如說出於好奇,甚至乃是發泄和作弄。片桐且元額頭上滲出一層急汗,他臉色鐵青,燈火將他臉上的陰影映得更深。
    「家康公什麼也未說?」
    「因此,我們才問市正大人呢。那難題究竟是什麼?」
    「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希望莫把你們嚇壞了。」且元叮囑了一句,之後又猶豫了:女人能明白這難題的意味嗎?
    「我們洗耳恭聽。請講!」
    兩個老女人完全變成了且元的對手。她們並非想從且元那裡問出事情的真相,單想取得證據,撕下他的偽裝。
    「此次供養延期的難題背後,有著深刻的緣由。」且元一面顧慮著女人的理解能力,一面道。兩個女人互相施了個眼色,催道:「那還用說?大家如此期待的太閣十七周年忌,若連法事都沒有,豐臣氏的臉面可就丟盡了。」
    「若把話追溯到以前……但現在看來,只怕一切都沒用了。重要的是,究竟如何才能解決這個糾紛。算了,我直接把一路上認真思量之事告訴你們。聽好了,第一,須及早把淀夫人送到江戶為質。」
    「啊?」正榮尼發出一聲怪叫,看著大藏局,喃喃道,「把淀夫人交作人質?」
    看到兩個老女人如此驚愕,且元也有些發慌,「若非如此,少君就只有交出大坂城,移封他處。」
    兩個老女人什麼也沒說,但眼裡卻充滿血絲,臉上也明顯浮出極度厭惡的神情。
    「前面兩件,恐怕都很難定下來……如此一來,少君只好親赴江戶,與將軍講和……只此三個選擇,此外別無出路。」
    且元本來一片赤誠,可他這麼一說,更加深了女人們的誤解。他應原原本本把自己與家康的交涉過程說出來。但是,他卻認為那都不過是些廢話,遂把自己一路上思量的解決之方悉數道出。
    女人們先是驚愕不已,然後,嘲諷的憐憫之笑浮上嘴角。她們只相信親眼所見的家康,自然把且元的話都看作借家康名義來實現狼子野心的彌天大謊。
    「說不定,大御所仍對淀夫人懷有愛慕之心呢。」
    「是啊,世人都說,老人的愛戀之心十分執著。」
    「可是,讓少君下江戶,應是關東期盼已久的事。若找個人在途中伏殺少君,兵不血刃就可以把大坂城弄到手。呵呵!」
    聽到這話,且元臉色變得甚是難看,訕訕說了幾句,便沉默無語——即使把深思熟慮的解救之方說出,女人們恐也無法理解。他端坐在那裡,眼淚不覺簌簌落了下來。
    人與人之間,言語本乃溝通橋樑,但萬一言語不慎,便成難渡之壑。加上且元與女人身份完全不同,女人一開始就把且元視為「可疑之人」,而且元則認為她們「未見過世面」。雙方只有一點相同,便是具有對豐臣氏的忠誠之心。
    「總之,這三條當中,必選其一,否則,恐有滅頂之災!」
    「既然如此,那市正大人就與我們同行,把這些稟報給夫人吧。」大藏局以揶揄的口吻道。
    「不,我怕還得晚一步回去。」且元誠懇答道,「此次雖說鍾銘的難題解決了,可是,直接命令我暫停供養的卻是板倉大人,故我還要繞回京都,把我的想法告訴板倉大人,跟他好生商量,以求對豐臣氏最為有利,然後返回大坂。」
    聽且元這麼一說,二位局睜大眼睛,插言道:「這麼說,大人在見夫人和少君之前,要先去見所司代板倉大人了?」
    「是。若得不到板倉大人的首肯,只怕事情不好辦啊,這是大坂眼下的處境。」三個女人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我回城之後再詳加說明,你們回去之後,也請先轉達一下市正的意思。」說完這些,片桐且元心情沉重地離去。他所想,乃是先去問一問板倉勝重的意思。事到如今,要想隱瞞家康移封的真心,實是不可能了。
    且元離去之後,三個女人瞪大眼睛,不知從何說起。
    「可把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先開口的為大藏局,「大御所竟然要把夫人納為側室?」
    「若真把這樣的事稟告夫人,不知她會何等憤怒!」
    「可是,卻也不能不說。此非大御所大人所言,而是片桐市正欺我們無知,信口雌黃編派出來的。」
    片桐且元說過要把淀夫人送到江戶去做人質,但是並未說要讓她做大御所的側室。由於女人們對且元的成見,她們的話自是大變其味。
    「市正真是可怕,居然要把少君送到江戶!少君可是連城都未出過啊。」
    正榮尼偷偷拭掉眼角的淚珠……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21
第393章 柱石折裂


    片桐且元在土山與幾個女人分手之後,舍了馬,乘轎進了京都,時為慶長十九年八月十九。
    且元離開時還是熱鬧非凡的京城街市,此時已然一片死寂,讓人心生悲涼。到了三條大橋,處處是全副武裝的士卒。此必是所司代理所當然的安排,士卒人數並未多到驚人的程度,路人的表情也和平素無異。只有且元像做了一場噩夢。
    恍惚中,轎輿停在所司代官邸門前,此處不愧是所司代府,戒備森然。
    一群當值的士卒奔過來,他們手持長槍,高聲呵斥:「此地不許停轎,快走快走!」
    「我乃大坂片桐市正。」
    「有何事?」
    「我有事求見所司代大人。你們速去通報。」
    「口氣不小啊。好,等著。」士卒操著一口粗野的三河口音。不大工夫,那士卒返了回來,傲慢地吩咐:「除去佩刀,進去吧。」
    士卒分明知道片桐是何人,卻如此慢待,看來情勢已今非昔比。
    且元只好依士卒所言,交出佩刀,進了一間似曾相識的客室。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但板倉勝重遲遲不曾露面,只有下人送上茶來。
    「所司代大人有客?」且元問。
    「是。從昨日起就有各色人等來訪,甚是忙亂,還請大人稍候。」
    且元沒加註意。昨天乃是十八日,所司代必為警戒諸事操碎了心。正在猜疑間,板倉勝重急急進來。
    「片桐大人,你可真靠不住!」勝重並不寒喧,一見面就大加責難,「大人不在期間,湧入大坂城的浪人有多少,想必你還不知!」
    「在下不在期問……」
    「不止三兩千!據我現在得到的消息,他們終以秀賴的名義向紀州九度山派出了使者。」
    「真田左衛門佐?」
    「不只如此。昨日還有約三百人進城。哼,據云為首者乃一大和武士,叫什麼奧原信十郎豐政。大坂究竟要怎的?」板倉連續詰問。
    見勝重情緒激切,且元一片茫然。
    「正因我把你看作豐臣氏的柱石,才把那些本不該透露的內幕全告訴於你。未想到你竟背後使陰招!你我交情到此為止!」
    「大人這話太讓且元意外!」且元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浪人進城或許會在他外出期間發生,但板倉勝重此話實在令人驚心。他遂道:「板倉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難道你未背叛?」
    「豈有此理!且元若是背叛之人,還能恬不知恥地到大人面前來?浪人進城之事,我必負責處理。」
    「住口!」
    「板倉大人說什麼?」
    「我不會罷休,市正大人!你到駿府做出一副誠心向大御所解釋之態,實際上卻來麻痹我,企圖在外出期間讓大量浪人進城。事情明擺著,你我豈能再言交情?板倉勝重風雨幾十年,還從未遇到如此不快之事!」
    「且等一下。」且元逐漸恢復了鎮定。此時他方弄明白,勝重之暴怒完全出於誤解。「片桐市正絕未行半點有負大人之事。待回到大坂,就證明給大人看。大人且先冷靜一下,聽在下解釋。」
    但板倉勝重卻像已鐵了心,使勁搖頭,「浪人不只向九度山的真田派出了密使,向長曾我部的殘黨、豐前小倉的毛利勝永、安藝的福島正則等處,也派出了密使。由於要囤積軍糧,日下大坂米價飛漲。哼,還有,我已得到消息,福島正則正往大坂城運送大量米糧。你敢說不知這些?」
    「哈哈!」且元不禁笑了,勝重的擔心真讓人可笑。「板倉大人,即使派出密使一事屬實,但就算戰事發生,大坂從何處得來此天大的費度?」
    「你還強詞奪理?」
    「且元非強詞奪理。打仗耗費巨大,不肖的市正,正是掌管金庫鑰匙之人。」
    「金庫?」勝重這才約略平靜下來,但仍怒氣未消,「市正大人,你說的可是真話?你掌管金庫鑰匙的權力恐已不再,難道你竟還不知?」
    他憐憫地盯著且元。
    「權力不再?」且元的臉刷地變得蒼白,「究竟怎回事……且元一無所知啊。」
    板倉勝重放低了聲音,「看來令弟主膳正貞隆未聯絡你啊。市正大人,你好生想想,金庫的門若還鎖著,京坂米價會漲嗎?大人以為金庫的鑰匙還平安躺在令弟口袋裡?」
    「這,這……主膳正他……」
    「哼。你動身未久,鑰匙易主,現已不知轉交到誰人手中。你自當明白,就是那些錢造成了米價飛漲。浪人武裝進城。你可去京中兵器鋪看看,鎧甲的價錢已經上漲了三五倍。那些錢差不多已花光了。你還敢說未施暗手?」
    「……」
    「板倉勝重正因為信任你,才甚為關注你的駿府之行,始終希望你能圓滿解決問題。萬萬沒想到,你竟故意把我的視線引向駿府,趁機於背後大肆購買軍糧和兵器。」
    「……」
    「你這一手陳倉暗渡,玩得漂亮!可板倉勝重卻因此受到了大御所的嚴厲斥責,從昨日到今日,勝重就一直不斷在使者面前謝罪。哪怕我把軍糧全部買下,囤積起來,也能防止這場大亂啊。唉,太平大潮已然退去,陸續進城的浪人正興奮地望著堆積如山的米袋子,狂妄地叫囂著『時機已到』,這種狂熱已席捲京坂之地。市正,你可真是令人敬重的豐臣忠臣啊。」
    「板倉大人……」
    「加藤肥后守和淺野父子,也都欲葬送孱弱的豐臣氏,你們真是葬送豐臣氏的名手啊。」
    片桐且元再次陷入茫然:難道自己對弟弟主膳正貞隆太大意了?本該對他千可萬囑,無論發生何事,也不能交出金庫鑰匙。金庫一開,豐臣豈能不敗?大坂城內主戰之人異常狂熱,他們拿到金庫鑰匙,再囤積糧米……事情正如板倉勝重所言,戰端開啟只是時日問題了。
    且元正茫然,只聽得板倉勝重凜然道:「我會把你平安送出京城。但下一次見面,我們就要像武士那般在戰場上刀槍相向了。只願你在此之前,好生活著。」
    片桐且元正在京都受到板倉勝重嚴厲詰責時,大坂城內,聽完兩個老女人稟報,淀夫人滿面怒容,陷入沉思。
    「怎可能!」她忽地冒出一句,然後使勁搖頭,再次沉默。兩個老女人說得甚是清楚:片桐且元是關東內應。此若屬實,豐臣氏和秀賴的命運將會如何?
    「你們再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一遍。我不聽你們自己的意思,我只聽事情的過程。」
    兩個老女人惶恐地垂下頭。大藏局為難地讓道:「就由正榮尼說吧。」
    「是。請容奴婢稟報。」正榮尼約略思量,從容道,「那一日,正下著雨。儘管如此,人家還是出迎到門外,真是熱情。」
    「誰迎接你們?」
    「險些忘了說,是茶阿局出來迎接。」
    「忠輝的母親?」
    「把我們請進了客廳,熱情款待。當時,我們二人都詫異得很呢。眼見為實,耳聞為虛,兩廂相差實在太大了。在這邊,總是聽說大御所何等震怒,可去了一看,完全不是,茶阿夫人不僅熱情歡迎,還即刻把我們引見給大御所。」
    「大御所第一句說了什麼?」
    「一開始……對了,一開始是這般說的: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快進裡面來。還要賜酒。」
    「你們如何應對?」淀夫人閉著眼,語氣犀利地反問。
    「大藏推辭,說要完成使命再飲酒。」
    「然後呢?」
    「大御所甚是快意,連連稱好,讓我們快說。」
    說到這星,大藏局接過話茬:「絲毫不差。於是,奴婢就說,夫人對此次供養延期之事甚是痛心。」
    聽到這裡,始終閉著眼的淀夫人竟哇地放聲痛哭起來。近日,淀夫人異常敏感,即使不聽到這些,她恐怕也會落淚。她究竟為何哭泣,兩個老女人當然無從得知,卻更加緊張。
    「然後,奴婢說,鍾銘的事……夫人和少君壓根兒就無詛咒大御所的意思。大御所連連點頭,最後竟笑了。是吧,正榮尼?」
    「大藏說得絲毫不假。然後,大御所說,他已跟片桐市正說好了,暫時無事,請夫人不必擔心,然後才賜酒。」
    淀夫人閉上眼睛,咬住嘴唇。她似從二人的話中捕捉到了什麼,神情緊張,頗為可懼。
    「奴婢一邊飲酒一邊感慨,覺得不虛此行。我們把夫人和少君的生活詳細講給大御所聽,大御所的心結似也解開了。」
    「住口!」淀夫人閉著眼打斷了大藏,「這是你的意思。然後就是正榮尼鬧肚子?」
    「是,奴婢惶恐。」
    「於是,你們就於十二日趕回了鞠子。當時市正怎樣了?」
    「奴婢詢問了寺僧,說是市正大人已離開,在德願寺未見上面,後來見面,乃是在土山的驛站。」
    「嗯。」淀夫人深深嘆了口氣,忽又睜開眼,「說說你們的意思。聽著,現在才是你們的意思。在德願寺與你們擦肩而過的市正,其所作所為,究竟為何?」
    「由於十七周年忌的日子臨近,必有甚多安排,我們對此亦深信不疑。對吧,大藏?」
    「正榮尼說得千真萬確……」
    淀夫人抬起手來打斷二人,又一次閉上眼,沉思起來。
    兩個老女人害怕打擾她,屏住呼吸,沉默不語。
    「你們兩個……」
    「是。」
    「你們兩個抵達土山,可是片桐市正還等在那裡。得知這個消息,你們嚇了一跳?」
    「正是。我們以為市正大人早就抵達京城,正在安排供養的事呢。」
    「算了。我再問你們。在土山驛站,市正當時是怎生說的,原原本本給我講一遍,休要胡謅,擾亂視聽!」
    淀夫人語氣如男子一樣嚴肅。兩個老女人暗中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快說!市正進入你們的住處,引路者為誰?」淀夫人的質問中透露出一絲異常。
    「引路的是二位局。」大藏局有些懼怕地回道,「我等本欲前去探望。不意市正卻主動前來……」
    「停!」淀夫人高聲喝道,「下面才是關鍵。休要弄錯了。」
    「是奴婢先打招呼。」正榮尼也由於過度緊張,聲音逐漸高了起來,「原來,市正大人並未患病。先前我們認為,市正大人住在土山驛站,恐是患了疾病。」
    「那市正呢?」
    「大人說是擔心此次的事情,無法獨自回大坂,然後說了一句讓奴婢甚為意外的話——大家翹首以待的此次十七周年忌,恐無法舉行。」
    「你們如何應對?」
    「我們禁不住追問,結果市正大人滿不在乎地拿出難題。」
    「為謹慎起見,你再把那道難題說一遍。聽著,照著市正的口氣再說一遍!」
    「遵命。其一,把夫人送到大御所身邊為質;其二,讓少君交出大坂城,移至他處;另,少君須立刻親赴江戶,向將軍請罪。」
    淀夫人大哭起來。老女人們不明白夫人為何哭泣。但淀夫人只哭了一聲就戛然而止,更是鄭重的質問一字一頓從口中進出:「若不答應上面三條,就難免一戰,市正是這般說的?」
    「正是。」
    「既然如此,我再問你們。當時市正態度如何?」
    「他料定我等未能見到大御所就被趕了出來,語氣很是狂妄,若奴婢是個男兒,真恨不得當場把他痛打一頓。」
    此時,女人都已失卻常態,因激憤而幾近癲狂。她們稟告的內容已與片桐所言大相徑庭了。且元的原話乃是三條件擇其一即可,可悲的是,兩個老女人竟錯說為三條都要履行。
    兩個老女人對家康無一絲惡感,當前她們恨的只是片桐且元。因此,她們對關東提出的三個條件並不甚在意,倒是對拿三個條件來刁難淀夫人和秀賴的且元忍無可忍。
    在路上,她們二人就對此展開了種種想象:片桐且元撤如此殘忍的彌天大謊,究竟對他自己有何好處?大藏局猜測:「他是不是想把少君移到他處,然後把夫人支開,自己獨做大坂城代?」
    「或許,是出於對修理和內藏助的忌恨。」渡邊內藏助的母親正榮尼認為。
    「總之,他一定有著可怕的陰謀。如少君和夫人都被趕出去,最高興的人是……」說到這裡,大藏局連忙閉上了嘴。在她的想象中,為豐臣氏敗亡而大快的人確實存在,不是別人,便是在太閣故去后立刻出城的高台院。但是,這樣的話卻不可輕易出口。
    正榮尼卻似察覺到大藏局的心思,在行至宇治一帶時,她竟忽地說起高台院的事來:對於十七周年忌暫停的事,高台院究竟作何感想?兩個老女人始終未懷疑家康。
    但淀夫人可不像她們那般單純。她對且元深信不疑,只慮道:家康對老女人們什麼也未說,且元的話也絕非全是謊言。可是,讓自己去家康身邊,讓秀賴去岳父秀忠身邊,這究竟是何居心?看來,大御所還是以為我在詛咒。
    「好了。你們暫且退下吧,把修理和內藏助叫來。」
    兩個老女人退了下去。
    未久,廊下傳來腳步聲,治長和內藏助趕來了。此時,淀夫人正倚在扶几上,如雨中花蕾般哭個不休。她為消除不了家康的誤解而迷惘。
    「夫人召見我們?」那二人過來了。
    許久,淀夫人才抬起頭。最近,她給人甚是脆弱的感覺。但此時她猛然道:「真是可惡!真恨不得把清韓上人碎屍萬段!」
    聽到淀夫人高亢的罵聲,治長和內藏助不禁一驚,交換了一個眼色。治長道:「聽說母親回來了,是不是又帶回來了什麼難題?」
    內藏助也探出身子,「恕在下冒昧,夫人對清韓長老是否有誤解?比起清韓,片桐市正豈非更古怪?他作為使者趕赴駿府申辯,卻在歸途中擅自去了京城所司代處,還似想與板倉勝重密謀。」
    淀夫人並不答,而是道:「你們二人好生聽著。關東方面下令,要讓我到大御所身邊為質,還要少君交出大坂城,親赴江戶,向將軍謝罪,表明絕無二心。否則,兩廂疑雲斷無法消除。那清韓究竟受誰之託,竟做出這等……立時把清韓傳來。」
    「恐不大方便吧。」內藏助向前膝行一步,「說清韓長老的撰文有差,分明是雞蛋裡挑骨頭。就算把他叫來,又有何用?」
    「住口!事情起自清韓,把禿驢叫來,當著我的面將他的腦袋砍下來。別人已靠不上了,我要提著他的首級親赴駿府見大御所。」
    「夫人,在下惶恐,清韓已不在京都了。」大野治長紅著臉道,「敵人的準備真是周密啊。」
    「什麼,清韓跑了?」
    「是。看來他們一開始就合計好了。我們欲讓他解釋的時候,清韓已假所司代之手被押往駿府了。當然,表面上說是要審問他,實際上卻是庇護。如今看來,清韓與鍾銘之事,生生便是圈套!」
    「你說清韓是敵人?」
    「就算不是敵人,也是細作,或許市正也參與了策謀,京城裡甚至都有人這般傳言了,他此次駿府之行可露出了不少破綻啊。如此……」大野治長從容地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皺,膝行一步,「作為使者趕赴駿府的片桐且元,並不知長曾我部的人就跟在他身後,還故意在歸途中繞到京城,與所司代板倉勝重密談。不消說,所司代自是幕府設在近畿的鷹犬。恕在下斗膽,此前一再忍讓的治長也認為,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也下了決心。」
    「下了決心?我倒想問問,你究竟下了什麼決心?快說!」淀夫人面帶怒容詰問道,大野治長卻歪著嘴微微笑了。
    「你笑甚?你欺負我是個女人,竟說這種大話,連我和少君都不問一問就下了決斷,你好生無禮!說,到底怎生決定?」
    「在下已決定,要在近日和片桐決鬥,拼個你死我活。」
    「這麼說,只要片桐留在大坂城裡,你就要離我而去?」
    「正是。」
    「哼!不意你竟如此猜忌市正!你把市正繞道京都的事,看成了他從一開始就參與陰謀的證據?」
    「夫人,治長也是堂堂武士,絕不會只因區區繞道之事就怪罪市正。此外,市正身上還有五處可疑。故,他才在回大坂之前造訪所司代。治長無法對此妄行坐視不理!」
    「哦?」淀夫人臉色蒼白道,「究竟哪五處可疑,說來聽聽。我雖是女人,亦是總見公的外甥女、淺井長政公之女。你的懷疑若有道理,我甘願向你賠罪。」
    「夫人以為在下不敢明言?」
    二人語氣,越來越像內闈之爭,內藏助只能冷眼旁觀。
    「第一可疑之處,便是金庫黃金的數量。一個月前,少君詢問市正有無軍餉時,他答曰:由於大佛殿的再建,豐臣金庫已經見底。若有五萬士眾守城,頂多可以支三月。可此次從市正弟主膳正手裡取了鑰匙打開金庫一看,即使十萬士眾死守三年,其錢也綽綽有餘。他為何連軍餉之事都要欺騙主君?此為其一。」
    淀夫人吃驚地嘆道:「這……這可是真的,修理?」
    「我為何要故意撒謊?」
    「那,第二……可疑之處呢?」
    「第二,市正與德川諸人交情,遠深於與豐臣重臣的交往。夫人也知,他故意與大御所的親信親近,把弟弟主膳正貞隆的女兒收為養女,然後嫁給本多上野介正純的弟弟忠鄉。他還把曾與大久保長安並稱為『天下二代官』的權臣伊奈忠正之女娶為兒媳。而且,他與所司代板倉勝重交往甚密,本多上野介、安藤直次亦均為他至交。我等曾嘗試著將堀對馬守之女介紹給他的嫡子出雲守孝利為妻,卻被其斷然拒絕。一言以蔽之,他厭恨豐臣家臣,親近德川權臣。此乃其二。」
    一旦打開話閘,治長的雄辯便像江河一樣奔瀉而出。一時間淀夫人也被其辯才吸引,待回過神來,臉已緋紅。
    「那麼,第三條呢?」淀夫人內心慌亂起來:如此說來,片櫚且元的所作所為,實有太多令人不解之處。
    「第三,已故太閣十七周年忌無法舉行,他往來駿府的機會卻多了……」
    治長越發滔滔不絕,「今歲以來,新年賀喜也就罷了,可後面的三回……也就是說,迄今為止,他已經往返駿府四次之多。他一方面竭力阻止大坂起兵,一方面給幕府留出戰備時日,又在最後的時刻以鍾銘為由,令供養被禁。他完全有充分的時日和機會通敵。若他是豐臣忠臣,如此頻繁地往來於駿府,竟始終未察覺到對方的真意,難道他果真如此遲鈍嗎?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懷疑他,在下便是玩忽職守!在下現在後悔莫及!」
    「休要說了!」淀夫人打斷了治長,「如此說來,我也有一事未對你說。」
    「哦?」
    「老女人們未從家康那裡得到一句真言,只有些客套。」
    「啊?」渡邊內藏助驚道,「剛才講的種種難題,是誰告訴夫人的?」
    「這正是我要說的。」淀夫人警覺地望了一下四周。她認為且元絕不會撒謊,可是在治長的迷惑下,她也想到了一個可疑之處,「事情我都跟市正說好了,你們完全不必擔心——家康只對她們說了這麼一句。可是她們在回來的途中,到了土山驛站,原本早應返回大坂的市正,卻在靜候她們,還說,家康提出了三個條件:把我送去為側室,交出大坂城,還讓秀賴赴江戶向將軍請罪。」
    「哼!」內藏助突然以扇子使勁敲打榻榻來,「在下早就說過,市正那廝就是老狐狸的同黨,果然不差!」
    「嘿。」治長也瞪大眼冷笑一聲,「這麼說,大御所放母親平安回來,也是為了避開主動挑戰的不義名分?」
    「不,何止如此!他定是做出一副還可講和的樣子,讓我們放鬆警惕。可是……片桐市正那廝……厚著臉皮回來,究竟當如何處置?這個賊人,就是把他碎屍萬段,也不解恨!修理大人,若不趕緊拿此賊血祭,只怕士氣難起!」
    渡邊內藏助幾近怒號。但此時淀夫人已無力責備他,亦無法申斥。片桐且元這樣一個糊塗人,現在不在此處,故,她既不能反駁,也不便解釋。
    「夫人明白了?」在內藏助的煽動下,大野治長越發得意起來,繼續道,「此次的供養,在儀式舉行的前一日竟突然被禁,全因區區鍾銘上的那幾個字?小兒手段!請恕治長冒犯,經過此變,治長認為,原因完全在於大御所的貪慾。」
    「你說什麼?」淀夫人驚問。
    「貪慾!除了天下,大御所還想要一樣東西,非別的,正是夫人。現在,治長終於明白了。否則,他都那樣一把年紀了,怎會說出要夫人到身邊的話?」
    「這……」
    「夫人也知,大御所乃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之人。治長今日方明白過來。最先發現大御所的陰謀和執著的,乃是石田治部少輔。夫人可還記得,太閣剛剛歸天時,治部大人曾說過一句古怪的話,就是欲把夫人嫁與前田大納言……那定是治部看透了大御所的邪念,才作出的決斷。」
    「……」
    「因此,治部便成了大御所無法饒恕的眼中釘,只欲除之而後快,於是爆發了關原合戰。夫人可知,那場戰事之後……治長說的是大御所讓我從大津火速趕回大坂的事。」
    「我怎會忘?」
    「實際上,那時的治長也被大御所騙了,以為他真的寬宏大量。關原合戰的勝利,讓他將覬覦已久的天下納入囊中,但唯獨夫人還未到他手中。在這種情況下,他怕您自殺,遂派了治長來賣個人情。那麼多人,他偏偏選中治長。治長以為,此次的難題,根就在此處。恐怕,把千姬送進大坂城,也與他的貪慾不無關係。夫人的妹妹在關東,如此以來,夫人自會到大御所身邊……」大野治長完全陷入狂念,幾近信口開河。
    淀夫人卻不知不覺被治長迷惑,頻頻點起頭來。家康依然忘不了她,依然在念著她……這給她帶來了一種既可懼又奇妙的快感,她嘴上雖說厭恨,心底卻甚是受用。
    淀夫人忽地打斷了治長的無休無止:「且等一下,修理,你不會因此就讓我去駿府,親自和家康談判吧?」
    「夫人這是什麼話!」治長湊近淀夫人,朗聲道,「即使夫人親自前去,恐也解決不了問題。夫人明白嗎,大御所始終盼望您前去,才對母親格外友善,讓她們平安回來。這體現了那老狐狸的狡猾本性。他以為,若這般做,爭強好勝的夫人定會親自前去,如此即中下懷。他即可直接把夫人扣為人質,以此要挾少君。」
    渡邊內藏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重新審視起治長來。他從未想到,治長竟會以如此大膽的方式說服淀夫人。此前,他總是態度暖昧地周旋於主戰與主和兩派之間,難以琢磨,現在卻一下扔掉假面,無比巧妙地說服淀夫人。看來,片桐且元的騙局被揭露,對家康的敵意亦被煽動起來。
    淀夫人看著治長,渾身發抖,滿臉不快,「就這樣為駿府所絆,被一個老態龍鍾之人摟在懷裡,我恨這樣的命運!治長,你說,究竟如何是好?」
    「不用說,既然大御所的陰謀已明,除了據城一戰,別無他途。決戰需要巨額的軍餉,城中黃金豐足。實際上,說黃金不足的言論,乃是大御所迷惑我們的伎倆,受命於大御所的片桐市正頻頻散布這等言論,卻在他外出時無意敗露。此乃已故太閣大人暗中保佑我們。既然軍餉充足,我大野治長絕不退卻。當前,我們應立時嚴密監視千姬夫人,把精力轉移到備戰上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只有一字:戰!」
    大坂城內的氣氛,由於兩個老女人比片桐且元提前回來一步,猝然一變。世事難道就由這種毫不可靠的「心血來潮」決定了?原本駿府授意且元要大坂答應「三條件之一」,兩個老女人錯聽成「三個條件」似也是原因所在。此前猶豫不定的大野治長便像著了魔似的,對家康大生敵意。他的惡感又進一步影響了淀夫人。一開始,他曆數片桐且元罪過,不到半個時辰,矛頭就轉移到了家康身上,戰意立決。眾人見那些令人煩惱、頭緒紛繁的爭論終於有了結論,反倒鬆了一口氣。
    「原來大御所早就盯上我和少君了。」淀夫人恨道。
    就在剛才,家康還是對兩個老女人、對淀夫人甚是寬容的長者,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仇敵。人世間最可怕的禍亂之根,總會從微小的裂縫中迅速成長。
    此時,片桐且元卻正滿懷傷感,走在回大坂城的路上。板倉勝重的絕情讓他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但他尚未意識到,殺身之禍已臨頭頂。
    究竟當把淀夫人送到江戶做人質,還是答應交出大坂城,移至大和?二者只要擇一,難題就算解決了,但以七手組為首的主戰眾人定騷動起來,到時只怕生出更大的變故。那就讓秀賴去江戶,向岳丈將軍秀忠認罪,且不說十七周年忌,怎說也應讓大佛開光。待人心稍稍安定,再以豐臣氏主動要求移封的形式,解決根本問題。
    因此,且元對自己告訴兩個老女人三條件之事頗感寬慰,希望兩個老女人能不動聲色講給淀夫人,以讓夫人心中有所準備。就這樣,一路憂心忡忡的且元,於第二日拂曉回到了大坂城。
    片桐且元的府邸位於二道城俗稱「東府」的地方。一旦戰端開啟,此處便將成為軍事據點,能駐兩千人。
    一進大門,且元大吃一驚。府里處處都是整備鞋履、神情緊張的士卒,雖不像欲出兵,卻也像有大事發生。
    「到底怎回事?主膳正在何處?」且元立於前庭枝繁葉茂的楠木下大聲喝問。主膳正貞隆聞訊,急急從內門奔了出來,「兄長,此處說話不方便,快到房裡來。」
    「哦,回到自家宅里,竟不方便了?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貞隆支吾起來,「說是兄長與關東內通,大逆不道,現在全城炸了。」
    「什麼,我與關東私通?」
    「是。金庫的鑰匙也被少君一道命令收去了。」一瞬間,且元的臉上全無了血色,心中暗道:唉!
    「究竟是怎回事,兄長?」貞隆一面追問,一面緊抓著且元的手向里走去。
    但且元顧不上說話,三言兩語說不清。他寄希望于軍餉策略,卻未找機會向秀賴稟明。一旦他被誤為欺瞞主君,私吞金銀,到時可是百口莫辯。
    「你真把鑰匙交出去了?」且元用額頭抵住門口的柱子,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只感絕望。
    「兄長先在房裡歇息片刻,愚弟有成堆的疑慮要問兄長。」
    且元微微點點頭,靜靜地走進自己房間。
    「兄長,方才傳達少君命令的使者來了,是個新來的人,名叫……對,名叫奧原信十郎。此人說,兄長回來之後,立刻去參見少君。但奇怪的是,說到後來,他卻閃爍其詞。」
    「哦?」
    「說到後來,他透露前去恐怕凶多吉少,一旦前去,怕會有意氣用事之人害您性命。奧原受太閣之弟秀長恩惠,乃大和本鄉的武士,兄長也頗熟悉。」
    也不知且元究竟有未聽見,他只是獃獃地仰臉發懵。
    「兄長為何在途中向大藏局和正榮尼透露了大事?大御所什麼也未對她們說,就將其打發了回來。她們在途中聽了兄長告訴的三條難題,並不以為是大御所的意見,而以為乃是私通關東的兄長,為了向將軍和大御所表忠心,私自想出來的。總之,少君和夫人都已對兄長恨之入骨。弟是這般估量,奧原信十郎也這般說。」
    「……」
    「兄長乃是接受了那三個苛刻的條件后回來的?」
    「……」
    「若只是其中一條倒還好說,可把夫人納為側室,交出城池,還要讓少君親赴江戶謝罪,這樣的幾條,愚弟聽了都忍無可忍。真是得隴望蜀,欺人太甚!」
    聽到這裡,且元才對弟弟的憤怒奇怪起來,「主膳正,你剛才說了些什麼?真是可笑。」
    「可笑?還有比這更難以接受的刁難?如是這樣,就連我都覺得只有一戰了。」
    「你以為一戰就能解決問題?」
    「不能,怕關東也不覺得這三條能兌現。若讓夫人為側室,少君交出城池投降,這樣尚可留得性命。但即使為了太平盛世,也不能如此踐踏人的體面,就連家臣都忍不下去。說實話,若兄長真是接受了這三條回來的,在您參見少君之前,連弟都想勸您切腹。兄長,您究竟是怎想的?」說到這裡,貞隆簌簌落下淚來。
    且元剛欲啟口,又沉默無語,洶湧的感情封住了他的喉嚨:連對親兄弟都已說不清,遑論對天下?
    「兄長,您為何不言?我相信,兄長必是抱著決一死戰之心回來的。若是這樣,那倒罷了,否則,就算未被少君或夫人殺掉,也要被迫切腹。兄長究竟是怎麼想的,請告訴貞隆!」
    「……」
    「兄長,您不回答,難道想就此切腹?」
    「兄弟啊。」且元這才開了口,「這三個條件,正如夫人和少君所猜,並非大御所提出,而是且元的主意。」
    「哦?」
    「你且聽我說。我本想請他們評議,這三條之中究竟取哪一條好,可如今,苦心全都白費了。」說著,且元住口閉目,靜如磐石。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22
第394章 謀定九度山

    紀州高野山的秋日來得早。真田幸村九度山宅院內的柿子已早早著色。天晴的日子,山雞甚至常常把雛雞帶到庭前來,啄食嬉鬧。
    「父親,聽說片桐市正大人攜族人,從大坂城退回了茨木的居城?」
    讀書的兒子大助如此一問,正在擦拭愛刀的幸村漠然答道:「哦。」
    「片桐大人恐是看透了大坂必敗。」
    「哦。」
    「片桐大人撤出城,我們卻偏偏要趕去,不知信濃的伯父如何想?」
    聽他這麼一說,幸村才把視線移向兒子,「大助,你對為父有異議?」
    「不,孩兒是在想,大坂究竟有無勝算。」
    「此事你就不必思量了。」
    「話雖如此,但孩兒總是放心不下。首先,松倉豐后守在五條一帶嚴密警戒,如何才能突破封鎖呢?」
    「哈哈!」幸村笑著把擦拭好的刀置入刀鞘,道,「大助,沒想到你如此謹慎啊。」
    「事情並不像父親想的那般簡單。聽說外面已貼出嚴厲的告示,就連對高野山的僧人都下了命令,說是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許為九度山提供方便。」
    「要說告示,不光是松倉和高野山。和歌山的淺野氏在橋本、到下、橋谷一帶,都布滿眼線。一旦我要離開九度山,他們就要毫不客氣將我捉拿。戰爭就是這樣。」
    「父親!」一句「謹慎」的評價,似大大刺傷了大助的自尊,「大坂眾將的性情和力量,您都大致查過了?」
    「已查。否則怎能指揮調遣?我兒怎的問起這些來了?」說著,幸村感慨起來。從前,自己與先父間的問答,只要事關戰事,總是心心相通。可大助卻不知戰事為何物。他出生於息戰之時,生長於太平年間。因此,身為亂世之人的勞苦和決心,他均是從別人口中聽來。莫非大助意識到了什麼,變得謹慎了?
    「看看大坂的人,幾乎全是關原合戰後的浪人。那些人可是慣打敗仗啊。」大助仍然一副不服氣的樣子,道。
    「慣打敗仗?你為何作此想?」幸村並不清楚大助究竟在想些什麼,試探道。
    「即使是善斗之犬,失敗一次亦無用了,一到勝利的犬只前面,立刻就癱軟如泥。」
    「這我可未聽說過。大助,你把犬和武將看成一樣?」
    「人的習性也一樣。因此,戰敗一次的武士,只有出家一途,孩兒乃是聽一個和尚所言。據說此人亦在關原合戰時戰敗。」
    「哈哈哈!看來,你是從明王院的政佑坊那裡聽來的。不錯,那人確是侍奉過石田三成的武士。」幸村忽然把視線轉向天空,覺得此事還是有必要說一說,「不錯,戰事中只有勝者和負者。但是,關原合戰之時,明知西軍必敗,仍有大隊人馬加入,卻亦是事實。」
    「父親的意思是說,戰爭完全憑一個『義』字。但是,為義而戰,有時也甚是煩惱。那些戰敗的浪人多多加入,軍隊的破綻亦由此產生。因此,一個坐鎮指揮的大將,不應只靠『義』,而應靠力量。」
    「這也是政佑坊的話?」
    「是。但,無論是誰的話,該聽的還是要聽。」
    「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父親,片桐市正為何離開了大坂城?十數年來,他乃是大坂城的柱石啊。」
    「片桐?」
    「是。他去了,說明大坂城內派系之爭愈烈。把市正趕走,總大將便是大野修理亮治長,他必不戰自敗。有人說,他連關原合戰時的石田治部少輔還不如。」
    「怎麼說,石田也是佐和山十九萬四千石的城主,修理卻是區區年俸三萬石的小人物,無論是待人還是統軍,他幾一無是處。」
    「父親!」大助終焦急地探出身子,「屢次催促父親入城的渡邊內藏助,定是受了大野之命。那個修理大人與石田治部少輔有著天壤之別,父親為何會信任他?」
    問題終於來了!這個疑問,年輕的大助不能不提,但無論如何解釋,大助也無法從心底明白。
    「大助,你望望院子。」幸村道,「院里芙蓉花尚未凋謝。那花為何年年都開得那般鮮艷?」
    大助將銳利的目光轉向庭院,又立刻回望父親,片刻,方輕聲道:「花為何會開?那必是因為花有生命。但是,若要細問為何,那我只能回曰,乃是神佛造化。」
    幸村嚴肅地點頭,「一點不差。你應明白,戰事有勝敗,人亦有幫助弱者的天性。若問為何會有這種天性,那就如問花為何會年年開放一樣,無法簡單作答。總有一日,你會以自己的方式去想。」言罷,幸村微微一笑,「如不能理解,就不必跟為父同去了,暫且留在高野山上讀書吧。」
    「父親!」
    「怎的了,臉色如此倉皇?」
    「正是因為大助想和父親同去同歸,才提出這等疑問,絕非因為怕死。」
    「是啊,照你的性情……」
    「大助在嘗試著思量武士之死。從前,不殺人,便被人殺,人們因而在爭鬥與殺戮中死去。可現在天下太平,大家不必相互殘殺,也能活命。儘管如此,流浪的武士仍爭先恐後趕赴大坂城,是為更好地活著,還是為了出人頭地?其中自有為『義』而死者,但,若是為了『義』,最應站在陣前的片桐市正卻撤走了,恐市正認為不值一戰?」
    「或許,」幸村未刻意駁斥大助,「有花開,即有花落。世上既有芙蓉、菊花、桔梗,也有女郎花。人也一樣,面目各異,脾性不同。故為父絕不勸你進城。」
    幸村這麼一說,大助焦急地拍膝道:「父親還是不知孩兒的心!」
    「哦?」
    「大助想和父親同進退,才想弄清這一切!孩兒不想死個不明不白。」
    一聽這話,幸村一把抓起刀,倏地站了起來,他無法回答。兒子只想和父親同去赴死,但幸村卻是為了領著浪人走向絕路,哪還有「此戰必勝」之說?
    「大助,此事容為父再思量思量。離開此處之前,為父還想和村民們餞別。到底該邀請誰,你且幫我參謀參謀。」丟下這一句話,幸村便走出了宅院。
    對真田幸村,片桐且元的離去絕非小事。渡邊內藏助說,一切皆因市正的私弊敗露,「一旦開戰,他定會引關東軍進城,再私吞金庫的黃金,逃之夭夭。」儘管渡邊憤然,幸村卻深知,且元非那樣的人,他必是受了大野修理亮的排擠,蒙受了不白之冤,終無法忍耐,才憤而出走。可對於渡邊內藏助帶來的「大坂盟友」名單,儘管幸村無大助那般想法,也不甚滿意。除了城內的大野治長、大野治房,據說大野道犬也已決定入城,即使三兄弟湊到一起,實力亦是稀鬆。就算有七手組,歷十四年的太平之後,究竟能保存多少實力?較為出眾之人,只有現年五十歲、年俸一萬石的南條中務少輔忠成;年六十有八、年俸三千石的織田有樂齋;有樂齋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一千石的左門人道長賴;刑部卿局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三千石的內藤新十郎玄忠;細川忠興的族人、年四十一、年俸五千石的細川贊岐守賴范;原加賀大聖寺的城主山口玄蕃頭之子、年三十七、年俸三千石的山口左馬助弘定;年逾七旬、秀吉公當年的戰場傳令使、年俸三千石的郡主馬亮良列;武事奉行、年過半百、年俸三千石的赤座內膳正直規。以上諸人尚可。另,年俸一萬石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也已年近七旬,年俸三千石的真野豐后守賴包亦早已過了馳騁疆場的年紀。年富力強的人,只有年過四十、年俸五千石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渡邊內藏助等人,剩下的不是老邁不堪,就是和秀賴差不多的年輕後生,如年僅二十、年俸八百石的木村長門守重成。
    另,七手組之一伊東丹后守長次的侄子,年二十三、年俸一千石的伊東美作守長弘等人,儘管內藏助頻頻褒獎,可幸村還是認為,他們都是和兒子大助差不多的毛頭小子。
    正如大助所說,那些新入城的人果真幾是關原敗將。由於幸村當年和父親一道,在上田城為阻止秀忠而戰,故另當別論。但即使仙石豐前守人道宗也背叛了父親仙石秀久,加入石田一方,戰敗之後卻成了居於京都新町大街二條的浪人;曾為豐前小倉四萬石的城主毛利勝永,亦於關原戰後,成了一名退回土佐的山內家的敗將。仙石已年過半百,毛利幾與之同齡。
    此際,人能馳騁戰場的極限大致為四十二歲,超過這個年齡,就進入「老翁」行列,怎還能成為戰場上的勇者。十五年的太平世道,早已令世間物是人非……
    幸村拎著刀出了院子。逐漸衰敗的芒草一直從後院鋪進山林,林中處處點綴著朱紅的葉子。
    幸村已下了決心。現在入城,戰事必將拖入冬季。刻意選在冬季開戰,乃是想阻止關東軍隊總帥大御所德川家康出馬。家康已是七十有三的老翁,若選在嚴冬季節而戰,他怎能出馬?總帥是家康還是秀忠,士氣將迥然不同。儘管心裡如此算計,實際上,幸村亦懷有一股悲憫,他不欲把家康當作對手,不想在戰場上與天下人德川家康殘酷廝殺。
    幸村想,若家康畏寒不出,另一有趣的局面似就可展開了。他可盡情耍弄年輕的征夷大將軍。
    現在仍有偌多忘不了以武力奪取權勢之人,但也出現了一大批令人作嘔的淺薄之徒,如何才能保住太平,他們其實毫不關心,卻一味裝出維護太平之態。那些狂妄之徒若以將軍秀忠為總帥,一旦被幸村愚弄,自會露出萬端破綻,到時可趁亂將那些招厭的傢伙全部拖入戰場。神佛需要不時清除輕薄之徒,此乃天意!可是,若總帥為家康,關東恐不會輕易上幸村之當了。七十三歲的德川家康親自上陣!一聽到這風聲,正如兒子所言,那些喪家之犬必心驚膽寒。
    真正能作為我真田幸村左膀右臂出戰的人,究竟是誰?后藤右兵衛、毛利勝永二人年事已高,看來,只能把薄田隼人和渡邊內藏助等作為最得力的大將使用了。但問題是,家康究竟會否重拾戰槍?
    正想到這裡,大助急急追至院外,道:「父親,有人從駿府回來了。」
    幸村聞聲,回過頭,目光銳利地望著兒子,「從駿府回來?」他疾步返迴廊前,翹首等待大助身後旅人打扮的僧人。
    那僧人來到幸村面前,輕輕摘下斗笠,單腿跪地。他年紀尚輕,目光犀利,看上去是個機靈人。「久違了。」
    「辛苦了,昌榮坊。旅途如何?」
    「處處鮮花怒放。」
    「哦?九度山上已是秋風蕭瑟,世間竟還鮮花怒放?」
    「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傳言的花朵,說大坂和關東終要開打了。」
    「你是說,整個天下都欲賞花?」
    「正是。」
    「你有未聽說何處的花最好?」
    「勝負的關鍵,在於大御所之櫻究竟能否開在戰陣之中,此乃一些有識之士所言。」
    「哦。那麼,結果會如何呢?」
    「很想開放。聽說大御所近日已經下地,見人就大談戰事,真是好戰之人。本多屢屢向大名們提及此事。」
    「昌榮坊。」
    「在。」
    「或許,只怕是巧布疑陣,虛張聲勢。你可打聽過?」
    「當然。實際上,在大御所側室中,竟有人向出入的商家出借黃金,然後收取利息牟利。」
    「身為女人,竟還有生財之心,有趣。」
    「在下遂向那些商家打聽。據云,大御所佯裝精神,可一回到內庭就癱軟如泥,連話都不願意說。油盡燈枯之人,恐怕已難久長。如此一來,可依賴的便只有黃金,故盡量多賺些,若有可靠的借家,還請介紹,有的側室還如此求過商家呢。」
    「哦,原來如此。」幸村低頭想了一想,又仰望蒼穹。大助則在一旁似懂非懂瞧著。幸村道:「昌榮坊,你能否再為我跑一趟,邀請四周村落的鄉鄰?」
    「邀村人?」
    「是。我近日就要出門。一旦出去,恐怕一時半日回不來。因此,想跟平素交情不錯的人喝杯餞行酒。你告訴他們,就說出發的日子定於初七,酒宴從初五開始。大助,你也聽著,把此事仔細記在心上:初五酒宴,初七啟程,記住了?」幸村一面讓大助考慮需要邀請的人,一面列名單。
    「大助,你看這樣如何?」寫畢,幸村把紙片遞給大助。
    大助默默看了一眼,既失望亦放心地交與昌榮坊,道:「父親做事都經過深思熟慮,莫有遺漏。但,的確辛苦你了,剛剛回來又要……」
    昌榮坊輕輕笑了,「無妨,剛回來,又匆忙去張羅酒宴,真是風雲將起啊。」說著,他一邊點頭一邊將邀請之人仔細看了一遍,拿起斗笠,道:「在下去了。」
    「大助,無人聽到吧?」
    「是。眾人都在田裡呢。」
    「實際上,你剛才的疑問……我方才答不上來,現在仍答不上來,但仍想約略說說。」
    「是。」
    「父親並不願故意擾亂天下,父親也願天下太平啊。」
    「父親為此而入城?」
    「不!以戰止戰。你明白嗎,在父親眼裡,這個世道不會如此容易就能持續太平。故真正致力太平之人,會時時發起戰事,因為他們想告訴世人:若不更加謹嚴、忠誠、努力,太平必守護不住。」說到這裡,幸村苦笑。
    大助瞪大眼睛,連嘴唇都扭曲了。他並未明白父親的真意。大助不明戰事。一個不明戰事的孩子,怎會明白太平的珍貴?因此,神佛才時常把人拖入戰場,逼迫人進行反省,這才是幸村和其父昌幸對戰爭的理解。
    「哈哈!算了,大助。總之,為父進城之後,定會一心作戰,忘掉勝敗。當然,並非說勝敗無妨。戰爭之後便是被謂為太平的間隙。其實再也沒有比這更愚蠢之事。但人總是一面為了太平不斷發動戰事,屢歷戰禍,又一面哭著希求太平——總是擺脫不了這個劫數。因此,哪怕父親戰敗而亡,也是為了即將來臨的太平盛世。對阻撓者要寬容,也要盡量避免無益的殺生。大助啊,初五正午,客人彙集到此處之前,你要仔細思量,決定是走是留。」
    大助立刻激昂起采,「父親,大助已下了決心,誓與父親共生死!」
    「現在決斷還為時尚早!」幸村低聲但嚴厲地阻止道,「後日正午,明白了?決斷之前如不深思熟慮,無異於盲目追隨。」扔下這一句,他快步進入房中。
    大助攥著拳頭,瞪著父親的背影,父親為何要如此固執地去大坂?必是深受三年前故去的祖父影響。
    既然對手乃祖父和父親都憎恨不已的德川,作為兒子,大助也應該憎恨,但幸村的話語為何總是在關鍵時刻噯昧不明?大助想通過片桐且元棄大坂而去一事,探明父親真意,可父親卻總含糊其辭。
    大助學會讀書習字的地方就是高野山,在關白秀次切腹之地,亦即與豐臣氏有著深刻淵源的青嚴寺,至今仍特意為他留有一室。高野山的僧侶友人都挽留大助,原因甚是簡單:此戰既無大義名分,亦無絲毫勝算。更主要的,是不必說和歌山的淺野,監視幸村的密令已被傳至高野山的每一個角落,如何能突破如此嚴密的監視?若在途中落入敵手,那才玷污了真田一門的英名。讓大助留在山上,也可表明幸村並不贊成兒子也加入豐臣氏。
    大助最為擔心的,便是怎樣「逃脫」——通往和歌山的路無需說,從橋本到五條,松倉豐后守重正的屬下正在毫不懈怠地巡邏,信州的伯父似也派了人馬。絕不能讓父親落到他們手中!高野山似在本多上野介的直接監控之下,所司代板倉伊賀守的人似也潛了進來。實際上,今日邀請參加酒宴的人中,也必混雜著三五個細作。住進高野山上已有十三年了,對真田父子懷有敵意的人看似沒有,但一旦接到領主和代官的命令,怕誰也不敢抗命。可是,幸村卻公開宣揚:初五舉行酒宴,初七啟程。莫非父親已意識到無法脫逃,想故意倒在刺客刀下?
    大助心中暗驚,悄悄望了一眼四周——父親莫非真在等待著伯父派來的刺客?卻又似不大可能。大助的母親已經離世,家中兒女,加上庶出共有八人,大姐已經嫁與伊達氏片倉小十郎景長,二姐嫁與石谷重藏道定。
    母親逝后,父親側室以照顧幼者為由住進了九度山。她乃是堀田作兵衛的武士之女,名由良。大助甚至猜測自己即是她親生。由良夫人育有一男一女,幾個兒女終日在家嬉鬧,甚是熱鬧。
    可就在大約一月前,自從一個雲遊的長者來訪之後,家裡就少了一子,接著又少了兩子。半月之前,由良夫人帶著最小的兒子大八和女兒可乃離去,現在只余大助一人。
    那個修行者似是攜有秀賴親筆書函而來的明石掃部助守重。當時,父親說了一句令大助甚為擔心的話:「這樣,即使死去,我也安心了。」
    最初,大助只是簡單地以為,那是武將出征前理所當然的心態,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事情遠沒有這般簡單。秀賴密令父親出陣,但在幕府如此嚴密的監視下,要脫身難比登天。因此,父親那句話就值得深思了。
    進入大坂城后一戰,便是死路?父親向來嚴謹,輕易不會說這等話。他即使知自己將被刺殺,也必處理好家中諸事。想到這裡,大助又悄悄環視了一眼四周。正在這時,家臣由利鐮之助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衣裳回來了,既非下地幹活的打扮,也非漁夫行頭。
    「鐮之助,你不是在田裡幹活嗎?」
    「沒有。」鐮之助訕訕地拍打著垂在腰間的錢褡褳,「小人到各處去支付繩子的工錢了。」
    「嗯,也是用作脫身的?」
    「大家都叫這種繩子為『真田繩』,他們已經用慣了。即使老爺不在這裡,當地百姓也離不開這種繩子。」
    大助並不接話,卻轉而問道:「鐮之助,你認為父親能平安離開此地嗎?」
    鐮之助曖昧地笑了,「公子認為不能?當然,用尋常的計謀自是出不去。怎麼說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盯著。」言畢,疾步走進房中。
    大助更是心驚,由利鐮之助似已下了決心,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也要突破阻撓全力衝出去。家臣當中,以鐮之助為首,近藤無手之助、相木森之助、春田彌十郎、穴山小助、海野六郎、淺香鄉右衛門、別府若狹、月形主馬、明石又五郎、三好新左衛門、三好新左衛門之弟親兵衛、宮部熊太郎、荒川熊藏、增田八郎右衛門等,全都是盼望天下大亂的亡命之徒。再加上自號「霧隱」、「猿飛」之類的昌榮坊等人,家臣已近百人,火槍也超過了三十支。
    但淺野和松倉豐后守,派了將近五百人堵住了出入口。若想硬沖,一旦交手,己方連戰馬都沒有,怎能有勝算?父親一定另有策謀:後日彙集起來的近鄰將近百人,父親定是按照慣例,搭建帳幔讓人盡歡。春天賞櫻,秋日賞菊,為了同近鄰親近,家中一直這樣做,已成慣例。正因如此,但有宴會,亦立會傳入刺客和暗探耳內。在客人面前,父親必毫不隱瞞,明言要進入大坂。在那種場合下,侍奉酒宴的人也全都是武藝超群的漢子,謀刺之人不會輕易出手。但若父親想主動製造讓人行刺的機會,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大助到底還是孩子,一旦陷入妄想,就難以自拔。他不勝煩惱,穿過後便門,從後院轉到前院。當他從碩大的瑞香花株旁走過廚下時,鐮之助忽地冒了出來。此時,他肩上扛著幸村慣用的大漁網。
    「鐮之助,你要下河?」
    鐮之助笑著回過頭,「和老爺同去。吉野川的鯉魚都在等著呢。」
    換了下地衣裳的幸村,腳穿草鞋從裡面走了出來,「大助,一起去吧。」
    「父親……要去捕魚嗎?」
    「是。」幸村點頭,「多受四鄰照顧,既然要辦宴席,我怎能不好生儘儘心意?怎樣,你也去看看我怎麼捕魚吧。父親露兩手絕技給你瞧瞧。」言罷,他悠然催促著鐮之助往河灘去了。
    大助不想跟在父親屁股後面。父親既未再回頭,也未停下腳步,看來,也不是真心想帶他去。大助又一次在心裡算計,父親決定的事情已無法更改。以進入大坂城為名大張旗鼓舉辦宴席,此中真意,只怕一時難明。
    此時,淺香鄉右衛門和明石又五郎各負一個大缸回來,他們定是把酒從地窖中搬了回來。
    「公子在想什麼?」明石又五郎問道。
    「要進大坂城了,進城之後就要展開大戰。我在想究竟該練一練火槍還是劍術。」
    「還是騎馬重要啊,就練馬吧。公子終究是要成為指揮三軍的大將。在戰場上,大將最得力的武器就是戰馬。」
    「話雖如此,可是家中……」
    家中並無戰馬啊,大助正要這麼說,明石又五郎和鄉右衛門已在論別的事情:「說起馬,荒川和別府似還未回啊。」
    「若不趕緊把拴馬樁立好,恐就來不及了。」
    「是啊。此次宴請的人頗多,聽說將近一百二十呢。如此一來,拴馬樁也當備個大數目啊。」
    「反正老爺這般吩咐了,疏忽不得。我們趕緊把酒搬完。」
    所有人似乎都堅信可以入城,個個深信不疑。
    大助返回正屋的走廊,獨自坐下思量。戰事一起,便妻離子散,人卻依然要拋卻平靜生活,跳入火炕,是何等可笑啊!用高野山僧侶的話說,父親是不是太固執了?他就算待在此地,也比尋常百姓日子好過:生活富足,吃喝不愁,人羨人慕。可父親似終希望有名揚天下的榮耀,但因此把一族老小都賭進去,不知值也不值。大助不解。即使不去大坂,父親也可在信濃做個十萬石的大名,可他將這種機會一腳踢開,為了五十萬石而入危城。十萬石和五十萬石,二者之差真有那麼大?知足常樂,這是父親常告誡自己的話。看來父親終不能知足,想繼承祖父的執著,可是,四野圍如天網,他如何能插翅飛向大坂?
    正在大助心念百轉的時候,荒川熊藏和別府若狹汗流浹背,扛著拴馬用的圓木進了院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23
第395章 金蟬脫殼


    設於大和五條外的松倉豐后守重正的大帳內,松倉早已令人備了圍棋,每日和近臣手談。
    「縱然真田有孔明的奇略,料也無法飛過這五條。」儘管是閑聊,但重正還是不時嘆息,「唉,此人真可惜了。」有時,他亦會評點:「恐怕左衛門佐終比我想得深遠。」
    「為何這般說?」
    「人啊,終不能都如大御所那般一心嚮往太平。左衛門佐只恐……想來個釜底抽薪。」
    這等話,並非誰都能明白,唯松倉豐后守近日經常念叨。他會這般想,是因他已看到,豐臣氏的人已完全被時勢所棄,但他們必會在某時某地垂死掙扎一番。若能將他們集於一處徹底清掃,大坂之亂恐亦是蒼生之福。於其他地方,絕不能把他們齊齊集結。
    那些身居高官顯位的武將,儘管不入大坂,但似還沒忘「義理」二字。
    據說安藝的福島正則聲稱「為豐臣氏盡忠」,向大坂城送去了三萬石來;肥后的加藤之子以為大佛供養齋來為由,獻錢獻糧;筑前的黑田長政也以十七周年忌的名義,拿出若干糧米。
    米可以獻,兵卻不能出,這亦是無奈的好意。可是,唯有最當明白此理的真田左衛門佐一人,卻偏偏頑固地聲稱要入城,與幕府決一死戰。決戰卻非讓豐臣氏敗亡,而於將好戰之人清掃得差不多的時候講和。能夠下出這樣一手好棋的人,天下恐只有左衛門佐一人。如此一來,他一片苦心,則乃暗暗為大御所割瘤去毒,真所謂釜底抽薪。
    每每想到這些,豐后守總是拚命把這種妄想驅走。幸村縱然真有此深謀遠慮,但能否為他放行,卻是問題。奉大御所之命守候於此的豐后守,已揚言絕不放幸村過去,而幸村亦宜稱定要離去。如此一來,豐后守與幸村皆毫無退路。
    從初五展起,放出去的暗探就陸續向豐后守送來消息。
    最先來的消息,為幸村接連兩天都在吉野川捕魚。
    「花費兩天的時日,看來他真的很是用心啊。」
    豐后守低頭沉思起來,探馬也以堅信不移的口氣答道:「初五宴請的人頗多,五七條鯉魚絕對不夠,才花了兩天時日捕撈。」
    「有多少人?」
    「怕有兩三百人。幸村想把四鄰都請去。」
    「有理,我們的人數,他很清楚啊。」
    「是。設若招待二百五十人,加上家中諸人,合起來當近三百五十人。他已有三十餘支火槍,再加上從各地陸續趕來的亡命之徒,適當分配,即可成軍。」
    「不用擔心此事。我們亦是久經戰陣,他若敢胡來,必打他個落花流水。總之,你且回去,繼續嚴密監視。」
    被派到橋本一帶的加賀人,他的消息比前訊詳細多了:「從幸村搬的酒、在橋本買的乾魚和這兩日捕到的鯉魚數量來看,宴請之人估計有二百之多。酒宴許從未時前開始,直持續到夜裡。若有豪飲者,怕要到深夜。」
    「哦。」
    「今晨,在下飛馬出橋本時,左衛門佐特意穿上袴服,說都是常來常往的近鄰,當用心招待才不失禮儀,還吩咐讓斟酒的年輕侍者也要注意穿著。」
    「哦,這麼說,他並未有把召集起來的人全帶走的跡象?」
    「是。他近來練劍都是和家臣一起,所請之人都是農夫,即使常出去,也只會束縛手腳。」
    「初六收拾妥當,初七啟程,是這個意思?」
    「正是。此說他老早就公開了,小人總覺著有些可疑。」
    「可疑?」
    「今日已是初五,從正午起客人就陸續到了。儘管說是後日出發,他難道不會在此間聽了客人計策,尋機出逃?他大可從橋本趕至五條,經木芽奔河內,抄近道而去,讓我們措手不及……」
    松倉豐后守重正笑著打斷了他:「雕蟲小技!你回去好生監視。哈哈!障眼之法!」
    松倉豐后守重正感到了身上點點蘇醒過來的血性。他久違的戰場熱血,在真田左衛門佐幸村這個與眾不同的對手面前,再次滾滾沸騰起來,內心無一絲恐懼,只覺一陣陣戰慄的快意,不禁笑道:「哈哈哈,左衛門佐真是有趣。」
    豐后守重正早就聽說過,幸村雖然近來未曾剃髮,但已削去了髮髻,扮作修行人模樣。「入大坂城,必大開殺戒。」他雖嘴上這般說,卻又敬起佛法來,還準備供養,甚至一本正經取了一個法號叫「傳心月叟」。
    重正一想起「傳心月叟」更換衣服收拾鯉魚的樣子,就覺得好笑。「看來終究是個噬人之人。如讓那廝言說,定會胡扯說那非噬人,頂多可算食魚。可是,他的真心究竟如何?」幸村花費兩日去捕魚,大張旗鼓地辦酒宴,還公開宣稱初七出發,實在費人思量。
    暗探稟報,幸村想聲東擊西,抄近道遁去,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但左右近道無人不知,他還能從地底遁去不成?他必另有良方,可究竟會如何遁去?若他偷偷抄近道溜走,重正的臉面何存?幸村不是莽夫,此中必另有內情!
    重正自言自語著,卻再也坐不住,慢慢在帳內轉悠起來。時辰一刻一刻過去,九度山的酒宴已經開始了吧?豐后掐指算著,踱到院中,正欲在樹蔭下的折杌上坐下時,一匹快馬馳來。五條與九度山有約莫四十里路程,快馬應在途中已換過一次,可依然大汗淋漓。
    「報!」
    「是不是酒宴開始了?」
    「是。客人一百三十二人。左衛門佐換上禮服到了客人們面前,道:鄙人多年來居於此地,深受眾位厚愛……」
    「真是放肆!」
    「是。本欲安居於此,直到終老,然因武運不佳,右大臣豐臣秀賴公送來書函,邀鄙人進大坂城。後日乃吉日,計於晨啟程,儘管行程止八十餘里,然眾所周知,途多艱難……」
    「眾所周知,途多艱難?」
    「是。他說:路上需要三日,量初十即可入城。今日便是此生別離之日……他一面說著,一面簌簌落淚……」
    重正拍打著腿甲怒罵起來:「此淚與老子何干?」
    暗探太啰嗦,悉數重複幸村之言,但幸村並非一個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落淚之人。
    「你休要要胡說!」
    被重正一頓斥責,探子憤憤搖頭,「小人為何要撒謊?此乃小人親眼所見。左衛門佐的確淚落無數,令滿座寂然。」
    「你的意思是,你也混在客人當中了?」
    「未。小人扮作馬夫被雇了去,從前院到宅里都探了一遍。客人幾都是騎馬從附近趕來。故宅院內外搭建了不少馬棚。」
    「你扮作馬夫?」
    「否則無法靠近。」
    「哦。左衛門佐果真在眾人面前假裝落淚了?」
    「是……看去不似假裝。他說,戰事一起,勝負難料,若聞他戰死,懇請大家祈禱。他這般一說,客人中確有不少人落下淚來。」
    「嗯。然後你就立刻趕回了?」
    「正是。」那探子彷彿忽然想起什麼,又添上一句,「另,還有一事稟報,乃是關於其子大助。」
    「大助怎的了?」
    「客人來的時候,大助未曾露面。遂有一個自稱右衛門的長者問起大助。」
    「幸村如何回話?」
    「他回道,大助已被送往金剛山大善院。他若戰死,就令兒子出家祈禱冥福。另說大助本人亦很願意,已於今晨到山上去了。那大善院便是大助經常去書習字的地方。」
    「嗯。」重正眉頭緊皺,總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一個鐵石心腸的用兵之人,居然簌簌落起淚來,還讓兒子為他祈禱冥福,事情真有些蹊蹺。他遂道:「左衛門佐這廝,真會做戲。」
    「啊?」
    「好了,知道了。退下吧。」剛說完,重正又叫住那人,「現在已是什麼時辰?」
    「快申時。」
    聽了此話,松倉豐后守重正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好,幸村既然有這個意思,我就給他來個打草驚蛇。夜襲!集合人馬,夜襲九度山!一路殺將過去,怕他們正喝得痛快呢。」
    亂世中人,打仗即是家常便飯,同時也是才智相博的竟技。真田幸村既敢不斷玩弄迷惑世人的奇謀怪招,不給他些顏色瞧瞧,怎能甘心?
    此前,松倉豐后守重正總有一絲為幸村惋惜的感覺。若有可能,他並不想主動發兵襲擊,只要把出口嚴密封鎖起來,幸村終得改變想法。怕不日之後,他就會來到松倉前,紅了臉道:「貴軍的友情,在下永世不忘。」這種期待和憐憫始終潛藏在重正心裡。
    但現在看來,此只是重正的一廂情願。幸村對他的封鎖完全不屑一顧,竟還接連放出哂言。至於暗探們在什麼地方,會稟報哪些內容,幸村怕早就了如指掌,正大聲嘲笑呢,既然如此,犯不著再客客氣氣,按兵不動。幸村的疏忽只在一處,便是以為松倉會看在友情的分上,不會主動發動襲擊。正是這種自信方令他如此放肆。趁他今日大宴賓客、徹夜暢飲的時機,發動偷襲乃是最好不過。
    松倉重正算計:立刻集起戰馬,讓騎兵先把九度山包圍起來,四處放槍,封鎖敵人逃跑的道路;繼而在步兵們抵達之後,一齊殺上去。即使做客的百姓想抵抗,亦是無益,能打仗的也就是那些真田家臣,但他們早已為今日的離別狂喝濫飲,怎有心思防備奇襲?
    雖說加上驛站的馬也不過二百來匹,但疾馳四十里,一個多時辰后,就可把九度山重重包圍起來,再據情況靈活應變。
    「在橋本點上火槍引線,直包圍真田住處。注意,不要誤殺不作反抗的百姓。出發!」
    決定剛剛作出,重正並不擔心行動泄露。從此地出發,抵達九度山約為酉時四刻至戌時之間。屆時,酒宴正酣,有人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重正一面策馬,一面盤算,竟譴責起自己的良心來。家康曾吩咐過,若情況棘手,將幸村除去亦無妨,而重正實無半絲殺心。但,一旦幸村逃脫,重正便將顏面盡失。重正不由心嘆:別怪我!你若是真能運籌帷幄,最好趁我趕到九度山之前,如雲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騎兵二百,步兵二百。而且,二百騎兵攜一百支火槍居於陣前,此乃罕見的新式戰法。
    行軍途中,天黑了下來。
    前陣的騎兵與後面的步兵拉開了大段的距離。如果途中有人發現這一隊人馬而趕去報信,在趕到之前就有被發現之虞。松倉重正也意識到這些,遂一面留神注意,一面讓騎兵隊加速疾馳,數次抄近道前行。
    對手非尋常之人,而是真田幸村。在他們到達橋本之前,幸村必會派出巡哨,只是重正自信不會讓他們搶了先。從沿河山道一進入橋本,重正就令騎兵一邊疾馳,一邊點上引線,並讓傳令兵向後續部隊發出命令:若有人慾從真田居所逃走,格殺勿論!
    馬已經疲憊之極,眾人紛紛在一個可望見真田宅邸燈火的山丘下了戰馬,把火槍分成四組,封鎖周圍,餘下的一百人則分為兩組,吶喊叫陣。
    先前,重正打算令火槍先朝宅院一陣猛射,然後讓士兵吶喊助威。但如此盲目射擊,流彈定會造成太大傷亡,他遂變了原計。
    於酣醉中遭到圍攻,幸村再強硬,也不敢貿然殺出。只是趁著酒勁,必會有些愣頭青奔來,卻也只能成為槍下鬼。
    對面燈火輝煌,這一邊卻早已適應了黑暗,從黑暗中摸過去,甚是有利。
    松倉重正再次痛心起來,還真有些於心不忍。向南渡河而過,襲敵於不備,此為兵法中上上之策,但這卻是背叛友情、最為卑劣的行為。
    黑暗中,下馬的命令傳下,火槍隊分成了四組,餘人也分作兩隊。
    距離真田的宅院只有兩三町遠了,包圍圈一步步縮小。此時,豐后才納悶起來:奇怪啊,燈光怎加此清冷?
    在無盡的黑暗中,那些照亮夜色的光亮大有孤寂之感。
    「奇怪啊,沒想到酒宴會結束得這般快?」
    終於,靠近了門前,門開著,重正敏捷地躍入門內,就在這一瞬,腳下黑暗中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道:「把馬還給我。我……我家裡還有病人啊。我必須回去……」松倉重正跳到一旁,定睛一看,一個袒胸露乳、衣服滑到肩膀的醉漢正向他手舞足蹈。
    「什麼馬?」豐后低聲一問,後背頓時冒出一股涼氣:中計了!
    「馬,馬……」醉漢道,「別人的馬……我不管,我的馬……我得在天亮前回……我和病人說好才出……」說著,那人身子傾倒,雙手伏地相求。
    豐后急急打量四周。探子說得清清楚楚,這裡拴著至少一百多匹馬。當然,都是些富有的農夫餵養的耕馬。自從真田父子住到此地,騎馬就成了鄉人的習慣,與無門無派的劍術一起,形成了此地的風尚。
    糟!重正慌忙在黑暗中向內闖。那麼多拴馬樁,卻無一匹馬。新鮮的馬糞氣味直衝鼻子,卻連馬毛也無一根!
    「都給我上!」重正闖進尚留有燈火的屋內,立時絕望地閉上雙目。在杯盤狼藉的地上,到處都躺著呼呼大睡的男子,彷彿被巨浪打上海岸的金槍魚。這絕非尋常的大醉,必是被施了迷藥。
    手下人齊齊涌了進來。
    「這……這是怎回事?」一個人大聲喊道,「怎的一個清醒的傢伙也沒有!」
    「真田左衛門佐幸村逃了,哼!有種的真刀真槍出來,比試比試!」
    「哼!」松倉重正臉色煞白,心中如煎,脊樑還在颼颼冒著涼氣。他狠狠朝身邊一人踢了一腳,「起來,蠢貨!」
    被踢之人只是嘴裡嘟囔著,胡言幾句,微微動一動手,繼續鼾聲如雷。他們爛醉如泥,在享受著大睡。
    「還愣著怎的!休要讓左衛門佐逃了!趕緊集隊!他跑不遠,掉頭!返回五條,趕緊回去四處把守!否則……」重正再也說不出話來。看來,幸村早就料到會有偷襲,遂詐稱初七啟程,巧妙地來了一個金蟬脫殼。重正渾身瑟瑟發抖,氣得破口大罵:「沒長耳朵?撤!撤回五條!快!撤回五條!」
    真是一次丟人現眼的夜襲。原本,幸村花兩日時間捕魚,就是此次金蟬脫殼最初的暗示。捕撈鯉魚花兩日,酒宴兩日後才出發,本就有些古怪,但幸村做礙太真了,實能迷惑眾人。
    真是可惡!如此說來,幸村讓百姓養成騎馬的習慣,亦是早已預謀:一旦到了緊急時刻,自可奪取他們的馬匹。若是這樣,此算計自起於上一代昌幸了,真是既令人嘆服,又令人震怒。真田父子莫非就是謀略的化身?什麼捕魚,什麼簌簌流淚,什麼依依惜別,全是迷魂大陣!迷倒農夫,奪走他們的馬匹然後逃之夭夭,才是唯一目的。他們是善是惡?
    幸村就那般急切去大坂城?他是想得到那五十萬石,出人頭地,還是喜歡享受戲耍別人的樂趣?松倉重正只想儘快返回五條,予那裡阻止幸村。若不能挽回顏面,他有何立足之地?
    但正因他一步走錯,如今深夜撤兵,遠無那般簡單。重正一邊傳達命令,一邊與各處聯絡,待把五百人集中起來,過了不少時辰,再返回五條,天已大亮。
    松倉重正遭遇了一生最大的一次失敗。對手悄然而去,此時恐已遠走高飛。當如何向家康公和上田的真田伊豆守交代?
    松倉重正返回大帳未久,手下前來稟報:「二見神社樹林里拴有一百多匹馬,松枝上系著一封書函。」
    當士卒奉上書函時,松倉豐后又是吃驚又是感嘆。
    「情非得已,逾過貴地,不勝慚愧。另,這些馬匹均為百姓珍物,請分別物歸原主。與君之誼,鄙人永世難忘。望君武運昌盛,松豐樹茂。辱知傳心、大助惶恐謹言……」
    松倉重正先是大笑,笑著笑著,眼淚竟簌簌落了下來。是啊,此父子二人就是為執著獻身的可悲之人、可敬之人!
    想到這裡,重正甚至產生了自己乃是故意放走真田父子的錯覺。他連忙偷偷望一眼四周,暗罵:混賬東西,你把老子坑苦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24
第396章 古稀統兵


    德川家康決定出兵大坂,是為慶長十九年十月。在此之前,他始終盼望有別的辦法能收拾殘局。另外,他遲遲未能決斷,最大的原因則仍出於自身康健。
    但開戰在即,家康卻仍對將軍秀忠不甚放心。他倒不擔心失敗,單是擔心士氣旺盛,會殺戮太過。戰事的勝敗總會讓怨恨之根深扎大地,一旦殺戮太過,怨恨就會代代相傳,他日必在意外之處招致不幸。
    為了探討太平之道,九月初十,家康在奈良東大寺聽僧人們講華嚴經,十五日又特意把南光坊天海召來,整整兩日談講佛法。
    天海表示,若要使太平持續,首先要化人心。若要此舉有效,即需要更大的勇氣。「老衲並非指責大御所怠惰。但,若您只想安度晚年,老衲並不贊成。人既無晚年也無後世,有的總是眼前危機,只有在危機之中,人生才彌顯珍貴。」
    天海的意思是來個徹底了斷,催促家康痛下決心,親自立於陣前。家康冷淡一笑,不以為然。
    這些事情,家康自是明白。但他擔心的是,若要親自領兵出陣,一旦自己在陣前身有不測,只恐天下大亂。
    看看武田信玄就不難知,當年他在陣中倒下,立時危機四伏:葬禮不能舉行,議事也要作假。儘管信玄以超乎尋常的謹慎安排好了一切,但仍消除不了圍在遺體周圍的老臣們的不安,和他們對勝賴的不滿。
    現在,大坂之戰一觸即發。家康不想親臨陣前,而是欲坐鎮駿府,指揮全局,可是,這樣卻不能讓人安心。諸旗本大將及秀忠與其親信,都對大坂大生厭恨。怨恨只會招致「孽緣」,家康深知這些。於是,他又傾聽了可睡齋宗珊講法,觀看幸若舞,聽平家琵琶,欲從各個方面重新體味人生。
    在聽平家琵琶之時,不知為何,家康竟忽地悲傷起來,險些掉淚,甚至想把年輕的側室都支走。實際上,與其說是心生悲傷,不如說他是為大坂城裡的太閣遺孤秀賴及淀夫人、千姬的命運揪心。當他聽琵琶流淚、為是否親臨陣前而猶豫,時日眨眼即至二十三。五日之後,家康意外地迎來了秀賴的使者,通報片桐且元不忠不敬而招致處罰諸事。
    戰備充足,開戰時的用兵和動員諸事早就想好,就連情急之時解救秀賴、千姬和淀夫人的事,都提前委託於柳生宗矩了。但家康真正決定親臨陣前,乃是得知片桐且元的變故之後。片桐且元在秀賴眼裡,竟成了一個不可寬諒的不忠之臣,此實在讓人無法接受。幼稚者非用眼睛看事,而是用情感判斷,從喜歡者中尋找良處,對厭恨者吹毛求疵。然而世上百人中,總有九十稚嫩,他們總是遇事哭成一團,爭成一處,不辨東西南北。
    十月初一,所司代板倉勝重送來了關於「大坂騷動」的詳盡消息。他稱,片桐且元畏避嫌疑,躲在茨木城自家府邸不出;石川貞政率先逃離大坂;信長公次子織田常真(信雄)眼看戰端難免,為避難離開大坂城。急報說,始終在城內陪淀夫人的京極遺孀常高院,則暗中與板倉保持聯絡。
    常高院苦心勸說無效,淀夫人日漸被主戰之人打動,現在日日都詛咒關東。
    「但這些都是受周圍影響,決非出自淀夫人本心。故只請板倉大人相信我們姐妹情誼。本以為總有一日,家姊會明白我的心意,可眼下竟傳起一些惡意的流言。由於擔心板倉大人相信流言,只想提前說上一聲。至於大御所那裡,不久之後忠知或忠高自會前去解釋,還請多多關照。」此為常高院的原話。
    最後是勝重本人的意見。他以為,即使為牽制西國諸大名,家康親自出馬,對防止事態擴大,亦顯得舉足輕重。
    家康不禁長淚欲落。在這亂世,自己竟得七十有三高壽,正當為此暗中慶幸時,竟有禍亂。
    是啊,無超凡脫俗的勇氣,怎能平息這次騷亂?但事到如今,不能吝嗇這老骨頭了。
    一旦下了決心,家康就不再逡巡。他立刻傳來本多上野介正純:「向江戶派出人,就說同於前議,德川家康決意親臨陣前,討伐大坂。」
    正純謹慎地點了點頭。其實,這一刻,他已經等了許久。
    讓本多正純向江戶派出快馬之後,家康分別向近江、伊勢、美濃、尾張諸大名發出了出兵命令。他刻意裝得老當益壯。
    「看來大御所真是好戰之人。自從決定開戰以來,連眼神都變了。」
    對於本多正純的說法,十月初二從江戶匆匆趕來的藤堂高虎不禁皺起了眉頭,「上野大人還是年輕啊。看來,長者心思只有長者才能明白。」
    「大人何意?」正純道。
    「想必令尊也提醒過,看來當準備一名影武士。」
    「影武士?」
    「大御所當然要出陣。但,大御所年事已高,怎能讓他在大冬天裡經受風雪之苦?故,必須要有一個替身。」
    本多正純內心一怔,「哦!此事當然早有準備了。」由於他的自負性子,遂決定先應承下來,再急尋找替身不遲。正純已過慣了太平生活,一時竟連這些都忽略了。在挑遍了駿府之後,終於找到了三個可擔當替身的老者,他們與家康頗為相似。
    「究竟是何樣的風度,我想先看一看。」藤堂高虎不放心,繼續緊逼。
    於是,正純就令一人武裝,一人便服,一人坐地,分別引見於高虎。三人之中,武裝老者最像。此人乃是駿府一尋常百姓,名竹右衛門。
    「好,把這竹右衛門交與我,我要好生調教一番,好讓他看來更像是威風凜凜的大御所。」藤堂高虎道。
    此時,家康則正把桑名城主本多忠政、龜山城主松平忠明傳到自己面前下令:「忠政立時統率伊勢各部,固守近江瀨田。」
    儘管局勢緊張,但家康並不如正純一再宣說的那樣戰意大熾,行動也看不出有多麼活泛。
    「忠明必指揮美濃軍隊急行至伏見,嚴守於此。關原合戰時,鳥居彥右衛門便是在此血染黃沙。」言罷,家康又懇切地補充道,「守好,但不可急攻。」看來,家康還是慮及自己的老邁,暫時對大坂城圍而不攻,許是先圍起來,后再談判。本多忠政不禁焦急萬分。不只忠政,旗本中那些眼見著做不了大名的人,亦憂急如焚。
    十月首三日,家康把進攻大坂的計劃對江戶老臣和盤托出,稱將親臨陣前,令秀忠駐江戶待命。但這並非鼓舞士氣,倒似一種期待,在拖延時間,希望大坂能夠反省,主動求和。
    「現在,必須照顧一下豐臣舊臣了。」言罷,家康令肥后加藤忠廣謹守九州,又令福島、黑田等豐臣舊臣集結江戶。
    駿府留守交與九男賴房,乃是為了告訴眾人,即使年幼的兒子,也不能置身事外,要承擔自己的責任。初六,松平忠明和本多忠政已準備完畢。初七,如同所司代板倉勝重所報,受淀夫人之妹常高院所託,丹後宮津城主京極高知、若狹小濱城主京極忠高特意趕至駿府。家康把二人邀進房中,密談約半個時辰。雖無從知常高院向家康提出了何種請求,但大致情況亦可以想象,必是關於其姐及其外甥秀賴命運。她必稱自己還將繼續說服家姐,進攻大坂之事萬請暫緩。這般推斷,乃是因大坂冬戰前後,常高院熱心於兩廂陣營之間斡旋。
    東軍先鋒乃藤堂高虎,高虎將與上野介正純商議后選出的三個替身編入軍中,於慶長十九年十月初八向大坂進發。
    此次主力乃是東北諸藩。家康想通過此次出征,考查伊達、上杉、佐竹諸氏對幕府忠心。
    初十,家康接見趕往駿府的諸大名,十一日,家康出發。
    初十接見諸將,為和歌山城主淺野長晟、佐賀城主鍋島勝茂、高知城主山內忠義、德島城主蜂須賀至鎮、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臼杵城主稻葉典通、佐伯城主毛利高政、美濃八幡城主遠藤慶隆等。不難看出,曾與家康同甘共苦、並肩為戰的人一個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其子孫。
    「唉,年逾七十還要統領眾人子孫,征戰沙場,普天之下唯我德川家康啊!」這無疑為由衷的感慨。
    但出了駿府城,家康並不甚急,十二日行至懸川,十三日抵中泉,一路頗為悠閑。
    隨著家康西進,秀忠亦主動提出要出征。
    早在家康出發之前,秀忠就特意派土井利勝至駿府,道:「此次征伐,希望能派孩兒去,請父親坐鎮江戶。」
    家康笑道:「將軍孝心我且領了。但家康就是受苦的命,一到打仗時便把持不住。不親眼看看大坂城,怎生放心得下?」然後,他囑咐早已定下的江戶留守人:「駿府留守,我任命賴房,由形原的松平家信、舉母的三宅康貞、久野的久野宗成輔佐。江戶諸事,將軍必早有算計,切切好生思量。」
    土井利勝知此言中藏著一個老父的掛慮。但駿府留守交與年僅十二的賴房,將軍秀忠是否亦應把江戶的留守交與松平忠輝?此際世間盛傳,將軍與忠輝仍是不和,許是家康希望能藉此次出征平息流言。
    於是,土井利勝依將軍秀忠的打算,回道:江戶留守交與松平忠輝,由奧平家昌、最上家親、鳥居忠政輔佐。
    今,秀忠再次派松平重信為使追來,通報江戶安排,及與豐臣氏有著萬千絲縷的福島正則、黑田長政、加藤嘉明等人已答應留於江戶的消息,同時,請求家康允他出征。
    「為時尚早,不必著急。」家康同樣淡然拒絕,並於十四日進入濱松城。
    此時,家康令唐津寺澤廣高與長崎奉行長谷川藤廣,嚴密監視九州各地洋教徒的動向。彥根城主井伊直勝因病,由其弟直孝率兵把守山城宇治的消息也已傳來。
    眾將士一接家康命令,遂敏捷行動起來。
    越前北庄秀康之子忠直已向淀橋本進軍,動作神速,彷彿早已作好準備。
    十月十五,家康的轎輿至吉田。十六,抵達故地岡崎。到達岡崎,家康才知七男德川義利(義直)已等不及他到來,提前率兵出了名古屋。
    儘管嘴上不曾明言,但這亦意外地在家康心頭留下陰影:秀賴恐亦和忠直、義利一樣,覺得戰陣有趣。
    下一輩不知戰爭乃是何其慘烈。他們只是聽慣了勇猛的武家故事,對真相實則一無所知。對於凄慘的叫喚、絕望、飢餓,以及血腥的味道,他們既嗅不到,也聽不懂。
    忠輝、義利、賴宣、賴房,以及大坂城之秀賴、秀康之子忠直,眾人都對家康的真意一無所知。但七十有三的家康,竟不得不帶領這些徒有勇武的年輕後生去探知天地悲喜。
    家康時時覺得奇怪。人生真是無以言喻,真是可笑。一想到這些,他就想自嘲自笑。他怎能不笑?無論和多麼兇猛的武士決鬥,幾無敗績,這樣的一個德川家康,現在竟不得不與年少兒郎展開一場血戰,此乃命也?
    可是,若一不小心,令事態惡化,必會釀成一場無法收拾的天地之悲。即如獅子獵捕兔子,亦當付出全力。
    十七日,家康抵名古屋。十八日,傳來消息,說從越前北庄趕來的松平忠直和從金澤城奔來的前田利光(利常)展開了竟賭,前者已抵達近江坂本,後者則進抵海津。於是,家康命忠直布陣山城之西南、東寺,命利光紮營於淀和鳥羽,嚴令二人多讓士卒歇息。
    家康自己則於十九日抵達岐阜,二十日抵近江柏原,此時,他再次接到一個視戰陣如兒戲的消息:幾個攜秀賴密令的浪人,在京都被板倉勝重捉拿歸案。秀賴等人預計家康不日後必進駐二條城,遂定了一個在二條城縱火、趁亂狙擊家康的計劃,將那些浪人派進了京都。
    家康不禁苦笑。昨日,他還收到一封由美濃高須城主德永昌重轉呈、由秀賴親寫的書函。函上說,秀賴對家康公和將軍絕無異心。為此,家康還略微有些心動。但現在看來,這只是一個讓家康放鬆警惕、誘他入二條城的把戲。
    不只如此,家康二十一日經石田三成舊領地佐和山、二十二日抵永原時,分別接到了兩個消息:一是將軍秀忠已親率大軍從江戶出發,另,意氣風發從名古屋出發的義利,已抵京都。
    「休要太急,否則士卒易疲憊!」家康立時向秀忠派去使者。
    家康的進軍不急不緩,但決非停滯不前。隨著與大坂間距離的縮短,他一步步下出棋子,好令世人看出成人和小兒之間明顯的差距。將軍秀忠尚不溫不火,還算令家康安心。但在秀忠看來,這卻是不負責任和孝心不足。在未得到家康允許出兵之前,秀忠對藤堂高虎道:「大御所的指令雖還沒到,但我已決定出兵。」他欲先斬後奏。
    家康乘坐轎輿進軍和秀忠率領大軍進發,一緩一急,給世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前者令人感覺大坂尚有「反悔」餘地,與此相反,後者則毫無顧忌。
    已是豐后府內城主的竹中重利得知秀忠出兵,便親自向安藝廣島城主福島正則之子忠勝派出使者。正則人在江戶,但忠勝若不立刻率兵加入進攻大坂之軍,恐受到秀忠懷疑,故,重利此行乃是刻意進言。
    竹中重利剛一行動,小出吉英就緊隨其後。吉英乃秀賴的輔政秀政之後。「秀賴送來書函,在下把它送到此處。」此為秀賴的親筆信函,不過要求小出無論如何也要支持大坂云云。本多正純將書函交與家康。家康一看,皺起眉頭:「連小出都拋棄秀賴而走了?」就連豐臣氏從小培養起來的小出和片桐都棄而走之,單靠把那些好事的浪人召集起來,就可決戰?秀賴的想法之簡單,實令家康嘆息連連。
    此時,一則令家康更為不快的消息送了來。擔任先鋒的藤堂高虎受家康之命,令片桐且元與其子孝利擔任攻打大坂的前鋒,片桐父子立刻交出人質,欣然從命。
    藤堂高虎揣摩著家康的心思,讓片桐且元擔任先鋒,這裡面當然含有讓他和城內主和眾人聯絡的意思。不意片桐父子立刻就答應下來,可見秀賴何等可悲!本應成為大坂盟友的人陸續離去,意想不到的人皆把不利於大坂的消息帶給家康,心向關東。
    秀忠的進兵,更是令講和變得不能。
    家康已無法停下腳步。十月二十三,他徑直進駐京都二條城。
    進入二條城,家康再次向沿東海道西上的秀忠派出了使者:「不可著急。兵法云:長途襲遠,敗軍之象。必體恤士卒的疾苦,威風凜凜進兵為宜。」
    家康所施,為已故太閣常用的「威壓」之略。家康目下乃是想藉此促使秀賴反省。不只秀賴,他還欲令唯恐天下不亂而聚到大坂城的浪人,看清天下大勢,好讓他們改變初衷,放棄對抗。
    可情勢已然發生變換。若是武田信玄、北條氏政、小早川隆景、上杉謙信諸人,一旦向他們顯示出兵力差別,不論他們內心怎樣,必不會再生戰意。但目下這些小兒從不知戰陣為何物,亦不明戰事的可怕和實力的差距。
    接連聚往二條城的天下大名,都堅信家康很是憤怒,決意要討伐大坂,遂紛紛請求打頭陣。
    首先是片桐且元與其子孝利前來請命,接著為細川忠興。每人都向家康透露了大坂內情。但實際上,家康對城內情形一清二楚,為此大為悲哀。
    十月二十四,武家傳奏、權大納言廣橋兼勝和三條西實條以敕使身份來到二條城。接到天子的慰問之時,家康眼淚都要下來了。他不想打仗,但無一人能明白他的心思,秀忠更是對父親心思知之甚微。若是如此,後世之人究竟會如何評價家康?難道眾人會評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位好戰的德川武士,即使到了七十有三高齡,還耐不住寂寞,拖著連馬都騎不動的老骨頭硬上戰場?
    敕使回去之後,就更熱鬧了。公卿都認定,此乃逢迎巴結的絕好機會,無不煞有介事地穿上禮服前來拜謁,絡繹不絕。其中更有一些人,明目張胆地宣稱欲廢除「豐臣」與新五攝家平起平坐的資格——看不清時勢的大坂城,已是四面楚歌。此時,浩浩蕩蕩、沿東海道西上的將軍旗下,除了聲勢浩大的旗本之外,伊達、上杉、佐竹等東北雄藩諸軍,也加入了征伐大坂的行列。
    是日,家康分別借與為江戶城的修復出錢、此次又出兵的淺野長晟,及鍋島勝茂、山內忠義等人銀二百貫,命細川忠興等人待毛利輝元與島津家久的人馬甫一出發,一起東進。
    至此,這儼然是一場席捲天下的可悲演兵。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25
第397章 生門死門

    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被任命為先鋒,高虎的軍隊迅速進入河內,在國府至小山一帶駐防。消息傳到已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耳中之時,已為慶長十九年十月二十五傍晚時分。
    正如公卿大名絡繹不絕前往德川家康所在的二條城拜謁一樣,來自全國各地的浪人亦源源不斷湧入大坂城。此中,既有欲真正報答豐臣恩義者,也有不問是非、只為解決生計疾苦者。如此龐雜之人,伴隨著數量的不斷膨脹,竟也不可思議地鼓起鬥志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血染沙場!」既有這般血性的年老武士,又有打盡了算盤的年輕人。「若與關東一夥,必為後世恥笑。即使把腦袋砍下,頂多得到百八十石。可一旦豐臣氏得了天下,至少會是三千石。若立得戰功,不定還會成為大名呢。」真田幸村故意把親信放到人群中去,散播此類流言。
    「完全一群烏合之眾!」當荒川熊藏不知聽到什麼,不屑一顧時,真田幸村先是嚴厲斥責,繼而道:「點石成兵,乃兵法極致。但究竟是何樣之言令你如此小視?」
    「有人竟散布言論,說眼見著失敗,不如對己方大將突施冷箭,死在這種地方大為不值。豐臣氏前途喪失殆盡,五十石、一百石何樂而不為?為了生計與性命,實不必為此等大將賣命。」繼而,荒川熊藏又用他那熊掌一般的手拍著腦門,道,「哎呀,怎的讓這些一無是處的年輕後生混了進來?」
    年輕人真是直率!幸村不笑不驚,其實,這種率直亦為太平所生。生於太平,承平日久,世人自會口無遮攔將心聲道出。但太平怎會如此容易持續下去?只怕不久之後,這種率直就會變成疏忽,變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荒川熊藏若非幸村親信,而是大野兄弟的監視之人,恐怕當場就被斬首了。日下的年輕之人,怎知年老武士經歷的戰陣為何物。
    十月初十,真田幸村依計進入大坂城,本想首先拜會大野治長,提出主動出城迎敵之議。可如今,他卻放棄了這種想法,因他手中無一隊人馬受過野戰歷練,偌多人連戰陣進退都一無所知,必須從律令教起。
    戰事乃是拿眾人的性命和命運豪賭的殘酷遊戲。正因如此,充分磨鍊人的韌性,乃是將帥練兵之首。故,幸村的算計,是首先令以七手組為核心的主力,駐守宇治到瀨田一帶,其間,偷襲伏見城與二條城,旋撤回陣地,固守城池。
    幸村並非真要在瀨田展開決戰,亦非非讓他們拿下伏見城不可,他只是想讓隊伍在城外演習一番,讓他們充分意識到此戰與各自的命運息息相關,再返回城內,進行固守。
    但大野治長卻極力反對。野戰乃是關東軍的拿手好戲。若前鋒撤下,勢必會留下「戰敗」印象,大大影響士氣。故最好從一開始就依託易守難攻的大坂城蓄養士眾的「不敗信念」。治長如此主張有他的緣故,他並不信任浪人,不敢把他們放出城去,因一旦激戰起來,誰能保證他們不捲走軍餉一走了之?
    看到心神不安、猶豫不決的大野治長,幸村覺得必須重新審視此人。治長許是想彙集大軍,以此為籌碼與關東談判。一旦如此,問題就截然不同了。於是,幸村不再比量出城迎戰與龜縮固守何為重要,而是在城濠附近構築護壘,令出城的一千多人和預留在此處的五千士眾均著紅衣,在情況危急時,隨時都可以殺出布陣。
    此赤衣隊乃是模仿關原合戰時威震天下的「井伊赤備軍」而設。從旗幟到裝飾用的小旌、甲、胄,皆染赤色,馬印為唐人笠的樣子,威武醒目,讓人不禁回想起秀吉的千成瓢簞馬印。此多為示威之意。
    就這樣,幸村終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構築護壘。剛剛完成布防,家康大軍已到。此時,幸村又想起一個令人擔憂的人。非別人,正是淀夫人的妹妹、京極孀婦常高院。
    常高院不只出入於姐姐淀夫人處,還時常進出大野治長陣中,或多與織田有樂齋密談。其實,就她的身份而言,此並無甚稀奇,但可疑的是,她卻同時頻頻出入秀賴夫人千姬處,近來甚至頻頻拜謁負責守護內庭的奧原信十郎。這不禁令幸村大為生疑。
    城內每日都進行著熱烈的議事。人皆聚齊,長曾我部盛親到來,仙石人道宗也、明石掃部助守重、毛利豐前守勝永等亦到。除此之外,連在大久保長安一案中被趕出領地的石川康長、康勝兄弟也到了。他們都把命運賭於此戰。此中,明石掃部乃是狂熱的洋教信徒,他甚至邀請與亦為信徒的石川兄弟同入大坂的保羅、托雷斯講經,祈禱大坂獲勝。
    眾人堅信,當他們據守城池之時,未曾謀面的菲利普皇上的大兵船必來救援。若大兵船趕來,德川部大半會分兵。不消說,此大半必乃伊達政宗和受其指使的松平忠輝。若此部臨陣倒戈,上杉部還能想不起關原合戰時的恩怨?然後,此戰就變成一場神聖的信奉之爭了。
    在戰意大熾之際,設若常高院說動了淀夫人,銷蝕了總大將大野治長的鬥志,再拉攏織田有樂齋與敵人私通……最擔心的乃是在死守城池之時,敵人忽被自家人引進城內。若如此,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固若金湯的大坂城頃刻間便會改姓德川。
    必去見一見奧原信十郎。幸村早就聽說,奧原信十郎勸說紀州熊野的鄉居武士入城,與其說是為了報答秀吉公恩義,不如說是為了償還秀長公的恩情。
    奧原信十郎現奉命守護內庭,負責秀賴母子之間的聯絡。故常高院若懷有別樣的心思,他必一清二楚。
    二十六日,幸村拜見了秀賴,稟報了敵人軍備及進展諸況之後,又造訪了百間長廊外奧原信十郎的值事房。
    「幸村有事求見奧原大人。」
    「大人不在。」當值的士卒冷冷答道。
    「他去何處了?」
    「這……是千姬夫人……」話未說完,士卒支吾起來,「大人究竟去了何處,小的實在不知。」
    「大人總不至去了城外吧?我就在此等上一等,借折杌一用。」
    於是,幸村便坐在士卒為他拿來的折機上,眯著眼睛瞧著晚秋的天空。
    天太藍了!一切光彩彷彿都被吸進了那深藍之中。幸村閉上眼睛,體味著美景。
    兩刻之後,奧原信十郎方遲遲回來,他手裡還握著一束菊花。「哦?是真田大人!」他走上前來,向幸村舉花施禮,「千姬夫人召見,順便要了一束花回來。大人若是也喜歡,就分些去裝飾營帳吧。」
    「十分感謝。我就要一朵吧。」幸村把鼻子貼在要來的菊花上,若無其事問道,「少夫人還好?」
    「好。少夫人不愧是將軍之女,甚是鎮定。」
    「她召您前去,乃是……」
    「聽說大御所抵達二條城,少夫人想問問城內有無慌亂。」
    「哦?」
    「不只如此,少夫人還嚴厲吩咐從關東跟來的貼身侍女,若大御所真的到了,今後誰也不準外出,也嚴禁往江戶發書函。」
    「大御所一來,彼此就變成敵入了。嘿,少夫人倒分得清彼此!」
    「不錯,讓人佩服啊。好一個大御所的孫女、淺井長政公的外孫女!」
    「奧原大人,您時常見到常高院否?」
    「是。常高院夫人有時也到敝處。」信十郎淡淡一笑,「目下,最為痛心的恐就是她了。這亦難怪,姊妹三人當中,兩人互相敵對,無論何方取勝,結局都是不忍啊。」
    幸村點頭,迅速推進話題:「這般說,常高院定在為還有無和談的餘地而苦惱了?」
    信十郎收斂起笑容,搖了搖頭,「夫人似已死心了。」
    「哦?她如此透露過?」
    「是。實際上,鄙人也勸過。事已至此,除了一戰,別無他法。織田有樂齋大人也如此勸說,她才死心了。」
    幸村眼裡放射出銳利的光芒。信十郎的回答雖頗為自然,但很明顯,他對幸村的心思甚是清楚。
    「奧原大人。」
    「請講。」
    「聽說大人乃是劍聖柳生石舟齋先生的高徒。大人認為此次戰事要決出勝負,大約當在何時?」幸村想試探對方。
    奧原信十郎竟意外地低頭沉思起來,神情甚為認真,「這……至多在半年之後。」
    回答雖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這般回答確需要勇氣。周圍別無旁人。腳下的小石子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讓人很難想到已是下霜時節。幸村佯驚道:「哦?半年就可以決出勝負?眾人可都說要拼兩年呢。」
    「兩年?並非堅持不到,若願堅持……」
    「若願?」
    「若敵人攻來,我們不戰不退,只提議和,和人周旋……」
    「高見!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嘆:果非尋常人物!
    二人之間毫無隔閡,若非心意相通,斷不會如此。
    「奧原大人,您曾與有樂齋說過此事?」
    「誰也未說過。」豐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與他說了,他也不會明白。對牛彈琴與問道於盲了無二致。」
    幸村淡然將話題岔開,內心卻甚是狼狽:此人分明已看清此戰結局,卻故意入此危城,究竟是為何?「奧原大人……」
    「真田大人。」
    「對於此次戰事的結局,鄙人的看法也與大人無二。若能堅持兩年,援軍必從意外之地趕來,但,此皆為洋教徒的天真希望,實情並非如此。人心頂多堅持半年,半年之後仍無勝意,人必陸續逃散。」
    「是。」
    「既如此,鄙人有一言欲問大人:若大坂落敗,大人會如何?大人想必定有打算,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二?」
    奧原信十郎望著幸村,大吃一驚。此問讓他措手不及,至少,以軍師身份被迎進城內的幸村,可是全軍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會說出這等泄氣之言。
    信十郎抱著花束,朝屋內一揚,「能否請大人進屋一敘,用杯粗茶?」
    「打擾了。」幸村從折杌上站起,心裡震動: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圓木支架外罩幔帳搭建麗成,裡邊鋪著榻榻來,上鋪一張棕色熊皮。刀架旁邊有一個伊賀的古水壺,裡邊插花,壺旁為一個正熏著香的香爐。小書案上躺一本抄書,似是兵書。
    「請先往這邊來。」信十郎先將幸村引往坐墊,自己則坐於茶釜旁,煮起茶來。他與其說是為盡心款待幸村,奠如說乃是在穩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內一周,冷然凝視著信十郎的一舉一動。此人不同尋常,他會說出何等話來?
    「大人前面說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復了先前的平靜,道,「恩師柳生石舟齋乃在下姑丈。」
    「哦?」
    「將軍幕府的柳生宗矩,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輕輕拍了拍膝蓋。柳生宗矩與德川有著無法分割的關係,柳生為深通兵法之族,亦為深受天下大名矚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訪,令鄙人進城……」
    幸村不禁啞然,此乃何其大膽、旁若無人的告白!「這麼說,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進城的?」
    奧原豐政緩緩搖了搖頭,「在下遵從的並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師的訓誡。」
    「哦?」
    「恩師曾訓誡門徒們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與死。」
    「生與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無論如何勞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
    「既不能在想生的時候生,也無法在必死之時逆天命繼續苟活。在生死上,人皆無自由,皆為上天的臣子。師父始終訓誡我等,要牢記於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無論以誰人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記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對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個就夠了,萬不可侍奉二主,淪為奴隸。」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劍聖的話刺痛了他的心,奧原豐政更讓他吃驚。
    「奧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麼,在現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問道。
    奧原豐政微微搖了搖頭,「鄙人將此看作恩師的嚴厲自戒,不,應為柳生一旗的族訓,乃是整個柳生門皆應秉承的奧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謹遵師訓。」
    「這麼說,大人並非領俸祿而侍奉豐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會塑出人上人,也不會生出人下人,萬人皆兄弟,皆是通過生死與蒼天聯於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師的真傳。」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蓋,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聽柳生的奧秘啊,實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這麼說,大人本不欲侍奉豐臣氏,乃心有所期,才進城的?」
    「正是。」豐政使勁點點頭,微笑道,「此場戰事在鄙人看來,並非豐臣與德川的戰事。」
    「哦?」
    「此為洋教徒和對太平心存不滿的浪人發起的戰事,無論願意與否,被無端推上風口浪尖的,卻是可悲的太閣遺族。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覺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豐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閣遺族捲入旋渦之人。
    「但,我並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決定進城。表弟乃是將軍幕賓,與德川親近,豐政只想多些歷練而已。」
    「鄙人倒真想聽一聽。至多在半年之內,必會決出命運的大坂城,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來?」
    「一言以蔽之,」豐政微笑了,「乃是為了把與戰事無關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說,淀夫人怎會喜好戰事?還有那位高貴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諳世事的公子小姐,他們怎會盼望打仗?把毫無戰意的人從中解救出去,此為一介為蒼天做家臣的習兵法者當盡之貴。先師的聲音始終迴響於耳畔,不才方才帶人入得城來。」
    真田幸村凝視著奧原豐政,啞然。
    在這樣一個塵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個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豐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為人,字字句句都無一絲虛偽,都充滿了一個自任為「天之臣子」之人的謙遜與誠懇。
    說來,此戰確非秀賴母子與家康之戰。那麼,究竟是誰與誰在爭鬥?奧原信十郎豐政一語道破:此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發起的挑戰。可果真只是這些嗎?那戰事豈非永無休止?因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從人世驅除,無異於痴人說夢。但如此簡潔的斷言,依然讓幸村羨慕不已。心中若懷有這樣的斷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動基準。
    「奧原大人想救出那三人?」
    信十郎豐政再次笑了,不語。
    「這麼說,不才當在這座既無右府母子,亦無千姬夫人的無主之城……一戰了。」幸村自嘲道,五分戲言,五分試探,「不過,在一座無主之城一戰,實在有些離奇。若我將奧原大人趕出城去……大人將會如何?」
    「屆時……」豐政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脖根,「天之臣子,就只好將性命交還於蒼天了。」
    「大人似充滿信心啊。」
    「嘿。」豐政輕笑,「再來一杯,雖然無甚味道,但千姬夫人送的菊花如此艷麗,大人權且就花飲茶吧。哎呀,一直生活在大和深山的護花使者,身邊一旦沒有了花,可真是寂寞啊。」
    豐政這麼一說,幸村才注意到壺中胡枝子花混著菊花,那白色和黃色顯得無比沉靜,與水壺的質地渾然一體。
    幸村忽地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城外關東諸軍的包圍愈縮愈緊,不久之後,此地便要成為刀槍林立的戰場,可面前卻有一個不可思議的「護花使者」正悠然地飲茶閑話,堅信可把三個主子救出。
    「是啊,既是護花使者,自是不可糟蹋鮮花了。幸村所學雖為殺人兵法,又怎敢向護花使者武刀相向?」真田幸村吐出一句迷惘的感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0
第398章 天意弄人

    慶長十九年十月末,德川家康已把戰陣推進至天王寺一帶,眼看就要發起一場速戰速決的攻城之戰。大坂遂挖開河內出口村的河堤,破壞枚方附近的道路。儘管早已決定死守,但任由關東步步緊逼,大坂自是按撩不住,但出手的方式卻是掘堤毀路。不知為何,家康根本不予理會,任人而為。對方一撤,家康就向松平乘壽的美濃部和從廣島匆匆趕來的福島正則之子忠勝下達命令:「修復道路,修復河堤。」
    但,家康仍不許先鋒藤堂高虎出兵。
    家康的舉動使得豐臣秀賴疑惑不已:關東究竟何意?從大野兄弟及眾主戰之人口中聽到的戰爭,怎是這種不溫不火之勢?秀賴認為,自關原合戰以來,家康始終威猛有加,似早有意滅掉豐臣氏,現在,終借大佛開光發起戰事。在家康抵二條城之前,四向攻城就當開始,當家康抵達,早已血流成河,將士也早已立下幾多豐功偉績。可意外的是,二條城的家康似在故意拖延。
    秀賴正迷惘,姨母常高院到。
    「聽說大御所甚是疼愛少君,故向將軍頻頻派出使者,勸他們莫要急於進軍。可一旦將軍的軍隊到來,恐怕就算大御所不願,也得開戰了,真是可悲啊!」
    剛開始,秀賴還駁斥她:「這會影響士氣,莫要胡言。」
    秀賴此言不虛。箭已在弦上,若令士眾得知常高院袒護家康,充滿血性的年輕武士豈能善罷甘休?險惡的氣息甚至已經影響到淀夫人的親信,眾議紛紛:「常高院乃是關東的走狗,最好拿她來祭刀!」「既然戰事已開始,就什麼都休說了。絕不許有背叛出現。」
    但之後得到的消息,令秀賴逐漸覺得常高院的話不無道理。秀賴派出的眼線田中六左衛門送回來密報。田中六左衛門原為京極家臣,在常高院的安排下,他暗中保護著秀賴庶出的兒子國松丸。
    六左衛門與伏見的加賀木材商家太兵衛及刀鋪掌柜彌左衛門聯絡,打探家康在京動靜。根據這些消息,秀賴發現,家康的行動全都令他無法理解。家康令人把河堤修復之後,又像沒事一樣接受二條城內皇族和公卿拜謁,似是單為等待將軍秀忠大軍到來。如此理解雖無不妥,但他又數次向秀忠派出使者道:「莫要急著行軍,要緩進,以免將士疲憊。」他為何如此拖延,秀賴實不能明白。
    如此想來,受家康密令的板倉勝重,其行為也無法讓人釋懷,他不斷向鄰近諸國發出「禁令」,數目之多讓人生疑——他已經向山城、大和、河內、近江等地發去了三四十道禁令。
    不明就裡之人,還以為家康從一開始就沒把大坂放在眼裡。家康特意進京,恐是為了趁此機會改革內政、整飭吏風。無論是本多忠政還是藤堂高虎,關東軍所到之處,都嚴禁士兵胡作非為,對違令者給予嚴厲處罰。與關東軍的整肅截然相反,大坂眾軍則格外惹眼。聲稱為保衛大坂而彙集起來的浪人以籌集軍餉為名,四處橫行霸道。
    此時,悠然前進的將軍秀忠也已抵達近江柏原,在那裡,他又迎到了家康的使者。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秀忠再次停下前進的腳步,歇了兩日。只是秀賴此時還未得到消息。
    秀賴終無法揣測出家康的心思,十一月初五,他悄悄把奧原信十郎召到了千姬的居處。
    「見大人情緒甚佳,豐政欣慰之至。」此時奧原豐政已在城內擁有相當威望,無一人把他和德川聯繫起來,人人皆以為他乃一個超然於戰事之外、負責守衛內庭的精通兵法的異人。大殿前竟相綻放的菊花紛紛凋零,從檐前到鋪滿小石子的水池邊,結滿冰霜。豐政背上卻因耀著陽光,讓人感覺溫熱。城內武士都已全副武裝,唯秀賴仍著便服。
    「豐政,我有事問你。」最近,秀賴養成了一個習慣,千姬在身邊時,就格外威風。其實,這也因他決意一戰,刻意顯示男兒體面。
    「請大人儘管問。」
    「聽說你與大和柳生一族有些關係?」
    「是。將軍幕賓柳生宗矩和鄙人是表兄弟。」豐政的表情有些僵硬。
    秀賴身長六尺余,頗高大,與其父秀吉公頗為不像,近來又胖了不少,再加上開戰前的緊張,竟使他顯出威儀,連聲音都似凜然有儀。饗庭局不禁大發感慨:少君真是越來越像外祖父淺井長政公了!
    「你說過,你是和柳生宗矩爭吵過之後,才離開故里?」
    「正是。宗矩勸鄙人加入關東,為德川出力,可敝家深受已故太閣大人之弟、大和守羽柴秀長大人厚恩。故,為了能在萬一之時盡綿薄之力,才前來大坂。」
    「豐政,你和柳生爭執,不得不拋妻離子,卻也不至於對柳生毫不關注吧?」
    豐政一時難以猜透秀賴心思,低頭沉思,不語。
    「若還關注他,一定對他有些看法。聽說,柳生此次也跟在將軍身邊,正向京都進發。將軍刻意放緩了進京的步伐,世人對此都傳言紛紛,說大御所一再派使者前去阻止,將軍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放慢腳步。對於這些,你有何看法?」
    「實情正如大人所言。」
    「何意?」
    「正如大人所言,將軍尚年輕,不免性急,大御所遂責備於他。」
    「豐政,大御所為何不急於決戰?你紊習兵法,只管直言,休要拘謹。」
    「請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想先稟告大人。」
    「儘管說吧,用不著拐彎抹角!」秀賴知身邊有千姬,言語故意如此犀利強勁。
    奧原猛直起上半身,「為了取大人性命,山口重政正千方百計混進城來。這個消息,大人想必早已知。在下想先問問。」
    「山日重政想取我性命?」
    「是。出此主意的人,不是重政就是將軍親信土井利勝,儘管一時難以確定,但土井利勝在大道的驛站,將此事報告給了將軍,卻是毫無疑問。」
    「將軍答應了?」
    豐政輕輕搖了搖頭,「擒賊擒王,此為解決這次戰事最簡便的方法,將軍遂派土井利勝去見大御所,詢問大御所的意思。」
    「晤,大御所又是何意?」
    「嚴厲斥責了土井利勝一頓,說斷不許做出那等事。然後,大御所才擔心起後進將士,多次派人,讓他們行軍不可太急。」
    聽到這話,秀賴不禁探出身子,發出一聲怪叫:「奧原豐政,爾身在城內,竟如何知道這些秘密?說!」
    在秀賴的逼視下,奧原豐政移開視線。不論在何樣的場合下,他都不想偽裝。可秀賴畢竟年輕,不宜向其傾述真心。無論怎樣,必須保全秀賴母子和千姬的性命,此才是他的使命。若非能夠看透人心的高人,斷無法明白此中深意。
    「怎的了?你與敵私通?不然,你為何知道這些秘密?」
    「若在下今日將此事內情稟報了大人,從今往後,恐再無法了解外面的消息了。還請大人容得一二。」
    「哼!爾果然與關東勾結!」
    「大人,信十郎非鬼神,若無人暗中相助,怎知這些?」
    「說!」秀賴大怒,跺腳逼問,「今日你必須說!聽著,大御所行事,秀賴一件也不明白。他似攻非攻,居心叵測到處發布禁令,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
    「此言差矣,難道大人還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管他什麼心思!說!」
    「既如此,在下就斗膽挑明了。大御所並不想和大人決戰,此次才會讓片桐兄弟打頭陣。其實,這是……想通過片桐兄弟來講和。」
    「講和?」
    「正是。此次戰事,對大御所無絲毫益處,他才到處發布告,立禁牌,斥責性急的山口重政和土井利勝,令堺港商家繳納銀子,還到贊岐和小豆島一帶,從鹽、薪到水產,到處囤積物資。在下以為,這些都是奉勸大人放棄戰事的無言忠告。」說到這裡,豐政似是忽地想起了什麼,道,「方才大人問這些秘密消息的渠道,在下就告訴大人:都是來自正隨將軍西進的柳生宗矩。」
    「這麼說,你們的爭執是做樣子?」
    豐政微微搖了搖頭,「爭執不虛,爭吵之後分道揚鑣,宗矩才心中不平。大御所毫無戰意,豐政卻要急入大坂一圖決戰。宗矩乃是抱著嘲笑在下無知的心思通知一切。今後,若在下繼續沉默下去,一定還會知道更多秘事。故在下請大人容讓一二。」
    秀賴心中一沉,對豐政之言乃五分明白,五分糊塗。「你認為大御所真的……毫無戰意?」他的聲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威壓和氣勢,卻似含有莫名的欣喜。
    「是。大御所並無戰意。但並不能說此戰就毫無可憂之處。請大人莫混淆了這二事。」
    奧原信十郎並非豐臣的輔政,亦非秀賴的幕賓,他說話必須謹慎。秀賴似已得到了想要的回復,卻未放鬆質問。「唔。這麼說,常高院所言,並非全無道理?」秀賴瞥一眼旁邊的千姬,嘟囔道,旋又再次盯住豐政,「你說得有理,就算大御所沒有戰意,但我們有,戰事亦無可避免,此不言自明。不過,大御所真不許人暗殺我,還斥責了土井利勝?」
    「柳生宗矩這般說。」
    「柳生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告訴你的,我還沒問呢。究竟是誰,聽著,若有隱瞞,便是謀叛!真若事出有因,我自會三緘其口。你不必遮遮掩掩,照實說。」
    「希望大人為在下保密。」
    「休要擔心。說!」
    「通過大人身邊一個叫米村權右衛門的人聯絡。」
    「權右衛門?」秀賴再次慌忙瞅千姬一眼。米村權右衛門可非尋常親信,他乃是秀賴麾下的高手,同時亦是秘密線人。有時,他會裝模作樣到千姬面前露露面,也經常出入大野治長、淀夫人處,總之,他會把城內每一個角落都嗅到。
    「那米村權右衛門經常奉大人命令去堺港買鮮魚,看來,柳生宗矩對此頗為清楚,曾兩三次托他帶信。」
    秀賴眼裡透著不安,問道:「權右衛門亦是柳生弟子?」
    信十郎豐政輕輕搖了搖頭。一旦讓秀賴起疑,加深了誤解,日後行事恐就不那般方便了。「只是商家託付給權右衛門,在下亦未曾托他給柳生帶過信。關於這些,請大人再問問權右衛門便清楚了。」
    「權右衛門竟蒙在鼓裡?」儘管秀賴已年過二十,仍末完全失卻少年的率真。「哦,好,我的疑惑解開了。豐政,」他壓低聲音,「我再問你,大御所根本不想與我們交戰,但我們若不得不和他對陣,你認為會是何時?」
    看著一臉稚嫩的秀賴,豐政答道:「此事最好還請大人去問真田和大野修理大人。在下只是大人和少夫人身邊的一介護衛。」
    秀賴率直地笑了,「哈哈哈,這用不著你提醒。聽著,豐政,左衛門佐是左衛門佐,你是你,我只想聽聽你的意思。我當面問你,你還有何好擔憂的?說吧,怎想就怎說。」
    聽他這麼一說,此前始終默然的千姬輕輕開口:「莫要多慮,少君亦是要釋心中之疑。」
    「容在下稟告。聽說將軍已進入近江,因此,在將軍抵達之後,不過兩三日,自會殺聲四起。」
    「唔。這麼說,頂多只剩下十日?」
    「大人明鑒。」
    「究竟誰會最先撲來?片桐、藤堂,還是本多?」
    「在下以為,那三者都不會打頭陣。」
    「哦,那是為何?」
    「那些急於立戰功的,估計乃是從西面馳來的、蒙豐臣恩典的大名。」
    「哦?你為何這般說?」
    「第一,他們若不打先鋒,事後定招致將軍的不滿和猜疑。其二,他們並不清楚大御所其實不想與大坂交戰的心思。」
    秀賴恍然大悟,輕輕拍膝道:「如此一來,大御所的心思也就察明了。嘿,戰爭將從西邊打起?」
    「但也請大人莫過早有成論,此事還要聽聽諸將的意思。」
    「豐政,我信不過他們。」
    「大人!身為總大將,不可這般言說啊。」
    「無妨:剛才的話,你就權當笑談。說實話,我也覺得大御所和將軍並無太大敵意。小時候,我就在大御所膝上撒嬌玩耍,將軍又是泰山,一家人刀兵相向,豈不令世入笑話?」
    「是。況且,一旦決出勝負,就會世世代代結下冤讎,戰敗一方便會被逼無奈,屈從人下。大人,柳生新陰流一直把不戰之劍奉為極致啊。」
    「哈哈!不戰之劍?不,現在我就是要戰!我要勇敢地戰給你看!」
    這完全是把戰事視同兒戲的口氣。
    豐政並未把秀賴看作愚昧之輩,有時,秀賴頭腦亦很敏銳,能看出幾分世事,但他到底歷練少,終看不透世俗人情。普天之下,恐再也找不到一個如他這般生活的人:他二十年生涯,幾是足不出戶。無論他多麼天資聰穎,對人外之人終是知之甚少,對天外之天更是一無所知。他常習字作詩,箭術不錯,刀也舞得很好,體格出眾,臂力過人,唯不大喜歡騎馬。
    奧原豐政不禁為此深感惋惜。一個年輕男兒,若喜野遊,自會到山野狩獵,以發泄胸中意氣。田獵所學,絕非見識各種飛禽走獸,隨行之人的良苦用心,所到之處的風俗民情,都是見識,視野自然就開闊了。
    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勸阻秀賴騎馬,恐是擔心他因此胡作非為,重蹈前關白秀次覆轍。豐政嘆息,秀吉公養子秀次正因狩獵致禍。秀次在比睿山禁地狩獵,又在途中獵得女子……如此殘暴的殺伐,自當遭天怒人怨。但秀賴從不出城半步,不明世間諸事,也令人對太閣後人甚是嘆息。
    一旦城池失陷,如何才能救出秀賴?騎馬不行,就算是坐船,萬一墮落,他恐也不會游水。而且,身邊的人總是對他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他從小就身居高位,又是太閣的獨苗,像偶人一般被擺在常人無法企及的高處長大,才會長成有些缺陷的特異之人。
    不過,秀賴與千姬倒是琴瑟相和,頗為恩愛。但是,這種和諧也總讓人覺得與尋常夫妻有些不同,恐也是因他們從小就一起長大。秀賴總是莫名地忌憚千姬,與其說把她當作夫人,毋寧說乃是看作必須保護的妹妹,當作將軍小姐。
    豐政欲告辭離去時,秀賴說出一句奇怪的話:「豐政,今後我會時常找你。你也一樣,有事定要暗中稟告我。我想見你,你就立時到。」豐政很是擔心:秀賴是否把我當成了關東的細作?
    奧原豐政行事讓秀賴大生疑慮,不明就裡。豐政也便不能再問,為何要讓千姬聽到他們的談話。若這般問,反倒會引他起疑,於事無益。
    誠然,豐政實是在柳生宗矩的懇請下才入大坂。但他並非為支持關東或為關東卧底,而是看穿了此次戰事的結果,進而作出決斷。「這並非一場加深豐臣與德川仇恨的戰事。柳生新陰流的弟子必須把那些沉溺於戰事旋渦的人解救出來。」若說裡邊有一點私心,那就是他與柳生宗矩進行的比拼:究竟是柳生宗矩信奉的新陰流高明,還是奧原豐政的估量了得?但現在要讓秀賴全部明白,實強人所難。因此,他才明白告訴真田幸村,實際上也暗示秀賴。
    豐政向秀賴表明了言聽計從、忠心不二的意思之後,便辭別而去。邁出庭園的柵欄門時,豐政還在苦想:這真是奇怪的情感羈絆,閱盡世事、身經百戰的德川雄獅,對飼養於大坂城豪華籠中的雛鷹雖甚是喜愛,劫數卻偏偏要帶來大亂。隔著牢籠,雄獅和雛鷹相互眷念,卻又須置對方於死地,這是何等悲慘的命運!以戰止戰,以不殺之刀讓世間繼續太平,便是柳生新陰流高徒的雄心。
    柳生宗矩為了保護雄獅,挺身而出,奧原豐政卻為了避免雛鷹成為戰事的祭品,暗中出力。諸事對這一對錶兄弟自是莫大的考驗。柳生宗矩定會儘力勒緊將軍秀忠的戰馬韁繩,但奧原豐政怎能輸給他?
    戰事已無可避免,早當讓秀賴學會騎馬游水。
    即使打起來,關東軍也不會喪失道義,屠殺婦孺。對於這些,豐政還是很安心。於淀夫人和千姬的營救上,家康必暗使大力,可對秀賴呢?
    豐政邊走邊想,回到值事房,竟早有一人正焦急地等在那裡,不是別人,正是米村權右衛門!
    米村權右衛門毫不在意地用稻草包了一尾加吉魚過來,說是來送秀賴所賜,實際上必是又帶來了什麼消息。他似已理解了奧原豐政本心,或許,他亦已從所知消息中琢磨出家康本無戰意、只想不戰而和。
    「奧原大人,開戰迫在眉睫,似乎就在這一兩日了。」權右衛門默默把稻草包放下,急道,「伊予松山二十萬石的城主加藤嘉明之子式部少輔明成已經海路、過尼崎,沿神崎川而上,安營紮寨,大約六百人。」
    「哦,就算那裡已發生了小股衝突,也不會立刻對城內產生影響。」
    權右衛門並不回答,繼續道:「加吉魚越來越難買了。另,今日我聽到了一件怪事。」
    「怪事?」
    「是。板倉勝重向大和的大工頭中井大和守派去了密使,似要建一座高大的箭樓,說要在上面設置大炮,對準大坂城的天守閣。」
    「瞄準天守閣的大炮?」
    「命令究竟出自大御所還是將軍,目前尚不清楚。」說完,權右衛門取出一個商家常用的煙盒,取出煙管,點上一袋煙,「如何判斷,全由您。反正您負責守護主君,我只管把這些相告。還有一事,二條城的巡查城和泉守信茂已被任命為使者,正頻繁往來於與加藤爭功的播州姬路四十二萬石的池田武藏守利隆,以及備前岡山三十八萬石的池田左衛門督忠繼的大營。命令大致是,絕不可貿然前進,在接到命令之前嚴禁搶功云云。因此,我才說戰事已經逼近。」
    「搶功……」
    「大御所的心思真令人費解。啊,我只是說費解,到底怎樣,您自己判斷。那麼,小人且告辭了。」說完,米村權右衛門使勁在爐邊磕了磕煙灰,起身徑自去了。
    奧原豐政本想留他,終究閉了嘴。
    伊予松山的加藤嘉明自幼追隨豐臣秀吉。此次他以留守名義留於江戶,其子明成代父出征。在權右衛門看來,由於明成與池田兄弟搶功,攻擊必然會先發生在神崎川一帶。看來,烽火終要點著了……秀賴天真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浮現,豐政微微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可是,炮轟天守閣乃是為何?家康公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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